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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友渔2010-04-14 16:29:57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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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知识分子相比，我们这边类似于“中国向何处去”这样的“宏大叙事”要多一些，台湾方面更偏重具体的民生问题，更具有眼睛向下的倾向。
这是我第二次访问台湾，第一次刚好是在10年前。那一次始终住在中央研究院，与学者交流，开学术研讨会，或者泡图书馆，本来已经打算去各地走走，临行前发生大地震，只好取消计划。这次是接受龙应台文化基金会邀请，从2009年10月28日至11月28日访问台湾整整一月，进行文化交流活动。参观、访问、做讲座、看演出等等都有基金会工作人员安排和协助，一切都省心而有效率，这是繁忙而愉快的一个月。时间不长，引起的感想和思考却不少。
公民社会中活跃的知识分子
台湾有一个相对成熟而发达的公民社会，愿意尽社会责任和关心民众的知识分子可以有多种渠道寄托理想、发挥能力。他们不是以个人行动的方式单独尽力，而是在相同理念之下团聚不同职业、专长的人以社团的形式发挥作用，其成效和影响都令人瞩目。
比如，邀请我的龙应台文化基金会就是一个由包括企业家、出版家、大学校长、作家、律师等行业的知名人士组成，冠以“财团法人”称谓的正式社团。那是在2005年，正值台湾政党轮替的第二次选举之后，他们这批社会精英们聚在一起议论时政，痛感政局乱象不断，社会百弊丛生，说到最后大家都认识到，革新的根本在于人，特别是年轻人，而台湾年轻人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全球性视野和深入思辩的习惯与能力。于是一个以打造有气魄、有眼光、有思想、有关怀的世界公民气质的新青年为目标的团体应运而生。大家本着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精神各自作贡献，并一致主张，龙应台可以捐献出来服务于社会的，是她的名字。
针对许多台湾人不知道雅典在哪一洲、现任中国国家主席是谁、联合国在什么地方的可悲情况，基金会举办国际论坛和各种讲座，并协助各地一些大学建立思想沙龙，给年轻人提供与国际顶级思想家、言论领袖、科学家等等接触交流的机会。这样的思想文化盛宴包括科学家杨振宁、朱经武谈物理学的诱惑，弗洛伊德的曾孙女谈梦的心理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历史学家王赓武谈华人的认同，著名记者彼德·阿奈特谈“美国，从西贡战场到巴格达战场”等等。用记录片加讲座形式进行的“看世界”系列涵盖巴基斯坦、委内瑞拉、乌克兰、俄罗斯，关注大陆情况自然为题中应有之义，同样用记录片加讲座形式进行，话题从农民工到古城的保护等等。
作为到访者，我也被安排在几个大学为沙龙的成员做讲座，题目都是根据同学的兴趣和要求而定，比如“30年来中国人思想状况和方式的变化”、“改革开放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思想争论”等，可见台湾青年对于了解大陆变革的渴望，而中正大学的沙龙正要做一个有关学生运动的研究课题，所以我给他们讲“1968年的学生造反运动”。在与同学们的交流接触中，我感到基金会的定位，他们对于台湾学生弱点的诊断是准确的。台湾的大学生基本上都文静、有礼貌，考虑问题具体，乐于踏踏实实把小事情做好，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向我提出尖锐和挑战性问题的学生，而在大陆高校的讲座中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也没有遇见个性张扬、急于表现自己的年轻人。有几次讲座提问和发言者明显踊跃，使我眼前一亮，但马上了解到他们是大陆高校来台的交换学生或老师，又使我大失所望。
