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衡旧作:241队散记(1954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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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质勘探者的幸福
访问241队以前,有人告诉我:“地质勘探者是些开天辟地的人。他们开进荒山,支起帐篷,在精光的石头上建立生活。等到新的工厂要盖了,他们又转移到另外一个阵地。他们不断地艰苦奋斗,把幸福留给将来、留给后来的人。”
在访问241队以后,我感到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另外一半是:地质勘探者在现在也是十分幸福的人。
“这是宝山富地大铁矿”
人们说:地质勘探者是“找宝的人”,是“工业建设的前哨、尖兵”。241队的勘探队员爱把自己比作“眼睛”。物理探矿队的冯永义说:“我们是地质工作的眼睛,能看穿一切地层。”化验室的邵伟源说:“我们是地质工作的眼睛,能看到矿石含铁、含硫的成分。”北京地质学院来实习的大学生贺书严(注)站在高高的山顶,放眼四望,就忍不住要做诗:
“我们是工业建设的眼睛,
能够看到地球的内心。
我们看见了地球的秘密,
嗬,做了真正的地球主人!”
人们到山上来,看见了无边无际的草原,又高又远的天。看见了一个接连一个的山包包上,斑斑点点地嵌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和像石头一样的羊群。
勘探队员到山上来,不光看见了别人所看见的,还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
普查队的同志腰挎铁锤、手把罗盘,嘴里唱着:“山啦,岭啦,哪能挡得住?江啊,河啊,咱要跨过去!”满山遍野转一转,他们就看见了:山不光是山,石头不光是石头。在山上面,在石头上面,他们看见了花岗岩、石灰岩。把锤子到处敲一敲,就看见了:“铁”!
钻探队的同志竖起尖尖的钻塔,一边喊着“打到地球中心去”的口号,一边把矿山戳上几个极深的窟窿。他们手扶给进把,仔细地倾听着大地母亲的呼吸、心跳。然后,取出岩心,化验一下,计算一下,就看见了:铁矿胎儿的胎位、大小、长了一副什么样子。
人们跑到山上看了一看,说:“这是荒山野地乱石头。”地质勘探者跑到山上看了一看,说:“不!这是宝山富地大铁矿。”出现在他们眼睛面前的,是一个富饶的奇妙的科学世界——这就是地质勘探者“职业的秘密”。二四一队地质工程师陈锐告诉我:“外边好多人说:‘你们整天跟石头、砂子打交道,太单调、太枯燥了。’‘你们成年累月在荒山野岭奔跑,好苦哟!’其实,野外才是我的家,是我用武的地方。”
苦过去就有一股甜味儿
可是,野外工作毕竟是艰苦的。
修配间的王立成对我说:
“真不晓得从哪儿来的那样多那样大的怪风,整天呼噜呼噜,跟打雷一样。电线也是整天呜里哇啦乱叫,石头、砂子打得木板房子乒哩乓啷直响,把人的耳朵都要吵聋了。灰尘刮得哪里都是,连太阳也看不见了,人都看不清了。
“那天,马士骥,我们修配间那个瘦瘦小小的学工,提了两壶开水,在风地里走。那风啊,一阵一阵的大,一阵一阵的紧。突然,他的帽子吹掉了,水壶吹跑了,他自己——哈,吹得在地上转了两个圈。”
汽车队的赵福庆也告诉我:
“这里九十月间就会下雪。一下雪,嗬,就明年见!今年怎么也化不了。
“天下开了雪,你就不要指望它会停上一停。下雪的日子它要下雪,不下雪的日子它也要下雪——你猜怎么的?就是那风呀。风把高地方的雪刮走了,扬得满天都是。这风,就是我们这儿有名的白毛旋风。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在草原、牧区,就应该有白毛旋风。要不,雪把草儿盖严了,羊到哪儿找饭吃?”
