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识份子走的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07:46:18


丑陋的中国人
 作者:柏扬


    本文是柏扬於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在美国爱荷华大学讲辞。

    多少年以来,我一直想写一本书,叫[丑陋的中国人]。我记得美国有一本「丑陋的美国 人」,写出来之後,美国国务院拿来做为他们行动的参考。日本人也写了一本[丑陋的日本 人],作者是驻阿根廷的大使,他阁下却被撤职,这大概就是东力和西方的不同。中国比起 日本,好像又差一级,假定我把这本书写出来的话,可能要麻烦各位去监狱给我送饭,所以 我始终没有写。但是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它作一个口头报告,请教全国各阶层的朋友。不 过作一个口头报告也不简单,在台北,听我讲演的人,一听说要讲这个题目。就立刻不请我 了。所以,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笫一次用[丑陋的中国人]讲演,我感到到非常高兴,感谢各 位给我这个机会。

    有一次,台中东海大学请我讲演,我告诉他们这个题目,我问同学会会长:「会不会有 问题?」他说:「怎麽会有问题?」我对他说:「你去训导处打听一下:因为我这个人本来 就被当作问题人物。又讲一个问题题目,那可是双料。」跟训导处谈过之後,他打电话到台 北来说:「问题是没有的,不过题目是不是可以改一改?训导处认为题目难听。」接看把他 拟定的一个很长的冠冕堂皇的题目告诉我。他问:「同意不同意?」我说:「当然不同意, 不过你一定要改,只好就改。」那是我第一次讲有关「丑陋的中国人」。我对他说:「希望 我讲的时候能做个录音,以後我可以把它改写成一篇文章。」他慷慨承诺。结果讲过之後, 把录音带寄来,只有开头的几句话,以後就没有了声音。

    今年我六十五岁。台北的朋友在三月七日给我做了一个生日。我对他们说:「我活了六 十五岁,全是艰难的岁月。」我的意思是:不仅仅我个人艰难,而是所有的中国人都艰难。 在座的朋友都很年轻,尤其是来自台湾的朋友们,多数拥有富裕的经济环境,同你们谈「艰 难」,你们既不爱听,也不相信,更不了解。我所谈的艰难,不是个人问题,也不是政治问 题,而是超出个人之外的,超出政治层面的整个中国人问题。不仅仅是一个人经历了患难, 不仅仅是我这一代经历了患难。假使我们对这个患难没有了解。对这个有毒素的文化没有了 解,那麽我们的灾祸还会再度发生,永远无尽无期。

    在泰国考伊兰难民营,百分之九十是从越南、柬埔寨、寮国被驱逐出来的中国人,我们 所讲的「中国人」不是国籍的意思,而是指血统或文化。有一位中国文化大学华侨研究所的 女学生,是派到泰国为难民服务的服务团的一员,到了那裹几天之後,不能忍受,哭着回 来。她说:「那种惨状我看不下去。」後来我到了泰国。发现中国难民的处境使人落泪。好 比说:中国人不可以有私有财产。而且不能有商业行为,假使你的衣服破了,邻居太烫替你 缝两针,你给她半碗米作为同报,这就是商业行为,然後泰国士兵会逼看那位太烫全身脱 光,走到裁判所,问她:「你为什麽做这种违法的事情?」这只是一件很轻微的侮辱我除了 难过和愤怒外,只有一个感慨「中国人造了什么孽?为什麽受到这种待遇?前年,我同我太 太从巴黎的地下铁出来,看到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卖主是一个东方面孔的中年妇女,我同我 太太一面挑一面讲,卖主忽然用中国话向我们解释,我们觉得很亲切,问她「你怎麽会讲中 国话?」她说:「我是中国人,从越南逃出来的。」她就住在考伊兰难民营,一面说,一面 呜咽。我只好安慰她:「至少现在还好,没有挨饿。」在告辞转身时,听到她叹了一口气 「唉!做一个中国人好羞愧!」我对这一声叹息,一生不忘。

    十九世纪的南洋岛,就是现在的东南亚,那时还是英国和荷兰的属地。有一个英国驻马 来西亚的专员说:「做十九世纪的中国人是一个灾难。」因为他看到中国人在南洋岛像猪仔 一样,无知无识,自生自灭,而且随时会受到屠杀。我觉得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比十九世纪的 中国人。灾难更大。最使我们痛苦的是:一百年来,中国人的每一个盼望。几乎全部归於幻 灭。来了一个盼望,以为中国会从此好起来,结果不但使我们失望,反而更坏。再来一个盼 望,而又是一个幻灭,又是一个失望。又是一个更坏。一而再再而三。民族固然长长远的, 但个人的生命却是有限。人生能有几个大的盼望,人生能有几个大的理想,经得起破灭?展 望前途,到底是光明的,还是不光明的?真是一苜难尽。四年前,我在纽约讲演,讲到感慨 的地方,一个人站起来说:「你从台湾来。应该告诉我们希望,应该鼓舞我们民心。想不到 你却打击我们。」一个人当然需要鼓励。问题是,鼓励起来之後怎麽办,我从小就受到鼓 励。五、六岁的时候,大人就对我说:「中国的前途就看你们这一代了!」我想我的责任太 大,负担不起。後来我告诉我的儿子:「中国的前途就看你们这一代了!」。现在,儿子又 告诉孙子:「中国的前途就看你们这一代了!」一代复一代,一代何其多?到哪一代才能够 好起来?

    在中国广大的大陆上,「反右」之後接着又来一个「文化大革命」,天翻地覆,自人类 有历史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这麽大的一场人造浩劫。不仅是生命的损失,最大的损失是对人性 的摧残和对高贵品德的摧残。人如果离开了人性和高贵的品德,就跟禽兽毫无区别。十年浩 劫使许多人都成了禽兽。这样一个民族:品质堕落到这种地步,怎麽能够站得起来?在马来 西亚,华人占百分之三十几,有次我去博物馆参观,裹面有马来文,有英文,就是没有华 文。这不是说有华文就好,没有华文就不好。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个现象一方面说,马来 人的心胸不宽广,另一方面,也说明华人没有力量,没有地位,没有受到尊重。泰国的华人 说:「我们掌握了泰国稻米的命脉。」不要自己安慰自己,一个法令下来。你什麽都没有 了。

    现在,大家谈论最多的是香港,任何一个国家。它的土地被外国抢走。都是一种羞耻。 等到收复它的时候,就像失去的孩子一样,同到母亲的怀抱。双方都非常欢喜。各位都知道 法国将阿尔安斯、劳兰两个省割给德国的事情,当它们丧失的时候,是多麽痛苦,它们回归 的时候,又是多麽快乐。可是我们的香港,一听说要回归祖国,立刻吓得魂飞魄散。这是怎 麽一同事?至於我们在台湾,有些台湾省籍的青年和有些外省籍的青年,主张台湾独立。想 当年。三十年前,当台湾回归祖国的时候,大家高兴得如痴如狂。真是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回 到母亲的怀抱一样。三十年之後。为什麽产生了要离家出走的想法?赛普路斯,一边是土耳 其人,一边是希腊人。根本是两码子事;言语不一样,种族不一样,宗教不一样,什麽都不 一样,土耳其人可以这样做。而我们,同一个血统,同一个长相,同一个祖先,同一种文 化,同一种文字,同一种语言,只不过住的地域不同而已,怎麽会有这种现象?

    这种种事情,使得做为一个中国人,不但艰难,而且羞辱、痛苦。就是身在美国的中国 人,你不晓得他是怎麽一回事,左、右、中、独、中偏左、左偏中、中偏右、右偏中等等。 简直没有共同语言。互相把对方当作杀父之仇,这算是一个什麽样的民族?这算是一个什縻 样的国家?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那麽历史悠久,没有一个国家有我们这样一脉相传的 文化,而且这个文化曾经达到高度的文明。现代的希腊人跟从前的希腊人无关,现代的埃及 人跟从前的埃及人无关,而现代的中国人却是古中国人的後裔。为什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 家,这样一个庞大的民族,落到今天这种丑陋的地步?不但受外国人欺负,更受自己人欺负 --受暴君、暴官、暴民的欺负。有时侯我在外国公园里停一下。看到外国小孩,他们是那麽 快乐,我从内心产生羡慕。他们没有负担,他们的前途坦落,心理健康,充满欢愉。我们台 湾的孩子,到学校去念书。戴上近视眼镜。为了应付功课的压力,六亲不认。他母亲昏倒在 地,他去扶她。母亲悲怆的喊:「我死了算了,管我干什麽?你用功罢,你用功罢!」我太 太在教书的时候,偶尔谈到题外做人的话,学生马上就抗议:「我们不要学做人,我们要学 应付考试。」再看大陆上的一些孩子,从小就要斗,就要诈欺,就要练习出卖朋友同志,就 要满口谎言。多可怕的教育,我们要靠下一代,下一代却是这种样子。

    我在台湾三十多年,写小说十年,写杂文十年,坐牢十年,现在将是写历史十年,平均 分配。为什麽我不写小说了?我觉得写小说比较间接,要透过一个形式,一些人物,所以我 改写杂文。杂文像匕首一样,可以直接插入罪恶的心脏。杂文就好像一个人坐在司机的旁边 一直提醒司机,你已经开错了,应该左转,应该右转,应该靠边走,不应该在双黄线上超 车,前面有桥,应该放缓油门,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有红灯等等。不停的提醒,不停的 叫,叫多了以後就被关进大牢。掌握权柄的人认为:只要没有人指出他的错误,他就永远没 有错误。

    我自己在牢房裹沉思,我为什麽坐牢,我犯了什麽罪?犯了什麽法?出狱之後,我更不 断的探讨,像我这样的遭遇,是不是一个变态的、特殊的例予?我到爱荷华,正式和大陆的 作家在一起,使我发现,像我这种人,上帝注定要我坐牢,不在台湾坐牢,就在大陆坐牢。 他们同我讲:「你这个脾气,到不了红卫兵,到不了文化大革命,反右就把你反掉了。」为 什麽一个中国人,稍微胆大心粗一点,稍微讲一点点实话,就要遭到这种命运?我遇到很多 在大陆坐过牢的人,我间他们:「你为什麽坐牢?」他们说:「讲了几句实话。」就是这 样。为什麽讲了几句实话就会遭到这样的命运?我认为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中国文化的 问题。前几天,有位从北京来的「全国作家协会」的党书记,我同他谈,把我气得讲不出话 来。我觉得我吵架还蛮有本领,可是那一次真把我一棍于打闷了。但不能怪他,甚至於在台 北关我的特务,都不能责备,换了各位,在那个环境之中,纳入那种轨道之後,也可能会有 那样的反应,因为你觉得做得是对的。我也会那样做。因为我认为我做得是对的,甚至可能 比他们更坏。常听到有人说:「你的前途操在自己手裹。」我年纪大了之後,觉得这话很有 问题,事实上是,一半操在自己之手,一半操在别人之手。

    一个人生活在世上,就好像水泥搅拌器裹的石子一样,运转起来之後,身不由主。使我 们感觉到,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问题,而是文化问题。耶稣临死的时候说:「宽 容他们,他们做的他们不知道。」年轻时候读这句话,觉得稀松平常,长大之後,也觉得这 句话没有力量。但是到了我现在这个年龄,才发现这句话多縻深奥,多麽痛心。使我想到我 们中国人,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们的丑陋,来自於我们不知道我们丑陋。我到爱荷华,因 为中华民国跟美国没有邦交,我们夫妇的经费是由爱荷华大学出一半,再出私人捐助一半。 捐助一半的是爱荷华燕京饭店老板,一位从没有回过中国的中国人裴竹章先生,我们从前没 见过面,捐了一个这麽大的数目,使我感动。他和我谈话,他说:「我在没有看你的书之 前,我觉得中国人了不起,看了你的书之後,才觉得不是那麽一回事,所以说,我想请你当 面指教。]裴竹韦先生在发现我们文化有问题後,深思到是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品质有问题, 我第一次出国时,孙观汉先生跟我讲:「你回国之後,不准讲一句话:唉!中国人到那裹都 是中国人。」我说:「好,我不讲。」回国之後,他问我:「你讲得怎麽样?」我说:「还 是不准讲的那句话:中国人到那裹都是中国人。」他希望我不要讲这句话。是他希望中国人 经过若千年後,有所改变,想不到并没有变。是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品质真的有了问题?是不 是上帝造我们中国人的时候,就赋给我们一个丑陋的内心?我想不应是品质问题,这不是自 找安慰,中国人可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之一,在美国各大学考前几名的,往往是中国人, 许多大科学家,包括中国原子科学之父孙观汉先生,诺贝尔奖金得主杨振宁、李政道先生, 都是第一流的头脑。中国人并不是品质不好,中国人的品质足可以使中国走到一个很健康、 很快乐的境界,我们有资格做到这一点,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国家。但我 们不必整天要我们的国家强大,国家不强大有什麽关系?只要人民幸福。在人民幸福了之 後,再去追求强大不迟。我想我们中国人有高贵的品质。但是为什麽几百年以来,始终不能 使中国人脱离苦难?什麽原因?

    我想冒昧的提出一个综合性的答案,那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滤过性病毒,使我 们子子孙孙受了感染,到今天都不能痊愈。有人说:「自己不争气,却怪祖先。」这话有一 个大漏洞。记得易卜先生有一出名剧(按,[本鬼]),有梅毒的父母,生出个梅毒的儿子, 每次儿子病发的时候:都要吃药。有一次,儿子愤怒的说:「我不要这个药,我宁愿死。你 看你给我一个什麽样的身体?」这能怪他而不怪他的父母?我们不是怪我们的父母。我们不 是怪我们的祖先,假定我们要怪的话,我们要怪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什麽样的文化?这麽 一个庞大的国度,拥有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一个庞大民族,却陷入贫穷、愚昧、斗争、血 腥等热饶流沙之中,难以自拔。我看到别的国家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心裹充满了羡慕。这样 的一个传统文化。产生了现在这样的一个现象,使我们中国人具备了很多种可怕的特徵。最 明显的特徵之一就是脏、乱、吵。台北曾经一度反脏乱。结果反了几天也不再反了。我们的 厨房脏乱。我们的家庭脏乱。有很多地方,中国人一去,别人就搬走了。我有一个小朋友, 国立政治大学毕业的,嫁给一个法国人,住在巴黎,许多朋友到欧洲旅行都在她家,打过地 铺。她跟我说:「她住的那栋楼裹,法国人都搬走了,东方人都搬来了。」(东方人的意 思,有时候是指整个东方,有时候专指中国人。)我听了很难过,可是随便看看,到处是冰 淇淋盒子、拖鞋;小孩子到处跑,到处乱画,空气裹有潮湿的霉味。我问:「你们不能弄乾 净吗?」她说:「不能。」不但外国人觉得我们脏,我们乱。经过这麽样提醒之後,我们自 己也觉得我们脏、我们乱。至於吵,中国人的嗓门之大,真是天下无双,尤以广东老乡的噪 门最为叫座。有个发生在美国的笑话:两个广东人在那裹讲悄悄话,美国人认为他们就要打 架,急拨电话报案,警察来了,问他们在干什麽?他们说:「我们正耳语。」

