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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古代知識份子的悲憤 -《水滸傳》的一個解讀

淚吻 發表於 2009-7-25 19:12

中國古代知識份子的悲憤 -《水滸傳》的一個解讀

中國歷史上孕育、醞釀、創作、成書、修刪時間最長(達五個世紀),
蘊藏社會思想最深沉,文學渲染最壯烈淒美的通俗章回小說《水滸傳》,
刻畫政治黑暗、描寫官逼民反、宣揚替天行道,探索革命與招安的弔詭宿命悲劇;
在它創作成熟(一百二十回本完成)的明朝萬曆年間,
開始被視為知識分子悲憤的代表作,
並且以先秦諸子思想的《韓非子?孤憤》為思想淵源。

      創作思想與歷史背景

長壽75歲,歷經明朝嘉靖、隆慶、萬曆三朝,長期與當道不合,
閱盡朝廷腐敗政治黑暗,最後受政治迫害自殺於獄中的大思想家李贄(卓吾),
在他的〈讀忠義水滸傳序〉裡,
開頭以太史公司馬遷《史記?韓非傳》中所強調的:
「〈說難〉、〈孤憤〉,聖賢發憤之作也。」來闡明這部通俗文學鉅著的創作思想。

李贄之前八個世紀,唐朝司馬貞的《史記索隱》,
就已註解「孤憤」是「直,不容於時也」,
應該是卓吾引《史記?韓非傳》論《水滸傳》,
而夫子自道其坎坷遭遇的思想脈絡淵源。

十七世紀初李贄獄中死後6年出生的金聖嘆,
反對卓吾所肯定的梁山泊忠義精神
(所以反對招安而大刪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的後五十回),
但卻又迂迴往「才子書」理論方向發展,
把這部通俗小說推高到與《莊子》、《離騷》、《史記》
等經典的思想並列的地位,而把「孤憤」論極致化,思想底蘊仍與卓吾相合。

在滿清入關之初以「夷狄入主中國,聖人焉得不嘆」自號的金聖嘆,
在他刪改潤色之後偽託為「貫華堂古本」的七十一回(後來至今成為最通行本)
《水滸傳》三篇序文的第一篇裡,就以無比自負傲視天下群書的語氣,
說他要「令未作之書不敢復作,已作之書一旦盡廢」,
自擬如秦始皇焚書而有「廓清天下之功」,
他本人的「孤憤」也到了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的境地
(後來果然因為哭廟案遭滿清處斬)。

金聖嘆雖然反對李贄的水滸忠義思想,但卓吾出自《史記》的「孤憤」論,
仍啟發了金聖嘆的「六才子書」之說,把《水滸傳》推向與上古的《史記》,
甚至更早的《莊子》、《離騷》並列的地位,而形成一個傳承。

《離騷》的悲劇美學精神與《水滸傳》相通,其作者屈原的「不容於時」,
受冤遭政治迫害而投水自盡,悲涼命運也與批《水滸傳》的李卓吾、金聖嘆類似,
司馬遷受宮刑而有《史記》,是同樣的「孤憤」之作。

這個傳承,如果超越個人的不幸遭遇,而擴大向上向下延伸,則在屈原之前,
「捨我其誰」、「自反而縮(直),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孟子,
更前面的質疑上蒼「天欲喪斯文?」的孔子,以及司馬遷以下,
韓愈的〈原道〉、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
文天祥的「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張載的「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
顧炎武的「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更可以形成一個大傳統:
是儒家自始至今的中國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訴求,
以及訴求不得之後的籲天孤憤。

「天」是傳統中國政治哲學中倫理化的自然主義,
是《詩經》裡「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昭事上帝、聿求多福」的道德依歸主義,
與「天命靡常」的政權輪替主義。《水滸傳》的前七十回,
以四段精彩有趣的神魔故事,表現了通俗大眾心目中的天命輪替主義。

第一回裡欽差洪太尉往龍虎山道教中心上清宮尋訪張天師為朝廷祈禳消災(瘟疫),
要救天下苦難蒼生,卻因好奇與顢頇而不慎放走鎮鎖在伏魔殿底的108個妖魔,
後來投胎往梁山作亂;這是藉神靈轉世的宿命論,
掩飾其中隱藏的「亂自上生」的批判當道思想。

第四十一回已被通緝的宋江獨自秘密返家要接老父上梁山,被官兵發現而圍捕時,
逃避入九天玄女廟中躲在神案下,睡夢中九天玄女授他三卷天書,
勉勵他將來要「替天行道」;這是歷代起事者慣用的天命神話,
九天玄女的神話原型本是西王母派來下界助黃帝討蚩尤的戰神,
暗示未來宋江造反叛亂是受天命而且有神相助。

第五十二回李逵隨戴宗往薊州尋找道士公孫勝返梁山助宋江,
公孫勝的師父羅真人不放他去並且以法力戲弄李逵連場有趣鬧劇,
戴宗苦苦哀求之後,法力無邊的羅真人(手下擁有可呼風喚雨的黃巾力士神將千員)
命公孫勝輔佐宋江「替天行道」。

