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遗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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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红楼遗梦(3)



  身边没有贾蓉,我心里反倒自在好多。鸳鸯枕上留有他的味道,我一嗅便知。一对名义上的夫妻,虽然没有真正成为小两口儿,毕竟他算是个温存和顺的人,相对着一天天过日子,还不能算过不下去。—这怪不来贾蓉,要怪只能怪一双不济的命。

  到了香风熏人欲醉的后晌,我才睁开惺忪睡眼,起身立于窗前。

  隔着一卷竹帘,我看到了园子里那株盛开的海棠,绯红的花瓣在风中飘然而落,树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这绚丽的春景使我惆怅莫名、失魂落魄。

  我低手拿起腰间那只晶莹剔透的玉珮,摩挲把玩起来。它凉津津的,看不出是个什么宝物,也不觉有些个什么灵性。它能叫我的身子里坐下一个胎儿吗?也不知它传到我手里会不会失灵?会不会让我在这偌大的宁府孤老一生……

  瑞珠听见动静,走了进来,问道:“奶奶睡得可好?”

  “好,来给我梳梳头吧!”说着,我走到案边,准备在镜前坐下来。

  “奶奶且等一等!适才奶奶睡中觉,没敢吵醒奶奶。老爷刚差人送来一方宝镜,说是武则天武后当日使过的呢,要给奶奶用!”

  “老爷怎么这时候送个宝镜?我这房里不是有镜?”

  “老爷说它是个宝物,原打算在你过门儿前摆上的,不想往家运的路上耽搁了!老爷交代要把房里这个镜子换掉呢。”

  “既然是老爷的心意,那就换掉吧。”

  瑞珠便走出去,很快带领几个媳妇,撤掉了原先的那一面,又把那宝镜搬进来,在案上摆放好。

  这的确是方盈尺的瑞兽乌铜宝镜,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纹,细绸儿研磨出来的镜面闪着光,与我闺中的小鸟葡萄镜、孔子问答镜果不一般。我坐在它的面前,似乎真的给它照得俏丽不少。

  瑞珠执了墨玉梳,开始为我梳头。

  她浅浅笑着,轻道:“奶奶,老爷吩咐了,要把他的一句话交代给奶奶听。”

  “老爷……老爷说甚么来了?”我浑身不由得颤动一下,手里的簪子竟掉在了地上。

  瑞珠忙捡了簪,笑道:“奶奶不要着慌。老爷只说,奶奶心里有事可别憋闷着,身子骨是大事,伤不得的。要是有话不妨与婆婆讲……”

  “哦,老爷果真是这么说的?”我张大眼睛,望着镜中的瑞珠。

  “真真是这么说的!”瑞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心内不由得升起一股热流,脑子里现出公公那张红光满面、依然英气逼人的脸。想不到那样一个英武的人,倒还有这般的小儿女柔肠。他许是怜我没有亲婆婆吧?怕大奶奶尤氏屈了我,才既当爹,又当妈吧……可不管如何,这个大园子里至少有一个人体谅我的哀伤了,尽管他的角色是我的公公,也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心里似乎亮堂一些儿了……

  宝珠端了水来,为我净了面,瑞珠拿来粉盒,就要往我脸上匀粉。

  我把粉盒和粉扑接过来,对她们二人说:“你们先出去吧,我自己来。”

  待她们二人走了出去,我才慢慢地上了些胭脂粉儿,凝视着宝镜中的自己。—贾蓉说我长得像他那死去的亲娘。他那死去的娘初嫁时,也会像我一样,在春天开满海棠的后晌,坐在镜前,慢慢地上妆吗?那一定是个美兮娇兮的新妇,她的身后站着让她骄傲的丈夫—我那年轻时候的公公。那个曾艳冠宁荣二府的标致人儿,缓缓在镜前起身,转身靠在我那年轻公公宽厚的胸前时,会不会娇羞地问出那句“画眉深浅入时无”……

5

  次日一早,府里便备好了车轿,我跟贾蓉去荣府里拜见老太太贾母。

  不一时,轿子在一垂花拱门前停下,众婆子上前来扶我下车。两边是琉璃瓦的滴水廊,正中是穿堂,中间放着一个檀木架子的流云纹大理石屏风。又穿过大院,只见一溜儿的五间正房,左右两厢,挂着各色雀鸟不等,里面的鹦哥画眉吱吱喳喳地叫个不住。

  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我与贾蓉来了,忙迎上来笑道:“蓉大爷、新蓉大奶奶来了!”

