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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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毛之虎

  中条四宝这么一哭,地上四人趴着不敢动弹,却听梁萧道:“你们起来。”四人方才起身,一个个缩头缩脑,好不心虚。梁萧向中条四宝道:“你们四个在娘儿们面前哭鼻子,要不要脸?”这话一说,中条四宝顿时止哭,大嚷道:“老子才没哭,老子眼里进了沙子。”梁萧笑道:“废话少说,你们各选一个弟子,好生教导,来日我来评判,看谁的徒弟教得最好,谁就最聪明。”中条四宝一听,兴致大起,适才的伤心顿时丢到了爪哇国去了,纷纷喜道:“好呀好呀,一言为定,谁的弟子厉害,谁最聪明!”这五个浑人平时最爱互相攀比,一听这话,四宝顿时转怒为喜,纷纷打定主意,定要教好徒弟,一举夺魁。这下子,胡老百却是转喜为悲,如此有趣的比斗,竟然没有他一份,不由气呼呼拉住梁萧道:“老子没徒弟,怎么跟他们比?”

  梁萧奇道:“你不是不要徒弟么?”胡老百无言以对。眼看着其他四宝各自选定徒弟,胡老一教杨小雀,胡老十教赵三狗,胡老千教李庭儿,胡老万教王可。胡老百越看越觉眼热,忽地躺倒在地,满地打滚,扯着胡子哇哇大哭。其他四宝哈哈大笑,连叫“报应”。王家婆子和赵四家的看得心头惴惴,不知这五个怪人会如何折腾自家儿孙。

  中条四宝兴致一来,各自拉住自家徒弟,呼呼喝喝,一旁教功夫去了。只因涉及输赢,故而四人竟也忒有耐性,一趟拳打个十遍八遍,也绝不嫌累。胡老百形影相吊,好生寂寞,忍不住跳将上去,这里指指,那里戳戳,说这招使错了,那招使得偏了,这脚踢矮了,那掌拍高了,不住口地吹毛求疵,他眼力极高,虽然故意跟四个兄弟作对,倒也处处切中肯綮,大收拾遗补缺之功。

  王婆子见孙子并未受虐,总算松了口气。想着他们若能从此好生习武,不再游手好闲,终究是件美事,心中对梁萧十分感激,本想道谢,但见梁萧崖岸自高,傲气外露,只瞧着便觉心慌,满口感激话儿怎也说不出口,只得道:“赵四家的,咱们走吧!”转过身来,却见赵四家的望着梁萧,痴痴呆呆,竟似中了魔一般。不由皱眉道:“赵四家的,你怎么啦?”赵四家的闻言一惊,还过神来,低声道:“好像,尤其是脸额之间,真是好像。”王婆子奇道:“你说什么像什么?”

  赵四家的小声道:“王婶婶,你看那公子的额头与眉眼,和……和那个人是不是有些相似?”王婆子皱眉道:“到底是谁呀?”赵四家的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不说了吧!”王婆子仔细打量梁萧一眼,忽道:“哎哟,你是说那个书呆子梁……”赵四家的猛地掩住她口,道:“别叫啦!”王婆子拨开她手,笑道:“害什么臊呀,还当自己是小姑娘么?”她说到这里,笑容一敛,叹了口气道:“也不知你怎么想的,竟还记得他?当年啊,婆子我一看,就知道你和他是成不了的。人家会读书,会写字。他懂的学问,比何老财家的教书先生还多;他写的字,比史万户的账房先生还好。你一个老农家的闺女,斗大的字识不了半个。论模样么?他长得比太子爷还俊,你和他站在一块儿,就像是野鸡配凤凰,那是没法配呀;再说他那老爹,眼珠子生在头顶上,从来瞧不起人,他会要你这种媳妇才怪呢,再说……”

  赵四家的打断她道:“王婶婶,我知道了,我又丑又蠢,是配他不上。但我只想远远看着他就好。赵四也知我的心思的。没错,他的爹爹是看不起人了,但……但他从来没看不起我……”说着眼眶一红,咬咬嘴唇道:“他虽有些书呆气,可他对人,总是很好……”话未说完,已然泪涌双目。

  王婆子一阵默然,望了梁萧半晌,叹道:“是有些像,但也不全像,你看他那鼻梁,直得跟檩子似的,还有那瞳子,蓝幽幽有些怕人,忒像镇子里的黄毛蛮子。”她抚着赵四家的肩头,叹道:“天下模样一般的人也不是没有,何况只有些许相似。人家一望就跟咱们村里人不一样,别伤神啦,走吧!”拽着赵四家的,便往回走。赵四家的走了两步,忽地挣脱王婆子,快步走到梁萧面前,脱口问道:“公子贵姓?”梁萧不防她问及此事,随口应道:“我姓梁。”赵四家的一惊,失声道:“你也姓梁?”梁萧见她神色痴怪,诧道:“大婶有何指教?”赵四家的只是呆呆望他,却说不出话。

  王婆子眼看情形尴尬,上前两步,接口笑道:“公子莫怪,她见公子像一个叫梁文靖的故人,随便问问。”梁萧大吃一惊,打量二人道:“你们认得我爹爹?”赵四家的闻言剧震,伸手想拉梁萧,刚碰到他手背,却似被火灼着,又缩回去,颤声道:“你,你真是他儿子么?”梁萧猜到几分缘由,起身道:“是呀,梁文靖便是我爹,二位是爹爹以前的乡亲么?”

  王婆子喜道:“哎呀,怎地这样巧法!文靖那个书呆子,竟也有了儿子啦!真是,真想不到,对啦,你爹爹呢?他还好么?”她心直口快,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赵四家的却望着梁萧,脸上神色奇怪,既似欢喜,有似感伤。

  梁萧神黯然叹道:“爹爹去世几年啦!”王婆子笑容僵在脸上,赵四家的身子一晃,竟然软了下去。梁萧抢上一步,将她扶住,赵四家的回过一口气来,蓦地抓住梁萧胳膊,颤声道:“你……你说他去世了?”话未说完,眼泪已然落下来了。

  梁萧点头道:“是啊,他去世快七年了,婶婶你从前跟他要好么?”王婆子叹道:“他俩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拖着鼻涕的时候,就一起爬树堆沙了。”梁萧不意在此相逢故人,心头一热,扶着二人在溪边坐下,将父亲遭遇说了一遍。

  众人听罢,王婆子叹道:“文靖那孩子年纪轻轻的,就……唉,真是老天不长眼啊!”赵四家的低头沉吟半晌,忽拉梁萧道:“公子随我来!”梁萧不明所以,跟她过去,阿雪也紧随其后。三人走了半晌,遥见山坡上有片竹林,林中竹屋青青,捆扎齐整。

  赵四家的拉开门销,掀开门扇,门内飘出淡淡的竹香。梁萧略一迟疑,随她入内。只见屋内四丈见方,分隔两间,床柜井然,锄头铁犁斜依墙角,尖头黄泥干涸已久。近窗处铜盏光亮,尚有一汪清油,窗外竹林茂盛,森森绿意透窗而入,照得人须发皆碧。

  梁萧不解道:“婶婶,这是何地?”赵四家的手抚桌角,眼中泪花滚动,脸上有凄然之色,轻轻叹道:“这是你爷爷、爹爹住的地方。”梁萧不觉怔住。赵四家眺望窗外竹林,叹道:“那一年秋天,田里麦子才黄。蒙古大汗签军,你爹爹被征做民夫。签军后的第二天,我早早来看,却见他和你爷爷都不见啦!一句话儿也没留下,就那么急匆匆走啦。后来我也常来拾掇,总想他有一天会回来,那时候总得有地方睡觉,有地方搁衣服,有个地方看书呀。唉,你爹爹最喜欢看书啦,你爷爷不让,他就躲在我家后门的林子里偷偷地看,有时忘了吃饭,总是我从家里偷了饭菜给他。”

  她沉浸往事之中,但觉那情景恍然如昨,嘴角不觉浮起涩涩的笑意,转身开柜,柜中尚有几件衣衫,残缺不齐,过得许久,才幽幽地道:“过了一年,我也嫁了人!生孩子那些日子,我没法来,结果这衣衫都被虫蛀坏啦。唉,没法子,做了娘以后,就有了许多事,要种地,要奶孩子,我也来得少了,但……但不知为啥,我总想他会回来……”说到这里,她忽听得低低的抽泣声,转眼望去,只见梁萧依着床铺,已是泪流满面,蓦地跪在她膝前,揪住她的衣衫。

  赵四家的胸中大痛,忙道:“好孩子,好孩子,别哭,别哭……”只说了几声,便失声落泪。阿雪也觉悲从中来,跪牵着梁萧的衣衫,哭道:“哥哥……别哭啦……呜呜……别哭啦……”赵四家的历世已深,见二人哭得伤心,反倒忍泪含悲,扶起阿雪道:“你是文靖的女儿么?”阿雪摇头道:“我和哥哥是结义兄妹。”

  梁萧抹泪起身,四顾之间,几有隔世之感。赵四家的道:“你若是不嫌弃,就搬在这里住好了,左右这也算你家。”梁萧想了想,道:“这样也好,我让那五个活宝住道观!我搬下山来住,省得他们老在身边聒噪。”

  赵四家的点头道:“去见见你赵四叔吧。”梁萧此时对她言无不从,当即应允,随之来到一座竹顶土墙的房屋前,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正在门前编竹篓子。赵四家的叫住他,将梁萧的来历说了,赵四惊喜万分,但得知文靖去世,却又难过不已。赵四家的让他陪梁萧说话,自去准备饭食。

  赵四拙于言辞,搓着手咿咿呀呀,不知如何出言安慰。梁萧只得无话找话道:“赵四叔在编竹篓子么?”赵四得了话茬,忙道:“是……是呀,说来这个……这个么,还是你爷爷教给咱的手艺。”梁萧笑道:“原来如此!爹爹也会,但我没学过。”赵四叹了口气,道:“那片竹林子,也是你爷爷从南方带来的竹种,初时只有几根,后来下了两场雨,呼啦一下,就长成林子啦!嗯,你爷爷最喜爱竹子,常给文靖哥和咱讲,做人要像做竹子一样,如何长都是直的,还要一节一节地长,时常反省,嗯,文靖哥说那叫做什么来着?‘吾……吾什么吾身’,哎,怎地就记不起来……”

  梁萧想了一会儿,迟疑道:“吾日三省吾身么?”赵四一拍大腿,笑道:“对,还是文靖哥的儿子有学问。老子有学问,儿子就有学问,看看咱是草包,三狗儿也是草包,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说罢挠头憨笑。梁萧听得满心不是滋味,皱眉道:“那可未必,若是三狗儿肯学,我可教他读书。”赵四吃了一惊,摆手道:“哎哎,你别说,那混蛋小子从不学好,就会跟狐朋狗友瞎混,既不学编竹篓,也不种地,偏偏要当什么官做什么将军……你说,他不是失心疯了么?”

  梁萧道:“古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有这种大志向很好!”赵四略一愕然,摇头道:“咱倒是愿他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说着拿起一根竹子,劈成几条。

  两人一时无话,梁萧瞧他编了半晌竹篓子,忽道:“赵四叔,这附近除了你,还有人会编竹子么?”赵四摇头道:“没有啦,北方竹子少,大家都用木头,我这竹篓子也卖不成钱的,做买卖还得缴赋呢!两三天能赚一文就了不得。”梁萧笑道:“我编来看看好么?”赵四笑道:“好呀,嗯,我给你说怎么编。”梁萧笑道:“我瞧了两遍,大致会了。”赵四奇道:“是么?”梁萧拿起那把劈竹刀,寻砂石磨得锋利些,抖手间,哧哧哧一阵响,一根竹子尽被他顺势剖成发丝粗细的竹丝,赵四看得眼花缭乱,忙叫道:“啊哟,不对,太细,太细,要断的。”梁萧摇头道:“我还嫌粗了呢!”赵四听得,又是一呆。

  梁萧想了想,双手拈起竹丝,刹那间,数十根极纤细的竹丝在他十指之间跳起来。编了一阵,他摸出门道,十指越变越快,落到赵四眼里,那指头便似生了翅膀,漫天飞舞一般。不到半个时辰,梁萧编了一只竹篮,绵密细腻,玲珑剔透,便似鸡蛋壳一般。梁萧绾了最末一个结,笑道:“成了!”扔给阿雪道:“送你!”阿雪捧在手里,好生喜欢,笑道:“哥哥,这个能装花么?”梁萧笑道:“怎么不能,薄是薄了些,但还算结实。”

  赵四怔了一盏茶的工夫,拉起梁萧的手,摸了又摸,又看看自家的手,嘟囔道:“没啥两样呀,怎么我看着就像变戏法。”阿雪笑道:“那是哥哥的如意幻魔手功夫。”赵四仍是不明白,但他性子木讷,也不好多问,接过那个竹篮,啧啧称奇道:“这种东西好看,但不经使,不过,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许喜欢,用来装花儿果子。”

  梁萧道:“我正是如此想,若用这片竹林,做出比这个还精致的竹器,卖给大户,未尝不是赚钱的营生。赵四叔,我们一起做买卖好了。”赵四望着竹篮摇头道:“这个么,咱可做不来。”梁萧笑道:“我来做,您帮着卖就成。”赵四听得发愣,有些转不过脑筋来。

  这时日已入暮,赵四家的招呼吃饭,她杀了生蛋的老母鸡,煮了一锅鸡汤。梁萧将众人召来,将做竹器的主意说了,让赵三狗四人练功之余,专事兜售,所得银钱,五家分摊,补贴家用。四人看了梁萧编的竹篮,也觉有趣,纷纷叫好。用过饭后,众人又商议了一个时辰,方才欢天喜地,各自散去。

  寒冬渐渐过去,雪晴了又下,下了又晴,梁萧将如意幻魔手尽数融入竹艺之中,兼之他一颗心七窍玲珑,巧思百出,技艺渐渐出神入化,所用竹丝也更趋纤细,编制的竹扇、竹篮、竹花瓶、竹屏风等器具,无不玲珑剔透,精绝当世,不但远近富户争相购买,连色目商贾也找上门来。

  只因元人户籍管辖严厉,梁萧不便在外招摇,他每日编完十余样,便交与李庭儿、赵三狗四人打理。这四个小子泼皮出身,多的是机灵巧变,生意场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父母们见他们走上正道,无不欢喜。

