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三十年河南矿工谢延信代亡妻尽孝(新京报/南方周末 2007-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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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三十年河南矿工代亡妻尽孝
www.thebeijingnews.com · 2007-2-11 3:32:37 · 来源: 新京报
应允前妻遗嘱重托,谢延信照料病瘫岳父、痴呆内弟一家三口,三十年如一日,体现大孝至爱
□本报记者 孙旭阳 河南焦作报道

谢延信的全家福,谢延信(右二)、岳母冯季花(中)、内弟彦妞(左二)、刘变英(左一)、现任妻子谢粉香(右一)。本报记者 孙旭阳 摄
■核心提示
1月23日下午,河南省委书记徐光春接见了谢延信,并赠送他四个大字,“大孝至爱”。
谢延信,河南焦作煤业(集团)鑫珠春公司机电科员工,1973年和谢兰娥结婚。翌年,妻子病故。在此后的几十年里,谢延信一直照顾着瘫痪的岳父、年衰的岳母,以及一个痴呆的内弟。
在常年的辛苦操劳下,患有高血压的谢延信3次脑溢血。迄今,他仍照顾着前妻一家。有一句话他常说,“人要讲良心。”
谢延信老了。
很多人跟他打招呼,都称呼他的小名。“亮,吃了没?”“吃了吃了……”他停下脚步,头微微颤抖,说话声音也跟着抖。
自从今年1月23日,河南省省委书记徐光春接见了谢延信,乡亲们对他更亲切了。徐光春为谢延信写了四个字,“大孝至爱”。
谢延信妻子在1974年病故。此后,谢延信就开始照顾岳父一家。几十年来,瘫痪的岳父、痴呆的内弟———谢延信妻子的弟弟,让谢延信尝尽了生活的各种酸甜苦辣。
由于日益操劳,55岁的谢延信患有高血压,曾3次脑溢血发作。他的记忆正在逐渐退化。
而如今,谢延信还照顾着他的岳母和内弟。这是妻子遗留给他的。有一句话他说了很多次,“人要讲良心。不能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30年前妻子临终托付
谢延信和妻子谢兰娥过了一年的甜蜜生活后,妻子病故,临终前妻子将全家托付。
脑溢血每发作一次,谢延信就会忘掉一些事情。
现在,他居然忘记了前妻谢兰娥的样子———她也没照片留下来。“就能想起来,她干活可麻利,手比我快……”在乡亲们的记忆中,谢兰娥中等个头,长得端庄,大大的眼睛,见人先笑。
1973年,谢延信当时姓刘。刘延信与谢兰娥家离了不到半里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加媒人一句话,那年4月16日,他们结婚了。
小夫妻俩,住着一间半土坯房。一下雨,屋里就漏水。小夫妻就得上房顶,用塑料布压屋脊。他压砖块,她给他递塑料布。
婚后,小夫妻过着让人羡慕的恩爱生活。
1974年,谢兰娥患上了“产后风”。
“产后风”学名叫产褥感染,因为产妇体质虚弱,受病菌风寒侵害,导致身体各机能失调。
现在,“产后风”不算什么大病。但在30多年前,河南滑县一带很多农妇死于此病。
谢兰娥在患病治疗期间,病情曾一度出现好转。1974年农历九月的一天,她又犯病了。
那天晚上,刘延信握着妻子的手,看妻子牙关紧咬,双眼流泪,大声呻吟,双腿乱蹬,咽下最后一口气。
“爹妈我管,你放心去吧!”在两次犯病间隔,兰娥曾多次跟丈夫谈道:她这回要是熬不过去,谢家剩下的三口人,就交给他了。
刘延信答应了。
照料瘫痪岳父17年
妻子离世5年后,岳父瘫痪,谢延信帮岳母一同照料。