第5节:红楼遗梦(4)



  我跟在贾蓉身后,刚进到房里,就看见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端坐在厅堂,想必她就是这宁荣二府的老祖宗了。早有丫环拿来了蒲团,让我与贾蓉跪拜。

  老太太喜得眉开眼笑,忙叫丫头扶了,过来携住我的手,左右上下瞧了一回道:“这么标致的人儿,咱们这边府里是没有的!我看是把凤丫头比下去了!”

  我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老太太身边站着的那个咄咄逼人的美妇,该是琏二奶奶吧。她的打扮甚是出众,头上戴着金丝拱珠的五凤步摇,绾着金镶翠的翘雀九鸾钗,项上戴着垂东珠九鎏的华鬘,身上穿着忍冬卷叶、团花织锦的大红缎罩。一双丹凤美目,两弯柳叶俏眉,微敛藏春粉面,半启含贝丹唇。

  琏二婶子拉了贾蓉的手,先是用眼睛剜了他一下,才揶揄笑道:“老太太的眼光还能有假?蓉哥儿想媳妇想好几年了!”

  “这凤丫头!蓉哥儿想媳妇想几年,你竟知道得这样清楚?”老太太大笑起来。

  “老祖宗有所不知,这蓉哥儿就跟我的亲儿子一样,扒掉三层皮,我也能瞧出他的心思!蓉哥儿这下子可有福了,娶了这么个下凡仙女儿……”

  贾蓉的脸一下子便红到了耳根,尴尬地笑着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只是撸了袖一遍遍地叫婶子。

  兴许除我之外,各人都把琏二婶子的暧昧当成了对晚辈的慈爱。虽然她身上穿得严严实实,可我好像看见了那个坐在木盆里洗澡的美妇人。我想,此刻贾蓉眼里的婶子同样是那个在木盆里洗澡的丽人。被婶子亲热地拉着手,被婶子这么喜爱着,我看得出贾蓉他毛孔里都透着爽利劲儿……

  虽然心里想的有些龌龊,我脸上的端庄却没被损伤丝毫。听着婶子这么热辣的话,我甚至没有露出一个害羞的笑。

  接着,琏二婶子放开了贾蓉,拉住我的手,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听说她素来是个厉害人,这会儿的目光却是温婉的。感觉得到,她是喜欢我的,是一种爱屋及乌的喜欢,因为我是贾蓉的新妇,是她所喜欢的侄子的新妇,也是宁府将来的太太。

  婶子道:“没理论,我这侄儿媳妇,竟是个粉里滚、玉里琢的,难怪老祖宗欢喜。今日不瞧仔细了,赶明儿见着,还以为是个画儿里下来的人呢。”

  说得一屋子都笑。

  丫头们早摆好茶果,大家各自用了一些。待要撤去之时,只听外面有人说:“宝二爷来了!”

  话未落音,就进来了一位十多岁的公子,只看他如何模样,原有分教:面若中秋月,色如春晓花,鬓若刀裁来,眉如墨画罢,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在胸前一块美玉。

  虽然贾蓉长得也俊,跟这宝玉比起来,顿觉成了俗物。宝玉容貌之美,在于超凡脱俗,似是没沾过人间烟火,我心里不由得略动了一动。

  我对他福了一福道:“早听说这个衔玉而生的宝二叔叔了,今得一见,果然不凡。”

  宝玉好像没听见我的话,痴了似的看着我,含混不清地叨道:“禀得千般的容貌,更擅那万种的风情。肤若凝脂、腰若束素、鼻若悬胆、齿若含贝、目若朗星,只道人间不曾有,原是仙女天上来……好也好也,这个姐姐且不是‘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么……”

  宝玉的话引来一阵大笑。

  老太太啐道:“没些个大小的,她是新过门的你大侄媳妇!”

  我忙道:“老太太休要怪罪于他。我有个弟弟,顽劣皮赖的,原也与他差不多年纪。”

  宝玉坐上榻来,攀过来就往我唇上嗅,口里念叨:“让我闻一闻你搽的什么胭脂?”

  “又混说了!哪有叔叔问侄媳妇这个的?”老太太嗔着,将他拉了过去。

  宝玉问道:“可曾读过什么书来,进过学也未?”

  我一一笑答,心里不由得暗笑这个憨痴的小叔。

  他又问:“家住何方?”

我家本是小户,跟太太叔叔家是不能比的。”

  宝玉道:“见到你疑为天人,我还只当你住在蟾宫里呢!”