  这般日来夜往,梁萧竟也凭着一双巧手,维系众人生活,心觉如此自食其力,比那巧取豪夺,更加让人快活满足。中条五宝依然懵懵懂懂,除了教授武功,吃饭打架,甚也不管。阿雪主理家务外,也拼命习练如意幻魔手,只想早早学好,帮助梁萧编制竹器,赚钱养家,但她天资愚笨,编得总是不成样子,心中好不泄气,偷偷哭了好几场。

  转眼到了次年春天。两场春雨之后,田中麦苗抽芽,竹笋尖也从地底悠悠忽忽地冒了出来。这日清晨,梁萧走出门外,瞧向山坡下的空地,却见中条五宝正呼喝连声,教授四个徒弟的武功。

  数月工夫,四人的拳脚内功俱已入门,进退腾挪,颇得拳理。每日皆有切磋比斗,以胡老百作为裁判,各有胜负。每当自家徒弟获胜,中条四宝便万分得意,一旦输了,便对徒弟一顿叱骂,然后刻苦教导,准拟下次夺魁。故而四人精进,甚是神速。平日有暇,梁萧记着对赵四所言,将中条五宝赶回山上,教四人读书,谁知这四个小子却颇有梁萧少时风范,拿起书本,便是恹恹欲睡,只迫于梁萧的脸色,不得不强打精神,之乎者也一番。

  阿雪正在炉边煨羊肉,肉汤沸腾,浓香扑鼻,忽见梁萧出门,便走到他身边,笑道:“哥哥,没想到这四个小泼皮,竟也似模似样啦!”梁萧叹道:“勉勉强强,就是跟你一样,不爱读书。”阿雪脸一红,嘻嘻直笑。梁萧坐了下来,道:“阿雪,我方才做了个好玩的物事,送给你玩。”阿雪含笑称好,梁萧伸手入袖,拿出一只构造繁复,多有机栝的竹鸟,笑道:“你猜这怎么玩?”阿雪打量一下,蹙眉道:“我猜不出来的。”

  这时间,中条五宝嗅到肉香,扔下徒弟,纷纷冲上山坡,揭开瓦罐就舀羊肉吃,阿雪心中一急,抢上慌道:“哥哥还没吃啦!”梁萧笑道:“阿雪,让他们去吧,教徒弟也不容易!”胡老一嘿嘿笑道:“老大,昨天老子赢了。”梁萧笑道:“敢情杨小雀胜了一场?”胡老千怒道:“就一场而已,之前李庭儿连胜六场,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胡老十骂道:“都怪胡老百他奶奶的偏心,眼看赵三狗‘怪蟒翻身’使了半招,就要反败为胜,他居然叫停,害得好好一条怪蟒变成死蛇,气死老子了,气死老子了。”胡老百怒道:“胡老十,惹烦了老子,老子日后专判赵三狗输!”胡老十脑袋一耷拉,顿无言语。

  胡老万始终一脸醋意,怒哼道:“你们都看着吧,明天王可一定赢的。”胡老一瞥了他一眼,嘿笑道:“胡老万你做青天白日梦么?王可已六场不胜,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胡老万大怒,一拳突出,打在胡老一肘上,胡老一正在喝汤,一碗滚汤尽皆泼在脸上,疼怒交迸,奋起反击。两个人抱在一处,满地乱滚,王可和杨雀儿见师父打架,急忙赶上劝解,还没奔近,两个人便被凭空摔了回来,王可忙道:“梁大哥,快阻止我师父。”

  梁萧摇了摇头,起身笑道:“胡老万,胡老一,你们看看这个。”将手一伸,露出那只竹鸟,那二人百忙中偷觑一眼,啐道:“一只木头鸟儿有什么好看。”话音未落,只见那支竹鸟扑地一声,从梁萧掌心蹿起,呼噜噜漫天飞舞。胡老一和胡老万目瞪口呆,望着竹鸟,口中流涎,忘了打斗,众人不明其理,也俱各惊讶。

  胡老一怔了片时,惊叫道:“老大,你的内功练到虚空摄物了吗?厉害,厉害。”梁萧摇头笑道:“这不是内功,而是机械之功。古书上曾说,鲁班造木鸟,飞了三日也不落地。不过,这只竹鸟儿只飞得一炷香的工夫,也不知是古人吹牛,还是我本事太小。”阿雪抿嘴笑道:“自然是古人吹牛啦!”梁萧白她一眼,道:“你就会说好话儿。”嘴上埋怨,心中却甚得意。

  果然,那只竹鸟飞了一炷香的工夫,渐渐落下,梁萧举手接住,向阿雪说明操纵之法:“这双翅膀,是靠齿轮机关之力,须在地上事先紧好机关。上天之后,则无法重紧机关,故而竹鸟飞翔也难持久。若能做个特大的竹鸟,派个力大无穷的力士坐在上面,时时紧上机栝,那这竹鸟就永远不会落地!不过,竹木的机栝,终是经不起反复打磨,这世上么,也没有不知疲倦的力士。”正自感慨,忽见远处走来几个少年,还没走近,一个皮肤黝黑的壮硕少年就远远嚷道:“杨小雀,李庭儿、三狗儿,王可,你们果然在这儿,害我好找。”四少听得叫唤,转过头去,李庭儿叫道:“铁牛,是你们啊!”梁萧道:“他们是谁?”杨小雀道:“他们是邻村的,以前我们一起混过饭吃……”梁萧皱眉道:“又是你们的狐朋狗党?”四人见他神色不豫,皆有惭色,赵三狗道:“梁大哥,我去打发他们,决不跟他们做坏事。”

  梁萧点头道:“好!你去!”赵三狗下了山坡。那些少年围住他,口说手比,神色激动。赵三狗初时面有犹豫之色,继而连连摇头。众少年露出愤然之色,铁牛一伸手,推向赵三狗胸口。赵三狗武艺精进,已非昔日可比,见状扣住他手,上引下带,翻手间便摔了铁牛一跤。其他少年大吃一惊,欲要上前群殴,李庭儿三人见状,纷纷奔下山坡,对方见难讨好,只得扶起铁牛,骂骂咧咧,愤然去了。

  四人转回,梁萧问道:“出了什么事?”赵三狗不敢隐瞒,道:“他们让我们助拳,去打赤毛虎。”阿雪讶然道:“去打猎么?”四人都笑了起来,李庭儿笑道:“阿雪姊姊,那不是真的老虎,是一个人。他是蒙古人,名叫土土哈,长了一头红发,比老虎还凶猛呢。”梁萧哦了一声,问道:“那为何要打他?”

  李庭儿叹道:“这得从他的来历说起。这土土哈不是本地人,他老爹是钦察的军士,打仗时运气不好,做了半辈子兵,也没怎么迁升。后来年纪大啦,脱了军籍,娶了个黄毛婆子,大老远来中土做买卖。老头子生来老实,遇上几个汉人奸商,一来二去就把他给坑了,一生积蓄血本无归,老头子气得发了病,撒手去了西天,留下黄毛婆子和土土哈。老头子死时,土土哈只有六岁,那小子自小蛮力惊人,十岁时在山上牧马,遇上两头饿狼,竟被他一手掐死一头,双肩扛了回来;十二岁的时候,一双手便能将半大的牛犊拧翻。”梁萧动容道:“这可是天生的神力了。”

  李庭儿道:“是啊,但他老子吃了汉人的亏,土土哈最是厌恶汉人,从小就跟我们过不去。他老子死后,留下几匹钦察马,十分神骏,他娘和他就靠这些马过日子。后来大马生了小马,村里的汉人小孩十分羡慕,就偷着去骑,结果被他三拳两脚,打了个半死。只因他是蒙古人,天生就高汉人一等,大人们都不敢吱声。但这样一来,梁子就结下啦。大人不惹他,小孩们却跟他铆上了。他气力大,又从小精熟武艺,没人打得过,但一个人打不过,就两个人打,两个不成,四个人来。后来十乡八里会打架的小孩都跟他干过,每个人都被打得很惨。但大家却不服输,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土土哈十三岁那年,我们把他打倒了一回,那次几乎打死他。但不过十来天的工夫,他恢复如初,又来找事。这回就不成了,二十多个汉人少年竟被他一口气打倒。”他望着王可道:“那次王可被他摔坏了腿,躺了两个多月。”

  王可被他提起生平糗事,怒道:“他妈的,你怎地别的不记得,就记得这个?”赵三狗冷笑道:“你发什么怒?别说你,就连史富通也摔坏了腿。上次史富通见他本事大,叫他去西华苑做庄丁头子,他不肯去,还骂史富通汉狗,史富通脸上挂不住,两个人便动了手。那时候土土哈才十六岁,却把史富通举过头顶,扔了出去。他是蒙古人,史富通挨了打,却也奈何不了他。”

  梁萧沉吟道:“他一个跟你们打,不叫帮手么?”四人的脸均是一红,李庭儿低头道:“说起来叫人惭愧。这周遭也有不少蒙古蛮子,都和土土哈有交情,但土土哈却从不找帮手。我们去十个人他是一人,去二十人他也是一人,去三十四十他还是一人。又从不动刀枪箭矛,赤手对空拳。这次铁牛他们有心挑衅,故意偷了土土哈的马匹,土土哈很生气,大家约好,呆会儿在李子坡交手。”梁萧正色道:“这是条难得的好汉子,瞧你们神情,很想跟他打么?”四人面面相顾,忽地脱口齐声道:“是!”话一出口,看着梁萧脸色,心头惴惴。梁萧笑道:“你们去也无妨。但我有言在先,只许一个对一个,不得一拥而上,以众凌寡,不是好汉所为。”四人闻言大喜。中条五宝一听也来了劲,喜道:“妙极妙极,哈哈,老子有热闹可瞧啦。”分头教训徒弟:“只许赢,不许输,输了老子打烂你屁股。”

  梁萧冷笑道:“不论输赢,你们五个都不许露脸,更不许帮手,要么就呆在这里,哪也不许去!”中条五宝没口子答应,随着四个徒弟,大呼小叫,一路去了。梁萧对阿雪道:“只怕这五个混蛋不守规矩,你守在家里,我也去看看。”跟着九人出了村子,向南走了二里地,只见前方有个草坡,上面横七竖八倒了三十来人,呻吟之声不绝于耳,坡上尚有四个粗壮少年,两个抱腿,两个抱腰,正跟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较劲。

  那人高七尺有余,一件羊皮坎肩在打斗中撕得粉碎,红褐长发披在肩上,浓眉有髯,一对虎目炯炯有神,脸上几道血痕,想必是斗殴时抓伤。但看他随手一摔,没将四人甩开,蓦地双目瞪圆,雷霆般一声大喝,双臂发力,一手一个,将两个搂腰的少年举了起来,双腿发力,将腿上二人甩出丈外,倒地不起,然后双臂凌空一合,那两个少年撞在一起,顿时昏厥。年轻人将人随手掷在地上,用蒙古话朗声叫道:“服输了么?”声如驴鸣,神威凛凛。梁萧瞧得暗暗点头:“这便是土土哈么,当真有些气概。”

  李庭儿四人不料只此走路的工夫,朋友们尽被他打倒,惊怒交迸,赶上前去。他们与蒙古人杂居,也懂些许蒙古语,杨小雀当先抢到,朗叫道:“土土哈,咱们还没打,就还没输。”土土哈看见他们,皱眉道:“你们来晚啦,好,一起上吧!”铁牛在地上呻吟道:“杨小雀,算啦,这次又打不过啦,这蛮子越来越厉害……哎哟……”

  杨小雀摇头道:“这次我们不一起上,一个对一个。”地上的汉人少年皆是惊诧,纷纷嚷道:“杨小雀你活腻了?”土土哈也露讶色,打量他道:“这话当真?”杨小雀道:“不错,我先跟你打!”土土哈点头道:“好,这么多年,你第一个对我这般说话,不管输赢,都是好汉。”杨小雀与他厮斗多年,虽然是敌非友,骨子里却对他颇是佩服,今日得他一句赞语,端的又惊又喜,当即摆了个架势,足取弓步,掌作虎形,叫道:“你来。”土土哈摇头道:“我让你先出拳。”

  杨小雀不敢托大,左拳一晃,直奔土土哈面门。土土哈见他出拳迅疾,甚觉吃惊,翻手抓他手腕;杨小雀右掌突地自小臂下穿出,扑的一声,打在土土哈胸口。掌上带了内劲,土土哈体格虽强,也觉隐隐作痛。胡老一见徒弟得手,得意笑道:“好一招‘暗渡陈仓’,下招是‘摧断山根’。”

  土土哈性子倔强,中掌之后,不后仰消势,反而运力前倾,顺势一拳,带起烈风,扫向杨小雀面门。这些日子杨小雀拆招无数,应变极快,土土哈拳势甫动,他便身形忽矮,使一招“摧断山根”,腿若蛟龙摆尾,借土土哈前倾之势,以巧劲一勾。土土哈站立不住,眼看便要倒金山、颓玉柱,但此人身手着实敏捷,危急间腿足发力,一个弓步,将极猛烈的去势生生刹住。忽听背后风响,杨小雀绕到他身后,双掌疾出,按他背心,这招“双龙抢珠”威力颇大,杨小雀拟将土土哈凌空震飞,让他跌得难看。

  土土哈半空中无处借力,应掌飞出。杨小雀心头一喜,哪知尚未收掌,手腕骤然一紧,竟被土土哈反手扣住,暗叫不好,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不由主,被土土哈滴溜溜当空一抡,摔出四丈开外,搅得尘土飞扬。此番变故横生,快如闪电,胡老一虽瞧得明白,却唯有咧着一张大嘴,全然来不及提醒。

  土土哈被震飞丈许,尚未跌倒,便双手拍地,挺身站起,兀自神完气足。杨小雀虽也挣扎而起,嘴角却挂了一丝血迹,显然伤了内腑。他拭去血迹,哑声道:“你我各摔一跤,扯了个平,大家再打过。”土土哈摇头道:“你受了伤,不打了吧。嗯,你拳脚很快,比起地上这些人,厉害了十倍也不止。”杨小雀还要再说,李庭儿拨开他道:“你先退下,且让我来。”赵三狗抢道:“换我来吧!”胡老一怒道:“他奶奶的,两个小杂种都滚开。摔一跤有什么了不得,头掉了也是碗大个疤。”胡老十叫道:“什么话,打不赢还要打,占着茅坑不拉屎么?”胡老千道:“对,还是李庭儿来,只有李庭儿打得过他!”胡老万道:“还是王可来最好,昨天老子教了他几下绝招,正好用到这红毛鬼头上。”

