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友”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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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友”旧事

追思与怀念   2009-10-23 22:21   阅读9   评论2   字号:    

        “牛友”是昔年在牛田洋围海造田的战友们相互的戏称。

牛田洋位于粤东的海滨城市汕头市的西郊,在潮汕平原的两大江河--榕江与韩江(韩江的梅溪)的出海交汇处。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她曾经沧海桑田的变迁因毛泽东的“五·七”指示而声名远播,她亦因四十年前“7·28”强台风的肆虐而震惊中外。如今的牛田洋,蜿蜒三十里的海堤已被游人誉称南中国的海上长城,堤内几万亩水稻、果园和一个个的海产养殖场,犹如璀璨斑爛的明珠镶嵌在三面环水南海之滨。而她曾经骇天动地的疯狂也永远镌刻在牛友们的生命中。

历史追溯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前,牛田洋涨潮时是漫无边际的汪洋大海,退潮时是一片广袤的烂泥滩。在寸土寸金的潮汕地区,历来不少人都想把她围堵起来养殖或种田,但都没有成功。1962年,全国缺粮,在“向海要粮”口号的鼓舞下,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41军抽调了8个团的兵力共一万多人,历经四个月的艰苦奋斗,终于在前人残留的堤痕上成功地修筑起新的海堤,围垦滩涂8.67平方公里,约13000亩地。牛田洋围海造田的报告送到毛泽东案头后,1966年5月7日,毛泽东在报告上写了“人民解放军应该是一个大学校……”的批示。为贯彻落实这个被称作光辉的“五·七指示”, 41军又计划将牛田洋围海的面积要从一万多亩扩展到三万多亩,并增派4个团的兵力开进牛田洋。我所在的部队368团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于1966年8月底来到牛田洋的。

初到牛田洋,但见老海堤外面退潮时,一望无际的滩涂爬动着成千上万的小螃蟹,讨海的人一丝不挂地光着身子,腰间系一鱼篓,脚底蹬着滑泥板,不是滑行在滩涂上抓涂跳鱼,就是拿铁钩在滩涂的石条边掏海蛎。涨潮时,汹涌奔腾的滔天浊浪从外海排山倒海而来,广袤的滩涂瞬间就被万顷波涛吞没。而每当海水涨到高潮时,总有10几条白色的海豚经常跃出水面追逐嬉戏,好一派大自然的原始景观。

按照新的计划,我们要在这片汪洋大海修筑一条长17000米,宽5米的拦海大堤,当时可没有现在这样的建筑机械,修筑那座庞大工程所需的石、土、沙等建筑材料,基本上都是靠人力用锤打、手挖、肩挑来完成,实在难以想象。

譬如筑堤的土吧,是靠士兵们潜入海底,用双手挖出来的。那时部队每个班都配备两条小木船,我们用竹篙把船撑到浅海上,当探测到海底有合适的粘土时,就用竹篙把船固定好,脱下衣服潜入海底挖泥土。当时千军万马一丝不挂光着身子在海上作业,简直象生活在海边的原始部落。

潜海挖泥要先在海面深吸一口气,再头朝下迅速钻进水里,当触及海底泥土时,就张开双手的虎口当铲子,在一个大约屁股大的圆周弧上反复多次往泥里铲,然后双手抱住铲出来的这块几十斤重的泥团紧紧贴在胸前,借用海水的浮力和在双脚蹬力的作用下浮出海面,最后再用双手的托举力将这块泥团推进船仓。在水比较深的地方,有时挖一块泥团要出入水面换几次呼吸,战士们整天泡在大海中,不仅那又咸又苦的海水经常被呛进鼻子、嘴巴,而且皮肤被海水浸泡、阳光曝晒,当天就变红变黑,再经热辣辣的海风吹烤,三天就剥落一层皮。还有双脚双手,时不时会被烂泥中的海蛎壳划破,常常是旧一道伤痕还未收口,新一道伤痕又鲜血淋漓。但在那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激情燃烧的年代,没见谁顾得上伤痛,伤口也没有贴胶布,全靠海水消毒止血。