当时,刘延信在朱村矿附近一家砖厂烧窑。妻子离世5年后,岳父谢召玉也失去了劳动能力。脑中风使他只能扶着一张大板凳跪着走路。刘延信开始帮岳母照顾岳父谢召玉曾在焦作矿务局朱村矿从事井下工作。每次出井,和工友洗澡时,谢召玉就会收起别人不要的肥皂头。一年,谢家可以省几元钱的肥皂。
矿上的人都知道,谢召玉很苦。妻子多病,女儿兰娥早逝,儿子彦妞痴呆。
矿区有什么废品,谢召玉也不忘捡起来,多少能卖几分钱;在食堂打饭,他总是头低着,想在地上捡点零钱和粮票。
谢家三口人,就谢召玉一个人吃商品粮,妻子和儿子都无劳动能力。女婿刘延信来看他们时,顺便捎带自己的粮票。
“亮不太爱说话,一到老谢家就干活。”邻居赵秀荣说。
刘延信见岳父扶着的板凳太重,就去找岳父的老朋友姜修身做张轻的。姜修身嘴上应承了,但并未动手做,他不知道谢召玉是否还能使用板凳了,“医生说老谢熬不过一个月。”可是刘延信照顾得很好。
他在病房里打了一个月地铺,一夜合不了几回眼。
瘫痪的人卧床,必须不停翻身并清洁,否则极易患上褥疮。但卧床17年,谢召玉从没患过褥疮。
“亮硬是帮老谢拉回一条命。我一看,这板凳非做不可了。”姜修身说。
一件衬衣穿10年
谢延信原本姓刘,为了顶替岳父的煤矿工作,才改姓谢,其一人辛苦支撑全家。
1983年7月,为了支撑起岳父家的经济重担,刘延信改姓谢,顶了岳父在煤矿的班。
刘家在当地是大户。刘延信就有仨哥俩姐,而刘延信父亲那辈的兄弟姐妹,超过20人。他改姓,本家不少人觉得丢脸。
“我咋办?总不能看着谢家一家三口饿死吧。”此时,他已丧偶9年,虚岁三十。
那个晚上,家族会议从8点开到12点,除了这句话,刘延信没有再说别的。14个男性家族成员最后一致同意他改姓。
1983年,谢延信刚下井时,月工资60元。为了多挣些钱,每次从井下上来,他都会扛些废弃的夹板。这样,他一个月还可多拿20元。不过钱还是不够用。
4元钱的塑料凉鞋,他穿了6年。一件白衬衣,他穿了10年。
为了省下菜钱,谢延信在招待所门前开了一块2分地的菜园。在门口的菜园里,谢延信最喜欢种油菜,“从冒芽就可以吃菜,一直吃到开花结果。”家里用的煤,大多是他在矿区捡的零散煤块。
1997年,焦作市举办“家庭美德”演讲,9名宣讲团成员,就他一个男的。当时已过国庆节,他还穿着一双凉鞋。
常会跑丢的痴呆内弟
除了照顾病瘫的岳父,谢延信还常会为痴呆的内弟操心。
2004年前,谢延信和岳父一家都住在朱村矿上的小招待所。
谢延信一人除了要负担家中的经济开销,还要和岳母轮番照顾岳父。
岳母冯季花生性要强,眼见过得不如人,心中总藏有一团火。有时候,为了一盆洗脚水的凉暖,她也会发火数落女婿的不是。
遇到这种情况,谢延信只是笑笑,然后离他们远一点。
“兰娥的嘱咐忘不了呀。”他对长一辈的工友说。
岳父很喜欢武侠小说,却不能看只能听。谢延信就借来小说给他念。
“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想看武打小说。”谢延信说,“我初中毕业全荒废了,看小说可费劲儿了。”谢召玉常常白天睡觉,晚上听女婿念书。谢延信白天上班,晚上念书,常常读着读着就不自觉地睡去了。
谢延信一天要有12个小时耗在矿上。长期的有劳无逸,摧垮了谢延信的身体。1990年,开始吃醋泡花生,以降低自己的血压。2003年,因为脑溢血,谢延信三次住院抢救。
岳父谢召玉1996年去世。去世时,他是焦作矿务局医院接治的唯一没异味的长期瘫痪者。
谢延信的内弟彦妞也常会给他招来麻烦。
彦妞吃饭得喂,大小便得照顾。一不小心,他会把热汤喝得顺脖子流,也会当众蹲下,手抓粪便到处抹。
谢延信在菜园里,用石头砌了一个厕所,专供内弟使用。
内弟吓着谁家小孩了,谢延信还得登门向人家道歉。他收集了不少包装用的塑料带,趁空闲编织成篮子,送给邻居们,做为日常打扰的补偿。
彦妞常跑丢,于是,邻居们都出动,在矿区内外,到处喊着他的名字。那时,谢延信总会急得半死。
亲女儿管谢叫叔
为了照料前妻全家,谢延信只得将女儿托付给兄弟,女儿曾一度管父亲叫叔。
