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纯洁的国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0:38:59

[一种声音]自我纯洁的国度

xilei 发布于 2010-6-9 9:49:00

此文十分背运。写完之后发给一家报纸书评版,编辑都已经安排上版,但是最后一刻被总编拿下,理由是金正日正在访华,话题敏感,时机敏感。

没有办法,我只好等金正日走了之后,重新投稿,发给另外一家报纸的书评编辑,同样,编辑都已经安排上版,但是最终又被总编拿下,还是说话题敏感,怕朝鲜抗议。

呜呼,连北朝鲜的书评都不能发,这真够和谐的。也罢,发博客上吧。是一个人书评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还望朝鲜和有关部门海涵,不要过于敏感了。

我现在只能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 —— 如有哪家媒体觉得此文不敏感,原意刊登的,请与我联系(berlinf@yahoo.com),我再从博客上撤掉。

——

B.R. Myers, The Cleanest Race: How North Koreans See Themselves and Why It Matters, Melville House, 2010     

西方人通常认为朝鲜是个神秘、无法理解的国家,其领导人是隐士加疯子。他们在朝鲜问题上一头雾水。很多研究者试图从意识形态入手,将朝鲜理解为一个斯大林主义加儒家思想统治的国家。由于文字本身误导,一想到儒家,他们心目中就联想起东方的孝道,尊老爱幼,诗书传家。这样的国家应该不会没有底线的,所以,他们不觉得朝鲜会是多大威胁。伊朗一有什么动静,美国如临大敌,对于朝鲜,他们就比较放松,甚至麻痹到让朝鲜都开始搞核试爆了。

著名朝鲜研究学者B.R.迈尔斯(B. R. Myers)试图跳出政治研究的窠臼,从朝鲜文艺和宣传中,去了解这个不可理喻的国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表面上看,朝鲜确实忽东忽西不可捉摸。二战末期,苏联帮助朝鲜赶走了日本人。朝鲜一度十分喜欢苏联,金日成甚至说:爱苏联就是爱朝鲜。朝鲜作家满怀深情地描述苏联人,如救死扶伤的苏联医生和护士。有个作家是这样写的:“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文巨(Wonju)只要看看克里贝里亚克(Kriblyak,苏联人)医生,就知道他不会死。他的心儿在她的怀抱里,仿佛是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

但是后来,为了宣传的需要,朝鲜宣传部门翻脸不认人,力图消除苏联援助甚至中国援助的阴影。把朝鲜的一切,包括抗日和朝鲜战争的丰功伟绩,全当成是朝鲜人民自力更生的结果。朝鲜的文化部门逐渐开始发动宣传战,消除苏联和中国的影响,甚至禁止演出苏联剧本。1956年,金日成还清理门户,赶走了政权中的亲中派和亲苏派,取而代之他在游击战争时候的战友,以维持统治团队的纯洁性。

这些表面上的飘忽,跟朝鲜的种族主义有关。这一点,是朝鲜不同于其它共产主义国家的一个显要特征。书中描写的朝鲜民族主义得几近种族主义。在上文所言的清理门户之后,外国人在朝鲜横遭迫害:嫁给朝鲜人的苏联女子能被人打得当街昏死。1965年,连古巴大使(黑人)也在朝鲜街上被人追打。事后,这位惊魂未定的外交官说:大众的教育程度太差了,简直敌我都不分。迈尔斯说:这正是当局所要追求的一种效果,就是当局要让老百姓干什么老百姓就干什么,叫他们向左他们不会向右,指东他们不会打西 —— 哪怕将是非颠倒黑白混淆也在所不惜。

这种纯洁性的维系,是建立在对国民“幼儿化”的基础上。与之对应的领导人,则被形容为父母。 朝鲜领袖金日成,经常被形容为一个慈母形象。一个朝鲜小说家说他“比世界上所有母亲还母亲的母亲!”2003年10月9日,朝鲜中央新闻社称:“让帝国主义带着他们的核武器来吧,因为地球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摧毁我们的力量,爱和我们伟大的信仰。金正日将军啊,我们伟大的母亲!” 这是一种精神分裂式的宣传,叫人想起来大脑就死机。就我所知,金日成将军是男的,他怎么就成为慈母了呢?

但是在国民的潜意识里,一个幼儿化的民族,被一个慈母般的领导带着,作为一个纯洁的力量,抵御外部邪恶势力,这有着很强催眠效果—— 把怨妇般的受害者情结和井底蛙似的夜郎自大完美地混到了一起。或许这能解释为什么朝鲜国民对于其领导的忠诚度极高。

这样的“纯洁性” 追求也体现在其意识形态里面。迈尔斯说金日成文化程度本来不高,读书读到了17岁,后来打战,去了苏联,可是他的俄语不够好,并不能理解马克思列宁主义是怎么回事。他自己的志向是当军人,但是苏联人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于是将他扶持了起来。金日成对马列主义了解得并不多,可是看苏联,苏联有列宁主义,看中国,中国有毛主席思想,为了朝鲜的民族意识,必须有一种意识形态,结果就有了“主体思想”来。

