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红楼世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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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红楼世族梦

                     土默热

    每当手持《红楼梦》徘徊于花前月下,掩卷冥思那个每日“闲愁胡恨”不已的“绛洞花王”贾宝玉之际,便总有那么几个与之同病相怜者相伴涌上心头:陈叔宝,李后主,昭明太子……。他们都“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文造诣不同凡响,虽没有治国理家的雄才大略,却不乏悠游于鲜花美女之间的万种闲情,千般旖旎。他们以秾艳哀婉的诗词歌赋,抒发了亡国破家之际的无尽感伤。古往今来,人们没有更多地去谴责他们作为“末世”人主的无能和庸懦,却不时面对他们“人生长恨水长东”的亡国诗人感伤之作,洒下一掬同情的泪水。

    读一读《红楼梦》中的《枉凝眉》、《好了歌》、《红豆曲》,再读一读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李后主的《相见欢》、《虞美人》、《浪淘沙》吧——任谁都会感受到强烈的心理共振与共鸣:“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当“春花秋月”、“雕栏玉砌”与“故国情思”、“离愁别绪”纠缠在一起的时候,诗人笔下的感伤总是共存并互通的缕缕血痕与泪痕。

    《红楼梦》太过柔美了,那是足以叫人心碎的弱柳扶风之美,柔美中又带着些许孱弱,些许哀怨,些许感伤,任何具有文学感悟能力的读者,都能从中感受到繁华“末世”衰亡时期无可奈何的哀婉之音。这种纤弱、秾艳、哀伤之情,源自于对末世浮华的病态依恋,源自于繁华一梦破碎之际的无尽哀怨。从这个意义上看,《红楼梦》作者抒发的“末世”感伤,与陈后主、李后主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哀思,应该同为“末世”环境下顾影自怜的一种的文学呓语。这种文学风格源自于从六朝、五代、南宋直至晚明绵绵不绝的那种江南文化气脉,金粉浮华中的放纵、女性情结下的眷恋以及梦幻破灭后的哀怨,乃是这一文化气脉的三大典型特征,也是《红楼梦》文学气质的三大特征,正如大学问家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所云:“江南之士,轻薄奢侈,梁陈诸帝之遗风也。”

    《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乃是红楼诸美之居停,其自身也是唯美之园林建筑。史载,南朝至德二年,陈帝叔宝于光照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阁高数丈,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悬楣、栏槛之类,并以沈檀香木为之,又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廉,内有宝床、宝帐、其服玩之属,瑰奇珍丽,近古所未有。每微风暂至,香闻数里,朝日初照,光映后庭。其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植以奇树,杂以花药。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并复道交相往来。看了这则史料,您不感觉到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吗?贾宝玉的大观园何异于陈叔宝光照殿前的人间仙境?陈后主与张丽华以及龚、孔妃嫔等分别居住在临春、结绮、望仙三阁,并复道交相往来,与宝、钗、黛分别居住在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并复道交相往来,又何其相似乃尔!

    江南文化是一个以“美”为中心的精致文化,是文人雅士们把真善融铸为美的文化。在千年绵延的文化长河中,江南文化鲜活出现了四次璀璨瑰丽的波峰:第一次波峰是六朝金粉。《昭明文选》的文采之美,《文心雕龙》的文心之美,《世说新语》的文人之美,共同构成了飘逸潇洒、玉树临风的南朝文化之美。第二次波峰是五代南唐。冠带诗书的“元和之风”,翕然大肆于七闽二浙与江之西东。以南唐二主李璟、李煜为代表的感伤、婉约、精致的凄美词风,开启了此后江南文人感伤抒情的文化传统。第三次波峰是南宋偏安。文人士子们在经历了“胡尘卷地,南走炎荒”的精神阵痛后,在前朝或华丽或疏狂或隐逸的文化背景上,又印上了一抹沉痛、感伤的民族色彩。集江南文化大成的第四次波峰是明末清初。将六朝的精致之美、南唐的凄婉之美,南宋的感伤之美,置于一炉熔铸为“情本文化”之美。而《红楼梦》恰恰是这个“情教”流行时代的产物,是把“情”之一字渲染为天下至美的哀婉之歌。