第6节:红楼遗梦(5)



  逗得众人又笑做一团。

  这宝玉年纪虽小,却端的是个风情的种子。我的嘴唇被他嗅得痒丝丝的,老太太把他拉走好一会儿,那丝痒还没有断根。我的脸上开始发烧,这样一种燥热,嫁进贾府来就从未有过……

  饭毕,各个奶奶太太的多有礼物相送,计有上用的装缎四匹、上用的各色纱四匹、官用的宫绸四匹。贾母自叫丫头封了足色的纹银五十两二锭。二婶子也自封了五十两,说是给我平日里添个胭脂水粉桂花油什么的。

  贾蓉与我辞别众人。与宝玉的目光不经意地碰撞在一处,他把眼睛里浓郁的眷恋泄露给了我。从老太太房里走几步,我不由得回回头儿,只见宝玉站在廊前,正痴了一样地望着我。

  我知道,自此,我就与这宁荣二府结了欲理还乱的缘了……

  6

  端午节刚过,外头庄里的进了些山獐河狸的来,婆婆拣好的叫收拾了,请了荣府的琏二婶子过来吃酒,可巧宝玉也跟了过来。婆婆身上不大好,饮了几杯推说不适,自去歇息了,命我接着陪下去。

  两下说些闲话,酒毕,琏二婶子与宝玉正要告辞,小丫头宝珠却跑过来道:“奶奶快去瞧瞧,白玲珑那猫儿要生了!”

  我自幼爱养猫,猫种虽算不得名贵,养得久了,倒也通了我几分心思。我最爱的是那只母猫白玲珑,嫁到宁府,把它带了过来。

  宝玉喜得大叫:“在哪里,待我去瞧瞧!”

  我忙道:“宝二叔莫要看猫生产,只怕污了你的眼!”

  琏二婶子笑道:“你养的猫,还怕脏了不成?府里园里的哥儿小姐,比不得小户人家,原也不常得见这些个事,难得今天好兴致,你就带我和宝玉去看看吧!”

  被小丫头宝珠领着,一行人来到后间,围了看猫生产。那白玲珑躺了蒲团上,喉咙里呼噜作响,几番的百转柔肠,第一只猫儿掉了下来。丫环些的也不去动它,由那白玲珑自舔。这只母猫却产下了三只。

  宝玉兴奋异常,闹着要抱一只府里养。我道:“小猫刚出生的秽气,哥儿们的沾不得,等长大一些,我送与你和婶子一人一只。”

  他这才悻悻地罢了。

  安顿好猫之后,几个人又坐在房里吃茶。琏二婶子吃了一口茶,朝我小腹处看了一眼,笑道:“这猫进了宁府都生产了,你也嫁来两三月了,肚子怎么还没个动静些的?”

  “二婶子怎么说起这个?日后有的是时候!”我羞得脸上发烧。

  “你跟蓉哥儿可得上点儿心了,你可是这贾府里的长孙媳妇!”

  看来婶子急了,我何曾不急?可这两三个月来,那贾蓉却没一次成的。什么方子的也求了,什么娘娘的也拜了,那贾蓉毫无长进。看来我腰里这个玉珮真要失灵了,我可能要做个不孝的长孙媳妇了。—想到此,我不禁恸从中来,腔子里一股怨闷之气纠结不散,眼里就不禁热了起来。我忙低下头,拿绢子拭了。

  这个拭泪的动作过于突兀,琏二婶子和宝叔叔都看着我愣了好大一会儿,屋子里只剩下那西洋自鸣钟的呱嗒声。

  “你也别难过,你青春着呢,再过几年生养也不为迟!”宝玉说着,声音竟微颤起来。

  我惊得一抬头,竟看见他眼里含着一汪泪。

  “我说宝玉,你可真是没出息!侄媳妇的事,你跟着发什么愁?看那眼里的泪儿都要掉下来了!”婶子嗔笑。

  “何苦来,我看诸位姐姐,要离了这些污浊下作的男人,才是好的呢!”

  “越说越离谱了,她仙女儿一般的人物,又嫁了袭爵的人家,诰命也就是个日子罢了,有什么不好?”

  “她不是嫁给咱家,是嫁给了咱家蓉哥儿。敢是蓉哥儿负了她!”

  “蓉家的奶奶,宝玉刚吃酒吃多了,混说话!我先带他回去,等改日再来跟你好好叙叙!”

  二婶子说罢,拉拉我的手,对我笑了笑,便携着宝玉的手走了出去没走两步,宝玉又回过头道:“可别忘了把小猫儿给我留着一只,过几天我亲自来拿!”

  这宝叔叔虽跟我的弟弟鲸卿一般年纪,却有一腔体谅女儿的柔肠。这贾府之中,除了我的公公,我倒又多了一个暖心人。虽然他年纪很小,又是我的叔叔,对我的体谅显得有些笼统,但那份暖意却与我公公给我的不差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