刘变英是谢延信与谢兰娥所生的女儿。
母亲患“产后风”的日子,刘变英靠借奶度日。母亲离世,父亲又去照顾谢家后,一个亲戚牵来了一头母山羊,以中药催奶,喂活了刘变英。
10岁前,刘变英在伯伯家,活得像小学作文中的话,“蔚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
16岁前,父亲没有给她买过任何新衣服。16岁那年,她第一次向父亲要来了5元钱,在半坡店乡的街上,买了一盒2元的胭脂,被狠狠训了一通。
“结婚前,我经常想,要是我父亲能跟别人一样,经常给我买穿的,吃的,该多好呀。”曾经有段时间,她甚至有点怨恨父亲,“那时管他叫叔。”18岁,刘变英的右眼在夜间被小孩误伤,视网膜脱落,急需手术,就因为凑不够500元钱,她耽搁了治疗时机,那只眼几乎失明。
幸好,当时定亲的对象王永强没有嫌弃她。1995年初,腊月二十二,他们结婚了。
腊月二十一的下午,没有给她添置任何嫁妆的父亲,送她一本《上海毛衣编织法》。
书页里附有一段父亲练书法的作品。上面写着“有苦方有甜,甜与苦相连;甘愿长吃苦,方能长久甜。”2006年8月,《人民日报》刊登了谢延信的事迹后,采访他的记者越来越多。
2007年1月23日下午,河南省省委书记徐光春接见了谢延信。
“你的名字,早就在我的心中,应该向你好好学习。”徐光春说。
谢延信还是稍微抖动着头。“我应该做的,我应该做的……”将近半个小时的会面,他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这是他第二次到郑州。第一次是在2004年,他到郑州领一个家庭美德的奖。
见省委书记前,单位领导花390元,给他买了一件棉夹克,一条黑西裤,一双黑皮鞋。其价格,创了他的消费纪录。
“这贵衣裳穿着,感觉还真不一样。”他遵照摄影记者的要求,整了整夹克的下摆,点着头笑。
http://news.thebeijingnews.com/0547/2007/0211/015@242520.htm
矿工谢延信:用半辈子只做一件事情
2007-02-15 14:39:02  来源: 南方周末  作者: 朱红军

图:谢延信给岳母梳头
很多伟大的事情反而是一些小人物做到了,他们做到的惟一原因,是他们有一颗伟大却朴素的心
最近一年里,55岁的河南矿工谢延信正成为方圆上千公里内的“大名人”———这个个头矮小,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的“小老头”,他的头像正被印成海报在中原大小城市张贴,以他命名的展览馆也已开门接待参观者,甚至他还确定将走进人民大会堂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内退前只是一位常年在192米井下工作的普通采煤工,最后的工资也仅是631元;他没有井下舍身救人的壮举,也不是先进劳动技能的发明者,甚至缺乏一技之长,目前中风初愈,工作档案的奖惩栏上空空如也。
谢延信似乎只做了一件事情。他用半辈子———33年时间———照料病中岳父母及呆傻的妻弟,一度被邻居视为“傻子”、“固执老头”、“得不偿失”,但当了33年“傻子”后,几乎所有人都被感动了———“我真的做不到他那样”。
谢延信的老家安阳,殷墟的所在地,自古就流传着“二十四孝贤”的传说,现在,他的名字被同样流传,人们总是习惯地加上一个前缀:“大孝至爱”。
“我走了,这家就破了”
岳母积劳成疾,患上了严重的肺气肿和关节炎,冬天的时候连一滴凉水都不能碰,呆傻妻弟常常一出门就忘了回家,大小便总是粘满一身。他已经27岁了,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几乎没有机会回老家相亲,何谈续娶
“33年如一日”,纸上轻巧,但谢延信却如口含铁榄,沉重得落泪。
