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门的世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6:57:51
夜里十一点五十四分。夜空漆黑深邃,空气冰冷,视线作为生命体下意识地寻找温热。无数的窗口紧扣,灯光封闭在窗帘后面已丧失了热力,我们很快忽略过去。只有一个窗口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有台灯和电脑屏幕的交辉,靠近一些可以发现甚至还有音乐,妖冶迟重,遍布我们所要进入的这个世界的每寸空间。尽管这个世界仅仅限于这两组光线的能力范围之内,但其它部分由于黑暗的侵盖而显得过于重复,不得不甘任配角了。
再靠近些,还有意外。这个房间里的最大活动体竟然不是台灯亦不是电脑屏幕,因为在人类的存在面前它们都只能沦为静物。在明暗交界的地方坐着一个面庞清瘦的男子,身体的绝大部分已融入黑暗中,再加上长时间保持静止,才导致了我们刚才的严重疏漏。
我们进入了屋内,视点成为摄像机漂浮在空气中,可以随意移动而不用担心被发现,我们仅是勘察意义上的存在,当然任何触扰客观实物的动作是不被允许的。镜头重新回到男子的脸部,推得更进。他的皮肤非常平滑,也许是因为灯光昏暗的原因,我们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痕迹,表情也无,所有的信息都仿佛感知到我们的侵入通通闭合起来。左手掌自然地托着下巴以及沉默的脸颊,眼睛眯成一条难解的罅隙,连眨眼的动作也很难被捕捉。眉毛很淡,被光影和细软的头发遮掩,右边的一道轻微上扬。他就是这样一直静静地坐在夜里,以一种等待的姿势,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最下面的工具栏里显示着时间和可风的字样。音乐是王菲的《彼岸花》,很长的前奏带来强烈的预示。
一个制造崩溃的隐秘空间。
一个字写不出来的时候就带着背包和速写本去一些有充沛阳光和美丽建筑的地方,我想人贫穷的时候只能这样享受生活。那些阳光不会因为你身无分文就廉价展现姿态,和所有人眼中一样,它温暖而真实。每次它在脸上轻柔蠕动的时候,我会觉得生命其实别无它求。
没有朋友,唯一作为陪伴的就是女友,而她现在生活在北京,每周都会坐一个多小时的公车去市中购物,然后晚上发信息告诉我她买了怎样漂亮的西藏耳坠和针织衫。
我问她开心吗。
每次她回答开心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应该再多写一些字。
我从小就知道这些无可厚非,但到二十四岁依然觉得真正办到很艰难。
女友走的时候说,我走了你的天空就更自由宽阔了,我微笑着点头,但从没这样认为过。我怕黑,没人陪我就哪也不去。每天晚上安静地坐在夜里写字看电影编辑图片,后半夜胃剧烈地疼痛,我就蜷缩在床上,不发出任何声音,以前会让王菲的声音哄我睡觉,现在不敢,因为常常会带来突然地绝望,它们下手不知轻重,会让人翻来覆去地崩溃,我害怕。
妈妈,我害怕。仿佛每次这样说都会出现一个健康有力的女人把我抱起,她给我热牛奶般的甜美感觉,眼神如流离四散的温暖海水,轻吻我紧蹙的眉毛说,晚安,可风。
九岁后,我再没有找到她。那些宽厚的安全感我永远只能溺在浓郁的黑暗中独自希求,而从来没有意外我每晚只是被胃痛折磨至昏睡。我的梦大多关于飞行,是那种不带任何工具的赤身飞行,在忐忑潮湿的午夜空气中不断地到达离开,没有人演出任何形式的欢迎和告别,没有人跟我说晚安。