  只因有言在先,五个人唯有遥遥指挥。忽听梁萧在身后冷笑道:“胡老一你们四个分明是死鸭子嘴硬。所谓一力降十会,这土土哈蛮力惊人,你打他十拳,他也浑然没事,但他抽空里还你一拳,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中条五宝齐声叫道:“老子跟他打,包管一拳便叫他趴下,决不打第二拳。”梁萧脸一沉,道:“你们答应过我什么?”中条五宝顿时气焰一馁。梁萧寻思:“你五个混蛋不知轻重,倘若当真出手,只怕要了这汉子的性命。”他想着走上山坡,那四人拱手道:“梁大哥。”梁萧点点头,向杨小雀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伤势!”杨小雀应声过去,梁萧在他胸腹间推拿数下,杨小雀胸闷之意顿时消解不少。

  土土哈看见来了个陌生人,心中奇怪,用蒙古语向梁萧道:“你也来和我打吗?”梁萧摇摇头,也用蒙古语道:“我不和你打,你打不过我的。”土土哈双眉一扬,朗声道:“你蒙古话说得好,也是蒙古人吗?好,我们两个打一次,也是一个对一个。”梁萧一愣,失笑道:“你这是向我挑战吗?嗯,你最擅长什么?”土土哈道:“这话怎么说?”梁萧道:“若是比斗拳脚,我胜你就像大雕捉拿小羊。但这般胜你,岂不是欺负你了。除了拳脚,你还会什么?”土土哈怒道:“你这厮尽说大话。我偏要比拳脚,有胆量的便过来交手。”上前一步,虎目含威。

  梁萧微微一笑,双腿一分,道:“我让你打三拳,若撼得动我,我便与你拼斗拳脚。”土土哈天生神力,能生裂虎豹,拳毙牯牛。没料到梁萧如此小觑,心中惊怒,但见梁萧虽不比自家矮小,说到体格,却远不及自己雄壮,何况便有自己的体魄,也未必就有自己的神力。略一沉吟,摇头道:“你别说大话唬人。我手重得紧,你小鞭子一样的人儿,三拳打罢,十个也打坏了,还是你一拳我一脚吧。”

  梁萧听他这一说,颇喜他气量恢宏,点头笑道:“打坏了也不怪你,只须让我退后半分,便算我输。”土土哈大怒,但见李庭儿等人神色自若,并无规劝之意,他并非一介莽夫,心知定有缘由,忖道:“我轻轻打他一拳试试。”便道:“好,若害怕的就先说,我收拳便是。”

  梁萧笑道:“你来,你来。”土土哈脸一沉,一拳直奔梁萧肩头,这一拳虽说留手,仍有三四十斤力道。不料一拳及体,却如中铁板,土土哈吃痛,收拳叫道:“你这汉子,好硬骨头。”梁萧笑道:“你不是叫做‘赤毛虎’吗,老虎的猛劲去哪里啦?轻手轻脚的,跟兔子一样。”蒙古话里,他这番话颇是辱人,土土哈浓眉一挑,再不答话,用上九成力道,击向梁萧左胸。李庭等人虽服梁萧之能,见状也是一惊:“梁大哥虽然武功绝伦,但挨了这拳,能不退后么?”

  梁萧见他拳来,却不动弹,直待拳劲及身,身子方才微微一仰,足下倏然入地三寸,直没至胫。中条五宝见这情形,眼中俱是一亮,齐声惊呼道:“萧大爷的‘立地生根’!”这招“立地生根”乃是黑水一派的不传之秘。当年在‘群英盟’上,萧千绝抵挡“南天三奇”之一姬落红的画戟,用的便是这招。诀窍在于后仰的一霎,内力忽生变化,将对方劲力引至脚跟。至于入地深浅,则由对方劲力大小而定。这本是极上乘的武功,须以极高内力方能驾御,要么便会一着不慎,反伤己身。萧玉翎当年传授时只知其法,无力示范。梁萧因为近日内功大进,方才练成这门功夫。

  土土哈见一拳撼不动梁萧,心头骇然,但他出手奇快,一拳未收,二拳又至,尚未击到,便听中条五宝齐喝一声:“弓弦劲。”喝声方起,梁萧忽地变后仰为前倾,便如拉满的弓弦,一放手便弹了回去。须知引弓之力甚大,一不留心,弓弦回弹,甚至能割伤开弓者自身。梁萧这招“立地生根”,便如生长于地的树木,用手一推,犹能来回摆动,倘若推力用足,反弹之时能伤人畜,其理与弓弦相同。

  但梁萧并非死木,乃是活人,身子回弹的一刹那,带上了土土哈的拳劲不说,更有梁萧本身之力,二力相合,胜过土土哈一倍不止。中条五宝喝声方落,便见土土哈飞出二丈之遥,摔得结实。但他筋骨强健,略一挣扎便即跳起,只觉手臂痛麻,胸口气血翻滚不已,一时瞪着梁萧,十分惊骇。他哪知道,梁萧已然手下留情,当年姬落红挨了萧千绝的“弓弦劲”,当场便已筋摧骨断,五脏俱裂了。

  李庭四人见状,齐声叫好,其他汉人少年也挣扎起来,大声欢呼。梁萧挨了这两拳,胸口微微发麻,暗惊道:“这厮蛮力也颇惊人了。”吐出一口气,哈哈笑道,“土土哈,你认输了吗?”土土哈心知今日遇上了高人,但他自幼丧父,独立支撑家业,性格磨炼得坚韧倔强,生平从未服输过,当下浓眉一扬,高声道:“好汉子,你敢跟我比试摔跤吗?”梁萧笑道:“折腾半天,这便是你擅长的么?好,就比摔跤。”土土哈吸一口气,撕下皮袍,赤裸上身,双脚微曲,两臂分开,其架势正是蒙古国术,摔跤之术。

  梁萧脱下袍子,掷给赵三狗。李庭儿凑前低声道:“梁大哥小心,这家伙摔跤术了得,从未败过。”梁萧点了点头。要知高手交锋,力求伤敌于身外,决不容人近身,就此而言,摔跤本是极下乘的法门,梁萧与土土哈较量,自取下乘,颇违本性。但既然放出话来,自然也当照办。他虽未练过摔跤,但听母亲说过,以他武技之精,不难揣摩其门道。当下足下微动,卖个破绽,土土哈觑到破绽,果然虎扑上来,来扣梁萧腰部。

  梁萧略退半步,抓住土土哈的手臂,反足勾他左腿。刹那间,两人四条胳膊,四条腿绞成一团。摔跤本是蒙古人从牛羊抵角、虎豹相搏中悟出的搏斗法子,后来又加入杀牛宰羊之法,更见威力。二人四肢交缠,盘旋疾走,寻隙抵暇,攻敌破绽,你一个“拧牛角”,我一个“骑骆驼”,时时出脚扫蹴对方下盘。旁观的少年皆是会家,看到精妙处,纷纷叫好。

  梁萧本力略逊土土哈,武技却高出他十倍不止,深谙借力消势之法,原本不用其他武功,三招之内,便能将他摔倒。但他颇爱土土哈风骨,不愿太早摔倒此人,让他难堪。

  如此你来我往,角了两个回合,梁萧正想寻个破绽,将土土哈摔翻,中条五宝却已不耐,胡老一嚷道:“老大,扣他腰部,锁他右肩,勾他左腿!”胡老十道:“顶他左边膝盖。”胡老百嚷道:“对,扣他腋下,用屁股顶他腰子。”胡老千道:“向右转,勒他脖子。”胡老万接口道:“掏他下阴。”王可惊道:“师父,这招可不能使!”胡老万两眼一翻,道:“老子这叫声东击西,吓唬吓唬他,趁他躲闪,踩他脚背……”王可道:“踩脚也是不行的。”胡老万给他一个栗暴子,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还打个屁。”王可眼泪汪汪,好不委屈。

  这五人虽大呼小叫,但眼力奇高,所说无一不是土土哈的破绽。梁萧心中大恼:“我偏不按你们说的出手。”但那五人旁观者清,十只眼睛盯着,土土哈破绽稍露,五张嘴便争先恐后说出。梁萧身在局中,被他们七嘴八舌一搅,思绪反倒不及他们嘴皮子敏捷,而且土土哈摔跤之技精熟,若不依五宝的章法出手,一时竟难取胜。土土哈也听出话中之意,惊惶间极力补救。如此一来,倒似土土哈与中条五宝六人合力对付梁萧一个,角了四炷香的光景,还是难分胜负。

  胡老百见梁萧久久不能得手,不由焦躁起来,嚷道:“老大,你是否想故意输给他,存心要老子跟你没脸?”梁萧大怒,叫道:“胡说八道!”他说话分神,土土哈趁势欺进,反身一个背摔,将梁萧凌空抛了起来。众人齐齐惊呼。中条五宝同声叫道:“扣脖子!顶胸脯。”这一解数极为厉害,乃是反败为胜的杀着,倘若使出,梁萧倒地之前,借力打力,凌空一扳,便能将土土哈反摔出去。梁萧本也想到,但被五人叫出,偏偏不用。

  土土哈听得,忙将头一缩,护住脖子,不待梁萧落地,陡然掩上,双手扭他手臂,左腿扫他下盘,头则顶他颈项,三招并发,迅雷不及掩耳。当此危急之时,忽见梁萧双足一点,身子腾空,蜷成一团,好似风车一般,顺着土土哈扭转之势滴溜溜转了一转。土土哈不料他变化如此诡奇,一脚扫空,脑袋收转不及,没顶着脖子,却顶在梁萧双膝之上,痛得他哎哟大叫。

  梁萧这一下被逼用上轻功,暗叫“惭愧”,借土土哈头撞之力,身子张开,轻飘飘落到他身侧,方要动手反击,那边中条四宝早已嚷开:“勾他左腿,撞他屁股。”梁萧却不照办,牵住土土哈的胳膊,飘然走出一步。

  这一步玄奇异常,正是“九九归元步”,因是借力而发,土土哈被他一牵,几乎扑倒,无奈上前一步,未及站稳,梁萧转身又走一步。土土哈站立不住,只得猛跨一步,横扫梁萧下盘,谁想足下一空,梁萧人影俱没;土土哈扭腰挥臂,欲要摔开梁萧双手,哪知他腰身扭向何处,便被梁萧带往何处;刚刚动念后坠,梁萧早已将他向后牵引,想要前冲,梁萧已然前方拖拽。往左时,梁萧在左,往右时,梁萧在右,总是料敌先机,抢先一步将他带动,土土哈随他走了十来步,步法已是零乱不堪。

  要知摔跤最重下盘功夫,土土哈足下失措,顿时破绽百出,中条五宝叫喊声更急。但梁萧全不理会,只带着土土哈以“归元步”行走。他越走越快,土土哈也不由自主越转越快,走了片刻工夫,只见梁萧身形一变三,三变六,人来人去,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土土哈便似被牵了鼻子的牯牛,跟着他东转西转,走个不停。

  又转了一会儿,梁萧忽地撒手,微笑着站在一旁。土土哈虽得自由,却如风魔般就地疾旋,无法稍停,他心中清明,欲要停住身形,但此时带他旋转之力,却是他此前挣扎之力的总和,被梁萧以归元步尽数借来,还施在他身上,任他气力再强十倍,也难抗衡。众人正自不明所以,突见土土哈双腿互绞,坐倒在地,兀自如陀螺般滴溜溜乱转。众人一怔之后,笑成一片。土土哈好容易手足并用,刹住旋转之势,却觉一阵头昏眼花,胸闷异常,早先他心中尚觉惊怒,此时却已怒意尽去,仅存骇然了。

  胡老一挠头道:“既不扭他,也不绊他,借他气力,逼他自己摔倒。老大你这招高明是高明,但不是摔跤。”胡老十也道:“对,老大这是武功,还是穷酸的武功,老子最讨厌穷酸的武功啦。”梁萧皱眉道:“胡说,摔跤术里也有借力打力的法子。我不战而屈人之兵,比用蛮力高明多了!”这时土土哈忽地一跳而起,高声叫道:“手脚上的本事,我比不上你,但我仍不认输。”众泼皮大怒,这个嚷道:“土土哈,你裤子都输掉了,光了屁股还不认输?”哪个叫道:“这位大哥法术高强,土土哈你肉眼凡胎,能跟他斗么?”“对,这叫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滚你姥姥的臭鸭蛋吧。”七嘴八舌,极尽挖苦之能事。土土哈面皮时青时红,瞋目不语。梁萧却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颇是激赏,挥手笑道:“都闭嘴吧!”