    我们把明末清初这一文化现象称为“晚明文化气脉”,最先感觉到《红楼梦》与晚明文化气脉联系的是徐晋如教授,他说:“晚明是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时代,它金粉浮华而内里虚弱,它极度放纵却又道貌岸然,它满口色空理论却满足于平庸的幸福,它抱怨理学的不合理却窒息了真人的生机。这又是一个极度女性化的时代,它对历史和现实的无尽哀怨和病态依恋荒谬地和平共处。在这种文化气脉影响下,首先产生了以水磨腔为音乐特征的昆曲,接着,又产生了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作传的《红楼梦》”。虽然徐晋如教授并不完全是从正面看待《红楼梦》据以产生的文化气脉的,但他还是正确地指出了《红楼梦》与“金粉浮华”、“极度女性化”之江南文化的渊源关系。晚明时期最有代表性的江南文化标志就是昆曲与歌行体,故亦可称《红楼梦》为小说化的水磨腔和故事化的梅村体。

    在江南文化千百年来的累累堆积下,金陵、杭州、姑苏逐步形成了三大文化中心,也可谓江南文化的三座高峰;《红楼梦》中的十二钗皆以“金陵”冠名,僧尼与戏子多来自苏州,而男女主人公则出身于“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杭州,绝非作者信笔所至的无意安排。作者所谓的“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乃是杭州山水与人文的特指,也是对江南文化世族特征的艺术概括。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江南文化乃是江南世族的文化。鲁迅先生说,呼吸领略大观园内“悲凉之气,遍布华林”者,唯有贾宝玉一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乃是江南文化的优秀继承人,同时也是江南世族无可救药的糟糕继业者。东晋时期的“王谢堂前燕”,千百年来并未飞入“寻常百姓家”,而是径直飞到了明末清初“洪黄钱顾”四大家族的厅堂。在清廷的铁蹄踏上草长莺飞的江南大地后,由于“奏销案”、“明史案”、“通海案”、“哭庙案”等四大案的残酷打击,江南世族的历史方无可奈何花落去中谢幕,最终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呱呱坠地于此时此刻,正所谓江南文化在高潮中的谢幕曲,也是江南世族末世绝望中如泣如诉的挽歌。

    中国文化的南北差异自古以来就十分鲜明:北方山河雄壮巍峨,西风塞外,铁马金戈,呈现出的是一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阳刚文化之美;江南山河葱茏清秀,枯藤古木,小桥流水,呈现出的是一种温柔旖旎、丝竹笙歌的阴柔之美。这种泾渭分明的美学特色,体现在小说戏剧、诗词歌赋、书法绘画、园林建筑等方面,都具有不可混同的文化表现形式。《红楼梦》不论是在文学诗词、书画金石上,还是在园林建筑、饮食起居上,体现的都是江南文人那种儒雅含蓄、精致唯美的情趣追求;《红楼梦》作者所展示出的深厚广博的文化底蕴,精湛融通的艺术才华,圆通透彻的灵根悟性,都带有江南文人雅士的深深印痕,决非北方旗人出身的曹雪芹所能道也。要想读懂《红楼梦》,必须要懂得江南世族在晓风残月、花间柳下的金粉浮华生活,必须懂得六朝、南唐、南宋、晚明诸多末世文化氛围下江南文人的心理。在沙尘暴笼罩下的北京十七间半曹氏故居中,是悟不出《红楼梦》的文化底蕴的。

    《红楼梦》的表象是一部小说,本质却是一首诗。诗无达诂,不能解,只能悟。不论读《红楼梦》还是评《红楼梦》,都不应该强作解人,必须做诗人心境下的心灵“感悟”。在中国古典小说史上,《红楼梦》迥然有别于其它小说:传统小说旨在叙事,《红楼梦》却旨在抒情;传统小说重在描写,《红楼梦》却重在刻画,书中几乎所有意象的表达都是为抒发作者之情而服务的。作者对于那种纤弱绮丽之美的鲜活灵动渲染,为全书塑造了一种浓烈的诗情画意。这正是在我国江南这方神奇土地上潜伏隐跃的古典文化的最佳展示,正是以对诗情画意的感悟为灵魂的江南文化的最好诠释。《世说新语》里说有一个叫桓子野的人,“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一旦听到野外有人唱歌,他就要想哭,就捶首顿足地说:“怎么办?怎么办?” 读《红楼梦》倘若读出了桓子野的境界,读出了江南文化长歌当哭的那种感觉,可以说算是进入了“悟”的境界。那种在北京西山“曹家店”中所做的“索隐”及“考证”,都可以休矣。

                                        2010年3月26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