1974年,谢延信的妻子谢兰娥因产后风撒手人寰,撂下了4个待照顾的人———嗷嗷待哺的女儿、年迈的岳父母和一个呆傻的妻弟。听着谢延信含泪许下的“我替你把这个家撑下去”的承诺,妻子欣慰地合上了双眼。
当时的他,22岁,并不是一个能挑大梁的汉子———初中毕业,学业一般,几乎没什么手艺,只编得一手好竹篮,但不足以养家糊口,在小学老师谢元亮眼里,是一个“不爱说话但有同情心”的老实人。
丧妻之痛,改变了谢延信随后的生活。他当年的挣扎或犹豫已无从还原,哥哥刘延胜第一时间奉母亲之命去焦作看他,要他回来续娶,在焦作煤矿招待所那间只有七平方米的屋子里,谢延信说,我走了,这家就破了。
1974年到1979年,他在焦作煤矿附近的一家窑厂打工,干着将土坯烧成砖瓦的重体力活,这里距岳父家十里路,谢延信时常骑着一辆二八式永久牌自行车来回。
彼时的煤矿尚是万众羡慕的第一线工人,身为矿工的岳父还能支撑家庭,直到1979年,岳父脑中风,瘫痪在床,多难的家庭至此濒临崩溃。
岳母积劳成疾,患上了严重的肺气肿和关节炎,冬天的时候连一滴凉水都不能碰,呆傻妻弟一出门就忘了回家,大小便总是粘满一身。谢延信的日常生活由此定格,他白天烧窑,晚上回家做饭、洗衣,伺候岳父翻身擦洗,再替岳母烫脚按摩,还有妻弟,得一口一口地喂饭。
当年遗留下来的一本钢笔字帖上,留着他曾摘抄的一句俗语,“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恶名背到老”。如今,则归为一句简单的话,“不管,咱没人性。”
谢延信一辈子在焦作打转,没坐过火车,没去过省城,最简单的乡土生活教会他的也正是这最朴素的是非。当然还有他对前妻的一份承诺。
1980年代初期,依照当时产业政策,矿工工作可由子女顶职,岳父的内侄们闹着上了门,岳母是个明白人,质问侄子们,“我们生病这几年,你们谁来端过一碗水啊?”
职位最终留给了女婿,这令内侄们大光其火,从此撒手不管,老人在老家的屋子也被扒了,断了回乡的退路。
当时煤矿的劳资科长程兆太不放心,他见惯了后辈一顶职就弃长辈于不顾的事情,寻思着让谢延信立个赡养保证书,他记得那天,谢延信几乎跪下,声泪俱下,终于没忍心。
为了告慰岳父母,1983年谢延信提出改姓。在安阳滑县老家,家族讨论会从晚上8点一直开到凌晨1点。族长刘延丕坚决反对,认为“愧对祖宗”,但无济于事。事隔多年,他说,“小亮(谢延信小名)也就是知会我们一声而已”。
20多年后,程兆太几乎忘了下跪的细节,等看到报纸上宣传老谢了,觉得“真是个汉子,一言九鼎”,现在,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每位记者讲述上述细节。
80年代的矿工月收入约为50余元,这甚至高于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薪水,但摊上两病一残的家,依然捉襟见肘。
二十年里,焦作煤矿历经行业的起伏和大时代环境的变动,投射在这个近乎卑微的家庭,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和拮据。
谢延信的生活就像苏打水,清淡而寡味,当同龄人竞相寻找出路,追求物质生活的改善时,他却必须困守这个破碎的家,无心亦无力。他烟抽得厉害,有一次下井,忘了掐灭烟头,被罚了五元钱。化解艰辛的方式只能是节俭,再节俭,“吃穿不问好歹”,有些时候令人觉得不近情理,他高血压多年了,却一直吃着醋泡花生米的偏方来治疗,最终还是中风了。
对老人却是一丝不曾亏待,有段时间,矿上给予下井矿工的午餐补助是两个烧饼和两个鸡蛋,谢延信总是省下鸡蛋塞在内衣里,下班一回家,就把带着体温的鸡蛋给老人送上,岳母几次号啕大哭。当年的一位工友回忆说,“掘进那活,得端着几十斤重的钻头好几个小时,老谢吃那么点,怎么撑得下来的?”
