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遗梦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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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红楼遗梦(24)

这传宗接代的事,像大山一样只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只不会生蛋的母鸡,是要遭人嫌弃的。我心里的郁闷就积聚起来,为公公按摩的手忘记了动弹。

  “媳妇,你且歇息一会儿,让瑞珠帮我揉揉便可。”公公体谅地说道。

  在外面听命的瑞珠忙走过来,接替了我。

  我回到自家帐里,披了那件绛色的狐皮昭君篷,一个人走去了帐后的树林里,小雪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来了。来了这么些天,雪一直这么落落停停,看来地上的积雪不到春天是化不掉的了。

  我只觉得愁肠百结,朝了那树林深处且行且止。我本不知亲生父母,养父虽待我如己出,终归不是亲生,我心里的那份寂寥就从来没有消失过。如果能一辈子活在这个雪野里,倒也还落得清静。可这不过是做梦罢了,总有一天,会回到那人多嘴杂、令人窒息的宁府。总有一天,我又得回去做那规矩的长孙媳妇,又要去受纲常的约束呢。

  这么着,行了大约一两箭地,我忽然听到身后有吱吱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来的必是公公罢。他一定是顺着我的脚印寻来的。

  果然,公公在我身后说道:“媳妇,天这么冷,又下着雪。这野地里可比不得京城,要是那饥困的野物出来,便该如何是好?”

  我在一棵大树前停下脚步,折了树干上的一段小枯枝,低了头,没有言语。我感到他的目光像两道火焰,射在我的脊背上,温暖又灼热。

  “媳妇,略站一站就回帐篷歇息吧。唉……”

  他叹了口气,就朝帐篷折去了,留给我的是吱吱的脚步声。

  27

  眼见年关将近,公公与琏二叔商议着便要回京了,少不得又将各庄上备下的岁供检视一番。公公只嫌慢,嘱那乌庄头带了岁供慢行,我等一干人带些猎获轻车快马,早到了京城。

  及至回府,就快过年了。

  公公匀了货,使几个粗壮的小厮给荣府的送去。又将自家的皮张腌肉的分做若干,唤各房的来领了去。西府里老太太听说,喜不自禁,备了席请我们一处耍子,奶奶姑娘们也撮了嘴,听说些猎话,个中热闹,自不必说。

  次日方入夜,瑞珠正伺候我沐浴,那贾蓉便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外间走来走去,显是在家待不住了。

  待我洗毕换好衣服,丫头正与我拢髻,他就进来央求道:“姐姐开恩,今夜许我出府去罢!”

  “你是大爷,去便去,又何须问得我来?我若不允,你便不去了吗?”我坐在镜前,头也没抬。

  “姐姐,我且不是怕你,是怕老爷!我这一去,你若是不高兴,若回了老爷,还不得把我打烂……”

  贾蓉的话儿尚未说完,我就看见贾蔷带了几个小厮,在窗外的背影儿里候着了!

  蓉、蔷二人不过都是毛孩子,让他们一心守住一个妇人,何其难也。他们且能跟那文才武功俱佳的公公相比?与公公在一起,我是个最受宠的孩子,任凭诸事只不用担忧。有生以来,我见过的有那父兄之仁的男人只有公公。说是公公,又未必全然,三分的慈爱,倒有十分的亲近。—想到此,蓉、蔷之类的小孩子益发地不招我待见起来。

  “去吧!去吧!”我对贾蓉道。

  “姐姐莫不是生气了?我给你跪下了!”贾蓉眼巴巴地看着我。

  “赶紧走吧!”我厌道。

  蓉、蔷那群人一溜烟地跑远了,我这心里就像是被人挖了一个空洞。自此次关外围猎,我的心绪便起了变化。我支开了丫头媳妇们,也不上灯,就想一个人在渐渐暗下来的里间坐上一阵。

  不一时,瑞珠就在外头道:“奶奶,宝二爷来了!”

  这个冤家,早不来晚不来,何地此时便要来?我强站起来,来到外间。

  瑞珠进来点着了灯烛,便出去备茶了。

  “宝二叔来了?”我勉强笑道,对他行了礼。

  宝玉还把玉尖抱来了。几月不见,玉尖都长成大猫了。我抱起它,亲昵地抚摸它的毛发,它竟也识得我,我不由得心中一颤,在这个宁府中,对我忠心不贰的,莫非只剩下这些畜生了么?