龙应台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安排我访问另一个基金会，它的名称叫“台湾好基金会”，它是在台湾著名企业家柯文昌的资助和一些知名的文学家支持下创立的。我与该基金会的执行长徐璐女士交谈了两个下午——第一次会见分手时大家都觉得言犹未尽，因而约定了第二次见面。我真是为这个基金会的宗旨和做法所感动，他们为了让台湾在人文素养、文化内涵和生活环境各个方面成为台湾人的美好家园，执著于基层、偏远地区和原住民地区文化、产业和生态资源的发展。这些地区的人民勤劳，文化和生活方式有特色，居住地风景奇特秀美，但因为产品没有融入现代商业网络、信息隔绝，他们的种种好处不为外界所知，自己也生活在贫困状态。好基金会利用、动员、组织现代产业的资源，在设计、包装、经销环节进行指导和帮助，另外还组织人员培训以及特色旅游。该基金会的活动遍及台湾东南西北，行业涉及石雕、藤编、木刻、染织等等，甚至在台中女子监狱协助生产别具一格的手工巧克力。该基金会办公地点的底楼被开辟为旅游商店，摆设了来自台湾各地、各族的工艺品，风格古朴，琳琅满目，这是他们的代卖项目。
徐璐的介绍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其实，她不但在台湾，而且在大陆也很有名气。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她与另一位记者率先实现了台湾新闻界访问大陆的突破，她在破冰之旅中写下的文字成为台湾民众了解大陆的第一手资料，引起轰动。她还在1990年代末以极大的道德勇气出版了记录自己不幸遭遇的书《暗夜幸存者》，对于妇女解放有革命性的作用。就是这样一位在新闻界红透了的人物，处在前程似锦的职业生涯顶峰，却厌倦于大都市和上层交际的空虚，毅然转身于草根与弱势人群，这种选择不能不使人敬佩。
殷海光基金会的朋友们是我在十多年前就认识的，这个以台湾著名自由主义思想家殷海光命名的基金会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续以传播、捍卫自由民主理念为己任。这次，基金会的朋友们邀请我去殷海光故居做一个讲座，介绍大陆目前经济、文化方面的情况。基金会现任董事长是政治大学的社会学教授顾忠华，他同时还是另一个组织“公民监督‘国会’联盟”的理事长，这个组织由一批知识分子组成，任务是监督民意代表在立法机构的投票和发言等情况。我感到这是一件很实际、具体、有意义的工作。那些政客们在选举时向选民作出过承诺，必须监督和鞭策他们，使其为了民众的福祉工作。这种工作也并非没有风险，顾教授和他的同事就被监督对象指控侵权，吃过官司。
两岸知识分子相比，我们这边类似于“中国向何处去”这样的“宏大叙事”要多一些，台湾方面更偏重具体的民生问题，更具有眼睛向下的倾向。
市议会里火爆的质询场景
11月16日，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去台北市议会旁听。接近年末，有一个断断续续长达十来天的市政总质询，由市政官员接受议员的提问和批评。
参加旁听的手续比想象的简单，只需到接待柜台出示一下身份证。旁听席设在三楼，可俯瞰会场，但以玻璃屏幕与会场完全隔离；二楼有一个供媒体人员用的区域，宽大得多，但被记者和摄像设备挤得满满的。在直接观看会议厅内情况的同时，也可以看旁听室内的大屏幕，上面更清晰地出现质询者和答辩者的面部特写镜头。
质询按严格的时间规定和程序进行，议长高高在上地端坐主持，时间快到时响铃提示，时间一到就掐断扩音线路，使任何滔滔雄辩都只能戛然而止。答辩人是台北市市长郝龙斌，他与质询的议员相对而立，他身后两边大约有三十来个市府各局处的负责人，分三排坐着，随着质询的内容，总有两三个相关官员自动起立走到郝市长身后，递上有关文件、材料，低声提供意见，或是直接出面解释情况。质询一方总是三个一组的议员，看来有明确分工，发动攻击和阐述问题的重点各不相同。