  众人顿时寂然。梁萧笑道:“要比什么,随你挑选。便是烹饪饭菜,女线针红,我也奉陪到底。”心道:“就算比女线针红,凭我编竹子练出的手法,想也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人。”众人听得他一说,顿时哈哈大笑。若换了是别人,土土哈定当是侮辱他,但听梁萧说出,也不由笑道:“我不会这些,比不过你。你等我一会儿,我立时便来。”梁萧点头道:“好!”土土哈拔足飞奔,往北去了。众人均是猜测他做什么去,议论纷纷。不一阵,便听北方马蹄声响,两骑人马飞也似赶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土土哈乘一匹褐色大马,背负弓箭驰在前面,后跟一个留三塔头、面皮白净的蒙古少年,也背负弓箭,乘一匹白马。众泼皮纷纷怒喝:“土土哈,你去找帮手么?”“打不过就叫囊古歹来帮忙,土土哈你不害臊吗?”梁萧却猜到缘由,眉头微耸。

  土土哈跳下马来,也不理众人聒噪,向梁萧道:“我的马被他们偷了,这马是向囊古歹借来的,他听说了,也要来看。”梁萧道:“无妨,你要跟我比骑马射箭吗?”土土哈点头道:“正是。”众人均是一呆。土土哈扬声道:“囊古歹,你把弓箭给他。”那蒙古少年将弓箭取下,递给梁萧。土土哈手指远处的垂杨柳道:“我们射柳条!各射三箭,看谁射得远,射得柳条多,谁就胜了。”此时方才入春,柳条细嫩,柳叶还未长出,要想射中颇是困难。梁萧皱眉道:“好!你先来。”他从未练过骑射,但自恃眼力臂力,想也不难应付。但所以让土土哈先射,固是“知己知彼”之策,更有“现学现卖,新鲜热辣”之意。

  土土哈也不推辞,翻身上马,纵马疾驰,距柳条越来越远,渐有三百步之遥。众人无不骇然:“他去这远射?”梁萧看在眼里,眉头大皱。只见土土哈疾驰之中,倏地转身,挽强弓,引白羽,嗖的一声,箭出若电,将细柳条一截两段,其势不止,羽箭没入树干之中,嗡嗡直颤。囊古歹脱口叫好,叫声方起,土土哈马不停蹄,第二箭离弦而出,他有心显露本事,这箭方出,第三支箭搭上弓弦,瞬息出手,衔着第二箭的箭尾,便似追星赶月一般,哧的一声将头一支箭纵向剖开,变做两支,其势不止,与第三支箭并镞齐飞,刹那间将三根柳条齐齐截断。到此之时,囊古歹叫好之声方才落地。众泼皮个个面无人色,皆想道:“若是他早用箭射,咱们向阎王爷报到多时了。”

  土土哈纵马驰回,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梁萧,说道:“你来!” 泼皮们一个个眼巴巴望着梁萧,只盼他又变法术,大显奇能,挫败土土哈。谁知梁萧沉默片刻,摇头道:“我输了,这个我做不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胡老一嚷道:“不成啊,老大,不能认输。”胡老十道:“是呀,你是老大,你一认输,咱们跟着孔夫子搬家,全都是输。”其他三人纷纷称是。梁萧铁青着脸,将手中弓箭扔给囊古歹,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中条五宝迎面拦住,齐声嚷道:“老大,你这么一走,老子岂不也威名堕地啦!”梁萧冷笑道:“好啊,有本事,你们来!”中条五宝自忖不能,纷纷哑口无言。土土哈将弓箭交给囊古歹,忽地上前两步,双手按胸,向梁萧躬身说道:“请问大名。”梁萧知道这是蒙古极高的礼节,心头诧异,说道:“我叫梁萧。”土土哈奇道:“你是汉人么?汉人中少有蒙古话说得这么好的。”顿了一顿,又道,“我是钦察部人,叫土土哈。”梁萧笑道:“我知道了。”

  土土哈呵呵一笑,正色道:“你武艺很好,为人豪气,我很喜欢,要请你喝酒。”梁萧笑道:“你的弓箭也很厉害,蒙古人中数你第一吗?”囊古歹接口道:“不是,当今第一神箭手是八剌部的伯颜!”这几句竟是用汉话说出来。梁萧心道:“原来是他,将军神箭,名不虚传。”一转眼,瞧着囊古歹,笑道:“你汉话说得不坏!”

  土土哈大笑道:“这里的蒙古人,数囊古歹最有学问,他还能作汉人的曲子。”梁萧点点头,对李庭儿四人道:“听到了么。蒙古人都愿读书,你们还不肯学好?”四人面红耳赤,低头无语。囊古歹面露傲色,扬声道:“成吉思汗在《扎撒》中说过:‘读书的寻常人终究会胜过天生的聪明人’,须得明白汉人的学问,才能统治他们。”土土哈听得是成吉思汗所说,顿时肃然起敬道:“说得极好。”梁萧忽道:“成吉思汗自己就不认字,不读书,却是为何?”囊古歹一愣,不知从何回答。梁萧哈哈笑道:“打仗杀人,有没有学问也没关系,但理财算账,却非得学问不可了。”囊古歹若有所悟,连连点头。

  梁萧转身向李庭儿道:“你和赵三狗、王可去买酒买肉,杨小雀有伤,跟我回去。”土土哈急道:“我请你喝酒,你不要买。”梁萧道:“这次我请你,下次你请我吧!”不容他分说,扣住他手臂,土土哈被他扣住要穴,顿时动弹不得,心道:“他的手像有魔法一样,真是奇怪。”却听梁萧又道:“囊古歹你也来。”囊古歹含笑答应。

  土土哈道:“我的马被他们偷了,须得要回来。”梁萧道:“交给赵三狗便是。”赵三狗领命,自与泼皮们交涉,泼皮们大败亏输,不敢违拗,只得引他去取。

  一行人一路说话,到了竹屋前,阿雪正自担心,远远瞧到,欢喜道:“回来啦!”梁萧对土土哈道:“这是我妹子。”土土哈笑道:“你妹子很美!”他说蒙古话,阿雪不懂,望着梁萧,梁萧笑道:“这是土土哈,他夸你长得美呢。”阿雪双颊绯红,低头一笑,转身进屋去了。

  梁萧道:“土土哈,你不会说汉话么?”土土哈道:“我听得懂,但说不好的!”梁萧道:“我妹子不懂蒙古话,你来我这里,就说汉话,我去你们那里,就说蒙古话。”土土哈呵呵大笑,用汉话道:“好!”

  阿雪捧出羊肉,依梁萧坐下,梁萧将比斗之事说了。阿雪大觉有趣,说道:“土土哈你好厉害,哥哥也成了你的手下败将!”土土哈忙摆手道:“不不,论拳脚功夫,我输得掉了裤子,都光屁股啦!”他急切间找不到妥当之言,便将泼皮们骂人的言语说出来。阿雪一听,羞得面红耳赤。

  半晌工夫,李庭儿四人将酒肉买到,将土土哈的失马也拉了来。喝了阵酒,梁萧问道:“土土哈,你是钦察人,钦察离这多远?”土土哈道:“远得紧呢,我离开钦察时四岁,来中原已六岁,足足走了两年。钦察的模样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很大一条河,叫亦得勒(按:即今俄罗斯境内伏尔加河),河边住了许多色目人,红头发黄头发都有的。”

  梁萧听得悠然神往,叹道:“天下真是广大。”他对阿雪道:“待我报了爹爹的仇,我们也去钦察见识。”阿雪大喜道:“哥哥说话算数?”梁萧一笑,道:“自然算数,到时候你若嫁了人,让你丈夫也同去。”阿雪笑容一敛,低头道:“阿雪才不嫁人呢!”梁萧皱眉道:“不嫁人,做老姑娘么?”阿雪默不作声。

  土土哈始终目不转睛看着阿雪,忽道:“梁萧,我很喜欢你妹子,我还没娶妻,把她嫁给我好吗?”他是蒙古人,行事直爽,对婚姻之事也是想到便说,全无滞涩。众人听得一愣,中条五宝哈哈大笑,胡老一叫道:“笨丫头要嫁人啦,哈哈,好玩好玩!”阿雪面红耳赤,骂道:“你们放……放……”但她女孩儿家,终究说不出那个‘屁’字,胡老十逮到话头,笑道:“你放呀,放呀,你怎么放不出来……”正说得开心,屁股上挨了梁萧一脚,五人哈哈一笑,抓了酒肉,一边聒噪去了。

  土土哈道:“我还没娶亲,娘常催我,可我不中意那些蒙古女子。你妹子待人很好,不像其他汉人女子那么多心眼,我一看就喜欢,若你答应,我用这九匹钦察马做聘礼。”梁萧道:“聘礼就不用了,但得看我妹子的意思。”顾视阿雪道,“阿雪,你怎么说。”阿雪脸上倏地血色尽失,咬着唇道:“哥哥让阿雪嫁,阿雪就嫁。”土土哈一听,只道大事已定,喜道:“好啊,我禀告了娘,就来迎你。”

  梁萧瞧了阿雪一阵,摇头叹道:“阿雪,你愿嫁就嫁,不愿我丝毫不会迫你,我只想你开开心心的。”阿雪秀目微微一红,忽地流下泪来,拼命摇头道:“阿雪说了,阿雪说了,我不嫁,就做个老姑娘……”忽地钻进屋里,放声大哭。土土哈看得发呆,不知如何是好。梁萧略一沉吟,叹道:“土土哈,我妹子不肯,唯有作罢!”土土哈一怔,叹道:“可惜。”囊古歹奇道:“你们汉人不是有三从四德么?父死从兄,梁萧你答应了不就成了。”

  梁萧冷笑道:“三从四德么,哼,狗屁而已。”囊古歹更奇,说道:“你的性子不像汉人,倒像是蒙古人。”梁萧微笑道:“我娘是蒙古人,我算半个蒙古人。”他端起酒笑道,“虽打不成亲家,还可以做朋友。”土土哈也举酒笑道:“对,做朋友。”囊古歹笑道:“既然大家这么投缘,不妨交换信物,结为安答。”梁萧淡淡一笑,道:“何须那些俗套,心中是安答,便是安答!”那二人只觉热血上涌,齐声道:“对,心中是安答,就是安答!”一时间,七人同声大笑,将碗中烧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喝酒放歌,闹了半天,方才散去。

  自此,土土哈、囊古歹时常带些酒肉,来梁萧处聚饮。看见赵三狗四人练武,招式巧妙,二人均觉羡慕。梁萧见胡老百闲得无聊,便让他传授二人拳脚兵刃,自己随意指点一些内家功夫。土土哈与囊古歹投桃报李,也将骑射之术传与众人。

  梁萧当日骑射败于土土哈,嘴上认输,心中却颇有不服。他悟性奇高,眼力臂力俱臻一流,精进神速,与土土哈日以赌斗骑马射柳为乐,十局之中,梁萧初时胜三局,败七局,但月余之后,便已和土土哈平分秋色。土土哈本也是天生的练武奇才,得高手指点拳脚兵刃,如虎添翼,李庭儿四人联手,也往往敌他不过。

  二月时光忽忽而过,已至暮春。这天,梁萧正编一把竹扇,忽见土土哈、囊古歹和李庭儿四人有说有笑,乘马而来。六人往日如同寇仇,一经和好,反倒如胶似漆,成了极好的朋友。

  六人下马上了山坡,梁萧见六人都是一脸喜色,便放下活计,起身笑道:“甚事这样欢喜?”土土哈咧嘴笑道:“皇上终于下圣旨啦!签军二十万,大举南征!”梁萧奇道:“南征?征哪里?”囊古歹笑道:“征宋呗?以往两次征讨大宋,皆有不利,这次圣上必是下了决心,不灭大宋,绝不甘休。”梁萧眉头微皱,暗忖道:“好端端的,打什么仗,岂不要死许多人?”他一向淡漠国家大事。对胡汉之争,虽有疑惑,却也懒得多想,嗯了一声,又问道::“你们都签军了么?”土土哈道:“今天得了信,我和囊古歹都签到了,这方圆百里的蒙古人不多,不过百家,囊古歹的爹爹就是这里的百户,我们跟他出征。梁萧,我想托你照拂我娘。”

  梁萧满口应允,望着李庭儿和王可,道:“你们怎么样?”李庭儿道:“本该我爹爹出征的,但他身子不好,是以由我代他;王可他爹早年战死,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弟弟,所以他也签啦。杨小雀和赵三狗虽不是军户,但这次征兵多广,十六岁以上男子,但凡武艺精熟,均可从军。他们既有武艺,自也顺顺当当地签了。”

  阿雪笑道:“既然大伙儿都如愿从了军,今天可得好好喝酒!”土土哈笑道:“说得极是!我都欢喜糊涂了,早知道就该打头苍狼、野猪什么的,让阿雪做了吃,土土哈最爱吃阿雪做的饭啦。”说着目光炯炯,望着阿雪,阿雪脸一红,低头不答。土土哈对她犹未忘情,此次出征,母亲要他成婚了再走,他也没答应,但看阿雪如此模样,不觉心头暗叹,一腔喜悦中多了丝阴影,挥之不去。

  众人坐定,梁萧说道:“常言道:瓦罐不免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你们都要小心。”众人轰声应了,然后谈起前程,甚是憧憬,都盼着立功沙场,获取功名。梁萧对此虽无兴趣,但既然说起,也就姑妄听之。

  此时间,中条五宝从山上道观下来,听到从军之事,顿时乱作一团。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天上传来尖锐的鹰唳。胡老一听得一愣,抬头看去,只见一只秃鹫在半空中盘旋。不由脸色一变,嚷道:“别闹啦,看!”其他四人一看,也露出惊容,胡老一奔到空地上,撮着嘴唇,一声长啸,那只秃鹫从天而降,落到胡老一肩上。胡老一从它爪上取下一支竹管,肩着秃鹫奔回来,举着张纸条子嚷道:“老大,老大,老子不识字,你帮着瞧瞧。”

  梁萧接过纸条,中条五宝纷纷围上,神色紧张,梁萧心头奇怪:“这五个贼厮鸟着什么急?”定睛看那纸条,念道:“湘潭丢找!”四个字写得拙劣,但笔力极强,似要破纸而出。梁萧正觉摸不着头脑,中条五宝却一跳而起,齐声对梁萧道:“老大,告辞了。”梁萧奇道:“为何告辞,这纸条是谁写的?什么含义?”胡老一道:“这是萧大爷写的,说在湘潭追丢了老穷酸,让咱们去帮他找。”梁萧顿时会过意来:“萧老怪自负平生,既然追丢了人,必然深以为耻,将‘在湘潭追丢老穷酸,你们来帮我找’如此简略,绝不写‘追丢老穷酸’或是‘来帮我找’,但这五个傻瓜却能领悟,倒是奇哉怪也!”