第26节:红楼遗梦(25)

姐姐,你心里还是不欢喜?这回打围可还有什么趣事?”宝玉关切地问道。

  我看着宝玉,他虽似长大了一些,脸上还是如贾蓉贾蔷一般地稚嫩。他们三人怎地能占据我的心啊,我需要的是像父兄般的男人,既不矫情,也不寡意。

  “姐姐,自打猎回来,你像是变了一个人……”

  “宝二叔,赶明儿你差个丫头,把你那日悄悄拿走的我那条水红色汗巾子送过来吧。毕竟我是你侄媳妇,被人知道了我担待不起那个恶名!”

  “姐姐……你……”宝玉的脸腾地红了。

  “不用再说了,宝二叔定须还我才是!”

  28

  宝玉定定地直瞪了我,似是痴了。他虽还是个孩子,可那天生的一双美目,竟是长出了两把钩子,能把人的魂勾了去呢。我不由得脸上就有些发热。

  “姐姐……你可知我今日来做什么?”他颤声问。

  既已决意不再与他亲近,我也无心揣测他的来意,只摇了摇头。

  他迟疑片刻,红了脸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香囊,想递给我,又没胆量,只拿在手里,低着头摩挲一会儿,才道:“上回我拿了姐姐的汗巾子,本想也拿条汗巾子回送。也曾想到你是我的侄媳妇,似有不妥。这香囊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人人带得的,就想送一个给姐姐,姐姐想我时拿出来看看,也解些闷儿。没曾想姐姐这次打猎回来就全变了!看来我今日可是白来了……”

  “宝玉!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汗巾香囊的是贴身的私物,哪里轻易解了送人的?我比你略大些,不能由着两人的性子来,毕竟我是你的侄媳妇!去把这香囊随便送个房里的丫头吧。”

  “昨日姐姐在老太太那里多吃了两杯酒,红了脸颊,在一堆姑娘媳妇里头,真真美若天仙,无人能及。昨晚我辗转反侧,任凭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姐姐的笑脸。快交五更了,才迷糊过去了,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与姐姐温存缠绵了半宿……”

  “宝玉……你……”我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也知这些事不当讲,可不讲出来我心里屈。这满园的姑娘,在我那心里,都及不上你之万一。我日里想你,夜里才会梦你。不然入了我的梦的,为何不是那些姑娘们,偏偏是你?”

  “宝玉,天不早了,快回府去吧!”我把玉尖塞进他怀里,就走进了里间。

  里间尚未点灯,只外间的光亮照进来一些个,朦胧一片。我上炕歪躺了,直觉得全身虚脱一般,半点儿力气也无。腔子里的那个空洞越来越深,像是要把我全身的血都抽空了。宝玉实乃天下第一淫人,见得一个便爱得一个的,他的话岂能当真?他梦里与我云雨,不过是我在这府里还算个齐整人儿罢了。他可是在姑娘堆里滚打惯了的,一旦离了我,且怕他空落一辈子?他也是个靠不住的,跟蓉、蔷的几个公子哥儿一样靠不住。

  岂料那宝玉不知避嫌,却跟了进来,走到炕前,把玉尖放下,掀开衣襟。

  我看见了他腰间那条水红色的汗巾子,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姐姐,那天取了它走之后,就一直在我腰里系着,待它就跟待我脖子的这块玉一样。人道这玉是我的命根子,我道这汗巾子却是我的心肝儿呢!”

  这个痴人说着,竟嘴角一撇,嘴唇哆嗦着流下泪来。他把汗巾子解下,放在我的怀里,抱起玉尖扭头去了。

  29

  日子还是一般儿过,两府里应酬往来,焚香上供,又互请些年酒的,眼见便是大年初四了。

  用罢晚饭,贾蓉便猴儿样与那蔷儿吃酒看戏去了。大过年的,公公对他们的管束也少了些。身为族长,府里府外的,更是忙上忙下。我与他每日里也只有早起请安时才能见得一面,得他几句关切的话。—跟着他去打围,似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成了一个渐渐淡漠的美梦。在那茫茫雪野里,彼此流露的半分情,也早已被府中的嘈杂冲淡,寻也寻它不着了。

  刚回到房中,就有公公屋里的丫头来唤瑞珠去,说是老爷要给一样东西。

  瑞珠去了半日,方才捧回一只上佳的铜质手炉。那炉非焊非煅,竟如是一块紫铜敲就的,炉盖炉身上极尽工巧,镶嵌着闪亮金银丝,雕镂着富贵牡丹图。

第27节:红楼遗梦(26)