潜海挖泥最艰苦的时段是冬季,当冷空气袭来时,上级发给每人一套旧棉衣棉裤作为劳动的工作服。我们每次作业,要先在船上热身运动,然后把棉衣棉裤脱下迅速跳进海里。说起来也怪,由于年轻人血气旺盛,在水里还要不停地用力挖泥,所以在海底也并不感到很冷,只是一跃出海面才感到冷。当时有来自北方的战士说,要是不来当兵,这种天气在家里都在炕上取暖了,而我们为了落实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天寒地冻还要跳海挖泥。有时还喊出豪言壮语:“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冷不冷,想起罗盛教在零下二十度跳进冰河救崔滢就不冷!”真是每个革命战士都有一颗火热的心,能够战胜严寒融化冰雪。

再说沙石吧。拦海大堤所需的石料取自牛田洋东南面十多公里远的大石山,先用炸药把石头炸开后推下山,再用双手挥动大锤把石头按规格打好,然后用麻绳捆、竹槌抬,把石头从山下抬到海边、抬进木船,运来牛田洋。拦海大堤所需的沙粒取自牛田洋东面十多公里远的外充公,也是靠人的双肩挑着粪箕一担一担把沙装进木船再运来牛田洋的。用船装卸沙土石也不是简单的事,因为跳板一头架在船沿,一头架在岸边或堤边,船在海面会随着海浪的起伏晃荡,每次挑沙担土或抬石行走在跳板上,都必须选择在船体顺第一波海浪降落时几个快步就冲过去,把沙石装上船或卸到海堤,要不,船和跳板会立即随着第二波海浪升高,重心转移,人站不稳就会同沙土石一起掉进海里,甚至还会伤着腿或是闪着腰。

牛田洋拦海筑堤初期,我在五连当班长,我们班既干过潜海挖泥,也干过挑沙运石。由于要同海水的涨落抢时间,有时是三更半夜就出海,有时是半夜三更才收工。起初,海边的茅棚未搭建,部队便住在离海十多里远的揭阳地都小坑山边(现在的吉祥寺右侧),出海时要在泥泞的小道行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海上作业,收工时又拖着疲惫的身子要走一个多小时才回驻地。为了抢时间作业,部队又赶紧前移驻进靠海比较近的玉井村。当海边的茅棚刚搭建好,我们就迅速搬进茅棚,一住就是几年,生活条件相当艰苦。茅棚夏天被烈日曝晒后象蒸笼一样闷热,冬天寒冷的北风又吹得无处不透寒。又因饮用的淡水要从内地用船运来,常常供应不足,洗澡只能用海水先洗第一遍,然后每人只分一脸盆淡水擦身。大小便的地方是用稻草围住一条旧木船,中间架上两条木板,集体蹲在木板上背朝背往船里屙屎。

1967年1月,在拦海长堤合龙堵口前后那几天,一股冷空气骤然袭来,气温最低时曾降到零下4度,早晨的水面都凝结着冰,洗脸时,手刚伸进冷水就僵硬,海边呼呼的北风又吹得人睁不开眼,白天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感到冷。我们出工时,光着脚板走在海堤的泥巴路上,很快就麻木,脚从泥巴中抬起来碰到东西都没有感觉。施工劳动时,两只手在接土传土总不听使唤,身上流汗湿透的内衣不一会又变得冰凉。但是,为了抢季节,海堤合龙堵口的计划必须照常进行。

堵口那天,拦海长堤到处插着醒目的“五·七指示”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语录牌,海面上一队队运载沙土石的木船依次有序地向口子靠拢,大堤上一排排的战士在堤口两侧不停地挑、抬、搬运沙土石。当高音喇叭传出“堵口战斗现在开始”时,几吨重的大石块和装满碎石的大竹笼被大吊车投进堤口的激流中。几百斤重的大沙包、大土包在一排排的队伍里象被传送带带动一样不停地往堤口传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呼号声和喇叭的广播声在海面上不停回响。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连续战斗,终于在海水涨至满潮的时候拦海长堤合龙了。但退潮时,合龙口内侧的水面转动着几个漩涡,漩涡的水流越来越急,如不及时处理,漩涡有可能越来越凶猛而把合龙口重新冲开。怎么办?战士们迅速组成几道人墙,手拉手跳进海里逐渐靠近漩涡。然后又象传送带一样把每袋几百斤重的沙包、土包和碎石包,从堤上传到水里、推向漩涡。当天的气温虽然在摄氏十度以上,但海面的冷风,冰凉的海水,还是把大家冻得直打哆嗦。一波一波掀起的海浪不停地把海水呛入鼻子、扑打眼睛,人一张口就不自觉地吞进又咸又苦的海水。嘴唇变紫了,牙齿打架了,但没有人叫苦。经过大家拼着老命的奋战,海堤堵口合龙成功了。望着蜿蜒十七公里的拦海长堤,战士们豪迈地说:我们修了一座海上长城。

