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2 (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2 10:08:55
第一部分作者简介    菲利普·迪昂(Philippe Djian),1949出生于巴黎,是一位拥有众多崇拜者的当代法国作家。他被看作是反对世俗文学传统的作家之一。就像作家笔下的人物一样:迪昂一直在奋斗、漂泊,试图营造一种围绕在他们周围世界的感觉。1981年,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问世。当时作家还在一条偏僻的高速公路收费亭里做夜班值班员。此后他便拥有了一批忠实的读者,他们几乎每部作品都不错过,与小说的人物一同成长,并且总是渴望重新回到他们自己熟悉的世界中去。   
    如今菲利普·迪昂已经出版了十四部长篇小说及短篇小说集,其作品已经进入法国伽利玛出版社的颇具影响的“黑色系列”丛书中。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地狱般的蔚蓝色》、《腐蚀地带》、《脊椎》等,其中最负盛名的是其长篇处女作《早晨37度2》。该书累计销量超过100万册,先后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其中包括:德国、英国、巴西、西班牙、丹麦、美国、芬兰、希腊、荷兰、以色列、意大利、日本、波兰、葡萄牙、瑞典、南斯拉夫等。   
    尽管作家一直在不断地努力,试图维护其作品原貌不被曲解,但是最终未能如愿以偿,然而,由法国导演让-雅克·贝纳克斯根据《早晨37度2》改编的同名电影(又译:《巴黎野玫瑰》),却在商业票房上获得巨大的成功,使这部作品一夜之间享誉全球。   
    菲利普·迪昂的小说,在法国平均每本销量均在8000册以上。当他因出版第十部小说《圣-鲍勃》,接受法国一家周刊采访时坦言道:“我是法国近二十年来,为数不多的没有获得过任何一种文学奖项的作家之一”。对此作家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满与遗憾。   
    菲利普·迪昂除了写小说之外,还从事歌曲创作。与他长期合作的瑞士法语歌手斯蒂凡·艾舍尔(Stephan EICHER)也逐渐成为活跃于欧洲歌坛的重量级歌星。   
    这件事让我浮想联翩,不过好景不长,因为我随即又登上了开往巴比伦的客船。   
                                                     
                                         ———— (美)理查德·布劳蒂根   
   
第一部分第1章 37°2(1)    虽然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雷阵雨,但是天空却依旧蔚蓝,云淡风轻。我走进厨房瞧了一眼,看看平底锅里的东西有没有烧焦,一切都安然无恙。我来到阳台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冰镇啤酒,驻足片刻,整个脸都沐浴在阳光下。这种感觉太好了,一个星期以来,我每天早晨起来都晒太阳,眼睛眯起来,仿佛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认识贝蒂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我要再一次感谢上苍,伸手拉过躺椅,脸上带着些许难以名状的喜悦。我仿佛是一个时间富足的人,惬意地坐着,手里端着一杯啤酒。整整一个星期,我的睡眠时间顶多只有二十来个小时,至于贝蒂,就更少得可怜了,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睡过,我无从知晓。通常情况下都是贝蒂来叫醒我,因为总是有更要紧的事去做。哎,你别走,不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儿,她说,嗨,你在干什么呢,醒醒吧。我睁开眼睛,笑了。我吸着一支烟,哄骗或是杜撰出一些故事来,尽可能掌握着节奏。   
    我很幸运,白天的工作不是很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快到中午的时候活儿就干完了,余下的时间我就轻松了。很可能我就在附近歇着,一直呆到晚上七点,如果有人叫我时再返回来。一般来说,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会在我的躺椅上找到我,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都躺在那儿,我想在生与死之间寻求一种最完美的平衡,我想找到一种惟一的睿智的东西,为此需要好好思考五分钟,并且意识到除了一些不能被背叛的东西之外,生活并没有让你表现出任何惊天动地之举。我心里惦记着了贝蒂,启开了手里的啤酒。   
    “噢,该死的!你原来在这儿……我正到处找你呢!”   
    我睁开了眼睛。这是住在隔壁三号的那个女人,她满头金发,体重四十公斤左右,声音又细又尖。阳光使得她的假眼毛不停地眨动。   
    “你惹什么麻烦啦?”我问。   
    “该死的,这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浴室里的水流得到处都是!我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儿立即赶过来,唉,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马上坐起来,这种事根本不会让我感到头疼,因为只需把这个女人看上几眼,就会明白她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我知道她令我感到厌烦,她那干瘦的肩膀上垂着的披肩,从一开始就让我感到晕厥。   
    “我要把桌子收拾一下,”我说,“难道就不能再等五分钟吗?你不能对人客气点儿吗?”   
    “你没玩笑吧!情况确实很严重,水流得到处都是。走吧,赶快跟我过去……”   
    “你先别急,把话说清楚,你究竟把什么东西弄坏啦?水是从哪儿流出来的?”   
    她在太阳底下傻笑着,两只手插在衣袋里。   
    “好吧……”她说,“你很清楚……是从马桶里流出来的,该死的,地上到处都是卫生纸!”   
    我摇晃着脑袋,咽下一口啤酒。   
    “喂,”我说,“你没看见我在收拾桌子吗?你的眼睛就不能闭一会儿吗,这就那么难做到吗?”   
    “嘿,你疯了吗?我可没开玩笑,我劝你马上过去……”   
    “好吧,马上就走,你别发火了。”我说。   
    我站起来,接着回到屋里,把煮菜豆的火灭掉,差不多快做好了。然后我拎起工具箱,跟着这个疯女人出发了。   
   
第一部分第1章 37°2(2)    一个小时以后,我回到家里,全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肚子饿得要命。在冲凉之前,我用火柴把锅底下的火点着,随后又想起这个女人,刚好感觉到水从头顶上流泻下来,菜豆的香味儿从我鼻子底下飘过。   
    阳光充满了木板屋,天气很好。我知道白天的烦恼已经结束了,下午我还从没碰到过两个厕所全都被堵塞了呢,大部分时间都平安无事,简直可以说是一片寂静。这里的房子有一半是闲着的。我微笑着坐到饭桌前,因为我的时刻表都是计划好的,吃完饭接着一头扎到阳台上,在那儿一直等到晚上,直到她晃动着腰肢走进来,坐在我的膝盖上。   
    门被完全打开的时候,我刚把锅盖掀起来。是贝蒂回来了。我笑着放下餐叉,站起身来。   
    “贝蒂!”我说,“太棒了,我想这是第一次天还没黑就见到你了……”   
    她摆出一种姿势,把一只手伸进头发里,头上的饰物纷纷掉下来,落得满地都是。   
    “喔噢……那么,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她问。   
    我坐回到椅子上,用一种冷漠的眼神望着她,一只胳膊从椅背上伸过去。   
    “好吧,你的腰部感觉还行,腿部也还过得去,对了,你转过身去,让我瞧瞧……”   
    她就地向后一转,我站起来伏在她背上,紧紧贴着她。抚摸着她的乳房,亲吻着她的脖颈。   
    “不过从这边看,确实很完美。”我低声说。   
    然后我寻思着,她怎么这么晚来这儿,我起身离开她,发现离门很近的地方有两个帆布箱子,但是我没有吭声。   
    “嗯,这里能闻到一种奇特的香味儿。”她说。   
    她俯身到桌子下面去看平底锅,接着发出一声尖叫:   
    “哎呀,天哪!……这不会是真的吧!”   
    “怎么了?”   
    “我说呢,是一只红辣椒!别告诉我说,你想自己吃这只红辣椒吧……”   
    当她把一根手指伸进平底锅时,我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我时刻都会想到有人站在我们面前,这种感觉简直就像吞下一粒鸦片一样。   
    “噢,天哪,真了不起……这是你做的吗,我喜欢吃这个,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过这种热量,会让你疯狂的……”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能吃下一只红辣椒,甚至是挥汗如雨的时候,辣椒和我,好比是一只手上的两根指头一样。”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我肚子都快饿坏了……”   
    她一走进这扇门,木板屋立刻焕然一新,我觉得什么都不需要了,跑来跑去为她拿餐具,她走过来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我喜欢这样,可以感觉到她的长发。   
    “嘿,你见到我高兴吗?”她说。   
    “给我点儿时间好好想一下。”   
    “这帮家伙太可恶了。我以后再向你解释。”   
    “贝蒂,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她说,“那些根本不值一提,别把红辣椒放凉了。亲我一下……”   
   
第一部分第1章 37°2(3)    两三勺味道辛辣的菜豆入肚之后,我便忘却了这团小小的疑云。贝蒂的出现给我带来几分惊喜,而且,她总是有说有笑的,对我的菜豆赞不绝口,夸我的啤酒味道不错。她从桌子上把手伸过来,抚摸着我的脸颊。而且我还不知道,她能够在短短的一瞬间,从一种状态转变为另一种状态,变化之快犹如光速一般。   
    吃过饭后,有一段时间我们要尽情享乐一番,眉目传情,说笑打趣。我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发现她的神情不大对劲儿,突然,她在我面前变得判若两人,她变得面色苍白,目光中流露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冷漠,令我瞠目结舌。   
    “正如我给你讲过的,”她开始说道,“这帮家伙全都是流氓。当然了,这种事早晚有一天会发生的,一个姑娘还会再次拎着自己的皮箱回来的,你遇见过这种场景吗……”   
    “可是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我说。   
    “你还没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在听吗,至少,我应该向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总是不想听我说呢……”   
    我没有回答,不过我想去摸她的胳膊。她在往后退。   
    “你要好好弄懂我,”她说,“我不只是期待着别人给我一个吻……”   
    “知道。”我回答。   
    她叹息着,一只手伸进她的头发里,然后向窗外望去。窗外一片寂静,只有一些木板屋沐浴在阳光下,道路穿过乡村一直向前延伸,它几乎把所有的山岗都吞没了。   
    “其实,我本来打算在这个夜总会呆一年的。”她低声说。   
    她目光呆滞,双手并拢放在两腿之间。她的肩膀弯曲着好像一下子变得非常疲惫。我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我完全读懂了她的笑声,我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一股能经得起任何考验的力量,或许它已经来临了。   
    “有一年了,”她接着说,“上帝赐予的每一天,这个坏蛋都在贪婪地看着我,他的老婆从早到晚不停地嚷嚷,把我们的耳朵都快震聋了。我忙活了一年,不知道伺候过多少顾客,我收拾完桌子,接着打扫餐厅,最后竟会是这种结果。就因为你把手伸到我的大腿中间,老板就炒了我的鱿鱼,一切又重新回到起点。我只有这两只手提箱……所以我没过多久,就给自己买了张火车票。”   
        她不停地摇晃着脑袋,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现在她笑了,我又认出了她。   
    “你不知道最糟糕的是,”她说,“我甚至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当我匆忙地收拾东西时,其他的姑娘们都瞪大了眼睛瞧着我。‘这地方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呆!’我对她们说,‘我决不能忍受再见到这副流氓的嘴脸了!’”   
    我打开一罐啤酒放在桌边上。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你做的很对,”我说,“我百分之百地赞成。”   
    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向我眨动着,我感觉她又恢复了活力,腰板突然又挺直了,她的一头长发在桌子上飘来飘去。   
   
第一部分第1章 37°2(4)    “没错,这家伙满脑子里想的是,我只属于他一个人,你瞧瞧这种人……”   
    “是的,我认为你说得很对,请相信我。”   
    “嘿……我想自从他上了年纪之后,就变得彻底疯狂了。”   
    “你这样认为吗?”   
    “没错,确实如此。”   
    我们收拾好桌子上的杯盘,然后我拎起两只手提箱,把它们提到屋里去。她已经在忙着刷洗餐具了,我擦去溅到她脸上的水珠,这让我联想起一种很奇特的花,它长着半透明的触角,花心是淡紫色的,我不知道别的姑娘穿上这种颜色的超短裙,是否也会感到很惬意。我把手提箱扔在床上。   
    “喂,”我说,“从某种意义上,这对我们来说,更是一件好事……”   
    “你这样认为?”   
    “是的,通常我讨厌别人来,但是你能来住我这儿,我很高兴。”   
    次日清晨,她起得比我早。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和别人共进早餐了。我忘记有多久了,更想不起感觉如何。我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地穿上衣服,当我从她身后经过时,在她的脖子上吻了一下,然后我坐在了桌前。她挥舞着餐刀往面包上涂果酱,动作快得像滑水一样,眼睛不停地转动着,我忍不住笑起来,一天就在这样开始了。   
    “是的,我想尽快把我手里的活儿干完,”我说,“我要去城里跑一趟,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她往木板屋里扫了一眼,摇了摇头说:   
    “不,不,我必须把这儿重新收拾一下。嗯,最好是这样……”   
    于是我让她留下了,接着我从车库里开出一辆小型卡车。然后我把车子停在接待室前面。乔治在椅子上几乎要睡着了,他的肚子上盖着一张报纸。我从他的身后经过,接着扛起一捆电线。   
    “噢,是你吗?”他说。   
    他搬起一捆电线,打着呵欠跟我出来了。我们把电线扔在卡车上,然后又去搬其它的。   
    “昨天我又见到那个姑娘了。”他说。   
    我没有吭声,手里拖着一捆电线。   
    “我想她是来找你的,嗯,难道不是找你吗……”   
    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太阳开始炙烤着大地。   
    “是一个身穿淡紫色短裙,有一头乌黑长发的姑娘。”他补充说。   
    就在这时,贝蒂走出木板屋,朝这边跑过来。我们看见她了。   
    “你想说的是像这样一个姑娘吗?”我问。   
    “噢,简直太迷人了!”他说。   
    “你说得没错。她要找的人就是我。”   
   
第一部分第1章 37°2(5)    接着,我为他们做了介绍,当老家伙向贝蒂大献殷勤的时候,我从办公室拿来一份购物清单。把它折叠了一下,塞进上衣口袋里,然后转身面对着汽车,点了今天第一支香烟。贝蒂正坐在乘客的座位上,透过车窗与乔治交谈着。我溜达了一圈儿,然后钻到方向盘后面。   
    “我考虑了一下,”她说,“还是决定出去散散心……”   
    我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发动了汽车。或许是为了把快乐的气氛延续下去,她递给我一块薄荷口香糖,接着把糖纸扔到地上。一路上她始终偎依在我的身旁,我根本无需去翻阅一本《易经》,就能预感到一切都很顺遂。   
    我们先把电线卸下来,接着我拿着购物清单走进对面的杂货店里。老板正在店里到处贴价签呢,我把清单塞进他的口袋。   
    “你先忙你的事吧,”我说,“我等会儿再来拿,别忘了我的酒……”   
    他立刻站起来,脑袋不小心撞在一排货架上。这家伙的脸平时就够难看的了,现在又皱起了眉头。   
    “我们说好半个月一瓶的,可不是每个星期一瓶啊。”他说。   
    “没错,但是当时我是被迫答应你的,现在我改主意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这算不了什么,我们之间的承诺根本没变。如果你变得聪明一点儿的话,我会继续在你店里买东西。”   
    “上帝啊,每周一瓶酒,照这样下去太难做了……”   
    “你以为这种好事所有的人都会碰上吗?”   
    就在这时,他发现贝蒂坐在卡车上等着我,穿着白色的小背心,她的耳环非常别致,光芒四射。老板晃动着脑袋,竭力地在我面前卖弄了几秒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不过有些家伙总是想比别人多占点儿便宜。”   
    我觉得自己有点儿理屈词穷了。于是我赶快撇开了他,重新回到汽车上。   
    “好吧,我们还有点儿时间呢,”我说,“你想去吃个冰激凌吗……?”   
    “噢,圣母玛利亚,我当然想吃了!”   
    卖冰激凌的老太太和我很熟,我是来吃这种掺酒冰激凌的老顾客之一,她总是在柜台上留下一瓶足够的酒,我经常和她聊一会儿天。我近来的时候向她打了个招呼。我让贝蒂先找个位子坐下,然后我去要了几样东西。   
    “我想还是来两份儿桃汁冰激凌吧。”我说。   
    随后我又过去给她帮了把手,就在她伸手去舀冒着冷气的冰激凌时,我取出来两个容量差不多有一升的杯子。我打开了玻璃柜,从里面取出一个盛桃汁的广口瓶。   
    “嗨,”她说,“我发现你今天早上兴致很高啊。”   
    我重新站起来,看见贝蒂正跷着腿坐在餐厅里,嘴里叼着一支香烟。   
    “你觉得味道怎么样?”我问。   
    “感觉很一般……”   
   
第一部分第1章 37°2(6)    我抓起一瓶马拉斯加酸樱桃酒,接着开始倒进杯子里。   
    “味道很纯正,”我说,“你难道没发现,这简直就像是一个天使从天上掉下来吗……”   
    回来的路上,我们停下来先把电线装上车。然后我走到对面取回购买的东西,时间已经快要到中午了,现在外面确实热极了,我们只想赶快回家。   
    一走进商店,我立刻发现了我的酒,它被放在很显眼的地方,在几个袋子前面,它并没有微笑着迎接我的到来。这恰恰说明它也许在关注着我。我拎起了网兜里的东西和我的酒瓶。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我问。   
    老板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今天只在你这儿遇到一件晦气的事。”我说。   
    我把所有的杂物都堆到卡车后面,然后向汽车旅馆驶去。就在城市出口的地方,一股热浪疯狂地袭来,这里生长着矮小的灌木,看上去就像一片沙漠似的,而且很少有荫凉的地方,但是我却非常喜欢这儿,我喜欢这片土地的颜色,而且我向来热爱广阔无边的地方。我们把车窗玻璃都摇上去了。   
    虽然我踩足了油门,不过我们是逆风行驶,车速最多只能达到每小时九十公里,汽车在艰难地行进着。过了一会儿,贝蒂把头转向了后面,也许她的头发令她感到酷热难耐,她不断地用手把头发撩起来。   
    “喂,你究竟想干什么?”她说,“我们开着这辆卡车,带着后面那些吃的东西要去哪儿呢……”   
    如果提前二十年,这种想法会让我疯狂起来的,如今我却要尽可能地克制自己,不要倦怠得打呵欠了。   
    “这次出来兜风,感觉棒极了。”我说。   
    “是的,我们可以远离这片令人乏味的地方!”   
    我点了一支烟,双臂交叉着放在方向盘上。   
    “太奇怪了,”我说,“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还没见过比这更糟糕的风景呢……”   
    她把脑袋往后一歪,大声笑起来:   
    “噢,该死的,你还把这里叫作风景啊……”   
    我们听到灰尘中卷起的沙粒,噼噼啪啪地敲打在车身上,在一阵疾风中汽车偏离了方向,很显然,外面的一切全都被太阳炙烤着。我和她都笑起来了。   
    入夜之后,风一下子停了,空气变得很闷热。我们端着酒坐在阳台上,等待着夜晚能带来一丝凉爽,但是我们发现天上的星星,没有任何变化,连一丝空气的流动都没有,值得一提的是,我再不会为此感到厌烦了。仅存的抱怨也销声匿迹了,不过我已经开始习惯了。五年以来,我完全有时间采取有效的措施,去抵御这种酷热的侵袭,如今的情况却不同,我的身边又冒出一个姑娘,重要的是现在不会无所事事了。   
    饮却几杯酒之后,我们就想一块儿挤在一张躺椅上。虽然我们在黑暗中流着汗,不过一切却似乎进行得相当完美,我们总是像这样开始,无论什么我们都能经受得住。我们就像这样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过了好一会儿,彼此在紧密的贴附中得到放松。   
   
第一部分第1章 37°2(7)    接着她身体开始扭动起来了,我给她倒了一杯酒,让她平静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能够把一棵树连根拔起似的:   
    “我想知道是不是自己还能再站起来。”她说。   
    “不要这样想,别说傻话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要撒尿……”她打断我说。   
    我把手伸进她的裤衩,抚摸着她的双臀。她的屁股简直太美妙了,一股汗水从她的腰上流下来,她的皮肤像婴儿的脸一样柔软。我什么都不去想了,紧紧地贴在她身上。   
    “天哪!”她喊道,“别压在我的膀胱上!”   
    然而,她还是把一条腿伸到我的身上,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死死地钩住我的体恤衫。   
    “我想告诉你,我很愿意和你在一起。如果有可能,我们就一起生活吧……”   
    她用一种很平常的口吻讲这番话,似乎她只是在对一双鞋子的颜色,或者天花板上一幅脱落的壁画,发表自己的看法。我用一种轻佻的口气说:   
    “那好吧……在我看来这完全有可能,应该会很顺利的。你瞧,我没有女人,也没有孩子,我的生活一点都不复杂,我有一个木板屋,和一份不太忙的工作。总之,我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她的身体蜷曲着,与我贴得更紧了,很快我们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虽然天气很热,却丝毫没有厌烦。她在低吟声中噬咬着我的耳朵。   
    “我有信心,”她低声说,“我们还很年轻,你和我可以共渡难关,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我们长时间地拥吻着。如果想彻底弄明白一个姑娘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恐怕是永无止境的。我不想刻意地去解读,只想在黑暗中拥抱着她,只要她的膀胱还能坚持住,我会继续爱抚她的双臀。   
   
第一部分第2章 37°2(1)    一连几天,我们都飘忽在一种五彩斑斓的梦中。两个人形影不离,生活变得异常简单。本来我还有一些洗手槽和抽水马桶的修理活儿,另外还有一个多功能的炉灶需要修理,但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贝蒂帮我把路边的枯枝和纸屑捡起来,然后把过道上的垃圾箱清理干净。下午我们便可以慵懒地呆在阳台上,在没有上床做爱,或是搬出一本菜谱,去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时,我们就疯狂地转动着收音机的旋钮,或者谈论一些无足轻重的话题。我把躺椅推到荫凉处,这样她就可以在太阳底下炫耀头上的发辫了。当我看见有人走过来时,就扔给她一条毛巾;当讨厌的家伙走开时,我再取回毛巾,重新坐在躺椅上观赏。我发现,为了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什么都不去想,只需瞅她十几秒钟就够了。这办法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一天早上,她摇晃着身子跳起来,尖叫道:   
    “噢,该死的!这不是真的!”   
    “贝蒂,你究竟怎么啦?”   
    “上帝啊!我的体重又增加了一公斤!我敢肯定……”   
    “你不是睡昏了头吧,我相信这决不会是真的。”   
    她一言不发,这件事把我彻底惊呆了。不过到了中午,当我面对着自己碗里那只切成两半儿的西红柿时,才逐渐恢复过来。除了一只西红柿,就别无所有了。我什么话都没说,若无其事地吃东西。离开桌子的时候,身体很舒服,甚至感觉不到一卡路里的热量落在地面上,接下来我们把床单抛到一边,为自己奉上一顿最美妙的床第盛宴,此刻外面的阳光鼓噪着,猛烈地敲打在蟋蟀身上。   
    之后,我醒了,径直奔向冰箱。生活总会不时地为你带来绝对完美的时刻,而且你被遮盖在天堂的尘埃中。我感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仿佛抵达一个意识的高度敏感阶段。我面带微笑,抓起三个鸡蛋,将它们扼杀在碗里。   
    “你在干什么呢?”贝蒂问。   
    我正忙着四处寻找面粉。   
    “我从来没对你讲过,这辈子我只有一回真的赚钱,是去卖绉纱。那时我在海边的一个小市场里,人们手里攥着钞票在太阳底下排队。是的,当时所有的人都这样。不过我伪造了更多美妙绝伦的绉纱,从周围150公里凡是能跑到的地方捞到不少钱,后来事情败露了。该死的,我想说我并没有和你开玩笑……”   
    “噢,求你别说了,我是不会干这些的……”   
    “嘿,你会取笑我吗?别让我一个人吃东西,不要让我自己呆在这儿……”   
    “不,我一点心情都没有,你别烦我了……我不想吃东西。”   
    我马上就明白了,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我觉得自己仿佛碰到了一堵坚硬无比的墙上。眼看着鸡蛋一个个滑进碗中,又慢慢地倒进炒锅里,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我重新恢复了平静,默默地刷洗着碗碟,不再自讨没趣了。她吸着一支烟,眼睛仰望着天花板。   
    我在阳台上修理洗衣机的电机,度过了下午的剩余时光。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仍然在埋头看一本书。我起身去烧一锅开水,然后往锅里撒一把盐,拆开一包细面条,接着重新回到阳台上。我蹲在她的跟前。   
   
第一部分第2章 37°2(2)    “贝蒂,你没事吧……”   
    “嗯,”她说,“我很好。”   
    我又站起来,两手交叉着放在脑后,眼睛扫视着地平线,天空泛起一片桔红色,无边无际,向我们预示着明天会有一场大风。我心想,到底是哪个蠢货把洗衣机弄坏了呢。   
    我又回到她身旁,弯下身来,伸出一根手指,焦虑地掠过她的脸颊。   
    “我发现你的表情很奇怪……”   
    她用这种冷漠的目光看着我,这种表情以前就让我感到不安了。她用一个胳膊肘支撑着站起来。   
    “也许你认识很多姑娘,如果她们生活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没有工作,身无分文,当她们失意的时候,脸上还会露出微笑吗?”   
    “妈的,如果你有一份工作,或者在银行里存一点儿钱,对我们来说,这又能改变什么呢?为什么你总是为这样的事心生烦恼呢?”   
    “不仅如此,最糟糕的是,这样呆下去我会发胖的!我真想毁掉这个鬼地方!”   
    “你在唠叨什么呢?是什么让你如此厌恶,这个地方吗?你难道没发现到处都一样吗?你不明白有些东西在改变?”   
    “那又怎样呢?也许比不毛之地好多了!”   
    我瞥了一眼玫瑰色的天空,点了点头。我慢慢地挺直了身子。   
    “好吧,”我说,“你看我们到城里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她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丝微笑,就好像原子弹爆炸一样,我真切地感受到一股暖流向我涌来。   
    “太棒了!没什么比出去散步更能改变情绪的了。等我一会儿,我去换条裙子!”   
    她飞快地冲进木板屋。   
    “除了裙子就没有别的了?”我问。   
    “有时候我在问自己,你是否还能想到别的什么东西呢。”   
    我走回屋里把平底锅下面的煤气关掉,贝蒂在镜子前打扮着。她向我打了个飞眼。我有一种不费吹灰之力就脱离险境的感觉。   
    我们开着贝蒂的那辆破车,一辆非常耗油的红色大众牌汽车,然后把汽车停在市中心,汽车的一侧轮子斜靠在便道上。   
    我们来到比萨饼店,找了个座位,刚坐下还没五分钟,就见到一个金发女郎走进餐厅,贝蒂一下子从我身边跳起来。   
    “嘿!这是索妮亚!嘿,索妮亚……嘿,到这儿来!”   
    这个姑娘向我们的餐桌走来,在她的身后有个男人连忙躲闪着以免跌倒。两个姑娘互相拥抱着,这家伙突然摔倒在我面前。两个久别重逢的姑娘显得异常兴奋,她们手牵着手。随后,她们互相做了介绍,在我低头去看菜单的时候,那个家伙嘴里嘟囔起来。   
    “上帝啊,让我好好看看你,你看上去很精神啊!”贝蒂说。   
    “亲爱的,你也一样……你不知道我见到你有多高兴!”   
    “每人各来一份比萨饼吗?”我问。   
    当女服务员走过来的时候,那家伙突然来精神了。他抓住服务员的胳膊,接着把一张钞票塞进她的手中。   
   
第一部分第2章 37°2(3)    “这张桌上的香槟酒要多久才能送来?”他问。   
    女服务员瞥了一眼钞票,没有表示拒绝。   
    “最多不超过五秒钟吧。”她说。   
    “这还差不多。”   
    索妮亚瞟了他一眼,接着他咬紧了嘴唇。   
    “噢,我的宝贝儿,你真了不起!”她说。   
    几瓶酒喝下去,我完全认同了她的说法。那家伙开始向我们讲述在他最得意的时候,是如何依靠咖啡馆发迹的。   
    “我的电话每天响个不停,与此同时财源滚滚来。你知道,必须谨慎行事,一直坚持到最后关头,然后迅速转卖出去。每时每刻,你都要让你的钱翻本儿,要不就会陷入无底的深渊……”   
    我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这种事令我很着迷。这些涉及到金钱的真实表白,不过是酒精作用在他身上的结果。他不时地打几个饱嗝,我吸着他递给我的劣质雪茄,然后不停地把酒杯斟满。姑娘们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他接着说,“你看过那部电影吗,后来当那些人开着汽车向悬崖边上冲去的时候,在最后关头他们起死回生了……你能想象出他们的感觉是怎样的吗?”   
    “很难想得出。”我说。   
    “好吧,我的情况就像这样,不过还要曲折得多!”   
    “在关键时刻你跳出来了?”我问。   
    “是的,我想我是在最后关头跳出来了。之后,我彻底垮掉了,接下来我睡了三天三夜。”   
    索妮亚用手去抚摸他的头发,紧紧地偎依在他的身旁。   
    “两天之后,我们乘飞机去了一个群岛,”她低声说道,“瞧,这是我的订婚礼物!噢,宝贝儿,这看起来也许很愚蠢,但是这主意简直快把我乐疯了!”   
    索妮亚看上去像一只羽毛乍煞着的鸟一样,她有一张非常性感的小嘴,而且她差不多一直都在笑。现在气氛变得十分愉快。酒瓶不停地往返穿梭着,贝蒂拉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当时我正憋着一泡尿。   
    快到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听不见任何人讲话了,我只是听到远处传来低沉的声音,一切对我来说似乎都很遥远,世界荒谬得简单,然后我笑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只是一个人在笑,实际上我已经醉了。   
   
第一部分第2章 37°2(4)    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那家伙突然冷不防地向前歪倒了,一个盘子被碰到地上,摔成两半儿。现在是该回家的时候了。索妮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来,去把账结了,然后我们拉着他走到外面。我们当时的感觉都很糟糕,但是偶尔出来一次,有助于我们重新找回自己的精神状态。这时即使站在路灯下吹吹风也是有必要的。我们觉得很闷热。当我们停下来喘口气地时候,索妮亚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身体摇晃起来了。噢,我可怜的宝贝儿,她说,可怜的小宝贝儿……我心想,他们也许把汽车停在城市的另一头儿了。   
    后来,她打开一辆崭新的小汽车的车门,车上带着一个五尺长的斗蓬,接着我们让小宝贝儿躺倒在车里。索妮亚匆匆地与我们拥抱了一下,然后她又回到车上,找件衣服盖在他的脑袋上。我们挥了挥手,看着这辆汽车开走了,它就像尼斯湖水怪一样,一头扎进茫茫的夜色中。   
    过了一会儿,我们找到了那辆大众牌汽车。我很想驾车,为了能开得更好些,需要给我来点儿刺激的东西,只要有一排光线很强的路灯,我就可以轻易地把汽车开到时速200公里。   
    “你肯定自己能开回去吗?”贝蒂问。   
    “我想你在说笑吧,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我驾着汽车安然无恙地穿过市区。城里没有什么人,这简直太稀松平常了,只不过我有时能感觉到发动机在超速运转,这辆大众牌汽车几乎向前飞起来了。   
    夜晚一片漆黑。车头灯扫视着前方的路面,根本没看不到其他的车辆,只有那些闪动着微光的路牌从旁边晃过。我应该趴在汽车的窗玻璃上,察看一下外面的情形。   
    “你看外面有点儿下雾了……”我说。   
    “没有,我什么都看不见。你在说什么呢?”   
    “请提醒我把车灯调得亮些,这种事儿太轻松了。”   
    我沿着白线向前行驶,汽车的左前轮正好压在白线上。没过多久,事情就变得麻烦起来了。这条路我非常熟悉,没有任何拐弯儿,甚至连一点儿弧度都没有,渐渐地,它开始变得有些难以辨认了。这条该死的白线开始往右偏了,于是汽车鬼使神差地转变了方向。我只好把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就在我把汽车又转回到原来路线的时候,贝蒂发出一声尖叫。汽车一头栽进这条该死的水沟里,这着实让我们惊出一身冷汗。我想赶紧熄火,但是刮水器仍在不停地摆动着。   
    贝蒂怒气冲冲地推开车门,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在心里问自己,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这种事怎么偏巧被我们碰上呢。我跟在她后面从车上下来。这辆大众汽车看上去像一头奄奄一息的笨重的野兽,车上的减震器彻底报废了。   
    “我们被火星人袭击了。”我打趣说。   
    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脚下蹬着她的那双高跟鞋,急匆匆地走在公路上。我赶紧追上了她。   
    “上帝啊!你怎么不为这辆汽车发愁呢。”我说。   
    她眼睛平视前方,脚步飞快,就好像上了发条一样。我的心情已经坏到极点了。   
    “我才不会为这堆废铁发疯呢!”她说,“我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没什么……我们最多还要走一公里的路,对我们来说,这算不了什么……”   
    “此刻,我想到了索妮亚,”她接着说,“你还记得她吗?”   
    “是的,你是说你的女友吗?”   
    “对,没错!……你没见到我的女友,她现在很走运吗?你没发现她为什么会春风得意吗?”   
   