  中条五宝说完,对徒弟们嚷道:“老子走了,你们好自为之。”众人莫名其妙,正要询问,五人早已急匆匆撒腿便走,忽地人影一闪,梁萧横身拦住五人,厉声道:“不许去!”胡老一道:“为什么?”梁萧怒道:“我是老大,不许你们去帮萧千绝。”胡老一摇头道:“你是老大,萧大爷却是祖宗,老大怎么也比不上祖宗的。”

  梁萧大怒,本想用强留下五人,但数月来朝夕相处,却又有些下不了手。只得道:“那好,你们说,为何这样帮助萧千绝?若不能让我心服,决不让你们走。”五人对望一眼,胡老万无奈道:“你是老大,老子才给你说,可不能告诉别人。”其他四人回瞪众人道:“都给老子滚开。”将其他人一一推得老远,并严防众人上前。梁萧看了,大觉诧异。

  胡老万咳嗽一声,方才低声说道:“我们兄弟五个,少年时曾在河南闯荡。那年元宵节,我们到开封看花灯。途中我发现一条人影在屋顶上飞奔,轻功好生了得。我们一时兴起,偷偷跟在后面,瞧他去哪里。不料到了隐蔽处,那家伙打开背上口袋,拉出个花里胡哨的娘儿们,那家伙解开她穴道,也不管她哭得死去活来,就来撕她裤子。”梁萧冷笑一声,鄙夷道:“那人就是萧千绝么?果然不是好东西。”胡老万双手乱摆,说道:“错啦,错啦。萧大爷光明磊落,敢做敢当,就算是撕娘儿们裤子,也是大庭广众里撕,那会躲躲藏藏地撕。”梁萧呸了一声,道:“那还不是一样么!”胡老万两眼一翻,道:“就不一样,你再把萧大爷比那个臭贼,老子就跟你翻脸。”梁萧暂且忍住气道:“也罢,你继续说。”

  胡老万方道:“结果老子想,爹说娘儿们都是祸害,不能碰的。当年他就是一着不慎,中了老妈的圈套,才有老子五个,事后大大地后悔。”梁萧这才明白他们处处摆出不跟女人说话的模样,并非瞧不起,而是心中害怕,想要大笑,又觉须得做出脸色,只好忍住。

  胡老万道:“于是老子大发善心,跳出来关照那个家伙,叫他不要碰那娘儿们,否则也会跟老爹一样,大大地后悔。不料那厮却大光其火,说关老子鸟事。”梁萧虽不十分明白,也知那人正在为非作歹,却被五人当场撞破,自然生气。却听胡老万说道:“老子好心没好报,当时也很生气,跟他对骂一阵,双方就开打。不料那贼厮鸟武功十分古怪,身子东一扭,西一扭,弯来拐去,像条花花绿绿的菜花蛇。”梁萧心中一动,忖道:“这般说起来,倒像是脱欢走狗哈里斯了。”

  胡老万续道:“老子一不小心,被他打倒。四个兄弟见状,一起上前,但那厮武功太怪,只一炷香的工夫,他们四个都被他打倒了。”梁萧寻思道:“不对,若是哈里斯,怎挡得住四宝联手合击。”却听胡老万道:“眼看那厮绷着一张臭脸,要杀大伙儿。就在这时,忽听到头顶上有人冷笑。老子忍痛看去,就见屋顶上有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轻飘飘的,好似浮在空中一样,老子以为是见了鬼,吓得大声叫唤,谁知那个影子开口说道:‘老夫最厌三等人,一等是冒犯于我之贼;二等是忘恩负义之辈,三等便是奸淫妇女之徒。今日既撞上,算你运气,看你武功不错,留你全尸,你自戕了吧’……”

  梁萧冷哼一声,道:“是萧千绝么?”胡老万奇道:“老大好聪明,老子本想卖关子的,你却先猜到了!”梁萧道:“这等臭屁,除了萧千绝,谁放得出来?”胡老万点头道:“对呀,当时老子也觉得他大放臭屁,哎哟!”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号道:“错了,错了,萧大爷,老子错了。”梁萧又好气又好笑:“萧千绝远在湘潭,你怕什么?”胡老万正色道:“不管他在哪儿,老子也不能说他坏话。”梁萧暗叹了口气,问道:“后来呢?”胡老万道:“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啦!那厮不知好歹,跟萧大爷动手,输得个落花流水,夹屁而逃,但他武功很怪,萧大爷纵然伤了他,却没杀得了他,被他逃了。”梁萧心道:“此人能从萧千绝手下逃命,却也了得。”又问道:“你知道那人的名号么?”胡老万挠挠头,皱眉道:“这个……这个,萧大爷好像说他叫活骆驼。”梁萧哭笑不得,呸了一声,道:“还死骆驼呢。你连大仇人的名号也记不清么?”

  胡老万笑道:“反正都是骆驼,死的更好。”顿一顿,续道,“当时老子爬不起来了,胡老一胡老十受伤太重,就要死啦!眼看咱们中条五宝就要变成中条五鬼,忽听得萧大爷叹了口气,没有去追那个臭骆驼,却来救老子五个。老子当时好生感激,心想萧大爷这种大高手,不去追人,却来救人,是很没脸子的事情,换了我们,一定痛打落水狗,哪顾别人死活。过了几天,咱们伤好了,一心要拜萧大爷为师。”说到这里,胡老万忽地嘴一撇,号啕大哭,他这一哭,众人颇是惊奇。胡老一骂道:“胡老万,你洒猫尿作甚?田里又不差你那点水!”其他三宝纷纷称是,只是防范众人窃听自家臭事,不敢移步,只你一句我一语远远开骂,胡老万也不管他们,只是大哭。

  梁萧想了想,道:“胡老万,莫不是他说你们太傻,不收你们么?”胡老万听得,立时止了哭,泪汪汪地瞪着梁萧道:“老大你怎么知道?”梁萧道:“这等事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胡老万颓然道:“是呀,萧大爷嫌咱们傻,不要咱们,又说他有徒弟了,不想再收了。咱们却不死心,缠着他不放,结果,萧大爷被老子的诚心打动了。”梁萧冷笑道:“那是什么诚心,分明是脸皮够厚。”胡老万道:“那又怎样?总之萧大爷说不收徒,却可以指点老子功夫。”说到这里,他望着梁萧道,“老大,萧大爷救了老子性命,又教了老子功夫,你说,他叫我去,我去不去?”梁萧沉默半晌,挥手叹道:“罢了,你们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五人听得一声欢呼,胡老百叫道:“老大,你别伤心,老子找到老穷酸,还回来见你。”梁萧只觉眼角一热,嘴里却骂道:“伤心个屁,你们滚蛋大吉,我开心还来不及,快滚快滚,看着你们就生气。”五个人嘻嘻哈哈,一阵风去了。杨小雀和李庭儿四人叫着追了几步,眼看追赶不上,想到五人授艺之恩,不禁落下泪来。

  梁萧道:“有什么好哭,你们既是他们的徒弟,他们早晚会回来。”这时间,忽见赵四急匆匆往山坡而来,一脸焦急。还没上山坡,便嚷:“不好啦,不好啦!”赵三狗迎上去,叫道:“爹爹,出了什么事情?”

  赵四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拨开儿子,拉住梁萧道:“好……好侄子,四叔知你最聪明……最……最能干,你……你定要想个法子!”梁萧道:“您老慢慢说!”赵四喘过一口气,惶惑道:“不知道怎生回事?方才西华苑来人说,朝廷签军,签到了三狗儿啦!”赵四又指着杨小雀道,“还有小雀儿也被签啦,这下怎生是好?咱们明明都不是军户啊!怎么也被签了呢?”跺着双足,都快掉下泪来。

  梁萧瞧了杨小雀和三狗儿一眼,却见二人均是心虚,低下头去。又听赵四道:“好侄子,你可千万想个法子,将这差使儿推了。”梁萧皱眉道:“我知道了,您先回吧!”赵四听他这句,心落下了一半,看了赵三狗一眼,叹了口气,一步一挨,回家去了。

  入夜时分,赵四夫妇又带着赵三狗和他妹妹小葫芦,全家四口来寻梁萧。赵四最为着急,眼巴巴望着梁萧,只盼他想出个绝妙法儿,推了差使。赵三狗却怕梁萧横插一足,坏了好事,双眼东张西望,心神不定。

  梁萧默然良久,方道:“赵四叔,这事我管不了!”赵四急道:“侄子你恁地聪明,怎会没法子?”梁萧摇头道:“这事我真管不了,不是我没法子,而是我不愿管。”赵四听得摸不着头脑。

  梁萧向赵三狗道:“三狗儿,你想好了?真要从军么?”赵三狗看看父母,红着脸点了点头。赵四大怒,揪住他一巴掌就搧了过去,喝道:“小畜生你懂个屁!王可的老子王大山当年活蹦乱跳,一顿吃半头猪的身坯,那一出去,却连把骨头也没回来,老子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小畜生,你再点头?”一路拳打脚踢,赵三狗也不躲闪,随他怎么殴打,只是拼命点头。父子二人一时僵持不下。

  梁萧叹口气,止住赵四,说道:“赵四叔,以我所见,三狗儿年纪大了,见识也多了,终究不会甘居乡下。鸟儿的翅膀硬了,终是要飞上天的,鱼儿的个头大了,小池塘也容不下。”赵四听他这一说,呆了半晌,忽地抽噎起来,说道:“咱……咱不想他送命啊,一上战场,刀呀枪的,搪着就完了啊……” 说着已是老泪纵横。梁萧盘膝床上,合眼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赵四见梁萧不肯帮忙,大势已去,颓然叹了口气,扶着门踉跄出去。梁萧道:“三狗儿,送你爹回去!”赵三狗点点头,跟在父亲后面。小葫芦奇怪道:“爹哭什么呀?”赵四家的叹了口气,只是摇头。阿雪拿了块麦芽糖,塞给小葫芦,笑道:“来,吃糖糖!”小葫芦欢喜道:“多谢阿雪姊姊。”阿雪将她搂在怀里,道:“我们去外面玩儿。”看了梁萧一眼,转出门去。

  赵四家的始终不作声,只是垂头坐在柜边,过得半晌,梁萧睁眼道:“四婶婶,您有话说么?”赵四家的忽地一惊,强笑道:“没,没!我就坐坐!”梁萧道:“好,您坐。”又闭上双目。赵四家的坐了许久,几度欲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起身走出门外。

  过得半晌,阿雪轻手轻足,走了进来,轻声道:“哥哥,我将赵四婶送回家啦!”梁萧睁眼望着她,目光闪动,许久叹道:“阿雪,你过来!”阿雪傍他坐下,梁萧略一默然,缓缓道:“再过三日,我便要从军出征!”阿雪闻言娇躯一震,小口微张,眼中露出骇然之色。梁萧苦笑道:“按理说,我大仇未报,该当一心练好武功,可……”他说到这里,目视摇晃不定的烛火,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半晌方道:“但我终究放心不下他们六个,尤其是三狗儿,他是赵四婶的儿子。四婶对我爹一片痴心,可爹爹无法回报她……刚才不论四叔怎么求我,我也决不会动心,但见四婶一句话不说的样子,我就想起我妈,心里十分难受。”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道:“我想了许多,终究还是随他们走一趟的好。阿雪,我走以后,你好好对待四叔四婶,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我总会把三狗儿平安带回来。”

  阿雪呆呆地一语不发,只是那么坐着。坐了许久,恍恍忽忽进了里屋,便躺上床睡了。梁萧却只想着着出征之事,此事委实大违他的本性,一则军旅颇多羁绊,二则若为征战荒废报仇之事,如何能让亡父灵魂安宁,再说留下阿雪一人在此,委实叫人难以放心。他心中矛盾已极,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其后三日,土土哈、赵三狗六个都忙着出征之事,也没前来。梁萧却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枪,依照中条五宝传授六人的枪法,乘着向土土哈借来的马匹,驰骋演练。诸般兵刃中,短兵刃梁萧喜剑,长兵刃中最喜枪,武学有云:“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法飘逸幻奇,最难练好,可练好之后,也最难抵挡。梁萧剑法虽奇,但宝剑过短,不宜远攻。枪法于常人而言,固然难练,但武功练到梁萧的地步,武学之理一通百通,剑也好,枪也好,都不离幻奇二字。梁萧揣摩两日,便尽得枪术之妙,战阵杀敌,已不在话下。每到他练枪之时,阿雪便在旁观看,只是心事重重,神色忽惊忽喜,喜而又惊,也不知想些什么。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后来到,各带美酒佳肴,摆出一醉方休的架势。众人大呼小叫,端着酒碗,个个神采飞扬。喝了几碗酒,土土哈酒劲上来,忽地高叫道:“梁萧,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啦?土土哈这几天老想,若能与你骑马并肩,一同杀敌,这辈子也算没有白过。”囊古歹也叹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艺,胜我二人十倍,埋没此间,斯可痛哉。”梁萧笑道:“囊古歹,你学了几个汉字,又放文屁了!你们两个今晚来,好似合了伙要劝我从军?”二人对视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梁萧笑了笑,道:“就如你们所愿吧!”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脸上,其他人听得又惊又喜。赵三狗叫道:“梁大哥,你当真跟我们一起去么?”

  梁萧冷笑道:“离了老子,你们四个猪头猪脑,没的丢了性命。”但见四人倏地红眉肿眼,不由眉头大皱,道:“不许哭,没得丢了志气。”阿雪也笑道:“是呀,你们一哭,哥哥会不好意思。”梁萧被她说中心事,面皮一红,回头瞪她一眼。土土哈此时才回过神来,一把揪住梁萧,叫道:“梁萧,你说话算数么?”梁萧道:“这是什么话?你当我逗你玩么?”土土哈搔头一笑,对囊古歹道:“给你爹说,我要跟梁萧一队,不去他那里了!”众人皆是一惊,囊古歹叫道:“你这叫我怎么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左右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李庭儿大笑道:“有了土土哈与梁大哥,我们这七人,能当千军万马使了。”

  梁萧正色道:“你们四个既然从军,便将小名去了,李庭儿叫李庭,杨小雀便叫杨榷,赵三狗叫赵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边说边用手指蘸了酒水,将三人名字写在桌上。三人各各答应。

  土土哈道:“如今再多三人,便是个十人队了,我推梁萧做十夫长。”众人一口同意,梁萧也就不好推辞。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马匹刚卖了三匹,留三匹给我妈,还剩三匹,本想带做从马(按:游牧民族用马制度,数匹马战争中轮流使用,以保持马力)。但梁萧做十夫长,不能无马,我送一匹给你,剩下一匹我俩轮流用。”囊古歹摇头道:“不用如此。我家马多,我牵十匹来,让大家都有坐。土土哈,你不许推三阻四,说什么要靠自己,不受他人恩惠。”土土哈心头感动,抓着他肩膀,呵呵笑道:“好,这次我就不推辞,梁萧既然从军,还请你妈照顾我妈。”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问道:“阿雪怎么办?”梁萧道:“她跟四叔四婶一块儿住。”土土哈点头道:“这样很好,咱们早点打完仗回来,不要让亲人们担心!”梁萧点头微笑,众人得知梁萧从军,无不欢喜,一边谈论战事,一边开怀畅饮,喝到半夜,但听得天上殷雷阵阵响起,片刻工夫,淅淅沥沥,最后一场春雨飘然而至。众人这才尽欢而散,唱着曲子相扶而归。

  梁萧与阿雪冒雨收拾好残宴。阿雪多喝了几杯酒,头昏昏的,洗漱过后,顷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萧起身推开大门,只见雨水哗哗啦啦从屋檐落下,便如一道水晶的帘子挂在眼前,西方雷声轰隆,响个不停,便似千军万马从天空驰骋而过。梁萧凝望着南边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合上竹制的门扉。

车马辚辚

  次日清晨,众人都来梁萧处聚集。赵四得知梁萧也从军照应,转悲为喜,又着实拜托了一番。

  梁萧与众人一道,前往西华苑点兵校场。但见场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站满了应征的军士和送别的亲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声四起。这次万户史格在华阴一地征军八百名,合上其他封地所征兵马,共计三千两百人,一律在西华苑点齐。