    为什麽中国人声音大?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中国人嗓门特高,觉得声音大就是理大: 只要声音大、噪门高,理都跑到我这裹来了,要不然我怎麽会那麽气愤?我想这几点足使中 国人的形象受到破坏,使我们的内心不能平安。因为吵、脏、乱,自然会影响内心,窗明几 净和又脏又乱,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至於中国人的窝里斗,可是天下闻名的中国人的重要特性。每一个单独的口本人。看起 来都像一条猪,可是三个日本人加起来就是一条龙:曰本人的团队精神使日本所向无敌。中 国人打仗打不过日本人,做生意也做不过日本人,就在台北,三个日本人做生意,好,这次 是你的,下次是我的。中国人做生意,就显现出中国人的丑陋程度,你卖五十。我卖四十, 你卖三十,我卖二十。所以说。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条龙,中国入讲起话来头头是道。上可 以把太阳一口气吹灭,下可以治国平天下。中国人在单独一个位置上。譬如在研究室里,在 考场上,在不需要有人际关系的情况下,他可以有了不起的发展。但是三个中国人加在一 起,三巨条龙加在一起。就成了一条猪、一条虫,甚至连虱都不如。因为中国人最拿手的是 内斗。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内斗,中国人永远不团结,似乎中国人身上缺少团结的细胞,所 以外国人批评中国人不知道团结,我只好说:「你知道中国人不团结是什麽意思?是上帝的 意思!因为中国有十亿人口,团结起来,万众一心,你受得了?是上帝可怜你们,才教中国 人不团结。」我一面讲,一面痛彻心腑。

    中国人不但不团结,反而有不团结的充分理由,每一个人都可以把这个理由写成一本 书。各位在美国看得最清楚,最好的标本就在眼前,任何一个华人社会,至少分成三百六十 五派,互相想把对方置於死地。中国有一句话:一个和尚担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 尚没水吃。」人多有什麽用?中国人在内心上根本就不了解合作的重要性。可是你说他不了 解,他可以写一本团结重要的书给你看看。我上次(一九八一)来美国,住在一个在大学教 书的朋友家裹,谈得头头是道,天文地理,怎麽样救国等等,第二天我说:「我要到张三那 儿去一下。」他一听是张三,就眼冒不屑的火光,我说:「你送我去一下吧!」他说:「我 不送,你自己去好了。」都在美国学校教书,都是从一个家乡来的,竟不能互相容忍,那还 讲什麽理性?所以中国人的窝裹斗,是一项严重的特徵。

    各位在美国更容易体会到这一点,凡是整中国人最厉害的人不是外国人,而是中国人。 凡是出卖中国人的:也不是外国人,而是中国人。凡是陷害中国人的,不是外国人,而是中 国人。在马来西亚就有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一个朋友住在那儿开矿,一下子被告了,告得很 严重,追查之下,告他的原来是个老朋友,一块从中国来的,在一起打天下的。朋友质问他 怎麽做出这种下流的事?那人说:「一块儿打天下是一块儿打天下,你现在高楼大厦,我现 在搞的没办法,我不告你告谁?」所以搞中国人的还是中国人。譬如说,在美国这麽大的一 个国度,沧海一粟。怎麽会有人知道你是非法入境?有人告你麽!谁告你?就是你身边的朋 友,就是中国人告你。有许多朋友同我说:如果顶头上司是中国人时,你可要特别注意。特 别小心,他不但不会提升你,裁员时还会先开除你。因为他要「表示」他大公无私,所以我 们怎麽能跟犹太人比?我常听人说:「我们同犹太人一样,那麽勤劳。」我觉得这话应该分 两部分来讲,一个是,中国人的勤劳美德,在大陆已被四人帮整个破坏。几千年下来,中国 唯一最重要的美德--勤劳,现在已不存在。第二,我们拿什麽来跟犹太人比?像报纸上说 的:以色列国会里吵起来了,不得了啦,三个人有三个意见。但是,却故意抹杀一件事情, 一旦决定了之後,却是一个方向,虽然吵得一塌糊涂,外面还在打仗,敌人四面包围。仍照 旧举行选举!各位都现白,选举的意义是必须有一个反对党,没有反对党的选举,不过是一 台三流的野台戏。在我们中国,三个人同样有三个意见,可是,跟以色列不一样的是,中国 人在决定了之後。却是三个方向。好比说今天有人提议到纽约,有人提议到旧金山,表决决 定到纽约。如果是以色列人,他们会去纽约。如果是中国人,哼,你们去纽约,我有我的自 由,我还是去旧金山。我在英国影片中,看见一些小孩子在争,有的要爬树,有的要游泳, 闹了一阵之後决定表决,表决通过爬树,於是大家都去爬树。我对这个行为有深刻的印象, 因为民主不是形式,而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的民主是「以示民主」:投票的时候,大官还 要照个相,表示他降贵纡尊,民主并没有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只成为他表演的一部分。

    中国人的不能团结,中国人的窝裹斗,是中国人的劣根性。这不是中国人的品质不好, 而是中国的文化中,有滤过性的病毒,使我们到时侯非显现出来不可,使我们的行为不能自 我控制,明知道这是窝里斗,还是要窝里斗。锅砸了大家都吃不成饭,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 可以顶。因为这种窝里斗的哲学,使我们中国人产生了一种很特殊的行为死不认错。各位有 没有听到中国人认过错?假如你听到中国人说:「这件事我错了。」你就应该为我们国家民 族额手称庆。我女儿小的时候,有一次我打了她,结果是我错怪了她,她哭得很厉害,我心 里很难过。我觉得它是幼小无助的,她只能靠父母,而父母突然一翻脸,是多麽可怕的一件 事。我抱起她来,我说:「对不起,爸爸错了,爸爸错了,我保证以後不再犯,好女儿,原 谅爸爸。」她役久很久以後才不哭。这件事情过去之後,我心里一直很痛苦,但是我又感到 无限骄傲,因为我向我的女儿承认自己错误。

    中国人不习惯认错,反而有一万个理由。掩盖自己的错误。有一句俗话:「闭门思 过。」思谁的过?思对方的过?我教书的时侯,学生写周记,检讨一周的行为,检讨的结果 是:「今天我被某某骗了,骗我的那个人,我对他这麽好,那麽好,只因为我太忠厚。」看 了对方的检讨,也是说他太忠厚。每个人检讨都觉得自己太忠厚?那麽谁不忠厚呢?不能够 认错是因为中国人丧失了认错的能力。我们虽然不认错,错还是存在,并不是不认错就没有 错。为了掩饰一个错,中国人就不得不用很大的力气,再制造更多的错,来证明第一个错并 不是错。所以说,中国人喜欢讲大话。喜欢讲空话,喜欢讲假话,喜欢讲谎话,更喜欢讲毒 话--要毒的话。不断夸张我们中华民族大汉天声,不断夸张中国传统文化可以宏扬世界。因 为不能兑现的缘故,全都是大话、空话。我不再举假话、谎话的例子,但中国人的毒话,却 十分突出,连闺房之内,都跟外国人不同。外国夫妻昵称「蜜糖」「打铃」,中国人却冒 出:「杀千刀的」。一旦涉及政治立场或争权夺利的场合,毒话就更无限上纲,使人觉得中 国人为什麽这麽恶毒、下流?

    我有位写武侠小说的朋友,後来改行做生意,有次碰到他,问他做生意可发了财?他 说:「发什麽财?现在就要上吊!」我问他为什麽赔了?他说:「你不晓得,和商人在一 起。同他讲了半天,你还是不知道他主要的意思是什麽。」很多外国朋友对我说:「和中国 人交往很难,说了半天不晓得他心裹什麽想法。」我说:「这有什麽稀奇,不要说你们洋 人,就中国人和中国人来往,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什麽。」要察颜观色,转弯抹角,问他 说:「吃过饭没有?」他说:「吃了」其实没有吃,肚子还在叫。譬如说选举,洋人的作风 是:「我觉得我合适,请大家选我。」中国人却是诸葛亮式的:即令有人请他,他也一再推 辞:「唉!我不行啊!我那里够资格?」其实你不请他的话,他恨你一辈于。好比这次请我 讲演,我说:「不行吧!我不善於讲话呀!」可是真不请我的话,说不定以後台北见面,我 会飞一块砖头报你不请我之仇。一个民族如果都是这样,会使我们的错误永远不能改正。往 往用十个错误来掩饰一个错误,再用一百个错误来掩饰十个错误。

    有一次我去台中看一位英国教授,有一位也在那个大学教书的老朋友,跑来看我,他 说:「晚上到我那儿去吃饭。」我说:「对不起,我还有约。」他说:「不行,一定要 来!」我说:「好吧,到时候再说。」他说:「一定来,再见!」我们中国人心里有数,可 是洋人不明白。办完事之後?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说:「我要回去了。」英国教授说: 「哎!你刚才不是和某教授约好了的吗?要到他家去啊。」我说:「哪有这回事?」他说: 「他一定把饭煮好了等你。」外国人就不懂中国人这种心口不一的这一套。

    这种种情形,使中国人生下来就有很沉重的负担,每天都要去揣摩别人的意思。如果是 平辈朋友,还没有关系。如果他有权势,如果他是大官,如果他有钱,而你又必须跟他接 近,你就要时时刻刻琢磨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些都是精神浪费。所以说,有句俗话:「在中 国做事容易,做人难。」「做人」就是软体文化,各位在国外住久了,回国之後就会体会到 这句话的压力。做事容易,二加二就是四,可是做人就难了,二加二可能是五,可能是一, 可能是八百五十三,你以为你讲了实话,别人以为你是攻击你难道要颠覆政府呀?这是一个 严重的课题,使我们永远在一些大话、空话、假话、谎话、毒话中打转。我有一个最大的本 领,开任何会议时,我都可以坐在那裹睡觉,睡醒一觉之後,会也就结束。为什麽呢?开会 时大家讲的都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听不听都一样。不只台湾如此,大陆尤其严重。今 年(一九八四)参加国际作家写作计划的一位大陆著名的女作家谌容,写了一篇小说《真真假 假》,推荐给各位,务请拜读。环境使我们说谎,使我们不能诚实。我们至少应该觉得,坏 事是一件坏事,一旦坏事被我们认为是一件荣耀的事,认为是无所谓的事的话,这个民族的 软体文化就开始下降。好比说偷东西被认为是无所谓的事,不是不光荣的事,甚至是光荣的 事,这就造成一个危机,而我们中国人正面对这个危机。

    因为中国人不断的掩饰自己的错误,不断的讲大话、空话、假话、谎话、毒话,中国人 的心灵遂完全封闭,不能开阔。中国的面积这麽大,文化这麽久远,泱泱大国,中国人应该 有一个什麽样的心胸?应该是泱泱大国的心胸。可是我们泱泱大国民的心胸只能在书上看 到,只能在电视上看到。你们看过哪一个中国人有泱泱大国民的胸襟?只要瞪他一眼,马上 动刀子。你和他意见不同试一试?洋人可以打一架之後回来握握手,中国人打一架可是一百 年的仇恨,三代都报不完的仇恨!为什麽我们缺少海洋般的包容性?

    没有包容性的性格,如此这般狭窄的心胸,造成中国人两个极端,不够平衡。一方面是 绝对的自卑。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傲。自卑的时候,成了奴才;自傲的时候,成了主人!独独 的,没有自尊。自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团狗屎,和权势走得越近,脸上的笑容越多。自傲 的时候觉得其他的人都是狗屎。不屑一顾。变成了一种人格分裂的奇异动物。

    在中国要创造一个奇迹很容易,一下子就会现出使人惊异的成就。但是要保持这个奇 迹,中国人却缺少这种能力。一个人稍稍有一点可怜的成就,於是耳朵就不灵光了。眼睛也 花了,路也不会走了,因为他开始发烧。为了两篇文章就成了一个作家。拍了两部电影就成 了电影明星,当了两年有点小权的官就成了人民救星,到美国来念了两年书就成了专家学 人;这些都是自我膨胀。台湾曾经出过一个车祸,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出去旅行,车 掌小姐说:「我们这位司机先生,是天下一流的司机,英俊、年轻。」那位司机先生立刻放 开方向盘,同大家拱手致意。这就是自我膨胀,他认为他技术高明,使他虽不扶方向盘,照 样可以开车。若干年前,看过一部电影。有一次,罗马皇帝请了一个人来表演飞翔,这个人 自己做了一对翅膀,当他上塔之前,展示给大家看,全场掌声雷动。他一下子膨胀到不能克 制,觉得伟大起来,认为不要这对翅膀照样可以飞,接看就顺看梯子往上爬,他太太拉他 说:「没有这个东西是不能飞的,你怎麽可以这个样子?」他说:「你懂什麽?」他太太追 他,他就用脚踩他太太的手。他到了塔上後,把盖子一盖,伟大加三级,再往下一跳,噗通 一声就没有了。观众大发脾气:我们出钱是看飞的,不是看摔死人的,教他太太飞。他太太 凄凉的对她丈夫在天之灵说:「你膨胀的结果是,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你的妻子。」

    中国人是天下最容易膨胀的民族,为什麽容易膨胀?因为中国人「器小易盈」,见识太 少,心胸太窄,稍微有一点气候,就认为天地虽大,已装他不下。假如只有几个人如此。还 没有关系,假使全民族,或是大多数,或者是较多数的中国人都如此的话,就形成了民族的 危机。中国人似乎永远没有自尊,以至於中国人很难有平等观念。你如果不是我的主人,我 便是你的主人。这种情形影响到个人心态的封闭,死不认错。可是又不断有错,以致使我们 中国人产生一种神经质的恐惧。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台北有个朋友,有一次害了急病,被抬 到中心诊所,插了一身管子,把他给救活了。两三天之後:他的家人觉得中心诊所费用较 大,预备转到荣民总医院,就跟医生去讲,医生一听之下大发雷霆。说:「我好不容易把他 的命救回来,现在要转院呀。」於是不由分说,把管子全部拔下,病人几乎死掉,朋友向我 谈起这件事时,既悲又愤,我向他说:「你把那医生的名字告诉我,我写文章揭发他。」他 大吃一惊说:「你这个人太冲动,好事,早知道不跟你讲。」我听了气得发疯,我说:「你 怕什麽?他只不过是个医生而已,你再生病时不不找他便是了,难道他能到你家非看病报复 不可?再说,他如果要对付的话,也只能对付我,不会对付你。是我写的,我都不怕,你怕 什麽?」他说:「你是亡命之徒。」我觉得我应该受到赞扬的,反而受到他的奚落。我想这 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他是我很好的朋友。人也很好,他讲这些话是因为他爱护我,不愿意 我去闯祸。然而这正是神经质的恐惧,这个也怕,那个也怕。

    记得我第一次到美国来,纽约发生了一次抢案,是一个中国人被抢,捉到强盗後,他不 敢去指认。每个人都恐惧的不得了。不晓得什麽是自己的权利,也不晓得保护自己的权力, 每遇到一件事情发生,总是一句话:「算了,算了。」「算了算了」四个字,不知害死了多 少中国人,使我们民族的元气,受到挫伤。我假如是一个外国人,或者,我假如是一个暴 君,对这样一个民族,如果不去虐待它的话,真是天理不容。这种神经质的恐惧,是培养暴 君、暴官最好的温床,所以中国的暴君、暴官,永远不会绝迹。中国传统文化里--各位在 《资治通监》中可以看到一再强调明哲保身,暴君暴官最喜欢,最欣赏的就是人民明哲保 身,所以中国人就越来越堕落萎缩。

    中国文化在春秋战国时代,是最灿烂的时代。但是从那个时代之後,中国文化就被儒家 所控制。到了东汉,政府有个规定,每一个知识分子的发言、辩论、写文章,都不能超出他 老师告诉他的范围,这叫做「师承」。如果超出师承,不但学说不能成立,而且还违犯法 条。这样下来之後,把中国知识分子的想像力和思考力,全都扼杀、僵化。就像用塑胶口袋 往大脑上一套,滴水不进。一位朋友说,「怎麽没有思考力?我看报还会发牢骚。」思考是 多方面的事,一件事不仅有一面,不仅有两面,甚至有很多面。孙观汉先生常用一个例子, 有一个球:一半白,一半黑,看到白的那半边的人,说它是个白球。另一边的人,则说它是 个黑球,他们都没有错,错在没有跑到另一边去看,而跑到另一边看,需要想像力和思考 力。当我们思考问题时,应该是多方面的。

