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泪酒祭吴宓》旧事 秋禾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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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情痴诗僧”之六、七:《心香泪酒祭吴宓》旧事


秋禾教授作于(2002年2月21日)

(一)

己卯四月下旬的香港之行,逛了四个书店,有过屠门而大嚼之快。其中一天晚饭后,散步到位于铜锣湾利园山道39—47号的宝富大厦内的“乐文书店”,发现新书琳琅,目不暇接。意外买到成都张紫葛老先生所著的《心香泪酒祭吴宓》(台北捷幼出版社1988年3月版)。

台北版的封面,用的是从吴宓晚年最后一张照片(即1973年春,与他晚年的弟子周锡光摄于重庆北温泉者)上别裁出来的旧影。一轮白日下,须眉尽白的吴先生抿嘴瞪目,了无笑容,似乎正同谁怄着气呢!

我觉得以此来装帧这部书的封面很恰当,比广州出版社的原版封面似乎要高明许多。因为这张旧影很能传达出吴宓老人晚年的精气神。身在书店,凭着记忆,这个台北版似乎比广州版多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譬如说卷首的15幅珍贵照片,以及作者夫人温晓莉女士于1997年9月于成都撰写的背景文章:《〈心香泪酒祭吴宓〉问世的前前后后》。显然这是值得收藏的一个版本了。

说起收藏,我不禁想起有关这部书的一件旧事:

记得我是在1997年4月底在杭州大学对面的一家书店里得到广州出版社初版的《心香泪酒祭吴宓》的。回到南京,连夜读完以后,便写了一篇《试将心碑化言碑——〈心香泪酒祭吴宓〉书后》,刊登在创刊不到一年的《东方文化周刊》上。这大概是国内最早的是书评介。

     在我开看《心香泪酒祭吴宓》一书以后不久,就发现这部书的文字差错特别的多。于是就认真地备了一支铅笔,随手将观览时发觉的文字讹误标出在书上。这样随读随标,等到全书看完的时候,数量就已经不少了。印象中总有100多处校对错误吧!但我想,假如一个不明就里的读者,可能会误以为是作者稿子上就写错的呢。

当《东方文化周刊》刊出我的文章以后,我好事心起,提笔给本书的责任编辑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心香泪酒祭吴宓》这部好书(有我的书评为证)错误太多了,我预计这部书是会很快重印的,因此,急忙将我随手校勘的本子寄上,供你们参考,但希望能够寄回一本原书云云。不久以后,果然就接到了责任编辑寄回来的书和一封答谢信。检视本书责任编辑1997年5月21日函云:“……信中所言编校质量一事,实属无奈。由于时间太紧,加之电脑出片故障等原因,书印出来后面目全非。我痛心之余,正在修订。以期重印时改正。”

然后,随着《心香泪酒祭吴宓》在读者中间的不胫而走,京沪两地风云突起,事出意外,广州出版社也因此大伤元气,修订后重印的事情自然也就销声匿迹了。以至于今天仍然有一部分读者心头存着《心香泪酒祭吴宓》失实的疑云。殊不知,他们买下的仅仅是一部校对质量不高但内容却是绝对真实可靠的好书呢。

我希望,这部台北捷幼出版社印行的《心香泪酒祭吴宓》,能够是一部校对精审的优质出版品。                             (1999年初夏)

(二)

基于我对《心香泪酒祭吴宓》所持的态度,当时负责《东方文化周刊》的薛冰兄,曾经先后赠送了两册由重庆市文联主办的《红岩》双月刊编辑部据该刊1997年第6期抽印成册的《关于〈心香泪酒祭吴宓〉的争鸣》给我,其中第一册,我转赠给了始终关心着这场“争鸣”的吴宓先生在西南联合大学期间的学生赵瑞蕻、杨苡老师。

《关于〈心香泪酒祭吴宓〉的争鸣》,共收录张紫葛的《纸短情长谢读者》、张夫人温晓莉的《〈心香泪酒祭吴宓〉问世的前前后后》、吴宓晚年弟子周锡光《真作假来假亦真无为有时有还无——驳唐振常先生“吴宓真相”说》、刘尊一之子刘则信《给钟鸣的信》、钟鸣《致本刊编辑信》、伍立杨的书评《穷途上的人生销磨》、石琼生《史迁之功左丘之识——张紫葛〈心香泪酒祭吴宓〉引起的震荡》,以及化名“人心”者所写的综述《围绕〈祭吴宓〉的风云变幻》。