  众人各与亲人告别。梁萧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阿雪,无须再送!我打完仗,立马回来。”阿雪点点头,转身便走。梁萧见她容色太过平静,心中隐隐不安:“这傻丫头别要做出什么蠢事。”

  这时锣鼓响起,梁萧七人翻身上马,众家眷退出校场,远远观望。三通鼓罢,众军士各自入列,只见史富通身着铁甲,骑着战马,一阵风驰到苑外,耀武扬威,数点兵马。囊古歹自与父亲说好,将自己和土土哈转了过来。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制,十人一队,自行结合。一旦结成十人队,推出十夫长,若非大将军令,不可擅自变更,十人须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擅自丢下同伴者,处以极刑。梁萧队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寻了三名父亲年事已长的同袍,十个人结成一队。

  点兵已毕,苑内驰出一名白袍将军,约摸四旬年纪,玉面黑须,眉长眼大,一袭白狐领的披风,猎猎随风而动。李庭促马上前,在梁萧耳边低声道:“这便是史格了。”

  却见那史格目光炯炯,扫视众军一匝,朗声道:“但凡自古名将,多是出生行伍。战场之上,强弱尊卑尽以战功而论,一眼就能瞧个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但有大功,史某定然令其富贵,但若违反军令,杀之无赦,我话不多说,望诸位好自为之。”言毕将众军分作步骑,操演一阵,当日发放兵刃铁甲,在西华苑四周结营驻扎,准拟次日出发,与父亲史天泽的大军汇合。

  土土哈返回营帐,气呼呼地坐下,大声叫道:“这史格让人好不生气。想我土土哈从军,是要为忽必烈皇帝打仗,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打仗,他史家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梁萧笑道:“土土哈,你与其生气,不如打仗立功。凭你的能耐,将来的地位,只会在他之上,不会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梁萧你也一样。”梁萧摇头道:“我只想早早打完了仗,便回来练好武功,了断仇怨,再携我妈和阿雪遍游天下,过些散淡日子。”土土哈沉默一阵,叹道:“梁萧,土土哈被你一说,也想过那种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欢土土哈。再说,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烫,若不骑马开弓,跟人作战,那可难受得紧啦!”想到阿雪,他神色一黯。梁萧本想安慰他一下,但阿雪不愿,也无法子,只得默不作声,倒下睡了。

  一夜无话,次日军队开拔。梁萧按军中惯例,临行点兵,让众人各自报数。自己先报“一”,众人从二到十,一一报过。

  待三狗儿报完“十”,梁萧正要转身去跟百夫长交代,忽有一个细微的声音道:“十一!”众人俱各惊奇。梁萧定睛看去,却见三狗儿身后怯怯地站了一个小兵,穿着一身不大合体的衣甲,面如冠玉,眉目清秀。众人只当有人站错了列,正欲提醒,梁萧却看得分明,一言不发,劈手揪住“他”,也不顾那士兵挣扎,拖到一边角落,压着嗓子道:“阿雪,你弄什么鬼?”

  阿雪眼睛一红,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梁萧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饭,把甲胄脱了,回家去。”说罢转身便走,谁料阿雪忽地蹲在地上,嘤嘤啜泣起来,梁萧心道:“不论你怎么哭,我也不心软。”忽听阿雪道:“哥哥说话不算数。”梁萧一愣,忍不住回头道:“我怎么不算数了?”阿雪呜咽道:“哥哥说的,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梁萧心道:“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时我说的话。”便道:“是说过,又怎么着?”阿雪哭道:“但哥哥走了,阿雪就不开心,阿雪难过得要死,阿雪想跟哥哥一起。呜呜,阿雪……阿雪不要留在这里……阿雪要跟着哥哥……”

  梁萧被她这番话说得僵住,心中又是恼怒又是酸楚,无奈蹲下来,好言说道:“阿雪,这是去打仗啊!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从军?”阿雪拭去泪,大眼瞪着梁萧,道:“我不管,哥哥你说了,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阿雪就要跟哥哥从军,哥哥不答应,让我不开心,就是说话不算数,哥哥说话不算数,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梁萧目瞪口呆,心中一个念头转来转去:“这死丫头笨头笨脑,怎地会琢磨出这么一番话来。糟糕,这下被她套死了。”他怎知道,阿雪虽笨,但这三天工夫,无时无刻不在揣摩,如何不与梁萧分开。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一个人锲而不舍地琢磨一事,总有开窍的机会。梁萧以为她笨,却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己平日里千巧百灵,此时却除了两眼圆瞪,说不出一个字来。而阿雪早已铁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对视。

  二人就这么对望半晌,远处传来号角之声,那是大军集合的号令。梁萧一顿足,拉起阿雪,咬牙道:“若你是个男的,老子一巴掌打烂你屁股。”阿雪看他神情,知道计谋得逞,顿时眉开眼笑。梁萧瞪她一眼,拉她快步转回。众人见他二人去而复返,皆是诧异。

  李庭儿蓦然认出阿雪,失声叫道:“哎哟,这不是……”话未说完,便挨了梁萧一脚。梁萧怒道:“都给老子闭嘴,谁敢再说话,军法处置。”他心里有气,趁机发泄在他人身上。其他五人都已认出阿雪,但看梁萧一脸怒容,情知必有隐衷,不敢触他霉头。其他三个兵士却心中奇怪:明明是十人队,怎么多出一个,还长得女里女气,能打仗么?但见这十夫长满身杀气,也都不敢吱声。

  号角三响,爆竹响起,驱祟辟邪。两千兵马裹着应征民夫,向东开发。道路两旁挤满送别的人,父母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儿女哭爹爹,牵衣拽马,遮道而哭,号泣声响成一片,众征卒无不动容,孱弱者纷纷坠下泪来。

  大军越走越远,哭声已不可闻,可仍在众人耳边盘旋,梁萧回头望去,但见丘山重重,再无一个亲人,不由心生惆怅,想起少时学的一首诗,叹道:“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囊古歹听得,皱眉道:“梁萧,这诗可不吉利。”梁萧微微苦笑,不再念下去,赵三狗却奇道:“怎么不吉利?”囊古歹有意显摆学问,笑道:“这是汉人诗圣杜甫的名篇,最后几句是这么说的: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这几句甚是浅显,土土哈等人都听得明白,纷纷骂道:“明知不吉利,你还念出来!懂几首屁诗就了不起了么?”囊古歹被溅了一脸口水星子,大是狼狈。

  兵马从华阴出发,当日过了潼关,夜宿闵乡,次日渡过黄河,行军两日,进入河南境内。在洛阳史格与兄弟史弱汇合,兵马增至六千,折道向南。十余日后,进抵蔡州,此时史天泽也率本部精锐到达。兄弟二人晋见父亲。午时史格回营,召集众军聚合。

  众人到了军帐之前,但见史格负手而立,不言不语,面色阴沉,皆感事有不妙,心头好生纳闷,过了好半晌,却听史格道:“本帅见过家父了,家父以为,这支新军甚是孱弱,不堪重用。命我在此驻扎,多加操练,后方粮草不久将至,到时协助押运。”

  众人或喜或怒,喜的是梁萧之辈,不用打仗,乐得轻闲,怒的却是土土哈与囊古歹。众人返回营帐。土土哈还没进门,便将头盔猛掷于地,怒道:“本指望直扑襄阳,跟宋人大战一场,怎料竟是押运粮草?”回头一看,但见梁萧盘膝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根筷子,在沙地上指画,不由叫道:“梁萧,你怎么不说话?”梁萧笑道:“我又不是史天泽,说话不管用。”囊古歹看着地上字符,奇道:“梁萧,你在算术?”梁萧笑道:“你也会?”囊古歹道:“会一点,但你算的我看不大懂。”梁萧道:“左右无事,我在计算军中粮草出入之数,顺便推演若是打起仗来,每一军士一天应背负多少军粮,每日消耗多少粮草;步军消耗多少,马军消耗多少,作战三天如何分派粮草,作战七天又如何摊派?”

  土土哈奇道:“这也能算出来?”梁萧笑道:“能的。你瞧这一题,假令一个民夫负五斗米,一个军士带五天的干粮,每天一人吃两升,二人能吃十八天,但若算上回师,一来一去,就只能吃九天。若是两个民夫和一个军士,背粮的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多了,来回就只能吃十三天;若是三个民夫一个军士,便只能吃十六天了。”土土哈搔头道:“就算三个人背,还是不够咱吃!”

  梁萧道:“此次征宋,签军二十万,加上前线大军,便有三十万之众,征讨时日,也不止一月两月,许多人食量特大,如你土土哈,一天吃一斗粮不止,一个人顶两头猪,不,该顶两头牛才是。你吃上三月五月,一二十个民夫也养活不了。”众人大笑。梁萧也笑道:“若是使用牛马,倒要省些。骆驼能背三石,马一石五,驴一石,但牲畜也要草料喂养,牲畜多了,还会生病死去,粮食搁在哪里,就烂在哪里!况且使用牛马,还须得道路畅通,是以遇上险阻,还得开路搭桥。再说,蒙人多吃肉食,牛马消耗极大。据以上种种,经我运算,便是以车马运输,三十万大军少说也要百万民夫,赶牛牵马、昼夜搬运才能供养。”

  李庭叹道:“听梁大哥这么说,咱们只知打仗痛快,却不知道养活一个士卒如此艰难。”土土哈也道:“难怪忽必烈皇帝迟迟不愿签军,原来是因为这个。”梁萧道:“若以钱粮消耗而论,攻远大于守。征讨越远,越是不利。但守者也有不利之处。其实背粮打仗是最愚蠢的法子,最妙莫若‘因粮于敌’,即是用对方的粮草养活自己。攻下一座城池,就能获得给养,此长彼消,守方定然疲弱,而攻方更为强悍。”

  土土哈大悟道:“对呀!好容易的道理,我怎地没想到?”李庭沉吟道:“如此说来,若是守者最好坚壁清野,不留粮草于敌了?”梁萧也不答他,笑道:“土土哈,你说呢?”土土哈道:“我以为,莫如断敌粮道,逼迫对方退兵。”梁萧道:“土土哈说得对,与其死守,莫若出击,以精兵锐卒游击敌后,断其粮草,方为上上之策。”土土哈大笑道:“梁萧,你绕着弯子,就是要说押运粮草十分紧要,叫我不要轻视吗?”梁萧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不知宋人是否有此胆略,但出奇兵于我军之后,游击骚扰,摧毁粮道,却是上上之策。兵法云‘十则围之’,故而守城较易,但突袭却非得极精锐之士不可。换了是我,必然以我之弱,当敌之强,以我之强,攻敌之弱。弱者莫过于粮草。我方才算了一次,若是每天摧毁一支千石粮队,两年之内,定叫元朝大军哀鸿遍野,无功而返了。”

  土土哈听到这里,忍不住嚷道:“梁萧慢来,你究竟是替谁打仗?怎么尽替宋人着想?”梁萧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穷极无聊,算算罢了。”土土哈一把抓住他胳膊,激动道:“梁萧,但若你当将军,对手可就吃亏啦。”梁萧摇头道:“这一招对成吉思汗没用。”土土哈凛然道:“不错,太祖之时,牛马随军而出,可说无粮可断。”梁萧道:“听我妈说,蒙古男人既是士兵,又是牧民,战牧两不误,但他们能用这种法子一统北方,横扫西方,却很难征服南方。因为南方为水泽之地,无法放牧,必须携带粮草,更要用到舟楫。”

  帐中静了一阵,土土哈叹道:“梁萧你真聪明,换了土土哈,万万想不出这等道理。”梁萧摇头道:“我听一个姓明的老头儿说过,大将军不是一人敌,而是万人敌,不靠蛮力,要用心思。你们想做大将,就得多知兵法。成吉思汗的兵法很厉害,但汉人的兵法也不简单,我听那明老头说过一些,左右闲着,我说给你们听听。”众人闻言大喜,纷纷坐直身子,倾听梁萧说话。阿雪没什么兴致,升了火,将发放的两块牛肉抹了盐,用铁叉串着烤炙,待众人说完,分而食之。

  众人滞留蔡州,白日里习武练箭,晚上便听梁萧讲解兵法。当日逃亡路上,明归曾与梁萧多言兵法,梁萧便转述给六人,但他心思跳脱灵动,从不一味依照书本,多提自家见解。而六人之中,以土土哈、李庭领悟最多。土土哈喜爱野战;李庭则偏喜排兵布阵,长于算计。

  史格远离战场,甚不得志,日日与侍妾歌女厮混。土土哈和囊古歹看在眼里,颇为瞧他不起。过了二十来天,大军粮草运到,约有三十万石,史格将人马分为三十拨,一拨百人,先后出发押送。自己则率人殿后。梁萧一队被放在前方,有打先锋的意思,让土土哈好生欢喜,不料夜里来了消息,这一拨的百夫长竟是史富通。众人闻讯,泄气至极,纷纷扯着嗓子骂娘。

  果然到了次日,史富通上任。一上路便对梁萧等人百般挑剔,呼来唤去,动辄打骂;梁萧却一反常态,笑脸相迎,扶他上马下马,百依百顺。只是好景不长,才过了午饭时分,史富通忽地模样大变,跟在梁萧身后摇头摆尾,乖巧至极,倒似梁萧一变做了百夫长,他则成了十夫长一般。

  众人见他前倨后恭,皆觉惊奇,不知梁萧用了什么法子。而史富通死缠着梁萧,睡觉也要跟着,大家无暇询问。到了第二天,众人好容易抽了个空子,悄悄询问,梁萧笑道:“说来简单,他叫我扶他上马,我就扶他上马,只不过趁机在他‘足阳明胃经’上做了点手脚,让他胸闷厌食,吃不下饭,然后告诉他,我会医术,看出他命不久矣,并将诸般症状说出。这家伙一听,当真魂不附体。我又说,只要你听话,我就想法救你,要么你自求多福!”众人无不大笑,土土哈道:“这法子虽好,但怕时日一长,史富通难免发觉上当。”

  梁萧道:“我自有变通。昨晚胡乱捏了两颗药丸子给他吃了,借把脉看病的时候,解了胃经,却在他小肠经上弄了一弄。今天他是不厌食了,但又开始乱拉肚子;我决意一天给他来个调调,明天是督脉,后天是任脉,再后天是奇经八脉。嘿,不着急,一条一条慢慢来……他这会儿拉稀去了,出来之后,你们不许笑破我的好事。”话才说完,便看到史富通脸色青白、提着裤带从山坡后面转出来,一行人纷纷转过头去,捂嘴忍笑,好生辛苦。