    有一则美国的小幽默,一位气象学系老师举行考试,给学生一个气压计,叫他用「气压 计」量出楼房的高度,意思当然是指用「气压」测量高度。但那位学生却用很多不同方法, 偏偏不用「气压」,老师很生气,就给他不及格,学生控诉到校方委员会,委员会就问他为 什麽要那麽同答?他说:「老师要我用那个「气压计」来量楼有多高。他并没有说一定要用 「气压」,我当然可以用我认为最简单的方法。」委员会的人问他:「除了那些方法之外, 还有没有其他的方法?」学生:「还有很多,我可以用绳子把气压计从楼上吊下来,再量绳 子,就知道楼有多高。」「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学生说:「还有,我可以找到这栋楼房的 管理员,把这个气压计送给他,让他告诉我这个楼有多高。」这个学生并不是邪门,他所显 示的意义,就是一种想像力和思考力,常使浆糊脑筋吓死。

    还有一种「买西瓜学」,老板对伙计说:「你一出门,往西走,第一道桥那里,就有卖 西瓜的,你给我买两斤西瓜。」伙计一出门。往西走,没有看见桥,也没有卖西瓜的,於是 就空手回来。老板骂他混蛋,没有头脑。他说:「东边有卖的。」老板问他:「你为什麽不 到东边去?」他说:「你没叫我去。」老板又骂他混蛋。其实老板觉得这个伙计老实,服从 性强,没有思考能力,才是真正的安全可靠。假如伙计出去一看,西边没有,东边有。就去 买了,瓜又便宜、又甜。回去之後老板会夸奖他说:「你太聪了,了不起,做人正应该如 此,我很需要你。」其实老板觉得这个家伙靠不住,会胡思乱想。各位。有思考能力的奴隶 最危脸,主子对这种奴隶不是杀就是赶。这种文化之下孕育出来的人,怎能独立思考?因为 我们没有独立思考训练,也恐惧独立思考。所以中国人也缺少鉴赏能力,什麽都是和稀泥。 没有是非,没有标准。中国到今天这个地步,应该在文化里找出原因。

    这个文化,自从孔丘先生之后,四千年间,没有出过一个思想家,所有认识字的人,都 在那裹注解孔丘的学说,或注解孔丘门徒的学说,自己没有独立的意见,因为我们的文化不 允许这样做,所以只好在这潭死水中求生存。这个潭,这个死水,就是中国文化的酱缸,酱 缸发臭,使中国人变得丑陋。就是由於这个酱缸深不可测,以至许多问题,无法用自己的思 考来解决,只好用其他人的思考来领导。这样的死水,这样的酱缸,既使是水蜜桃丢进去也 会变成乾屎橛。外来的东西一到中国就变质了,别人有民主,我们也有民主,我们的民主 是:「你是民,我是主。」别人有法制,我们也有法制,别人有自由,我们也有自由,你有 什麽,我就有什麽。你有斑马线,我也有斑马线-当然,我们的斑马线是用来引诱你给车子 压死的。

    要想改变我们中国人的丑陋形象,只有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想办法把自己培养成鉴赏 家。我们虽然不会演戏。却要会看戏,不会看戏的看热闹,会看戏的看门道。鉴赏家本身就 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我记得刚到台湾的时候,有一个朋友收集了很多贝多芬的唱片。有 七、八套,我请求他送一套或卖一套给我,他当场拒绝,因为每一套都由不同的指挥和乐队 演奏,并不一样。我听了很惭愧,他就是一个鉴赏家。

    上一次美国总统竞选的时候,我们看到侯选人的辩论,从不揭露对方阴私,因为这样做 选民会免得你水准不够,丧失选票。中国人的作法就不一样,不但专门揭露阴私,而且制造 阴私,用语恶毒。什麽样的土壤长什麽样的草,什麽样的社会就产生什麽样的人。人民一定 要自己够水准,人民自己如果不够水准,还去怪谁?对一个不值得尊敬的人,我们却直着脖 子叫他万岁。那你能怪他骑到你头上?拿钱买选票这种事情,使人痛心,选民在排着队选 举,一看到人在付钱买票,有人就问:「怎麽不给我呀?」这种人还配实行民主?民主是要 自己争取的,不能靠别人赏赐。现在,常有人讲:「政府放宽多了。」这是很可怕的事情, 自由、权利是我们的,你付给我,我有,你不付给我,我也有。我们如果有鉴赏能力,就一 定要争取选举。严格选择对象。我们没有鉴赏的能力,连美女和麻子脸都分不出。能够怪 谁?好比说画画,假使我柏杨画了毕加索的假画,有人看到说:「这真好|」花五十万美金 买下来了,请问你买了假画能怪谁?是你瞎了眼!是你没有鉴赏能力。可是在这种情况之 下。真的毕加系的画就不会有人卖了:假画出笼,真画家只好饿死。买了假画不能怪别人, 只能怪自己。就好像有一个人请来了一个裁缝师傅修他的门。结果把门装颠倒了,主人说: 「你瞎了眼?」裁缝师傅说:「谁瞎了眼?瞎了眼才找错人!」这个故事我们要再三沉思。 没有鉴赏力。就好像是瞎了眼的主人。

    中国人有这麽多丑陋面,只有中国人才能改造中国人。但是外国人有义务帮助我们,不 是经济帮助,而是文化帮助。因为中国船太大,人太多,沉下去之後,会把别人也拖下漩涡 淹死。在座的美国朋友,请接受我们伸出的双手。最後一点,我的感想是:我们中国人口太 多,仅只十亿张大的口,连喜马拉雅山都能吞进去,使我们想到,中国人的苦难是多方面 的,必须每一个人都要觉醒。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为一个好的鉴赏家,我们就能鉴赏自 己,鉴赏朋友,鉴赏国家领导人物。这是中国人目前应该走的一条路,也是唯一的一条路。

    谢谢!

    原载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五香港《百姓半月刊》;十二月一日纽约《台湾与世界杂 志》;十二月八日,台北《自立晚报》;十二月十三日洛杉矶《论坛报》。

 

酱缸国医生和病人(代序)
 作者:柏扬

    话说,从前,有个酱缸国,酱缸国每天最大的事就是辩论他们是不是酱缸国。而最热闹 的事就是医生和病人的争执,结果当然是医生大败,大概情形是这样的:

    病人: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大摆筵席,你可要赏光驾临,作我的上宾。我的病化验的 结果如何?

    医生:对不起…我恐怕要报告你一个坏消息:化验的结果就在这里,恐怕是三期肺病: 第一个是咳嗽......

    病人:怪了,你说我咳嗽:你刚才还不是咳嗽,为什麽不是肺病?

    医生:我的咳嗽跟你的不一样。

    病人:有什麽不一样?你有钱、有学问,上过大学堂,喝过亚马逊河的水,血统高人一 等,是不是?

    医生:不能这麽说,还有半夜发烧......

    病人:不能这麽说,要怎麽说才能称你的心、如你的意?半夜发烧,我家那个电扇,用 到半夜能把手烫出泡,难道它也得了三期肺病!

    医生(委屈解释):吐血也是症候之一。

    病人:我家隔璧是个牙医,去看牙的人都被他搞得吐血,难道他们也都得了三期肺病!

    岳生:那当然不是,而是综合起来……

    病人:好吧,退一万步说,即令是肺病,又是七八期肺病,又有什麽关系?值得你大呼 小叫!外国人还不照样得肺病?为什麽你单指着鼻子说我。我下个月结婚,谁不知道,难道 你不能说些鼓励的话,为什麽要打击我?我跟你有什麽怨?有什么仇?你要拆散我们?

    医生: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是说……

    病人:我一点也不误会,我一眼就看穿了你的肺腑,你幼年丧母,没有家庭温暖,中年 又因强奸案和某财害命,生了大牢,对公平的法律制裁,充满了仇恨,所以看不得别人幸 福,看不得国家民族享有荣耀。

    医生:我们应该就事论事……

    病人:我正是在就事论事,坦白告诉你你当初杀人时,是怎麽下得手的,何况那老太太 又有恩於你。

    医土(有点恐慌):诊断书根据你血液、唾液的化验,我不是平空说话。

    病人:你当然不是平空说话,就等於你当初妁刀子,不会平空插到那老太太胸膛上一 样。你对进步爱国人士的侮辱已经够了,你一心一意恨你的同胞,说他们都得了三期肺病, 你不觉得可耻?

    医生:老哥,我只是爱你,希望你早日康复,才直言提醒,并没有恶意。

    病人(冷笑兼咳嗽):你是一个血淋淋的刽子手,有良心的爱国人士会联和起来,阻止 你在「爱」的障眼法下进行对祖国的谋杀。

    医生:我根据的都是化验报告,像唾液,那是天竺国大学化验......

    病人:崇洋媚外、崇洋媚外,你这个丧失民族自尊心的下流胚、贱骨头,我严肃的警告 你,你要付出崇洋媚外的代价。

    医生(胆大起来):不要乱扯、不要躲避,不要用斗臭代替说理,我过去的事和主题有 什麽关系?我们的主题是:「你有没有肺病」?

    病人:看你这个「丑陋的中国人」模样,嗓门这麽大,从你的历史背景可看出你的恶毒 心肠,怎麽说没有关系?中国就坏在你们这种人手上,使外国人认为中国人全害了三期肺 病,因而看不起我们。对你这种吃里扒外的头号汉奸,天理不容,锦衣卫(努力咳嗽),拿 下!

    当然不一定非锦衣卫拿下不可(柏杨先生就被拿下过一次),有时侯是乱棒打出,有时 候是口诛笔伐。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三日,台北
 


作者:柏扬

    中国文字中最无法下界说的,莫过於「骂」,骂本来的意义应该是一种侮辱,你阁下骂 了柏杨先生一顿,我准跳高。而柏杨先生骂了你阁下一顿,你也不会放过我,准回敬曰: 「干你娘」。不特此也,叁国时,代诸葛亮先生在两军阵前,碰见王朗先生,几句「皓首匹 夫,苍髯老贼」,王朗先生一听,大叫一声,活活撞死马下,这真是恒古之大骂。不过,骂 之为物,用之於廉耻未泯的朋友,其效尚宏,这年头王朗先生者流不多,多的是正人君子和 道貌岸然。诸葛亮先生如困生到现在,骂了半天,别人无事,照漾嘻嘻笑而笑嘻嘻,他自己 死怕反而会大叫一声,活活撞死马下也。

    主要的是,「骂」一入官场,其意义即大变特变。柏杨先生在官崽大学堂担任教习,教 的就是「挨骂学」,对此有精辟的阐扬,有志之士,可往旁听。夫「挨骂为升官之本」,有 些人想挨骂还不可得。盖你收了红包的结果,如果不是挨骂,而是法律裁判,就一切都完了 蛋矣。我们家乡有句俗话曰:「打是亲,骂是恩」,指父母对子女而,言而能给你官做的人 就是父母,被人给官做的就是儿子孙子重孙子。君读明史,读到明末种种镜头,一定拍案叫 绝。魏忠贤先生不过一个被阉割了的地痞,可是因他可以给人官做,中央文武百官以及地方 文武百官,几乎全都拜在他的脚下当乾儿子乾孙子乾从孙子,挤不到子孙圈里的官,便如丧 考妣,以头碰墙,恨不得吃两斤巴松。既有如此跳圈之狂热,则像二「章」先生那种操操他 的妈,或罚罚他的跪,不但不是侮辱,简直是一种异数。有些人在子孙圈之外徘徊流涕,想 自己的妈被操,想跪上一年半载,还没有人肯下手哩。

    时代进步,骂也跟着进步,操妈罚跪的时代已经过去,内容遂变得十分复杂。有那麽一 天,我在街上过见一个场面,两位都是从小汔车里钻出来的人物,无眼镜的问曰:「老板叫 你去干啥?」戴眼镜的答曰:「挨了一顿骂,惨啦,惨啦。」我当时就告老妻曰:「记住那 家伙,他马上就要升官。」老妻不信曰:「挨骂的人还能升官?你真老糊涂。」愚妇之见, 真是可叹。果然,前天翻报,升官图中有他的玉照.

    盖挨骂学的精华全在於,此那就是说,老板大人呀,请瞧请瞧,你操我妈也,罚我跪也 好,我仍然狂热的爱你忠,你不给我官做,你狗崽的还有天良乎?而老板大人也是如此想 法,我操他妈,罚他跪,他都不变,安全可靠,莫此为甚,我不给官,给王八蛋官乎。壮 哉,一到末世,就安第一。古书上可惜没有写出顶撞李鸿章先生那位知府的姓名,否则我敢 打包票,他准没有前途。想当官的朋友必须把握此项秘诀,第一步是先往子圈里跳,第二步 是取得挨骂格,第叁步是使老板自觉他是黄天霸,第四步是「挨骂学」、「买西瓜学」、 「难得糊涂学」、「一脸忠贞学」出笼。包管你明天就坐在大辨公桌之,向周弃子先生埋怨 曰:「这局长真不是人干的。」你敢跟我赌一块钱哉?

    一个人甘心当奴才,甘心被骂,是他真的「忠贞在此,诸神退位」乎?当然也有一种祖 传的奴才胚,以当奴才为荣的,不过恐怕是大多数都另有天地。不管你怎麽整我,只要能给 我官做,我就兴兴头头,前仰後合。於是,所有的看家本领,就在这种情势下,五光十色, 大批出击。有些人一看小官崽大衣而车门,就大叫不得了啦,不知道在暗室之中,小电影的 节目还更为精彩,这是时代的需要,无可奈何者也。有一个问题在焉,有心的人不妨四打 听,在中国历史书上,几乎到都有责备别人「忘恩负义」的宣言,不外是某人焉,原来没饭 吃,要不是我拉他一把,早饿死啦,可是他忘恩负义,骂他两句竟不肯接受,某人焉,原来 当课的,我连升他八级,教他当处长,可是他忘恩负,竟不跳楼。呜呼,只要随便走走,所 碰见的,简直全是这种有於人的人,而所感叹的,又无不是别人如何如何的忘恩负义。人听 啦,好像中华民族忘恩负义的风气特盛,真是毛骨悚然。

    幸而事实上颇有研究馀地,人是有权力欲的,罗素先生有一本巨「权力论」,认为权力 是人类进化的动力,和唯物论,唯心论,鼎立而成为第叁种学说。所以人们对权力的来源, 无不诚惶诚恐。该来源如果是选民,则他忠选民。该来源如果是君主,则他忠君主。该来源 如果是柏杨生,他忠柏杨先生。该□源如果是官崽二抓牌,则他效忠官崽二抓牌。这里面最 大的分野是,效忠於选民,他可以维持他人性的尊严。如果效忠於杨先生,我既操他妈又罚 他跪,必要时还要他闻屁□粪,他的自尊心恐怕很难维持。一个没有自尊心的人,要想他像 一个有自尊心的人一样,倔强不变,可乎?在另一方面,使人最大的困惑是,明明用的是奴 才,□异想天开,希望该奴才像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从前对人,以国士待之,则国士 报之。而今对人,以奴才待之,□希冀以国士报之。用玩奴才的手段去结死党,怎不到处喊 人心不古哉?一个月几百几千薪金雇别人的劳力,到时候□要他从十八层楼往下跳,不跳就 是忘恩负义,如果颠倒过来,老板大人阁下自己往下跳乎?即令有格外的施恩,已用格外的 谄媚报答之矣。人的性格是一贯的,他为啥向你低头?为啥你操他妈罚他跪他还满面红光? 是因为你给他官做,一旦你稀里花拉,不能给他官做啦,再想如法炮制,自然不接受,盖他 去找别的能给他官做的人啦。这个道理,比柏杨先生张口向你阁下借一块钱,都明白,没啥 好商量的也。