如今,被街坊们津津乐道的细节包括,岳父瘫痪在床17年,临终时,邻居帮着擦身换衣时,竟发现老人浑身没有一处褥疮,“若不是每天擦洗翻身,怎么能这样?”
邻居们还能看到的是,但凡晴天,谢延信总是背着岳父出门,拿着板凳,伺候老人在旧招待所门口晒太阳,“17年不间断,细节见真心”。岳父患上肝硬化、癫痫等病后,大便时常干结,谢延信就用手一点一点地往外抠,后来还使用钢笔帽为岳父往外抠以减少老人的痛苦。在他的悉心照顾下,临终前老人居然能扶着墙走上一段路了,煤矿的医生说,缺医少药的条件下,这是个奇迹。
岳父还喜欢豫剧,谢延信记在心上,上班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就买了收音机,这是当时家里唯一的电器,隔壁邻居对此唏嘘不已,“老谢平时连一个水果都舍不得给自己买。”街上的小青菜才1毛钱1斤,他都宁愿在煤矿的荒地上开垦种菜,从不上街,偶尔去也是专捡不花钱的菜帮。
1996年,岳父去世后,因为经济所限,骨灰一直没有下葬,1997年,矿上领导去家里看望,谢延信指着骨灰盒,“家里最值钱的就这个了,150块钱”。他想了好多年,希望在附近的公墓买块墓地,让老人入土为安,但这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老岳母今年84岁了,住在最大的朝阳的房间里,装着家里唯一的暖气片,窗户缝隙被特意用一排砖头堵上了。记者问,女婿好吗?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说,“不好我能活到今天吗?”
她的呆傻儿子,乐呵呵地坐在母亲身边,被问起谢延信,不停地重复,“亮哥,好,亮哥,好。”他脑子里装不下太多词汇,而这两个最简朴的词汇的含义是对等的。
谢延信此时就坐在隔壁阳台凑合出来的卧室里,面对着记者“这样的日子算幸福吗”的追问,他中风初愈,努力咬准着字音说,“不生气便是福,在一块就是家。”
“我尊重我爸,理解他的选择”
如今,所有的埋怨都已化解,刘变英自己身为人母后,终于与往事和解。“我尊重我爸”,她开始理解父亲的选择,几乎家徒四壁的家里,关于父亲事迹的宣传海报,贴满了床边的墙壁,和自己儿子的奖状一样,令这个农村妇女引以为傲
1984年9月,经人介绍,独身已10年的谢延信终于有了第二场婚姻,对象是同村的妇女谢粉香。后者的经历生活亦很坎坷,前夫去世后,一直自己辛苦拉扯着两个孩子。
如果以通行的互敬互爱为标准,这场婚姻缺少太多温馨的细节。事实上,夫妻婚后便长期分居两地,谢粉香在老家滑县照顾老谢父母和子女,而老谢则继续留在焦作伺候岳父母。
这个会在正规场合佩带毛主席像章,在家里供奉毛主席画像的农村妇女,对身边的的丈夫常常表现出善意的责怪。
她说,结婚时,才花了100块给自己买了两件衣服,办酒席时,竟还穿着补丁的裤子。如果追问,丈夫这么多年还买了什么礼物,她往往会陷入沉默,半晌后会补充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细节。
有一年,谢粉香故意偶尔耍了点性子,偏要老谢给自己买双袜子,老谢拗不过答应了,结果真的捎回老家两双干净的袜子。后来才知道,袜子竟是前妻的遗物。如今她会嗔笑着说,“那会他还没中风呢,装着脑子不好使。”
2004年,谢延信突发脑中风后,谢粉香专程来焦作照顾他,刚刚搬进集资房,谢延信说什么也不让谢粉香靠墙睡得太近,“墙刚刷,还没干,有潮气。”听者以为这是丈夫关爱妻子的表现,谢粉香却一本正经地解释:“那是怕我身体不好给他添麻烦。”