  史富通苦着脸拉着梁萧,诉说病情,刚说两句,猛地面红耳赤,又捂着肚子向山坡后飞奔。众人张嘴要笑,梁萧瞪视过来,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躲到无人处,放声大笑。

  停停走走,过了七八日。史富通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忽而背痛,忽而腰酸。这里好了,那又出了毛病。他初时怀疑梁萧弄诡,沿途连寻了几个大夫,但人人都觉脉象不对,可就是说不出毛病在哪儿,吃药针灸,均不见效,反倒梁萧每次给他“看病”后,总要好上一些。但过不多久,一种难受消失,别种难受又生。史富通贪恋富贵,十分怕死,但觉周身不适,真当患了不治怪症,性命操于梁萧之手,当即对他掏心掏肺,言听计从,更无丝毫违拗。

  这一日,押粮大军进入伏牛山区,距离襄樊不远,忽见右方出现两百来人的车仗。梁萧看见,笑道:“史大人,前方似乎有人!要不要知会一声?”史富通正躺在一堆粮草上,听他这声叫唤,不觉心一沉:“史死同音,他叫我史大人,眼下可是不吉利。”想着悲从中来,眼圈儿一红,涩声道:“好兄弟,你瞧着办好啦!咱恐怕挨不到襄阳啦。唉,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代我转告万户爷一声,说我史富通出师未捷身先死,但挨到最末一时,对史家可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是以请他善待我家里四个婆娘。好兄弟,我给你说,除却家里四个,史某还有六个外室,二十顷地都在她们名下,我这一走,定被那六个贱人趁机占了。你代我给万户爷说,务必……务必要回来给我两个孤苦的孩儿呀……”想着阳世繁华就要从此别过,他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众军见他垂死之人却哭得中气十足,皆觉诧异。

  这时,对面派来一骑人马,驰到近前,问道:“阿里海牙大人叫我来问,你们是押运粮草的么?”史富通一惊,放开梁萧,嚷嚷道:“阿里海牙大人?哎呀,好兄弟,扶我下来,扶我下来。”众人见他忽又生龙活虎,俱是惊奇。哪知史富通由两个民夫一扶,又显出娇弱之状,说道:“大人在哪儿?小人史格万户手下史富通。”

  那传令兵见他怪模怪样,讶道:“你是这里的头儿?”史富通忙道:“是呀,我是百夫长。”那人将信将疑,道:“那好,我告诉海牙大人。”说罢驰马而去。片刻工夫,那队人马奔来。当头一人身着紫缎便服,头戴紫貂皮帽,鼻梁高高隆起,一双褐黄眸子炯炯有神,不似寻常蒙古人,倒和土土哈有些相类。

  那人得手下指点,打量史富通道:“你便是百夫长?”史富通有气无力地道:“小将史富通见过右丞大人,只是路上患了重病,无法成礼,还望将军见谅。”阿里海牙讶然道:“既然生病,就该换人带兵,怎能强自支撑?你个人生死事小,失了粮草可是大事。”史富通顿时哑口无言。

  阿里海牙冷哼一声,顾视众军,见梁萧与土土哈气宇轩昂,容貌不凡,心头一喜,马鞭遥指道:“你们两个,给我过来。”梁萧与土土哈对视一眼,走上前来。阿里海牙道:“你们担任什么职务?”土土哈道:“我是寻常兵士,他是我的十夫长。” 阿里海牙点头,对梁萧道:“我命你暂代百夫长。”又对土土哈道:“十夫长之位,由你担任。”二人只得应了。阿里海牙又问史富通道:“史格为何分军押运?”史富通傻了眼。原来,史格深信兵书“愚兵易驭”之法,决不将用兵之道告知属下,史富通自也无从知晓。惶恐之际,两眼望着梁萧,满是乞求之意。梁萧一笑,淡淡地道:“只因暑热渐至,粮队牲畜又多,合兵押运一旦滋生疫病,就会累及所有牲畜。若然分成二十队,前后调开,一队害病,也不至于危及其他队伍。”史富通一听有理,忙道:“对对,万户爷就是这么说的。”阿里海牙颔首道:“不愧是名将之子,思虑周全,但凡事有利也有弊。”梁萧笑道:“大人莫不是害怕分兵势弱,遭人各个击破么?但想来此处临近襄阳,大军一呼万应,谅宋人也没此胆略,敢在十余万大军眼皮下劫掠。”

  阿里海牙忖道:“我方才问话,百夫长答不上来,这个十夫长却侃侃而谈;我说利弊,他却将不利之处一口道出。”他打量梁萧,心道:“看他服色,不过是寻常军士,怎地却有如此见识?”当下也不露声色,淡然道:“说得不错,但凡事得防微杜渐,倘若真有人行劫,又当如何处置。”目光炯炯,凝视梁萧。

  梁萧笑道:“区区一介兵士,又会什么处置?大不了少分十拨,二百人一拨,队伍也不离如此之远,前后相顾。每队设传令兵,一遇险情,便前后呼应,以一字长蛇阵应对,击我首则尾应,击我尾则首应,击我中段么,那可算他倒霉,首尾皆至,杀他个落花流水罢了。”阿里海牙瞧了梁萧半晌,忽地点头道:“你到襄阳,可来我营中相见。”史富通雷震一惊,望着梁萧,目中隐有妒色。

  梁萧笑而不语,心道:“我没事见你干吗?”阿里海牙又道:“襄阳乃是两国交界,我军近了,宋军也近了。你们与我合军一处,彼此照应。”他见梁萧不答话,忽地正色喝道:“百夫长,听到了么?”梁萧道:“全听大人号令。”心想:“如此也好,我也落得轻闲。”

  阿里海牙满意颔首,率领这支人马,穿过山侧所辟道路,前往襄阳。史富通方才遭梁萧抢了风头,突然间来了精神,寻个机会,乘马挤到阿里海牙身边,大献殷勤道:“小人早听万户爷说过,海牙大人与阿术大人乃是伯颜元帅帐中双璧,本来宋军也有几个厉害角色,如李庭芝、吕德,当年曾与宪宗皇帝和圣上交锋,也算是当世名将,可从没在您与阿术大人手上讨得好去!”

  阿里海牙虽然不好逢迎,但听得这话,也觉舒坦,微微笑道:“我怎及得上阿术大人?阿术大人用兵犀利,宋人畏之如虎,襄阳如今格局,多是他一手打出来。我所立功劳甚是微薄。不过说起来,李庭芝和吕德也只是靠着坚城深池,负隅顽抗。以圣上之英明,当年屡攻宋人不下,只因不习水战,而非这两人有多厉害。如今圣上拾遗补缺,大力振作水师,此次南征,自是摧枯拉朽,岂是这两人能够抵挡?”说到这里,颇有不屑之色。

  史富通叹道:“小人长居穷乡僻壤,孤陋寡闻了!唉,圣上神明英睿,圣意如龙,实非我等所能揣度,以后若有不明之处,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阿里海牙早年是西域一名维吾尔农夫,出身低微,凭的是自己苦学成才。他获取功名之后,也喜他人与己一般好学多问,当下颔首道:“知道自己不足之处,就是精进之先兆。只要勤奋好学,深思自强,定有出头之日。唔,先时你不是生病么,如今似乎好了许多。”说着露出关切之色。史富通叹道:“我这病时好时坏,梁萧最清楚啦,只怕好不了。”阿里海牙皱眉道:“是么,我认识几个军中大夫,医术不错,到了军营,让他们给你看看。”史富通感激涕零,几乎要下马叩拜。阿里海牙拦住他,安慰两句,回顾梁萧,见他远远跟着,笑道:“他叫梁萧么?年纪虽轻,却是个难得的人才。”史富通听得这话,心头好不嫉妒,嘴里却笑道:“他本事大,脾气也大,不易与人相处。”阿里海牙皱眉道:“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此人骄傲太甚,寻常将领只怕驭他不住。”史富通露出惋惜之色:“是呀,故而万户爷也不想用他。”阿里海牙微笑不语。

  梁萧虽落得甚远,但耳力通玄,史富通一番言语倒是听得大半,暗自冷笑:“这厮胡乱搬弄是非!哼,明天轮到足少阴肾经了,你小子备好两缸清水,边喝边拉好了!”又听史富通道:“但不知海牙大人为何大驾到此,不在襄阳与宋军鏖战。”阿里海牙道:“我方从大都返回,只因圣上登基以前,两度征宋,皆无功而返,故而对南征之事始终存疑。朝中大臣也各执一词,争论激烈。伯颜元帅和阿术大人无暇分身,命我回朝禀报襄阳战况,坚定圣上南征之意。唉,几经周折,万幸不辱使命。”史富通逮到话头,更是极力吹捧,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阿里海牙听到得意处,发出阵阵爽朗笑声。

  谈笑间,众人绕过山脚,顺着蒙古大军开辟的大道行进。走了一程,忽见前方一块山石,将道路阻了大半,人马虽可绕行,但车辆却难以经过。阿里海牙皱眉道:“莫不是下雨,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向梁萧道,“你派几个人来将石头移开。”梁萧皱了皱眉,招呼众人搬运大石,那大石深陷土中,少说也有万斤之巨,梁萧与土土哈合手,也无法撼动。其他汉人军士都来帮忙,梁萧喊起号子,着大家齐心协力,将那石头一分一寸,向一旁的山坡上推去。

  这时间,忽听传来鞭打声,一个村姑伴着一名童子,一前一后,挥鞭赶着二十来条牛,迎面向队伍走来。那童子挽着双髻,眉清目秀,抽了牛屁股一鞭,忽地大声唱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声音稚嫩清脆,一边唱着,离队伍也越发近了。

  阿里海牙通晓汉人文字,不由忖道:“没料到这小小童子,也会诗歌?”维吾尔族嗜好音乐,阿里海牙更是此道高手,听这童儿唱得合音符节,不觉微微点头,却听那女子笑道:“弟弟你唱得好,我也唱一首。”她生得肌肤白腻,眉目如画,虽是布衣荆钗,不失窈窕之态,轻启朱唇,婉转歌道:“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径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间。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众军见她人才秀丽,歌声圆润,耳听目视之下,不禁呆了,那牛群顷刻已到军前,众人虽觉二人来得出奇,但童子女流,并不放在心上。

  梁萧将石头推到坡上,寻了块较小石头卡在下面停住,缓过一口气,掉头一看,但觉这女子牧童俱是面熟,转念间眉头大皱,厉声喝道:“你们两个做什么?”那两人认清他容貌,均是一愣。敢情他俩不是别人,女子是楚婉,童子却是云殊的小书童风眠。二人一见梁萧,面上皆有惊惶之色。众人见梁萧与之争吵,皆感奇怪。阿里海牙不由喝道:“梁萧,你说些什么?”梁萧见了那童风眠,顿时想到云殊,当真分外眼红,不答阿里海牙,上前一步,厉声道:“小屁孩儿,你乔装打扮,在此干吗?”那小书童风眠眼珠一转,笑道:“自然是放牛啊!这里不是叫伏牛山么?”梁萧骂道:“放牛?放屁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忽听对面山坡上有人放歌道:“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梁萧听得耳熟,举目一看,但见一人白衣如雪,一手负背,一手卷书,足下似缓而疾,行云流水般走来,不是别人,正是云殊。

  梁萧不料他也到此,心念数转,忽见风眠、楚婉分别拿出火折子,在几头牛尾上晃两晃,牛尾上所系爆竹顿时点着,噼啪震响,二十多头大牯牛受此惊吓,第一个念头便是向前狂奔乱突,摆脱危机。刹那之间,牛群拥入军阵,众军措手不及,人仰马翻,粮队牛马也受了惊扰,纷纷挣扎乱动。梁萧、土土哈因推动大石,弓箭皆在马上,此时变起仓促,连放箭射牛也是不能,眼睁睁看一群疯牛将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二人点火之时,云殊一声长笑,笑声冲天而起,只见两边坡上林中,人头耸动,倏忽现出数百之众。云殊撤下右臂,手中多了把斑斓古剑,剑锋下指,朗声唱道:“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众人齐声应和:“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歌声中,纷纷提着弓箭长矛,铁锤刀枪,从两面山坡呼啸而下。

  云殊一剑当先,光影纵横,残肢断臂好似落叶纷飞,鲜血四溅,便如雨下,溅在他白衣之上,艳若片片桃花。他几个起落,便到阿里海牙马前,见他服色,知道必是首领,凌空一爪,劈头落下。 阿里海牙久经战场,见势身子一偏,倏忽钻入马腹之下,还未定神,眼前忽地出现一张嫩脸,却是那放牛的牧童。阿里海牙不及抵挡,便被小书童风眠拿住心头穴道,捉在手里。眼见不远处史富通满地乱爬,忙叫道:“快来救我。”然史富通此时心惊胆战,只想如何逃命,哪还管什么“海牙大人”。

  风眠将阿里海牙自马镫上拖下,嘻嘻笑道:“公子,逮住啦!”云殊双足在马鞍上一点,道:“你抓好他。”也不停留,飞身纵起,刷刷三剑,又刺死三名色目亲兵。

  伏兵来得突兀,梁萧等人都在坡上,首当其冲,唯有转身抵挡。一个使鬼头刀的壮汉直奔梁萧,一个瘦长汉子则挺枪直刺土土哈,李庭等人也各自遇上对手。

  梁萧微微侧身,那使刀汉子手中一轻,鬼头刀已被夺过。梁萧反手回刀卷来。汉子不料这寻常军士竟有如此武功,大惊之下躲闪不及,不料梁萧刀在半途,突地偏转刀锋,一刀横拍在他太阳穴上,壮汉遭此重击,闷哼倒地。此时间,忽听土土哈一声大喝,梁萧回头看去,但见他将长枪夹在腋下,神力迸发,将瘦汉凌空举了起来。这大力一抛,那瘦汉握不住枪杆,向后飞出。但他武功娴熟,一个筋斗翻身落下,犹未立稳,土土哈已飞身抢至,长枪不及掉头,着地横扫。他天生神力,这一扫何止数百斤力道,汉子小腿中棒,惨号倒地。