    中国知识份子走的路,两千年来,都是固定了的,咬定一个主子,吃人一碗赏下来的 饭,不但没有第二路可走,而且除了这一条路外,想活下去都有点困难.自然而然的就产生 了「人生以做官为目的」的地下哲学,一切为主子服务矣.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一位,应推叔 孙通先生,研究他一生的奇遇,可看出中国六化所缺少的灵性倒底哪里去啦.他阁下原来是 秦王朝的「待诏博士」,陈胜先生揭竿叛变後,消息傅到咸阳,二世皇帝嬴胡亥先生表示民 主,特向大家徵求意见,诸生叁十馀人说老实话曰:「人臣无将,将则反,罪死无赦,愿陛 下发兵击之。」嬴胡亥先生一听,勃然大怒,叔孙通先生瞧在眼里,一脸忠贞学出笼,急忙 奏曰:「诸生解皆非,夫天下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视天下弗复用,且明主在上,[柏 杨先生按:这一巴掌拍的结实],法於下,吏人秦职,四方辐辏,安有反者?此特群盗鼠 窃,何足置齿牙哉。邵守尉令捕诛,何足忧。」嬴胡亥先生是一个短命鬼,当皇帝不到叁 年,就被子孙圈中坚份子赵高先生一刀,戳穿尊肚。满朝文武似乎只有叔孙通先生摸了个 准,盖昏庸骄愎的家伙,最大的特徵是喜欢听顺耳的话。诸生们老老实实说真话,嬴胡亥先 生当然大怒,「这种地头蛇头目,中国多的很,荦荦大者,又有二人焉,杨广先生和朱由检 先生是也」,叔孙通先生信口雌黄了一顿,就立刻浑身舒服。史书上说,嬴先生马上就赏了 他二十匹西服料,一件大衣,另外,升他为正式「博士」。

    叔孙通先生回到家里,那些大败的人心里不服,找他理论,问曰:「陈胜明明是叛变, 你为啥说了一大堆,不嫌谄媚得过火呀?」请看他阁下如何应对,答曰:「你们不知我也, 我不把他弄得晕晕忽忽,而像你们一样,也说真话,咱们今天还能平平安安回家哉?」这是 一个千古不灭的镜头,上下交相骗,而国砸矣。嗟夫,我们能责备叔孙通先生骗乎?地头蛇 一手拿着皮鞭,一手拿着「帛二十匹」、「拜为博士」,威迫利诱,逼你非骗不可。换了柏 杨先生,左一思,右一想,恐怕说出来的话,比叔孙通先生还要使他阁下过瘾。但叔孙通先 生高明的地方是,他在升官发财之後,并没有鬼迷心窍,沾沾自喜,看准了秦王朝马上就要 打烊,乃卷起行李,逃之夭夭,投奔别的主子去啦。大概他的霉气未退,所投奔的对象,一 个个也跟着打烊。先投奔薛,薛已降楚,再投奔楚,楚又灭亡。辗转了若干年,没有立脚之 地,最後归汉,刘邦先生瞧他穿着儒生衣服,又宽又大,幌来幌去,简直从心眼里讨厌。叔 孙通先生何等聪明,就立刻改装,短衣短裤。

    叔孙通先生跑来跑去,并不是孤伶伶的跑,而是有一群学生──以他为首的子孙圈,在 他的屁股後,跟着跑。希望有朝一日,刘邦先生给老师一个官做,以便吃菜的菜,喝汤的喝 汤。可是想不到叔孙通先生不但不向刘邦先推荐他们,反而把些叁竿子打不着的强盗匪徒之 类,硬往里拉,於是学生全体哗然,且看史书上如何写吧,汉书云:「通[叔孙通]之降 汉,从弟子百馀人,然无所进,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弟子皆曰:事先生数年,幸得从降 汉,今不进臣等,专言大猾,何也。」大猾者,知识份子瞧不起粗线条,口头上占便宜的话 也。叔孙通先生解释曰:「刘邦现在拼命打天下,你们能斗一下?当然先推荐泼皮亡命之 辈。各位同志且稍安勿躁,我忘不了你们。」果然,刘邦先生拳打脚踢,搞出了一个王朝, 当了皇帝。而皇帝也好,大臣也好,将军也好,当初大家都是大哥二哥麻子哥,不分彼此, 咬耳朵摸屁股的朋友,天下是大家打下的,要高兴当然一齐高兴,「群臣饮宴争功,醉或妄 呼,拔剑击柱,」把刘邦先生搞得焦头烂额。叔孙通先生抓住机会,建议「共起朝仪」,共 起朝仪的结果是刘邦先生大悦,曰:「俺今天才知道当皇帝之妙也。」於是,叔孙通先生趁 着主子大悦之际,缘竿而上,把他的学生荐了上去,刘邦先生乃一一发表他们为「郎」, 「类似现在次长、司长、科长之类的官」。叔孙通先生也真会做人,刘邦先生不是赏了他五 百斤黄金乎?他也转送给学生,学生欢呼雷动,赞曰:「叔孙先生真是圣人,知当世务。」

    我想读者先生现在可以了解「圣人」的定义矣,圣人者,「知当世务」,能弄到官做, 也能给人官做之人也。社会上很多奇异的事情,便由此发生,在洋大人之国,不学一定无 术,而在我们中国,不学硬是有术,谁使他有术乎?官使他有术也。那也就是说,官就是圣 人,官大啦,道德学问也跟着。大有很多场合,大官崽端着嘴脸,猛训小官崽曰:「你看的 只是局部现象,而我看的是全局,我必须考虑到全局。」直把小官崽训的张口结舌。其实他 懂得啥叫全局?他如果有眼光看全局,早买麻绳上吊矣。他的哲学根据就是官大学问,大盖 远在两千年之前,叔孙通先生起,圣人就和官崽结合,化而为一,弄得既官且圣,既圣又 官。一旦柏杨先生的洋女婿,[按:柏杨先生令嫒於前年和美国一位擦皮鞋的纽约隆重结 婚,好不可羡。读者先生不必送礼啦,原地肃立致敬即可啦],只要由他向当朝一品提一提 他岳父如何如何,依目前风气,凡洋大人一提的,无不身价十倍,则我当个地震局局长,准 不成问题。走马上任之後,用不了叁天,我就是地震专家矣。盖只有手中有权,便是圣人, 说啥都懂,训起人来,头头是道。

    叔孙通先生最大的功劳是代编字典的「圣人」定义,要想当圣人,非有权给人官做不 可。有权给人官做,才能玫训词而勉後进,否则便不值一文也,不要说社会上啦,就是在至 高的大学堂里,年头也有不对,柏杨先生想当年念书时,对教习们由内心发出敬意,老师布 鞋长发,棉袍上都是补钉,敬意反而更增。现在恐怕不太简单,一个有权给学生官做,或有 力把学生弄出国的教习,才有份量。别瞧把孔丘先生恭敬的昏头转向,那是孔丘先生死啦, 如果他阁下还活着,去国立台湾大学当教书试试,恐怕没有人听他「言寡尤,行寡悔」那一 套。

    除了为「圣人」下定义外,叔孙通先生还作了一件启示,那就是老板大人和子孙圈的关 系,在於能不能给他们好处,诸生追随叔孙通先生东跑西跑,总算死心塌地矣,书上虽没有 详加描写,但主奴间的感人事,一定很多很多。可是逐渐的他们不耐起来,来了个窝里反, 群起而向老师提出质问。幸亏老师身怀绝技,不负众望,否则僵到最後,一哄而散,那才精 彩。故任何老皮大人必须有官在手,前面不是提过明末皇帝朱由检先生乎,别看他凶暴起, 恶气冲天,一旦李自成先生进了北京,他阁下没猴子玩啦,再不能给人官做啦,大家立刻就 表演「众叛亲离」,以致他亲自敲钟召集百官,都没人理。历史上对该现象十分浩叹,其实 没啥可浩叹的,怎样聚,怎麽样散,没有把他绑起来献给新老板已算高级文化矣。

    韩非子曰:「王者与师处,霸者与友处,亡国之君,与奴隶处。」开创大局的领袖,尊 敬他任用的人,像周武王姬发先生对姜子牙先生,尊之为尚父;像齐桓公姜小白先生对管仲 先生,尊之为仲父;像汉昭烈帝刘备先生对诸葛亮先生,甚至表示把政权都愿让给。他其次 则把他用的人当作朋友,这例子多如牛毛,刘邦先生和萧何、韩信、张良,一直是穿一条裤 子的关系;苻坚先生和王猛先生,一见倾心,成为至友;李世民先生的左右手,也都情若兄 弟。可是,「亡国之君,与奴隶处。」呜呼,创业之世,用人唯才,年长者成了老师,年轻 者成了朋友。等到政权稳定,进入守成,用人便不管才不才啦,只瞧瞧资格如何,这就开始 发僵。等到末世,天下大乱,用人安全第一,就只有子孙圈矣,子孙圈中人都是靠聪明而被 赏饭吃,而不是靠智慧换饭吃的,老板大人左一看焉,一堆谄媚的脸,颂他天纵英明;右一 看焉,一群举业的脸,颂他不同凡响。他怎能不飘飘然而晕晕忽,偶尔操操妈,罚罚跪,自 理所当然。

 

 

                买西瓜学
             作者:柏扬

    郑先生的难得糊涂学精义,在於他并不否定聪明,你别看那些高官贵爵一个个脑满肠 肥,固无一不是绝顶聪明之人。也必须有绝顶的聪明,才能装恰到好处的糊涂。如果他根本 没有聪明,跟猪一样,有啥可取的?如果他的聪明成份不够,装起糊涂来不能恰巧好处,也 不会有啥前途。於是一切二抓学问,从此而。出试举一个例子说明,好比说柏杨先生忽然大 权在握,可以给你官做啦,有一天,我教你去买一块钱的西瓜,并面授机宜曰:「你出得大 门,往南走,约二里处,一瓜摊在焉,有个老太婆在那里卖瓜,一块钱一斤,快去快回。」 你阁下听了我面授的机宜之後,心中不禁笑曰:「这个混蛋老头,往南走叁千里也没有卖西 瓜的。」

    然而成败就在这里分晓,心里笑归笑,你的嘴脸必须严肃的表示对柏杨先生敬如神明。 然後出了大门,头也不扭,迳往南而去,一面赴一面骂曰:「这一带都是无主乱坟,西瓜在 何方?哼,狗屎倒不少。」走了足足一个小时,[你如果有雅兴的话,去找妓女小姐风流一 个小时亦可,]然後垂头丧气回来,[注意「垂头丧气」四字,精华在此。]见了柏杨先 生,立刻面色苍白,气喘如牛,作愤怒而又害怕之状,结巴曰:「南边没有卖西瓜的呀,我 找了一小时,腿都跑断啦。」柏杨先生大怒曰:「混蛋。」你曰:「是适适。」柏杨先生仍 大怒曰:「王八旦。」你曰:「是适适。」这时候你阁下脖子上最好适时的流出点汗水,以 示恐慌,双膝最好再努力发一点抖,以示紧张。柏杨先生瞧在眼里,龙心满意,乃曰:「你 往北找了没?」曰:「没,没有。」柏杨先生曰:「为什麽不找?」你曰:「你老人家没, 没,没教我往北呀。」柏杨先生乃跳高而开台湾之省骂曰:「干你娘,简直是猪,存心把朕 气死,你还有资格作官?锦衣卫,拿了。」於是你诚惶诚恐,如丧考妣。

    写到这里,性急的朋友一定沉不住气,瞪眼曰:「你既教人头也不扭,又教人垂头丧 气,弄得如此结果,真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也。」其实妙就妙在这里,盖观察二抓牌有 没有前途,不能从他被踢不被踢上看,须从他有没有圈圈上看。这不是说圈里人便永不会被 踢,圈里人搞得太恶形恶状,照漾会被免职让位,但与圈外人不同的是,圈外人一旦被踢, 那适真正的被踢,想再爬起来恐怕是难哪哪哪哪哪难。而圈里人便不然矣,被踢固然被踢, 但过了几时,等到主愤平息,照漾有得官做。明白这个原则,柏杨先生虽教锦衣卫把你阁下 「拿了」,尽管放心,第二天,我的龙心一想:「咦,他不过脑筋不灵活罢了,这种买油钱 不能买醋的人,最忠贞可靠。」说不定马上就派你当军机大臣,你就有得混也。

    我刚才强调「头也不扭」,就是郑板桥先生「难得糊涂学」里重要的一章,想做官的朋 友应特别注意,「头也不扭」的学问大啦,你不扭头,是表示你听话,你如果一扭头,就糟 到了印度国,会教你後悔的巴不得没有从娘胎里生下来。盖扭头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一扭 头,必然看见北边有一个西瓜摊,该摊的西瓜,又圆又大,又甜又嫩。你如果做官艺术非常 之高,急忙再把尊头扭回来,假装没看见,也不被别人发现,那算你叁生有幸。万一叁生不 幸,被发现,打了小报告,说你「心怀叵测」,「奸险阴□」,你的官就得垮。如果你做官 艺术不,高认为柏杨先生不是教你买西瓜乎?往北买同漾是买,何况明知南边没有西瓜哉。 於是你往北买啦,又便宜又好,一块钱买了叁百八十斤,吃一口能香死人。柏杨先生大嚼之 後,当然对你大加称赞,说不定立刻就升你当吏部侍郎。可是,问题也就发生在这里,当天 晚上,夜静更深,我心里想曰:「他能干固然能干,但他有脑筋,能判断,而有脑筋能判 断,就是一种危险。」想到这里,打了一个冷颤。好啦,不用多久,就有一个人抓住你的小 辫子一摔,你就尊嘴啃地。

    至於要你努力「垂头丧气」,其用意也是如,此一则表示你买不到西瓜时内心的痛苦─ ─一想起来给你官做的柏杨先生口渴发毛,而你又爱主情,切当然心中有戚戚焉。一则也避 免发现北边那个西瓜摊。如果你精神饱满,挺起脊梁,昂然而进,别人瞧见,咬我的耳朵 曰:「你看,他没有达成任务,还高兴哩。」这还用打听啥结果乎?或者是你在回来途中, 走着走着,猛一抬头,前面有卖西瓜的呀,不禁叫曰:「老头真是糊涂,明明北边有,偏说 南边有,教我跑冤枉路!」教你跑冤路?咦,就凭你这种想法,明明不服气我天纵英明,更 不服气我是大思想家以及大什麽家,我不教□衣卫送你顶帽子,已经够皇恩浩荡啦,你还想 当官往上爬呀。

    吾友苍颉先生想当年造字,鬼神曾经夜哭,盖□尽宇宙精华。因文字之产生,人间就有 更多麻烦,更多悲惨。柏杨先生如今发明了「买西瓜学」,据说鬼神不但没有夜哭,反而欢 声雷动,观察家并且发现他们有为我造一个铜像的可能。盖这种学问,有志之士,只要照着 葫芦画瓢,无不前途辉煌,犹如一盏明灯,悬在高处,照得做官之路,如同白昼,尽管闭着 眼睛往前走就成啦,用不着左碰右碰,碰了个头肿脸青,还不知道原因何在哩。

    一个人必须彻底明了这种学问,才能对历史上许多奇怪现象,获得解答,否则的话,一 辈子都是一盆浆糊。一些正人君子,差不多每天都鼓励别人精忠报国,老帝崽赵构先生更亲 笔写了该四个字赠给岳飞先生,而岳飞先生竟也当成了真,把它刺到背上,这一场精忠报国 的结果,国人皆知之矣。还有一个较小的例,似乎也可以介绍,晋王朝时楚王司马玮先生奉 诏发兵杀汝南王司马亮先生,等到把司马亮先生杀掉之後,当皇帝的司马衷先生和当皇后的 贾南风女士,翻脸不认账,说司马玮先生「矫诏」,逮捕斩首。司马玮先生临死时把皇帝亲 笔写的诏书拿给行刑官看,泣曰:「这是假的乎?」行刑官看啦,不禁落泪,然而有啥辨法 哉?