许多时候,连架都吵不上,谢粉香说,他就是闷着不说话,从焦作偶尔回老家也没安过心,尽惦记着矿上的那个家。
在十年前的中部农村,以各自的处境而言,这实是一个同病相怜的结合。谢粉香说,“当时就图他照顾老人,心好,不会亏待我的孩子。”
这种朴素而纯粹的愿望,得以令这个外人看来“关系复杂”的家庭,和谐地支撑到现在。将心比心,她在为现任丈夫骄傲的同时也承认,“顾了别人,而忽视了自家。”
在老家滑县,邻居们会说,不是谢粉香,老谢顾了岳父那家,自己的家就毁了。
如今滑县离焦作煤矿两个小时的车程,但在20年前,谢延信骑着二八式永久自行车,需要整整骑上一天。为此,回滑县也构成了对他的挑战。
邻居们直至最近才知道他改姓的事情,他的侄子曾有三次去矿上找他,问“刘延信”,答无此人。
小女儿刘凤霞是谢延信和谢粉香所生,她甚至记不得某一年春节家人团聚的场景,她说,“一个月不见母亲,很想,但是半年不见父亲,一点概念都没有。”
老家的房子要翻新,谢延信的贡献是500块现金,几乎没回来露过脸,村里人看着孤儿寡母深夜里拉土方奠地基,数落着谢延信一百个不是。
现在,在滑县,这个谢粉香独力操持的家里,记者试着询问,家中可有什么物件是父亲添置,子女的回答总是尴尬的摇头,最后找着的是一件编篮,由塑料包装带交替错结而成的工艺品。
这玩意是谢延信唯一用以交际的工具,在焦作矿上,他的对门邻居和社区的同志,的确很多人家里存着类似礼物。
记者很难找到一张这个复杂家庭的全家福,事实上根本就没有。
大女儿刘变英倒是留着和父亲惟一的合照。1994年新婚后不久,她带丈夫去焦作看望父亲,父亲难得陪着小夫妻去了趟十里之外的人民公园,本来是没带相机的,竟巧遇到了一同村的姑娘,才留下了这张合照。
照片上的谢延信穿着褪了色的黄军装,围着围巾,与女儿显得生分。
对于这个前妻留下的女儿,父亲是充满着愧疚的,出生40多天,就被送到了老家,没有奶水,从邻村借来了羊,竟是靠羊奶喂养大的。
大女儿的眼睛至今看东西,会重影模糊,这缘于小时候的一次事故,因为父亲不在身边,错过了治疗。
如今,所有的埋怨都已化解,刘变英自己身为人母后,终于与往事和解。“我尊重我爸”,她开始理解父亲的选择,几乎家徒四壁的家里,关于父亲事迹的宣传海报,贴满了床边的墙壁,和自己儿子的奖状一样,令这个农村妇女引以为傲。
一位真实的“小人物”
回来的车上,他摸索来摸索去这透明的奖杯,从来没见过,终于忍不住,问矿上的干部,“兄弟,这东西值多少钱啊”
半辈子为赡养生活所累,属于个人的爱好和兴趣便显得奢侈。据说谢延信年轻时疯狂喜欢武侠,如今还记得《岳飞传》的名字,还据说他写得一手好钢笔字,缺了封面的字帖里,有一些模仿毛体的钢笔字迹,却是一些俗语摘抄,比如“不明之财不可收,昧心之食不可吃”。
焦作煤矿的张书记说,他就是我们身边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惟其如此,他的人和事才“看得见,摸得着,学得会”。
矿上的宣传干部赵国堂,目睹了谢延信出名前后的经历,不无感慨,“本色不变,许多时候可爱,又真切。”
至今,谢延信仍不习惯出镜和讲话,他拙于言辞,人一多就会掌心出汗,记忆因中风受损,总是憨厚地笑对话筒,“没啥,没啥。”
2006年10月,他去焦作作报告,市里领导特意安排他入住迎宾馆的总统套房,当时的照片显示,老人颇不习惯,僵硬着身板,蹭在床沿。这天晚上,他抱着外孙,愣是没睡在床上,窝在沙发里一晚。