七十回108人聚齊梁山泊之後,宋江與吳用率眾頭領在忠義堂上建醮祈天贖罪,
卻求得天上落下一塊天文石碣(註:無冠之碑為「碣」),
刻有108人名單都合天上星宿,
而成為宋江、吳用統御梁山泊團結並號召江湖替天行道的「依據」。

張天師、九天玄女、羅真人、石碣天文,都是傳統封建舊社會君權神權信仰時代,
從統治者到廣大百姓,心目中的天命思想所寄託的神話。

神魔筆法的掩護之下,《水滸傳》作者的「孤憤」,
再以驚心動魄令人拍案叫絕或掩卷嘆息落淚的連串浪漫冒險悲涼悽慘故事,
一段接一段,匯成史詩般的巨構。

全書自第一回洪太尉誤放走殿鎖的妖魔之後,第二回就是經歷了三朝若干年後,
一個市井玩樂無賴出身的高俅,
因踢「氣毬」(足球)的功夫夤緣際會受畫家皇帝宋徽宗寵愛,
提拔到殿帥府太尉(註:踢「氣毬」是北宋軍隊盛行的體育休閒娛樂活動,
所以徽宗皇帝培養高俅往軍權方面發展),
而公報私仇逼迫一流武藝與人品高尚的禁軍教頭王進,棄職負母逃亡邊庭延安府;
途經農莊史家村無意間結緣調教出純潔少年地主史進的一身武藝本事,
師徒別後史進誤交盜匪而毀家業,再追尋從此失踪的師父王進,
流落江湖最後落草為寇,展開108條好漢轟轟烈烈多采多姿的冒險造反生涯故事。

後世的《水滸傳》評家,大部分人對於忠臣孝子王進與這一小段首引故事,
評價極高(民國初年大文學家張恨水,曾在報紙〈水滸人物論贊〉
專欄中論王進時說:如果有幸遇到此人,將備隆重厚禮八拜為師),
金聖嘆更大談「王進」之名是暗示「進之於王道」,
而王進被逼逃亡就表示王道不進,於是梁山好漢的歷史故事進場由「史進」開始。

金聖嘆是直接把《水滸傳》看成史書的,並且還有令人感喟的史學精論,
在評王進與史進師徒時說:「從來庶人之議皆史也」,
簡單明瞭醍醐灌頂,為歷史下了人人能懂的定義。

這句話之後,金聖嘆的宏論,確實夠格「廓清天下」,他接著說:
「庶人則何敢議也?庶人不敢議也。庶人不敢議而又議,何也?
天下有道,然後庶人不議也。」這段話是《水滸傳》最深入最精闢的導讀提要;
市井話本小說庶人之議,所以發生、所以流傳、
所以成為文學鉅著,是因為天下無道,統治者失德無能。

這是歷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孤憤」,最根本的道德依據:
天下無道,所以知識分子要站出來為百姓蒼生說話,批判廟堂當局。
而知識分子無權無位無勢,庶人而已,寄身市井隱於江湖,所以是「孤憤」。

      主角人物的登場

王進是忠臣孝子,《水滸傳》許多處令人掩卷嘆息的曲筆之一,
是為了保全王進的名節與性命,而讓他逃脫於無賴奸臣高俅的政治迫害魔掌之外,
「失踪」到邊庭,另途報效國家一償宿願。王進潔身而退之後,
第二位上場同樣一流武藝與人品的禁軍教頭林冲
(註:金聖嘆忘記分析他的姓名,本文在此補足:「林冲」者,其謙冲如林也),
他因賢慧美貌的妻子被高俅養子看上而受政治迫害,家破人亡,
數度遭高俅爪牙的陰毒兇殘追殺,
最後走投無路而成為落草梁山的第一位正直勇敢的世家軍官
(林冲之父是提轄,岳父也是禁軍教頭),冤屈故事讀來令人髮指落淚。

這一層《水滸傳》的「孤憤」,
遠超過王進段落的險中逃亡又得春風化雨的悲喜交集,
而隨著林冲在草料場火中逃生後的暴烈復仇,進入血淋淋的「水滸」
(社會邊緣盜賊淵藪)世界。

優秀軍官出身的林冲落草梁山時,雖然有江湖風雲人物柴進的推薦信,
仍受到盜匪的懷疑,而要求「投名狀」──在梁山腳下殺一個無辜過客,
作為與正道社會切斷關係而完全投身山寨賊窩的報名手續。

於是,無巧不成書,山下過客竟然是比試刀法與林冲打成平手的楊志,
而下一段另一種呼天難應的悲涼遭遇故事上場。

故事中的楊志是北宋抗遼元勳統帥楊業(楊家將)的沒落後代,
軍事世家出身又高過王進、林冲好幾層。

《水滸傳》全書之中,對於單一個人精湛武藝的細緻描繪、渲染到了壯美的境界,
唯一只有楊志在大名府教場比武的一段,生花妙筆出神入化嘆為觀止
(金聖嘆批這一段時,掩不住露出他少有的興奮欣喜之情)。

