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述强文选---死亡故乡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9:35:13



  不管我走了多远,也不管我经意和不经意,在我身后一直悬浮着一条归途。
        一条归向故乡的路途。
        一次次坐上例行公事的汽车返回故里,大都是去经历亲人的故去。这自然也包括清明节在内,只不过那是经历一种遥远的故去罢了。我愈来愈体会到“故乡”一词的份量。它似乎与死亡有关,与遥远的死亡有关,与近迫的死亡有关,也与未来的死亡有关。一个“故”字,道出了多少人生的意味,牵出了多少沉重的话题。中国的文字向来就是这样触目惊心。难怪仓颉造字的时候,天地惊而鬼神泣!并且我认为,鬼神不是啜泣,而是嚎啕大哭,至今,旷野的风中,仍可以听到它们的哭声。“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是游子归家的心态。他为什么“怯”,又为什么“不敢”?他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害怕他离开时的那一片青青桑林,回来时已经变成沧海。他害怕失去,害怕刚刚抖落一身风霜,旋即又披上一层厚厚坚冰。并不是说饱经了磨难就可以坦然面对人生,有时候刚好相反,生命的不可琢磨和复杂性就体现在这一点。一百次经历人生的考场,有人仍然害怕考场,就是这个道理。考试已经把心灵考得十分敏感、脆弱。

  人长大之后,体验也不断深切,有时候,深切得可以切入骨髓。叫你茫然不知所措。叫你永远无法挣脱。有人说,出来工作的人,把一大堆坟冢留给家乡的兄弟,这不公平。其实,出来的人真能够在那个微雨飘洒的季节潇洒自如吗?谁不是背负着自己的故乡四处漂泊?你看他沉静的眼光里有一种翻越重山的渴望,那一定是想家了。

  我的那种成年人的情绪大抵在归途中开始产生的,并且在归途的风雨泥泞中不断饱满丰硕。故乡的召唤,像一声穿透灵魂的叹息,把人活生生地朝她的怀抱中扯,不管你是滚打,是爬行。你会不顾一切地朝一个熟悉的、梦缠魂牵的地方奔驰,直抵内部。就好像我们写文章,直奔主题。

  我一次次为故里而奔驰。我不愿回去,也得回去。这使我对人的思考多少带有些宿命。我的生命与那块土地联系得太紧迫。我的血脉打上了那里的烙印。我的生命里一定积淀有那里的某些活跃敏感的信息。那里也一定有一丝羁绊牵系着我,随时扯动我跃动的神经。先是大伯奶谢世,我从县城赶回农村。在此之前,我回乡时曾给老人家买去香蕉。老人神智已然不清,吃了香蕉就骂人,骂身边的人不孝顺,没完没了数落了一大通,旁边的人被骂后便责怪我,我买了东西,错的还是我。现在她去世了,不会骂人了。一切显得多么安静。我在她灵前烧了一炷香,呆立片刻,面对死亡,我一直十分茫然,不知所措。出殡那天,我举着一根细细的竹杆走在队伍的最前列,竹杆上是飘荡的纸幡,还有一些没有打落的青悠悠的竹叶。我那时恰好病目,火热的太阳刺痛了我的眼睛,泪水艰涩地洒在悠长的牛坡路上,洒在我的影子里。

  四年前,我最小的叔叔去世了,他有一个很长寿的名字,但他却不长寿。四十出头就匆匆撒手人寰,留下三个孩子。叔叔一辈子是个老实人,脾气又犟,老实人吃亏的真理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应验着。叔叔做事认真,但生活窘迫。他从不叫苦,从不喊累。他总是一往无前的做他的事情,目光执着,步履坚定,腰板挺直。他插田慢条斯理,横竖成行,强调什么光合作用。他做墨工,精雕细凿,很少用现代化的钉子。别人一天可以完成一个箱子,他要做上好几天。上油漆也讲究时间、气温,决不马虎。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慢工出细活”、“十快九马虎”。我们从乡下搬到县城,住进我父亲工作的那家工厂的一间灰扑扑的老屋,也就是搬家那一天,叔叔随车子来过一次县城。我记得那天他说,房子太旧,门窗老色,没有新鲜感,不能久住。他精心做了一张长条沙发送给我们,沙发十分坚实,放在古旧的堂屋中,竟成了最为鲜亮的东西!多年来,这张木头沙发大人们坐,小孩们跳,竟没有些微的损伤。色泽也亮丽如初,没有些微的变化。叔叔精湛的技艺已经赋与沙发一种持久的生命力。时下某些家具店里那些粗制滥造、偷工减料的沙发是没法跟叔叔的沙发相提并论的。现在,沙发随着我们的搬迁而搬迁,是我们最忠实最宝贵的家当之一。在纯净的双灰粉与碧绿的地板砖构成的空间里,一张长条沙发穆然地横放着,暗暗发出沉静的光芒。而我的叔叔永远的去了。岁月淡化了我们的悲哀,但叔叔的形象呼之欲出。在乡村生活的那些年,我脸上满是雀斑,他说我缺碘。如今我们大力宣传碘对人体的重要意义,早在十多年前我的叔叔,一个乡下的农民,就早已重视这种元素了。叔叔做木匠时常常找不见他的斧头,这是很多木匠的通病。这种情况下,叔叔不急不躁,他蹲下来,慢慢卷上一筒土烟,吞吐那么几口,待心情完全平静的时候,叔叔发现了他顽皮的斧头。叔叔就是这样,沉缓、从容,对生活有主见,谈不上有什么抱负和理想,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劳动着,靠自己的双手撑出一片属于他的天空,从不怨天尤人。