“奶奶,老爷说这可是什么正经张炉,给奶奶寒了熏衣炙火的,可花了二百两银子呢。”

  “花二百两银子?老爷何必买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

  “奶奶,老爷说是甚么古物,要奶奶不要说出去。”

  “这么好的东西,我能不喜欢吗?只太贵了,我怕受用不起。”

  “老爷要奶奶不要推辞,喜欢才好。”瑞珠劝道,生怕我把它退回去。

  我心里甚是欢喜,接过来把玩了一番,忙叫瑞珠去烧了来使。不表。

  过年的这些天,午后闲暇时候,琏二婶子理完了事,每邀我去她房里吃酒抹牌,几个婆娘博些彩头,赌个东道的,互有输赢。

  这日抹完骨牌,回到东府,已到了传晚饭时分。

  大年三十夜里下了一场大雪,这几天小雪一直不断,地上积了足有几寸厚。园子里的鹅黄色腊梅花开得娇艳,只见那花心里裹着白雪,我忍不住驻足,凑了嗅那香。瑞珠宝珠也笑声不绝,折了几枝,准备回房插瓶。

  几个人正说笑着,透过腊梅花枝,我看见迎面走来的公公。他路过这里,不知要去做何事情。我不禁涨热了一张脸,下意识地捧紧怀里的手炉,避在道旁。

  “这腊梅开得好,媳妇,这大过年的,也该消散消散,要多在园子里走走!”公公笑着瞥了一眼我怀里的手炉。

  “是,老爷。我刚从琏二婶子那边回来,原就是去散心的。”我低了头,轻声道。

  “媳妇,你爱听戏,等元宵节时,请个戏班来,请老太太、太太、婶子们来听戏,岂不快活?”

  “那要多谢老爷惦记了。”

  只见公公走近我两步,笑道:“这丫头,去跟你那琏二婶子玩,肯定不会安生,少不得说笑嬉闹,看这头上的花儿都斜了!”

  瑞珠宝珠只知在一旁嬉笑,我倒是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即躲了去才好。可这心里,又恨不得让他在面前多站一会儿,多听他说几句话。

  就在这时候,只见焦大等几个下人走了过来,回了公公几件事儿。我看到那醉醺醺的焦大眼里有鄙夷之色,心里不由得担忧起来。—刚才公公几句亲昵话,定被他瞧了去。这焦大比年轻主子还要厉害些,自恃伺候过老主子,是个什么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的。公公对我好,要是被他看出来,可少不得要在下人小厮间碎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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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正月初十晚上开始,公公请来的戏班就开始唱折子戏了,每晚不断,要一直唱到元宵看灯方罢。来看戏的多是两府女眷,一年里娘们儿能在一块儿说笑几天,也乐得逍遥。

  是夜,西府里的老太太、两位太太和琏二婶子都来听戏,这边由婆婆和我陪着。老太太喜的是二婶子,便是要她点戏。二婶子平素又最是会爬杆儿的,深知老太太喜欢热闹,更爱谑笑科诨,专点那《刘二当衣》、《西游记》之类热闹戏。

  听了七八折,老太太便倦了,要回去歇息,两位太太也随着去了。本不爱看戏的婆婆也说累了,只叫我好生陪着琏二婶子。

  琏二婶子这几天都好似有心事要跟我说,过年乱得很,也没寻着机会。这次留下来与我一同看下去,似乎是有意找个机会与我说说话儿。

  谁知果然如此。台上锣鼓铿锵,琏二婶子把我怀里的手炉拿去,把玩了一阵,才问道:“你公公给你买这个宝物,花了多少银子?”

  我一听,这心就揪紧了,话也说不好了:“婶子……这手炉,可是那蓉儿买给我的。”

  “哼,在你婶子面前还扯谎?那蓉儿每月不过十数两的月分,便是有些体己,他日里吃酒眠娼,哪里有二百两买这一宗物什?我要是不拿住点儿把柄,且能这么问你?”

婶子……”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蓉大奶奶,常言道,无巧不成书。你这手炉端的是个古董,偏你琏二叔也见过的,说是什么张匠儿的本物,本想买来与我,因要价二百两银子,他嫌贵迟疑,回来几天还惦记着,谁知再去,掌柜的说已被那宁府的贾老爷买走了。”

  “婶子,你既已都知道了,侄媳妇也就不敢对你扯谎了。这个手炉确实是公公买给我的,花了二百两银子。公公不要我对外人道,咱娘们素来要好,我也就不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