第一部分第2章 37°2(5)    “妈的,贝蒂,别再说了……”   
    “你看,”她接着说,“在我来这儿之前,我和索妮亚曾在同一家夜总会做女招待,我们干同样的活儿,擦玻璃、招呼顾客、打扫卫生,晚上我们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起畅谈未来,当我们摆脱这一切之后生活会怎样。从那以后,她所走过的道路我都十分清楚,我知道她已经在阳光下找到一片乐土……”   
    我们可以看见远处汽车旅馆的灯光,我们仍然没有摆脱困境,而且情况变得更糟了。   
    “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她坚持说。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继续走你的路,不要理会她说什么,这些全都是徒劳的,过一会儿她就忘了。   
    “说说吧,为什么我总是在停滞不前呢,也许你该告诉我,我实在糟透了,所以眼看着梯子却爬不上去……”   
    我停下来抽了一支烟,她等候着我。她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我。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我们想走出困境的话,最好别呆在这儿。”她说。   
    我从她的肩膀上望过去,她的呼吸非常局促。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说。   
    “你究竟想说什么呢,说我一无所知吗……你在胡扯什么呢?”   
    “妈的,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为了给这件事画上个句号,我在路边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撒了泡尿。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我想她已经哑口无言了。我在黑夜里吐出一个蓝色的烟圈儿,心里寻思着,确实,与一个经常招惹是非的女人在一起生活,最终天平总是倾斜到她的一边。总之,她很可能会因为一时头脑发热,就把所有的愤怒全都发泄到我身上,不过这不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我发现她带给我的所有好处,不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我感到她在我的身后,几乎要沸腾了,我记不清这到底有多久了,我几乎感受不到有人跟我如此亲近。这确实有很长时间了。   
    我又打起精神来,把衣服的扣子系好。这一切都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姑娘带来的,我对自己说,你无法避免这些头疼脑热的时刻,你不能逃避这一切。酒精让我的血液沸腾,身体围绕着一条腿转动着,我转向了她。   
    “我不想再跟你讨论这件事了,”我说,“我的心情很糟,也许该温柔一些……”   
    她望着黑暗的天空叹息道:   
    “该死的……你想到过这种生活都从我们面前溜掉了吗,这难道不会让你时常感到恼火吗?”   
    “听着……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自从我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并没有感到自己在虚度光阴。恰恰相反,我甚至觉得比过去更充实了……”   
    “噢,胡说八道!我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我们应该尝试出去闯一下。没准儿在某个地方,好运就会降临到我们头上呢,关键是别错过机会。”   
    “你想得很简单。不过你错了。”   
    “上帝啊,人们还以为你在这片贫瘠的沙漠中找到了天堂呢,你不会是快要发疯了吧?”   
    我决定不再回答。我朝她走过去,不过倒霉的是,我脚底下被树根绊了一下,狼狈不堪地跌倒在路面上,我把脸摔破了。
第一部分第2章 37°2(6)    很明显,这个细节并没有令她感到不安。当我蜷缩在尘土里的时候,她仍在继续让我就八十年代典型的生活激情发表看法。   
    “你瞧瞧索妮亚,她是怎样摆脱困境的。如今她能够真正地去享受生活了……你想象一下,如果我们一起往前奔的话,这些不就指日可待了吗?”   
    “贝蒂,上帝啊……”   
    “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感觉不到这里令人窒息呢?任何人都不会期望呆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妈的,快过来!快来帮我一下!”   
    但是我很清楚,她根本听不见我说什么。她呆在那儿,纹丝不动。现在她已经被这件事完全挡住了视线,她拼命地喘着粗气,两眼放射出光芒。   
    “你想像一下,在一个美丽的早晨,我们出发来到一片海岛上……”她补充说,“你想想看,不远的将来,某一天我们突然来到一片世外桃源……”   
    “我们赶紧回家睡觉去吧。”我说。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   
    “所有我们要做的,就是稍微努力一下,只要我们愿意就行了。”   
    “那你究竟要得到什么?你是怎么打算的……?”   
    “上帝啊,你设想过在一群海岛上生活,那会是怎样的吗?”   
    这种幻想简直让她头脑发昏了。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神经质的微笑,沉醉在这些甜蜜的想像中,接着她甩下我就走了。我用膝盖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妈的!”我吼道,“不要拿你那些该死的岛来烦我了!”   
   
第二部分第3章 37°2(1)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我们整天都在埋头干活儿,这种情形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呢。这场可怕的飓风让我们再也闲不住了,而且我们已经算是倾尽全力了。方砖地上到处都是碎屑,各种垃圾和污物随处可见。面对如此严重的灾难,我们和乔治面面相觑,他愁眉苦脸地挠了挠头,不过贝蒂却挺开心的。   
    于是,白天我就拎起那只工具箱,耳朵后面夹着一支笔,从一幢房子蹿到另一幢房子。贝蒂在城里来回穿梭着,为我买回装修用的钉子、乳胶和木板等等,此外还有一些防晒油,因为我多数时间都呆在户外,要么从梯子上爬上爬下,要么蹲在屋顶上干活儿。从早晨到晚上,天空始终是清澈的一抹蓝,或许只是一场大雨的洗涤,从此它就一劳永逸了。我连续几个钟头都沐浴在骄阳下,嘴里含着一把钉子,修理那些被毁坏的小木屋。   
    乔治对这种行当一窍不通,和他一起干活儿甚至有些危险,要么锤子突然从他的手中脱落,要么可能在你用力压紧一块木板时,他会把你的一根手指头锯下来。我要亲自盯他一个上午,然后只是让他在过道上照看着,同时让他离我的梯子更近一些,这样我就可以把工具箱从上面扔给他了。   
    渐渐地,这里开始变得像个人住的地方了,我每天晚上都累得贼死。最让我感到头疼的是电视天线,我一个人很难把这玩意儿重新修好,然后再把电缆接上。但是我不想让贝蒂到屋顶上来,我可不想她出什么事儿。有时候,我看见她出现在梯子顶上,手里端着一杯鲜啤酒,我已经热得头昏脑胀了,看见她的头发上闪闪发光,我弯下腰去吻她一下,接着从她手上把酒瓶接过来。于是,这就可以帮我一直坚持到太阳下山了。然后我收拾好工具箱,回家吃饭,在夕阳的轻拂下,我步履艰难地走回木板屋,我发现她手里拿着我的扇子,神情落寞地躺在阳台上。每次当我回家的时候,她总是问我同样的问题:   
    “活儿干得顺利吗?”她问,“没把你累坏了吧……”   
    “马马虎虎……”   
    她站起来,跟着我走回屋去。她在厨房里忙活着,我赶紧跑去冲凉。我真的累坏了,同时也表现得有些夸张,我希望她能更关注我。疲惫给我带来许多离奇古怪的念头,我希望自己被裹在襁褓里,像婴儿一样身上涂满爽身粉,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睡在她的怀里,吮吸着她的乳房,我发现这简直太刺激了。当她在我身后,按摩我的脖子和肩膀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我可爱的小旋风,我想像着,噢,我可爱的小旋风……   
    我们吃过饭,然后把桌子收拾干净。一切就像乐谱纸上划好的横线一样。当她在厨房里洗涮盘子的时候,我点了一支烟,接着走到阳台上。我平静地走到躺椅旁边,然后坐了下来。我听见她不停地清洗碗碟,嘴里吹着口哨或低声哼唱着什么。我感到幸福满溢,沉浸在如此深沉的平静时刻里,我像个傻子似的,嘴角挂着微笑酣然入梦。突然烟头儿落在我的胸前,我大喊一声从梦中醒来。   
    “该死的,你怎么还在睡呢!”她说。   
    “嗯?”   
    她出现在我面前,拉着我来到床上,一只手伸到我的腰间。她让我在床垫上来回滚动着,开始脱掉我的衣服。遗憾地是,十秒钟之后我就涨满得快要爆发了,我甚至连一只眼睛都睁不开,立刻倾泻出来了。   
    于是我们采取了一种新的方式:我们在早晨做爱。不过这会让人感到有些疲劳,开始之前我需要先去撒尿,她也一样,这样会减少一些吸引力,不过我们会开一些有点儿傻气的玩笑,互相纠缠着,很快就触及到最敏感的地方。早晨,贝蒂呈现出一副非常诱人的姿态,我心里琢磨着是不是整个夜晚,她都在反复思索着如何让我重新找到感觉呢,她想尝试一些有点儿怪异的姿势,她注入了一种激情,有时这令我大吃一惊,让我赞叹不已。我充满信心地工作着,再次向天堂和地狱发起冲击,我拖着乏力的双腿,又爬到屋顶上,把一根电视天线重新修好。   
   
第二部分第3章 37°2(2)    一天早上,我比贝蒂提前醒了。阳光再次洒满了所有的角落儿,我用胳膊肘儿支撑着坐起来。有一个人正面朝着我们的床,坐在一把椅子上,这家伙是汽车旅馆的老板,他目不斜视地盯着我们。确切地说,他正在瞧着贝蒂。我花了几秒钟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发现床单已经被我们蹬到一边了,贝蒂两腿向外分开。这家伙很胖,油头粉面的,他满不在乎地用手帕擦着脸,手上戴着几个戒指。在一个明媚的早晨,这样的家伙确实会令人感到恶心。   
    我用床单盖好贝蒂,迅速从床上爬起来,一声不响地穿好衣服,心想这样可能也是他所期望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没出声,就像一只想拿耗子的猫。就在这时,贝蒂醒了,她猛地坐起来,乳房露在外面,她用一只手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   
    “该死的,怎么回事……这家伙是干什么的……”她问。   
    当她坐起来的时候,那家伙向她点头示意。   
    “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要让人太难堪啊!”她补充说。   
    在这件事还没有被一种可怕的方式彻底搞糟之前,我把老板拉到屋外,随手又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我在太阳底下溜达了几步,清了清嗓子。他把上衣脱下来搭在胳膊上,他的衬衫上露出一大块汗迹。我无法正常地思考问题,觉得身体不太舒服。通常这个时候,我也许正在平静地做爱呢。这家伙用手帕擦去他衬衫领上的汗水,脸色阴沉地看着我。   
    “告诉我,”他说,“有人发现你上午十点钟还躺在床上,是不是因为这个年轻女人的缘故呢……”   
    我眼睛盯着地上,双手插在口袋里,这让我流露出一种焦虑不安的表情,我尽可能不去看他的脸。   
    “不,不是,”我说,“她与这毫不相干。”   
    “太不像话了,看看你,尤其不应该的是,她让你忘记了你为什么呆在这儿,我为何要让你住这儿,付给你工钱,你明白吗……”   
    “是的,当然知道,不过……”   
    “你知道,”他打断我说,“我只需要登个小广告,明天早上就会有上百个人来排队,要求得到你的职位。我可不想让你陷入困境,毕竟你在这里干了很久了,我确实还没有听到过有人向我投诉你呢,但是这并不能令我感到满意。我不希望你让这种姑娘住在这儿,你要认真干好你的工作,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你已经和乔治谈过了?”我问。   
    他摇了摇头。这家伙矢口否认,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他想利用这件事来要挟我。   
    “好吧,”我接着说,“他应该告诉你,她对我们的帮助非常大。我向你发誓,如果没有她,我们决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你也许没见到这场飓风所造成的损失,几乎所有重要的东西都被毁了,当我和乔治竭尽全力去尽快修复的时候,她整天忙着到处购买材料。她往窗户上刷油漆,清扫地上的枯枝败叶,跑遍了这里的每个角落。她几乎一刻都没有闲着,她……”   
    “我什么都不想说……”   
   
第二部分第3章 37°2(3)    “先生,我想再补充一句,她从来没想过为此要一分钱。乔治可以告诉你,她为我们节省了不少时间……”   
    “总之,你希望我在这件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这样吗?”   
    “听我说……也许今天早上我起得是有点儿晚了,但是这段时间我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你应该好好瞧瞧,这份工作实在太辛苦了。通常情况下,天一亮我就出门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这种事决不会再发生了。”   
    他在太阳底下流着汗,脑袋不停地四处转动着,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他那双圆圆的眼睛向四周扫了一眼。   
    “必须把这些木板屋全都重新粉刷一遍,”他说,“这样看上去就不会太差了……”   
    “是的,这样刷一下就不会太差了。而且它会吸引过路人的注意,我们和乔治已经考虑过了……”   
    “好吧,我也许找到了一种解决办法……你可以和你的女朋友开始动手干了……”   
    这项工作实在太繁重了,我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嘿,您真会开玩笑……”我说,“这简直是一个企业的工程啊,你明白吗……我们永远都干不完……”   
    “你们俩儿干吧,你们已经算是一个小企业了。”他冷笑道。   
    我咬紧了嘴唇。这家伙把我们牢牢地控制在他的手中了,这真让人难以忍受。为什么总是会发生这种事呢?怎么我们总是发现自己处在相同的情况下呢?一天的工作还没有开始,我就已经感到疲惫了。   
    “好吧,不过我想知道该怎么给她算工钱呢?”我叹息道。   
    他笑得更厉害了。他把粗短的手指放在我的肩膀上。   
    “上帝啊,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他说,“五分钟前你还在求我忘掉这姑娘呢,难道不是吗?如果我打算付给她钱的话,我怎么会想出这种办法来呢?你瞧,我是决不可能给钱的!”   
    这简直就是一堆我们随处都能见到的臭大粪!它给你的嘴里带来一种奇怪的味道。我低头望着脚底下,有一种被钉在地上的感觉,我的下巴很不舒服。我闭着眼睛,轻轻地用一只手捂住嘴。这意味着我最终让步了。他也许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立刻心领神会。   
    “好的,棒极了!我放手让你们去干。我还会再过来的,看看你们的表现是不是很出色。我会和乔治一起负责安排刷油漆的事儿……”   
    他跑到旁边去拧手帕上的汗水。我呆了一会儿,有点儿不知所措,最后我决定回屋去。贝蒂正在冲淋浴,我隔着布帘儿看着她。实际上,我处处都在忍耐着。我坐在桌子跟前,喝了一杯热咖啡。这家伙实在太卑鄙了。   
    她围着一条浴巾走出来,过来直接坐在我的膝盖上。   
    “好吧,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是谁允许他进来的……”   
    “他根本不需要别人的许可,”我说,“他就是房主……”   
    “那么,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们不能像这样暴露在众目暌睽之下,他简直昏了头了……”   
    “是的,你说得对。这正是我对他讲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一只乳房,脑子里什么都没去想。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这件苦差事正等着我们去干呢,我的天哪!我的腿开始发抖了。我感到很不舒服。   
    “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呢?”她坚持说。   
    “没什么……全是扯淡……他想叫我粉刷几幢房子。”   
    “噢,来得正好……刷油漆,我喜欢这活儿!”   
    “这可是我竭力争取来的机会。”我说。   
   
第二部分第3章 37°2(4)    第二天早上,一个人开着小卡车运来两三百公斤油漆和一些滚筒。   
    “好了,”他说,“这些够你们开始干的了。如果你们还想要,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会尽快送过来,好吗?”   
    我们把油漆卸到车库里。看上去有一大堆呢,令我感到厌恶,我变得像一个火球似的,愠怒中夹杂着几分无奈。我想起以前还有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滋味儿了。这真的很奇怪,确实有很多东西已经被我淡忘了。   
    送货的人吹着口哨开车离去了。天气好得简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了。我用略带忧伤的眼神瞥了一眼木板屋,抱起一桶足有25公斤重的油漆,沿着小路走出去了。这无非是想把手指磨出点儿口子来。乔治站在接待室前面窥伺着我,我没有停下脚步。他跑过来和我一起干,脸上带着一个疯老头儿的微笑。   
    “嘿!我说……你这桶油漆,看起来太重了!”   
    “别来烦我了,”我抱怨道,“让我安静一会儿!”   
    “妈的,你说说,我怎么惹着你了?”   
    我倒换了一下手,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我不小心把油漆桶碰到自己腿上了,眼前立刻冒出了金星儿。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上帝啊,我还从没见过你像这种样子呢!”   
    “也许是吧,”我说,“但是你有必要告诉别人贝蒂住在这儿吗……”   
    “上帝啊,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是这个流氓哄骗我讲出来的!当他进来的时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   
    “是的,你从来没有完全清醒过。你简直是个四肢发达的傻瓜!”我说。   
    “嘿,告诉我,你真的要把房子都刷一遍吗?你把所有的活儿都接下来了?”   
    我停下来,把油漆桶放在地上,我注视着乔治的眼睛。   
    “听着,”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但是我不希望你把这一切告诉贝蒂,你听清楚了吗?”   
    “明白,别把手弄破了,老伙计,你可以歇一会儿……但是你怎么能不对她讲呢?”   
    “不知道。我还没考虑好呢。”   
    当我们在第一幢房子前再见到贝蒂时,我正急着去上厕所呢,于是不得不走开一会儿。艰巨的任务让我的肠胃痉挛了,我没有勇气对贝蒂讲这些。我知道她完全是被别人撵出来的,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委曲求全,她带着绝望的心情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但是这个可恶的家伙离开之后,我觉得更加郁闷了。最终我选择了忍耐,心怀恐惧并不等于世界末日来临,看来真要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   
    我从厕所回来时,贝蒂正和房客谈论着什么,我比平时显得更加苍白了。   
    “呵,你来了,我正想告诉这些房客,我们要把房子粉刷一下……”   
    他们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那种疯狂的态度完全消失了。他们在这里住了六个多月了,每个角落里都摆满了花盆儿。我含糊其辞地说着一些令人费解的话,然后拉着贝蒂来到房子后面。我的嗓子干极了,贝蒂却是神采飞扬,她看起来劲头儿十足,脸上带着微笑。我用手捂着嘴,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喉咙。   
   
第二部分第3章 37°2(5)    “好吧,那我们还等什么呢,说说都该干些什么?”她问。   
    “哎,你负责刷百页窗。我在附近刷其它的地方。”我说。   
    她无忧无虑地微笑着,在窗户底下把头发扎起来,眼前的这幅景象真的会让你为之倾倒。   
    “我准备好了!”她说,“谁先干完就去帮其他的人……”   
    在她转过身去的时候,我不无感伤地向她苦笑了一下。   
    我们干活的时候,老人们会不时地过来围观。他们无所事事地站在我的梯子下面,乐呵呵地咧着嘴笑。快到11点的时候,一个女人给我们送来了小点心。贝蒂与她说笑起来,她觉得我们两个都是好人。不过我觉得他们挺讨厌的,我可不想随时随地与别人说笑。刷完房子的高处后,我从梯子上下来,走到贝蒂跟前,亮出了我的第二张底牌。当时她正在房子的一个角落里忙活着呢。   
    “上帝啊,你真的是一位高手,”我说,“我们实在不可能干得更好了……不过还是有点儿麻烦事儿,这是我的错,我忘了告诉你了……”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吗?”   
    “好吧,问题在房子的拐角上……你刷得有点儿过了。”   
    “没错,当然我是刷得多一些!那你希望我应该怎么做呢?你看到这个刷子的规格了吗?”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现在先别管它,也许别具一格才是最棒的呢!”   
    “那么,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她问。   
    我觉得自己在作茧自缚。   
    “怎么会这样呢……”我接着说。   
    “不,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甚至连房子的一个角落都没有刷过,所以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伸出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等全部干完之后,就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我说,“至少,这会令他们感到高兴的……他们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幢崭新的房子里,这一切全都是你的功劳啊。”   
    白天剩余的时间里,我们全都被牢牢地拴在这些该死的小木屋上了。   
    事实上,这个小小的玩笑差不多让我们耗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温度计只是向上攀升了一格,不过午后的一个小时里,到户外工作仍然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得不呆在木板屋里,把窗帘全都拉上,冰箱像洗衣机一样鼾声如雷,它几乎在超负荷运转着,为我们提供日常所需的所有冰块。我们几乎一丝不挂,与路上的行人相比,这没什么稀奇的。我的一根儿手指沿着她的皮肤上由汗水交织的网移动着,我们像火车头一样喘着粗气,毛发粘连在一起,目光灼热撩人,我们把屋里的家具震得轰然作响。我意识到我们做爱的次数越多,欲望就会变得更加强烈,不过这并不是一个我们所要面对的问题。令我担忧的是,贝蒂对刷油漆的兴趣在一天天减弱,她依然还是那样的活泼,点心送得越来越少了。我们还没刷完第一幢房子,她就已经开始厌倦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她相信,像这样的折磨我们还要经受二十七次呢。晚上我难以入睡,当她睡着的时候,我坐在床上吸着烟,听任我的思绪在一片寂静和黑暗之中肆意狂奔。我想知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无论如何,我知道我已经坐在风口浪尖上了。我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角斗场的中央,一道眩目的阳光直射在我的眼睛上。我能够感受到危险的存在,却全然不知它会从何而来。这一切并没有让我感到好笑。
第二部分第4章 37°2(1)    一天傍晚,将近七点的时候,我们刷完一对老人住的房子,刚好太阳就下山了。玫瑰色的百叶窗在白色底子的衬托下,看上去仿佛是一种虚幻的景致。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对眼前的这幅景象赞叹不已。我和贝蒂简直都累垮了,我们俩各自坐在一个油漆桶上,启开了啤酒,把杯子碰得咣咣直响。下午天空刮起了微风,所以外面变得非常凉爽。每当我们收工的时候,总会遇到一些让人开心的事儿,无论是什么我们都能从中得到快乐。四肢的疲乏与酸痛转化成一种特殊的开胃酒,我们漫无边际地嬉笑打闹着。   
    正当我们在互相挤眉弄眼的时候,房东突然出现在眼前,害得我们把啤酒洒了一身。他那辆破车刚好就停在我们面前,扬起一片尘土。我们有点喘不过气儿来,特别是我,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   
    他下了车,手里抓着那条湿乎乎的毛巾,向我们走过来。他的脸上带着十分夸张的笑容,眼睛紧紧地盯着贝蒂。夕阳给这家伙的脸涂上了一层淡紫色,有时候不费吹灰之力,你就能辨认出那些来自地狱的使者。   
    “不错,”他说,“看起来这里的一切都很顺利,工程正在向前推进……”   
    “是的,这些你已经说过了!”贝蒂答道。   
    “好吧,好吧,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但愿你们能继续保持下去……”   
    我惊出一身冷汗,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我从油漆桶上一跃而起,一把揪住这家伙的胳膊,赶紧叉开了话题:   
    “到这边走近点儿来瞧瞧……看看这手艺,这油漆才五分钟就干了,真的太棒了!”   
    “不,等会儿再看,”贝蒂说,“我不明白他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大家都很满意,让我们去看看房客吧……”   
    “他刚才说的保持下去,指的是什么?”   
    “这不过是一种表达方式,”我说,“走,我们到屋里去喝一杯吧……”   
    虽然我竭尽全力去阻拦,房东还是把头转向了贝蒂。   
    我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小姐,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看上去没有那么恶毒吧,我可没有要求你们一刻不停地把所有的活儿都干完啊……”   
    “所有的什么?你说的所有的活儿是指什么?”   
    这家伙立刻吃了一惊,紧接着又笑起来。   
    “好吧……我想谈谈其它的房子,当然了……你还有什么事儿没弄明白吗?”   
    我已经不能动了,全身的血液都要漾出来了。贝蒂一直坐在油漆桶上,她抬起头望着房东。我觉得她在躲避着房东那张吐沫星子飞溅的嘴。   
    “你以为我在这里干活儿是为了打发时间吗?”她嘴里嘘了一声,“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他问。   
    “我还没弄明白呢……我考虑一下,待会儿再告诉你。”   
    她一下子跳起来,抓起一桶玫瑰色的油漆,盖子明晃晃地像个飞碟一样,从我们头顶一闪而过。一切变化得如此迅疾,以至于谁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简直担心死了。   
   
第二部分第4章 37°2(2)    “别这样,贝蒂……”我恳求道。   
    但是这并没能阻止她,她径直向房东的车子奔过去,把一加仑玫瑰色的油漆,全都倒在车顶上。那家伙打了个嗝儿,贝蒂看着他,一咧嘴呲着牙笑了。   
    “你瞧,”她说,“刷你的车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麻烦,一样地干脆利索……但是干别的嘛,我可能就会拒绝,至少目前我是不会干的。”   
    通过这几句话,她彻底摆脱了困境。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呢,油漆已经刷在大半个车门上了。   
    “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简直不可思议……用水一冲就干净了,棒极了!”我说。   
    我大概花了一个多钟头,把他的车子清洗了一下。为了能让他情绪平静下来,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我告诉他保养车子该做哪些事儿,还说贝蒂正在来月经,所以她很疲惫,炎热的天气令她焦躁不安,她应该先说道歉。还有,为何我们总是会把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以及为什么我不顺便把所有的垃圾桶和路灯都粉刷一新等等……   
    他钻回到车里剔牙,我在他开车离开之前,又用一块破布把汽车的挡风玻璃擦了一下。然后我独自一人站在过道上,天快要黑了,我感到筋疲力尽,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是,我深知更加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我已经三十五岁了,生活已不能再当儿戏,很多事情都需要你去正视它。贝蒂将要面对更加严峻的时刻。我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独自走开了,我看见房子里灯光闪烁,在短短五分钟里,我的鼻子在空气中嗅闻着,觉察到一丝灾祸将至的气息。我觉得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事情发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转变。   
    贝蒂把空酒瓶儿放在桌上,她低着头,两腿叉开坐在一把椅子上,头发全都垂下来。当我走进屋里的时候,她等了几秒钟,然后才抬起头望着我。我从没见到过她如此妩媚动人。我是天生敏感的人,所以马上意识到她不是在发怒,她非常伤心。像这样站在那儿看着她,我实在坚持不了多久。   
    “上帝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声音低沉地说,“你和那个卑鄙的家伙串通起来干了些什么?”   
    我走到桌边,端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我肩上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所以不得不赶快喘口气儿。   
    “他不许你呆在这儿,除非我们俩一起干活。这件事一点儿都不复杂。”   
    她差不多有些神经质地笑起来,眼睛像玻璃球一样放射出光芒。   
    “好吧,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为了被允许呆在这里腐烂掉,我必须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刷这些破房子上……上帝啊,你不觉得这简直太卑劣了吗?”   
    “从某种程度上讲是这样的。”   
    她又喝了一杯酒,我自己也来了一杯。我开始冒汗了。   
    “我们不能整天躲着这些卑鄙的家伙,”她接着说,“当他们在街上招摇过市的时候,这时你必须给他们迎头痛击,决不能妄图去和他们讲理。让我快要发疯的是,你怎么能甘心情愿地被他羞辱,你怎么能像这样忍气吞声呢?”   
   