也是这一年,当选河南省敬老模范,要去省城郑州领奖了,第二天,他腼腆地问宣传干部,“你嫂子也想去,中不?”这是他出名后唯一的一次额外要求。
矿上见他没像样的衣服,决定送他一套,在商场里,问喜欢什么样式,谢延信都是“中,中”,最后从上到下,从衬衫到皮鞋袜子,全买了遍,才花了490元。对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老谢憨厚的笑,一声不吭。
这双皮鞋,后来在他接受中央新闻采访团采访的时候穿上了,一看鞋面浅浅的折痕,就知道平素根本就不怎么穿。
那个时候,他已经中风过,脑子反应迟钝,宣传干部临上奖台前,提醒他别忘了对领导说谢谢,别忘了转过身时举起奖杯示意。结果一上台还是忘了,下面的干部急得直示意,老谢才突然醒悟似的举起奖杯,两只手臂伸得笔直。
回来的车上,他摸索来摸索去这透明的奖杯,从来没见过,终于忍不住,问矿上的干部,“兄弟,这东西值多少钱啊?”
今年,矿里为了更好地宣传其精神和事迹,提议办一个谢延信事迹展览馆,许多实物临时从他家里借用,并开了清单。
结果,他还是忘,成天在家里找镰刀,找收音机,后来看到用铁丝锯条做成的菜刀还在,视若珍宝。
他的生活一如既往地不宽裕,有一次,在焦作市参加完“河南文明家庭”的颁奖晚会后,矿上领导问他想吃什么,谢延信说,吃碗面条吧。后来矿上出钱,犒劳了一顿北京烤鸭。这成为他那段时间里最津津乐道的荣光,时不时摆在嘴边,“我吃过北京烤鸭了,我也坐过大饭店的圆桌了。”
社区服务中心出于爱护,给他家里重新粉刷了墙壁,河南冬天冷,原来的破窗户呼啦呼啦地透着冷风,又给他安装了封闭性能好的铝合金窗户,这几乎是二十余平方米的家里最具现代化的特征。
阳台被临时改成了小房间,小女儿刘凤霞到焦作打工时就住在阳台上,家里太小了,憋得慌,和男朋友才认识四个月,就迫不及待地选择了出嫁。
各级领导不时来探望,于是家里多了洗衣机和彩电,但记者采访时,这些家电原封不动地摆着,他说,“吃穿不问好歹,习惯了。”
实际上他的身体正日益衰老,并且不可遏止地被病痛折磨,工作的轨迹也印证了这点,他从井下的掘进工,拿着铁钻在水花四溅中钻击煤层,到运输工,将井下矿渣用轨道车运回地面,再后来到了井上,最后只能看管矿上的泵房了。
工会的领导曾上门劝他申请救济,结果申请书都写好了,还是没有上交。赵国堂说,他很自尊。
这之前,焦作煤矿效益连年滑坡,大批工人下岗,并无显著业绩的谢延信曾在其列,他硬是不求人。若不是当时的煤矿党委书记及时干预,他在物质上的窘境或许更糟。
矿上竭尽所能地给予照顾,最新的一份工作是安排其在机电房里接听电话,以传达井下状况。除此,公司的领导有点为难,“我们不能因为他成了典型,就给予特殊照顾。”
谢延信很清楚这点。邻居有时会在后面撺掇,“趁这机会,给你的孩子寻份工作啊。”小女儿迄今还在婆婆家赋闲,被问起为什么不劝父亲去求下领导时,这个才21岁的姑娘说,“我爸爸不会的,说了就不是他了。”
谢延信不说,他只埋着头去做。但荣耀还是不期而至:现在,他很有可能成为焦作煤矿108年历史上的又一位风云人物。
半个世纪前,焦作煤矿的刘九学,曾在全国引发了一场浩大的“刘九学安全生产运动”;矿上的采煤班长丁百元,去世后亦成为中国煤炭博物馆里的七尊矿工铜像之一,默默地看着这位姓谢的憨厚晚辈名扬天下。(《焦作日报》记者许伟涛、赵晓晓对此文亦有贡献)
■记者手记
有种爱,无法衡量
焦作煤矿的宣传干部赵国堂是第一个发现谢延信事迹的人,1985年起,他和谢延信一家相邻而居,住在煤矿的旧招待所里。
