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广场:好诗类似青鸟难以触及--南方报业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9:25:30

诗是一种类似于凤凰、青鸟之类的神奇生灵,可以悄无声息地接近,惊异于它的美与神秘,却无法捕捉及囚禁。永恒之诗只有一首,可从不同的路径无限靠拢而无法抵达。我用金丝般的语言编织着鸟笼,但笼中空无一物,连笼子也将朽坏。近20年来,我没有停止过这种捕捉诗的努力。这种想法悲观,却有利于头脑清醒。我的好诗还没有写出,顶多是有所接近。
这种编织游戏让人沮丧,但并非毫无意义。至少,它成了一种精密的祈祷仪式,并在想象中拥有了笼中鸟。光这种幻觉带来的狂喜,已足以让人激动而颤栗。无论何时,写作本身更值得重视,它在言语和幻象的密林中开辟出一条小径,得以让人接近那高贵而辉煌的生灵。为什么要写作?每个诗人都无法回避。诗人也许是最少考虑从文字中获取好处的人。但诗经常被想象成某种用具(譬如乐器、药物、容器、武器、灯具、传声筒、取暖器、医疗器械之类),在不同人的手上获得功能不一的广泛应用。这恐怕也是对诗的曲解。我不怀疑诗人的真诚。其诗多有感而发,犹如树木开花。但苹果树开花即使全是为了结果,亦不可否认苹果花的美。更进一步,玫瑰开花是为了什么?我不喜欢对诗抱有实用的想法。我对瓦雷里说的“纯诗”心向往之。
不少诗人跟我谈过,写诗仅是为了疗伤或自救。这是诗慈悲的一面。诗宽广如大海。面对大海,有人取盐,有人捕鱼,有人享受风浪,有人只陶醉于眺望虚空而无所求。我注意到,那些形式不一的用途,仅限于一己之私而狭隘。我也有过类似想法——写诗以教育自己——写作让我发现了忧郁的根源,也发现了爱的源泉。生活归根到底是荒诞的,这种荒诞无处不在,这就是我们的共同处境。但并不代表我们没有出路,生命的价值正在于对抗荒诞战胜虚无,在不可能的处境中寻求可能的自由。写作是次要的,但写作也是自我教育的途径,我可以通过写作来达到人的完善乃至自我完成,通过追求写作来实现人的自由。
对于初学者来说,当务之急是在泥泞的镜子寻找自己的面容,使自己从集体的脸庞中剥离并生长出五官。当务之急是寻找自己的嘴巴和舌头,并试图发出声音,之后逐步完成自己。写作从内心出发,必以触动更多人的心灵为归宿。写作必须在诗意言说的基础上,寻求一种人类共同的、普遍性的意义。人与世界的分裂,人的自我分裂,最终导致了人与现实背道而驰的局面。中国诗学长期以来盲人摸象的现象屡见不鲜,跟这种写作的不完整一脉相承。人是独立的,而人活在世界中,人与世界的联系不可分割,这是一个人得以保持独立和完整的基础。作为诗人,其根本任务之一便是揭示人与世界的古老联系,这种联系是天然存在的,但一直被人为忽视和割裂;另一个根本任务是揭示世界的秘密,而世界在被揭示中呈现整体,这种呈现是清晰的,但这种揭示的过程同样是神秘的。基于一种追求完整性的写作,它为这种揭示的有效和神秘提供了保证。
通常,与其说诗人沉溺于冥想或者猜测,毋宁说他陷入逝水年华式的漫漫追忆中。不仅是对个人童年的回忆,还必须是对人类童年的回忆,他的书写布满回忆性质的经验。诗人究其一生的写作,实际上是去努力完成一部精神自传或生存回忆录。诗歌是一种经验。诗人要把这种经验传递出来,任何猜测和判断都是多余的。一首诗犹如地球的表面,它是有限又是无涯的。它向着无限敞开而充满隐蔽性,它揭示了世界的秘密而本身又是一个秘密,换言之,这个揭示的过程尽管接近于无限透明,但也是充满神秘的。诗人要做的只是呈现:把大地中多余的泥土搬走,让隐身于泥土中的洞穴直接露出——诗人必须把洞中的所有泥土搬出来,但不要试图去增加什么。尽管诗人使用的工具是语言,它具有铁锹的形状和鹤嘴锄的锋利,但它也是一种厚土般的障碍,它随时会堵塞人与世界交流的通道。
因此,世界的秘密往往是这样暴露的:它不像受到外力的推动而仿佛是一种瓜熟蒂落,诗人退隐在幕后,仿佛从来就不曾露面。仿佛不是他在言说,而是事物本身在言说。这就是诗人成为大自然喉舌的原因。要完整地呈现世界,就要清除任何主观性的情绪和臆测,这些都是诗中多余的杂质。天籁是大自然的声音,但不是诗人模仿大自然而发出来的声音。一首触及存在的诗类似于天籁,它只复述大自然的声音。仿佛不是诗人在书写,而是一首诗经过诗人而呈现,它的呈现就是事物的呈现。
多年来,我的写作不愿局限于私人经验,总想关注稍大些的世界。表达则必须有个人的方式,否则无以为诗。大自然是诗的源泉。但这个源泉正在被淤塞乃至断送。这就要对世界关注。扰乱大自然者必将扰乱自身,那么又得关注人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面对自然崩溃、水土污染、核弹威胁、社会不公之类的现实图景,不值得鼓励的应对有二:一是写田园牧歌,一是写工业之诗。前者回避,虚假而矫饰;后者沆瀣,冷漠而麻木。倘若不在诗中维护自然之神秘,诗之神秘亦必将沦丧。因此,我越来越趋向于从反抗个人遭遇的荒诞和虚无,提升到一个较广泛的层面,即从人类共同的背景与命运中撷取素材,试图走出自己的道路。现成的路有千万条,但不是我的。
我对诗曾有个想象:它是铀中之铀,来自矿石;它是酒中之酒,来自食粮。而我冶炼了万吨语言的矿渣仍无法获得力量,耗尽了万吨想象的谷物仍无法获得醉意。我想写的诗,也许仅是一个想象?它像圆月悬于雨夜的天上,明知道它是存在的,却无法触及(哪怕仅是目睹)。
□黄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