第二部分第4章 37°2(3)    “我一直在权衡利弊。”我说。   
    “你不能这样,你应该告诉他,让他见鬼去吧!这绝对是关系到尊严的问题,妈的!什么东西!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我们低贱得成了一对只配给他擦皮鞋的白痴吗?我真的太傻了,我该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才是!”   
    “听着,如果为了让我们能在一起,我必须要去刷房子的话,那么我会去做,而且我会更努力去干好。我觉得这样做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   
    “胡说!你赶快睁开眼睛看看吧!依我看,你简直是疯了!瞧瞧我们住的这个破地方,那个混蛋用几个小钱就把你葬送在这里了。瞧瞧你自己!你已经活了半辈子了!你想告诉我,这就是你所得到的一切吗?你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忍辱偷生吗?”   
    “够了……假如我们能在一起,别的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噢,求求你,别跟我胡扯了!如果我不能欣赏你、为你而感到骄傲,你以为我还会在这儿和你在一起嘛?我们是在这儿虚度光阴啊!唯一的一点儿好处,就是学会了如何去混吃等死!”   
    “好了,也许你说得都对……但是你到底想怎样呢?双手插在兜里走开吗,然后到更远的某个地方,再继续到处瞎混?你以为我们逃出去,就能够从路边捡到钱吗?你认为我们值得去自讨苦吃吗?”   
    我们又各自喝了点儿酒,我们需要积蓄力量,以便能继续辩论下去。   
    “噢,上帝啊,”她说,“我们怎么能像这样活在世上呢:没有任何前途,身无分文,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妈的,我真的不明白,你还年轻、还很强壮,怎么看起来却好像被人阉了似的。”   
    “是的,不过我可以给你描绘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我说,“世界就像是一个可笑的交易市场,我们可以尽量远离那些卑鄙的家伙,找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有一个阳台和一间可以做爱的小屋,我觉得你一定会为之疯狂的。”   
    她望着我,摇晃着脑袋,把杯中的酒喝光了。   
    “噢,妈的!”她说,“我还会再遇到一个傻瓜,那样我就会意识到,和男人在一起总是会干出一些蠢事来。”   
    我走到冰箱跟前,从里面取出一些冰块儿。整整一天时间都搭上了,我差不多已经赢得了这场辩论。然后我躺在床上,一只胳膊叉在脑后,把酒杯搁在肚子上。   
    她的下巴靠在椅子背儿上,转过头来看着我。   
    “真的,你是不是哪里出毛病了吧?感觉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她问。   
    我把鞋子脱下来,举起酒杯和她干杯。这也许是一个不恰当的举动,感觉在发出一个挑战的信号。她一下子蹦起来,两腿分开立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拤在腰上。   
    “你不觉得呆在这里快要憋死了吗?不想出去透透气儿?那好吧,我出去。是的,我要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说着,她气势汹汹地向屋里扫了一眼,我觉得她想要做点什么,这很可能是冲我来的。但是她的视线落在一堆纸箱子上。这些箱子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一个摞一个地堆放在墙角儿,其实我并没有忘记这个角落,不过这没有让我感到不安。我常常会把东西堆在一个箱子里,然后随便扔到一边就不管它了。   
    她尖叫了一声,接着从手底下一把抓起一个纸箱子,然后将它高高地举过头顶。里面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想插手去阻挡她。箱子立刻就被从窗户里扔了出去,说实话,我确实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又像这样扔出去两个箱子,我放下手里的酒杯。照这样的速度,她很快就会累坏的。   
   
第二部分第4章 37°2(4)    “是的……”她说,“我需要新鲜空气!我要出去透透气!”   
    话音未落,她就去抢我的存放记事本的纸箱子。我站起来了。   
    “不,等一下,”我说,“把这个留下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把其它的都扔出去……”   
    她把一绺挡在眼前的头发拨到一边。她看上去似乎很惊讶,这场疯狂的洗劫让她显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些手稿……”   
    “我发现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啊,这些纸片是什么玩意儿?”   
    我从她面前走过去,没有回答。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脸色开始变得阴沉了。   
    “我很想看一下……”她说。   
    说着,她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在床上,一堆记事本散落得到处都是,就好像商店里甩卖的东西那样杂乱无章。我不愿意这样,心里觉得很不舒服。贝蒂随手从中抓起两个三本子,快速地翻阅着,我又咽下一大口酒。   
    “哎哟!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呀?”她问,“是谁写的?是你吗?”   
    “是的,听我说,这只不过是些令人乏味的老东西。我们最好谈点别的吧,我要把它们收起来……”   
    “这些都是你写的吗?”   
    “嗯,是我写的。已经写了很长时间了。”   
    这玩意儿似乎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这件事看来没有什么坏处,不过我还是宁愿去谈论些别的事儿。   
    “看来你不想告诉我在这堆本子里,你究竟写了些什么,我才不相信你说的呢!”   
    “贝蒂,我觉得我们应该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全都忘掉,我们该乖乖地去睡了。我简直都要崩溃了……”   
    “该死的!”她打断我说,“但是我搞不明白,这些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些我空闲时随便乱写的东西罢了。”   
    她看着我,眼睛瞪得像碟子一样大,而且流露出一种悲伤和惊讶的神情。   
    “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关于我的……所有这些都是我脑子里想出来的……”   
    “那么,你怎么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呢?”   
    “我差不多都快把这些忘了……”   
    “好了,这话我听够了。你别再糊弄我了,这些是不可能忘的。”   
    她的手指像瞎子那样在每个本子之间摸来摸去,然后慢慢地把记事本收集起来。屋子里死一般沉寂,我在想是不是我们该上床了。随后,她把这堆东西搁到桌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   
    “封面上的编号,是按顺序排列的吗?”她问。   
    “是的,不过你在干什么呢?不会是现在就想看吧……”   
    “为什么不呢?难道你还有什么更有趣的东西向我推荐吗?”   
    我本想评论一番,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最好的办法是听其自然。当她打开第一个记事本时,我悄悄地把衣服脱了,躺在床上。这些东西我从来没给别人看过,甚至都没有向人提起过,贝蒂是第一个看到的人。不管是谁都没看过,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睡觉前,我点了一支雪茄烟。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一个人到了三十五岁,已经拥有非常丰富的生活经验。当你觉得能喘口气儿的时候,你就会对生活感恩了。   
   
第二部分第4章 37°2(5)    第二天早晨,我在床上翻身醒来,发现她并没有在我身边。她双手托着下巴坐在桌旁,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其中一个记事本。天已经亮了,灯却依然点着。房间里烟雾弥漫。妈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该死的,她竟然整个晚上都坐在那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赶快把衣服穿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心想是不是该用点儿惊人之语,让一天有个美好的开端呢,或者最好什么也别说。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不时地翻过去一页,然后把手重新放在额头上。这令我感到局促不安,我围着屋子转了几圈,然后决定去煮一壶咖啡。太阳已经爬到了墙上。   
    我用自来水把头冲了一下,然后把咖啡倒在桌上的两个小碗里。其中一碗是给她的,端到她的面前。她甚至都没看我一眼,接着就端起了碗,也没有说声谢谢。她的眼睛因为睡眠不足肿起来了,头发乱糟糟的。我还没来得及抽空去加点儿糖呢,她就已经把杯子里的咖啡全都喝光了。她摇了摇脑袋,继续往下读。我等候着看是否会发生什么事儿,是否她会注意到我,或是疲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之后,我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接着站起身来。   
    “好的,我想我现在该走了……”我说。   
    “哦,哦……”   
    我敢肯定她甚至都没弄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怎么样……你喜欢吗?”我问。   
    这次她根本就没有听见我说话。她在桌上摸索着她的香烟。我想这至少能让她消遣一下,也许可以让她心情平静下来。我什么都不再问了。只想守候着她,让她和我在一起。   
    我走的时候,把灯熄了。她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我走到外面,走进一个崭新而美丽的早晨。天上泛起一道黄灿灿的光芒,一些角落儿仍然笼罩在阴影中。时间还早,外面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我独自一人,带着些许酒后的宿醉。   
    我走到库房里拿油漆,从最上面一排取下一桶,但却不小心从手中脱落了。我往后一闪,正好把腰碰到汽车的后视镜上,顿时眼前直冒金星。修车场里有个家伙,曾经想买下这辆差不多将要报废的破车,不过被我们拒绝了。现在我非常懊悔,因为这辆破车坏在自己手上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嘴里嘟囔着,站在那儿揉着屁股。 还有一个问题急需解决,欠款的账单开始变得相当严重了。我关上大门,拎着一桶油漆走出来,就像是一个背上有毛病的家伙似的,在太阳底下乜斜着眼。   
    我开始在二号的房子里干活,脑子里却想到贝蒂正屈身坐在桌前,旁边有我的记事本相伴左右。这无疑给我带来了一些干劲儿,我用刷子刷了第一遍漆,心里感觉轻松多了。   
    不过刚干了还没有五分钟呢,就看见百叶窗“啪”地一声被推开了,里面露出一张丑陋的脸,他就是这里的房客。看样子他很久没有刮脸了,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穿着一件汗衫。这是一个专门做眼镜生意的经销商。   
    “噢,原来是你呀……”他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你难道没瞧见吗?”   
    他打趣地摇了摇头。   
   
第二部分第4章 37°2(6)    “看看,你干的活儿都让这里变样了,过一会儿你会到屋里来干吗?”   
    “是的,你可以先把家具搬出去。”   
    他打了一个很大的呵欠,接着递给我一杯咖啡。我们聊了几句关于天气之类的话,接着我就回去干活了。刷子一下下地刷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吮吸声,我很想让动静变得轻一点儿。   
    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流逝着。除了我在梯子上来回地爬上爬下,别的什么事儿都没有。没过多久,天气就开始热起来了。我不慌不忙,甚至感觉到自己有点儿麻木了,白色的油漆让我的眼睛有些发花。惟一令我感到别扭的,就是一些油漆顺着我的胳膊流淌下来,这着实让人心烦。无论怎么做我都无法去掉它,我觉得身上很痒,这让我觉得有点儿恶心。说实话,我根本不喜欢干这种活儿,油漆弄得到处都是,很快就让人感到厌烦了。   
    不过今天早晨,我在这儿确实需要有点活儿干,这样我就可以不去思考别的问题了。我想一个人单独呆一会儿。我甚至闭上半睁着的眼睛,让自己的呼吸慢下来。这种办法非常有效,以至于我都听不到汽车发动机的噪音了。只是看见一辆货车从眼前开过去,贝蒂就坐在方向盘的后面。   
    我觉得肚子上像被刀子刺了一样。她走了,我在心里念叨着,她走了,她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魂不守舍,但却继续拿着刷子在墙上来回涂抹着,直到再也刷不出任何痕迹的时候才肯罢手。然后,我彻底解脱了,朝木板屋奔去,内心祈祷着最好她并没有离去,尤其是不要开着公司的车走。我气喘吁吁地像头野兽一样冲进房子里,片刻之后,我才发现她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我必须立刻找一把椅子坐下来,我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像这样我有可能会变得彻底疯狂起来。我重新站起来,再去抚摸一下她的衣服,她的短裙和体恤衫,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同时我还发现,我的小本子已经被她很仔细地放回到箱子里了。我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回去干活儿。   
    之后,我又回来吃点儿东西,不过她还是没有回家。我心想,每次她一跑出去就会像现在这样,而且出门总是要花点儿时间的。我给自己煮了一些鸡蛋,但我并不是很饿。我发现这里没有了她,房子里就变得十分龌龊,我自己也感到很不自在。一个人坐在这儿,呆上五分钟都会让人受不了的。我烧了几个菜,然后抽空出去把她扔掉的纸箱子捡回来,还照原来的样子放回原处。然而,某些方面我已经感到物是人非了,好像我身处一个陌生人的房间,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虽然天气很热,我却宁可回去重新拾起我的刷子,于是我倒退着从家里出来了。   
    我徒劳地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她只不过到城里办点儿事,但是我仍无法摆脱内心的焦虑,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发疯了。我用力挥舞着刷子,油漆点子溅得到处都是,看上去我就像是得了某种皮肤病一样。有时候一辆货车从路边驶过,我就停下来站在梯子上,眼睛紧紧地盯着它不放。如果不是受到道路分岔的局限,我可以从屋顶上望见一英里以外的公路。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漂泊在马尾藻海域的、某艘快要沉没的船上的瞭望员。由于长久地注视着道路,我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在我的眼中,这是第一次我觉得这里仿佛是一片真正的沙漠,像是地狱里的一个角落,此刻,我理解了这就是她说的那种鬼地方。从这个角度来看,某些方面确实不能令人感到愉快。我的天堂忽然变得像一片在太阳下烘烤着的迷失的荒原,一个谁都不愿涉足的地方。当然了,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如果一个姑娘能够把你的世界全部夺走,虽然你可以把它重新找回来,但是,这仍然会让你感到非常痛苦。   
   
第二部分第4章 37°2(7)    当我最终见到货车开回来的时候,我把刷子挂在梯子的横档上,然后点了一支烟。树上的枝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渐渐地,一切又变得井然有序了。我竭力地克制着心里想去见她的愿望,当我感到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就攥紧了拳头狠狠地捶在房子的墙壁上,我手上的皮已经被百叶窗磨破了,但是我仍不肯罢休,我并没有从梯子上走下来。   
    推销眼镜的商人从房子里跑出来,看看外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手里拿着一本色情杂志,我瞥见了那上面女人的酥胸。   
    “嘿……这噪音都是你弄出来的吗?”   
    “是的……我打死了一只蚊子。”   
    “你在开玩笑吧?白天这时候根本不会有什么蚊子。”   
    “你自己上来瞧瞧吧。我看见它的脚还在一片血污中挣扎呢。”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接着卷起手里的杂志,用它当作望远镜来看着我。   
    “感觉不错吧?看上去你在上面很舒服啊……”   
    “我刚才打了一阵子,但是现在我觉得蚊子又飞回来了,飞得快极了。”   
    “该死的!”他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像这样大白天无所事事呢?说说你都干了哪些蠢事吧……”   
    他把金发裸女夹在胳膊底下回屋去了,我也重新鼓足了干劲儿,回去干活儿。我像个疯子似的,嘴边带着微笑,下巴紧绷着,全神贯注地粉刷起来。   
    我收工的时间比平时还要早一会儿,但是我必须向自己表明,这正是我想要做的,根本不需要去拼命干活儿。等待使我陷入一种兴奋的状态,让我饱尝了世间的所有痛苦,我像往常一样朝木板屋走去。我觉得浑身上下都像带了电似的,我已经进入状态了。   
    门刚一打开,贝蒂一下子就扑到我的怀里。我彻底被摧毁了,紧紧地拥抱着她,我从她的肩膀上面,看见桌子正中摆放着一大束鲜花,散发出一阵阵香味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是我的生日吗?”   
    “不,”她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情人晚宴。”   
    我亲吻着她的脖子,不愿意把眼前的一切彻底搞清楚,我不想问任何问题,这一切对我来说实在太美妙了。   
    “来吧,”她说,“坐下,我来给你倒杯冰镇的啤酒。”   
    我依然对这意外的结果感到惊讶,温顺地听从她的所有安排。我微笑着向四处观望,这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小晚宴,恰好可以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尽情分享。为了能让我们穿越地狱进入到天堂,她确实干得很出色,我想,她确实非常懂得如何去驾驭这一切。   
    在她去照看烤炉的时候,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背对着我蹲在炉子前面,继续讲她在城里的见闻,她的黄色连衣裙提到光滑的大腿上,暴露到极点。其实我并没有听,我正在看一只刚刚落在窗台上的小鸟。   
    “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开饭了!”她说。   
    她过来坐在我的膝盖上,我们互相碰杯对饮。我把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这才是最美妙的生活。我希望她能想着把雪茄烟买回来。我在她的内裤周围飞快地抚弄着,但是她很快阻止了我。她的眼睛一眨一眨地,身体往后退缩,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该死的,”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非常兴奋,一动不动地听任她抚摸我的脸,这好像是她最喜欢做的。我喝了满满一大杯酒。   
   
第二部分第4章 37°2(8)    “哦,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来这里埋葬自己了,”她低声说,“因为你要来写这些东西!”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事实上,并不是她想的那样,我搬到镇子里来不是为了写作,我心中甚至从来没有闪现过这种念头。不,我只是来寻找一片阳光普照、远离人烟的安静的地方。因为这个世界令我感到心烦意乱,我已经什么都干不下去了。写作开始得很晚,大概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而且没有明确的理由,在你经受几个月的孤独之后,似乎这一切全都是必然产生的,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熬过不眠之夜的方法,而且我们也需要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你知道……我不晓得该怎么对你说,”她补充道,“你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上帝啊,我从来没读到过像这样的东西!我真的很高兴,这些竟然是你写的!噢,亲爱的,拥抱我一下……”   
    我觉得她有点言过其实了,不过我并不需要别人来安慰。晚上的气温凉爽适宜,我不知不觉沉浸其中,仿佛进入一间充满香水味道的、温暖的浴室里。我让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松弛下来。   
    贝蒂看上去兴高采烈的,她聪明伶俐、令人神魂颠倒,我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太空,飘浮在一片真空里。我正等候着太空船的指令呢,然后突然坠落到床上。不过她所感兴趣的都是我的记事本,我的书,我为什么要写,是怎么写的,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发现那些从我的脑子里产生出来的智慧的力量,把她慑服了,这种念头令我欣喜若狂。或许我真的成了神仙,也许我只需瞄她一眼,就可以让她俯首贴耳。   
    我想让她的狂热降降温,但是却不知道如何下手。她用温柔的眼神将我彻底覆盖,抚慰着这双作家的手。她那渴求的目光,感觉就像是一个小姑娘砸碎一块岩石、从中发现一颗钻石时的样子。人们为我提供一个很显赫的地位,唯一的缺憾就是,我觉得她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我还是对自己说,我要充分利用我作为一个作家的长处,并且竭力挖掘我灵魂深处丰富的底蕴。生活像是一个自助餐厅,你必须懂得当饭菜从你眼皮底下经过时,立刻将它们抢到自己手中。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作家开始振翅飞翔了。他手里攥着两个酒瓶子,这样做比放在椅子上更方便些。他得意地微笑着,色咪咪地觊觎着这个姑娘。他再也弄不明白她在讲什么了,而且没有力气去叫她再重复一遍。酒精令他沉醉,快乐令他迷醉,惬意也令他陶醉,特别是这个长着一头飘逸的黑发的姑娘,在他面前晃动着乳房令他为之着迷。她让他开始产生一点儿渴望:想去把那些记事本全都再看一遍,是她赋予了它们新的价值。他在床上兴奋地用牙齿咬下她的内裤,她将他搂在怀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从没象这样吸引过他,像一阵疾风骤雨似的向他袭来,双腿交叉着钩在他的背上。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从容地插进去,他两只手牢牢地固定住她的双臀。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轻轻舔着她的乳房。他们一块儿抽着烟,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过了一会儿,姑娘用胳膊肘儿支撑着坐起来。   
    “当我想你的时候,你却在那儿刷房子呢……”她说。   
    作家不费吹灰之力就作出巧妙的回答,这也是他们工作的一项内容。   
    “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无法忍受呢!”他问。   
    “可这里并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噢,是吗?那么,你说我应该呆在哪儿呢?”   
    “进入上流社会。”她说。   
    “你真会开玩笑,”他回答说,“但是我想,这个世界并不是专门为我量身订做的。”   
    她骑到作家的胸前,双手抱着他的脑袋。   
    “好吧,”她说,“这就是我们发现的东西!”   
    他没有留意她刚才说过的话。他只是一个作家,而不是什么预言家。   
   
第二部分第5章 37°2(1)    第二天,正当我们午睡的时候,房东露面了。我从屋里走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撞见了他。很显然他是来找麻烦的。他看上去情绪不佳,脸色铁青。由于贝蒂仍然在床上,我没有让他进屋。几乎是把他推到门外来的,其实我不是故意的,这也许就是让他发怒的原因,他大概很想进来洗把脸。   
    “不,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吼起来,“那么,你每天早晨十点上班,然后下午四点收工,我没有特别为难你吧?”   
    “请原谅,”我说,“可是我每天下午都干到天黑啊,我敢说,这至少能多干好几个小时的活儿呢……”   
    “是的,我知道,你总是有话说,对不对?”   
    “你错怪我了。”我说。   
    话音刚落,贝蒂从屋里出来了。她慌乱中穿了一件我的白色体恤衫,往下一扯盖住她的半个屁股。她狠狠地瞪了房东一眼。   
    “你有什么权力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她问道。   
    “贝蒂,求你了……”我说。   
    “但是这些都是真的,”她接着说,“你以为能是怎么回事呢……”   
    这家伙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他望着贝蒂,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体恤衫,她的乳头尖尖的,修长的大腿暴露在外面。这家伙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用一块很大的手帕擦了擦脸。   
    “听着,我可不是在跟你讲话。”他说。   
    “啊,幸亏不是……但是你总该知道在和谁说话吧?”   
    “当然了,我在跟我的雇员说话。”   
    突然,她放声大笑起来。   
    “你的雇员?你这可怜的老家伙!你知道吗?你正在和当代最伟大的作家说话呢……”   
    “贝蒂,你太过分了……”   
    “我可不想听你胡扯。”房东说。   
    我发现贝蒂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在愤怒的刺激下,她突然把自己的体恤衫拽开,然后向上撩起了二十公分左右,我们可以瞥见她那一簇簇茂密的阴毛。这家伙再也无法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了。贝蒂花了几秒钟时间,才弄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该死的……你究竟这是在看什么呢?”她吼道。   
    这家伙看得入迷了,他紧紧地咬着嘴唇。贝蒂向后推了他一把,他跌跌撞撞地从走廊的台阶上往下退了几步。   
    “嘿,你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女人吗?难道你还想动手吗?”   
    她露着半个屁股追赶着,又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这家伙脚底下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上,刚好这一下让他清醒过来了。此刻,他羞得满脸通红。   
    “天底下我最不怕的就是色狼了!”她接着说。   
    眼前的这一幕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贝蒂竟然如此让人振奋,我惊讶得张着嘴,躲藏在自己的阳台上。在蔚蓝天空的映衬下,房东脸色铁青,他被打得节节败退。我忍不住笑起来了,特别是当他彻底倒下去的时候。   
   
第二部分第5章 37°2(2)    他很快又站起来了,最后瞪了我一眼。   
    “我建议你赶快叫这个姑娘滚蛋!”他叫着说。   
    贝蒂仍然威吓着要向他发起攻击,于是他转身溜走了。他用力拍打着他的西服上衣,扬起一阵白色的灰尘。   
    贝蒂从我身边走过去,仍然气得浑身哆嗦,她一声不吭地回到屋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一个人呆着,一直等到这场风波彻底平息,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在这种时刻,甚至连作家都无计可施了。情况再一次发生逆转,我们又发现自己生活在这个肮脏的角落里。我听见她的脚踹在墙上,发出咚咚的响声。现在,该是我回去干活的时候了。   
    整个下午,我始终在梯子顶端窥视着她。只要我踮起脚尖儿,就可以越过二号的房顶,透过窗户看见我屋里的情形了。我的样子实在太可笑了,至少能看见五十米远的地方,这样我就能感到放心了。我想知道到底需要多长时间,这个姑娘的情绪才能稳定下来。我看见我的几个纸箱子被她从窗户里扔出来了,但是并非那只装着记事本的箱子,不是那只。嘿嘿,想到这里,我呵呵地笑了。   
    当然,工作进展得不是很快,我没有心情投入到工作中去。我干得无精打采。这一天慢慢地熬过去了,此刻她正坐在桌前,双手抱着脑袋,她不再移动了。我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是好还是坏。我把这个卑鄙的家伙制服了,他真的是罪有应得。那么我呢,这一切是不是我应得的呢?   
    房东的威胁在我的脑子里回荡着,我准备去找找劳资纠纷调解员,这让我的精神有点振作起来了。只是觉得有点儿累,似乎有些着凉了。我手边还有很多要刷的地方呢,当贝蒂出来走到门廊上的时候,我手里的油漆用完了。我躲在房顶的后面,等我再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沿着小路上走了,然后在拐角处转过去了。   
    我想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油漆刷到墙根儿的时候,我心里琢磨着,几乎想到了所有可能的结果。不过,我真的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担心,因为一分钟之后,她就回来了。我甚至都没有看到她回来,我看见她在屋里来回走动着,在窗前晃来晃去。我看不清楚她到底在做什么,她似乎在面前摇晃着什么。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一定是在搬什么东西。也许她为了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正在收拾房间呢。我觉得那东西亮得就像一个小太阳似的。   
    我心平气和地又干了一会儿,尽职尽责地把刷子上的油漆清洗干净,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天气也不那么炎热了,回家之前,我和眼镜经销商一起喝了杯啤酒。天空呈现出一种令人惊讶的橘红色。我点了一支烟,站起来慢慢地往回走,眼睛紧盯着向前移动的双脚。在离家还有十来米远的地方,我又把头抬起来,看见贝蒂正站在门廊的前面。我没有继续往前走,站在原地不动。她的身边放着两只行李箱,在她投向我的目光中,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热切的期盼。我感到惊讶的是,她手里拿着我的煤气灯,而且已经点亮了。落日的余辉映照在她的头发上,赋予了她一种残酷的美丽。这里到处散发着汽油的味道,我意识到她可能会把煤气灯扔到房子里。这种念头让我享受到一丝短暂的喜悦,随后就看见她挥动着胳膊,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圈儿,那盏灯像一颗流星一样从天上划过。   
    木板屋顷刻间变成了一片火海!这让我提前感受到一种地狱的滋味儿。接着,当火舌从窗户里冲出来的时候,她抓起放在地上的行李箱。   
    “噢,你回来了?”她问,“我们赶快走吧。”   
   
第二部分第6章 37°2(1)    我皱着眉头从梦中醒来,因为路上太颠簸了,然后就觉得身上凉飕飕的。风从卡车后面的平台上盘旋着,时间应该是早晨六点钟了,天空刚刚泛起一层曙色。贝蒂还在睡着,拳头紧紧地攥在胸前。真倒霉,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运送肥料的家伙,那种难闻的味道让我早晨刚醒过来就觉得恶心,感到有点想吐的意思。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堆满了大包小包,这就是我为何想钻到后面去的缘故了。我从行李箱里抓出一件羊毛衫,套在身上。同时我也找了件衣服披在贝蒂的肩膀上。我们正在穿越一片树林,外面有点冷了。那些大树高耸入云,让我看了有点眼晕。司机敲了敲玻璃,说要停车了。这个小伙子是我们在一个加油站逮到的,我给他买了杯啤酒,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刚从一个农产品交易会上回来。   
    他给了我们一些咖啡,我狠狠地亲了他一下。我抓起热水瓶,给自己冲了满满的一小杯。然后在我的一个包袱上坐下来,点着了第一支烟,望着道路消失在地平线上。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笑起来。到我这岁数了,脸上竟然又新生出来一个粉刺。还好,这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确切地说,我随身什么东西都没拿,因为贝蒂已经把一些衣服带上了,而且把我的记事本都放在她的手提箱里,最舍不得丢掉的竟然是亨利·方达的鸭舌帽,我觉得这简直有点太滑稽了。这姑娘还是很有远见的,她从大火中把我的一点积蓄抢救出来了,是她让我觉得已经相当富有了,我们的生活可以轻松地再坚持一到两个月。我甚至对她说,妈的,我们不能保证在路上不遇到麻烦啊,我可以出得起路费的,我可不想让自己惹麻烦。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她坚持认为我们不能浪费太多的钱,绝对不可以,她宣布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但是事实上,我想,她心里其实很愿意这样的。她只是想把这些废墟全都抛在脑后,然后再像从前那样回到老路上。她想为此庆贺一下。我可不想惹什么麻烦,因为她正吊在我的胳膊上,这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我一把抓住了手提箱,傻呵呵地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在路上过了两天,身上落满了灰尘。我开始为丢掉淋浴器感到惋惜。我打了一个让人讨厌的呵欠,贝蒂醒了。一转眼的功夫,她扑到了我的怀中,接着摇晃了我一下。即使我费尽多少心思去想,最终都得不出任何答案。看着她幸福的样子,哪怕只有一秒钟呢,也心满意足了。也许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和她一起去捞世界,就像她说的,我会发现这是个很好的选择。当你身边有个漂亮姑娘作伴儿的时候,再泥泞的路也能继续走下去。   
    小伙子停车加点油,我们利用这点时间去买来一些三明治和啤酒。天气又开始热起来了。卡车有时刚好能跑到时速一百公里,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能感觉到太阳在烘烤着我们的皮肤。在贝蒂眼里,风、道路和太阳,所有这一切简直太神奇了。我歪着脑袋,“砰”地一声把啤酒盖启开来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她让我买火车票的话,也许我们早已经到了,现在可好,仅仅是为了小伙子在回到城里之前,想顺便去探望一下他的哥哥,我们竟然拐了这么多弯儿,当然,我们也不舍得离开这么完美的卡车。不过他是唯一肯让我们搭车的司机,所以现在由他去吧,不管怎么说,最后能把我们送到城里就行了。我们的确没什么着急的事儿,毕竟我们还没有走上那条通往黄金国的大道呢。   
   
第二部分第6章 37°2(2)    我们把车停在了一个偏僻的村庄里,当小伙子去见他哥哥的时候,我们找了露天的小吃部,坐在阳伞底下,要了些清凉的饮料。后来贝蒂去澡堂洗澡了,于是我就在座位上打个盹儿。我发现几乎找不到可以让我烦恼的理由了,而且这个世界似乎从来都是荒谬的。这个偏僻的角落很安静,简直可以说是荒芜。   
    没呆多久,我们就上路了。但是我们还要一直熬到天黑,那时就可以看见城市的盏盏灯火了。贝蒂干脆站起来了,她焦急地在车上跺着脚。   
    “听我说,”她说,“我已经有三年没见过她了,这简直太可笑了。你明白吗,在我的眼里,她始终是我的小妹妹。”   
    小伙子让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下车,到时候我们就从车上下来,然后把行李拿走。所有的车子都在按喇叭,车上的人都从他们的车门里探出头来。那种场面我已经有些淡忘了:汽油渗漏的味道,明亮刺眼的车灯,马路上的反射出的光泽,小汽车发出的声音让你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了。这一切并没有令我感到特别兴奋。   
    我们拖着一堆行李过了很长一段路,虽然它们并不是很重,但是路上总会有一些磕磕碰碰的,而且它们的体积特别大。唯一的好处,就是当我们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可以坐在上面歇一会儿。贝蒂一路上唠叨个没完,放佛是一条被重新扔进大海里的鱼一样,我不愿意让她扫兴。说实话,在这些看起来好像是一种处罚的红灯面前,即使让我等得时间再长一些,也绝不是不能忍受的事情。   
    现在正好是交通最繁忙的时候,人们下班后都急着往家赶。这时候,路边所有训练有素的妓女都在不停地眨着眼睛,她们必须通过挤眉弄眼,或者扭动着腰肢、炫耀着肩膀的曲线,把浑身的解数全都施展出来。我真的打心眼儿里憎恶这些东西,但是和贝蒂在一起的时候,表面上还是勉强可以忍受的,所有这些荒谬的东西甚至都不会让我厌烦。即使大多数的人都变得面目狰狞,在我看来也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丽莎,是贝蒂的妹妹,她居住城里一个安静的街区。这是一幢白色的小楼,里面分上下两层,还有一个六平方米的小阳台,面朝着一片开阔的空地。当她把门打开的时候,手里正拿着一块鸡翅膀,顿时让我们感到饥肠辘辘。之后,她们互相拥抱了一下,贝蒂为我们作了介绍。我向丽莎打了个招呼,眼睛却觊觎着从翅膀上垂下来的那一丁点儿金黄色的鸡皮。一条短毛猎犬从房子里蹿出来,摇着尾巴在黑暗中跑来跑去。这是邦果,丽莎拍着狗的脑袋说。邦果看着我,然后瞧着它的女主人,那块鸡翅膀最终落入它的口中了。其实我早就明白,这个世界不过是一个阴险的玩笑。   
    虽然丽莎一个人带着邦果住在这个脏乱不堪的地方,但是这幢房子却让人感到非常舒适,它色彩艳丽,到处挂满了装饰品,好像人们已经对它们视而不见了。丽莎穿着一件短小的运动服,我发现她的腿非常迷人,但是其他的方面,就算是再过五、六年,贝蒂也肯定会比她略胜一筹的。她们聊天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了杯酒,吃着带来的零食。   
    虽然我满不在乎,但是却显得非常疲惫,因为第一杯葡萄酒喝下去,就完全溶入我的血液里了。我头晕目眩地,想站起来往浴室走的时候,差点儿踩到狗身上。我去用自来水冲了一下脸,已经三天没刮胡子了,黑色的眼圈上落满了灰尘,我觉得两腿发软,样子看上去像一个被两杯葡萄酒放倒了的马路天使。   
    当我回来的时候,邦果把鸡腿儿啃光了,贝蒂也把途中的见闻说完了,丽莎为她鼓掌喝彩。   
   
第二部分第6章 37°2(3)    “啊,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她说。“楼上的房子已经空了一个星期了!”   
    贝蒂似乎惊讶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慢慢地把杯子放下来。   
    “什么?你意思是说楼上没人住,你准备把房子租给我们了??”   
    “当然。我觉得让你们住再合适不过了。”   
    “噢,老天爷,我在做梦吧,”贝蒂说,“这太不可思议了!”   
    她一下子跳起来,然后跪在我的椅子跟儿前,我想她是不是眼睛里冒金星了。   
    “看看,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她说,“你瞧我们已经开始看到一点好兆头了,如果这还些奇妙的事儿不算是好运的话,那到底什么才算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问。   
    贝蒂把她的胸脯紧紧地靠在我的双膝之间。   
    “已经发生了,亲爱的,我们刚来这个城市还不到一个钟头呢,就已经找到一个很棒的公寓了,这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一张大床。”我说。   
    她用手掐了一下我的大腿,我们举起了酒杯。虽然我什么话都没说,但是我承认能在这里住下来的确不错。总之,也许她是对的。或许世界这么轻易地就向我们张开了怀抱,我感觉事情真得开始在向好处发展了。   
    卖酒的地方离我们并不太远,我对她们说,别着急,我马上就可以回来了。我下了楼,眼睛望着前方,双手插在衣袋里,一直走到街道拐弯的地方。我发现再往前走几步,路边就有一些商店。   
    一走进杂货店,我就向里面的人说晚上好。店里只有一个穿着背带裤的老人,坐在收款台的后面。我要了几瓶香槟酒、一些饼干,还有一个狗食罐头。老人计算了一下,甚至都没抬头看我一眼,他的样子看起来都快睡着了。   
    “您知道,”我说,“我们肯定还会再见的,我是刚从别的地方搬来的……”   
    看来他对这个好消息完全无动于衷。他打了个呵欠,把账单递给我,我把钱付了。   
    “你真的很走运,”我开玩笑说,“我每个月都会往你这里扔一把钱的……”   
    他勉强冲我笑了一下,显然是在等着我离去。他脸上有一种忧伤的表情,就像街上那些与我们擦身而过的人一样,这种印象我觉得就像一个人得了麻风病似的。我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要了一瓶酒,付了钱就走出来了。   
    姑娘们开心地笑着迎接我的归来。把香槟酒倒出来以后,我把狗食罐头打开了。一公斤重的玫瑰色的混合肉冻,邦果歪着脑袋看着我。我知道与这类动物和睦相处的最好办法,就是口袋随时准备一些吃的东西。我心里盘算着我已经赢得了一分了。   
    然后,我们去察看一下了房间。我们沿着楼梯爬到楼上,丽莎用了几分钟时间,才把门上的锁打来,惹得我们全都哄堂大笑起来。   
   