    这种学问流行的结果,反淘汰的酱缸文化遂不可收,拾历史上,多半是忠臣义士和英雄 豪杰,才受杀受辱。盖国家越危险,越濒临覆亡,爱国志士越是心如火焚。眼看大厦要塌, 忍不住伸手扶一把;眼看巨楼要倾,忍不住叫喊一声。这一扶和这一喊,便完全违反「买西 瓜学」和「难得糊涂学」的神圣原则。呜呼,当大家都非常舒服的时候,偏你有见解有判 断,你不危险,难道我危险乎。

    一个中国人几乎从懂事那一天起,就有人扭住耳朵,教训个没完。不外鼓励他爱国爱 乡,公平正直,不畏强梁,坚持真理。从小到老,如果把每天所听到的教训加起来,恐怕至 少可装十火车。而困惑也就困此而生矣。我有一个朋友,有一子焉,出国的前夕,他们在家 开惜别座谈会,偏偏我碰上前去串门,看他们桌上摆了一巨盘鸭蒸肝鸭翅膀,又有老酒,便 也挤而坐之,喝了两盅,听老头训子曰:「我儿,做人做事,要光明磊落,做一个顶天立地 之人,咬定牙齿,择善固执,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和国家民族,不要管别人的看法。」作儿 子的坐在一旁,面色严肃,洗耳恭听,唯唯答应,老头话匣子一开,简直有说叁天的趋势, 我忍不住插嘴曰:「老哥,你说的这些话,古书上都有,去书店买一本名人格言语录之类瞧 瞧,上面固多的是。不过我要问你,年轻人如果真的照着你的指示去干,你知道将产生啥结 果乎哉?」

    呜呼,二十六史就摆在架子上,只要有工夫去翻,随时都会发现圣人的教训简直实践不 得,一旦有人真的遵话炮制,就要流年不利。闲来无事,你不妨姑妄猜猜,历史上被杀被辱 的,是忠臣多乎?抑奸臣多乎?实在是难开尊口。圣人教你爱国,好吧,你爱国试试,因为 你爱之切,所以责之苛,因为责之苛,二抓牌自然嘿嘿冷笑。好像一条木船,有人凿洞,你 喊曰:「不要凿啦,再凿就沉啦。」有人用淡水洗澡,你喊曰:「不要洗啦,再洗就全体渴 死啦。」有人把帆布剪下做西装,你喊曰:「不要剪啦,再剪船就走不动啦。」有人把桨锯 下做梳妆台,你又喊曰:「不要锯啦,再锯寸步难行啦。」全船只听见你阁下一个人大嗓 门,好像就你聪明,别人干这也不对,干那也不对。嗟夫,你不被扔到海里,难道凿洞锯桨 同志被扔到海里乎?那些凿洞椐桨同志,一个个都是忠贞之士,信心坚强,认为船永不会 沉,你要是向他一提「沉船」,他尊脸上的青筋立刻暴起叁寸,吼曰:「你说啥?船会沉? 你是何居心?」

    其实,正人君子聪明齐天,其了解比柏杨先生深刻的多矣,大多数中国人努力的目标只 是「当官」,而不是当英雄豪杰。但正人君子比柏杨先生□高明一倍,他们不但不肯把心里 想的放到桌面上,反而另外准备了一套专门放到桌面上的话,随时随地,登台演奏。於是, 没有一个人的嘴巴不是崇敬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的,但大多数心理并不心甘情愿去当爱国志 士和英雄豪杰。如此这般,口心不一,你骗我,我骗你,看起来把别人骗住啦,实际上谁都 骗不住谁。不过谁也不肯用手把表面上糊的那层白纸戳破,结果大家靠着那层白纸过日子, 都假装着不知道白纸底下有脓血交流的烂肉。在这种局面下活着的人,自然知道怎麽选择 矣。

    夫「官」是啥?有人说是「公仆」,到目前为止,恐怕还不见得。我想对「官」字下定 义下得最正确的,蒲松龄先生是其中之一,君看过聊斋志异上的「夜叉国」乎?话说徐先生 乘船出海做生意,一阵大风,把他阁下吹到夜叉国,娶了一位夜叉太太,生了二子一女。有 一天,夜叉太太携一子一女,出去打麻将时,徐先生思家心,切就和大儿子徐彪先生开溜。 回家之後,徐彪先生做官做到「副将」。又有一天,一个商人在海上也被大风吹到夜叉国, 见了徐彪先生的弟,弟乃告之曰:「你哥哥做了官啦。」弟弟曰:「官是啥玩艺?」现在且 听听该商人的介绍词。他曰:「出则舆马,入则高坐堂上,一呼百喏,见者侧目,侧足立, 此名为官。」如果经柏杨先生翻译成白话,你就更会心跳,曰:「出则汽车飞机,欢呼迎 送,宴会训话。入则高坐办公桌後,签字盖章,红包滚滚,权势滔滔,见者裂嘴而笑,半屁 而坐,为之拉车门而穿大衣。此名为官。」英雄豪杰的辱戮如彼,二抓牌的光彩如此,还有 啥可说的。

    官既然如此之妙,要想人不选择它,而去选择下场必糟的道路,恐怕有点违反人性。吾 友纪德先生曾曰:「当你在气质、灵性、见解、判上,愈进步的时候,你所获得世俗的荣耀 越少。当你在权势、金钱、地位、官职上,愈进步的时候,你所获得世俗的荣耀越多。」似 乎是古今中外一也。於是遂呈现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既倒楣又遭殃的爱国志士和英雄豪 杰,另一个极端是既富且贵,又阔而抖之的官崽群。夫「官」是坐汽车,乘飞机,训话签 字,去外国落户传种的唯一捷径,教人之不爱之若狂,可乎!

    有一种现象,玄妙异常,读者先生天天看报,不知道注意了没有?每一新官出笼,报上 必大为卖劲,官大的,报上所卖之劲大,连祖宗叁代都写了上去,至於生而不凡,异禀异样 等等,更不在话下。官小的,报上所卖之劲亦小,不过登张照片,吹吹他过去干过啥就行 啦。一个人当官也好,升官也好,当然热闹一番,不过如果只在圈里热闹,我们没啥可讲, 一旦上了报,便与小民有关了矣。柏杨先生每看见报上这类照片,或看见其庄严的姓名,便 不由看得发怔,又敬又羡,眼前遂浮起各种影子──有汽车的影子焉,有洋房的影子焉,有 报刘一丈书上那种「厚我厚我」的影子焉,有官场现形记上那种「黄豆汗珠」的影子焉,有 出国考察、视察、开会、存款的影子焉,有端起嘴脸训话,教我们小民忠君爱国努力工作的 影子焉,便不由的七魄荡荡,叁魂渺渺。

    看起来夜叉国对官的介绍,还不够淋漓尽致。只有一点颇为精彩的,那就是官之所以动 人心魄,全因为官和物质享受不可分,黄道周先生当初如果不是被清军活捉,而是坐着八抬 绿呢大轿,则虽然是他卖了国,当了汉奸,但他的遭遇,你说能相同乎?大汉奸洪承畴先 生,史书上只记载他母亲骂他,夏曾佑先生骂他,还有别的几位忠臣烈士骂他,好像人人都 在骂他,实际上他那时的官大矣,曰「武英殿大学士」,曰「七省经略」,报上不但登他的 照片以及祖宗叁代的照片,恐怕连祖宗七代的照片都得往外冒。他阁下驾到之处,所受的荣 华富贵,黄道周先生能望具项背哉。

    凡享大福的,都是精通「难得糊涂学」的官,以秦桧先生而论,很多人虽然不肯明言, 但心里恐怕都有此一念,当秦桧要比当岳飞容易得多,也舒服得多。北伐不北伐,「二圣」 还不还、小民水深火热不水深火热,关俺屁事?尤其是所谓「二圣」,当儿子当弟档的赵构 先生都巴不得他们砍头,秦桧先生又何必念念不忘?可惜未王朝时代没有报纸,否则找本合 订本看看,恐怕岳飞先生准被攻击得狗屁不值,专栏焉,社论焉,特写焉,正人君子的谈话 焉,影印出□的通敌叛国证据焉,万人唾骂的通电来信焉,包管天天都是满版。呜呼,当岳 飞先生被明正典刑之,日报上一定登出秦桧先生出席啥会,向与会人士,呼吁团结救国的消 息,你敢和我老人家赌一块钱乎?

    好啦,最後说一件故事,以告结束。未王朝初叶,姑苏太守吴伯举先生,被当时的巨号 二抓牌蔡京先生非常欣赏,一年之中,连升叁级,做到「中书舍人」,他如果有柏杨先生这 两下子,善尽昧天良而猛拍马屁,早不得了啦。可惜他竟没有柏杨先生这两下子,不得不垮 了下来。有人为他向蔡京先生讲情,你猜蔡先生说啥?他曰:「既要做官,又要作好人,两 者可得兼耶?」咦!

 

 

难得糊涂学
                               作者:柏扬

    昨天有一位朋友,到柏府串门,对这几天研究英雄下场的大作,伤心曰:「你这麽一 说,英雄豪杰都没有好下场,好像古人都没有你聪明。」呜呼,他实在是太低估了古人的大 智大慧,难道用得着柏杨先生千百年後哎哟一声,众人才恍然大悟哉!我们老祖宗时代,便 早有此发现,不过大家已经被酱,知而不说,不像柏杨先生穷极生疯,泼皮胆大,刚刚一知 半解,便赶紧拉开嗓子乱嚷。君不见,乎真正的仁人君子,和识时务的俊杰,对任何英雄豪 杰的勾当,都不会去干。种玉麟先生之放洋,有人笑;六君子之死,也有人笑。前不已言 之,人人都称赞岳飞,可是如果请他阁下当岳飞,他恐怕吓得稀屎都拉出来。你如果一时心 血来潮,冒险犯难,别瞧朋友在公开场合恭维你,关得门来,有得笑你傻也。苏东坡先生 曰:「他人生子要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我子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贵阁下明 白了吧,在酱缸里,只有佑愚且鲁的人有前途稍微有思想见解骨气才能的人,便只合有数不 尽的灾难。

    苏东坡先生的愚鲁政策,千万不能依字面解释,如果依字面解释,则历代下来,林林总 总,大小官崽二抓牌岂不一个一个都是白痴乎?呜呼,谁要说他们是白痴,谁连白痴都不 如。郑板桥先生曹在这上面悟出「难得糊涂」的学问,早柏杨先生一百年,真是了不起的人 杰也。他阁下是清王朝中叶人,酱缸文化一直酱了两千年,才被他戳破了一个小洞,使我们 後生小子,有所遵循,诚功德无量,伟矣大矣。柏杨先生从前曾想办一个「做官之道函授学 堂」,後来改为「做官大学堂」,又改为「官崽大堂」,「二抓大学堂」,将来会不会四改 五改,我不知道,不过不管名称怎麽改,我发明的那些种种升官固位的学问,依然价值连 城,如果再加授「难得糊涂学」,就更包罗万象。郑板桥先生真算看穿了中国官场,也看穿 了酱缸。

    郑先生开宗明义曰:「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糊涂更难。」柏杨先生小时候读之, 简直越看越不懂,心里想,聪明当然难,遇到一个算术题,呆瓜算了叁天都算不出,而柏杨 先生一算就出,是呆瓜这种人值钱乎?抑柏杨先生这种人值钱乎?是该呆瓜有前途乎?抑柏 杨先生有前途乎?而郑板桥先生硬是瞪着眼说聪明没啥了不起,反过来糊涂虫倒难得难得, 教人拼老命都想不通。

 

敲门砖学
                               作者:柏扬

    儒林外史第十叁回「马纯上仗义疏财」,写的是马二先生的故事,马二先生属於中国传 统文化中知识份子代表人物,他对蘧公孙先说的那段话,真知灼见,惊天地而泣鬼神,世人 不可不焚香拜读,书上曰──

    「马二先生问道:『先生名门,又这般大才,久已高发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孙道: 『小弟因先君见背的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务,所以不曾致力於举业。』马二先生道: 『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然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 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这便是孔子 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梁齐,这便是孟子的

    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就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 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 便是唐人的举业。到了未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 未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文法。则就是孔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 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 你官做?』一席话,说得蘧公孙如梦方醒,留他吃饭,结为性命之交。」

    呜呼,不仅蘧公孙先生如梦方醒,便是柏杨先生也如梦方醒,读者先生中如有人知道马 二先生住址的,务请来信见告,我不但要留他吃饭,结为性命之交,而且还非请他当官崽大 学堂校长,兼授他的「敲门砖学」,以明义理不可。夫举业者,做官的敲门砖也。要想做 官,就得认清时务,在言扬行举的时代,我就言寡尤,行寡悔。在游说时代,我就周游列 国,舌如弹簧。在贤良方正时代,我就贤良方正。在诗词歌赋时代,我就既作诗又填词。在 理学大盛时代,我就连女人都不看。在八股取士时代,我就努力八股。惜哉,一时尚找不到 马二先生,无法请就明王朝以後的时,代指出当行的举业。但依其「敲门砖学」精神类推, 以後到了袁世凯洪宪时代,柏杨先生就努力赞成帝制,至少也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表示非 有个皇帝出来不能救中国。到了云南起义,再造共和时代,柏杨先生自然跟着义愤填膺,同 样的也要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面不改色的曰,那些赞成帝制的人都是王八蛋。之後,到了 东亚共荣圈时代,柏杨先生的举业就是喊天皇万岁矣,否则那个给我官做?壮哉,「那个给 我官做?」对小孩子来说,有奶便是娘。对二抓牌来说,能给我官做的就是主子。於是耶稣 先生的八福又多了一福,曰:「有权给人官做的有福啦」,撒下了大圈圈小圈圈,黄圈圈紫 圈圈,自己高坐在上,看那些举业朋友,以头撞之者有之,以屁股顶之者有之,以钢钻钻洞 者有之,以忠贞学挖窟窿者有之,以听话学巩固地盘者有之,热闹哄哄,好不过瘾。


人才
作者:柏扬

    社会上嚷嚷得最厉害,连耳朵都震聋的一句话是:「没有人才」,也难怪有此嚷嚷,多 少年来,无论大事小事,几乎没有一件事不窝窝囊囊,丢人砸锅。小民固然望人才如大旱之 望海龙王,便是高高在上的二抓份子,私欲满足之馀,也想到人才之妙,而兴「没有人才」 之叹。好像中国气数已尽,人才到,此嘎然而止,绝了种啦;旧有的人才死光,再没有新的 人才啦。尤其是二抓牌,坐在辨公桌後翘起尊腿,自得其乐,偶尔抬头一瞧,四周站的全是 给他们官做的子孙圈,想操其妈就操其妈,想罚其跪就罚其跪,自己一咳嗽就有人研究该咳 嗽的哲学基础;自己一搔耳,就有人立刻以头碰地表示搔得好呀搔得好。而那些圈外之人, 有的不准操他妈,有的连罚站都不接受,有的多嘴多舌,有的专唱反调,有的不听话,有的 更为荒唐,竟然说我的咳嗽是害感冒,而搔耳不过因为痒。呜呼,在他阁下的尊眼之中除了 奴才,就是乱民,同样也是没有人才。

    问题就在於,中国真的气数已尽,人才也真的绝了种乎哉?恐怕多少有点量馀地,唐太 宗李世民先生有一次教封德彝先生举荐贤良,好久没有消息,李世民先生催他,你猜他说 啥?他也是绝种论,答曰:「非不尽心也,但於今未得奇才。」好像凡是奇才之士,额上都 刻着字,他一拣就拣到了手,既然没有刻字的,便木法度,於是李世民先生曰:「但患己不 能知,安可诬一世人。」这一个钉子碰得响亮,千载以下,仍在耳际缭绕。还有後高祖姚兴 先,也有一钉,他梁喜先生物色人才,也是过了很,久再催促,梁公也是绝种论,答曰: 「未得其人,可谓世之乏才。」姚兴先生曰:「卿自识拔不明,岂得远四海乎?」李世民先 生和姚兴先生,仅凭这个钉子,就应该名垂寰宇。有的人动不动就叹没有人才,应该马上送 到地方法院,去吃诽谤官司。