阿甘失去爱情的时候,朝他要去的方向不停地跑过去,横穿了美国才看见一个不可抵达的世界,因为他的智商不到七十五。我想我一定比他聪明,所以我会飞。
飞去那个不可抵达的世界会不会快一些。
零点零七分。时间光荣盛大地完成了一次轮回,朝新一天的方向倾轧过去。而对这个房间的人或物来说它则没有意义,夜也依然浓郁稳定地包拢着这一屋光亮。在这种势头地影响下,摄象机自然也不会休息。
男子依然是那个姿势,但此时这并不足以奇怪了,和我们一个多小时前看到的一样这仅仅是一格缓慢运动过程的局部。通过长时间的观察,我们得知男子应该是在做类似创作那样的事情,他会时不时地键入几个字,无法进行的时候就又回到原先的动作。书写断断续续,似乎在努力地还原着什么,不容得有任何的疏漏和变形。
那暂且不打扰男子的思维,尽管他根本觉察不到这潜伏在空气中的透明视眼。周围的黑暗由于和我们长时间的共处,已失去最初的神秘,镜头可以穿越它渐次领略到整个房间的情况。在男子的身后就是一张被褥凌乱的双人床,床上躺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质运动衫,还有些金属物件,是一支色泽陈旧的军用手表,荧光的秒针清晰走动,但听不到齿轮磨擦的滴答声,安静地记录行进中的历史。墙壁很干净,没有海报,地图,油画,以及任何表示房间主人兴趣及品位的装饰。甚至没有书架,但书是有的,就堆放在那张摆着电脑和台灯的写字桌上,也只是寥寥几本,该是男子最近常看的。最上面的一本被展开倒扣着,看到一半的样子,乳白色的封面上有理想国的红色字体。
视线能涉及周身一米左右的范围,我们小心地探知着前面的空气,期待有新的发现,但墙壁很快阻止了镜头试图扩张房间体积的企图。这个狭仄的干冷空间,除了这一桌一床一人,只是被寂寞占据着。
在和女友聊天的时候,她突然发给我一首没有标题的歌词:
推开储藏室的陈旧木门 那里堆放着布满灰尘的童年 有几样玩具是真
注视躺靠在身边的某人 据说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缘分 却突然感觉陌生
就连发生也忘记了诚恳 重复得分不清起初高潮结局 或者编写正剧的人
叫 楚门 他们叫 我于是回头 然后笑 笑尽观摩者的无理索要
Truman 他们叫 我于是回头 然后哭 哭透脸边叫做人生的枕
为何我那样用力生活 却沦落为剧中人 按观众喜欢的方式活着
为何我那样用力生活 却沦落为剧中人 被编剧的自以为是任意宰割
突破重围 以为驶到自由国度 直到触摸到那堵叫天边的围墙 上面有云彩的花纹
只能回到那一屋暗灯 让他们欣赏我的无可奈何 他们
叫 楚门 他们叫 我于是回头 然后笑 笑尽观摩者的无理索要
Truman 他们叫 我于是回头 然后哭 哭透脸边叫做人生的枕
How is it going to end
我问她从哪来的,她表示不清楚,在电子邮箱里发现,先还以为是我发的,但是个完全陌生的地址。
我想,楚门其实代替了所有的人独自在过理想生活,他不用跑就生长在阿甘所不能抵达的世界。没有纠葛,没有硝烟,没有意外,单纯美好的重复。无伤大雅的忧伤也只是为了提供一个正常人的情绪思维需要而衍生。他的存在能满足人们对幸福的脆弱仰望,所以楚门的周围会有五千部针孔摄像机,他的世界不过是个巨型的无时段演绎基地。所有的亲人都是表演者,所有的感情都是作品。
我若是楚门我不会挣扎,不会历尽汹涌到天边触摸墙壁上天空的花纹,不会到楚门世界的出口处对他的导演说,Good morning, in cases I don’t see you, good afternoon, good evening and good night.