     这篇题为《围绕〈祭吴宓〉的风云变幻》的综述,用了“悄然问世”—“不胫而走”—“变奏突起”—“还有和声”—“两面交攻”—“第三者言”—“背景材料”—“论战手法”和“不算结语”9个标题,仅仅由此已可见出三年前夏天这场炽热于大江南北的论战曾经激烈的程度。

其实,1997年夏间发生的这场完全无中生有的关于《心香泪酒祭吴宓》情节的“真伪”之争,南京的《东方文化周刊》始终是站在作者一方给予声援的,我在后台也曾积极参与其事,《周刊》从而与京沪两地报刊大异其音。

最能代表我们的倾向的,便是在当年7月及时刊发了周锡光的长文《真作假来假亦真无为有时有还无——驳唐振常先生“吴宓真相”说》,并附刊了有关的照片和书影。周先生文中有如下一席话,让人记忆犹新:

吴宓先生身处中国历史与文化进程最为复杂的阶段,其性格,学识,为人,带有时代的烙印,极为复杂而矛盾,也深不可测。作为学生,首先便不能妄称自己已很了解先生的真相了。历史已经误解了先生几十年,若现在将其还原的条件尚不成熟,那么,让更多的人来回忆先生,写出先生,研究先生及其时代,无疑是向真相靠近的最好途径。切忌一言堂。

《关于〈心香泪酒祭吴宓〉的争鸣》是不可多得的书林奇书,名为关于《心香泪酒祭吴宓》的“争鸣”,其实编者“支持谁反对谁”(该刊《编者按》中语)的立场,是极其鲜明的。因为所收文章几乎都是为辩驳季石《〈心香泪酒祭吴宓〉质疑》(《文汇报》1997年5月29日)、唐振常《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论张紫葛〈心香泪酒祭吴宓〉之诬》(《文汇读书周报》1997年6月28日)两文,以及吴宓第三女吴学昭女士对此书的种种否定言行而发。

     “故去的人,固然已故去,但生者,对于以往的历史,却是负有责任的。”这是1997年7月21日钟鸣为刘则信的来信而发表的感想,其实也是当年9月《红岩》编辑部为历史“负责”而甘冒“风险”编印本书的良苦用心所在。

     《关于〈心香泪酒祭吴宓〉的争鸣》在黄底封皮上特别标明有“非卖品·供交流”字样。幸而得之者,务请宝藏之,因为这场争论“尚未终结”,“随着时间的进展,更多的真实史料陆续出世,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围绕〈祭吴宓〉的风云变幻》)。 (2000年初夏)

                             “情痴诗僧”与“情僧苦行”

坊间先后有现供职于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北塔的《情痴诗僧吴宓传》(团结出版社2000年1月版)和河南大学沈卫威的《情僧苦行吴宓传》(东方出版社2000年10月版)行世。

虽然作者其生也晚,但于《吴宓诗集》和《吴宓日记》等有关文献都用了一番功夫,所以编述生平,演绎情节,较得传主精神,唯均详前(1894—1949)而略后(1949—1978),只堪作《心香泪酒祭吴宓》一书的前编来读。

《情痴诗僧吴宓传》凡10章,共37万字。每章均自吴宓诗中摘出一联为标题,如第9章取其《寄答陈寅恪兄》诗中“过眼沧桑记梦痕,名贤遗老几人存”句,概述吴宓于1949年春落脚山城重庆至1970年春被打致残间的生平;第10章取其读《怀安吴堡》感赋诗中“我生非短添恩厚,未冠今归已白头”句,总结其1977年元月黯然离开重庆,以伤残之躯回返家乡直至去世,以及在弟子们的呼吁下终获平反昭雪的简要情节。

本书作者文笔生动,将吴宓“情痴诗僧”的一生写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十分可读。他在跋文中说,吴宓“是名师、名士、名人、名流、著名诗人、著名学者……但不是大师”,又说“别传也是自传。给别人写传,可以偷偷塞进自己的心思”,均深得吾心。

传记中随人随事发挥的议论,也颇有可圈可点的片段。如谈到吴宓写给陈仰贤的《空轩诗》第11首:

他俩一直是很好的异性朋友。吴宓在欧游时,一度曾对毛彦文失望之极,那段时间陈对叶公超也幻想破灭(叶另有所欢),两人关系有点往爱情方向发展的苗头,但旋即就终止了。吴宓很庆幸,因为他们如果真的谈起了恋爱,说不定最后的结果是连友情都保不住。男女情事很难逃出这个规律,即从无情走向友情。再从友情走向爱情,最后从爱情走向无情。吴宓自己深有体会,所以有爱情不如友情的感叹(该诗首联:“长许追陪说絮因,友情原比爱情醇。”——引者注)

沈卫威君的《情僧苦行吴宓传》问世,初未曾予以注意。

忽一日,偶见《光明日报》2001年3月21日“教科文卫版”上刊出作者沈君与出版者东方出版社联署的《致歉声明》,始知这部仅印6000册的传记“肇事”了,并将“封存销毁,停止发行”,亟买归翻阅。

本书作者是南京大学于1991年授予文学博士学位的高材生。他在“《学衡》派”研究方面其实用功至深,先后有三部著作问世:

     (1) 《回眸“学衡派”——文化保守主义的现代命作》,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4月版。全书5章,先概述《学衡》杂志及其作者群,然后以专章解读梅光迪、胡先骕和吴宓的思想、观念和情怀,共19 8万字。

     (2) 《吴宓与〈学衡〉》,河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8月版。(详见前述)

     (3) 本书。

传记作者在跋文中表示:“其中部分章节,是由《回眸“学衡派”》一书中的相关内容改写而成的”,旨在“以板斧、凿刀为吴宓立下这一尊受难者的青石雕像”。这部传记只有12万字,分为31节,随文穿插了数十幅旧影。沈君十分认同他的好友绛宇在题为《理解的同情》的序言中所分析的话: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正是吴宓的人格的悲剧力量之所在。吴宓的不幸是双重的。前一重的不幸是由他自己的性格、气质造成的;后一重不幸是那个扭曲的社会、政治形态强加给他的……吴宓是很不幸的一个人,对生活中的许许多多,他都感到无奈。他的不幸,更叫人无奈。

这种对于人生、对于情感、对于志业的大无奈,正是由沈君的笔墨传递出来的,这也就是传记的魅力所在了。                                    

[转载]“情痴诗僧”之八:《往事》再说吴宓教授

20070717 14:49:11

(秋禾教授旧作)

去年度的“十大图书排行榜”上,有一部《上学记》(何兆武口述、文靖撰稿,三联书店2006年8月版)。有意思的是,何先生早在六七年前在三联出版的学术随笔《苇草集》,虽然列入“读书文丛”之一,却似乎不见有什么大的反响。看来题材、文体与时代的契合,是决定一部书是否具有公众效应的重要元素。

记得我买《苇草集》,只是因为其中有《回忆吴雨僧师片断》。虽是“片断”,但仅因作者那敬师不直呼其名的一点古风,就把整本书给买了回家。因此机缘,我成为了那七千分之一的初版本收藏者,而我去年想买《上学记》时,已是第二次印本中的一万三千分之一了。

何先生在《回忆吴雨僧师片断》写得挺长,说明他早有忆旧的情结:

早在抗日战争以前,自己还是在北平(京)师范大学附中作中学生的时候,就知道清华园里有位大名鼎鼎的吴宓先生,是号称“情圣”的……1939年秋,同学们请吴先生在昆中北院做过一次公开讲演,先生选的题目是“我的人生观”。这是先生在昆明的几年中少数几次公开讲演之一(另有一或两次是讲《红楼梦》)。先生以非常诚恳的语调,把自己的人生观归结为四个字:殉情,殉道。

先生是率真的人,是诚挚的人,在他身上没有丝毫言行不符或虚假造作的痕迹……先生平生的恋爱事迹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先生自己亦从不隐讳。有一次讲诗,先生说到有以含蓄为佳者,但亦有直抒胸臆者;随即各举数例。而后者的例子之一,就是先生自己的《诗集》中的“吴宓苦恋毛彦文,三洲人士共知闻”。先生之率真有如此者。