  叔叔的死是我经历过的最痛心的几件事情之一。他扎竹排到河里捞沙,然后挑到镇上出卖。沙子很廉价,围绕沙子的劳动也是很廉价的。就好比清汪汪的河水。但叔叔却藉此度过青黄不接的岁月。最终,是那些沙子害了他。那些手感极好、细小均匀的沙子害了他。世上的偷窃者是罪恶的,他们往往会造成他们料想不及的严重后果。叔叔的竹排被人窃去了(偷窃者连几根捆绑在一起的竹子都不放过)。竹排失去之后,叔叔不声不响地又忙于做新的竹排。他去邻村买刺竹,交了钱后,刺竹需要自己去砍。叔叔先是扛回了一根,喝了一碗稀粥之后,他又出发了。他走出村庄,穿过田野,上了一个低矮的土坡。他爬上竹枝,大概是为了砍掉竹子的尾巴和竹子间纠缠不清的枝条。他独个儿在空中劳动着。后来,有人发现他跌倒在竹蔸脚干枯的水沟里,头部在下面,斧头落在身边,水沟里甚至还有几支从他破旧的衣裳口袋里掉落的劣质香烟。村里人到镇上请来的医生赶到后,叔叔也终究没有能够再站立起来。

  我村上的兄弟把身子还暖和着的叔叔抬回家,那是一天中的傍晚时分,叔叔的脚第一次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我故乡的风中轻轻摇晃。

  噩耗传到县城,我满怀凄恻地从县城赶回到故里,那是一条多么阴冷灰暗的归途啊!叔叔冰冷地躺在他时常劳作的堂屋里。就是这样没一点商量的余地吗?我一次又一次痛苦地询问着。给叔叔送葬的人很多,邻村也来了不少人。处世无半点欺心的叔叔去世了,我听到人群中传播着一种无声的唏嘘。那是惋惜,是痛惜。

  大伯是个聋子,叔叔去世没告诉他。事情过去好几天之后,住在新村的大伯才知晓。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告诉他的。他一个人到牛坡去寻找我的叔叔,他边走边哭,还不忘记用满是皱皮的手不时搓亮泪眼,抬起头,辩认哪一坯新泥埋了他的弟弟。那一天的牛坡,人们就这样看见了一个奇怪的老头,他是这样悲痛欲绝。善良的人们,多少会猜测出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他后来能否找到叔叔那个坟墓。牛坡这么空阔,坟墓这么多,况且,一不小心,暮色就降临了。

  经历亲人的死亡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历程。这里边有一种沦陷的伤痛。像河滩上的沙子,水一冲,分崩离析,再也难以聚合。幸亏飞逝的光阴,有让人逐步学会遗忘的功能。累累的坟冢,整合着我们的悲伤,同时也淡化了我们的悲伤。把这一次死亡和以往众多的死亡排列在一起,把它纳入一个宏大的背景和世界中,那么,近切的会变得有些遥远,激烈的会变得有些宁静,重要的会变得有些次要了。就好像一滴滚烫的水跌落一桶冷水中,由于它体积太小,它很快就会消褪它的热度。但那桶水无形中壮大了,日积月累,它将越发给你一种冰冷的感觉。死亡是一个无比深邃的世界,它以如许冷漠的表情牵引着你,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它都不紧不慢地为你安排归途。它在你看见和看不见的地方延伸着,横亘着,亲切而又遥远,它是构成你故乡的重要元素。这元素博大精深,比梦还飘逸,比血还粘稠。没有它,整个故乡会陷落,会黯然失色,会漂泊无根。故乡,是一个人庞大而幽微的系统,它记录有你生命的密码,你得受它萦绊,同时又获得它的滋润。

  归途是人生无法逃离的影子。牵系着我们所能承受的幸福和痛苦。前进的路有多远,归途就有多远,前进的路有多艰难,归途就有多艰难。一进一退,是人生的必然的动作。完成这两个动作的时候,有人完成得很优美、很轻松,洒脱,有人完成得很悲壮。也有人完成得跟上述情况都不尽相同。

  而归途的那一头,是我们的故乡。

       原刊《岁月》2003年第10期(此稿作者已作部分修订     韦茂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