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志凌:何兹全的诚实与可爱(南方都市报 201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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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兹全的诚实与可爱

类别:人文历史 作者:田志凌 原创 浏览量:88  发布时间:2010-02-21 手机看新闻
版次:GB01 版名:南方阅读 封面 稿源:南方都市报 全国订报  

    何兹全近照(郭红松摄)

    《大时代的小人物》,何兹全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版,35.00元。

    陈夏红

    □《中国政法大学学报》编辑,北京

    说到何兹全的自传,关注他的读者可能会想起来,1997年的时候,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就曾出版过何兹全的《爱国一书生:八十五自述》。两本书比较,《大时代的小人物》删去了原来的“参加国民党”、“由南华转六中”、“路上惊险”、“社里社外的骨干队伍”、“日本回国时的思想面貌”等章节,新加了“重回《教育短波》社”、“我给《教育短波》社带来‘内乱’”、“运交华盖”、“三年编审混饭吃”、“留学美国”、“回国”等章节。

    仅从目录来比较,我们不难发现,《大时代的小人物》新加了不少内容,超过了该书一半以上页码。似乎可以下结论说,《爱国一书生》主要讲述的是何兹全从1911年到1936年的经历;而《大时代的小人物》主要讲述的则是何兹全从1911年到1949年的历史。

    为“三民主义”辩护

    阅读《大时代的小人物》对笔者而言,是一个美不胜收的过程。何兹全的诚实与可爱,随着阅读的过程越来越清晰。

    印象最深的一点,首先是何兹全作为一个十五六岁时就加入国民党的青年,在回忆录中诚实地讲述了他在思想层面的种种体验与思索,尤其是直言不讳地指出:“对我思想影响大的是周佛海的《三民主义的思想理论体系》。陈公博的《革命评论》对我的思想、感情影响都很大。我在《革命评论》上读了他的一些什么文章,现在已回忆不起来了。总之是主张民主,反对独裁。”(第33页)“但当时我不知道这些,从他的文章里知道的是武汉共产党闹腾下的恐怖和可怕。这时我已慢慢地相信汪精卫,我对周佛海有同情,认为胡汉民是国民党的右派……”(第33页)

    陈公博、周佛海是什么人?在我们的中学历史教科书上,这些人都是参加过中共一大,后来又背叛党背叛人民的“叛徒”。多少年来,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我们对于这些名字,固然算不上讳莫如深,但也基本上避之唯恐不及了。何兹全能够在其回忆录中,坦率直陈周佛海、陈公博等人对其的影响,这种诚实实在难能可贵,也有点可爱。

    与此类似的是何兹全对三民主义的理解乃至辩护。何兹全直陈:“我是三民主义的信徒”(第34页),“胡汉民的《三民主义的连环性》,给我的印象不深,影响也不大,但有一个影响:三民主义是不可分割的。”(第33页)“此后,我对三民主义有了自己的理解,认为三民主义是最适合中国国情的思想和政治道路。”(第34页)何兹全指出,中国饱受帝国主义侵略,故需要民族主义来反对帝国主义;中国军阀割据,封建势力强大,需要民权主义来打倒军阀,实行民主;资本主义制度对内剥削,对外侵略,中国不能走资本主义道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在今天的中国大陆地区,如此为三民主义辩护的文献并不多见。

    个人自传,更是社会史

    《大时代的小人物》与其说是何兹全的个人自传,毋宁说是一部社会史、时代史。论及国民党内部的斗争,何兹全指出,山东巨野县的国民党员绝大部分都是改组派,而有一次CC派的党务专员来巨野视察,在其讲话的过程中,就被巨野的国民党员一板砖拍死。上级来问,答曰:“来过,走了,后来情况不知道。”蒙混过去。(第35页)真是杀人不见血!

    而国共两党之间的斗争,则更是腥风血雨。“这时菏泽也流行着一些南方、特别是两湖地区共产党过激行动的传说,什么打地主、戴高帽子游行、分浮财、分地主家财产房院。还听到一个故事说,国民革命军的一个营长,是地主家庭出身,他向上级哭诉,说父母是地主,被打死,一个小妹妹何辜,也被打死。”(第28页)这些传闻,使得何兹全“对共产党很害怕”,“我的朋友圈大多受这些影响,不赞成阶级斗争,而赞成和平发展,对共产党的主张不赞成,说不适宜中国。”(第28页)

    何兹全还讲述了1928年上半年,他们所在菏泽县党部召集所有国民党员,半夜三更去抓共产党嫌疑的一段细节。何兹全当时在县党部留守,结果被抓来的就有他的好朋友赵清平。“他爷爷也跟着来了,进了县党部的大门,看见人就磕头,哭求放了他孙子。看见我一样跪下哭,我也跪下,对着他哭。对我来说这不是抓共产党,而是抓我的朋友。”(第28-29页)

    这本书题为《大时代的小人物》,其实讲的就是何兹全所经历的国民革命的“大时代”。这也是这本书最让笔者眼前一亮的片段。至于其他如北大生活,如《教育短波》社里的鸡零狗碎,如抗日战争中的细节等等,流淌在何兹全的笔端的,亦都是可爱与诚实。

    读者自己看吧。

    何兹全访谈:我一辈子没离开政治

    在北师大小红楼的住所里,99岁的史学家何兹全坐在轮椅里,吸着阿姨榨好的苹果汁。他的耳力不好,采访需要记者靠近他耳边很大声说话。作为当年史语所仍在世的唯一一人,何兹全对史语所岁月念念难忘,称那是最勤于读书的一段时光,奠定了他后来的学术道路。

    近日北大出版社推出何兹全自传《大时代的小人物》,他回顾早年的学术生涯,从少年求学、加入国民党,到留学日本美国,直至进入史语所,他向学的坎坷经历折射着一个大时代的巨大变迁。

    我是“三民主义”的信徒

    南方都市报:你曾反省自己明明是读书人,这辈子却老和政治挂上关系,是为什么?

