刘衡:一篇反对盲从的小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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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青年时期,曾经发生过一件盲目相信延安、相信上级的故事,这事发生在抢救运动中:
1943年,延安第一次整风,搞抢救运动,我正在关中分区关中师范教书。康生7月15日在延安做"抢救失足者"报告后,把副校长邹锦成等10名教学骨干调去延安。9月,关中分区机关召开“特务坦白交代大会”,陕甘宁边区保安处一局局长师哲从延安带来了一批自称特务的人,号召大家坦白交代。有一位名叫陈英的女同志现身说法,说她在延安怎样拉拢一些人搞小圈子、搞小广播、搞自由主义,破坏党、破坏边区。她说,延安某某机关90%以上是特务,某某机关个个是特务,还说,陕西、山西、河南……等地的地下党都是红旗政策下的假共产党等等。一时间,群情愤激,到处闪射警惕仇恨的眼光。在这紧张的空气里,我第二次入党的介绍人年丰上台,我也上了台。在台上,年丰告诉我:“我想明白了,白诗甫(西北大学时她的单线领导人) 和国民党一个CC分子很要好。”于是,她说她是CC分子。我也说:“我是红旗政策下的假共产党,我的背景是复兴。”同学吴峰桥看见我们上台“交代”了,知道自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赶忙上台说自己也是假共产党,是特务。另外一个比我们大几岁的同学毛岚,被几个人拉着、推着上了台,他不肯像我们这样胡说八道,结果被人打了耳光,被摘掉身上的钢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送到保安处。
散会后,组织部几位同志跟着我回到关中师范,抄走我所有的笔记本。过了几天,领导请我们许多"坦白"的人吃饭。我越想越不对劲,就问陈英:"我们在西北大学时,在党领导的读书会里,都是读马列主义的书。我们去边区时,党都是叫我们好好工作,并没有叫我们搞破坏!"她说:"我们也是这样呀! 我们原先也不知道...."我见她尴尬地笑了,不好再追问她,就问另外一位从延安来的"特务": "原先不知道自己是假共产党员的现在也变成特务了吗?"那人笑了。组织部长惠庆祺赶忙拦住我:"你不要到处说你不是特务,不是假共产党,你破坏整风!"我想,在国民党统治区, 当特务的是极少的,怎么到了解放区,特务会这么多?是不是这些人自己当了特务,就说别人个个是特务? 我又想,我问的是很重要的问题,为什么领导说我破坏整风呢?大概是领导要一批党员假装特务来做宣传工作。立刻,我想起了《巧克力》。
《巧克力》又名《佐丁之死》,是苏联的一部小说。写十月革命胜利后,一位名叫佐丁的领导人错用了一位舞女当秘书。那位舞女与白军有勾结,利用佐丁的名义向人们敲诈勒索。不久, 白军反攻,人民不肯抵抗。上级知道佐丁罪不至死,但当时情况紧迫,没有时间向人民说明真相,只好把他枪毙。佐丁为了党的利益,自觉自愿地走向刑场,而且感到光荣。
我想:"既然我们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弄脏了共产主义的清水,就让大家把我们当成特务吧,让大家说:`不要学刘衡呀`!同时为了促使真正的特务坦白交代,不管大家把我当成什么,我都愿意!即使叫我去死,我也感到光荣!"
不久,全边区的抢救运动进行了甄别,证明绝大部分人是假坦白。听说当年投奔延安的青年知识分子,在抢救运动中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巧克力》 ,拿佐丁做榜样。这就是说,我们那一代的知识分子受苏联文学的影响是很深的。
通过这次运动,我得到一些教训,其中一个是:“不能盲目相信延安、上级,遇事要用自己的头脑,而自己是有判断力的。”这是与毛主席1942年在《整顿党的作风》 文中的教导一致的。文中说:"共产党员对任何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都要经过自己头脑的周密思考,想一想它是否合乎实际,是否真有道理,绝对不能盲从,绝对不能提倡奴隶主义。"
10多年过去了,到了1956年,作为人民日报社的记者,我来到了包头。一天,碰见大家在争论一幅漫画,而且很快得出了结论,相安无事了。但我仍然无法平静,写了这么一篇小品文:
《如果不是转载的......》
那天上午9点钟,鞍山冶金化学建筑总公司包头分公司保卫处李同志正在房子里办公。突然,房门一响,进来了两个慌慌张张的人。他们一进门就叫:
“老李,赶快去看看,第三食堂出现了反动标语!”
李同志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他锁上门,跟两人一块儿去了。
原来在第三食堂的墙上,贴了这样一张漫画:

有些单位的职工食堂一切开支
都算到伙食成本里,还要赚一笔利润
在李同志等赶来之前,漫画跟前,已经被职工们围满了。而且在职工们中间,还发生了不小的争论。
一派说:“这画画得真叫好,咱们食堂的饭菜确实太贵了!”
另一派说:“饭菜贵是因为包头物价高,哪里是因为食堂要缴那么多费?我看呀,这画是反动分子在造谣污蔑咱们新社会!”
一派说:“包头物价高虽然是事实,可是,咱们食堂每月不是还要上缴8.5%的福利费吗?怎么能怪人家是造谣污蔑?”
另一派说:“这个,当然——可是,有意见就该正面提,总不能偷着贴一张画,煽动工人,打击行政领导。这不就变成乱贴反动标语了吗?”
两派人正围着漫画争论不休,忽然看见保卫处的人过来了,赶紧闪一条小道。
李同志走到漫画跟前,把漫画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到底是做保卫工作的人眼睛仔细,他在漫画下边发现了一行大家没有注意的小字:“转载自‘漫画’杂志第65期叶春炀作‘吃吧’”
李同志把他的发现告诉大家,热烈争论的人们都不再争论了,因为从这一行小字,他们已经自自然然地得出了结论:
“这画不是咱们职工自己创作的,是从北京的杂志上转载下来的。它当然不会是反动标语!”
于是,看画的人们逐渐走散。李同志受了一场虚惊,也回去了。
可是,读者们禁不住要发问:
“如果这幅漫画不是转载北京杂志的,而是鞍山冶金化学建筑总公司包头分公司职工们自己创作的,那么,它究竟是不是反动标语?”
1956.8
这篇小品文在人民日报的副刊上登出来了, 受到人们的喝彩。十分遗憾的是我有嘴说别人,却无嘴说自己。类似这种愚昧、唯上是从的事例在我身上就有许多。最明显的是1955年反胡风,跟着领导跑,不用自己的脑子。领导说胡风是反革命,我就盲目相信,不去深思。直到1957年反右派初期,我才想到:可能把胡风搞错了。因为在胡风反革命集团第三批材料中,说他在国外干了不可告人的勾当, 究竟是什么勾当,一点也不明确。又说他很早以来就是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国民党的忠实走狗,和帝国主义国民党特务机关有密切联系,并没有说他们有什么组织关系。因为在白区, 找对方做朋友来掩护自己,是常有的事。
十分痛心的是当我有所觉悟,把这种怀疑向党组织汇报以后,竟成了我的“罪状”,被错划成了右派分子。
更加遗憾而且痛心的是: 类似这种愚昧、专横、唯上是从、践踏真理的事例在我们以后的生活中,竟愈演愈烈,使我们国家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五柳村2007年4月27日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