那只是金凯瑞的幽默,不是楚门的。
天气渐冷了,晚上写字的时候手指冰凉,女友没有发类似让我加衣服这样的信息。我有时候会可笑地怀疑她的真实存在。感觉有什么在流失并慢慢下沉,身体很不适应,似乎要生病了,我想这种时候只能让时间发挥作用了,我不会吃药,怕苦。
呵,说说除了自己和女友以外人的事吧,当然其中也难免牵扯到自己。我从不旁观完全属于别人的生活。它们会触动像我这样长时间独自生活的人的很多不良情绪。不想知道自己对正常的生活究竟有多渴望,一点也不。
有时候会在熙攘的大街上像我的书写速度一样缓慢行走。去触摸各种各样的气味,这样对缓解我的抑郁很有效。遇到亦欢就在这其中的一次。
我站在商店的落地窗前端详一件青绿色的棉布上衫,想象着它在女友身上的样子。突然有迷离的香味在左手边荡漾开来,一个面容甜美有海藻般垂肩长发的女人站在那里对我微笑。
先生,耽搁您几分钟好吗,麻烦您把这份表格填一下。
我说好。接过来看到一份关于英语普及情况的调查,问题很繁复,我很认真地填满每一个空格。期间我没有很注意听她说话,只记得她在不停地重复一个英语培训班的地点,但也忘记了。直到我把填好的表格交到她手里。
你叫可风是吗。她看着表格问我。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号码留在这里,方便我们做一些回访。
我知道这将不可避免带来一些打扰,但看到她脸上没有阴影的笑,我就接过笔在表格下面很流畅写下一串数字。
那支黑色钢笔的墨水味道在我的记忆里芳香了很久。
此后又过了很长时间重复的生活。那个女人突然在一个晚上打电话给我,又开始推荐那个英语培训班。我很委婉地拒绝了,对我来说那真的没有必要。然后女人说,那好吧,晚安,可风。
她跟我说,晚安,可风。
将近三点,或者已经超过。时间的概念在这里变得模糊。
房间的空气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我们也是突然间察觉的。依旧有轻轻地压抑,但是发生了不稳定的上扬感。这样整个房间好像是独自存在于一个隐秘空间的漂浮物体,流向未知的黑暗之中,潮湿的记忆里。
室内的设施没有任何变动,男子也还是原来的姿势。究竟是什么带来了这么强烈的感觉变离,我们一时反应不来。只是沉沦。
对了,是音乐。男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将音乐悄悄改动。《诺玛》,一个十七世纪的歌剧。这是其中的一段开场《神圣的爱》,讲的是一个女子对着月亮诉说对爱人的情怀。一个单纯无暇的开始。是所有人对感情的最初记忆。
男子完全浸入在音乐里。他开始完全不写,很奇怪地将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并拢贴进嘴唇,做出吸烟的样子,然后缓慢地吹出一口气,没有烟,但有淡蓝色的绝望缭绕。只是沉沦。
亦欢是她的名字。她说,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觉的你像一个被遗忘了很久没人照顾的孩子,也没人陪你玩,所以经常迷路,满身满脸的灰尘和伤痕。
后来,亦欢开始陪我玩。这也是她的说法,我知道她是来照顾我的。她在爱我。
我知道我不能有任何表示,但不愿意拒绝。
亦欢帮我整理房间,把各种各样的书和唱片分门别类地放好,塞进抽屉里,我没有书架。在我的地方,她完全像个很久没回家的主人,从来不征求和询问。
我说,那些书你不要收起来,我都要看的。
她说,不,你以后没时间看了。
她就这样蔚蓝大胆地闯入我的生活。而我,居然不愿意拒绝。
四点三十二分。在这样深黯的夜里,放着如此幽怨的歌剧,主人却只坐出做出一个等待的姿势,处血不惊地坐着,男子的意图我们无从辨认。窗外逐渐壮大的寒气开始趁沉睡的人们意识模糊,寂静地渗入屋内。在这个房间一样可以感觉到温度的陡降。那些由光线组织成的小面积的温暖,也即将荡然无存。