第一节质询的是地铁文湖线的问题，内容相当专业和细致，我非常专注地听了一阵，大致明白问题集中于两点，一是地铁线机电工程有过15亿新台币的调价，议员怀疑不合法，是有关单位与工程承包公司勾结，增加15亿元之后拿了回扣。二是地铁文湖线的可用度并未达到郝市长当初承诺的99%，通车之后因为系统持续不稳定，本来应为无人驾驶改为增加随车人员，他们的加班、误餐等费用使得每月经费增加将近1000万，议员呼吁政府要看紧民众的荷包。市府方面则宣称调价和增加费用是不得已和有法可依，对于官商勾结拿佣金的说法，郝龙斌愤慨地加以否认，并保证如果检调部门介入调查，市府将全力配合。
出乎我预料的是议员在质询中态度异常凶悍，他们的质疑和指责如连珠炮一般轰向郝龙斌市长，对于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解释的局处官员不是不屑一顾就是大声喝斥。看得出来，郝龙斌本是个性极强之人，他一直极力忍住脾气耐心回答，只是在议员们对市府官员的操守表示怀疑或使用“尸位素餐”之类人身攻击词语时，才稍微强硬一点，略加反驳。议员似乎有恃无恐，对市长呼来唤去，每次出示证据或把材料显示在身边的展板上，都挥手把市长招过来，说完又挥手叫他回原位。而他们对情况的熟稔，出示材料的丰富和详实，使人明显感到他们工作在信息相当透明的环境中，而且有得力的专业团队服务。
适应了质询的紧张激烈气氛后，我对市府官员可怜巴巴状态的同情也消失大半。当然，议员们的凶悍态度可以稍微收敛一点，但议员们的有恃无恐，是否是因为他们自觉到自己是代表了主人，而官员们的恭顺，是否与他们的“公仆”身份一致？这是否才是理顺了的主仆关系呢？我在硝烟弥漫的质询战场上作无边的遐想。
第二节质询的是台北市淡水河的治理问题。议员们说到这件事时一派怒火中烧的样子，他们上来就用视频显示当初郝龙斌竞选市长时拿治理淡水河大做宣传的画面，重放他承诺4年之后使其成为落日大道的畅想中的华美图像，紧接着播放几天前自己拍摄到的影像，只见淡水河面死鱼漂浮，河区交通拥挤不堪，两组画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使人产生深刻印象。郝龙斌引用水质分析数据答辩说，市府治理淡水河花了大力气，也取得可观成效，但因为“8·8”水灾产生回流，致使部分成果付诸东流。
议员们不依不饶，亮出了具有杀伤性的武器，他们说，据调查，淡水河整治工程的承包商弄虚作假，已经发现两百多张单据有问题，涉及费用高达四百多万元，另外，还发现他们不是按合同挖排河中淤泥，而是挖取河沙，运出去卖钱，议员怀疑其中是否有官商勾结的问题。郝龙斌除了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分辨解释，完全承认他们也掌握了承包商不履行合同、弄虚作假的情况，并向议员们索要证据，表示一定要认真追查处理，决不宽贷。这一节的交火比上一节还要猛烈，议员们声调高、火气大，但最后收场时气氛似乎比较合作，郝市长对民意代表的监督批评表示感谢，而议员们叮嘱市府切实兑现承诺，明年7月再见时不要像今年。
我边听边想，感到在民意代表和行政官员激烈的攻防战中，得益的是大众与社会。其实，官员也是直接的受益者，有这么厉害和挑剔的眼睛盯着，如果有人想走向贪腐歧途，之前自然会三思而后行；有这么凶狠的揭露和抨击伴随着政府机器的运作，在酿成大错之前发现问题和纠正错误的几率会高很多。
大街上激烈而有序的抗议
张铁志博士主持11月21日南方朔的讲座“‘60年代’的‘破’与‘立’”，我是读《南方周末》写作版上他的专栏文章时知道他的，讲座之后他告诉我，第二天在台北市中心将有一场“秋斗”大游行，表达各类弱势群体的呼声和抗议，建议我去看看。看来，张博士是一个有强烈社会关怀的学者。
秋斗行动起于1988年的工人运动，上一次行动是在4年前，目前这次是第18次行动，基本口号是“秋斗再起——把国家还给我们”、“消灭政商垄断、实现社会正义”。22日中午12点之前，集会游行人员在“行政院原住民委员会”前集合，在简短的演说和一阵口号之后，游行队伍向“行政院劳工委员会”进发。望着显得浩浩荡荡的队伍，我初略估算了一下，人数总共可能只有300人左右，但因为有大大小小十来辆车，中间夹以各种旗幡，在路上逶迤近200米，甚是壮观。事实上，在游行队伍前面开道和断后的十来辆警车，以及几家电视台的摄像车都起到了为游行队伍壮大声势的作用。几个小时的游行、集会过程中，发生了几次阻断交通的情况，但都不严重，行人和游行者都听从警察的指挥和疏导，没有冲突，没有抱怨。