    何兹全: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政治。我十五六岁就参加了国民党。那时正是北洋政府时期,我每天看报纸找北伐军的消息,还帮着报贩子送报纸,北伐军胜利让我很兴奋。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加入了国民党。因为我是爱国主义者,近代中华民族很苦,受太多压迫。我对社会不满意,有改造社会的思想,我是“三民主义”的信徒。后来我离开国民党向共产党靠拢,因为国民党变得很腐败。国民党开始也是很革命的,后来拿到政权,就慢慢变得腐败了。

    南方都市报:你那时的社会理想是什么?

    何兹全:我的社会理想就是社会主义社会,民主社会。我的看法跟共产党有分歧,共产党的口号是阶级斗争社会主义,我的提法是民主革命社会主义。民主革命的社会主义,民主资本家、小资产阶级都是可以团结进来的。我认为“三民主义”是最适合中国国情的思想和政治道路。其实现在不也是走民主道路吗?而且我不喜欢苏联,我对斯大林印象不好。我当时办刊物写文章是出名的,当时也有共产党的刊物,跟我对着干。解放后我回国,这些人都已经是中层干部,市长局长了。

    南方都市报:但你的主业还是研究学问,并没有从政当官?

    何兹全:我自己没去当官,不愿意做,我的性格不合适当官,还是做学问好。当时我很有机会去当官,因为我的老师陶希圣是国民党的官,我还有个哥哥何思源是山东省主席,后来做了北平市长,他上哪里当官都想带我走,做他的助手。我不去,我只想念书,后来就到史语所去了。

    史语所是我学术道路的开端

    南方都市报:史语所的经历对你有什么影响?

    何兹全:史语所的经历对我影响可以说很大。我走学术道路,就是从史语所开始。在李庄的时候是我读书最勤奋的几年。那时在乡下,山里面,没别的事干,每天就是读书,写文章。那时候我在史语所《集刊》上发表了《东晋南朝的钱币使用和钱币问题》、《魏晋的中军》、《魏晋南朝的兵役》几篇论文。傅斯年是我的老师。不过我的学术跟他不一样,我学术上比他进步,是个马克思主义者。学术上陶希圣对我的影响最大。

    南方都市报:陶希圣曾经跟汪精卫走了,你当时是什么态度?

    何兹全:汪精卫离开重庆,跑到上海去当汉奸,陶希圣也跟着去了。陶希圣有五个学生,我是其中一个。他投奔汪精卫,那四个学生都跟他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重庆没走。我给陶希圣写了一封信,说汪先生如果想对中国好,只有在中国,在国民党政府下。汪精卫不是主张和平吗,你在重庆,有百万国民党大军的基础上才可能谈和平,你跑出去没有军队,不可能谈和平,只能投降。

    陶希圣后来又回来了,觉得那条路不对。他回来只有一个学生跟着回来了。剩下三个都留下当汉奸,当了厅长一类,解放后都被判刑,最后死在监狱里了。

    南方都市报:傅斯年跟你关系如何?

    何兹全:傅斯年对我很好,要不是他让我回到史语所,还不知道我后来会怎样。傅斯年脾气很暴躁,但心很好,史语所的人都喜欢他,又怕他,都不愿跟他在一块儿。有时候几个人在那里说笑话,他一到,一个接一个都溜掉了。

    我不怕他,我跟他关系很好。他的脾气有时候跟个小孩一样。举个例,早年他在中山大学当教授,跟人有了气,觉得人家欺负他了,他就找朋友,何思源等人,要他们跟他去打架出气。人家不去,他把书一丢,坐在地上哇哇就哭。这不是很幼稚的小孩嘛。后来我到美国读书,他也到美国,经常见面。后来我回国了,他去了台湾,我们就没有再联系。

    投降思想 保住学术

    南方都市报:你当时在美国已经有工作,为什么要回来?

    何兹全:中国人嘛,自己国家好了,为什么不回家为国家服务呢?我1950年回来的时候,一个人都不认识,认识的都是仇人。他们都知道我原来是国民党,办刊物写文章的,我的观点跟共产党有分歧。当时共产党办刊物跟我对着干的那些人都已经是中层干部,所以回来是有压力的。不过我也不在乎,顾颉刚介绍我到北师大教书。当时给我工作就已经很不错了。大概因为我是国民党,我做了30年的副教授,有做副教授30年的吗?我估计开天辟地以来没有。

    那时我在美国已经有了工作,在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史研究室,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工作,工作很好,钱也很多。我也可以把家人带到美国去,但就是没想过。我说是爱国,是祖国的召唤使我回国,这感情是很朴实的。

    南方都市报:傅斯年让你去台湾,你也不去。

    何兹全:台湾呢,我史语所的老同事都去了台湾,傅斯年把我的书,行李全带到台湾去了,我也没去。因为国民党腐败啊,他失败了,你还跟着他们去。你又不拥护他,跟他去干嘛?

    南方都市报:在《大时代的小人物》结尾处,你写到你的“投降思想”救了你的学术生命,怎么理解“投降思想”?

    何兹全:我原来是国民党啊,跟共产党有些是对着干的。所以我回国就投降,我认错,你对了。投降思想就是没有反抗精神。解放后一次次的运动不是都在打击知识分子吗?我没事,因为我老实认错。政治上没问题,我就可以多搞学术研究。虽然不被重视,但自己可以安心念书。当了右派就不能念书了。

    采写:本报记者 田志凌http://gcontent.nddaily.com/3/32/3323fe11e9595c09/Blog/a21/3f795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