第二部分第6章 37°2(4)    “这间房子平时是锁着的,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让它敞开了。哎,真的太高兴了,你们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一个人住很冷清……”   
    这里有一间卧室,里面有一间厨房,还有一个小阳台。最妙的是,有一个用壁橱改建的浴室。当姑娘们铺床的时候,我来到楼顶上察看了一下阳台。邦果也跟着跑出来了,它的后腿站起来,差不多也和我一样高。阳台面朝着一片荒地,周围被栅栏封闭着。你可以看到另一边的房子,远处的山岗,再远的地方,就是一片比夜色还要浓重的黑暗。我听见她们在卧室里嬉戏,发出一些尖叫声。我抽着一支香烟,让自己完全融入到这种氛围里。我朝邦果眨了一下眼睛。   
    后来,我们钻进被窝里,没过几分钟,贝蒂就搂着我睡着了。我看着天花板,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到何处去,但是我不能费太多心思去想这些。我大口地呼吸着,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我觉得仿佛会不知不觉地醒过来。   
   
第三部分第7章37°2(1)    既然没有人催促我们,就无须风风火火地马上去找工作。白天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和丽莎还有邦果呆在一块儿,坐在楼顶的平台上聊天、玩牌,或者安安稳稳地呆在那儿看书;下午我们在快乐的气氛中结伴儿到外面闲逛,我真的感觉不出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妙了。贝蒂彻底被晒成了古铜色,丽莎看上去则不那么明显,因为一个星期以后她就去上班了,在一个大型的超市里做收款员。我时常会带着邦果在空地上玩一会儿,周围的鸟儿全都惊恐地飞走了。贝蒂从阳台上望着我们,我们互相招呼着,一转眼她就不见了。更多的时候,我可以听到她在打字机键盘上发出的敲击声,以及她每次打到一行末尾时发出的铃声。   
    不过这东西也让我有点担心。她脑子里产生这样的念头,要把我的手稿全都打出来,然后寄给出版商,为此她想尽一切办法弄来一台打字机。但是,我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才写的,并不是为了把自己重新放进一个野兽的牢笼中,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讲,贝蒂正在为我准备一张进入角斗场的入场券。我挥动着一根木棍把邦果引过来,但是直到我头晕转向之前不会让它逮到,不过我还需要考虑晚饭该吃些什么,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再简单不过了。当一个有点智慧的人花一整天时间来筹划一顿晚餐的时候,他根本用不着深思熟虑就能为你们创造出一些奇迹。我甚至还专门为邦果做了一道菜,如今我们已经成为真正的伙伴了。   
    晚上,当饭菜上了炉灶的时候,我带着邦果来到丽莎面前,在落日的余辉下,贝蒂仍然在用三、四个指头继续打字。这样还需要给我们留下一点时间,因为她打字出了许多错误,所有的修改工作加起来,可以让整个工作的进程翻两番,不过我并没有感到厌烦。邦果飞快地蹿到我前头,街上的人们纷纷两边散去,这种场面非常气派。我总是在公共汽车站长椅上找个地方坐下,我们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温馨的秋天了。之后,丽莎和我谈起木板屋之前的发生的陈年往事,邦果在汽车中间钻来钻去,我帮她拿着东西。她又向我谈起她的生活,而我自己却没有什么可说的。从谈话中我知道她很年轻时就结婚了,两年之后她的丈夫死了。很显然,丈夫给他留下的不仅仅是一段难忘的回忆,还有就是邦果和这套房子了,于是她把楼上的套间租出去,来增加每月生活开支的结余。另外我还和她谈妥了一件事,因为房子里到处都有一些需要修理的地方,还有一些涉及到管道和电工的活儿需要解决,我们估算了一下这可以折算成三个月的房租,我们商定可以这样解决。大家都觉得很满意。   
    晚上,我们就从电视上物色一部有趣的电影,然后选定这个频道一直看到结束为止,到播出最后一个广告时,我们就开始为谁起来把电视关掉而犹豫不决了。不过千万小心,不要踩到一个易拉罐上。当节目让人觉得很乏味时,我们索性就关上不看了。我们拿出扑克牌来玩一把,或者回到房间里消磨时间,当我转动着收音机的旋钮,想找点不太令人讨厌的节目时,姑娘们就促膝攀谈起来。有时候,我喜欢出去闲逛。我默默地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夹克衫,然后邦果就尾随着跑出来,一起穿行在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上。姑娘们很热衷这种消遣方式,当我宣称自己感觉就像是一只呆在瓶子里的老鼠时,把她们全都逗乐了,她们才不相信我的鬼话呢。我们向右转了又转,然后再向右,接着往左拐走,虽然沿途的环境丝毫没有什么改变,但是我们却累得实在走不动了。无疑这对消化是很有好处的,通常我们回到家随手把房门一关,然后把冰箱里的冷饮一古脑儿都堆在桌子上。丽莎觉得困了,我们就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们还从没有在凌晨三、四点钟之前睡过呢。如果我们到中午十二点才起床,那么晚上就不大可能早睡了。
第三部分第7章37°2(2)    在我们没有做这些事的时候,贝蒂就保持着固定的姿势,重新坐在打字机前。我坐在屋顶的平台上,邦果用它的嘴在我的膝下蹭来蹭去,我看见她皱起眉头辨认着记事本上的笔迹。我心想,我怎么才能历经艰辛再发现一个像这样的姑娘呢,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坚信假如有朝一日我被葬在北极的话,那么也许有一天我可能会再度与她相逢,那时我也许正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闲庭漫步,脖子四周呼啸着淡蓝色的风。我很喜欢像这样望着她,这让我几乎把我们所有隐藏在心底的烦心事都忘了。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想像着一支警察部队冲上来把我们团团围住了,那座燃烧着的房子,就像悬在我们头顶的一把利剑。幸亏我没有留下自己的地址,我在幻觉中看见亨利和房客们在火光中一个个愁眉不展,当我们正提着手提箱神色慌张地跑出来的时候,我还听见从后面传来他们的呼喊声。当我听见远处传来警车发出的警笛声时,我喝了一杯水,接着五分钟后就完全清醒过来了,我重新审视着这个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女人,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此时此刻,看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心中的不安就全都云消雾散了。我感到欣喜若狂,外面的天气变得更加趋于平静和纯净了。时而我起身去轻轻抚摸她一下,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呢。   
    “还算顺利吗?感觉这事儿有意思吗……”我问。   
    “你别来烦我了。”   
    “这本书,可能永远都出版不了……”   
    “呵呵,你在取笑我还是……”   
    “谁都不会去阻拦你的。”   
    “那好吧,我倒是很想听你说说,怎么会是这种结局呢。”   
    “贝蒂,世上有很多事让我们无可奈何。”   
    “不对,才不是这样呢。只要知道去干就行了。”   
    这是个值得我去思考的问题,我又回到平台上,打字机随即又开始运转了,邦果又跳到了我的腿上,头顶上的星星都叽叽喳喳地亮起来了。   
    一天早晨我起来之后,决定把全部心思都用在管道维修上。我在贝蒂脸上亲了一下,从丽莎那里借了辆车子,去市中心听技术培训的讲座。回来的路上,小车上的一些管子露出来了。当我正准备去把它们拆下来的时候,一个女人朝我走过来。她脖子上戴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小十字架。   
    “劳驾,先生……请问您是管子工吗?”   
    “要看具体干什么了,”我说,“为什么问这个?”   
    “噢,先生,我的水龙头坏了,是厨房里的水管子。有一个多月了,我一直想找个管子工来,可是谁都不肯撂下自己手里的活儿来帮给我修理一下……埃,如果你能修的话,我想麻烦你……”   
    “好吧,我这就到你家去。”   
    她低下头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十字架。   
    “那您,先生……嗯,您不必担心,你知道这种问题也许一分钟就能解决……”   
    我考虑了几秒钟,看了看手表,装出一副要赶时间的样子。   
    “糟糕,时间有点紧张了,你住得离这儿远吗?”   
    “不,不远,就在马路对面。”   
    “好,那我们赶紧走吧。”   
   
第三部分第7章37°2(3)    我跟着她穿过马路,她看上去大概有六十岁,下身穿着一条没过腿肚子的裙子。房子看起来是那种专门为退休人员建造的经济住房,地上的瓷砖闪闪发亮,屋里到处都静悄悄的。她领着我来到厨房,然后用手指了指那个水龙头,一股细细的水流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我走到跟前儿,用扳子向四周扭了两三下,然后我叹了口气,重新把腰直起来。   
    “没法子,”我说,“阀门有点儿卡住了,水龙头质量太差了,这种情况很常见。”   
    “噢。那么请告诉我,这是不是很严重……?”   
    “问题还不算太糟,”我说,“必须换新的。”   
    “啊,我的上帝!大概要花多少钱?”   
    我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然后把结果多说了两倍。   
    “仁慈的基督啊!”她嘴里念叨着。   
    “不过,我还没有把运费算进去呢,”我接着说。   
    “那你什么时候能帮我修好呢?”   
    “就现在,要不就算了,还有我不想收支票。”   
    我大约在四点钟的时候回到家里,把所有能找到的工具都带上了。我把事情的经过跟贝蒂讲了一遍,她耸了耸肩膀,然后继续埋头钻研我的那些记事本。一转眼,我又钻回到车上,一路躲避着两边驶过的车辆,买回了水龙头,接着又赶到老人家里。   
    “我干活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我,”我说,“我习惯在安静的环境中工作,如果我需要什么会叫您的……”   
    我把自己单独关在厨房里,开始动手干活儿。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收拾好工具,把残留的水迹打扫干净,然后朝着汽车走去。耶稣的孩子、玛德莱娜修女的姊妹高兴得跳起来了,她的厨房里又变得干净整洁了。   
    “小伙子,”她说,“你走之前一定把电话号码写下来。我运气真好,希望今后还能得到你的帮助……”   
    接着她一直把我送到门口,然后不停地向我招手,直到我驾车离去。这一天我什么不顺心的事儿都没有碰到。   
    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去察看一下炉子上的火,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贝蒂正在往桌子上摆放餐具。丽莎接了电话,她听了片刻,应了两三句话,然后笑着把电话挂了。   
    “嘿,是拐角儿那家杂货店老板,他说的我一点儿都没听懂。他一再坚持要和管子工讲话……”   
    贝蒂瞧了我一眼。   
    “我想人家要找的就是你,”她说,“一定是什么地方的管子坏了,要你去疏通一下……”   
    这件事像一件爆炸性的新闻似的,很快在附近的地区传开了。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传递着消息,并且把我的电话号码迅速地泄漏出去。我觉得他们根本就看不起管子工,不过所有的房子都有可能发水,而且所有的水管都可能堵塞。我必须去找个专业人员咨询一下,然后再花一个上午时间,去排队买回一块有两米长的铜板和一截成直角形的弯管儿,顺便可以听到一些社会上流传的小道消息,都是些愚蠢之极的琐事,不过他们对这些并不发生兴趣。也许有个家伙会压低了嗓音对我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儿,根据人们给我打电话时透露的信息,我往往可以与别人协商一下,看看能否获得给别人装修浴室的机会。如果没有谈成,这也耽误不了我自己该干的事儿。
第三部分第7章37°2(4)    我很快就发现有一块市场可以开发:一些简单的清扫卫生的小活儿,而且可以支付现金。过了一段时间,我在这个地方混出了一些小名气,我很快就成了当地的知名人士。同时我也意识到了自己所承受的压力,我切身体会到一个人感冒了,还能拚命地去和别人竞争。所以当厕所的下水道堵塞时,就等于把你的喉咙卡住了。为了挣钱只要我能干的活儿全都揽下来,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打遍天下。   
    在头半个月的时间里,可以是手忙脚乱,而且接下来也相当紧张,因为我总是在干完一个活儿之后,又马不停蹄地接下更多的差事。我把所有的约会都安排在上午,贝蒂不愿意见到我出门的时候头戴工作帽、手里拎着工具箱,这会让她变得烦躁不安。一天晚上,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时,我们甚至为了这个互相谩骂起来。   
    我刚刚干完一件非常棘手的紧急抢修工程,身上穿着统一的制服,头发落满了灰尘,眼圈儿发青。这是我一天之内第五次抢修了,十分疲倦。有人领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阴暗的走廊,他的长筒靴踩在木制地板上噼啪作响,我弯着腰跟着他向里走。进入厨房以后,我被一股焦糊的味道和烧焦塑料发出的有毒气体熏得背过头去,我强忍着干活才没有半途而废。总之,每次到客户家去干活都会遇到这种情况,总会出现这种让我恨不得马上逃之夭夭的时刻,后来我还是留下了。   
    那家伙手里拿着一根鞭子,一言不发地给我指了指那个洗碗槽。可是天都快黑了,我还在不停地忙活着,也没有人让我停下来喘口气儿。到快要完事儿的时候,我也没机会停下来休息了。洗碗槽里有三个赛璐硌的玩具娃娃,它们有一部分已经被滚烫的油溶解了,下水道让这些玩意儿给堵住了,它们都被浸泡在两三厘米深的油里。我打开下面的壁橱,里面全是垃圾。我发现排水管完全扭曲了,一些地方甚至都被扭成麻花儿了。我重新站起身来。   
    “是你用滚烫的油弄成这样的吗……?”   
    “喂,我可不想向你汇报工作,”他扯着嗓子喊道,“干你该干的事吧,赶快修好!”   
    “嘿……你别激动。你把玩具娃娃扔进滚沸的油里,这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每天遇到的比这更麻烦的问题还多着呢。我只想知道这管道里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东西,比如说:一块肉或一截被融化的塑料等等,你必须如实地对我说。”   
    他立刻摇了摇头说没有,然后我就有点不耐烦了。我停下来抽了一支烟。起初我还认为这儿的问题并不复杂,当然要换一个新的管子,问题并不像我们想得那么简单。我又到洗碗槽下面察看了一下,发现这根管子在伸入地底下之前,还要穿过两个嵌板。我明白要想把眼前这一团乱麻理出个头绪来,还要再花点儿时间。   
    我回到车上找出一段管子,这种规格是我经常会用到的。这些管子原先是被用来固定在屋顶上,然后再连接到每根避雷针的末端。贝蒂抬头仰望着天空的时候,发现了这种东西,这些都是一天晚上我出来散步的时候,从一个工地上捡回来的,而且自那以后我的利润就增加了不少。我从汽车前座底下取出一罐啤酒,在回去之前一扬脖儿全都喝下去了。   
    我需要花一个钟头儿把原来的管子拆下来,然后再用一个小时把新的装上,这活儿简直快要把我给逼疯了。我钻进壁橱里,手脚并用地到处敲敲打打。有时候我需要停下来,把眼睛闭上休息一分钟,但是时间都过了我还没睁开眼呢。我紧紧地贴在洗碗槽上往管子里打气,看到玩具娃娃被捅出来之后,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我自言自语说,来吧,老伙计,再用加把劲儿,今天就可以大功告成了,姑娘们一定为你备好了庆功酒。我抓起地上的管子,截成一米多长,把它和存水弯连在一起。我正准备去收拾东西的时候,那个穿着土黄色制服的人来了。他起先只是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吭声。然后就钻到壁橱里,去检查一下安装的管子。每次遇到这样的人,我都忍不住要捧腹大笑。我把工具箱的背带往肩上一挎,抓起我的那根儿管子,然后就等着他从水槽下面钻出来。
第三部分第7章37°2(5)    他皱着眉头站起来,一头扎进四周围观的人群中。   
    “不,这算是怎么回事?”他说,“这样的活儿让人该怎么说呢?”   
    我心想他钻到水槽底下这么半天,该不会是脑溢血了吧。不过我尽量保持冷静。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不能忍受呢?”我问。   
    他似乎要把眼睛牢牢地钉在我的脑门儿上似的。为了在当地的移民中树立起威信,他准备好好教训一下初来乍到的年轻人。   
    “不行,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你的管子不符合要求……”   
    “对不起,你在说什么?”   
    “是的……你安装的这一段管子,那不过是一段电话线的塑料外壳……下面还印着字呢!”   
    这话还是我头一回听说呢。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下面有字,不过我决不能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住嘴,你别在这儿耸人听闻了,”我说,“你不要无理取闹了,这玩意儿和别的管子没什么两样……可以说城里所有的下水道都是用这个连接的,这东西十年前就有了。这种产品的质量是很不错的。”   
    “不,不,不行!这玩意儿根本不符合要求!”   
    “行了,你别管闲事了……”   
    “别想哄骗我,我只是希望产品的质量都能符合要求!”   
    每天快要收工的时候往往会遇到这种麻烦事,当你感到彻底疲惫的时候,就会自认倒霉。我用手挠了挠了头。   
    “听着,”我说,“大家自己干自己的活儿,我不会问你开山挖隧道时用的是哪一种炸药。假如我使用了电话线的外壳,我当然清楚自己干了什么。”   
    “我需要规范操作,你能达到要求吗?”   
    “行,也许你把洗碗槽里弄得乱七八糟的,这也算是规范操作吗?好吧,快给我工钱吧,你这人太讨厌了,这种管子用二十年都不会坏。”   
    “噢,可是在这儿,谁都不会相信!你一分钱没花,就不可能把这东西修好!”   
    我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疯老头儿,我发现这是在和他白白地浪费时间,我不能像这样再和他纠缠下去了,我想回到我的车上去,摇下窗玻璃,然后点一支烟,慢慢地开着车子回家,其他的东西都见鬼去吧。想到这儿,我就走到洗碗槽旁边,弯下腰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着水管狠狠地踹了一脚。几乎把它的一半儿都踹断了,然后转过头来看着这家伙。   
    “好了,我该走了,”我说,“我想会有人来把这里弄好的,去叫个真正的管子工来吧。”   
    老家伙恶狠狠地朝着我的脸抽了一鞭子。我觉得嘴里像着火似的,火苗向上蹿到耳朵里。其他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举起一根坚硬的管子朝他砸过去,那东西从他面前划过。他一直往后退缩到墙根儿,一只手紧紧地捂在胸前。我没有去给他找点急救药来,扭头就走了。   
   
第三部分第7章37°2(6)    沿着公路向前行驶,我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从汽车的后视镜中,我看到自己脸上有一条细长的紫红色的伤痕,嘴角肿起来了,这让我更觉得要彻底垮掉了。这件事似乎是开启了某种进程,它让我长期以来积攒起的疲惫开始浮现在脸上,我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在一次交通堵塞中,我发现公路上那些同病相怜的哥们儿,我们看上去几乎都是一副模样,遭遇大致相同,情况非常类似。干了一个星期乏味的工作之后,大家都感觉到很疲劳、辛苦、疯狂和郁闷。每次信号灯变绿的时候,我们都一声不吭地向前行进几米。   
    我一进家门,贝蒂就发现我脸上的伤痕了。我的脸上油光锃亮的,浮肿得更厉害了。我已经没有心情去编造一段动人的故事,于是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了。然后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立刻就朝我发火了。   
    “瞧瞧,这就是说你出去忙活一天干的荒唐事儿。最后这种结局是必然的!”   
    “胡说,贝蒂……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你就拿着这些从垃圾箱捡来的东西,在那些该死的蠢货面前低三下四地,不是去疏通什么下水道,就是去给人家捣鼓浴盆,你这段日子都是这么过的……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   
    “我根本就不在乎,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她坐得离我更近些,用一种甜蜜的语气对我说:   
    “告诉我……你知道我最近在干什么吗?你不会……不知道吧?好吧,我在把你的书稿打出来。这些天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这上头了;知道吗,有多少个夜晚,这件事让我彻夜难眠……”   
    她的声音变得有点伤感,我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接着去抓了一把花生。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相信你是一个伟大的作家,难道你自己不这样认为吗……”   
    “好了,别再提这些了,我累了。一个不能养活我们的人不可能成为伟大的作家。我觉得你在这上面花费的心思太多了,你在头脑发热。”   
    “该死的!你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降低自己身份,你难道不明白你没有权利这样做吗?”   
    “嘿,贝蒂……你头脑发昏了吗?”   
    她用背拱了我一下,差点把我手上端着的威士忌碰洒了。   
    “不,你才头脑发昏呢!你一点道理都不懂!看到你这样虚度光阴,真的让我心里很难受。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好好想想呢?”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这天遇到的麻烦事儿没完了。   
    “贝蒂……恐怕你把我错当成一个别的什么人了。”   
    “没有,笨蛋!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但是我不明白你竟然如此愚蠢!我更愿意看到你到处乱逛,或者呆呆地发愣,我发现这些都很正常。在这儿,你整天被那些浴盆弄得傻乎乎的,你还自以为很聪明呢……”   
    “我正在进行一项对关于人类关系的研究,”我说,“我想多积累一些素材……”   
    “行了,别干傻事了!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希望能为你感到骄傲,我渴望能仰慕你,但是看起来这似乎让你感到厌烦,我觉得你好像是为了让我难受,故意去这么做的……”   
    “不对,我决不会去干任何让你不开心的事儿。”   
    “好吧,我向你保证,以后不再这样说了。可是该死的,你要让我理解你才行啊。我们没有时间在生活中充当各种角色了,我不认为你用这些小伎俩就可以欺世盗名。不管怎么说,你都应该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毕竟你是一个作家,不是什么管子工。”   
    “在人们眼里这会有什么区别吗?”我问。   
   
第三部分第7章37°2(7)    我们面对面坐着。她的眼神就这样向我袭来,我想她已经扼住我的喉咙了。   
    “也许你给我找了个活儿,”她说,“是的,我想很有把握。但是现在,你我都一文不名。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而且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挑明了,跟一个每天晚上七点回家,唉声叹气地把工具箱往桌子上一扔的人一起生活,简直令我感到恶心,我看不起那些不求上进的人!你想像一下,下午正当我专心致志地打印你的书稿时,电话铃响了,有人来电话问你去哪儿了,因为一个笨蛋的厕所里出毛病了,你想我能不觉得心烦吗?你想想看,我挂断电话后能想些什么,你究竟算是哪路的英雄啊?”   
    “喂,你不觉得这太夸张了吗?幸亏有了管子工。而且我要告诉你,与其坐在办公室里工作,还不如干这份儿差事呢。”   
    “啊,天哪!你简直不可理喻!你不觉得这样做就等于是:你先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接着又把一盆冷水浇在我的头上吗?”   
    我差点儿对她说,这才是生活中一幅最精彩的画面呢,但是我忍住没讲出来。我只是摇了摇头,去给自己倒了杯水,眼睛向窗外望去,外面天快黑了。作家依然是默默无闻,管子工也彻底夭折了。   
    这场辩论之后,我自己放慢了生活的节奏。至少下午不再外出干活儿了,我没有期待着有什么结果。时间又一次在我和贝蒂之间凝滞不动了,我们之间卿卿我我,眉来眼去的,又找回了平凡生活的滋味儿。   
    几天以来,当作家凌晨三点才入睡的时候,管子工早晨就再也爬起不来了。他必须特别小心,不要把贝蒂吵醒了,而且在去煮咖啡的时候当心不要一头扎进去。他呵欠连连,差点儿把下巴都打掉了。他只有到街上散步时才会露面。他的工具箱上的背带已经断成两截儿了。   
    有时候,当他从外面回来时,贝蒂还没睡醒。他赶快去冲了淋浴,然后坐在一旁抽烟,等着她从梦中醒来。他注视着打字机旁的一堆稿纸,或者在一片寂静中聆听着什么,手里把玩着一双女人的连裤袜和一条裤衩,把它缠绕在床头上。   
    贝蒂醒来的时候,作家的内心世界正在进行一次深刻的反思,他的嘴边挂着梦呓般的微笑。通常他们会在这时候做爱,然后一起共进早餐。对作家来说,这种生活太美了,只不过稍稍有些疲倦。当太阳高高挂起来的时候,他很喜欢躺在楼顶平台上小睡片刻,倾听街道上传来的声音。作家很潇洒,他从来不用为钱的问题发愁。他的脑子里空空如也。有时候,他会问自己是怎么写出这部书稿的,这似乎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了。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写出另外一部,不过他真的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他不愿意去想这些。有一次,贝蒂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说这简直太容易了,但是这天余下的时间里,他就觉得很不自在。   
    次日清晨起床之后,管子工觉得头昏脑胀的。他等着房东扭头转回来,把咖啡吐到浴室的脸盆里,这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有时候,他十分憎恨这个倒霉的作家。   
   
第三部分第8章37°2(1)    夜晚悄无声息地转凉了,入秋的第一批落叶簌簌坠下,铺满了道路两旁的水沟。当我转来转到找一些修修补补的零活儿,来维持我们最基本的生活需求的时候,贝蒂正忙着打印最后一个记事本。一切进行都很顺利,只是夜里我常常会自己醒过来,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脑子里嗡嗡直响,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像生吞了一条蛇似的。我把一个崭新的本子和一支铅笔藏在床边,放在那儿一伸手刚好就能摸到。但是这种凌乱不堪的状态已经持续好多天了,我把自己的思想全都拧在一起,想从中挖掘出一点新的想法,不过最终什么都没有想出来,这真可以称得上是“一无所获”了。于是每天晚上,大作家都在地毯上踱来踱去。他再也找不回一点儿灵感了,这个可怜的家伙,真得没有什么创作欲望了,他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尽可能让自己相信这不过是一次暂时性的便秘,为了能给自己换换脑子,我一到下午就去干一些电工活儿。我更换了电线,安装了接线盒以及带电流强度调节器的开关,想通过这些去营造一种气氛,晚上屋里就有变幻莫测的灯光,最后刚好可以在微弱的光线中做爱。然而即使在我干零碎活儿的时候,精神也集中不起来,我必须经常坐下来喝一杯啤酒,直到夜晚来临之后,我的感觉才会好一些,变得差不多正常了。有时候,我甚至兴奋起来,那是酒精帮了我的忙。我走到贝蒂旁边,俯下身去看着她坐在打字机跟前。   
    “嘿,贝蒂……看把你累得整天晕头转向的,其实最受煎熬的是我,都快变成一个性无能的废人了……”   
    我觉得这简直太可笑了,在打字机盖上拍了一巴掌。   
    “快走吧,一边儿坐着去,”她说,“只要你别干蠢事儿,不管说什么我都不在乎。”   
    我笑眯眯地跌坐在扶手椅里,看着苍蝇在空中飞来飞去。当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把阳台上的门打开,我把空啤酒罐扔到外面去。从我内心深处发出的信息总是这样的:“地点?时间?故事情节?”,但是我现在最发愁的,是急于找到一个能把我的焦躁不安全都带走的人。我甚至没有更多的奢求,只要能有两三页让我起个头儿,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最重要的是先有个好的开头。我真想笑出声来,因为这简直太荒唐了。贝蒂摇了摇头,笑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在家做饭,所有的烦恼都化为乌有了。我带着邦果出去买东西,新鲜空气可以让我清醒过来。如果在我打碎鸡蛋和炒韭菜的时候,还能够兴奋得胡言乱语、不知所措的话,那就真得不用担心什么了。我特别期待着能坐下来和两个姑娘一块儿吃饭,我尽可能也像她们那样充满活力。我看着她们聊天,不时地从房间里向她们频频放电。通常我总是会放很多调料,她们发现我是一个精通调味品的天才,每次都把饭菜打扫得干干净净。作为一个管子工,我也同样被公认为是个天才。而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的苍蝇捕手,我到底还算不算是很勇猛呢?在经历了这些平静的年代之后,我有权利去思考一下,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这好像是有人要我把一俩古老的机车从一堆荒草中重新开走一样,这简直太恐怖了。   
    这天,贝蒂把我的书稿全部打完了,我的心里变得忐忑不安,两腿直发软。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正站在一把椅子上修理一盏灯。我的感觉就像是触电一样,双手牢牢地扶着椅子背儿,慢慢地走下来。我故意装出不太在意的样子。   
   
第三部分第8章37°2(2)    “该死的,时间可能有点儿晚了……喂,我必须出去一下,去买点儿保险丝!”   
    我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我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想悄悄地去拿我的夹克衫,我就像是一个站在舞台上的演员,虽然倍受观众的冷遇,却始终不肯从台上下来。我穿上衣服,从楼梯上下来,屋里憋得实在透不过气来,这种感觉直到推开大门才得以缓解。   
    我一来到大街上,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黄昏到来的时候外面刮起一阵微风,没过多久,就冒出了一身汗,于是我放慢了脚步。我发现邦果一直从后面跟着我,有时候它会冲到我的前面,然后等着我去赶上它,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盲目自信的味道,这让我感到很兴奋,同时也会有一种空虚的感觉。   
    我走进一个酒吧,要了一杯龙舌兰酒,因为这种酒很冲,我需要来一点刺激。我总是会想到好日子已经到头了,显然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我又要了一杯酒,然后就感觉自己好多了。在我身边坐着一个人,他已经完全喝醉了,手里端着杯子冲着我直发愣。我看出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于是就主动和他搭话。   
    “来吧……你打算和我聊点什么呢……”我问他。   
    每次当我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就会好一些。其实人人都会发疯,生活只不过是一块用荒谬织成的布罢了。幸运的是毕竟还有一些美好的时刻,谁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单单是为了这些,活下去就有了一种充足的理由,剩下的都无足轻重了。说到底,任凭你如何挣扎全都是徒劳的。我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昙花一现的,半瓶龙舌兰酒下肚头就大了,我可以看见街上有很多棕榈树,风从我的身边来回穿梭着。   
    走进家门的时候,正有一件稀奇的事儿在等着我呢。一个有些秃顶的金发男人,挺着一个啤酒肚儿,看上去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他正坐在我最喜欢的椅子里,丽莎斜坐在他的腿上。   
    丽莎当然是一个健全的女人,有一个屁眼儿和一对乳房,偶尔她也会利用一下它们的。有几回,她一晚上都没回来,到第二天早上才露面,匆忙地换一下装束,然后喝杯咖啡就去上班了。我会在厨房里撞上她,一个整晚都在做爱的女人,一下就能看出来,这让我为她感到高兴,我希望她能彻底摆脱孤独,我一声不吭地与她共同分享这些短暂的时刻,这令我一天都觉得开心。我知道我是一个特别走运的人。有时候生活在我的眼睛上撒了一把金粉,然后不管遇到任何事儿我就都能忍受了。我们组成了一个绝妙的“三人世界”,我可以到城里所有的犄角旮旯中去修理下水道,只要在晚上五点收工的时候,能回去冲了澡儿,然后和姑娘们一起坐在饭桌前,她们笑容可掬地给我倒酒盛饭、嘘寒问暖。   
    一般情况下,丽莎很少谈及她认识的朋友,其中也包括那些和她上床的男人。她只是说那些根本不值得多说,然后就笑着叉开了话题。当然,她还从来没有把男朋友领回家来呢。她曾经说过,一个能让他跨进我家门槛儿的人,他身上一定是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所以我一进门就看到这人坐在那儿,卷着袖子,领带也解开了,我一下就愣在那儿了。当他端着杯子和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稀客面前。   
    丽莎的眼睛不停地眨动着,她分别为我们作了引荐。这家伙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抓住了我的手,他的脸颊通红,他让我想起了一个剃着光头、长着一双蓝眼睛的孩子。   
    “总之,”贝蒂问我,“你找到你一直在打听的人了吗?”   
    “是的,不过要等一会儿才能肯定。”   
   