我想:“这样坏的天气,在嘴边说说倒挺有趣,要是在这里边做工作,就苦了。”在一次青年人的座谈会上,我刚把我的想法说出嘴,“嗡”的一声,惹起了勘探队员们热烈的反对:
“这是‘分工’嘛!有的人分到高炉旁边炼铁,多么热!有的人分到冰湖里打鱼,又多么冷!地质勘探者分的工是找宝,什么苦地方都得去。”
“哪样工作都有哪样工作的‘苦处’,问题是看你能不能吃‘苦’。苦过去,甜就来了。”
会上,水文地质队的队长辛奎德向我们讲了他自己的体会:
“前些天做流水速度试验。我们把萤光红(一种颜色)丢进河里。每隔一个钟头就要到观测孔舀回一瓶水,用比色计测一测水的颜色、深浅,把它制成图线。然后根据图线,我们就可以计算出河水的速度、大小。
“河水日夜不停地流,试验工作半夜三更也要进行。
“我们住的地方离观测孔有四五里路远,要走着去,走着回。白天倒没什么。一到夜里——嘿,你去吧?天又黑,风又硬、锥在脸上真是疼!
“当时我想的是:你不去行吗?这里要盖工厂,要开铁矿,没有水行吗?不行的!机器要用水,人也要喝水。
“你光把水找到了,行吗?也不行的!你还要找出水有好大。你不晓得水有好大,工厂怎么设计?设计大了,水供应不上,就要浪费国家财产;设计小了,铁的开采速度就小了,工业化就要推迟——你们看,我们的责任多大!
“我一想起责任,什么也不管了,拿了个瓶子就出了门。
“大北风迎头刮过来,顶得我走不动,我就闭着气对着它冲。大北风迎头刮过来,噎得我出不来气,我就背过身子退着走。一路冲,一路唱,一脚高,一脚低,一会儿,我就到了观测孔。一看,时间正好!我把瓶子灌满水,捧着我的宝贝,又是一路冲,一路唱,一脚高,一脚低,我回了家。
“一回到家——哎呀,我的手也麻了,脚也湿了,衣服上尽是泥巴,浑身难过得像针扎了一样。可是,这时候——正在这时候,忽然在我心头涌出一股甜味儿,因为我已经完成了人民交给我的任务………”
这是苦过去就有的甜味儿。是只有忠于人民事业的人才有的甜味儿。我知道,这甜味儿就叫:“幸福”。
幸福在哪里?
对于地质勘探工作的苦、甜问题,241队的青年们还有很多体会。
水文地质队邵时雄说:“我看,搞地质勘探就没有什么苦,只有无穷的乐处!光拿自然条件说吧,风又不是天天刮,雪也不是天天下。那样好看的草原风光,在大城市里能享受得到吗?
“有时我做夜班,守夜守到天明。我看见天空一点一点发亮,远远现出一道弯弯曲曲的黑线,画出了山的*廓。一会儿,满天星星都看不见了,太阳升起,那样红,那样鲜艳,一点不刺眼睛。我亲眼看见它升上来,跳了两跳,像一个顽皮的大皮球一样。突然,万道霞光,烧红了半边天,整个草原铺满了金子。这时,画眉鸟在唱,百灵鸟在唱,金黄金黄的牛群在低头喝水,雪白雪白的羊群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样,一个挨一个地奔跑。草原立刻热闹起来了,到处都是光,都是声音,都是颜色。我浑身都是力量,我要唱,要跳,要大喊,连心都要冲出来了!
“我很希望我们的画家、诗人、音乐家们,能够到这里来。”
“我在工作中找到极大的愉快。”地质队胡维兴说:“我们研究的尽是些地底下的事。什么地方有什么岩石,什么地方有什么矿。我们都要预先计算出来,画出‘理想柱状图’,挂在钻机房里。我们说,100公尺的地底下是铁矿。果然,钻探工人钻了100公尺左右,就拿出含铁的岩心。那时你看我们笑啊,叫啊,就像这个铁矿不是原来就有的,而是我们几个人亲手把它创造出来的一样。”
“我最高兴的是把我训练成一个机长,能给国家多做点事。”钻探队杨进祥说:“我原先是拉三*的,连钻机是圆的是扁的都没见过。来到钻机房,老师傅张建勋手把手地教我,一滴一点地给我讲:‘升降钻具要手快眼快脚快。眼看上面,手扶升降手把,脚踏自动闸,一齐动作!’‘扶给进把就跟医生号脉、听诊一样,耳朵要听,手要摸,要感觉。’头一回*纵给进把,看见两尺长的岩心从岩心管里跳出来了,我就不让地质科那位同志把它打碎。地质科那位同志笑了笑,没有打碎,把它拿走了。以后——当然是打碎啦,不光是打碎了,还把它磨成了粉。你说,不磨成粉,怎么能进行化验?可是,当时我就不让他在我跟前把我的岩心打碎!”