昏黄的台灯被男子啪嗒一声关闭,世界由此又缩小了一圈。刚刚暗下来的部分被寒冷立刻侵占上去,男子仿佛被至于无尽黑色的潮水之中,水下凛冽的风来回穿透着他的身体。
男子似乎是带着伤势挪动到床边,轻轻地躺了下去,身体缓慢地蜷缩起来。他的双手捂住腹部,应该是被某种剧烈的疼痛折磨,但脸上却有失血般心满意足的笑容。
原来他停留在夜里,只是在等待疼痛。
电脑荧幕白色的光突然显得扎眼,那是个已被黑暗吞噬的男子忘记封闭的世界,那里有他遭遇到的所有疼痛。
亦欢喜欢动物,而我需要安静,于是我们做了个小小的中和,在客厅摆上了一缸金鱼。是一些金红色和黑色的简单品种,很好养活,只需要在你饿的时候也记得给它投食,然后两三天换一缸水,给它们好的阳光。即使这样,我也没把它们当一回事,这些工作全是由亦欢完成的,并且我发现她很快在鱼缸里布置了一些水藻,让那儿看上去更像一个鱼该待的地方。
我笑着说,你是不是也在饲养我。
她说,是的,你跟它们一样的安静,除了空气阳光食物和水,没有多余的欲望。
我知道她在指什么,但是我不可以。
她走过来抱住我,温柔地说,爱我,好吗。然后仰着脸吻我的嘴唇。
我推开亦欢,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知道那里在流淌着失望。
我不能爱你,我有女朋友。说完我径直回到房间,关上门。
我觉得在感情里,总有一个人是清醒的,他知道故事一旦开始会怎样结束,可他还是会走进来受伤,因为他不相信。
我想亦欢在这段感情里就是这个人。那天晚上,她隔着门说了一段我到现在都没能理解的话。她说,可风,你不能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住一辈子。
然后,我听见外面的门被轻轻关上。那是我和她见到的最后一面。
我感觉不到伤心,只有创作的冲动,于是迅速地打开电脑点击文档。意外看见女友在很久前发给我的那首没有标题的歌词,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流了很多泪。记忆从那时起变得潮湿不堪。
电脑右下角的电子钟轻微地闪动,五点十六分。包裹男子房间的庞大黑暗已逐渐稀薄,背后一天空的明亮势力正悄悄接近我们。男子却刚刚入睡,侧卧在床上,没有任何遮盖。遗忘了疼痛的表情变得舒展而稚气,像是个玩了一天累坏的孩子。对,分明只是个孩子。
视眼重新回到电脑屏幕上,我们实在对这个孩子的书写内容好奇不已。镜头在尽可能地推进屏幕,然后在一个恰当的位置停住。字迹清晰了。这是男子一晚上的作品,我们亲眼目睹它被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拉长。现在可以完整地看到它,充满感动。
推开储藏室的陈旧木门 那里堆放着布满灰尘的童年 有几样玩具是真
注视躺靠在身边的某人 据说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缘分 却突然感觉陌生
就连发生也忘记了诚恳 重复得分不清起初高潮结局 或者编写正剧的人
叫 楚门 他们叫 我于是回头 然后笑 笑尽观摩者的无理索要
Truman 他们叫 我于是回头 然后哭 哭透脸边叫做人生的枕
为何我那样用力生活 却沦落为剧中人 按观众喜欢的方式活着
为何我那样用力生活 却沦落为剧中人 被编剧的自以为是任意宰割
突破重围 以为驶到自由国度 直到触摸到那堵叫天边的围墙 上面有云朵的花纹
只能回到那一屋暗灯 让他们欣赏我的无可奈何 他们
叫 楚门 他们叫 我于是回头 然后笑 笑尽观摩者的无理索要
Truman 他们叫 我于是回头 然后哭 哭透脸边叫做人生的枕
How is it going to end
只是几百个字,男子写得无比漫长,最后却还是忘了设计标题。没关系,我们会帮他添上。
楚门的世界。唔,这个也许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