第三部分第8章37°2(3)    贝蒂递给我一杯酒。这家伙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也笑了。短短的几分钟,我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搞清楚了。他的名字叫爱德华,但是别人都习惯叫他埃迪。他在市中心开了一家比萨饼店,每隔半年就换一辆新车,这事儿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可笑。他身上开始有点儿冒汗了,不过看上去他在这儿玩得挺开心的。一个小时之后,他彻底放松起来,好像和我们有二十年的老交情似的。当姑娘们在厨房里聊天的时候,他把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胳膊上。   
    “嗨,老伙计……有人说你在写东西?”他说。   
    “偶然会写一点儿。”我回答。   
    他狡猾地看了我一眼。   
    “能靠这个挣钱吗?”   
    “可以,但是收入不稳定。”   
    “不管怎么说,”他说,“听起来这主意不错啊。你漫不经心地把你自己的故事写出来,对你来说不太费劲,然后就可以去银行数钱了……”   
    “确实如此。”   
    “你的作品属于哪种流派呢?”他问。   
    “哥特式小说。”我说。   
    整个晚上我都在冥思苦想,姑娘们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深知有些东西是永远都弄不明白的。埃迪这小子,我实在想不出丽莎到底看上他什么了,除去酒量不错、能天南海北地瞎聊之外,就知道坐在那儿不停地傻笑。虽然我一生中曾有过许多轰轰烈烈的计划,但是我喜欢始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没准什么时候你就能领悟出一两个绝招呢。埃迪让我明白了一点,往往最初的第一印象是不准确的,实际上埃迪就是一个天使。   
    后来他醉醺醺地和我聊到孩子,甚至还谈到了疾病和死亡。所有这些话题全都算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事儿。我们嗓门有时很大,看上去有点儿可笑,只要时不时地来一根儿上等的雪茄,就可以一直坚持着不醉倒在地上了。埃迪带来一瓶香槟酒,他瞧着我把软木塞撬开,接着就给我倒了满满一大杯。   
    “嘿,我特别喜欢让周围的人都听我一个人指挥。不,我发誓我一定能行,该死的,姑娘们,把杯子给我拿过来……”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我们正在吃早餐的时候,就看见他拎着一个大皮箱进来了。他朝我打了个飞眼儿。   
    “我随身带了点儿衣服……在这儿感觉就跟在家里一样……”   
    他从箱子里取出几件短小的和服式运动服,几双旧鞋,还有几件换洗的内衣。然后他走进浴室。半个小时后他出来了,换上了一件运动服,姑娘们纷纷鼓掌喝彩。邦果扬起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埃迪的腿很短,皮肤白皙,身上长满了浓密的汗毛儿,他摊开双臂接受大家的赞许。   
    “也不知道你们是否喜欢,”他说,“平时我在家最常穿的就是这种衣服。”   
    他过来和挨着我们坐下来,给自己倒了点咖啡,又开始聊起来。我觉得有点困倦,想回去睡觉了。   
   
第三部分第8章37°2(4)    下午我头一件事就是和贝蒂一起,把我的书稿的包装起来;然后在电话号码簿上查找出版社的地址。现在我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上头了,我带着某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去触摸,可是当我写下最著名的出版社的名字时,我注意到从我的指尖冒出一些小小的火花。我躺在床上,嘴里叼着一支烟,贝蒂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的感觉好极了。不知为什么,我甚至觉得自己像羽毛般轻盈,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听到楼梯上有动静的时候,我正在朝贝蒂抛眉眼儿,手上缠绕着她的头发。突然,埃迪出现在面前,他手里拿着一瓶酒和三个杯子,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手舞足蹈。   
    “嘿,你们两个,不要再说悄悄话儿了。我还没有告诉你们呢,最后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奇迹……”   
    该死的,丽莎……我心想,究竟是什么把你的魂儿勾走了呢?   
    过了一会儿他把我们领到车上,然后一起乘车去赛马场。天上飘着一些云彩,姑娘们兴奋不已。埃迪和我们说笑的时候,收音机里没完没了地播着广告。   
    我们抵达那里的时候,第三组比赛就要开始了。我把姑娘们先领进一个酒吧,埃迪抓紧时间去买门票。我觉得这实在很乏味,场景总是固定不变的。人们去马场投注,然后赛马开始了,人们纷纷涌向围栏,最后赛马结束了,人们又跑到投注的窗口。场面大概像一场足球赛那样扣人心弦。多数情况下,在赛马冲到终点的时候,埃迪举起拳头朝天上挥舞着,耳朵涨红了,刹那间,他的头发也都竖起来了。他把门票撕得粉碎,嚎叫着一把扔到地上。   
    “你没有赌赢吗?”我问。   
    当我们离开看台的时候,天空开始变成了粉红色,等我们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埃迪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他还故意让自己失踪了片刻,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堆炸暑条。   
    一开始,他让我觉得疲倦,但是他说的话你不要太在意,等到他再讲的时候,你就能够忍受了。当他屋里来回溜达的时候,就开始放开嗓门说起来了,讲话的对象并不是非常明确,偶然我会朝他笑笑……他早晨出去得不算早,晚上睡得很晚,一般在午夜比萨饼店关门以后才回来。他总是带回一些吃的和喝的东西,然后我们和他一起吃夜宵。按照现有的生活水平,这些东西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的奇迹。埃迪还记得现实中我们面临的问题,有时候他会在谈话中映射到:   
    “嘿,我已经忘记了……你的书写的是什么内容?”   
    “科幻题材的。”   
    “哦,对了。那种书卖得不错……是不是能赚很多钱啊?”   
    “是的,可是要等很长久才能拿到版税。有时候他们甚至都忘了给钱,我可不是在向你哭穷啊……”   
    “不,我的意思是说……等你哪天觉得手头儿有点儿紧的时候……”   
    “谢谢你,可是我觉得没什么困难。现在我正准备写一本新书呢,再说写东西的开销并不大……”   
    又过了一天,我们开车出去兜风,我和埃迪呆在开着空调的车上,看着姑娘们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溜达。   
    “也许你应该改变一下你写作题材,”他说,“肯定能找到一些更有销路的东西……”   
    “不,我想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该死的,等等,我又忘了你写什么了……”   
    “侦探小说。”   
    “噢,没错。肯定有些书一定能卖掉上百万册呢。”   
    “是的。甚至有能卖掉几千万册的。”   
    “也许能达到几十亿册?”   
    “有可能,是有这样的。但是眼下,我的全部精力投入到我的新书上了,哪有功夫考虑这些啊……”   
   
第三部分第8章37°2(5)    事实上,我的新书还八字没有一撇儿呢。我所有的钱都揣在口袋里了,只不过是屈指可数的几张钞票,还有两三份已经预约的零活儿。如果我们还打算周末出去玩玩的话,那就必须动动脑筋去干点儿歪门邪道的行当儿,不过这还是很让人头疼的事。从贝蒂打完我的书稿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我发现她整天围着屋子转来转去,每天至少要剪一两次指甲。虽然我们对附近的街道已经很熟悉了,但是下午我们还是很少出门,只是为了打破一天的沉闷,才带上老邦果穿行在街道的迷宫中。   
    我们一路上没说几句话,贝蒂看上去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走在街上,双手插在衣兜里,我们在一缕羞涩的阳光下,衣服领子翻起来,到处东游西逛。这种糟糕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几天了,但是我们却一直没有注意到,我们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到出书的事儿上了。偶尔我们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回家,我和邦果跑了几公里路之后,走到贝蒂面前吐出长长的舌头。但是只要睁开眼睛看看她,就能明白她现在的劲头儿就是照原路再重新走一趟,也绝对不成问题。生活让我变得昏昏欲睡,对她来说却截然相反。一桩水火交融的姻缘,如此完美的结合注定将化为一片乌有。   
    一天晚上,我抢在她前面跑上了楼梯,突然挡住了她的去路,我发现她那晚特别迷人。我的手指头伸进了她的裙子底下,正准备纵身跳入万丈深渊的时候,她示意赶快我停下来:   
    “对埃迪的建议你是怎么考虑的?”   
    “嗯?”我一下子卡壳了。   
    “你原来在嘀咕这件事呢!”   
    我们一块儿到楼下喝了几瓶西昂蒂酒,然后又摇摇晃晃地扶着楼梯爬上来。我看着她的腿,这双腿分明是在向我暗示着什么。回到房间里,我随手掩上了门,把她牢牢地按在了墙上。我已经完全沉迷于被激发的欲望中了,在凄冷的月光下把她的裤衩撕下来,我把舌头伸进她的耳朵里。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她说,“我们必须赶快答应下来。”   
    我抬起一条腿,把膝盖探进她的两腿之间,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屁股,吮吸着她的乳房。   
    “别,等一下……我想知道你……”她说。   
    “行,可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不管怎样,埃迪的建议肯定不会有什么坏处的,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我正要把她的裙子往上撩起来,想证实一下里面是不是除了连裤袜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穿。这时候我脑子里,别的什么都装不进去了。   
    “什么都不要再想了,”我说。   
    我疯狂地吻着她,堵住了她的嘴。但是她接着又说,“与其在这儿干等着出版社的消息,还不如去干一段时间,反正又不是一辈子……”   
    “行,我同意……”我说,“等一下,我们到床上去吧……”   
    我们在床上翻滚着,这让我神魂颠倒了,我的手掠过她的尼龙袜,她的大腿像导弹一样炽热而光滑。   
    “你不觉得这样我们还能攒点钱吗?……我们现在还有点儿时间,可以去买点东西,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衣服穿了。”   
    我在床上扭动着身体,把裤子脱下来,我觉得她的灵魂突然从我身边溜走了。   
    “你这样认为吗??”我问。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她说,“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儿了,特别是还有比萨饼吃。”   
    她抓住我的头发的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了,继续向她的腹地深入。   
    “我希望你能照我说的做。”她说。   
    “好,听你的。”我说。   
    她分开双腿把我的脑袋夹在中间,我迎面从她的悬崖边上跌了下去。   
   
第三部分第9章37°2(1)    我伸手推开一扇送菜专用的窗户,接着把脑袋全伸进去了,顷刻间,我陷入了一种难以忍受的饭菜的气味中,窗户里面要比餐厅这边安静多了。这是一个周末的夜晚,到处都挤满了顾客。我们在所有的角落里都添了些桌子,我看着马里奥站在炉灶旁边,他眯缝着眼睛,脸上油乎乎的。   
    “赶快再炒一份蘑菇,要中盘的!”我嚷道。   
    尽管他没有回答,但是我们敢肯定他已经记下来了,这种事儿他准会牢牢地记在脑子里的。我又弯下腰抓起一瓶那种装在小瓶里的圣佩里吉诺酒,接着就自己来了一口。最近这段时间我很喜欢喝这个,餐厅关门的时候,我的肚子已经涨得不得了。这种酒我一晚上至少要喝掉十三、四瓶,埃迪对这事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埃迪负责收款,贝蒂和我在餐厅里做招待。依照我看,餐厅里最忙的时候至少需要四个服务员,但是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几乎所有的时间里我都在餐厅里跑来跑去,不停地向顾客点头哈腰。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我实在累得快撑不住了。但是圣佩里吉诺酒还可以对我免费敞开供应,我很清楚,其实我们从这里面赚了不少便宜。   
    我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比萨饼,朝那两个点菜的年轻金发姑娘走去。他们看上去长得不难看,但是我可没有心思去跟她们调情,不能耽误正事儿。顾客们从四面八方招呼着我们。为了排解夜晚的沉闷,我可以走到阳台上,去感受一下周围的空间,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的一切,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那种感觉了。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但是现在我必须非常小心地夹着尾巴,奔波在杯盘的碰撞声中、穿梭于人声嘈杂的漩涡里。   
    贝蒂经历过的场面要比我多,她很明白该怎么去应付。有时候,当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会瞥我一眼,这让我重新找回了干劲儿,我尽量不去留意她额头上缀满的汗水,扭过头去不看这些。我偶尔会为她点着一支烟,放在厨房窗台上的烟灰缸里,期待着她能挤出一点时间去抽两口,而且希望她心里也能惦记着我,但是我觉得她恐怕很少这样。   
    我们已经在那儿干了三个星期了,但是我认为他们以前从没有像这样忙过。我们已经忙得晕头转向了,最近几天我已经觉得有些疲惫了,我身上什么感觉都没了,我只知道当别人给小费的时候,决不能打瞌睡。我觉得最难受的时候,就是看见门外仍然有一些顾客在等着进来呢。时间快到午夜了,看来我们还要继续加班,凤尾鱼的香味开始让我觉得恶心了。贝蒂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正拿着饼干往桃酱里蘸呢,我们被一片喧哗声包围着,她贴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   
    “妈的,”她说,“你赶快把五号桌的客人轰走,要不我就把那个女人从窗户里扔出去。”   
    “怎么回事?”   
    “我觉得她在找事儿,”她回答说。   
    我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张桌上坐着两个人,一个驼背的老头儿,另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不过仍处在虎狼之年的边缘上,而且似乎刚从美容院出来。一个典型的婊子,和一个干瘦得像面包棍一样的傻瓜。   
    “噢,你来啦!”她说,“这姑娘简直就是个白痴!我要了一份加凤尾鱼的比萨饼,她却给我送来一份加火腿的!马上把这个给我端走!!”   
    “你不喜欢吃火腿吗?”我问。   
    她没有回答,点了一支烟,色咪咪地瞄了我一眼,鼻子底下冒出一股烟儿。我微笑着把火腿端走了,然后向厨房走去。途中,我与贝蒂擦肩走过。我很想去轻轻拥抱她一下,让她把那个骚货儿忘了,但是我没有马上这样做。   
    “好,你都看见了?”她问。   
    “当然。”   
    “开头儿,她让我换一副新的餐具,就因为她的餐叉上有一滴水!”   
    “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我说。   
    我笑着离开她,走进了厨房里。马里奥皱起眉毛,双手拤在腰上,饭菜在炉火上噼啪作响,充满油脂的热气在空气中弥漫着,几乎所有细微的东西上都罩上了一股发亮的油烟。   
    “你到这来是为了喘口气吗?”他问。   
   
第三部分第9章37°2(2)    “有点东西要重新做一下。”我说。   
    我走到他们堆放垃圾的地方,那里有三个带把手的大桶,里面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儿让人简直无法靠近。我弯腰从里面抓出一个餐叉,放在一个脏兮兮的盘子里,然后把一个比萨饼切碎了,再把火腿翻过来。接着又从旁边找来两三个西红柿,我把比萨做成成原来的样子。找到西红柿并不难,通常人们剩下最多的就是这个,但是要找到四条凤尾鱼就麻烦多了,更不用说那些亮晶晶的用干酪搓碎的花边了。为了能撒上点烟灰,我必须在水龙头底下赶制这一切。马里奥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把油亮的头发往后一推,头屑立刻从额头上簌簌地落下来。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那儿摇晃什么呢,”他说。   
    我把所有的配料都压扁了混在一起,然后拯出一个小小的奇迹来。   
    “把这个放在炉子上烤一分钟,”我说。   
    “噢,该死的!”他摇着脑袋。   
    他把烤炉的门打开,我们站在炉火前,眯起眼睛看着。   
    “有些人就应该让他们吃点这个,”我说。   
    “没错,你说的对。今天晚上我怎么觉得这么累啊……”   
    “老伙计,我想我们还要再熬一个钟头才能完事呢。”   
    我把比萨饼取出来,端着它给那个女人送过去。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上。我敢说它就跟新做的一样,热腾腾地、松脆可口。那个女人似乎根本没感觉到我站在那儿,我等着看到她咽下去第一口,然后就如愿以偿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仍然不能有半点儿松懈。甚至埃迪也不得不来帮我们一把,然后餐厅里的顾客就纷纷散去,我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我这才点着了那晚的第一支烟。   
    “该死的,那玩意儿做得太棒了。”贝蒂说。   
    她闭着眼睛,倚在墙上,头向前歪过去一点儿,她尽可能把手里的烟抽得久一些。我们都呆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人们可以从餐厅里看到我们。不过她看上去真的累坏了。有时候疲惫可以让生活变得更痛苦和感伤,这是我们无法逃避的。我抬头仰望着天花板,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不再向她卑躬屈膝了,最终我们赢得了胜利。其实我干过的每一份儿工作都是在找机会证明,尽管生活总是带来一些沉重的打击,但是人类天生就有一种强烈的抵抗能力。我捡起那根儿递给贝蒂的烟头儿,虽然这不算什么好烟,但却是妙不可言的。   
    最后还要上一些餐后的点心,外加几只烤熟的香蕉等等。然后我们就可以出去兜一圈儿了,埃迪驾驶着汽车,我们可以坐在后面带靠背的椅子上。我发现她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正在漫不经心地把鞋子脱掉。我的脑门儿倚在窗玻璃上,望着空旷的街道悄然地向后溜去,   
    脑子里构思着下一部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   
    最后一批离去的顾客中,其中就有那个女人和她的老情人。这个老头儿吃东西很费劲儿,而那个女人早就把两份比萨饼都吃光了,然后她又喝了点儿酒,眼睛闪闪放光。现在她已经在喝第三杯咖啡了。   
    接下去发生的事儿完全是我犯的错。这一天看起来比较平静,我也把注意力放松下来了。我让贝蒂一个人留下来照看餐厅,把剩下的东西清理干净。我最后犯了愚蠢的错误。就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背上冒出一丝冷汗,接着就听见了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贝蒂正跟那个女人面对面站着,桌子已经被掀翻了。贝蒂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而那个女人的脸红得像阳光下一朵颤动的罂粟花一样。   
   
第三部分第9章37°2(3)    “不要脸的东西!”那女人涨红着脸说,“马上把你们老板叫出来,你听见了吗?!”   
    埃迪脸色阴沉地出来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其他的人纷纷涌进大厅里,一些还没有走的顾客都感到很满意,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钱花得一点都不冤。每逢店员与顾客发生纠纷的时候,对老板来说处理起来往往会感到很棘手,埃迪陷入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   
    “好了,大家都冷静一下,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叹了口气。   
    那个女人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她几乎都说不话来了。   
    “整个晚上这儿的服务都让人难以忍受,临走的时候,这个白痴竟然拒绝给我把大衣拿过来,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啊?”   
    她的老情人伤心地扭过脸去。贝蒂好像愣住了。我把洗碗布扔到地上,走上前来。我冲着埃迪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把他们的帐记在我头上,然后让他们立刻滚出去。我一会儿再向你解释……”   
    “该死的,大家都看清楚了,”那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我想知道谁是这个破饭店的老板!”   
    “那好,告诉我,你的大衣是什么颜色的?”我问。   
    “别在这儿比比划划的!回去找你的洗碗布吧!”她说。   
    “别着急,有话儿慢慢说……”我说。   
    “够了!赶快从我面前滚开!”   
    话音刚落,贝蒂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跟野兽的动静差不多,那种声音让你心惊肉跳。   
    我发现她从一张桌子上抄起一把餐叉,餐厅里立刻亮起来了,她动作迅捷地一跃而起,向那个女人冲了过去。   
    贝蒂疯狂地用叉子扎在那个女人的胳膊上,她尖叫了一声。贝蒂拔出餐叉,在她胳膊上又换了个地方重新扎下去。那个女人仰面跌倒了在一把椅子上,她的胳膊上粘满了血迹。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事情变化得太快了,当这个女人看到贝蒂挥舞着餐叉再次向她冲过来时,嚎叫声变得更大了,她试图从地上爬起来逃到别处去。   
    这时,我发现事情已经发展到最危急的关头了,眼前的这一切把我彻底惊醒了。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将贝蒂拦腰抱住,以免让她真得干出什么傻事儿来。我从后面拼命地把她拽住,我们纠缠在一起,滚到了一张桌子底下。我的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地,感觉就像是怀里抱着一个青铜塑像栽倒在地上一样。当我们的目光交汇时,我发现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把叉子刺到了我的背上,一阵钻心的疼痛直冲到我的头上。但是我没能抓住她的手,只好扭着她的胳膊让她把手里的叉子松开。那玩意儿明晃晃的、上面沾满了鲜血,咣啷一声落到地板砖上,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人们立刻凑过来把我们围住了,我眼睛能看见的只是他们的腿,但是我的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当我感觉到贝蒂在我身子底下发抖的时候,心里难受极了。   
    “贝蒂,”我说,“事情都过去了……安静点儿,全都结束了……”   
    我躺在地上,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痛苦地摇晃着脑袋,我脑子里全都空了,只知道不能把手松开,我感到忧心如焚。   
    埃迪把头伸到桌子下面来,我可以看见他身后簇拥过来的那些人的脸。我来回挥动着胳膊,不让他们看到她,然后疯狂地向埃迪使了个眼色。   
    “埃迪,求你了……让他们赶快离开这儿!”   
    “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说。   
   
第三部分第9章37°2(4)    “必须让她安静一会儿,埃迪,我要发疯了,妈的!赶快让所有的人都出去!”   
    他站起来,我听见他在讲话,然后把他们全都赶到门口。勇敢的埃迪,神奇的埃迪,我明白我让他去做的事儿并不容易。这些像疯狗一样的家伙,当你试图把他们嘴里的骨头拿走时,他们就会疯狂得咬你。当我支支吾吾地说出一些最蠢的话时,诸如:你怎么啦?我的宝贝儿,感觉哪儿不舒服啊等等,贝蒂脑袋就像一个节拍器似的摇晃起来。   
    我听到大门被关上了,接着埃迪又返回来了。他靠在桌子旁边蹲下来,看起来心情糟透了。   
    “妈的真该死!她究竟怎么啦?”他问。   
    “没什么,她现在平静点儿了。我留下来陪着她。”   
    “我们应该带她去洗洗脸。”   
    “行,我会的,让我自己来吧。”   
    “不需要我来帮你?”   
    “不,我能行,没问题……”   
    “那好吧,我出去到车上等着你。”   
    “不,不必等我了。别担心,我会把门关好的。埃迪,你回家去吧,让我一个人陪她吧。”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从地上站起来。   
    “我从厨房出去,”他说,“马里奥走后,我会把门关上的。”   
    他走之前,把大厅里所有的灯都关了,只留下吧台后面的一盏小灯。我听见他们在厨房里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听见后院的大门被关上了。寂静像胶水一样在餐馆里流淌着。   
    她的头不再摇摆了,但是我觉得她的身体在我下面像石头一样僵硬,这简直太可怕了,感觉自己就像是横卧在铁轨上似的。我轻轻地松开了她,这样感觉会舒服一些。我轻轻地从她身边掠过的时候,发现我们被汗水湿透了。地板上很凉、脏兮兮的,我隐约地看见上面落满了烟头儿。   
    我触摸到她的肩膀,她奇妙而娇小的肩膀,可是我并不想这样做。其实,她的反应太可怕了。我的触摸不知道触动了她脑子里的哪根筋。她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突然呜呜地啜泣起来。这简直就像是有人在桌底下用匕首刺到了我一样。   
    我偎依在她背上,轻轻地抚摸她,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她像一只被抢击中的狗一样蜷缩在那里,她蓬头垢面的,头发全都披散着;拳头紧紧地攥着,贴在嘴唇上。她哭泣着、呻吟着,她的肚子一鼓一鼓地,仿佛里面藏着一只活的小动物一样。我们就像那样呆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远处街道上昏暗的灯光投射到地板上,似乎全世界所有的忧伤都集中到这张桌子底下了。我的心碎了,完全崩溃了。这种情况下对她说什么都是徒劳的,我虽然想尽千方百计地去尝试,但是我的声音似乎已经丧失了魔力。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是最悲哀的事情。我甚至都不能肯定,她是否知道我在那儿——正守候在她身旁。   
    当我在那儿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就站起来把桌子移到一边去。我艰难地把贝蒂从地上扶起来,她的体重好像有三百公斤似的,我一个踉跄闪到了吧台后面,虽然我在这些酒瓶中定了定神儿,但是这仍不足以消除我内心的忧虑。我往后倒退着屁股靠在不锈钢的水槽边上,然后拧开水龙头把凉水放出来了。   
   
第三部分第9章37°2(5)    上帝可以饶恕我,因为我对她的头发还是很崇拜的,我把她的头发盘起来,当我感觉到有把握控制住她的时候,就把她的脑袋按到水龙头底下。   
    她拼命地挣扎着,我慢慢地从一数到了十,水溅得满地都是。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做,但是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好主意,现在我什么事都弄不明白了,我总是捉摸不透女人的心思,可以说一无所知。   
    我让她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接着就把她放开了。她猛烈地咳了一阵儿,然后冲着我扑过来。   
    “流氓!”她吼道,“卑鄙无耻的家伙!”   
    她有点歇斯底里了,抬手扇了我一记耳光,我躲过了她打过来的第二巴掌,还有朝我腿上飞来的一脚。她把头发重新向后披散开了,瞧了我一眼,然后就沿着吧台栽倒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但是我没有惊慌失措,我知道这种怒气一旦释放出来就会好了,现在需要耐心等一会儿。我趁此机会去倒了一杯圣佩里吉诺酒,我触动了在空中倒悬的酒瓶下面的剂量器开关,一下、两下、三下……我仰着脖子大口地喝着,我向后退了一步,慢慢地倚在了墙上,闭上了眼睛。她总是不停地在哭,我已经听够了,我要好好放松一下。   
    我刚松了一口气,接着不小心碰到我的伤口上,忍不住疼得叫起来。我咬着牙从她的身边走开,又去喝了几杯酒,然后回来挨着她坐下。我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凝视着灯光在酒杯上映射出的一丝反光,然后把它放下了。   
    此刻,她的鼻子抽动起来,感觉好些了。她坐在那儿,双膝紧紧地抱在胸前,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我用手替她把头发往边上拨一下,接着递给她一杯酒,她摇了摇头。眼下我手里就只有这一杯酒了,我把两条腿全都伸直了,这样感觉会更舒服一些。我已经度过了最疲劳的阶段,现在觉得自己有一点轻飘飘的感觉。这种感觉比一个小时前要好多了,疼痛基本上熬过去了。我轻轻地吻着她的脖子。刚才她还是冷冰冰的,现在却变得活泼起来了。我喝了口酒庆贺一下,眼下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通常,人们喝醉的时候只能从吧台另一侧跌下去,”我说,“能摔得别出心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天晚上,我和贝蒂做爱时有一种新奇的激情。奇怪的是,我们从餐馆里走出来的刚好看见一辆出租车开过去,然后回家的路上就再也没看见一辆出租车了。为了避免回去打搅丽莎和埃迪,我们在外面兜了一圈。房子里一片漆黑、静悄悄地,我们一回到屋里就上床了。虽然我们之间甚至都没说上两句话,却通过其他方式全都弥补回来,我一次又一次地冲撞在她的阴道最深处。   
    之后她便睡着了,但是我并不是很想睡。我独自在昏暗中静静地躺着,眼睛睁得老大,一点睡意都没有。即使彻底死过去,也不可能把眼睛闭上。我在那儿躺了很久,思考着那天发生的一切。我认为只要能让那个女人得到应有的报应,其余的就无所谓了。其实,贝蒂不过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姑娘。周末的夜晚,总是这样死气沉沉的。我起来去撒泡尿,可是一见到马桶的时候,却觉得直想吐出来。我心想,上帝啊,也许这就是我睡不着的原因了。于是我漱了漱口,又回到床上。片刻之后,我就顺利地进入梦乡。我梦见了一片丛林,在丛林的深处迷失了方向。天上下着雨,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   
   
第三部分第10章37°2(1)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比较早,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尽可能不弄出一点儿动静,让她继续睡着。我从楼上下来,丽莎已经上班去了,埃迪正坐在那儿吃早餐,他的面前铺着一张报纸。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运动服,前后分别印着一只白色的鸟,看上去很舒服。   
    “该死的……”他说,“你在这儿呢,睡得好吗?”   
    “嗨!”我说。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邦果跑过来用脑袋蹭我的腿。   
    “怎么样了?”他问,“她在干吗?在睡觉?”   
    “当然了,她还睡着呢。你想说什么?”   
    他抓起桌上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角儿去。他从桌子上欠了欠身子。   
    “嗯,跟我说说,昨晚上是你唆使她干的吧?你看看这篇报道……”   
    “妈的,你的怨气怎么还没消啊?看看这些新闻,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血腥,你觉得这事儿值得我去小题大做吗?不过她揍的那个疯女人,我真该亲手去掐死她!”   
    他伸出一只手把脸捂住了,虽然他一直面带微笑,但是很显然有些事儿让他烦躁不安。我默默地喝着咖啡。   
    “好吧,确实她让我感到很害怕。”他又说。   
    “上帝啊,她已经垮掉了,这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她把桌子掀翻的时候,正好被我看到了。我说的是真的,我想你应该也看到了,那种场面确实很可怕。”   
    “当然了,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让人欺负的姑娘。你已经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等你拿到稿酬之后,最好赶紧带她出去散散心……”   
    “啊,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别拿这话来烦我了。我没有写过什么书,只写了一本。这是我一生中头一回写书,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写下去。也许就现在,没准哪个家伙正坐在办公室里翻阅我的书稿呢,但那不意味着它最终能被出版啊。所以你看,我不会马上挣到一笔大钱的。”   
    “妈的……我还认为……”   
    “是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碰巧有一天我的书稿被贝蒂发现了,打从那天起,她就开始异想天开了,认为我是一个天才,而且一直不肯丢掉这个念头。埃迪,你看我,来这儿以后竟然连一行字儿都写不出来,你明白吗?现在我们就呆在这儿,我们在等出版社的回音儿,我知道她一天到晚都在想这个。这件事儿让她变得焦躁不安,你明白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在下午写作呢?你应该有时间啊……”   
    “你都快让我笑掉大牙了,我需要的可不是时间啊。”   
    “那是什么呢?你在这儿静不下心来?”   
    “不,不是这么回事儿,”我说。   
    “那到底是为什么?”   
    “唉!我也弄不明白。大概我必须要等灵感降临到我头上,你怎么能确信我知道呢?”   
    又过了很多天,这件事遗留的痕迹才彻底消除。每天晚上,我都被餐馆的工作搞得晕头转向,大部分顾客都需要我来应付,像个疯子一样四处瞎跑。如果我看见那些蠢货和想捣乱的家伙,我就赶紧跑过去招呼,决不让贝蒂去靠近他们。通常情况下,到晚上打烊的时候,我的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一样,贝蒂会对我说,你简直发疯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我在旁边都闲得无事可做,你却忙得连抽支烟的工夫都没有。   
    “我只是想让自己忙出点毛病来,没别的意思。”   
    “我想你是担心我再和别的顾客打起来……”   
    “贝蒂,你别瞎说了,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总之,我现在一点都不累,你不想步行回家吗?”   
    “当然,好主意!”   
   
第三部分第10章37°2(2)    我们向埃迪挥手告别,他的那部豪华轿车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在一片幻觉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在一起事故中受伤了,我的腿被锯掉了,所以我只能步履艰难地走回家去。虽然我在心里暗暗地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这是在通往天堂去的路上呢,当然会充满艰辛了。我的手插在裤兜里,领子翻起来,然后就上路了。年轻的天才脑子空空的,双脚又酸又痛,尽管如此我还在硬撑着。唯一让我迷惑不解的是,在餐馆服务员和管子工之间,她怎么会觉得有如此大的差别呢,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的睡眠。好像和她在一起生活,什么事儿都要再琢磨一下,反正没什么更要紧的事儿去做。   
    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她不见了。时间已经过了中午,我竟然睡得像根儿木头一样。我站着窗前喝了杯咖啡,望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流。外面天很好,阳光明媚,但是透过窗玻璃我感觉到一丝凉意。我下楼去瞧瞧,除了邦果在门口趴着睡觉之外,一个人都没有。我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又回到楼上。房子里的沉寂困扰着我,我去冲了个淋浴。当我从浴室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个信封。   
    信已经被拆开了。下面落款的地方印着地址,是一家出版社的名字。信封上还有我的名字,印在右上角,是用很小的字体打上去的。这就是我们期盼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只是第一封回信,接着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抽出来。   
    回信说不。很遗憾,这本书不能出版。写信的人解释说,“我很喜欢你的构思,但是你的写作风格让人无法忍受。你有意让你自己置身于文学圈之外。”我站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尽量去琢磨他信上说的,他到底想说什么呢,但是很难从中找到答案。我把信放回原处,想去把脸刮一下。   
    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当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我想到了贝蒂,情绪马上就变得低落起来。这封信显然是她拆开的,我眼前顿时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她站在那儿忐忑不安地把信封撕开,心中满怀着希望,最后写信的人表示说他很遗憾,于是她身边的这个世界轰然坍塌了。   
    “噢!该死的!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说。   
    我趴在浴室的洗脸盆上,闭上了眼睛。现在她去哪儿了?她心里可能会怎么想呢?我仿佛看见她在街上奔跑,我沉浸在这样的画面中,就像一个冰镐砸在我头上。她冲进拥挤的人流中,当她在街上乱跑的时候,汽车喇叭响个不停。她变得越来越疯狂,脸上扭曲着作出一副可怕的怪相。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和我的书,我和这个从我脑子派生出来可笑的人,   
    所有那些夜晚的构思,只是为了最终得到这致命的一击。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我们总是品尝到自酿的苦果呢?   
    我呆坐在那儿,思绪全都乱了,感觉自己的血液变成了一瓶墨水,被悬挂在一个噼噼啪啪、烟雾弥漫的火盆上。当她回来的时候,我仿佛已经老了十岁。一个清新自然、美丽动人,鼻子尖儿冻得通红的女王驾到了。   
    “嗨,嗨……”她说,“该死的,外面开始冻冰了!你怎么了?怎么愁眉苦脸的?”   
    “没什么……我刚起来。我没有听见你从楼梯上来。”   
    “你已经老了,耳朵开始变聋了。”   
    “是的,最不幸的是,这种情形还会每况愈下……”   
    我装出一副机智幽默的样子,但是心里却窘迫不安。我很清楚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一定会抱怨和嚎叫起来的,我根本无法相信她的这种满不在乎和轻松的表情。我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身子往后一靠,顺便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也许今天太阳真得从西边出来了?也许让她对这件事表现得如此轻松和不屑一顾,大概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不过没准我们摸彩票中了巨额大奖呢?对我来说,这杯啤酒产生的影响决不亚于一瓶海洛因的作用。我觉得我的嘴上,开始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   
    “你出去溜达了一圈儿?”我问,“跟我说说,你到远处去了?”   
    “太好了,为了让身上变暖和点儿,我出去跑了几圈儿。嗨,来摸摸我的耳朵,是冰凉的!”   
   