    君读过王安石先生论孟尝君之文乎?孟尝君田文先生是战国时代叁「君」之一,也是叁 「君」之首,他阁下有一次出使国,昭王嬴稷先生打算逮捕杀之,以除後患。田文先生听 啦,急得团团转,转到最後,人才出焉,一个圈里人善於窃盗,乃夜入秦宫,把田文先生送 给嬴稷先生一件价值五十万美金的海勃龙大衣,偷了出来,转献给嬴稷先生的宠姬,该宠姬 想那一件大衣想得要命,一见大喜,乃在嬴稷先生眼前,用了点功夫,这才放他回去。走到 函谷关,值半夜,按当时的法律,鸡鸣才开关,田文先生第二度团团转,恐怕嬴稷先生改变 主意,派兵追赶,一旦追赶得上,便尊命休矣。到了此时人才又出,另一个圈里人善於鸡 叫,就当场表演,叫了两下,别的公鸡在梦中被该叫声惊醒,糊里糊涂也跟着叫,结果你叫 他也叫,关门大开,他才算逃脱虎口。田文先生逃虎口之後,用不着说,一定芳心大喜,拍 屁股曰:「幸亏我天纵英明,人才丛生。」即令他阁下没有这麽说,恐怕也会这麽想,想到 得意之处,难免一番沾沾自喜。

    然而王安石先生□觉得颇不对劲,他有一篇「读孟尝君传」,字数不多,且抄在下面: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 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取鸡鸣 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王安石先生认为,以齐国面积之大,人口之多,只要有一个半个人才,便足可以强盛, 足可以把秦整的七零八落,田文先生根本就不会被叫到秦国去,受要囚要杀之辱。正因为田 文先生左右充满了鸡鸣狗盗之徒,真正人才,才落荒而逃。

    王安石先生为田文先生上了一个尊号,曰:「鸡鸣狗盗之雄」,中国历史上这镜头很 多,有些人看起来精明能干,小聪明如连珠炮,忽冬,俨然俨然,实际上不过一个「奴 才总管」、「一圈之长」而已焉。夫二抓牌尊眼中,人才和不听话是不可分的,事实上人才 有些时候也确实不听话,盖奴才头「操」奴才的妈,奴才马上就在门口挂匾志庆;一圈之长 罚子孙圈跪,子孙圈马上就削半截。如果刘备先生操诸葛亮先生的妈,或苻坚先生罚王猛先 生的跪,恐怕他们很难忠贞不误。不特此也,纵然二抓牌於心不忍,其奴才一看,咦!你怎 敢不把亲娘献上去呀,显然还有保留,这种人不可靠不可靠,也无你立足之地。

    前已言之矣,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开创之初,无不人才济济。可是到了後来,圈圈出 笼,就非关系不行,而「才难」了矣。「才难」似乎并不对题,教头目舒服的人才固多的 是,只不过教国家兴隆强盛的「才」才「难」。初期的姜小白先生,大智大慧,想吃山珍海 味,就找易牙,想当圣人,满足满足自尊和虚荣,就找开方,想玩玩女人,就找竖刁,想治 治国,把齐国弄强,就找管仲。等到管仲先生一命归天,他把国事寄托到前叁个人才身上, 就糟了大糕,其结局如何,世人尽知,活活饿死不算,连□首都生了蛆,还没人发现。我们 向不以「死」来衡量人,对不得善终的忠臣义士和英雄豪杰,敬意没有稍衰,但把齐国弄成 那种样子,姜小白先生之昏,千载以下,尤使人跺脚。

    人才和奴才誓不并立,奴才永远成不了人才,而人才也永远成不了奴才。表面看起来, 越是末世,人才越少,左也窝囊,右也纰漏。古人谈到一个王朝的衰亡,往往叹曰:「气数 已尽」,到了无可奈何之时,也只好这麽一叹。不过柏杨先生以为,似乎并不见得,盖气数 尽者,人才绝也。问题恐怕是,越到末世,不但人才并不越少,相反的,人才反而越多。君 不见旧政权垮台,新政权成立,在新政权下,不都是人才如云乎哉?秦王朝末尾几年,只剩 下赵高先生一人,可是西汉王朝的开国功臣张良先生,韩信先生、萧何先生,固是秦王朝属 下的乱民也。隋王朝末尾几年,也只剩下虞世基先生一人,可是唐王朝开国功臣李靖先生、 尉迟恭先生、魏徵先生,同样隋王朝属下的乱民也。

    末世政治最大的特徵,是把人才一一逼成乱民。这并不是说处心积虑的要别人反,而是 「天下为私」的结果,有些酱不住的人,不得不反。君一看水浒传便知,像林冲先生,高太 尉手执钢刀,咆哮曰:「你反不反?不反,老子就杀!」头目高坐堂上,凶态可掬,当然不 怕你反。张叁反焉,大刀一挥,喀嚓一声,杀掉其头。李四反焉,大刀一挥,喀嗦一声,杀 掉其头。只见他举刀如飞,威风凛凛。可是「反」是他阁下努力制造出来的,所以即令活活 累死,也杀不完。杀来杀去,终於遇到一个脖子硬的,不是喀嚓一声啦,而是当啷一声,大 刀震落在地,一个新政权出现。战国时代毛遂先生的故事,可帮助我们了解末世何以「才 难」,平原君赵胜先生那一套话,听起来能把人气断了筋,他曰:「大丈夫处世,像把锥子 放到口袋里,尖端会立刻透出来。阁下在我这里叁年,默无闻,也没有一个人说你好话, 恐怕你没啥没啥。」毛遂先生曰:「假如我被放到口袋里,尖端早透出来啦,而是我根本没 有被放到口袋里呀。」盖口袋已被圈圈扎住,谁都放不进去,举目所及,不是在垃圾箱里烂 着,就是已上了梁山,读史至此,涕泪交集。

 

赏饭学
作者:柏扬

    提起黄天霸先生,恐怕无人不知。柏杨先生家乡,小孩子们有一首儿歌,遇到有人紧追 一个问题时,对方即唱之以作回答,曰:「啥缮缮,黄天霸,对你说,你害怕。」可见黄公 的威力,及於顽童。他阁下正是打渔杀家萧恩先生所说的「奴下奴」人物,有一次,侍奉他 的主子「施大人」施不全先生,路过落马湖,落马湖上强盗如林,左搞右搞,竟把施不全先 生活捉去。黄天霸先生慌了手脚,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东查西访,後来找到 了一个老头,该老头是知道施不全先生下落的,黄天霸先生大喜过望,拍他的肩膀曰:「你 的前程,包在我身上。」老头立刻磕头如捣蒜。我想,该老头磕头似乎磕得太早,如果仔细 想想,老头的前程好像不是包在黄天霸先生的身上,而是黄天霸先生的前程反而包在老头身 上。该老头如果不说出施不全先生的所在,黄天霸先生不但前程没有啦,失落了主子,君知 是该何罪乎?势必连尊命都没啦。然而他不但不感谢老头,反而教老头他感谢他,这种赏饭 学,真是一个典型的嘴脸。中国社会上似乎处处都有黄天霸,天天都在「你的前程包在我身 上。」

    中国知识份子是世上界最可怜的一种动物,五千年来,以纯书生取得政权的,只有王莽 先生一人,具次顶多刘秀先生算上一个。其他头目,这个「高祖」焉,那个「太祖」焉, 「祖」字辈的头目,无一不是耍流氓耍出来的。然而王莽先生□落得万世唾骂,盖他阁下夹 在两个姓刘的王朝之间,而东汉又是以西汉为号召,靠西汉那块招牌吃饭的。知识份子则是 靠东汉吃饭的,就只好努力向姓刘的忠贞矣。假如王莽先生的政权能维持八百年之久,也成 了「啥祖」,情况恐怕会大大的不同。不要说八百年之久啦,就是他阁下之後的王朝不是姓 刘的,而是姓张王李赵,或是姓柏的,新王朝成了正统,具骂至少也轻得多。哀哉,王公。

    中国知识份子能有王莽先生那种成就的不多,大多数只有一条路摆在脚前,那就是嫁鸡 随鸡,嫁狗随狗,追随一位头目,听凭摆布。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拚命向有前程的 头目那个圈圈里跳,永远寄附在别人的尾巴上。主子阔啦抖啦,就大吃大喝;主子垮啦,大 家树倒猢狲散;主子对这种情形自然也「眼睛是雪亮的」。读者先生千万不要被古书弄花了 眼,以为主子对奴才会「坐以论道」,该古书都是知识份子写的,硬往脸上抹粉,教人起鸡 皮疙瘩。宋太祖赵匡义先生把刘昌言先生撵走了之後,有一次早朝,心里痒得忍不住,问左 右曰:「他哭了没?」原文是:「昌言涕泣否?」後来把吕蒙正先生免职,又是心里痒得忍 不住,又问左右曰:「望复仕,目穿矣!」被钱若水先生听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的 地位再,高竟不值钱如此,当晚就卷了行李,告老还乡。

    其实赵匡义先生还算道德学问齐了天的。明王朝亡国之君朱由检先生更糟,他阁下一时 兴起,把大臣们弄到朝堂,一字排开,向他们行上一揖,以示民主──那时的术语是以示 「尊师敬道」,可是过不了叁天,□把他们一个个掀翻在地,打得哭天唤地,两腿都断。朱 由检先生昏蛋乎?昏蛋当然昏蛋,但也是政治制度和时代风气使然,黄天霸哲学在作怪也。

    柏杨先生亲自瞻仰过的,有两人焉,一位是李鸿章先生,此公历史上的功过,自有公 论,我们不谈。我们谈的是他脑筋中的「赏饭学」。他认为凡是比他官小的,都是靠他吃饭 的,既都是靠我吃饭的,不教你跳楼,又不打你□子,而只是骂骂,该没关系吧。他的口头 禅是「操你妈」,终於有一天操到了自己的妈。记不得啥书上看见的啦,有一位知府老爷, 闻「操」之後,肃然曰:「卑职不敢操大人的妈。」李鸿章先生最後一次当官,是八国联军 之役,太监拿着诏书,叁更半夜敲他的门。清王朝之例,凡大臣「赐」死,都在半夜,别看 李鸿章先生操人妈时,其势汹汹,一听敲门,他自己的妈有被赏他饭吃的人「操」之可能, 就涕泪交流,召集家人,泣曰:「子子孙孙,切勿为官。」开门一看,原来升啦,他是否又 劝他的子子孙孙可以照样为官,书上没有交待,真是遗憾。

    第二位是冯焕章先生,此公伙夫出身,做到当朝一品,其官之巨之大,不用说矣。他大 概是李鸿章先生的嫡传弟子,平生以黄天霸自居,把部下当成猡猪,想骂就骂,想训就训, 西北军闲话轶事中,差不多都和「骂」「训」有关。後来当兵役部长,又当汀北省政府主席 的鹿锺麟先生,在电话上挨了一顿臭骂後,冯焕章先生千里外还馀怒未息曰:「混蛋,给我 罚跪一小时。」他答曰:「报告总司令,已经跪下啦。」说跪下真跪下,就在电话机前跪了 一小时,奴态可掬,使人起敬。

    从前帝王时代,再大的官见了皇帝都得磕头如捣蒜。太平天国一闹,满清政府的前程明 明是包在曾国藩先生上的,结果黄天霸出现,曾国藩的前程反而倒转过来包在满清政府身 上。他阁下见了慈禧太后那拉兰儿女士,跪在地下,一跪就是几个小时,因为那拉女士特别 看得起他,[酱话谓之「圣眷甚隆」],要和他长谈故也。後来看他阁下跪得实在可怜,才 特别开恩,准他──咦,读者先生切莫快嘴,以为准他坐下,他离坐下的距离还远哩。而是 准他爬下,当然不是爬到泥地上,而是爬到锦墩上。再到了後来,该「文正公」实在太老, 才第叁度开恩准他作日本人状,蹲到自己的小腿上。不特此也,满清王朝中再高的官,见了 皇帝和那拉兰儿女士那个烂女人,都自称为「奴才」,这个称呼太绝,可列为人类十大奇观 之一。不要说叫啦,便是听一听都过瘾。可是,所有的大臣中,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当奴才 的。像曾国藩先生,身为满清王朝「再生父母」,可是他想当奴才还不够格,盖只有圈里人 才有资格当奴才。若曾国藩先生,只能自称为「臣」。我们不妨在这里顺便研究研究他阁 下,曾先生能成功一番事业,当然颇不简单。但我们注意的□是他阁下的做官之道,真是有 空前的心得,出任官崽大学堂校长,包管胜任愉快。尤其对「固位」之术,更有一手,为了 自己的官,视别人性命前途如粪土。一攻入南京,马上解散湘军,以便他的官稳如泰山。此 公的眼光惜乎只──於历史酱缸,而不敢稍微挣扎,只知道从历史上从取得陈旧的教训,而 没有智慧向西洋吸收新的知识,所以他的境界只好──於当官,他的学问也只好──於固 位,不能进一步对国家民族有何裨益。

    贵阁下不要以为「骂」是一种侮辱,有此一念,天地不容。从想当奴才都当不上的镜 头,可知当奴才有奴才的妙用,这妙用和「听话学」有关。嗟夫,奴才最大的特徵是听话, 主子大骂特骂,是在侮辱我,乎非也,实际上□是看得起我,盖「挨骂为升官之本」,一个 人不管你作了啥丧尽天良,亡国灭种之事,李鸿章先生焉,冯焕章先生焉,一见你就破口大 骂,不但「操」你妈,还「操」你家所有的女人,尊心尽管放宽可也,准啥屁事都没有,盖 你已经被认定是他的人啦。即令垮台,前不已言之乎,过两天又可当别的官焉。可是一旦二 「章」先生见了你客气非凡,握手言欢,喊你「老哥」,呼你「贤弟」,然後含笑送客,好 啦,你还想当官?当个屁吧,不祭出法律要你的尊命,已是你祖宗积德矣。


说不准学
 作者:柏扬

    是若干年前的事啦,有人对香港的政治清明表示景慕,於是义和团徒子徒孙气得□胸打 跌,群起而攻之。彼时还不流行立法委员提质询,说谁动摇国本的学问,所以攻了一阵,也 就偃旗息鼓。我想现代人物最大的特点是蠢血沸腾,从没有时间真正坐下来和真正冷静的想 一想,而只一口咬定:「把堂堂中华,去比殖民地。」好像只要这麽比一比,其思想就有问 题。至於比的对不对,是不是那麽一回事,通不管他娘也。南北朝时祖挺先生对北齐帝国皇 帝高演先生曰:「陛下有一范增而不能用。」高演先生跳高曰:「你敢把我比项羽?」几乎 把他阁下活活打死。其实高演先生舔项羽先生的屁股都不配,但他有权在手,就有资格踢 腾。这种优秀的文化传统,一直传统到现在,自然日益发扬光大。

    香港自由日报上有马五先生一篇短评,介绍了一则香港故事。一个叁作牌向街头无牌熟 食档收了六元港币贿赂,结果被判有期徒刑六个月。马五先生赞曰:「香港是殖民地,一般 人对殖民地的政风皆另眼看待,认为黑暗面大过光明面,区区六元港币规费,何足道哉?然 而法院却执法不□,对公务员的贪污行为,决不饶恕。收受六元贿赂,本质上与六十万元贿 赂,并无区别,非法贪污则一也,这便是法治精神。法律有若泥塑木雕的偶像,贵在人人奉 如神明,它即发生灵验,拥有祸福人群的权威。假如执法者受着人情或某种外来势力的干 扰,稍有瞻徇,而枉法或执法以从事,法律的尊严即荡然无存,谁也对它不发生信奉的观念 矣。因此,我想到中华民国司法界在台湾的若干现象,其法治精神似乎尚不及香港殖民地远 甚。例如同样是公务员,经由太太之手收受贿赂,贪污有据,有的夫妻一并判刑坐牢,有的 竟宣告无罪,还要官复原位,顾盼自雄。法官可以声称「奉命不上诉」,诉讼处理必须「配 合国策」,这算世界上那一类型的民主法治规范乎?至於行政人员遇到收取红包,已视为义 所应尔的常情,靡然成风,肆无忌惮。像香港警士取六块钱的规费这回事,如果是在台湾, 他会招来徒刑之灾乎?」