拦海长堤堵口合龙完工后,我从班长被越级提拔为五连副指导员。担任连队干部,责任大了,我们一个连要负责耕种二百亩地,先从榕江和韩江引来淡水浸泡、冲洗堤围内的滩涂,进而对成片的滩涂划块筑塍,挖排水沟,犁田耙土。

由于牛田洋滩涂有的地方海蛎壳多,有的地方泥潭太深,因此不能使用耕牛和拖拉机耕作,只能靠人代牛来拉犁拖耙,我们便四人一张犁、五人一张耙搞整地办田。大家以苦为乐,以苦为荣,经过几个月的连续苦战,新围垦的滩涂终于在1967年春季就可以插秧了。秧苗是通过汕头地区革委会提前安排在揭阳、潮安、澄海三县播种的。插秧时,我们又讲究要浅插秧苗避咸,勤引淡水排灌退咸,再经过除草除稗,施肥除虫,这一年夏天,新围垦的牛田洋已是稻浪滚滚,遍地金黄了,真是人间奇迹。

 

当时部队住的茅棚都贴着战士们自己写的对联:战天斗地围海洋,备战备荒为人民。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身居茅棚,胸怀天下。我也写过一首《围海造田》的打油诗:

大学办在牛田洋,围海造田当课堂。       

潜水读破千层浪,耕耘写满万顷田。     

身居茅屋怀天下,脚踩污泥志冲天。

肩挑世界革命担,心中升起红太阳。

 

在牛田洋,最难忘的还有台风。每年从太平洋面形成的台风总欲频频光顾牛田洋,我们在内堤搭建的茅棚经常被台风吹倒后又重搭,海堤外侧垒砌的石头因为没有水泥粘结,也总会出现一些险情。每当台风到来,上级就下令要组织部队守护海堤抗台风。当时部队的条件也不象现在,没有搞天气预报。1967年6月30日,本来还是晴朗的天气,顷刻间,台风暴雨突然袭来,当营长张志荣一个电话命令我们连上海堤时,连部只有我一个连级干部在值班,我随即集合全连人员立马出发,但刚冲上驻地内围的堤坝,人就被狂风横扫落地。改在堤坝一侧往前冲,也因风力太大,人无法直立前行,大家只好卧倒,将身子趴在地上用手指紧紧地抓住土块爬着前进。那狂风裹着暴雨象鞭子哒哒地抽打在身上,雨箭不停地射进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我们气喘呼呼爬行了几百米,经过艰难跋涉到达外围大堤时,脸已冻得发青,嘴唇变紫,手指发皱变白,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见大堤上有被海水冲垮的地方,大家又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地冲上去,把事先堆放在堤上的沙包、土包和碎石包拖去堵填。也正是由于大家合力用双手紧紧地拖着每个几百斤重的包,人才不会被台风卷走。在那风吼海啸,浊浪滔天,惊涛拍岸,水漫堤坝的情况下,我们只有一个信念:人在海堤在,誓与海堤共存亡!那是一个突出政治的年代,强调人的因素第一,人定胜天。部队经常是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去培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的。1968年国庆节那次台风袭来,也是我带领连队上海堤的。侥幸的是那两次台风,有惊有险还不碍大事。

1968年10月底,部队调换驻防,我们41军离开了牛田洋,55军进驻牛田洋。第二年,1969年7月28日,牛田洋遭受历史上罕见的强台风正面袭击。据有关资料记载,台风登陆时,风力12级以上,风速每秒53米,台风伴随海啸和倾盆大雨,不到一小时,牛田洋17000米的海堤被冲开缺口62处,长达2600米,另有9公里海堤被拦腰削去三分之二,海堤全线被海水淹没,堤内2万亩稻田和生产设施以及部队住的茅棚全部被冲毁,围内一片汪洋大海,水深超过3米。在同台风、海啸搏击的抢险战斗中,部队又是继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结果,牺牲了470名部队官兵和83名来牛田洋锻炼的大学生。悲壮啊!历史记下了牛田洋“7.28”这骇天动地的疯狂。

恩格斯曾经说过: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我想,“七.二八”强台风是不是自然界对牛田洋围海造田的报复啊!

                                     见 牛友旧诗的博客  http://niuyoujiushi.blog.163.com/blog/static/122952355200962502128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