第三部分第10章37°2(3)    当然有另外一种假设,她是在和我开玩笑呢。该死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妈的,她一定看到这封信了。这是什么鬼地方啊?她到底在等什么呢,她的眼泪什么时候才能流下来,然后接着把家具从窗户里扔出去呢?我越来越弄不明白了。   
    我摸了一下她的耳朵,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她身上似乎有一股凉意,还有外面新鲜的空气的味道。我站在那儿,手捂在她的耳朵上。   
    “那么,你发现了……它们都冻坏了,难道不是吗?”   
    我把手放下来,又去抱住了她的双臀,我把头贴在她肚子上。一缕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照在我的脸上。她抚摸着我的头。当我要去吻她的手时,我发现她的手指被染红了。我觉得这非常奇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什么?”我说,“宝贝儿,到底是怎么弄的?”   
    她鼻子哼了一声,抬头望着天花板。   
    “啊,没什么……是油漆……沾了点儿红油漆。”   
    一个警报信号灯不停地在我的脑子闪烁着,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我非常勉强地咧着嘴笑了。我突然萌生了一种感觉,似乎所有的机器都在超速运转着,我却找不到制动开关在哪儿。   
    “怎么会有油漆呢?你整个上午都在刷油漆吗?”   
    她的眼神突然一亮,脸上凝滞了一丝微笑。   
    “对,我刷了一点儿。”她清楚地回答,“我练习了一下……”   
    我吃了一惊,接着就紧张地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该死的……你可别干蠢事啊……”   
    她直率地笑起来,同时有一种苦涩的味道。   
    “没错,是我干的,当然是我了。”   
    我呆呆地望着地板,摇晃着脑袋,两眼直冒金星儿。   
    “不,我不相信……”我说,“我不相信你说的……”   
    “有什么让你难以忍受的吗?你不喜欢红色?”   
    “但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不知道,就这样做了。我感觉好极了。”   
    我站起来,在桌子旁边比划起来。   
    “那么,每当一个出版商拒绝我的书稿时,你就用红油漆把他的门染成红色,是这样吗?”   
    “是的,很可能会那样。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们那副嘴脸。”   
    “依我看,那简直是发疯!”   
    我愤怒和钦佩得身体哆嗦起来了。她笑着抖动了一下头发。   
    “生活中你必须懂得享受,你根本不明白它给我带来了多少快乐。”   
    她脱掉了夹克衫,把围在脖子上的那条像五彩斑斓的蛇一样的围巾解下来。   
    “我想来点咖啡,”她接着说,“瞧瞧我的手,必须要去洗一洗了。”   
    我走到窗前,用手指把窗帘轻轻地掀起来。   
    “嘿,有人跟着你吗?你肯定没有人跟踪你?”   
    “没有,他们都吓呆了。没有人来得及把他的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   
    “下次警察也许会来把这座房子团团围住,我现在就已经看到了……”   
    “该死的,你总是想着最倒霉的事情!”她说。   
    “是的,我当然会感到有些不舒服。你悄悄地溜出去把半个城市都染成红色,难道我会不担心吗……”   
   
第三部分第10章37°2(4)    “你听着,”她叹息道,“至少这个世界上应该讲点儿公道,对吗?我可不想无缘无故地就被别人侮辱!”   
    第二天,这件事刊登在报纸的最末一版上。目击者描述,他们看到“一个全副武装的泼妇携带着两枚油漆炸弹突然出现了”,文章的最后说,目前还没有任何恐怖组织宣称对这次行动负责。我把这篇文章撕下来,塞进我的皮包里。然后趁卖报纸的商贩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把报纸又放进报纸堆里,因为报上实在没有别的东西让我感兴趣了。我买了一些香烟和口香糖,接着就从商店里出来了。   
    贝蒂正在马路对面等着我,她坐在一个露天咖啡座里,面前放着一杯热朱古力。外面天气很好,有点儿冷。贝蒂的眼睛微闭着,一缕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她的手插在衣袋里,夹克衫的领子竖起来。她看上去很迷人,我慢慢地朝她走过去。有些东西并没有离我远去,它让我在早晨的阳光中面带微笑,似乎我脚踩在了一捆钞票上似的。   
    “掌握好时间,”我告诉她,“只要你决定了我们马上就走。”   
    她俯下身来吻了我一下,然后继续喝她的热朱古力。我们不着急,我要去商店的橱窗里瞧一瞧,买一些过冬的衣服,以免冻得浑身直打哆嗦。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们都穿着狼皮、野猫皮、银狐皮的外套,大部分人脸上都红扑扑的,这是气温下降的最明显的象征。毛皮销售商们又开始大把地捞钱了。   
    我们手挽着手,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小时,没有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其实真的不知道想买的是什么。当我们忙活着把一堆衣服重新叠好,放回到原处的时候,所有的女店员都瞧着我们,发出了失望的叹息声,显然我们给她们带来了不少麻烦。   
    我们最后去的地方就是一家大型的百货商场。刚一进门,我就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掉进艳阳下一个盛着阿拉伯香味点心的盒里似的。那些浸着淡淡芳香的音乐飘散在空气中。我从来不愿把这种气味儿吸进嘴里,于是把嘴巴闭得紧紧的,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不过我突然想起来,可以嚼两块儿含叶绿素的口香糖来缓解一下。我跟着贝蒂来到了专门经营妇女服装的地方。   
    这里的顾客不算多,附近只有我一个人。我在妇女内衣柜台转悠了一会儿,浏览着摆放在最显眼地方的几种款式,其中有一些让我看着比较顺眼的新产品已经脱销了。我在来回的穿梭中隐约地感觉到,那个站在一旁的柜台负责人更像是来自地狱的守望者。她大概五十岁左右,她的脸上总是涨得通红,身体里散发出无穷的欲望,也许她一辈子跟男人干过两三次,和谁干的她都记不得了。每次我把手伸进一盒女人内裤中,看看它的弹性是否令我感到满意,她总是紧紧地盯着,似乎想用眼神来阻挡我,不过我脸上总是面带微笑。最后当她向我走过来时,脸上已经变得像基督的血一样红了。   
    “好吧,请问,”她说,“你到底在找些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一下。”   
    “有可能,”我说,“我想给我的母亲买几件内裤,必须要那种能隔着裤衩露出毛的……”   
    她发出一声可笑的尖叫,但是我没来得及看到接下来会怎样,因为就在那一刻,贝蒂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她问,“快过来,我想去试几件衣服。”   
    她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在去试衣间的路上,我瞥了一眼那堆衣服上坠着的摇摆不定的价签。看到上面的价格,像一棵树被雷击了一样,我几乎要晕倒在地上。接着,我一咧嘴笑了。   
   
第三部分第10章37°2(5)    “嗨,你看到价格了?”我说,“你没搞错吧,那可是一个人半个月的薪水啊……”   
    “那要看是谁了。”她回答说。   
    我站在试衣间外边等了很长时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像是被她抛弃在烈日下,脑袋上光秃秃的,两条腿也瘸了,感觉糟透了。我身上甚至连一半的钱都拿不出来,可怜的贝蒂,她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价格,就匆忙地把衣服拿进去了。我心想,除了给她一个苍白的微笑之外,还能怎么安慰她呢?我很清楚,世界还没有被我们踩在脚下呢。隔着一道屏风,我听到贝蒂在里面喘着粗气,身体来回移动着。   
    “好了吗?”我问。“知道吗,你没必要花费太多心思,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根本用不着去过分地修饰打扮。”   
    她突然把屏风拉开了,我一下子被惊呆了,用手捂住了脸,她把所有的衣服全都穿在身上了,她看上去像一个体重有一百公斤的胖女人,脸颊凹陷着,目光异常的坚定。   
    “妈的,别胡闹了……不行。”我说。   
    我迅速地把屏风关上,然后向四周察看一下,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我们。现在,我张开嘴大口地喘气,屏风马上又被打开了。   
    “行了,别犯傻了,”她说,“我们必须马上从这儿出去。”   
    “求你了,贝蒂。我可不想卷进去,我敢说,我们会被抓去坐牢的……”   
    “哈哈,”她说,“你在开玩笑吧?你和我会被抓去坐牢?”   
    她抓着我的胳膊,兴奋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我们现在就走!”她说,“尽可能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们开始行动了,感觉好像在穿越一片稻田,周围的树林里埋伏着一些越南鬼子。我肯定我们已经暴露了,我想喊出来:快出来,你这鸡奸痞!让我们决一雌雄吧!!我每向前移动一步都很困难,心都快要被揪出来了。越来越接近出口了,紧张的气氛也在不断加剧。贝蒂的耳朵变得通红,我的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我心里念叨着,仁慈的上帝啊,再向前走两三米,我们就能平安无事地回家了。   
    外面光线变得很刺眼。当贝蒂伸手去开门的一刹那,我被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笑声震住了,全身抖动了一下。最终一切都令人感到骄傲。我紧跟在贝蒂身后,子弹已经上膛了,当我感觉到有只手落在我的肩膀上时,她的一只脚已经落在大街上了。我心想,我真他妈没用,这下可死定了。我仿佛看见血从自己身上喷射出来,流淌在林中的空地上。   
    “站住!赶快停下!!”商场的雇员说。   
    贝蒂像一架喷气式飞机似的,从门口冲了出去。   
    “别停下来,把他甩掉!”她劝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像个傻瓜一样转过身去。我们两个都沉浸在一种失败的感觉中,那家伙有两只胳膊和两条腿儿,身上还带着一个徽章。他大概以为是我就是贝蒂身后的主谋,但是他搞错了。我确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对我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想到了应该提醒他遵守日内瓦公约,不要随便乱来。尽管这家伙以前听说过相关的法规,但是他还是朝着我的右眼狠狠地来了一拳。   
    我的头被打破了。我拍打着胳膊,开始往后退。门被撞开了,我的腿扭到一起,仰面跌倒在大街上。我躺在那儿望着天空,就在这时那家伙的脸挡住了我的视线,像一团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样。我只能用一只眼睛看着这一切,整个过程都是在慢动作中进行的。他弯下身来,揪住了我的衣服领子。   
    “站起来!”他说。   
   
第三部分第10章37°2(6)    一些行人在路边上站住了,反正不用花钱买票。当那家伙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我牢牢地抓住了他胳膊。为了捍卫一个伟大天才的荣誉,我准备囫囵地踹他一脚,但是我没有必要那么做。当他还在得意的俯视着我的时候,一个肥胖的姑娘飞快地绕到他的身后,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当这家伙撞在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车门上时,我又一次仰面倒在地上。一片刺眼的阳光照在我脸上,这个胖妞儿向我伸出了手。   
    “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女人。”我说。   
    “我们走着瞧吧,”她回答说,“赶快离开这儿!”   
    我爬起来,跟着她逃跑了。她那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动着,像一面悬挂在海盗船上的旗帜。   
    “嘿,贝蒂……是你吗?”我问,“是你吗?贝蒂……”   
    当她去找纱布的时候,我喝了杯啤酒,坐在一把椅子上。她仰起头来帮我处理着所有的伤痕。我的眼睛看上去像个受伤的海葵一样。所有这些愚蠢的事儿,都快把我烦死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已经受够了,”我说。   
    她拿着绷带走过来,坐在我腿上,然后把纱布敷在我眼上。   
    “我知道你为什么发脾气,”她说,“因为你被人打了一顿。”   
    “别开玩笑了,我才没有挨打呢,顶多是脸上挨了一拳罢了。”   
    “好吧,这又不是世界的末日。看起来不算太严重……只是周围有点儿红肿……”   
    “没错,只是肿起来了,”她说,“已经开始变红了……”   
    我用剩下的那只眼看着她,她笑了。是的,她确实在微笑。而我丝毫没有能力去阻挡这一切,世界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她也不再去责备我了。为了挽回点儿面子,我本来可以抱怨几句,但是酒精的作用已经冲到我头上了。她身边的这个冷酷和乏味的世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除了她的头发、呼吸、膝盖,和全身的颤抖,其他的东西还有什么价值呢?我还能干别的事情吗?也许我驾驭不了那些轰轰烈烈的、令人激动的场面……有时候,幸亏有她的帮助,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我不得不随时准备着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我没有按照贝蒂期望的那样去改变这个世界,其实我根本没拿它当回事儿。她笑了,我的怒气如同烈日下的一个湿脚印儿,转眼之间就没了。这种事每次都让我吓得半死,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穿上一件偷来的衣服,围着我转来转去,摆出各种姿势。   
    “那么……你觉得这件衣服怎么样?感觉如何?”   
    我先把手中的啤酒喝光,然后用受伤的眼睛瞥了她一眼。   
    “我渴望用我的两只眼睛看着你。”我低声说道。   
   
第四部分第11章37°2(1)    当我收到出版商寄来的第六封退稿信时,我意识到我的书永远不可能出版了,但是贝蒂却仍然执迷不悟。她又把自己关在屋里,神情忧郁,两天都没有开口讲话。我想尽千方百计去劝解她,最终全都是白费力气,她根本听不进去。每次她都立即把我的书稿重新包好,再寄给别的出版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真了不起。这好比是一份可以预定痛苦的菜单,明知道是一杯毒酒,还要硬着头皮一直喝光了才肯罢休。当然我没有和她这么说,我的那部可爱的小说每次从空中飞过,翅膀上总是都被打得千疮百孔。但是让我感到焦虑的不是小说,而是她。自从她发誓不再把那些人的房子涂成红色了,我就开始为她无处发泄而惴惴不安了。   
    遇到那种时刻,埃迪总是尽最大努力把气氛变得活跃起来。他经常有说有笑的,把房子里到处摆满了鲜花;他总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如果我确实需要一个真诚的朋友,那我一定会选择他。但是人的一生中不能只去索取,我可以给予的东西太少了。   
    丽莎同样很了不起,温柔而善解人意。我们都尽力去帮助贝蒂,让她振作起来。但是总是收效甚微。每次当我们从信箱里找到我的书稿时,就会望着天空唉声叹气,之后她又开始萎靡不振了。   
    外面天气变得很冷了,刺骨的寒风席卷着街头,圣诞节临近了。一天早晨,我们醒来的时候外面下起了暴风雪。晚上,我们在泥泞中行走着。有时候,这座城市令我们感到失望。我开始梦想着到更遥远的地方去,那里寂静而荒凉,我的目光可以渐渐地消失在地平线,静静地构思我的新小说,或者计划着晚饭该吃点什么,要不就把耳朵借给夜莺的第一声鸣唱,慢慢地直到天荒地老。   
    我很清楚贝蒂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这该死的小说将她牢牢地钉在地板上,捆住了她的手脚。她像一匹桀骜不逊的野马,跨越一堵石墙时碰伤了腿,想重新从地上站起来。她想往一片阳光明媚的牧场,如今却是一堵忧郁和阴暗的围墙,她从来不了解一头困兽的感觉;她可不想这样活着。她还要全力以赴去拚搏,她心里充满了怨怼,每天忙活得手指都磨破了。看到这些我的心都碎了,但是我什么事也做不了。她已经将自己封闭在一个谁都无法企及的地方。那段日子里,我可以喝点啤酒,可以花一个星期的时间去玩拼字游戏,我敢肯定她是不会来打搅我的。当她觉得需要我的时候,我仍然可以呆在她身边。等待,对她来说是最糟糕的事情。可以肯定地说,写这本书是我做的一件最愚蠢的事儿。   
    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够想像到她每次收到这种令人沮丧的退稿信时的感受,所有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通过这件事开始更了解她了。我发现她对逆境的忍受力更强了。一次又一次地听任别人撕扯着你的胳膊和腿,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这决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当然,对我来说,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于是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变得无关紧要了,这有点像我听到从火星上传来的消息一样,这不会让我晚上睡不着觉。在我写的东西和这本书之间,我很难发现它们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所以它被扔进垃圾箱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我发现自己就像是一个商贩,正煞费苦心地向一伙冻僵的爱斯基摩人兜售廉价的浴衣,但是却对他们的语言一窍不通。   
    实际上,我唯一期盼的,就是贝蒂最终对这件事感到厌倦,把作家从脑子里彻底撵走,重新找回过去的生活:在太阳底下狼吞虎咽地吃红辣椒,站在走廊上傻乎乎地望着外面被烘烤着的一切。也许这件事真的能够美梦成真,也许她的希望会在某一天早晨,像一根枯死的树枝那样彻底腐朽断裂,不,这决不可能。只有那些愚蠢的家伙,才会为之动怒呢;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天底下有谁能不历经挫折就可以获得成功的呢。   
   
第四部分第11章37°2(2)    终于,我们从第六次退稿的阴影中摆脱出来,经过两天的郁闷之后,她的脸上慢慢地开始有笑模样了。房子里又逐渐找回了生活的气息,降落伞最后终于打开了,我们平稳地着陆了。外面射进来的阳光吹干了我们的泪水。一天,当贝蒂拿着一封信出现眼前的时候,我正在煮一壶工序繁琐的地道的苦咖啡。那只是一封信,一段时间以来,我的生活被这些该死的信搅得乱七八糟的。我厌恶地看了一眼贝蒂拿着的那封拆开的信。   
    “咖啡这就煮好了,”我说,“宝贝儿,有什么好消息吗?”   
    “没什么。”她说。   
    她走过来,眼睛却没有看我,然后把信塞进我羊毛衫的领口儿里。她轻轻地在那封信上敲打了几下,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到窗前,把额头抵在玻璃上。咖啡开始沸腾了,我赶紧把火灭掉。之后我把信拿出来,这是一封上面有署名和地址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先生,   
    我在这个出版社做编辑已经二十多年了,老实说,我编辑过的书稿质量有高也有低,但是我从没有见到过,像你寄来的书一样如此污秽不堪的东西呢。   
    我经常给年轻作者写信,表达我对他们作品的由衷赞赏。直到现在我从没做出相反的举动。但是你,却让我打破了常规。   
    对我来说,你写的东西引起我的警惕,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预示这种毒害有可能到处蔓延。带着深深的厌恶,我把这本你用小说呈现出的恶之花退还给你。   
    大自然有时候会孕育出一些畸形的东西,我想你会同意我的观点,对一个诚实的人来说,有责任去消灭这些扭曲的东西。我有必要把这些意见向你表达出来。唯一感到的遗憾是,这种东西永远都不该回到它不该在的地方——我想说的是你思想中那些阴暗潮湿的角落。   
    接下去是那种神经质的人特有的签名,字迹歪歪斜斜得偏离到信纸外面去了。我把信折叠起来,慢悠悠地扔到水池底下去了,它就像是一则产品推销广告似的。我继续忙着煮咖啡,从眼角的余光里看了一眼贝蒂。她站在那儿没动地方,似乎正在关注着外面街上发生的一切。   
    “知道吗,这只是游戏的一部分。”我说,“我们经常会碰到一些蠢货,这是不可避免的。”   
    她做出一个厌烦的手势,似乎在空中驱赶着什么。   
    “好吧,别再提这件事了,”她说,“噢,我都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   
    “我约好了要去见一个妇科医生。”   
    “哦,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我要去检查一下我的避孕环,看是不是快脱落了……”   
    “行,去吧……”   
    “你不想陪我一起去吗?我们可以顺便出去走走……”   
   
第四部分第11章37°2(3)    “当然可以,我可以在外面等你。另外,我还想翻阅一下旧杂志,我觉得这可以让人定下心来。”   
    我觉得这次,我们的情绪变得平和多了,这真令我感到高兴。那个白痴和他写来的信把我们气得够呛。   
    “你约好时间是几点?”我问。   
    “噢,我想走之前我还来得及化化妆。”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天她打扮得确实很漂亮。   
    外面有点太阳,空气干燥而寒冷。我正好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妇科医生的诊所门口,让我感到纳闷儿的是门上竟然连个招牌都没有,但是贝蒂已经按响了门铃,我的脑子反应变得迟缓了。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把门打开了,他的那身衣服不禁让人联想到,他似乎是从《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走出来的,衣服的料子像一片银色的湖面闪烁着光芒。迷人的白马王子两鬓已经斑白了,嘴里叼着一个长长的用象牙制成的烟斗。他的眉毛仰起来,望着我们。我觉得,如果这家伙能做一个妇科医生的话,那么我就可以成为文坛的偶像了。   
    “你们好,有什么事儿吗?”他问。   
    贝蒂盯着他没有答话。   
    “我妻子和您事先约好了。”我说。   
    “请原谅,你说什么?”   
    刚说到这儿,贝蒂就从口袋里把那封信掏出来了,她把信举到了这人眼前。   
    “这封信是你写的吗?”她问。   
    我没有听到她说话,我仿佛看到一股火山岩浆喷发出来。这家伙把烟头从嘴里取出来,紧紧地握在胸前。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问。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也许刚从梦中醒来,所以我没有过于惊慌。令人惊讶的是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像真的一样——宽敞、安静的走廊,我脚底下的地毯,这个人轻轻地咬着他的嘴唇,那封攥在贝蒂手里的信,像一团永远扑不灭的鬼火一样。我完全惊呆了。   
    “我问你一句话,”贝蒂又尖声说道,“这封信是你写的吗,到底是不是?!”   
    这人装出一副想走近点儿、仔细地把信看看的样子,接着他挠了一下脖子,迅速地扫了我们一眼。   
    “好吧……你知道,我整天都在写信,这不奇怪……”   
    当他继续跟我们讲话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想做什么,就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也能看得出来。很明显他在往后退,打算逃到里面去。我在想他是否真要这么做,因为他看上去不是很灵巧。   
    在亮出最后一张底牌之前,他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如果不是他的转身动作太慢的话,事情也许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贝蒂趁机去用肩膀把门顶开,我们的角斗士踉踉跄跄地在门厅里倒退着,他的一只胳膊被抓住了。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简直疯了!”   
    一个巨大的蓝色花瓶安放在底座上。贝蒂挥舞着钱包围追堵截,包里面的东西全都散落出来了。我听到了瓷器爆裂的声音,这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在激烈的冲突中,贝蒂的钱包全都裂开了,你可以看见那些女孩专用的东西,与一些瓷器的碎片全都散落在地板上。   
    “等等,我去帮你拾起来。”我说。   
    她脸色苍白,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妈的,别去管那些东西!!告诉他你对那封信的看法……”   
    这人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我们。我弯下腰从脚底下捡起一管口红。   
    “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我说。   
   
第四部分第11章37°2(4)    我继续从地上捡起一些东西,肩膀似乎被重物压得都抬不起来了。   
    “你是在耍弄我么?”她问。   
    “没有,他想的问题我根本不感兴趣,我还有很多事要操心呢……”   
    这个人竟然没有发现,当时他正好可以趁机逃走。看来这人什么都不懂。他呆在那儿,保持沉默,听任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为所欲为。我不知道他被什么虫子咬了,也许是意识到我不会朝他扑过去,所以这种突然消失的威胁,让他有点儿冲昏头脑了。他冲着我们过来了。   
    我敢肯定在那个特定的时刻,贝蒂竟然把他的事儿忘了。她把所有怨气都撒到我身上。我们正在地毯上扫荡着,准备把她钱包里撒出来东西全都找回来。我不知道她怎么发现他的,因为当时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我身上。她急促着喘着气,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从痛苦中产生出来的变异的狂怒和绝望。这个人从她后面冒出来了,他的动作非常愚蠢,手指尖碰到她的肩膀上。   
    “听着,我看不惯你们这种野蛮的行为,”他宣称,“我只会运用一种武器,那就是我的智慧……”    
    贝蒂没有转身,她闭上了眼睛。   
    “别碰我,”她说。   
    但是这家伙却陶醉在自己的勇敢举动中了。一种疯狂的灾难眼看就要降临在他头上,他的眼神里闪着光芒。   
    “你们的这种行为令我无法忍受,”他说,“很明显,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因为对话,就如同写作一样至少需要一些优雅,看起来你们太缺乏这个了……”   
    这一席话之后,屋里陷入一段短暂的沉寂中,那是一种将闪电与雷鸣分隔开来的令人颤栗的间歇。她刚从地上捡起一把梳子,正好握在手里。那是一把廉价的、有很锋利的锯齿的红色的梳子。她从地上站起来,突然转过身,胳膊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弧形。一梳子砍下去,就把他的脸扎破了。   
    这家伙刚开始只是惊讶地看着她,然后用手捂着伤口往后退,血流出来了。那种场面太戏剧化了,只不过他似乎已经把他的那句格言忘了,唯一的反应就是动了一下嘴唇。一切开始变得令人忧虑了:贝蒂像一座炼钢炉似的轰鸣着向他靠近,但是我的胳膊抢先一步伸出来了,牢牢地按在她的手腕上。我用力拽着她,似乎在从地上拔起一棵大树,我发现她的两只脚已经离地了。   
    “行了,我们到此为止吧。”我说。   
    她想挣脱出去,但是我拼尽全力压制着她,我轻轻地喊了她一声。必须要说明的是,我可不是在虚张声势。如果那不是她的胳膊的话,早就被我压成一堆肉酱了,而且碎末儿呼啸着能喷洒到几百米远的地方。我咬紧了牙关把她拖到门口,出去之前,我转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看那家伙,他呆呆地瘫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想他也许正在看我的小说呢。   
    我们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冲下来。快到一楼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让她重新站稳脚跟儿。她大声吼叫起来。   
    “上帝,你这卑鄙的家伙,为什么你总是让他们为所欲为呢?”   
    我突然停下来。让她靠在楼梯的扶手上,然后看着她的脸。   
    “这家伙没有怎么样我,”我说,“他什么都没做,你明白吗?”   
    悲愤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顿时我觉得全身的力气全都没了,好像有人用喷箭筒向我射出了一根毒箭似的。   
    “妈的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人家会说你这辈子一事无成的!!”   
    “你错了,”我说。   
    “那好,这算怎么回事呢?告诉我,你得到了什么!”   
    我把脸转过去,眼睛看着别处。   
    “难道我们要在这儿呆一晚上吗?”我问。   
   
第四部分第12章37°2(1)    两天以后,警察把她带走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在家,当时我和埃迪在一起。那是一个星期一的下午,当时我们开着车子跑遍了全城,到处寻找橄榄油呢,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而且直到头天晚上我们才发现,餐馆库房里的存货已经用光了。好像是马里奥忘记把厨房的订货单送来了。他希望我能向埃迪解释一下,但是接下来还能怎么办呢,你总不能要求他把月亮摘下来吧。那天外面乱着风,气温顶多不超过三、四度,温度马上就降下来了。   
    我们不急着赶路,埃迪把车速放慢了。沐浴着清冷的阳光,开车出来兜兜风是很惬意的。汽车行驶得很正常。通常在没遇到特殊的情况的时候,我的心情就非常愉快。我们开车跑遍城里的每个角落,最后终于找到一些橄榄油。对于一个即将来临的重大时刻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或许只是为了让我的心情安静下来,它就像一片雪花轻轻地飘落在一个心如死灰的男人心间。   
    确切地说,我们最终是在唐人街找到的橄榄油。店主看到我们跑了这么远的路,于是给我们每人各来了一杯日本米酒。这样在回去的路上就不会觉得太冷了。回来的路上我们聊得更起劲儿了。埃迪又打起精神来,他的两只耳朵涨得通红。   
    “你看,我运气真好,比萨饼里如果没有橄榄油,就好像花生去掉壳,里面是空的一样!”   
    “没错,还要注意看着你的前方。”我说。   
    我们把车子停在房子对面,丽莎冲着我们跑过来的时候,我刚好走到路边的人行道上。我们在座位全身上都冻僵了,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羊毛衫,上来一把揪住了我。   
    “噢,我向你发誓,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他们把她带走了……”她哭着说。   
    “怎么回事儿?你在说什么呢……”我问。   
    “是的,来了两个警察……把她带走了!”   
    我咬紧了嘴唇,埃迪从车上看着我们。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丽莎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她的牙齿发出格格的响声,太阳开始暗然失色了。   
    “好吧,”我说,“我们回去再说,如果像这样呆在外面,你会被冻死的。”   
    一个小时后,经过短暂的讨论和几通电话之后,事情的经过我全都清楚了。我喝了一杯烈酒,然后把衣服重新穿上。   
    “我跟你一起去,”埃迪说。   
    “谢谢,不用了。”我说。   
    “那好,最好还是开车去吧。”   
    “不,我想还是走路更好些。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接着我就出发了,时间还不算太晚,但是夜幕已经降临了。我走得特别快,手插在口袋里,脑袋缩在两个肩膀之间。大街上只有一串蹩脚的灯光,不过我对这条路很熟悉,我在一栋楼房的边上撒了泡尿。记得以前我肩上挎着工具箱到处跑,就不愿意从警察局门前走过,我总是觉得他们在盯着我。   
    当我走了一半儿路程的时候,突然感到身上有个地方不舒服。我疼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觉得马上要摔倒了,于是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我心想,这太不可思议了,好像倒霉事儿还不够多。最令我担心的,还是关于贝蒂被控告的事儿,警察在电话里明确告诉我,他说这件事确实很棘手。我忧心忡忡地走完了最后一段路,头都要炸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对警察来说“很棘手”意味着什么呢。路上的行人和我都喷吐出一些白色的热气,至少这是证明我们还活着的一点凭据吧。
第四部分第12章37°2(2)    在我到达目的地之前,发现路边还一个商店没有关门,于是就钻进去了。在我看来给她买些桔子似乎有点儿滑稽,但是我不知道去一个看关在班房里的姑娘时应该买点什么。我已经不能集中精力去考虑这个问题了。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桔子含有大量的维生素,最后我决定买两箱柠檬汁。产品商标上印着一个跳舞的半裸的姑娘,背景是碧海蓝天,我觉得有很多人都喜欢吃柠檬。   
    有人把我领进一间办公室里,一个警官正坐在那儿等我,看样子他是个很讲原则的人。我心里七上八下地。他照例指着一把椅子让我坐下,这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身材魁梧,面带微笑。我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了。   
    “那好,我们开始吧……”我说。   
    “你不必多说了,”他打断我说,“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是我记下的口供,我已经和你的女友谈过了……”   
    “噢!”我说。   
    “是的。”他继续说,“依我们看,这是个性格有点暴躁的姑娘……”   
    “这要看具体情况,她并不总是这样。你知道,我不知该怎么说……这种情形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他们这种处理方式,我们实在难以理解,真叫人想不通……”   
    “我理解,不要太过分了……”   
    “当然,你说得对。”   
    他认真地看着我,接着就笑起来。虽然我仍心存疑惑,不过感觉好多了。他看上去人不坏,也许我这次真得很走运。   
    “这么说……你写小说?”他说。   
    “对,是的……其实,我正在寻找出版机会……”   
    有好一会儿,他都在不停地点头。他一本正经地坐在办公桌前,然后站起来去看看门后面是否有人,接着找了把椅子放在我面前。他横跨在椅子上,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听着,”他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出版社的人……都是一帮蠢货……”   
    “真的吗?”   
    “对了,等一下,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厚厚的文稿,把它放在桌子上。看上去看有几公斤重呢,外面用一根橡皮筋儿勒着。   
    “你觉得这像是什么东西?……你猜不出来?”   
    “不知道,”我说,“是一部书稿?”   
    我以为他要来拥抱我一下呢,但是他在我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天真得笑起来。   
    “你说对了!知道吗,伙计,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了……”   
    “我很荣幸。”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用手抚摸着书稿外面的纸包。   
    “一定要坚持下去,”他说,“他们已经把我的这部书稿退了二十七次了。”   
    “二十七次?”   
    “是的。我想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应该拿出充分的理由,这帮家伙全都是白痴!”   
   