    柏杨先生所以引用马五先生原文,因马五先生的尊头比柏杨先生的硬,颇可以抵抗各种 飞帽。不过如论起学问来,他阁下就差得远啦。他不是问该贪污六元贿赂的叁作牌,在台湾 会吃官司乎?意思是说,如果他在台湾,决不会吃官司。其实不一定也,其中道理,柏杨先 生发明有「说不准学」,可供参考。马五先生说他简直要发思古之幽情,他曰:「我非常赞 许一百年以前的腐败旧制度,行政和司法不分,集中於一个官吏之身,听他随意处理,他受 着王道仁政的思想影响,对一般人民,反而比现在这样口称法治,行属人治的後果好的 多。」

    在堂堂进步繁荣的台湾,竟使人想到连黑暗的专治时代都不如,真不知是何居心?柏杨 先生势非闻过则怒,以示忠贞不可。幸亏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马五先生说的,帽子铺掌柜 的如欲飞帽,千万别飞到我头上来,务请认清目标,迳向他阁下猛扣可也。不过偶尔有时 候,一些不长进的朋友,也跟着会发出一阵同样思古之幽情的。不必用学院派的方式找根据 啦,且说说京戏吧,君看过「四进士」乎?真是绝妙好戏。话说开店的老头宋士杰先生,不 甘屈辱,顶撞了县太爷几句,凡官崽都有其崽威的,县太爷岂能例外,就打了他四十大板。 官司打将下来,闹到最後,公堂之上,宋士杰先生翻出县太爷受贿的底牌。其中有几句对 话,世人不妨洗耳一听。

    县太爷曰:「宋士杰,你好厉害的状子。」

    宋士杰先生曰:「大人,你好厉害的板子。」

    县太爷悻悻然曰:「好汉汉,等我回到衙里,再和你算账。」

    宋士杰先生笑曰:「怎麽,老哥,你还打算回去呀?」

    县太爷一听,打了一个冷颤,真的当堂就被摘下纱帽。

    呜呼!虽然那是一个公开打板子兼被革掉了命的时代,但也是个说得准的时代。以一个 开小店的老头,都能肯定某人犯了某罪,一定会得到某种惩罚,真是奇迹。今天便不然矣, 不但开小店的老头说不准,连名震海内外的马五先生都说不准,还茫茫然问曰:「这算世界 上那一类型的民主法治规范?」当然是「说不准类型的民主法治规范」。即以该香港的叁作 牌而论,贪了六元小污,香港政府就判他六个月,马五先生以为如果在台湾,准啥事都没 有,恐怕不太见岛,说不定经过法官自由心证了一番之後,说他动摇国本,判他六十年哩。

    正因为一切都是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兴之所至的,中国人便只好恍恍惚惚过日子,能 二抓就二抓,能乱兼就乱兼。最妙的是,越是二抓得凶的人,越是教训别人不要二抓。越是 声明他啥也不抓的人,越是抓的凶。我们社会就好像一幅毕加索先生的调颜料板,五光十 色,好不可爱。洋大人见之,伸大拇指曰:「进步进步。」或点头赞叹曰:「提高提高。」 结果苦了一些既无啥可抓,又无啥可兼的老弱残兵,用别人买一双皮鞋的钱,来养活全家。 养活全家不算,不时的还有正人君子揪住他的耳朵,教他节约救国。

    我们已一再反覆言之,中国传统文化中什麽都有,独缺灵性。我说什麽都有,那是真的 什麽都有,不信的话,翻开古书瞧瞧,圣人也汉,君王也汉,篇篇言论,头头是道,而实际 上又如何哉?君知道黄道周先生其人乎?明政权覆亡,异族入主中国,凭我们的想像,一定 以为官民同心,一致对外了吧。如有抗敌英雄,也一定会被人顶礼膜拜。黄道周先生在福建 被清军捉住押解到南京,堂堂皇皇,慷慨就义,你猜他遭遇了些啥?所经之地,有千里之 遥,沿途所见,不但没有一点亡国现象,那时适逢新年,中国小民还一个个穿新衣,戴新 帽,访亲戚,拜朋友,玩龙灯的玩龙灯,赶庙会的赶庙会,锣鼓喧天,热斗非凡。偶尔抬 头,看见一队鞑子兵,押着一个白发老头,绳困索绑,头上戴枷,手上戴铐,脚上带镣,不 仅大为惊奇,连猴戏都不看啦,一拥而上,看起老头来啦。经鞑子兵介绍,原来他名叫黄道 周,犯了叛乱之罪。大家一听,啊呀不好,叛乱罪是要杀头的,挨不得挨不得。只有若干顽 童,拣起石子摔到黄先生头上,以示薄惩。比较懂事的老年人乃叹曰:「这麽大年纪,不知 安份,竟去造反,真是个大傻瓜。」呜呼,不要看书本上、报纸上,或二抓牌讲演时猛烈推 崇忠臣义士,推崇的无微不至,实际上真正的忠臣义士,无不寂寞可怜,被人「叹曰」也。

    这是一种不讲是非,也不懂是非,而只一昧追求荣华富贵的传统,把中国人的灵性酱得 欲僵欲死。凡是有异於这种气质的行为,都被嘲弄或被惋惜,甚至被痛恨和被厌恶。不仅小 民如此,应该最具有灵性的知识份子,也是如此。君看过「康圣人显形记」乎?十九世纪九 零年代出版,说的是康有为先生戊戌政变和结局,其中叙述六君子临刑的那一段,是全书精 华,读者先生,不可不看个仔细。书上曰--「那隶卒当先走到康广仁等六人面前说道: 『恭喜,恭喜,诸位老爷们,今天大喜的日期到了。』那六人一闻此言,知道就要伏法,不 由得心内一惊,彼此相视,一言不发,惟林旭忽吟诗两首道:『青蒲饮泣知无补,慷慨难酬 国士恩,欲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望门投止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 仰天笑,留将功罪後人论。』林旭将诗吟罢,那禁卒令六人出了监门,直望刑部大堂而来。 但见堂上两旁,皆列着营兵,个个手执刀斧,好不森严可畏,当下健役将六名官犯,押到堂 下,当由监斩官点名已毕,困绑手上前,将六人剥去衣服,当堂背绑停当,各在背後插了标 记。监斩官喝令起身,堂下那些营兵差役,均各前後押护而行。出了刑部门,各官犯乘没□ 骡车,一队队刀斧手、长枪手、马队、步队、洋枪队,犯车两边,每乘车有八名刀斧手围 护,刽子手在後跟随。末後,监斩官头戴大红斗笠,身披大红披风,押解在後。真是弓上 弦,刀出鞘,人人剽悍,队队整齐。出了宣武门,直望菜市口而去。沿途经过,那些看热闹 的一层层拥挤不开。只见得刘光第坐在车中,两目双垂,一言不语,自己悔恨已迟。林旭仰 面朝天,浩然而叹。杨深秀口叫皇天,自己幻梦末醒。谭嗣同、康广仁、杨锐,皆有懊悔之 状。两旁观者,莫不互相议论,皆因康有为一人作乱,连累许多官家子孙,身首异处,他□ 逍遥法外。你言我语,议说纷纷,不一会,六名官犯已押至菜市口,跪在一处,每名仍有八 名刀斧手,拥护左右,四面皆系大旗队、洋枪队、马队、步队、围绕四周,直围得如铜墙铁 壁一般。监斩官坐在公案上面,只待午时叁刻,即便行刑。一会只听得值时官报道:『已交 午时叁刻,请即行刑。』监斩官闻报,当即勾绝了六人名字,忽听喝道:『行刑牌下。』那 刽子手那敢怠慢,高举钢刀,只听一排炮声,这六名官犯的头,早已个个落下。可怜富贵功 名,一旦化为乌有。」

    看杀六君子热闹的人,和看杀黄道周先生热闹的人,有啥不同也欤?时间上虽然隔了叁 百年,民族灵性□依然如故。该书作者一口咬定六君子「悔恨已迟」、「有懊悔之状」,真 是以猪猡之心,度龙虎之腹。最主要的是,该书作者虽没有叹他们曰:「真是大傻瓜」,□ 更明目张胆的讥笑那些为了实践一种理想,而牺牲了「富贵功名」的爱国斗士,认为不合算 不合算。呜呼,伟大严肃,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竟成了知识份子的嘲弄对象,这正是中国 社会上特有的娼寮气质。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去拼命鼓吹对权势的驯服,和对富贵 功名的追求。六君子的死,在他眼中,最可惜的是:「富贵功名,化为乌有。」呜呼,中华 民族复兴之机,看来使人紧张。於是有人就说,黄道周先生之事,乃明末之事,「康圣人显 圣记」之书,乃清末之书。现在已不是那个时代,现在是啥缮缮缮时代矣。啥缮缮缮者,吉 祥蓬勃之词,我们不加论列,盖论列了恐有未便。我们只是想,自明末至清末,叁百年之 久,都没有什麽起色,自清末至今天,又继续被酱了五十年,其僵其硬,恐怕还要更重。

    一九五八年种玉麟先生和他的几位青年朋友,驾着「自由中国号」小舟,横渡太平洋, 报上天天有赞扬他的新闻,社会上也天天有座谈会、茶话会、交谊会,等等之会,对他恭维 备至。有一天,柏杨先生拜访一位作家,(尊名说不得,说了就挨揍),他是负责编「特 刊」的,我问他感想如何,他摇头而露牙,冷笑曰:「一个小浪就沉到底啦,这种傻事,我 不干,我不干。」

    其实不但他不干,大多数中国人都不干,盖灵性被酱之後,正人君子,就有两副嘴脸, 一曰群众嘴脸,一曰子弟嘴脸。对群众时一副嘴脸,对亲人时又是一副嘴脸。或上得台盘, 或写起文章,或致起训词,或坐在辨公桌後,是一副嘴脸;该嘴脸也,凛凛然大义灭亲,不 可侵犯。但一旦回到自己家里,想想自己,想想妻子儿女,便另是一番嘴脸也。种玉麟先生 驾一只帆船,上面有若干现代化的设备,而且又逢太平洋最太平时期,危险是有的,但并不 就等於往火坑里一跳。作家老爷已如上述,官崽的表情,就更为可观矣。我有一位当官的朋 友,出席某学堂座谈会,慷慨陈词,唾沫横飞,差一点就当场自杀,以表他视死如归。可是 回到家中,小儿子告诉他已写信给种先生,要求也参加一份,他就立刻跳起高来,骂曰: 「船翻了怎麽辨?」并引用圣人之言曰:「务虚名而得实祸,务虚名而得实祸。」

    从前的酱缸固是酱缸,□是大酱缸,还偶尔有点空隙。自从来到台湾,大酱缸变成小酱 缸矣。人的想法、看法、见解,也跟着更浅、更短、更庸、更俗、更教人起鸡皮疙瘩。大家 有口皆碑,说种玉麟先生了不起,那是希望别人去傻,自己并不打算去傻。大家都赞扬张 叁,目的是希望别人当张叁,自己并不希望当张叁。大家都赞扬李四,也是希望别人当李 四,以便自己舒舒服服过日子,如果让自己当李四,怕全家都哭上叁天。咦,对岳飞先生, 谁不尊敬?问题是有几人愿意自己当岳飞?又有几个人愿意自己的儿子当岳飞?不过研究起 来,也不能怪谁。中国立国五千年,好像很少有光荣结局的民族英雄。翻开历史书看看,凡 是有干才,有眼光,有见解,忠心耿耿,为国尽忠,拯救国家民族的英雄豪杰和爱国志士, 几乎全没有好下场,不是被杀,便是被辱。五千年来,凡当权的家伙,几乎是除了二抓牌, 就是二抓牌。那就是说,中国的历史好像是一系列的奸胜忠败,劣胜优败的反淘汰历史。血 迹斑斑,可以一个王朝接一个王朝查考,也可以一个人接一个人查考,包管能把你查得奄奄 一息,油然「叹曰」。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之间,距前集杂文之出版,已四阅月矣。四阅月中,世界上 花样百出,最大的变化莫过於天气,当我为前集写序时,天正严寒,一袭老棉袍在身,冻得 发抖,巴不得去偷点银子,装上洋式暖气。现在为本集写序,天已盛暑了矣,双手挥扇,都 木法度,既驱不走热,也驱不走蚊。天气尚且如此,人何以堪?最近每每对镜自照,一代英 雄,迎面出现,只不过白发苍苍,真是老啦。可是,老啦虽然老啦,毛病仍然如初。

    毛病是啥?盖正人君子闻善言则拜,柏杨先生闻善言则□。正人君子闻过则喜,柏杨先 生闻过则怒。正人君子有学有术,柏杨先生则不学有术。君如不信,不妨说两句善言教我听 听,或指出我一点过失试试,恐怕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镜头。柏杨先生与别人不同的是,我 宁可被舒服的话埋葬,也不肯被逆耳之言拯救。天生如此英明,万人称赞,你有啥办法哉? 为志此盛,特将在台北自立晚报上的专栏,剪贴出书。

    是为序。甲辰年五月於台北市柏府


中国人与酱缸
 作者:柏扬

    本文是柏杨於一九八一年八月十六日在美国纽约华府孔子大厦讲辞。《北美日报》记者 记录。

    刚才主席讲。今天我能和各位见面,是「松社」的荣幸,实际上,却是我的荣幸。非常 感谢他们,使我离开祖国这麽远的地方,和各位见面,请各位指教。本来主席和《新士杂 志》社长陈宪中先生告诉找,这是一个座谈会,所以我非常高兴愿意出席。直到昨天从波士 顿回来,才发现这是一个演讲会,使我惶恐。因为纽约是世界第一大都市,藏龙卧虎。我仅 仅将个人感受到的,以及我自己的意见,报告出来。这只是发表我自己的意见。而不是一种 结论。请各位指教,并且交换我们的看法。今天主席给我的题目是「中国人与酱缸」,如果 这是一个学术讨论会,我们就要先提出来,什麽是中国人?什麽是酱缸?我想我不再提出来 了,因为这是一个画蛇添足的事情。世界上往往有一种现象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如果把它 加一个定义的话,这事的内容和形式却模糊了,反而不容易了解真相,在这种情况之下,讨 论不容易开始。

    记得一个故事,一个人问一位得道的高僧--佛教认为人是有轮回转生的,说:「我现在 的生命既是上辈子的转生,我能不能知道我上辈子是个什麽样的人?既是下辈子又要转生。 能不能告诉我下辈子又会转生什麽样的人?」这位得道高僧告诉他四句话:「欲知前世因, 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做者是。」假定你这辈子过的是很快乐的生活,你前辈子一 定是个正直宽厚的人。假定你这辈子有无穷的灾难,这说明你上辈子一定做了恶事。这个故 事给我们很大的启示。在座的先生小姐,如果是佛教徒的话,一定很容易接受,如果不是佛 教徒的话,当然不认为有前生後世,但请你在哲理上观察这段答问。

    我的意思是,这故事使我们连想到中国文化。在座各位,不管是哪一个国籍的人。大多 数都有中国血统,这个血统不是任何方法可以改变的。不高兴是如此,高兴也是如此。我们 所指的中国人是广义的。并不是指某一个特定地区,而只指血统。