《诗集》即《吴宓诗集》,中华书局初版于1935年春,如今通行有其小女吴学昭整理之商务印书馆2004年11月版。不过如今看来,“吴宓苦恋毛彦文,三洲人士共知闻”(见《吴宓诗集》卷十三《故都集下》,原诗题为《吴宓先生之烦恼》,“毛彦文”三字留空,后两句为:“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完全是吴宓一厢情愿弄出来的“花边新闻”,而且弄得还忒大,“三洲共知”在那时可真不容易,又不是现在的“网络时代”可主发帖子,引导视听。那么,这新闻是如何通过人际传播渠道得到放大的?传播源自然是吴宓本人,不会是他苦恋的毛彦文女士,更不会是被伤害者、他的发妻陈心一女士。

但客观的社会效应是,这几乎成为友人圈里的一个话题。

不过,在这一组四首仿英国小说家沙克雷所作《反少年维特之烦恼》所作的诙谐诗中,吴先生也曾半自嘲半规劝别人道:“奉劝世人莫恋爱,此事无利有百害。寸衷扰攘洗浊尘,诸天空漠逃色界。”

遗憾的是,吴先生却几乎终身为恋啊爱啊扰攘着未得安生,竟演绎了一出现代的悲剧。

(一)

浦江清先生在日记中记道,“我们回到西客厅闲谈,公超讲话最多,其次是仰贤。公超大骂燕京大学,拿那里的几个教授开玩笑”,并说:

“仰贤批评吴先生的离婚,表同情于吴师母,并且说吴先生的最小的一个女孩在家里,一听外面门铃响,便说爸来了,最使他的母亲伤心。仰贤批评说,吴先生是最好的教授,但是没有资格做父亲,亦没有资格做丈夫。这使我们都寒心,因为在座诸人都知道,吴在英国,用电报快信与在美国的毛彦文女士来往交涉,他们的感情已决裂了。吴现在唯一希望在得到仰贤的爱,而仰贤的态度如此,恐怕将来要闹成悲剧。”[1]

这是1930年12月26日的事,吴陈离异已有一年。次年1月19日记:“又写一封信给仰贤,把吴先生的来信中关于毛彦文的事,摘抄几句,当然把关于她的去掉。先说明我的意见,觉得我们(指浦与毛女士——引者注)虽不认识,但照她态度看来,似乎不值得吴先生的崇拜。我个人希望吴先生能超脱,问她‘有什么意见没有’?这封信是特地去探她对于吴先生的感情的。”19日记:“仰贤交给我吴先生寄给我们两人信一封,内中言及与毛女士的交涉失败,毛决不赴欧,吴亦决不赴美,故告决裂。” [2]

此事在吴宓先生一方,自然是念兹在兹,闹得轰轰烈烈;而在毛彦文一方,自有其特有的思虑,不过两性沟通之难,也在此个案中得到极大体现。

那是在毛女士看到1968年10月号《传记文学》杂志刊登了萧公权先生的有关文章,其中有“雨僧倾心于一位留学于美国的‘海伦’女士,断然与发妻决裂,独居清华园‘工字厅’后进的教员宿舍”云云之后,在两年之后所作的专门剖白和特别澄清。

这篇文章见于毛彦文女士(“海伦”乃其英文名)所著的《往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版)之中。她开门见山道:“关于吴宓先生追求我的事,不知内情的人都责我寡情,而且不了解为何吴君对我如此热情而我无动于衷,半世纪以来,备受责骂与误解”,而萧先生了解的情况“与一般人所知道的一样,并非实情”。

为此,她在文中详道其与吴先生由不认识到认识再到分歧而至于陌路的始末。其中对吴宓的观感是:

吴、陈(心一女士,即上述引文中的“吴师母”——引者注)结婚后,最初几年尚平静无事……在闹离婚过程中,吴曾经函告海伦,海伦极端反对,竭力劝阻,她认为陈女士实为吴的最适当配偶,因吴有我国旧时文人的习气,易发不合理的脾气,陈女士常逆来顺受,不与计较,这是新式女子所做不到的。

吴脑中似乎有一幻想的女子,这个女子要像他一样中英文俱佳;又要有很深的文学造诣;能与他唱和诗词,还要善于词令;能在他朋友、同事间周旋;能在他们当中谈古说今。这些都不是陈女士所专长,所以他们的婚姻终于破裂。这是双方的不幸,可是吴应负全责。如果说他们是错误的结合,这个错误是吴一手造成的。[3]

也许正应了所谓“旁观者清”的社会学道理。



[1] 浦江清《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三联书店1987年6月版,第44—45页。

[2] 浦江清《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三联书店1987年6月版,第61、64页。

[3] 毛彦文《往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52—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