第四部分第12章37°2(3)    “妈的,二十七次……我的上帝啊!”   
    “然而我对这本书很看好,觉得它会成为一部畅销书,是人们最喜欢看的东西。伙计,我花了十年功夫啊,不断地修改、力求完美,它是最出色的,这是一部惊世之作。也许我不喜欢看《霸王卡邦》或者《狂人比埃洛》之类的东西,我说的都是实话,这些东西实在太糟糕了!”   
    “说得对。”   
    “现在,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他们没有出版我的书,问我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认识一些警察,他们出版的回忆录可以卖几百万册呢,那么他们只是昙花一现?难道侦探小说过时了吗”   
    “是的,根本没必要去想这些。”   
    他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我买的橙汁。   
    “我可以……?你不想喝点儿什么吗?”他问。   
    当时的情况使我没法拒绝他。我强装着笑脸,从箱子里取出一瓶递给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有二十厘米长的刀子,去开启果汁的瓶盖。那是一把锋利的剃须刀,不过我一点儿都不紧张。接着他拿来两个塑料杯子放在桌子上,还有一瓶伏特加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当他往杯子倒酒的时候,我在心里问自己,我现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为了我们的成功干杯!”他说,“我们不会被埋没掉的。”   
    “当然了!”   
    “知道吗,你的女朋友……我没有告诉她原因,但是我没有说她做错了。那些家伙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没过五分钟就把别人花一年时间写的东西毙掉了。可是你不能跟我说侦探小说已经过时了,现在不能轻易下这种结论!!”   
    他又给我倒了一杯酒,我开始觉得来精神了。我身上米酒和烈酒的作用还没过去呢,不过在这间办公室里我心里很踏实,看来事情正在往好处发展。   
    “该死的,当那家伙来电话讲这件事的时候,让我心里就憋着一团火。最好对着他的脸上来一下!为了表示庆贺,我接连喝了好几杯酒。最后,我对自己说,他们中的一个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是的,这不过是一点轻伤,没必要小题大做。”   
    “对,如果是我,早就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了。那些家伙,他们把我们当成是什么人了?……我们再来点儿酒吗?”   
    伏特加像一片燃烧的火焰在我的脑袋里升腾着。我笑眯眯地端着酒杯。有时候生活是很美好的,让人惊奇的是,有时候甚至比女人还要温柔可爱,为了这个必须不停地喝下去。我把手放在警官的书稿上,然后看了他一眼。我们都喝得晕晕乎乎地了,最好还是坐下来。   
    “知道吗,”我说,“这种事情上我的判断是很准的,而且我要告诉你,你的书一定能够出版,我的感觉不会错。到时候希望你能签名送我一本。”   
    “你真这么认为吗?”   
    “找不到任何不能出版的理由,你的书让我很受鼓舞,它是一架正要腾空而起的飞机。”   
    警官的表情看上去象是在一个在马拉松赛跑中,最终冲过终点线的运动员似的。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   
    “妈的!”他说,“这件事简直太令人难以相信了!”   
    “就是这么回事,”我说,“好吧,贝蒂的问题该怎么办呢?也许过一段时间,人们会把这件事忘掉的,你说呢?”   
    “该死的,也许最终我能把这家伙从这儿轰出去……”   
   
第四部分第12章37°2(4)    “好的,肯定行。那现在我能去见她吗?”   
    我还需要等几分钟,让他亢奋的心情平静下来。我向着窗外的夜色瞥了一眼,希望这一切能快点儿结束。他用手挠了挠头,然后把瓶子里剩下的酒都喝下去了。他坐在那儿,等候着把最后一滴酒咽下去。   
    “关于你的女朋友……还是有点儿麻烦,”他皱着眉头说,“毕竟这家伙控告她了。你明白吗,我不能随便乱来啊。”   
    “该死的,你忘了吗?”我说,“她所做的一切可是为了那些像我一样的人啊,正是因为她牺牲了自己,所以那些蠢货才有可能在毙掉我们的书之前,再重新考虑一下啊。她是为了我们才受这份罪的。现在轮到我们应该为她做点儿什么了!”   
    “上帝啊,我当然知道。是的,我太清楚了,但是现在有人控告她,我也很为难……”   
    他甚至都不敢正眼看我了,他忙着去擦裤子上一块看不见的污迹。这些伏特加酒让我全身发热,于是提高了嗓门儿,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警察局里。   
    “那么,在这儿到底是谁说了算?”我说,“那么就让这个该死的家伙作出裁决吧!我们今后还可以继续写下去,不过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书稿腐烂掉!”   
    “你还是不理解,指控是有法律效应的……”   
    他看上去很为难的样子,最终他还是柔弱得像一把烟草一样,从头到脚都被牢牢地捆住了。我憋闷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听好了,”我说,“别对我说,现在什么办法都没有了。毕竟这是在警察局啊,我们会找到解决办法的,难道不是吗……”   
    “你说的对,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是一桩诉讼,是有案可查的。”   
    “那好,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伙计,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真的很抱歉。唯一的解决办法是……”   
    我们两人互相凝视着对方。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纠缠着,我不知道他是否觉得这种场面很有趣,难道就不为从事警察这种职业感到羞耻吗?我估计他已经喝醉了……   
    “我觉得现在你已经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说。   
    他慢吞吞地走移动着,眼睛盯着脚下。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也许这简直是在说梦话,只要让这家伙撤回他的指控就行了。”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站起来,抱起那箱纯天然的柠檬汁。   
    “我能见见她吗?”我问,“这有可能吗……”   
    “可以,我来替你安排一下。”   
    “我会为你的书稿向上帝祷告的。”我说。   
   
第四部分第12章37°2(5)    还有一个女人和她关在同一间牢房,脏兮兮的床单铺在一条长椅上。屋里的光线很暗,条件十分简陋。不过她的看上去还是老样子,甚至稍稍有些发胖了。我真想去要求一下,干脆把我们两个一起关起来算了。我的脸上露出了苍白的微笑,递给她一瓶果汁,然后紧紧抓着牢房的栅栏。   
    “你怎么样?”我问。   
    “还好,你呢?出什么事了?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我要尽快把你从这里弄出去,宝贝儿,一定要挺住……”   
    铁栏杆很粗,即使我喝了酒以后,也不可能把它们弄弯。她的头发似乎在向我诉说着什么,我伸出手去触摸它。   
    “如果我能随身带着你的一绺头发,感觉会好一些。”我支吾着说。   
    她愉快地晃动了一下头发,顷刻间,这不再是一间普通的牢房,突然变成了阿里巴巴的神奇洞穴。我大概有点神情恍惚了,不过我喜欢疯狂,那样就能进入一种欲仙欲死的状态,然后彻底放松下来,伸手把一个姑娘拉过来,接着立即从这些围困着我们的、愚蠢的事物中逃出去。   
    就在那一刻,她让我产生这样的幻觉,我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跌倒,然后警觉地笑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她还是这么活泼,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嘿……”她说,“你都站不稳了!快到这儿来……”   
    我没有向前走,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嘿,”我说,“你想像不出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对你的思念一刻都没停过。”   
    “是吗,可是你并没有伤心得死去呀,不是吗?时间没有白白的浪费掉……”   
    我感到自己站在一条滚动的电梯上,它正把我向门口拖去。我贴着墙向后退,我必须面带笑容地离去,我已经找到了一件神奇的法宝。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说,“现在我得走了,我发誓你不会在这里呆多久的,因为我会全力以赴,我会把所有的问题解决掉。”   
    “好吧,我知道,我想你会处理好的。嘿,别就这么快就走啊……”   
    然而我必须离开了,我一点一点地往后移动,直到自己完全消失在走廊里,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别忘了,我一定会把你从这里救出去的!”我喊道,“别害怕……”   
    有一种咚咚的、十分沉闷的声音,好像是她用脚踹铁栏杆时发出来的。   
    “哈哈!”她说,“你以为我会害怕这些东西吗??”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地一直走回家去,为了不去打扰埃迪和丽莎,我从后门进去。进屋后直接上了床,没有开灯。我听到他们在楼下说话的声音。我躺在床上,吸了一会儿烟,呼吸慢慢地均匀了。像往常一样,每当她的影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总会带来长久的喜悦。之后我感觉好极了,我的脸上溅上了一点水,然后我下了楼。   
    刚下了一半楼梯,就发现他们在仰着头看我。   
    “别担心,”我说,“事情差不多解决了。”   
    “你已经回来很久了吗?”埃迪问。   
    “我不想再给你们添乱了,但是我要提醒你,马里奥只有一瓶橄榄油,现在几点了?”   
    我们跳上了汽车立即出发了,整个晚上我都在拼命地干活,但是我总是心不在焉,连一分钱小费也没得到。   
   
第四部分第13章37°2(1)     第二天早晨,我睡醒之后,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件事。起床的时候,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煮咖啡的过程中,我低下头看着地上,然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连续做了二十来个俯卧撑。正常情况下,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做过。而且我丝毫都不感到惊讶,从地上爬起来,我开始向窗户移动,看到一缕阳光迎面射过来,我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那只是临战前的一阵摩拳擦掌,为自己打气罢了。我想把炉子上的火关掉,结果用力过猛,把炉灶的开关掰坏了。我自我感觉良好,虽然当时浑然不觉,但是后来这些感受都详尽地写进我的记事本了,而且这都是在远程遥控器的指挥下完成的。我觉得要把这件事办好一点都不难。而且它让人感到很惬意,有时候,这种感觉让人变得有些麻木。我看着自己把衣服穿起来,房间里的一切又变得井然有序了,一转眼的功夫,盘子就清洗干净了。在出门之前我抽了一支香烟,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可以说是罪犯的烟,只是这罪犯并不是我,为了节省时间我替他抽了。   
    当他问我话的时候,我已经穿过大门进去了。我回答说我是电视台的,正在制作一档关于纯文学的电视节目。他开门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他的脸上缠着绷带,当我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时,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他用双手捂着肚子,我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了,接着又上去打了他一拳。这拳打过去,他一下就跪在地上了。看到他像这种样子:眼睛瞪着、嘴巴扭曲着,不时地发出无声的啜泣,我心里都为他感到难受。我追赶着用脚踢他,他连滚带爬逃到客厅里去了。   
    他蜷缩在一张桌子下面,试图从地上站起来,但是我用双脚倒替着踢他。我揪住他的衣服领子,挥动着胳膊去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咳嗽着,吐着口水,脸全都变红了。我把他拖到一把扶手椅旁边,然后我坐下了。我的手松开了一点儿,让他可以稍微喘口气儿,但是同时我又用膝盖去撞了一下他的鼻子,让他的精神达到崩溃的边缘。我飞快地向两边躲闪着,尽可能避免鲜血溅到我的身上。   
    “你认为我这么做是因为你把我的书说得一钱不值吗?如果只是为这个,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我解释说。   
    他的呼吸渐渐地恢复了正常。他满脸都是血,血是从他那撞破的鼻子里流出来的。我牢牢地控制着他。   
    “如果你这样想,那你就错了。”我重复道,“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你明白吗?”   
    我突然抡起拳头砸在他的头顶上,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我也不想为这件事为难你,后来我意识到,这并不是你的错。我的书并不是给你这样的人看的。所以这完全是一个误会。你瞧,从今以后再不会有麻烦了,你和我之间的恩怨到此为止吧。你同意吗?”   
    他向我表示说他同意了。我抓住他的头发向上一扯,我们两人的目光聚合在一起。   
    “从你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似乎你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我又说。   
    我一拳打在他的耳朵上,接着把电话放在我的膝盖上。   
    “我简单地跟你解释一下,”我说,“那个姑娘,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为了避免我干出一些不冷静的事情来,你现在就打电话把你那该死的指控撤回来,你同意吗?”   
    所有这些铿锵有力的话语,回荡在这座路易十六时代建造的房子里,就像是在死人的床上抛洒的花瓣一样。他马上点了点头,嘴边挂着一丝血迹。我用电话线做了个绞套,绕在他的脖子上,我对他更加蔑视了。当他故弄玄虚地向警官解释这件事的时候,我在旁边仔细地监听着。   
    “很好,”我说,“来,现在你再重复一遍……”   
    “可是……”   
    “我说了,再说一遍。”   
   
第四部分第13章37°2(2)    他用一种疲惫的声音重复着令人不可思议的话语,然后我向他示意说行了,让他把电话挂上。我站起身来心里寻思着,是不是在走之前再打碎点儿别的东西呢,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的冲劲儿开始减退了。我只是把电话线拉紧点儿,卡住了他的喉咙。   
    “如果你不肯就此了结的话,那么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呢,”我说,“也就是说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的,在我们两人中间,当然是我更不愿意错过这样的机会了。”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手指死死地抠着电话线。他鼻子上的血开始干了,血这种东西是保存不了多久的。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在心里问我自己,到底我在那儿都干了些什么。不过我已经习惯了那种转折,我可以从一个道德标准滑入另一个,整个过程简单得如同一片叶子飘落到一条河上,在从二十米高的瀑布上掉下来之后,然后重新回到优雅的步伐中。这家伙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只是一幅廉价的速写画,甚至都没有什么具体的边框和尺寸。   
    我出来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悄悄地随手把门关上,在外面,一阵刺骨的寒风鞭打在我的脸上。   
    圣诞前夜,我们的比萨饼店赚了很多钱,我们狠狠地敲了一笔。埃迪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我们全都拼命地干活,头天晚上,我悄悄地从库房拿出了比平时多两倍的香槟酒,现在外面只剩下一瓶了,每个角落都堆满了钞票。当最后一个顾客离开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们累坏了,丽莎搂着我的脖子,她和我们一起忙活了一个晚上,确实出了不少力。我拦腰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吧台上。   
    “嘿,你想喝点什么?”我问。   
    “我要喝点儿特别的东西。”她回答。   
    贝蒂叹了口气,瘫倒在一把椅子上。   
    “同样的东西,也给我来一杯。”她说。   
    我走到她跟前,托起她的下巴,有点儿夸张地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我听见身后传来他们的笑声,但是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尽情地享乐着,我发现经过一天的忙碌之后,感觉更加美妙了。我给了她一个充满热情的吻,然后我继续忙着倒酒。马里奥过来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太累了不想呆在这儿。他只是吻了两个姑娘,然后就溜了。我给五个人分别倒了一大杯酒,其中有四杯满得都漾出来了,这是我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鬼点子——往里面掺入了一些烈性酒。   
    埃迪马上就被我放倒了,只有他还蒙在鼓里,其他的人都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关于在雪山上看日出的事儿,让我们感到厌烦。他一再坚持要去踏雪看日出,好像不去看他就活不下去了。   
    “你怎么会想起拿这件事来烦我们呢?”我说。   
    “老兄,你说说看,还有别的更美的景色值得我们去看吗?一个没有雪的圣诞节多乏味呀?”   
    “就像剥开花生的壳儿,里面什么都没有一样。”   
    “嘿,我可以开车带你们去,别让我太扫兴了,好吗?”   
    姑娘们已经开始动心了,看来她们觉得这个主意不坏。   
    “妈的,你想过到雪山上会有多冷吗?你是不是酒喝多了?”   
    “当第一缕曙光透过雪片射出来的时候,我想看看你的表情会怎样,我要看看你是不是变得豁然开朗了……”
第四部分第13章37°2(3)    “但是这些跟我想说的扯不上一点关系,景色一定是很壮观的,太阳,雪山,以及那里所有的一切。这些都是可以预见到的,但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埃迪,我想知道的是,你要领我们去那儿的这个想法,是你在什么状态下想出来的?”   
    “妈的,”他说,“该死的,你只需明白一点,那就是我还从来没见到过自己会晕得开不了车呢。”   
    他的眼睛像旋转的飞碟一样闪烁着光芒。我心里对自己说,这全是杜松子酒惹的祸。后来我才发现,喝了杜松子酒我的手就有点不听使唤了,我终于泄气了。   
    “你会让我们送命的!”我说。   
    大家都笑了,当然只有我除外。五分钟之后,我们就坐在车子里,等着埃迪找他的车钥匙。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啦?”他说,“你难道不觉得这很有趣吗?今天是圣诞节,所以别的不要去想了!一切都会很顺利的。嗨,我找到了……”   
    他把那串钥匙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其中一把发出忧郁和凄冷的光。我想那把钥匙是一个可怜小笨蛋,让它见鬼去吧。我往后一仰,舒坦地坐在靠背椅上了。   
    凌晨时分,我们从城市里穿过,大街上特别冷清,显得更加可爱了。于是在经过城市中心地区的时候,我们可以把车开得更快些,这样就能从黎明的薄雾中,影影绰绰地看到远处的灯光了。当姑娘们在后面座位上发出一阵阵笑声的时候,我心想,如果人们没有在夜里被吞没在人行道上的话,那么他们此刻又会到哪儿去呢。我们告别了城市,向远处闪亮的地平线驶去,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赶路。全都伸长了脖子期待着,虽然大家都感到特别疲惫,但是一股新的动力不知不觉地钻进了车里。我们驱车环绕着海角行进着,这里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浣纱女之路”。我们正在向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太阳逼近,当新的一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我们正在一根儿接一根儿地抽烟,漫无边际的闲聊着。   
    我们驾车又走了一段路,最终到达一片被白雪覆盖的旷野。四周几乎没有特别起眼的建筑,当然更不可能有工业区了。但是我们来不及找到更好的地方了,其实那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儿,我们把车子停靠在路边。这里的天空很开阔,感觉气温特别可恶,外面寒气袭人,温度大概在零下十度左右。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从车上下来了,舒展一下自己的身体。   
    还没过两秒钟呢,我就发觉鼻涕和眼泪都流出来了。对于这样沉闷的早晨,饭店里的座位是多么宝贵啊,简直让你忙得头发都快掉光了。自从那晚之后,我们就开始打算自己干了。这里的安静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埃迪把他的帽子拉下来,盖在眼睛上。他抽着烟,坐在汽车的发动机盖上,他的脸快要燃烧起来了。   
    “他妈的,”我说,“该死的,你睡着了吗……”   
    “别说话,快看……”   
   
第四部分第13章37°2(4)    他示意让我转过身去,就那一瞬间,一缕霞光放射出来,铺洒在覆盖着白雪的原野上。我们亲眼目睹了一个闪耀着金黄色和蔚蓝色光芒的节日,可是我却从中找不到一点灵感。我必须捂着嘴,强忍着让自己打呵欠。所有的人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像那样的早晨,我更愿意浑身打着寒战,把鞋子底下的那些可爱的小雪片磕下来。我不想去体验那些很深刻的东西,只想着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来,然后眯缝着眼睛消磨时间,或者干一点儿不太费力的活儿。贝蒂从拘留所放出来两天了,我已经有三个晚上没合眼了,肯定还有其他的东西比一缕阳光更能激发我的热情;我之所以还没有倒下,是因为上帝在保佑着我。一个晚上我和贝蒂促膝谈心,另一个晚上为了过节把餐厅装饰起来,最后这个倒霉的圣诞夜,我们在饭桌之间钻来钻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我现在仍然不能笑出来,不能让一丝凉风从我的牙缝里溜进来。   
    我都快冻僵了,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可能马上离开。姑娘们想去给小鸟喂食儿,现在既然她们拿定了主意,不达到目的是决不会回头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是气温一点儿变化都没有,我觉得快要撑不住了。姑娘们意外地从汽车的工具箱里找到一些过期的饼干,她们脸颊绯红,嘴角露出了圣诞老人的微笑,接着就看见她们在雪地上跑来跑去,相互之间大声招呼着说“到这儿来”、“嗨,在那儿呢”,“我们把它掰碎了,全都抛洒到空中去吧!”   
    我坐在汽车上,车门敞开着,我的脚露在外面。当一群麻雀飞过来,像雨点般落在雪地上时,我正在无精打采地抽烟。   
    埃迪也加入到姑娘们的行列中了,我看见他们都在笑着,把很多吃的东西朝着可怜的麻雀头上扔过去,联想到每块碎屑对小鸟来说都相当于一块肥肉和法国馅饼,突然想到,也许像那样给鸟喂食会把它们撑死的,接连不断地给它们送上十五盘或二十盘饭菜,而且它们还再不停地要吃的。   
    “伙计们,圣诞快乐!”埃迪叫着说,“来吧,再来一杯酒吧!”   
    在其他的鸟儿飞过之后,又一只鸟儿飞过来了。我发现它是从天空的尽头飞来的,突然它毅然地掉转了方向,它的两只爪子向前伸着,落在距离其他鸟儿比较远的地方。显然它对伙伴们热衷的事情不感兴趣。当一块肥肉落在它背上的时候,它把头转过去。我想这一定是个从乡下来的傻鸟儿,也许再过一会儿它才能明白过来,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它开始朝我这边来了,两只脚并在一起,一蹦一跳的。它在距离我二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我们相互观察了几秒钟。   
    “是的,”我说,“也许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傻。”   
    我有种预感,在我和这只鸟之间会发生点儿什么。我必须把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上,我让她们给我扔过来一块蛋糕,在半空中一把抓住。外面似乎比先前冷得差一些了。生活中有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温暖着你的心灵,不要总想着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我用手指把蛋糕掰碎了,然后悄悄地向前探出身来,那只鸟儿扑腾着翅膀,就好像一个人丢了钱包似的。我开始把蛋糕的碎屑洒到它的眼皮底下,我微笑着去接近它,我明白自己正在完成一件奇迹,我正在让它的脚下隆起一座食物的小山。它翘起了小嘴儿,注视着我。   
    “是的,”我说,“这可不是在做梦……”   
   
第四部分第13章37°2(5)    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这个小精灵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在他面前是一截装满货物的车厢,但是它却视而不见,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想不出这是什么原因,是不是蛋糕有问题呢。这一小堆食物在阳光下闪耀着,就像一座屋顶落满了金黄叶子的宫殿,如果不是故意的,那么面对这样的景象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它索性转过头去,对我的东西不予理睬。后跳到一块四周无人的地方,而且那里没有一点可吃的东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径直奔向悬崖边的企鹅。   
    我从车上下来,嘴里嚼着蛋糕,尾随在它的后面,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我的鞋上粘满了雪,当它停下来的时候,我也随着止步不前,最后当它突然飞起来时,我只能呆在那儿,无可奈何地来回踱步,然后我回到车上,心中充满了这些徒劳之举所带来的沮丧。是的,最终是我把蛋糕吃下去了,而且感觉味道不错。不是我吹牛,如果再抹上点樱桃酱味道就更棒了……   
    后来我们回到家里,埃迪去拿香槟酒的时候,我把脚伸到暖气底下,姑娘们把酒瓶外面的玻璃纸剥下来。   
    “需要我帮忙吗?”我说。   
    不,他们并不需要我帮忙,其实没有什么可做的。我最好是乖乖地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做,手里端着酒杯,闭上眼睛。根本不需要哪个蠢货在我耳边说三道四,说什么生命只能有一次等等诸如此类的蠢话,他一定会遇到麻烦的。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开饭了。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还没吃东西呢,但是我不觉得饿。我用香槟酒来代替吃饭,这可以刺激一下我的神经,我不想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最终,我的坚持得到了报偿。我觉得自己轻轻地从椅子上飘起来了,然后又平稳地降下来,滑进完全的快乐中去,一路上发出几次令人惊讶的笑声。   
    “你怎么不吃东西呢?”埃迪问,“你生病了吗?”   
    “没有,你别为我担心,我正准备去吃点儿圣诞节的蛋糕呢。”   
    埃迪的脖子上围着一块餐巾,他满意地斜眼看着我。我喜欢他,并不是到处都能碰到像他这样关心别人疾苦的人,所以能遇到这样的人,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我想抽一支烟,大家都坐在那儿,脸上带微笑,每个人嘴里都叼着一支烟。某些关键的时刻,你必须要把它们点着,当你知道该如何行事的时候,生活就可能会消失在一团蓝色的烟雾中。我带着那些心满意足的人惯有的轻松,安稳地坐在椅子上,耳边可以听到转动香烟的动静。虽然白天很短,我却呆着消磨时间。我的脖子都快坐硬了,但是只要活动几下就好了。我对他们说,现在人们过节都不愿走动,就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我想一个人去吃点蛋糕,我不想在半路上被让别人撞见,有些事情需要一个人去完成。   
    于是我站起来,朝着电冰箱走去,我正准备把蛋糕取出来的时候,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埃迪去接电话。蛋糕上插着一些小矮人,旁边还有一棵圣诞树,小人排成一行,最前面的人手里拿着一把锯,其余的跟随在他后面,向那棵有三个苹果高的可怜的圣诞树逼近,目标很明确,他们看上去都沉浸在节日的快乐中。然后,会怎样呢?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人会不会蓄谋已久呢?他每天早晨都砍一棵树,他是用锯子把树锯下来的,为什么不用面包刀呢?我用手指把这些小人转过来,最后的那个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在空中回荡着,好像我把他的一只胳膊扭下来似的。他的喊叫声萦绕在我的耳边。   
   
第四部分第13章37°2(6)    我抬起头看见了埃迪,他在电话机旁摇晃着,眼看就要跌到了。他的嘴还张着,脸色很苍白。丽莎从桌子上起来向后退,把她的杯子碰翻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腿被一条响尾蛇咬了。接电话的人在接了一个神秘的电话之后,全身就颤栗起来了。正好有这样一幅画面从我的脑子里闪过,一架超低空飞行的战斗机把你吓了一跳,你转过身来,眼前似乎被一片黑布蒙住了,旋即从吊床上滚到地上。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一秒钟时间。埃迪目光呆滞,他用手挠了挠头。   
    “这些该死的家伙……”他呻吟道,“上帝啊,该死的……”   
    丽莎从地上蹦起来,但是有什么东西将她牢牢地固定在那儿了。   
    “埃迪,你怎么了?”她问,“埃迪!”   
    我看见他跌倒在地上,头发凌乱不堪。他可怜巴巴地看了我们一眼。   
    “这不是真的,”他嘴里嘟囔着,“我亲爱的妈妈——你怎么能丢下我不管呢……”   
    他把餐巾从脖子上扯下来,接着用手揉成一团。有什么东西像喷泉一样在他的心中奔涌着。我们守候在一旁,看着他嘴巴扭曲着,不停地摇着脑袋。   
    “我没有胡说,她死了!!”他尖叫道。   
    一个人从路边的人行道上走过,他身上带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出一条清洁剂的广告,称赞它可以让家务事变得更加愉快轻松。当一切又恢复平静的时候,我们跑到埃迪跟前,抓住他,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疲惫,酒精以及圣诞夜母亲的过世,这一切都超出一个人所能承受的心理负荷。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双手并拢伏在桌上。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劝解,我们面面相觑,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丽莎吻了他的前额,轻轻舔着他脸上的泪水。   
    贝蒂和我默默地呆在那儿,不停地变换双脚的位置,转移着身体的重心,似乎我们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我不可能只去拍一下他的肩膀,也许作为老朋友这样做是可以的,不过我从没有像那样安慰过别人,面对死亡往往让我无话可说。我想给贝蒂使个眼色,我们该让他们两人单独呆一会儿。但就在那时,埃迪突然一下子站起来了,他低着脑袋,挥起两个拳头敲打在桌子上。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他说,“葬礼明天举行,我必须得去……”   
   
第四部分第13章37°2(7)    “对,你当然要去,”丽莎说,“但是走之前,你最好先休息一下。你不能像这样走呀。”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走不了多远就会倒下的。丽莎是对的,无论如何,他都要先睡上几个小时。事实上我们都需要休息,我想这一点任何一位母亲都可以理解,但是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去换件衣服,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衣服换一下……”   
    他正在试图从痛苦的深渊中摆脱出来,对他来说,在那种时刻剥掉一只香蕉皮都会紧张的不得了。我想让他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听我说,埃迪,你应该冷静下来。睡上几个钟头,然后我替你喊一辆出租车。你应该明白,那样做会更好。”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笨手笨脚地把衬衫的纽扣解开。   
    “你怎么会想到让我坐出租车去呢……”   
    “嗯,其实我也不清楚,你总不会走着去吧,路远吗?”   
    “如果我现在立即出发,我想大概在天黑之前可以到达。”他说。   
    这次是我呆坐在椅子上了。我用手捏了一下鼻梁,然后抓住了他的胳膊。   
    “埃迪,你在开玩笑吧?你想想,当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还能连续七、八个小时开车吗?你认为我们能让你那样做吗?伙计,你简直疯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挨在我身边,嘴里抱怨着。最糟糕的事情可能就要发生了,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很有限,她仍然在坚持自己的看法。   
    “可是你不明白,”他说,“她是我的母亲,伙计,我的母亲去世了!”   
    我眼睛望着别处,望着桌子、地板,望着窗外正期待着我的白光,眼下我就停在那儿。当我们意识到自己猥琐得像一只老鼠的时候,常常会出现一些让人昏昏欲睡的恐怖的时刻。这是一种让人非常憎恶的感受。   
   
第四部分第14章37°2(1)    我们在路上遇到第一家加油站时,就停下来歇歇脚儿。我们把车子停在一排油泵前,一声不吭地走下车来。   
    在酒吧里,我要了三杯浓咖啡,让他们摆放在我的面前。我的嘴唇被烫了一下,但是还有比这更严重的,我全身都痛,更不必说红肿的眼睛了,至少比原先增大了两倍。最微小的电灯泡对我来说都像一颗超新星一样。已经有九十个小时没有好好睡过了,我被卷入了一股时速900公里的龙卷风里了。这难道不是一出惊人的表演吗?我难道还不算是一个二十世纪英雄吗?是的,除了为了生存在比萨饼店工作之外。我没有像一个地狱天使一样到处乱蹿,我只是要去参加一位老人的葬礼。在旅程的终点,死亡正在等待着我,当然不是我的。时代发生了变迁。   
    我开始一个人傻笑起来,有些神经兮兮的,情绪有些失控了。柜台后面的家伙不安地看着我。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抓起盐瓶子和一个生鸡蛋,向他示意一切都很正常。我心不在焉地把蛋壳磕在柜台上,动作有点猛,鸡蛋全都碎了,在我的手中化成一团浆糊。那小子跳起来,我用一只手抓起鸡蛋往旁边一扔,接着用另一只手去擦已经涌出来的眼泪。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那家伙什么都没说,过来把脏东西清理干净了。   
    当贝蒂进来坐在我身边的凳子上的时候,我马上就平静下来了。   
    “嘿,你看上去很有精神啊!”她说。   
    “是的,感觉还行……”   
    “埃迪刚刚睡着了,可怜的家伙,他实在熬不住了……”   
    我又开始傻笑了。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微笑。   
    “有什么可笑的?”   
    “没什么……我实在太累了。”   
    她要了一杯咖啡,我已经喝了三杯了。她点了一支烟。   
    “我很喜欢这儿,”她说,“和你一块儿呆在这种地方,就好像我们即将扬帆远航……”   
    我明白她说的意思,但是我再也不相信这些了。我向她抛了个媚眼儿,把剩下的咖啡喝光了。我实在挺不住了。   
    我们从酒吧出来,向停在那边的汽车走去,像两条冻在冰块里的沙丁鱼,紧紧地贴在一起。   
    邦果跑过来冲到我们身上,这条笨狗让我栽倒在雪地上,我必须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也许再来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   
    我又坐回到方向盘后面。埃迪在后面的座位上睡觉,身体半躺在丽莎的腿上。汽车发动之前,我摇了一下脑袋,当我联想到埃迪这家伙打算一个人跳上车的时候……这一切我现在都明白了。当然,在你偏离安全线之前我就会放倒,然后说声再见亲爱的。这是平生头一次,紧张得心怦怦直跳。过了好一会儿,我都没开口讲话。   
   