    中国人近两百年来,一直有个盼望,盼望我们的国家强大。盼望我们的民族成为世界上 最优秀的民族。但是,多少年以来,我们一直衰弱,我们一直受到外人的歧视,原因在什麽 地方?当然我们自己要负责任。但是,从文化上追寻的话,就会想到刚才所说的那个故事, 为什麽我们到今天,国家还不强大?人民还受这麽多灾难?从无权无势的小民,到有权有势 的权贵,大家方向都是一样的,都有相同的深切盼望,也有相同的深切沮丧。

    我记得小时候,老师向我们说:「国家的希望在你们身上。」但是我们现在呢?轮到向 青年一代说了:「你们是国家未来的希望。」这样一代一代把责任推下去,推到什麽时候? 海外的中国人,对这个问题更加敏感,也盼望得更为殷勤。今天我们国家遭到这样的苦难, 除了我们自己未能尽到责任以外,传统文化给我们的包袱是很沉重的,这正是所谓前生因, 今世果。

    前天我在波士顿博物馆。看到里面陈列着我们祖母时代的缠足的鞋子。我亲身的经验是 “像我这样年纪的妇女,在她们那时侯都是缠足的,现在你们年轻人听来筒直难以想像。为 什麽我们文化之中,会产生这种残酷的东西?竟有半数的中国人受到这种迫害,把双脚裹成 残废,甚至骨折,皮肉腐烂,不能行动。而在我们历史上,竟长达一千年之久。我们文化之 中,竟有这种野蛮部份,而更允许它保留这麽长的时间,没有人说它违背自然,有害健康! 反而大多数男人还认为缠小脚是值得赞美的。而对男人的迫害呢?就是宦官。根据历史记 截,宋王朝以前,但凡有钱有权人家,都可自己阉割奴仆。这种事情一直到十一世纪,也就 是宋朝开始後,才被禁止。这种情形。正说明我们文化里有许多不合理性的成份。而在整个 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不合理性的成份,已到了不能控制的程度。

    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像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的流下去。但因为时间久了,长江大河 里的许多污秽肮脏的东西,像死鱼、死猫、死耗子,开始沉淀,使这个水不能流动,变成一 潭死水,愈沉愈多,愈久愈腐,就成了一个酱缸,一个污泥坑,发酸发臭。

    说到酱缸:也许年轻朋友不能了解。我是生长在北方的,我们家乡就有很多这种东西, 我不能确切知道它是用什麽原料做的,但各位在中国饭馆吃烤鸭的那种作料就是酱。酱是不 畅通的,不像黄河之水天上来那样澎湃。由於死水不畅,再加上蒸发,使沉淀的浓度加重加 厚。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所谓前生因,就是这样。

    中国文化中最能代表这种特色的是「官场」。过去知识份子读书的目的,就在做官。这 个看不见摸不到的「场」,是由科举制度形成,一旦读书人进入官场之後,就与民间成为对 立状态。那个制度之下的读书人,唯一的追求标的,就是做官,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 自有黄金屋。书可以做官,做了官就有美女和金饯。从前人说:行行出状元。其实除了读书 人里有状元,其他人仍是不值一文的工匠。那时候对其他阶层的人,有很多限制,不能穿某 种衣服,不能乘某种车子。封建社会一切都以做官的人的利益为前提。封建社会控制中国这 麽久,发生这么大的影响和力量,在经济上的变化比较小,在政治上却使我们长期处在酱缸 文化之中,特徵之一就是以官的标准为标准,以官的利益为利益,因而变成一种一却标的指 向「政治挂帅」。使我们的酱缸文化更加深、更加浓。

    在这种长期酱在缸底的情形下,使我们中国人变得自私、猜忌。我虽然来美国只是短期 旅行,但就我所看到的现象,觉得美国人比较友善,比较快乐,经常有笑容。我曾在中国朋 友家里看到他们的孩子,虽然很快乐,却很少笑,是不是我们中国人面部肌肉构造不一样? 还是我们这个民族太阴沉?

    由於民族的缺乏朝气,我们有没有想到,造成这样的性格,我们自己应该负起责任?中 国人的人际之间,互相倾轧,绝不合作。这使我想起了一个日本侦探长训练他的探员,要求 他属下看到每一个人,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盗贼?这种心理状态用於训练刑事警察是好的。但 是中国人心里却普遍有这种类似情况:对方是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麽好处?形成彼此间的 疑惧。这种疑惧使中国人变成一盘散沙。

    我们是这样大的一个国家,有资源,有人口,八亿或者十亿,能够同心协力的话,我们 在亚洲的情况,那里会不及日本?

    由於长期的专制封建社会制度的丧,中国人在这个酱缸裹酱得太久,我们的思想和判 断,以及视野,都受酱缸的污染,跳不出酱缸的范围,年代久远下来,使我们多数人丧失了 分辨是非的能力,缺乏道德的勇气,一切事情只凭情绪和直觉反应,而再不能思考。一切行 为价值,都以酱缸里的道德标准和政治标准为标准。因此,没有是非曲直,没有对错黑白。 在这样的环境里,对事物的认识,很少会进一步的了解分析。在长久的因循敷衍下,终於来 了一次总的报应,那就是「鸦片战争」。

    鸦片战争是外来文化横的切入,对中国人来说,固然是一次「国耻纪念」。但从另一角 度看,也未尝不是一次大的觉醒。日本对一些事情的观察,跟我们似乎不同。十八世纪时, 美国曾经击沉了日本两条船:使日本打开门户,日本人认为这件事给他们很大的益处。他们 把一种耻辱当做,一种精神的激发,

    事实上,我们应该感谢鸦片战争,如果没有鸦片战争,现在会是一种什麽情况?至少在 座的各位,说不定头上还留看一根辫子,女人还缠着小脚,大家还穿看长袍马褂。陆上坐两 人小轿。水上乘小舢板。如果鸦片战争提早二百年前发生,也许中国改变得更早一些,再往 前推到一千年前发生的话,整个历史就会完全不一样。所以我认为这个「国耻纪念」,实际 上是对我们酱缸文化的强大冲击,没有这一次冲击,中国人还一直深深地酱在酱缸底层。最 後可能将窒息而死。

    鸦片战争是一个外来文化横的切入,这使我们想到,在中国历史上,清王朝是个最好的 时代,如果鸦片战争发生在明王朝的话,中国会承受不住,情形将大不一样。西方现代化的 文明,对古老的中国来说,应该是越早切入越好。这个大的冲击,无疑是对历史和文化的严 厉挑战,它为我们带来了新的物质文明,也为我们带来了新的精神文明。

    所谓物质文明,像西方现代化的飞机、大炮、汽车、地下铁等等。我们中国人忽然看到 外面有这样的新世界,有那麽多东西和我们不一样,使我们对物质文明重新有一种认识。再 说到精神文明,西方的政治思想、学术思想,也给我们许多新的观念和启示。过去我们不知 道有民主、自由、人权、法治。这一切都是从西方移植过来的产品。

    以前中国人虽有一句话。说「人命关天」,其实,人命关不关天,看发生在谁身上。如 果说发生在我身上,我要打死一个人的话,当然关天。但如果凶手是有权势的人,人命又算 得什麽?所以还是要看这关系到谁的问题。古圣人还有一句话,说:「民为贵。君为轻」, 这不过是一种理想,在中国从没有实现过。以前的封建时代,一个王朝完了,换另一个王 朝,制度并没有改变。把前朝推翻,建立了新朝,唯一表示他不同於旧王朝的,就是烧房 子,把前朝盖的皇宫宝殿烧掉,自己再造新的,以示和前朝不同。他们烧前朝房子的理由, 是说前朝行的是暴政,自己行的是仁政,所以「仁政」要烧「暴政」的房子。如此一代一代 下来。并不能在政治思想上有任何新的建树。而只以烧房子来表示不同。这使我们中国这个 古老的国家,几千年竟没有留下来几栋古老建筑。

    中国政治思想体系中,也有一些理想的东西,是接近西方的,例如「王子犯法,与庶民 同罪」这样的话,但这也不过只是一种希望和幻想罢了。事实上,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王 子犯法绝对不会和庶民同罪的,中国人向来不知道民主、自由、法治这同事,虽然以前有人 说,我们也有自由,可以骂皇帝,但我们的自由极为有限,在统治者所允许的范围内,有那 麽一点点自由。人民或许可以骂皇帝,但得偷偷地背地裹骂。自由的范围很狭小,当然可以 有胡思乱想的自由,但是民主、法治等等观念。却完全没有。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之一,当然,我们在感情上也不得不这样认为,否则就 难以活下去了。但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伟大的民族,就是盎格鲁撤克逊。这个民族为世界文明 建立了钢架,像他们的议会制度、选举制度,和司法独立、司法陪审制度等热,为人类社 会,建立了一个良好结构,这是它对文明所做出的最大贡献,也是西方社会能够在政治上走 向合理公平的原因之一。无论如何,再浪费的选举,总比杀人如山、血流成河要好。对於西 方一些好的东西,我们必须有接受的勇气。有人说西方的选举不是选举人才,是在选举钱, 而这种钱不是一般人所可以负担得起的,即使这样,浪费金钱,也比浪费人头要好。

    一切好的东西,都要靠我们自己争取,不会像上帝伊甸园一样,什麽都已经安排好了。 中国人因为长期生活在酱缸之中,日子久了,自然产生一种苟且心理,一面是自大炫耀,另 一面又是自卑自私。记得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忘记了影片的名字,一个贵妇人,她某一面是 美丽、华贵、被人崇拜,另一面却是荒淫、无耻、下流,她不能把这双重人格统一起来,後 来心理医生终於使她面对现实,她只好自杀。我们检讨自己病历的时候,是不是敢面对现 实?用健康的心理,来处理我们自己的毛病?

    我们应该学会反省,中国人往往不习惯於理智反省,而习惯於情绪的反省。例如夫妻吵 架,丈夫对太太说:你对我不好。太太把菜往桌上一掼。说:「我怎麽对你不好,我对你不 好,还做菜给你吃?」这动作就是一种不友善的表示,这样的反省,还不如不反省。

    自从西方文化切入以後,中国在政治思想上固然起了变化。在道德观念上也起了变化。 以前,丈夫打老婆是家常便饭,现在你要打一下,试试看!年轻朋友很幸运的是。传统之中 一些堕落的文化,已被淘汰了不少,不但在政治上道德上如此。在所有文化领域中。如艺 术、诗歌,文学、戏剧、舞蹈,都起了变化和受到影响。

    一说起西洋文化、西洋文明,准有人扣帽子,说「崇洋媚外」。我认为崇洋有什麽不可 以?人家的礼义确实好过我们的粗野,人家的枪炮确实好过我们的弓箭。如果朋友之中,学 问道德种种比自己好,为什麽不可以崇拜他?中国人没有赞美别人的勇气,却有打击别人的 勇气。由於我们的酱缸文化博大精深,遂使中国人「橘越淮则枳」。橘子在原来的地方种, 生长出来,又大又甜,但移植到另一个地方去,却变成又小又酸了,这是水土不服。我有一 位朋友,他就是在我坐牢的十年中,一直营救我的孙观汉先生。他曾将山东省大白菜种子。 带到璧斯堡来种,但种由来的菜,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

    可是日本人就有一种本事,学什麽,像什麽,而中国人学什麽,不像什麽。日本人这种 精神了不起。他可以学人家的优点,学得一模一样。中国人兄台找出藉口,用「不合国情」 做挡箭牌,使我们有很好的拒绝理由。甲午战前,曰本人到中国海军参观,看见我们的士兵 把衣服晒在大炮上面,就确定这种军队不能作战。我们根本不打算建立现代化观念,把一切 我们不想做的事,包括把晒在大炮上的衣服拿开,也都推说「不合国情」。

    像台北的交通问题,原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多少年来,却一直解决不了。我想如果对违 规的人施以「重罚」,几次下来也就好了。但有人提出来应该要教导他们「礼让」,认为礼 才适合我们国情。我们已经礼让得太久了。被坑得太深了,还要再礼让到什麽时候?我们设 了一个行人穿越马路时的「斑马线」,「斑马线」本来是保护行人的,结果很多人葬身在 「斑马线」上。我有个朋友在台北开车时横冲直闯,到美国来後常常接到罚单,罚得他头昏 眼花,不得不提高注意。就像交通规则。这麽简单的事,中国也有,可是立刻扭曲。一说起 别国的长处,就有人号叫说「崇洋媚外」。事实上,美国、法国、英国、日本,他们有好 的,我们就应该学。他们不好的,就不应该学,就是这麽简单明了!

    有位美国人写过一本书[日本能?为什麽我们不能?]并没有人说这位教授崇洋媚外。由 此可知,酱缸文化太深太浓,已使中国人丧失了消化吸收的能力,只一味沉湎在自己的情绪 之中。一位朋友开车时往屯突然地按一下喇叭,我问他为什什么?他开玩笑说:「表示我不 忘本呀!」我们希望我们有充足的智慧认清我们的缺点,产生思考的一代,能够有判断和辨 别是非的能力,才能使我们的酱缸变淡,变薄,甚至变成一坛清水,或一片汪洋。

    中国人非常情绪化。主观理念很强,对事情的认识总是以我们所看见的表象做为判断标 准。我们要养成看事情全面的、整体的概念。很多事情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发掘,就比从一个 角度探讨要完全。两点之间的直线最短,这是物理学上的。在人生历程上,最短距离往屯是 曲线的。所以成为一个够格的鉴赏家,应是我们追求的目标。有鉴赏能力的社会,才能提高 人们对事物好坏的分辨。以前我曾看见过老戏剧家姜妙香的表演,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脸上 皱纹纵横,简直不堪人目。可是,这对他艺术的成就,没有影响。当他唱「小放牛」的时 候,你完全忘了他苍老的形象。大家有鉴赏分辨的能力之後,邪恶才会敛迹。好像我柏杨的 画和梵谷的画放在一起,没有人能够分别,反而说:「柏杨的画和梵谷的画一样!」那麽, 真正的艺术家会受到很大的打击,社会上也就永远没有够水准的艺术作品。

    中国虽然是个大国,但中国人包容的胸襟不够,心眼很小。前天我在甘乃迪机场搭飞 机,在机上小睡了一个钟头,醒来後飞机仍没有开,打听之下,才知道他们在闹罢工。我惊 异的发现,旅客秩序很好,大家谈笑自如。这如果发生在我们国家。情形可能就不一样了。 旅客准跑去争吵:「怎麽还不起飞?怎麽样?难道吃不饱?闹什麽罢工?罢工你还卖票?」 他们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我是领航员。说不定我也参加罢工。从这裹面也可以看见所谓 大国民的气度,美国这个国家的包容性很大,它不但包容这麽多肤色和种族,还包容了不同 的语言和不同的风俗习惯,甚至包容了我们中国人的粗野。

    这种风度说明一个大国的包容性:像雷根和卡特在电视上辩论的时候,彼此之间各人发 表政见:并没有做出粗野攻击。雷根并没说,你做了几年总统,只知道任用私人。卡特也没 有说。你没有从政经验,这个国家你治理得好呀?双方都表现了极好的风度。这就是高度的 民主品质。

    我对政治没有兴趣。也不特别鼓励大家都参与政治,但如果有兴趣参与,就应该参与, 因为政治是太重要了。不管你是干什麽的,一条法律颁布下来,不但金钱没有保障,连自 由、生命也没有保障。

    但我们不必人人参与,只要有鉴赏的能力,也是一样。这种鉴赏,不但在政治、文学、 艺术上,即便是绘画吧。鉴赏的水准也决定一切。那些不够格的,像我柏杨,就得藏拙,只 敢偷偷地画,不敢拿出来。否则别人一眼看出来高下,会说:「你这是画什麽玩意儿?怎麽 还敢教人看?」有了真正鉴赏的能力,社会上才有好坏标准,才不至於什麽事都可打个马虎 眼儿,大家胡混,酱在那裹,清浊不分,高下不分,阻碍我们的发展和进步。

    我的这些意见,是我个人的感想,提出来和大家讨论,还请各位指教,并且非常感谢各 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