主体思想是根据1972年日本记者的一次采访见闻于世的,当初并未引起国内的反响,因为这类宣传朝鲜人见多了,但引起了国外的诸多关注。和大部分宣传一样,这些文字内容十分空洞,不知所云。 但是金日成的天才之处在于,这一套思想他自己并没有铁板钉钉写成文章。总是有人觉得金将军意犹未尽,还有其它意思未能尽述。这简直就是一场思想领域的空城计。

先不管这套思想有没有思想,金反正是借此,成为一个可以和毛泽东、斯大林等一样,有了自己思想的“思想家”。

滑稽的是,这样的主体思想,空洞得外部世界无法相信,欧美学界反而觉得不可能,不可能这么简单,一定有什么自己理解不透的内涵。历史学家布鲁斯·卡明斯(Bruce Cummings)就怀着一种歉疚的心情写道:主体思想是“非朝鲜人无法理解的”。迈尔斯这里似乎是那个小孩,说其实皇帝并无新装。

顺便问一句:为什么一些集权式的领导,热衷于总结自己的“思想呢”?而英国的首相布朗就没有布朗思想,美国总统奥巴马也没有“奥巴马思想”呢?我想可能是这些国家的领导太过自信,觉得不需要另外去总结一套思想来,以证明示自己的合法性吧。

如果只是居高临下地嘲笑朝鲜,此书就如诸多脱口秀节目一样,缺乏创见。但此书的独特,是作者试图从其文艺,从朝鲜第一手宣传当中,去认识这一个神秘的国家,试图再现朝鲜人心目中的国家和领导。在观点上,超出了朝鲜研究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化的一个陷阱,看了一些不同的东西,比如朝鲜的自我纯洁感。

这种自我纯洁意识,在其文艺里无处不在。朝鲜作家形容朝鲜的爱情都是与众不同的,是一种“充满了朝鲜道德的爱,有别于西方人那种油腻肮脏的爱。”换言之,朝鲜的爱是清纯的,帝国主义的爱是污浊的。

由于朝鲜人民全部生活在慈母一般的金领导人和劳动党的关怀下,朝鲜的文艺里冲突是稀罕物,直到近年情况才有所缓和。这种冲突一般不涉及人性黑暗,因为在种族主义的宣传里面,朝鲜人是高贵的纯洁的种族。所以当代文艺里所刻画的冲突,往往是些家庭内部的矛盾,甚至是一种明贬实褒,比如男性过于投入工作,舍小家顾大家造成的冲突。“你只晓得搞生产,不懂得生活。”2001年的电视剧《家庭》中的女主人公说。

这种“纯洁性”对于文艺杀伤力很大,它无从解释人性的复杂和人们在两难之中的各样抉择。在当代朝鲜文学里,但凡敏感一些的话题,朝鲜很少描写,多用动画处理,所以听说朝鲜动画十分发达。大饥荒年间,很多朝鲜人逃到中国,这些文艺作品里很少直接写,而是用动画,比如说一只松鼠跑得太远,离开了自己家园之类。从事朝鲜文学研究多年的作者说这种缺乏冲突的文艺很为乏味。

但这种“纯洁性”和自我正义在宣传上的自相矛盾也不容小视。书中的朝鲜是精神分裂的,例如:

朝核危机期间,朝鲜的媒体称帝国主义宣扬朝鲜的核威胁是空穴来风、无耻谎言,意思是说没有核武器,这个说辞符合其道德纯洁性的主流思想。但这不能抹煞它已经在开发核武器的事实,于是媒体又称“为了保卫国家的和平...在当前情况下,朝鲜人民心情十分焦虑,所以有必要有个强大的阻止力量防止战争。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这种军事阻止力量。”意思是我们有核武器了。

这种纯洁性在外交上一样成问题。理论上说,朝鲜是高大全的,美帝假恶丑,可是又需要外援,不能完全自绝于世界,尤其是在饿肚子的时候。这样一来,在外交上便形成了一种典型的形象矛盾:2009年克林顿前往平壤解救两个美国新闻记者,金正日与之合影,但是背后是浪花拍击着岩石的照片,这个意象一直象征着朝鲜抵抗外来压迫的决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精神胜利法,因为这幅画是一注脚,说明是在强大美国的进犯下,朝鲜岿然不动。克林顿未必知道这幅画的寓意,不过这一切没有瞒过朝鲜研究专家迈尔斯的眼睛。但是这照片又是精神分裂的,因为你到底是要示好,还是示敌?说不清。

这种逻辑上的混淆在朝鲜常有:再如克林顿当政期间,美朝签订了《朝美日内瓦核框架协议》,朝鲜在其媒体大肆吹嘘如何让帝国主义臣服。在对外宣传,亦即朝鲜人民广播电台的英文节目里,却又是谨慎的,不提美帝总统的名字,唯恐开罪。有时候这种谨小慎微和自我矛盾也不必要:除了在上大学时,英语老师用模仿博全班一笑之外,我还不知道谁会收听这样古怪的英文宣传。

来源:南桥博客

链接:原文已加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