第四部分第14章37°2(2)    几个小时以后,车上的人都睡着了,这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天气特别好,随着我们不断往前行驶,沿途的积雪也看不到了,高速公路上非常空旷,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我决定沿着田野边上的小路行驶。汽车错综复杂的道路上来回穿行着,不时地前后颠簸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去察看一下里程表,这样就能知道何时可以到达目的地,但是我有点儿犹豫。这个问题困扰着我,现在没心思去想那个了。我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大,接着就听见有人平静地对我讲述基督的生平,他坚持认为耶稣将我们舍弃。我希望他说的是对的,希望他没有完全搞错,因为天空总是呈现出令人绝望的空寂,甚至找不到一丝神迹。更何况,我很清楚,如果有朝一日他真地远离我们,那么不管是谁照样还会活得好好的。   
    我微笑着面对从心灵深处冒出的一丝火花,为了打发时间,我嘴里嚼了几块干巴巴的蛋糕,一只眼睛盯在转速器上,让指针保持在贴近红色区域的地方。我很惊讶,真的对自己感到很吃惊。我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这股力量,让我现在仍然能保持清醒。当然,总的来说,我的身体是相当紧张的,脖子僵硬,喉咙很痛,两眼直冒火,但是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时间飞快地流逝着,我开着车子越过一座座山丘。我停下车喝了几杯咖啡后,接着又出发了,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精力充沛。这段旅程就好像是人生的一个缩影——有起有落。外面的景色变化很大,一阵孤独的凉风呼啸着从车窗的一丝缝隙里溜进来。   
    贝蒂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我看了她一眼。我没有问自己这是往哪儿去,也没有问和她一起在干什么——我心里从来没产生过这种疑问。我不是那种凡事都要在心里问个为什么的人。我宁愿什么都不去想,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当我在一个加油站停车加油的时候,太阳落山了。我把烟灰缸里的烟灰倒进一个小纸袋里,然后扔到垃圾箱里。这时,一个工人过来帮我擦挡风玻璃,我又开始无缘无故地傻笑了。我倚靠在座位上,从钱包里摸出一把零钱,我的眼睛湿润了,随手把钱递给了那个工人,他迷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为了走完后面剩下的两、三公里的路程,我必须把眼睛擦亮。   
    在快要到那儿之前,我把大家都叫醒了,问他们休息得好不好。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不起眼儿的小镇,不过看上去挺可爱。我们开着车子慢慢地从镇上驶过,埃迪俯下身来给我指路,姑娘们拿出小镜子来照照自己的脸。   
    天已经黑下来了,街道宽阔而整洁,大部分建筑物都不超过两层楼高,让人觉得比较呼吸比较顺畅。埃迪示意我到地方了,我们把车停靠在一家钢琴商店的门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她是卖钢琴的,”他说。   
    我转过来脸来对着他。   
    “我说的是真的。”他补充道。   
    我们直接来到楼上。我是最后一个上去的,楼梯向上还没走完呢,墙上有花纹的壁纸让我感到头晕。房间里有几个人坐在那儿,由于光线很暗我看不太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墙角儿点着一盏灯。他们一看见埃迪就站起来了,他们握住他的手,去拥抱他,然后低声说着什么,抬起头来打量着我们。这些人好像与死者生前交往密切,埃迪为我们逐个作了介绍,但是我不想弄清楚谁是谁,或者我是谁,我只是面带微笑就够了。几分钟之后,当我下来走到路边的人行道上时,觉得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现在我必须拖着一百五十公斤重的身体到处移动,我的胳膊都不敢抬起来,我知道那样做会让我哭出来的。
第四部分第14章37°2(3)    当大家走进灵堂的时候,我只是盲目地跟在后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我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埃迪扑到床前,他的肩膀挡住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从床单下面伸出来的两只脚,就跟石笋一样。他又忍不住哭起来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过还好,我旋即用手把嘴给捂住了。这时一个女人回过头来,我闭上了眼睛。   
    无意中,我发现自己站在其他所有人的后面。我向后退了几步,直到房间的尽头,然后我可以倚在墙上,我低下了头,胳膊交叉起来。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舒服一点儿了。我还要尽力去保持身体的平衡,只要再把腿向前伸一下,一切就安排妥当了。我听见周围有轻微的呼吸声,寂静就要来临了。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站在海滩上,两只脚浸泡在水中。月光下我斜眼望过去,在一个未知的地方涌现出一片巨大的海浪,最上方有一些白色泡沫与天空相接,像一个由群蛇组成的大军,它们全都盘绕在自己的尾巴上。它们似乎在一瞬间凝固了,然后发出冰冷的嘶嘶声,一下子倾泻在我的头顶上。我睁开了眼睛,头朝下令人震惊地跌倒在一把椅子上,胳膊肘碰伤了。其他的人纷纷转过头来,眉头紧锁地看着我,我惊慌失措地看了埃迪一眼。   
    “对不起,”我说,“我也不想这样……”   
    他向我示意说他明白我不是故意地,我站起来,然后走出房间,随手轻轻掩上了门。我从楼上下来,一直走到车上取一些香烟。外面不是特别冷,那里与我熟悉的七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没有多少差别。我点了支烟,带着邦果到街上走走。在这条空旷的马路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到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就像是一个生怕把自己的股骨摔断的老太太一样。   
    我一直走到街道的拐角儿的地方,把烟头扔到我对面的便道上,四周空无一人,然后我就转回去了。我必须承认,有一点贝蒂说得没错:换换环境对人有好处。至少对我来说,我更愿意看到身边那些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东西,全都被我们抛到脑后,哪怕只是一两天时间呢……想到这些的时候,我自己都感到很吃惊。当我回想起自从贝蒂纵火烧掉房子之后开始的这段生活,心里就感到不是滋味儿,这让我惊讶不已。的确,每天再也听不到那么多笑声了,但是生活中仍然有许多美好的时刻,而且一个聪明的人很难期望能有比这更多的。不,很明显是我的书稿给我们带来这些特殊的体验,并给它蒙上一层淡紫色的朦胧的阴影。而且,假如你随手把门一关,然后跳上车去外面忙活一天,这不等于又回到起点了吗?那样生活会变得更好吗?变更简单一些?在那种特定的时刻,我总是想去尝试一下,抓住贝蒂的肩膀说,好吧,宝贝儿,现在我们要去干点儿别的事情了,再也不去想比萨饼店,再也不去想城里,再也不去想我的书稿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我沿着平静、宽阔的街道往前走,心里想着这些,感到非常惬意。光是为了这样一些景色,就可以说不虚此行。这一切我看得很清楚,我甚至都不想回家了。心里想了这么多,已经感到筋疲力尽了,但是那些在梦中庇护着我们的圣人,并没有打算去安歇。我没有悲观厌世的念头,恰恰相反,我和贝蒂在这个地方住下来,就再也听不见那些关于书稿的坏消息了,也不需要每天早晨忐忑不安地去察看信箱了……所有幸福和悲伤的时刻,都将一去不复返,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去逃避的,这就是那种生活:可以让我像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每天从外面干完活儿回到家里时候,所有这一切都悄悄地融化在我得嘴里了。   
   
第四部分第14章37°2(4)    我再次爬上楼梯往楼上走,感觉楼梯比上次更陡了,我不得不抓着楼梯的扶手。客厅里空荡荡的,他们一定在隔壁死者的卧室里,把那间小屋挤得水泄不通,我不想去给他们添乱了。我坐下来,从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我把水壶轻轻地歪一下,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提起来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要为死者彻夜守灵,所以不会有人担心我是否会睡着了,我有种模糊的感觉,似乎他们已经把我忘了。客厅的尽头有一个窗帘。我至少斜眼盯着它看了十分钟,想去揭开其中的秘密。最后,我起身走了过去。   
    窗帘后面有一个楼梯,沿着它往下走可以通到商店。那天晚上,我一定是昏了头了,被这该死的楼梯深深地诱惑着,我战战兢兢地像一个进入到地狱的家伙,从楼梯上东张西望。就这样,我来到了楼下。   
    我发现自己置身于很多钢琴中间,它们在街上灯光的辉映下闪着微光,就像瀑布下一堆黝黑的石头似的,但是它们一点声响都没有,它们是一些沉默的钢琴。我随便选择了一架,从它面前坐下来,我打开琴盖,正好琴键后面有块儿地方,我可以把一个胳臂肘撑在那儿;就这样,我一只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注视着这些琴键,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呵欠。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坐在钢琴面前,我会弹琴,只不过弹得不够好。在昏暗的光线下,我可以用三根指头弹一段节奏比较慢的曲子。我开始先弹了一个“叨”,接着竖起耳朵去听它,我的目光一刻不离地追随着它,在商店里来回穿行。当寂静再次来临的时候,我又开始弹。在我看来,这是一架神奇的钢琴,它知道我喜欢弹什么,不仅如此,它还将自己最重要东西交付给我,奉献出它最美的声音;遇到一架知道如何将它发挥到极致的钢琴,这太让人感到高兴了。   
    我接着又弹了一段很简单的曲子,这可以让我以一种相对舒服的姿势,让我的身体和脑袋放松一下。我轻轻地弹奏着,尽可能发挥出最高水平,渐渐地,我又什么都不去想了。我只是看着我的手——当我把手指落下来的时候,肌腱在皮肤下来回转动,像那样我又弹了很长一段时间,翻来覆去弹奏着那首曲子,好像我就会弹那一首似的,似乎每次都能弹得比以前好一些,而且这首很普通的曲子能给我的心灵带来一些慰籍。不过,我在这种疲惫的状态下,错误地把一个萤火虫当成了一盏神灯,我开始沉醉在幻觉中。而且,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事情变得糟糕了。   
    我开始哼唱一些我最喜欢的旋律,这让我有些忘乎所以了,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当时我好像听到了最和谐的伴奏声,演奏风格越来越来明晰。这确实给我带来洋溢着激情的快乐,让我增添了无穷的力量。我开始有些疯狂了,声音越来越大,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我唱得更加起劲儿了。一般的人用双手弹奏的水平,我只用三根指头就能达到了。这简直太棒了。我身上开始觉得发热了。我以前弹钢琴的时候,从没有遇到过像这样的事,还从没有达到过这种境界呢。当我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添加进来的时候,于是我心里对自己说,那肯定是从天上下凡的天使,揪住了你的头发。   
    我重新挺直了腰,继续弹奏下去,我突然发现贝蒂坐在旁边,她一只手插进两腿之间,另一只手按在琴键上。她唱得很出色,眼里放射着光芒。她当时向我投来的眼神让我永远难以忘怀,但是我什么荣誉都没得到,就像那样,我只是拥有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有几分钟,我们全身心地投入,情绪十分高涨,感觉到幸福从我们身边掠过,我们已经听不到我们自己发出的声音了,但是这种感觉不可能完全不受约束,那是不可能的。对我来说,我已经完全被释放了,我想这永远不会改变。   
   
第四部分第14章37°2(5)    然而就在那时,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楼梯的顶端,用力作出一些制止的动作,于是我们就停下了。   
    “嘿,你们发疯了吗?”他说。   
    我们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仍然喘着粗气。   
    “知道你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吗?”他接着说。   
    埃迪紧跟着出现在他的身后,他看了我们一眼,然后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让他回去了。   
    “让他们自己呆着吧,”他说,“没事儿,随他们去吧,他们不会惹事的,这是我的朋友……”   
    他们转身消失在帘子后面,我的耳边又陷入一片沉寂中。我把脸转向贝蒂,就好像一个人两手空空地穿过大街,走到太阳底下似的。   
    “该死的,你怎么一直向我隐瞒着你有这种本事呢?”我说。   
    她笑着把头发撩起来,她带着令人厌恶的耳环,大概有十公分长,像霓虹灯一样闪烁着光芒。   
    “你别开玩笑了,我不会弹琴,”她说,“只懂得一点皮毛罢了……”   
    “这算是懂得一点皮毛吗……”   
    “对,是真的,这太复杂了。”   
    “你真会开玩笑,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姑娘……”   
    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我只想去抚摸一下,如果可以,我真会把她吞下去。   
    “你知道,”我接着说,“我总是追求一些可以让我的生活变得有意义的事情。和你一起生活,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收获。”   
    “说得多动听啊,这是因为你累了才会这样讲的,如果见到别的女人,你还会把眼珠子瞪出来的。”   
    “不,我真是这么想的。”   
    她过来坐到我的膝盖上。我用胳膊搂住了她,她贴在我的耳边低声说:   
    “假如是我写了那本书,”她低声说,“我就不会去想,是否我的生活有意义。我不想去弄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我是无关紧要的,可是你……你却截然不同,你不一样……”   
    她说完这句话,接着就在我的脖子上吻了一下。我实在受不了了。   
    “你这样会让我发疯的,”我叹息道,“更何况这还会给我们带来一些麻烦。”   
    “上帝啊!问题绝不在这儿!”   
    “是的,就是这样!”   
    “那么,你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呢?只是为了让我难过吗……”   
    “才不是呢。”   
    “对你来说它真的无足轻重吗?”   
    “是的,我写书的时候,是全力以赴的,但是我不敢保证别人会喜欢。我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去写,如果不成功的话我也无可奈何。”   
   
第四部分第14章37°2(6)    “那么,你把我当成是一个傻瓜吗?你以为随便哪本书就会让我崇拜得五体投地吗?你以为只是因为这本书的作者是你吗?”   
    “我希望你不要拿这样的事儿和我开玩笑。”   
    “有时候,我在心里问我自己,不会是你故意要这样做吧……”   
    “做什么……”   
    “别人会说,很明显你根本就不在乎被人拒绝。因为你是个笨蛋作家,而且一事无成。”   
    “好吧,那么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后来连一行东西都写不出来了?”   
    “当然,因为你是个愚蠢透顶的人。”   
    我把脸埋进她的怀里,她抚弄着我的头发。我可不想让我未来的读者们看到那种场面,温柔是一种不能被忽略的东西——它往往是需要冒一定风险才能得到的,就如同把手伸出来,从一只笼子的空隙里插进去一样。   
    要是我们能一起摔倒在地上,那就太棒了;贝蒂没有戴乳罩,而且我的凳子也没有后背,当我们发出一声恐怖的呼喊之后,我就完全可以不费什么周折了。现在,我觉得已经进入到最后时刻了,我的最后一丝力量像日本花园里的樱花一样凋谢了,就像那本名为《战争的艺术》的书中所写的那样,“勇敢的男人应当懂得他们的力量是有限的”。我疲倦地在她的羊毛衫里打着呵欠。   
    “你看上去很疲倦,”她说。   
    “不,我没事儿。”   
    我的头发让她沉湎于感官的享乐中,它们非常渴望她用手去抚摸。我自己则陶醉于她的整个身体压在我膝盖上的感觉。这样做似乎就感觉不是在梦中了,这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她此刻就在那儿,而不是在别处。我可以爬起来,然后把她带走。不过,我觉得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如果当他们要把我的书出版的时候,我会变得虚伪起来,那样我更愿意去死。反之,我的灵魂就会变得像羽毛一样无比轻盈,快乐而温顺,飘浮在最细微的风中或者世上最纤弱的气流中了。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另外,楼上根本没有可住的地方,”她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这种扫兴的话几分钟前可以让我彻底沮丧,但是现在我已经完全超越了,谈话气氛变得沉闷了,让人感到窒息。思考本身就像是一个奇迹,然而我还这样做。   
    “我想到车上去,”我说。   
    幸运的是,她也跟我一起来了。我个头比她高,所以很容易就把胳膊围绕在她的肩膀上。我担心商店的大门被锁住了,所以我们只能悻悻地按原路返回,再沿着狭窄的楼梯下去。在黑暗的走廊上,我吓得脸色铁青,眼前仿佛看见自己被一条蟒蛇吞噬了。当我走到汽车跟前的时候,一下子就瘫倒了,牙齿咯咯作响。贝蒂焦虑地看着我。   
    “你觉得不舒服吗?我的上帝,你看你是发烧了……”   
    我举起手来,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不,不,没什么。”   
    我把一条毛毯盖在腿上,这是我最清醒的一个动作了。   
    “贝蒂,你在哪儿?别把我一个人丢下……”   
    “我在这儿!你怎么啦?你想抽支烟吗?”   
    我的眼睛不知不觉地自己闭上了。   
    “没什么,我很好。”我说。   
    “嘿,你看见过这些星星吗?快看那儿……”   
    “嗯,真的很美……”我嘴里咕哝着。   
    “嘿,你睡着了吗?”   
    “不,没有。我很好……”   
    “你认为我们整个晚上都要呆在这儿吗……”   
   
第五部分第15章37°2(1)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我们出发去参加葬礼。阳光明媚,天空一片湛蓝。我们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分享过这样的天气了,空气中散发着清香。我睡得很舒服,我们可以把腿全都伸展开,这就是豪华车的好处,而且座位也非常舒适。在那里,我站在太阳底下,身上不觉得冷了;当人们喘着粗气,吆喝着把棺材抬下去的时候,我的眼睛微微地闭起来,太阳暖暖地照在脸上,我陷入了沉思中;我对自己说,人类只不过是宇宙的一分子,思考这些问题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我心想,我们要等到几点钟才能吃上饭呢。   
    似乎没有人去关心这些,我们默默地回到那幢房子里,我走在后头。我们必须在钢琴上面溜达一圈儿,然后才有人想起去把冰箱的门打开。但是,她只不过是一个独居的老太太,一个快要入土的女人,她的胃口差不多与小鸟一样。他们只是来一小块排骨、半包爆米花、一瓶过期的酸奶和一些干面包就满足了。埃迪看起来好多了。他脸色很苍白,眉头紧锁,不过已经恢复了平静,而且过了一会儿,他就用平静的语气向我要一点儿盐,接着他又说,还好今天天气不错。   
    下午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一个装满照片的抽屉面前,他手里拿着一些信笺,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什么。我们打着呵欠瞧着他,然后把电视打开了,为了不时地转换频道,我们都不知道从座位上起来多少次了,直到最后夜幕降临了。我和贝蒂一起出去买点东西,我们把邦果也一块儿带去了。   
    这地方简直棒极了,路边的人行道上长满了树,街上很少能见到小汽车,我感觉已经有几个世纪没有松口气了,走在街上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回来以后,我们把一个很大的沙锅放在炉子上。埃迪刮了脸,洗了个澡,把头发重新梳理一下。主菜上来之后,我们又摆上了一个三公斤重的干酪,和一个像桌子那么大的苹果派。饭后我把桌子收拾了一下,然后就去厨房干活儿了。姑娘们坚持要看一部电视上播放的西部片,我已经看过至少一百遍了,这并没有让我觉得厌烦,我的状态又恢复过来了。   
    我坐下来抽了一支烟,等着邦果把火锅里的菜吃光。除了旁边燃烧的炉火,我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街上的寂静了,我已经深深地体会到夏夜的滋味。之后,我卷起袖子,嘴里叼着一支烟,在厨房的水池里洗涮着,漾起很多白色的泡沫。   
    当埃迪进来帮我的时候,我手里正在拾掇一个花盆。我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手里端着酒杯,站在我的身后,低头看着脚下。我正在刮一块粘在墙上的东西。   
    “喂,我想给你们俩提个建议。”他开始说。   
    我盯着浸泡在水里的手,心里紧张起来;目光凝固在面前的瓷砖上,水已经溅到我身上了。   
    “贝蒂和我留下来负责经营这家商店。”我接着说。   
    “你怎么猜到的?”   
    “我还没想好呢。”   
    “好吧,我去问问贝蒂,看她是怎么打算的。就算她不干,那你愿意吗……”   
    “是的,我愿意留下。”   
    他点了点头,回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我又开始洗盘子。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重新把精神集中到手底下,这样刷完盘子的时候就不会打碎太多了,我很难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我正在干的事情上来。我变得更喜欢冲着哗哗流动的自来水发愣了,一幅幅我们未来生活的画面从我的眼前掠过。我时不时地会洗出一个盘子来,我不想被埃迪的建议冲昏了头脑,不愿意让自己被这些很明确的想法牵着鼻子走,我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思考着。我更愿意维持一点悬念,让自己沉浸在一种比较惬意的感觉中,别的什么都不去想。遗憾的是电影音乐太令人感到乏味了,我应该得到比这更完美的。
第五部分第15章37°2(2)    正像我期待的那样,贝蒂为这个消息欢呼雀跃。她总是很愿意去接受新鲜事物。她总是坚信一些东西正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当我很难把某一方面的细微差别解释清楚的时候,对她说可是还会有“其他的东西”在别处等着我们呢。她总是哈哈一笑,然后用眼睛瞪着我说,为什么你总是喜欢钻牛角尖儿呢?她问我,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呢?我不想和她争辩,一般会把这件事搁置起来,然后慢慢地等着它烟消云散。   
    我们花了好几个晚上把这件事确定下来,我们尽可能把整个事情简单化。不难看出,这是埃迪给我们准备的一份馈赠,虽然看上去形式有所不同。   
    “总之,我已经完全失去她了,现在我和丽莎什么都不需要。马上就把房子卖掉是很难让人接受的,我不愿让任何人住在母亲留下的房子里……”   
    他悄悄地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他的孩子似的。我笑着给他打开一瓶啤酒,当他向我们说明卖钢琴的问题时,我笑着给他开了几瓶啤酒。总之,这件事看起来不是特别复杂。   
    “知道吗,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他表示说。   
    “我也一样。”   
    “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你知道怎么能找到我。”   
    “我们会把问题都处理好的,请你放心。”   
    “好吧,你们在这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埃迪,有空就过来吧。”   
    他点点头,然后和贝蒂拥抱一下。   
    “你们两个真好……”他低声说,“真是帮我解了燃眉之急啊。”   
    这事儿明摆着是埃迪在成全我们,谁都能看得出。接下来是一段充满欢欣的沉默,好像夹在两片面包之间的一层奶油似的。   
    “我只要求你们做一件事,”埃迪说。   
    “没问题,你说吧……”   
    “如果你们不嫌麻烦的话,能经常去给她送上一束鲜花吗?”   
    他们是晚上启程回家的。当我把最后一瓶啤酒喝光的时候,贝蒂正眯着眼睛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这种举动让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看到那边角落里有一个长沙发,”她郑重地说,“你觉得搬到这儿来行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   
    “好吧,我们试一下……”   
    我们在这座房子里从来没有单独呆过五分钟。我仍然能够听见埃迪祝福我们的话,以及车门关上时的声音,我想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玩笑呢。   
    “现在……你现在就想开始干啦??”   
    她惊奇地看着我,她把耳朵后面的头发卷起来,用卡子卡起来。   
    “为什么不?时间还不算晚呢……”   
    “不,但是我想说这些也许可以等待明天去做……”   
    “呵呵,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只要一分钟就行了……”   
   
第五部分第15章37°2(3)    这东西是二次大战时期制造的,它至少有三吨重。我们必须把地毯卷起来,然后一点点地向前移动,穿过整个房间,因为轮子被卡住了;说实话,那天干这种苦差事,时间确实有些晚了。不过,当你和一个值得你去爱的姑娘一起生活的时候,某些事情你一定会毫无怨言地去干。当我去把碗橱搬到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去的时候,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表面上我牢骚满腹,但是心里却乐滋滋的。甚至在我困得特别想去睡的时候,我也能再为她搬个两、三件家具,说真的,假如我知道该如下下手的话,为了她我会把几座山都搬走的。有时候,我扪心自问是不是为她做得够多了,不过有时我想恐怕做得还很不够——毕竟要做个称职的男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认识到女人们都有点儿怪,而且令人捉摸不透,如果她们较起真来,那么就很难与之和睦相处。尽管如此,我还是常常去想是不是为她竭尽全力了呢。我多半是在晚上干完活儿之后才去想这些的,当我先躺到床上的时候,就看见她从浴室的架子上把洗面奶取下来。总而言之,任何东西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如果要想在这样的生活中成为一个强者,就必须不辞劳苦地去努力拚搏。   
    我们两人忙活得身上都出汗了。坦率地讲,我已经累得两个腿肚子都发软了,也许我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一屁股坐在长沙发上,目光环顾着四周,显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现在,这里又是别有天地了。”我说。   
    她挨着我坐下来,不断地轻轻咬着嘴唇,膝盖抬起来放在下巴底下。   
    “是的……我还不能确定……必须尽可能变得和过去不一样。”   
    “那我的屁股呢?”我问。   
    她打着呵欠,抓住了我的手。   
    “不,其实我也累坏了。我只是这样说说罢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走到床前了。当我把被子掀起来的时候,她挡住了我。   
    “不,我不能这样睡……”她说。   
    “为什么,你想说什么呢?”   
    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这张床。确实,有时候她会呈现出一种完全突兀的表情,我真地没有转过弯儿来,她的表情让我感到惊奇。但是我并不担心什么,这是一种姑娘们惯有的举动,它常常会让我感到迷惑,慢慢地我也就司空见惯了。我从来都无法彻底理解,但是我最后还是接受下来。我保留自己的意见,然后悄悄地观察她们的举动,我不露声色,没准过一会儿,她们就能干出一些离谱的事儿:那是一些让人不可思议、目瞪口呆的行为。我发现自己就像是来到一座坍塌的桥面前,漫不经心地往空中扔几块石头,然后又转身回去。   
    当然,她没有回答我。但是她的心情全都写在脸上了。   
   
第五部分第15章37°2(4)    “你到底不能做什么呢?”我说。   
    “睡在那张床上……我不能睡在那儿!!”   
    “听着,这张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房子里只有一张床。想想看,这简直太可笑了。”   
    她摇着脑袋,一直向后退到门口。   
    “不,我不能这样做。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逼我了……”   
    当她转身溜走的时候,我乐呵呵地在床边坐下。透过窗子,我看见天上有两、三颗星星,天空变得晴朗起来了。我走进另外一个房间里,她正在晃动沙发上的支架。她停了一会儿,向我露出一丝微笑。   
    “我们得把这东西展开,”她说,“我确信,我们会把它搞好的。”   
    我二话没说,握住了其中的一个支架,像撼动一棵李子树那样使劲晃动着,直到它完全被我控制在手中。这张沙发好像已经闲置了很多年了。她看起来没能把另一个支架搞掂,于是我过去给她帮把手。   
    这个支架给我制造了很多麻烦,我必须借助一根椅子腿儿作杠杆,去把它撬起来。我听见贝蒂吱嘎一声把壁橱门拉开了。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该怎么把它搞好,我躺在地板上去察看沙发底下。有一些很粗的弹簧朝各个方向支棱着,是那种十分锋利的废铁合成的。总之,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东西,一种让人有些厌恶的机械装置,一不留神它就会把你的手指切下来。这时,我发现边上有一块很大的踏板。我站起身来,从沙发旁边腾出一块地方,手牢牢地扣在椅子背上,用脚踩在踏板上。   
    但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这东西纹丝不动。我又重新再来,猛地蹦起来用全身的份量去踏踩,但是我没法把这张该死的沙发床打开,各种办法都尝试过了,还是不行。当贝蒂手里拿着床单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头上开始冒汗了。   
    “怎么……你还没弄好啊……”她说。   
    “你看……也许这玩意儿从来就没有人用过。我必须多花点儿时间,我手边甚至连工具都没有,真是这样……听我说,我们就在床上睡一个晚上,我们不会送命的,她似乎不是得什么传染病死的,你不这样认为吗,你说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好像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脸上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径直朝厨房走去。   
    “我记得好像厨房的水槽下面有个工具箱,”她说,“没错,我记起来了……”   
    我朝桌子走过去,一只手拤在腰上,转眼之间就把一瓶啤酒喝下去了。然后,用瓶颈儿对着贝蒂说:   
    “你明白你在要求我做什么吗?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你以为我在随便摆弄这个破烂儿吗?”   
    她微笑着走到我身边,用床单把我裹住,搂在她怀里。   
    “我知道你累了,”她温柔地说,“现在我所要你做的,就是去找个地方歇着,让我留下来干吧。我来负责把这东西搞好,这样行吗?”   
    她没有给我机会去向她解释,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今晚为沙发作祷告。当她钻到厨房的水槽底下的时候,我手里拿着一堆床单,站在屋子的中央。   
   
第五部分第15章37°2(5)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应该去帮她一下。我叹了口气站起来,捡起从身边滑落到地上的锤头,然后从贝蒂手里把木柄拿过来。   
    “好了,让我来吧。你会伤到自己的。”   
    “嘿,这东西自己脱落的,那又不是我的错,我根本就没碰它……”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只是我不想半夜三更、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有汽车,疲惫不堪地到处找医院,而且看上去神色慌张,因为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正在流血不止。你最好离得远一点儿……”   
    我开始先用一把凿子在几个地方敲打一番,表面上看我似乎是有意选择了一些部位,但是实际上,对于机械结构的奥妙我简直一窍不通,我根本看不出那些弹簧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贝蒂提议把整个沙发翻个底朝天。   
    “不,”我吼道。   
    尽管这东西很顽固,而且一行汗水从我的背上淌下来了。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这堆垃圾彻底砸个稀巴烂;但是贝蒂在看着我呢,另外我不能被一个沙发床逐出门去。我又躺在地上检查沙发的底部,我用手指在废铁上摸索着。突然,我觉得有些东西不大对劲儿,我把坐垫移开,然后我看看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大概你得去把隔壁的邻居叫起来了,”我说,“我需要一个电焊枪……”   
    “问题很复杂吗?”   
    “不,不复杂。这玩意儿至少有二十厘米被焊在一起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最后,我们把一些沙发的坐垫铺在地板上。我们把它拼成一个床,这让我联想到一盘硕大无比的水饺,上面洒满了一种近似条纹状的调料。贝蒂偷偷地看了我一眼,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知道我们将会像狗一样睡在这上面,但是如果这能让她感到高兴,觉得这次挺有趣儿,我也会欣然接受。我开始体会到一点儿在自己家里的感觉,一想到我们在这儿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是睡在地板上,甚至更增添了几分情趣。这简直太可笑了,但是这其中并不缺乏一种我们能够在寻常巷陌中发现的廉价的诗意。躺在这里,不禁让我回想起当我十六岁的时候,在一些特别的聚会中遇到的情景,那时候能有一个枕头和半个姑娘,我就觉得很幸福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过去走过的路是多么漫长啊。现在我拥有这么多沙发的坐垫,还有贝蒂在我的面前脱得赤条条的。在我们四周的镇子都进入了梦乡。我来到外面,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抽了最后一根烟。几辆汽车悄无声息地从街头经过,天空非常纯净。   
    “似乎所有的人都把汽车开出来了,”我说。   
    “你想要说什么呢?”贝蒂问。   
    “我喜欢这个地方。我敢打赌明天一定是个好天。嘿,你不觉得吗,可是我已经累死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比她早。我悄悄地爬起来,然后出去买了一些羊角面包。天气非常好,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街上买了点东西,回家的时候手底下拎了一个袋子,从钢琴店门口捡起几封邮件看了一眼,是一些广告和募捐信之类的东西。当我弯下腰的时候,注意到橱窗玻璃上有一层灰尘,于是我把这件事记在心上。   
    我直接走进厨房,把买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倒在桌子上,然后就开始忙活起来。电动粉碎机磨咖啡的声音把她给吵醒了。她打着呵欠走过来,站在厨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