这次行动从原来的工运和工会的范围大大扩大，注入了各种新的社会力量和诉求，比如原住民、农民、环境保护、守护家园反对迁移者、艾滋病感染者、同性恋者、性工作者等等，参加的社团共有37个。工会的口号有：“还我工会自主，反对国家干预”、“还我劳基法，还我稳定工作”；艾滋病感染者权益促进会的口号是：“反艾滋污名与歧视，落实基本人权，不再只有同情，更要尊严”。最新鲜的是性工作者的口号，除了“性工作者除罪”，还有“不管专区红灯区，保障低层娼妓才是好区”。口号声连绵不断，通过高音喇叭震耳欲聋，人群中的呼应也有力而热烈。
对我来说，最代表台湾街头抗议活动特色的一幕是集会者与警察在“原住民委员会”门前的对峙。在发言和呼过口号之后和动身游行之前，随着一声号令，口号和呼叫声大作，队伍猛然紧密聚集，作出向里面冲击的态势，原来分三排站在门前的几十名警察顿时紧张起来，周围分散站立的警察也加入守卫队伍。集会人群猛然冲向前，但在达到与警察脸对脸、胸对胸的距离时却停止下来，没有发生冲撞和推搡。在更大的口号和呼叫声中，面带怒相的人们纷纷把标语、材料等纸片揉成一团，以扔石块、砖头的姿势猛力将纸团扔进警察群中。奋力进击的姿势与纸团成弧线缓慢落下形成有趣的对照，没有一个纸团是照准警察的面孔打过去的。当大队伍开始游行时，有十来个集会者留下来拣拾纸团和其他遗留杂物，留下一个片纸不存、干净异常的场地。见此情景，我问一个头目模样的警察，游行者是否有申请，是否与他们有沟通、有默契。这个警官只承认有申请，其实我明明看见，在冲击之前，游行队伍中有人出来在他耳边嘀咕。
第二站是“行政院劳工委员会”，游行队伍一点钟时到达这里。因为该委员会门前有一个小广场，游行的表演活动在这里进行。最引人注目的是由工人组成的“红人队”的舞蹈，他们每个人把赤裸的上身和面孔涂成红色，表示对于在工会自主、劳动派遣等方面受到体制欺凌的愤怒。他们边舞蹈边高呼：“工作不稳，工人火大！”“工作不稳，人民火大！”“我们火大得很！”还有一个节目是人们紧跟着一头模型牛挥舞旗帜和呼口号，这头牛是创作者工会的若干艺术家花了3天时间精心制作出来的，有艺术性，栩栩如生，牛的尾巴极长，可以供好多人抓住形成一个团结而有战斗性的队伍。在这之后，这头长尾牛就一直是游行队伍中的一道风景。
我发现，在台湾的游行、集会活动中，人们的标语、口号或制作的象征性图像都鲜明、粗犷、生猛，原汁原味地表达示威者的心声，没有加工提炼成具有意识形态正确性的、可以占领道德制高点的东西。
第三站是“行政院卫生署”。令我吃惊的是，这里的警察比前两个地方多，而且多半手持长木棍，对我来说，氛围显得紧张和严峻，但对于游行示威者似乎没有变化。口号和发言的内容照旧激烈，与医疗卫生问题相关，比如要求保障贫困弱势群体的健康权，落实工伤、受灾者的医疗权，抗议医疗财团化等等。同性恋者要求婚姻权，性工作者要求行业合法化的呼声在这里特别高昂。讲演者还针对众多警察说：“我要告诉警察朋友们，你们辛苦，我们更辛苦，我们被你们欺压几十年了！”
从看到集会者向警察猛力扔掷象征石块的纸团，到工人组成的“红人队”狂呼“我们火大得很！”再到现在听到对于警察直接控诉和抗议，我感到，人们对于社会、对于生活不可避免地有很大的不满，这种不满需要发泄，也应该有机会和渠道得到发泄。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游行示威、发表演说和呼口号，除了引起社会和当局对于弱势群体处境的关注，还能够起到高压蒸汽容器缓缓打开压力阀的作用。
秋斗游行的最后两站是“行政院”和“总统府”，都得以和平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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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马莉 网络编辑:莫希- 热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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