12年后,他写了第一篇6000字的稿子《爱心撑起一个破碎的家》,发在《焦作矿工报》周末版第一版上,40元稿费。这一年,谢延信第一次获得奖励,在焦作矿务局举办的家庭美德演讲会上,他的经历被写成了感人的演讲稿,获得了二等奖。他是十位获奖者中惟一的男性。
然而,从1997年到2006年,整整十年时间里,谢的事迹只止于矿区间的口耳相传,赵国堂写过很多相关稿件,投到全国各个报社,结果采用寥寥。
他说,最大困扰在于,许多人都怀疑事迹的真实性,或者真实程度。孝敬,这个最为朴素的传统美德,何以一度成了最难以令人信服的事情?
类似的对真实性的困扰,即便在十年后的今天,在我们走进焦作的初期,一度依然顽固地蒙蔽着我们。
一位同行采访半途,近乎绝望地说,这简直不是正常人所为,他图什么啊?
我理解他所说的正常人所为的指向,如果真的以“利益衡量,得失比较”这个现今要多流行就多流行的逻辑去考察,会得到什么结论?
谢延信不是共产党员,又不是领导干部,没有太多身份和面子的顾虑,他生活拮据、自顾不暇,远非生活无忧后而滋生怜悯,前妻已经去世,他也另有家庭,偶尔嘘寒问暖可以,何必日日伺候?两个体弱多病的老者和一个傻子,又能给他的照料回馈什么?
古语尚有“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他们之间并无血缘维系?
我们走访了老谢的邻居、工友、领导、家人,出于朴素的爱护,他们反复言说的总是“好人、了不起”一类的形容词,甚至连抽烟的嗜好,也被刻意忽略。老谢的中风后遗症,使得记忆衰退,反应迟钝,他已经无法直面这些近乎残忍的追问。
采访过程中,最为大家关注的焦点是,谢延信顶替岳父获得矿工一职,许多记者包括我一度相信,这才是最真实的逻辑。在经济动力充溢社会角落的今天,利益动机常常被视为最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是,赵国堂反问我们,为了换回一份矿山工作,何以解释33年的存在?一个如果一开始就打着得失算盘的人,难道连这简单的算术都不会?
事实是,老谢付出的代价太多,他的生活因为两位老人的存在而拮据困顿,他失去了像同龄人一样在经济巨变的时代中,寻找其他出路的可能,他甚至对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满怀愧疚,严格意义上说,他是亏欠他们的。但他又的确改变了太多。
在安阳滑县的谢的老家,这个中原最为普通的村落,我曾试图推开一户人家的门,随意走访。当地的一干部拦住了我,善意地说,别去,那是傻子人家。回来的路上,在村口,我还遇到了另一位傻子,鼻涕满面,惊恐地站在路边,身上的污垢几乎遮住了衣服上暗色的花纹,村民们遇之则远远绕开,我亦如此。
我突然就想起谢的那个妻弟,那个只会念叨“亮哥,好,亮哥,好”的傻子,衣着素净,脸上的神情安详满足。
赵国堂曾对我说,我用12年的时间才考验出一个真相,言下之意是,你们却用7天在寻找一个虚妄的动机!他有些生气。
这句话,被我忽视了许久,直到最后,我才释然,并开始自责。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southnews/zmzg/200702150532.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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