对于地质勘探工作的苦、甜问题.241队的老地质工作者们的体会也是很深的。
“如果要说苦,那是指我们的过去。”做了十多年的老地质工作者李毓英沉重地说:“南京解放的时候,我在伪中央地质调查所。军事代表问我们有什么要求。我们说:‘希望有个抚恤条例’。你听,这有多惨!
“在那个社会,我们的生命是没有保障的呀!我们到野外去,中午吃不上饭,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闹得很多人得了胃病。
“得了胃病倒不怕,要是在山上碰见土匪,或者是什么豺狼虎豹,那你就完了!不光是你自己完了,你的老婆、孩子一家人都要跟着完了,他们连一个钱的抚恤金也领不到!
“1944年,许德佑、陈康、马以思三位先生在贵州勘探,他们被土匪捉去杀了。当时地质界同人好不心伤,就在四川北碚开了个追悼会,一边哭他们,一边也哭我们自己。会上,国民党反动政府的一个高级官员说;‘干地质就要不怕死,怕死的不要干地质!’你听,这就是我们那个过去!”
“现在,早已不是领抚恤金的问题了!”241队副队长严坤元意味深长地说;“我是1950年5月最先一批到这里来的,我知道这个变化。那个时候,这里又有土匪又有狼。我们一共才20几个人,可是,派来保护我们的,就有一个骑兵连、一个步兵排!
“我亲眼看见这里的土匪被肃清了,狼被赶跑了。我亲眼看见这里的人一天一天增多,房子一天一天盖起来。现在,这里电灯、电话、收音机都有了,银行、贸易公司、新华书店、理发馆、澡堂样样俱全,还不像个小城市?这里10天、8天就有一次电影,过节还有慰问团来演戏……”
“不光是在生活方面,在工作方面我们也感到深深的幸福。”李毓英接着又说:“以前我就不知道搞地质勘探工作有什么用处、解决什么问题。解放以后,我才知道搞地质勘探是为了开采,为了国家社会主义工业化,任务真光荣!以前,我老愁日子过不去,现在,老愁日子过得快!你说,当你感到你的聪明才智都能发挥出来,为人民服务,而人民又是那样的需要你,你还不是一个最幸福的人吗?”
1954年11月
(注)1979年,我作为“独立大队”,到山东漫游。有天晚上,招待所住进了一位中年妇女。她说她是地质学院的,50年代在241队呆过。我问她认不认识贺书严,她惊叫了:“我就是的!”再一谈,原来她也是刚改正的右派.....这正叫“无巧不成书。”
[跋]这是人民日报老记者刘衡先生发来她早年写241地质队的一篇报道,问我其中有没有认识的人,一看,其中的胡维兴、贺书严都是我在北大地质系的同学 ,胡是我的学长,当过远征军,从印度打回来的,但文革中却因此而大挨其整;几年前在五柳村发表有他的回忆录《风雨七十年》,中央电视台“见证”这个节目的制作者,就是从网上找到他的回忆录,再找到了他,请他谈了当年在白云鄂博的情况,有他不少镜头。
贺书严比我晚进北大两年,贝满女中来的。原来我进地质系时,一个女生也没有,而她那一班来了好几个,所以特别瞩目。干地质要爬山涉水,很艰苦,所以在她们来以前,中国几十年中培养的女地质人才不足十人,我没记错的话,这回一下子就来了八个,那是她们当年一心为了祖国尽快现代化而作出的选择。别的我不多说了,我只是想说,这篇报道的确真实地记录了那个年代地质人的真诚和期望,把它发表在这里,重温这段历史,应该是有意义的。
---陶世龙,2007年4月11日于加拿大之Frederic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