然而楊志展示他的一流武藝以及教場中不忍重傷對手的武德時,
他已是個囚徒身分(先前因失官生活無著,賣寶刀遇無賴糾纏而自衛殺人入獄),
他的武藝、武德與恭謹服從上級長官戮力完成任務的軍人本色,
都淪為(大奸臣蔡京女婿)大名府大貪官留守梁世傑,
押送巨金贓物賄禮十萬貫「生辰綱」的沿途護衛之用。

楊志早先曾任殿前制使,為畫家皇帝宋徽宗押送「花石綱」
(皇帝畫庭園花鳥畫,需要運送江南太湖特產的花石來京城皇宮內苑造假山),
船在河裡翻覆,失職而失官。「綱」是古代貨運的船隊或車隊編組的特殊名稱,
皇帝腐化到了要用官船運花石而成為「綱」船隊
(大量搜刮江南花石激起方臘造反糜爛十幾個州、國力大損、
「花石綱」阻塞大運河補給汴京的功能使國防空虛,
這兩個原因造成後來北宋亡於金兵南下),
而地方貪官行賄京官岳父「生辰」的禮物贓金竟然要用車隊成「綱」;
這兩「綱」的腐爛,也就是朝「綱」不振的政治黑暗。

《水滸傳》筆法,以重臣將門後代武藝高強武德高尚的楊志的嚴肅拘謹個性,
與連呼天機會都沒有的另類冤屈遭遇,深沉地嘲諷天下無道,
皇帝與貪官奸臣都到了如此荒唐透頂的地步。

金聖嘆對楊志的評語,極力稱讚他的武藝與武德之外,
對於他嚴肅拘謹唯職守是問的個性,一再強調是「舊家子弟」風範。

所謂「舊家子弟」,是指舊時代政治清明的太平盛世,
有德行有功業的榮耀世家的俊傑英才,那原是天下有道而庶人不議的時代。
而楊志這樣本來應該為樑為棟的「舊家子弟」,
竟然一淪為皇帝腐敗玩物的押運軍官,再淪為地方貪官行賄贓物的押送護衛,
而終於三淪為山寨盜匪
(「生辰綱」被晁蓋七人打劫後,楊志走投無路而落草二龍山)。

這三階段的淪落,不再是林冲個人悲慘遭遇的椎心泣血,
而是楊志認命於永恆的盡忠職守,卻一再被踐踏於政治腐敗之下;
《水滸傳》在這裡所反襯的已不僅是個人的冤屈命運,
而是朝廷棟樑菁英階層的集體沉淪,是國家意志的凋萎、民族生命的危亡。

這一層「孤憤」,金聖嘆以「舊家子弟」四字,
說出了亂自上生、天下無道,已經到了動搖倫理價值根本的地步。

王進、林冲、楊志這三位直接受政治迫害與朝廷腐敗之累的正直優秀軍官之外,
另一位力大無窮同樣武藝一流但個性率直魯莽的軍官魯達
(後來因救人而殺人,亡命出家為僧改名「魯智深」),
有能夠救江湖賣唱弱女子救到底、救護充軍囚徒林冲救到底的菩薩心腸,
以及有可以赤手空拳打死依仗官府魚肉鄉里的屠戶惡霸、
赤手空拳教訓山寨盜匪的金剛手段,他逃逸於國法與政治力量之外,
可以與王進的乖覺亡命對照來看。

入佛門而有菩薩心腸的魯智深因救林冲而得罪高太尉,失去寺院棲身之所,
最後聯合走投無路的楊志,奪取二龍山共同落草為寇。

《水滸傳》最前面十七回,精彩細膩地描繪而刻畫了這四位優秀的軍官,
在朝綱不振的黑暗之下,以不同方式的個人命運遭遇與被迫掙扎,
脫離了正常社會與高尚受人尊敬的軍職,遠離了菁英統治階層。

       梁山泊的「成長」與「轉折」

本文在此提出《水滸傳》研究界多年來忽略了的三個重要問題:

一、為什麼「屬於」江湖盜賊梁山泊的故事,
卻先以相當多篇幅與深刻動人的筆法,
描繪四位優秀的朝廷軍官的令人落淚遭遇與流落,作為前導?

二、為什麼仗義殺死器小不容人的梁山寨舊主而新立晁蓋為永久寨主,
決定此後梁山泊替天行道偉大事業的,不是江湖豪傑或盜匪巨煞,
而是優秀軍官出身的林冲?

三、為什麼描寫「官逼民反」的《水滸傳》開宗明義的前十七回故事情節,
並不是官逼「民」反,而是朝廷黑暗逼反了一批優秀的軍「官」?

回答這三個問題之前,可以先繼續看十七回以後到七十回的發展,
一連串江湖傳奇故事與梁山泊逐階段的成長,
呈現兩種可以與前面十七回四優秀軍官遭遇,對照來看的特色:

一是繼續不斷地又有更多的軍官上山落草,而且每次不止一人;
二是從十九回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