  土土哈与梁萧轻易胜出,赵山五人却陷入苦战。要知这次来的都是南武林的好手,而五人不过习了数月武艺,纵得高手指点,也难大成。更何况赤手空拳与这些好手交锋,顿然不敌。梁萧见状,一起一落掩上前来,手中鬼头刀游走如龙,将一干豪杰杀得连连后退,但梁萧与他们并无冤仇,故而始终不出杀手,但对手仗着人多,一退又上,拼死纠缠。

  土土哈见状飞身赶上,趁众人被梁萧吸引,自后偷袭,砍翻两人,厉声道:“梁萧,战场之上不可留手。”梁萧眉头一皱,气贯刀锋,呛啷之声不绝,六七名南朝武人虎口流血,刀枪脱手。梁萧刷刷两刀,迫开众人,喝道:“拾兵器。”李庭儿五人应声抢上,将兵刃拾起。此时众豪杰看出这几个兵丁棘手,均围上来。

  梁萧见对方个个皆是好手,若不伤人断难脱身,当即高叫道:“要活命的滚开些。”群豪置若罔闻,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舞着对短戟,当先扑到。忽见刀光如雪,瞬间便到汉子肩头。敢情梁萧心一狠,使出气夺千军的“修罗灭世刀”来。眼看汉子手臂就要搬家,忽地一支长矛横里格来,铮的一声,竟将梁萧这招“掣电追风”挡住。梁萧手臂剧震,心知来人高明,刀势略偏,一招“孤神渺渺”,刀光吞吐,顺着矛身游走,削那人十指,那人惊咦一声,后跳丈余,叫道:“好家伙。”那刀疤汉子捡回一条胳膊,狼狈而退。

  梁萧见那持矛之人须发皆白,红光满面,正是“参天狻猊”方澜。方澜望着梁萧,也觉心惊:“鞑子行伍之中,竟有如许人物?”沉喝一声,摇动长矛,分心便刺。梁萧举刀接住,他此时武功已在方澜之上,霎时间七斩八斫,杀得方澜节节后退,只仗着矛长刀短,奋力不让梁萧欺近。梁萧斗得不耐,忽地厉喝一声,招变“焚天灭地”,刀光霍霍,漫天涌到。方澜匆匆挡了三刀,忽被梁萧刀里夹腿,踢偏长矛,一刀掠向他胸口。方澜正觉难当,忽地一人抢至梁萧身后,一对铁鹰爪破空有声,袭他后背。

  梁萧无奈回转刀势,挡住来人铁爪。方澜回过一口气来,叫道:“靳飞,这厮爪子硬得很。”舞起长矛,与靳飞左右夹击。他二人俱是南武林一流人物,梁萧纵然厉害,也被缠得无法脱身。但靳飞与方澜联手之下,才挡住一名蒙古军士的单刀,心中骇然之情,却是无以复加。

  这边厢,云殊领着一百来人,在元军之中冲来荡去,所向披靡,顷刻之间,将三百多名士兵杀得死死伤伤。正厮杀间,忽听楚婉一声娇喝:“不要走。”云殊循声瞧去,只见一名矮小元兵舞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和楚婉四人边斗边逃。他身手不弱,长剑锋快,而且只顾逃走,楚婉一行竟拦不住他。云殊再一转眼,更觉吃惊,但见东面坡上,一道寒光倏来倏去,杀得方澜、靳飞后退不迭,另有六名元兵,随那寒光砍杀。

  云殊此次立意杀光这支粮队,决不放走一人,因之长啸一声,纵身跃出,见那矮小元兵正往坡上疾奔,当即抢到他身后。这名元兵正是阿雪,她未去搬运石块,故而留在军中,突见两边杀至,心中惊惶,见梁萧在东坡,便往东逃,不料却被几个南方武人迎面截住。幸得梁萧怕她遇险,将铉元剑给她防身,对方措手不及,被她斩断刀枪,眼看突围在即,忽觉身后风声大起,心头一凛,当即反身出剑。云殊左手成爪,将铉元剑劈手夺过,右剑一振,正要刺出,忽听阿雪尖叫一声:“是你!”

  原来,阿雪当日在五龙岭见过云殊,此时照面认出,惊叫出声,只因毫无掩饰,脱口便是女子嗓音。云殊长剑本已到她咽喉,但听到这声,颇为吃惊。他剑术已臻收发由心之境,剑锋一凝,反手拿住阿雪肩背,吃惊道:“你是女的?”他不及细想,将阿雪反手掷出,喝道:“楚姑娘,看好她!”足不点地,直奔坡上。阿雪被他一抓一扔,皮帽落地,露出一头青丝,女儿模样尽显,楚婉暗暗称奇,上前一步将她擒住。

  梁萧被一众高手围攻,使尽解数,猝然间也脱身不得。交锋片刻,赵山、王可被对手一轮抢攻,冲在一旁,忽听女子叫声,转过头来,恰见阿雪被捉。二人大惊,不及向梁萧呼救,转身便冲,想要夺回阿雪。正逢云殊快步赶来,迎个正着。赵山不知厉害,朴刀一挺,迎面砍出,云殊左手铉元剑一挂,将他朴刀挑在一旁,右手剑光电闪,刺入他胸膛,赵山大叫一声,仰天便倒。王可目眦欲裂,手中镏金镋一抖,向云殊扫来,云殊如法炮制,左剑挂开镏金镋,右剑掠出,划过王可小腹,王可惨号一声,踉跄后退。

  梁萧听得惨叫,回眼一看,只惊得魂飞魄散。他此时身处重围,稍一失神,便着靳飞铁爪掠肩而过,血透衣甲。梁萧痛哼一声,掌中刀光乱闪,四名豪杰身首异处。靳飞怒道:“好贼子,有你无我!”与方澜二人并力扑上,梁萧无心久斗,避开二人,尽杀弱敌,刹那间又刃数人,合围之势顿如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云殊正欲补上一剑,取了王可性命,忽见同伴们死伤惨重,心头一惊,丢了王可,直奔梁萧。土土哈横身一拦,挺枪便刺,云殊却足下不停,于飞奔中闪过来枪,剑若雷行电掣,直奔土土哈左胸。

  土土哈横枪疾挡,不料云殊挽了个剑花,剑锋上掠,向他咽喉挑来。眼看土土哈要步赵山后尘,忽听空中一声骤喝,梁萧居高临下,一刀劈来,锋刃未至,已是激荡生风,波及数丈。这一招“修罗断岳”,凶狠猛烈之处,当为天下刀法之最。云殊左剑疾向上格,右剑自然一缓,土土哈身手也甚敏捷,趁机后跃,但剑锋所及,仍将他胸甲划破,鲜血淋漓。

  刀剑相击,火光四射,梁萧挟毕生之力,行倾巢一击。云殊则是仓促抵挡,顿时虎口迸裂,铉元剑脱手飞出。但他临危不乱,右手长剑如怒龙昂首,直刺梁萧小腹。梁萧瞧出这一剑乃是“归藏剑”的路子,心中惊诧。要知这一招“修罗断岳”有攻无守,全无后招,当下只得借云殊挥剑格挡之力向后飘闪。云殊得势不让,长剑精光闪动,紧随梁萧退势,刷刷刷杀出两丈之遥。梁萧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鬼头刀一竖,铮的一声,终于封住云殊一剑。

  两人二度交锋,均如电光石火,直到此时,云殊才看清梁萧容貌,微微一怔,失声叫道:“是你?”梁萧却不答话,反手又是两刀,云殊封出两剑,忍不住脱口问道:“柳姑娘……”梁萧已恨极了他,“柳姑娘”这三字更如火上浇油,挥刀之际,迎面狠啐一口。云殊偏头让过,颊上仍不免溅上两点口水星子,一时羞怒难当,厉声道:“好贼子,受死吧!”剑光霍霍,再不留情。

  两人以快打快拆了十招。“修罗灭世刀”本不是萧千绝最得意的功夫,而“归藏剑”却是公羊羽生平绝学。二十招不到,梁萧隐然已露败象,再瞧方澜、靳飞正率众围歼土土哈五人,不觉心急火燎,足下一晃。云殊挥剑刺空,微觉愕然,忽见梁萧展开“归元步”,向土土哈疾奔而去。云殊浑然思想不透,这少年已被自己废去内力,为何不但武功尽复,而且远胜从前,但此时情急势迫,不容他细想,当即也展动“归元步”,紧蹑梁萧之后。二人一前一后,疾似脱笼之鸟,滑如潜渊之鱼。梁萧沿途频施杀手,刀刀见血,决不落空;云殊又气又急,心知任他转上两个来回,只怕这里再无活人,当即催动内力,双足一顿,纵在半空,“震剑道”出手,雷霆一剑,刺向梁萧背心。

  梁萧反手一刀,封向身后。奈何云殊那口“炎龙剑”本是宝剑,刀剑互绞,鬼头刀断作两截,云殊剑锋不止,直抵梁萧后心。怎料梁萧并不转身,歪歪斜斜跨出一步。两人步法一般,原本互知根底,云殊算计妥当,这一剑已然封死了梁萧诸般去路,殊不料梁萧这一步怪异至极,绝非“三才归元掌”中任何一路步法,云殊苦心设下的后招,统统落空。

  原来这一步出自梁萧由“无所不能图”中悟出的“十方步”。九如和尚有言“棒打十方世界”。梁萧以“十方”为名,大有“踏遍十方世界”之意。若说“归元步”趋退入神,已得九宫图之大成,那么这一路“十方步”则脱出九宫之外,更是出神入化了。

  梁萧摆脱云殊,左一晃,右一摆,倏地一掌落向方澜肋下。方澜卸开土土哈的长枪,准拟将他一矛刺死,不防梁萧背后施袭,顿然挨个结实,口喷鲜血,抛向云殊。云殊只好放过梁萧,将他接住。

  梁萧见土土哈浑身是血,长枪乱舞,已然杀得头昏,心知大势已去,一把将他扣住,大喝道:“走。”王可奔过来,一手捂着肚皮,一手拿着铉元剑,咬牙道:“梁大哥,给。”敢情他躺在地上,铉元剑脱出云殊之手,可巧落在他身边,被他拿起冲杀一阵。

  梁萧接过长剑,见王可气色灰败,摇摇欲坠,不觉心头一紧,扬声道:“囊古歹,扶好他。”剑光连闪,刺倒两人,领众人抢上大路。李庭抱着赵山,边跑边哭道:“梁大哥,三狗儿快死啦……快死啦……”梁萧心一沉,将赵山接住,喝道:“李庭,你去抢马。”低头一看,只见赵山胸口被鲜血染红一大块,气若游丝,便一迭声唤道:“三狗儿,三狗儿……”叫声未歇,身后风起,云殊挥剑又至。梁萧忙将赵山负在背上,转身抵住他一轮抢攻。此时两人一般的宝剑,一般的剑法,云殊急切间竟占不得丝毫上风。何况突见梁萧使出“归藏剑”,惊诧莫名,连连喝问来由。但梁萧一言不发,只仗着“十方步”东奔西突,迫得云殊疲于奔命。

  赵山依稀间听到梁萧的声音,勉力张开眼皮,却见白光乱闪,耳边呜呜呜尽是剑风呼啸之声,顿觉三魂六魄悠悠荡荡,均已不在身上,忽听得双剑交击,铮然长鸣,赵山神志略略一清,喘道:“梁……梁大哥……我……我要死……啦……”他肺部中剑,气息一入便泄,几不成声。梁萧心如刀割,一边抵挡云殊的剑招,一边骂道:“三狗儿你莫说胡话……”赵山哧哧喘息,每喘一口气,便有鲜血涌出伤口,浸在梁萧背上,只听他道:“我……我……参军,只想……让……娘……笑一笑……让娘……过……过好日子的……”说着咳声加剧,鲜血流出口外,滴到梁萧颈上,火辣辣的竟有些烫人。

  此刻土土哈趁着梁萧挡下群豪,领其他五人抢到马前,翻身上去。四个豪杰上前阻拦,土土哈力挽强弓,箭出连珠,那四人疾挥兵器格挡,不料梁萧从后掩至,尽数将他们刺翻。云殊紧随其后,连声大喝,长剑嗖嗖疾刺。两人武功本在伯仲,论身法梁萧稍强,但论剑术,云殊却要厉害些许。但梁萧怀抱赵山,多了个累赘,撑到此时已十分不易,匆匆挡了两剑,忽地踉跄,向后跌倒。云殊得势不让,挥剑疾刺。土土哈见势,蓦地开弓引弦,羽箭如一字长蛇,逶迤而来。云殊不得已圈回宝剑,将一串羽箭打落,梁萧趁机蹿出,遥见李庭牵着马疾驰而来,梁萧几步抢到,翻身上马,刹那间六人齐齐呼喊一声,纵马便走。

  云殊恨梁萧入骨,抓起地上长矛,奋力掷出。梁萧仰身出剑,挑落长矛。只此停滞,云殊又抢近数步,挑起一杆长枪,还未及掷出,众人已回身开弓,向他射来,云殊虽没将李庭等人放在眼里,却对土土哈的箭术甚为忌惮,因此身形一滞,梁萧趁机扬鞭催马,去得远了。

  六人奔出一程,不见人来,梁萧方才勒住马匹,低头看去,只见赵山面白如纸,身子冰冷僵硬,双眼空洞,兀自瞪天。梁萧神色木然,忽地伸手将他眼皮缓缓抹下。李庭、杨榷和王可见此情形,才肯相信赵山真的死了,不由得失声痛哭。王可身受重创,伤心之下顿时两眼发黑,堕下马来。梁萧抢上将他抱起,但见他腹上一条伤口,约有四寸来长,血流如注。梁萧知道若不救治,定然无幸,举手封住血脉,又寻了些细韧草茎,暂将创口缝合起来。

  梁萧稳住王可伤情,起身回头,只见人人伤痕累累。土土哈伤势尤为严重,但他体魄强健,尚能支撑。梁萧退下手上白玉扳指,交给受伤最轻的囊古歹道:“你们速去大营,以这枚扳指求见伯颜,告诉他此地情形,请他救治你们。”众人面面相觑,土土哈道:“梁萧,你不与我们同去么?”梁萧双眉一抖,好似漫不经心地道:“要么那群人死光,要么我梁萧气绝,从今往后,这件事永无了结。”他口气阴郁至极,众人听了背脊上均生出寒意。

  囊古歹道:“梁萧,这些人定是宋人派来断粮道的奇兵,只怕今次得手,便逃回宋境去了。你一人之力,怎能与一国抗衡,还是同去大营,再作计较。”众人连声称是。梁萧翻身上马,盯着来路,脸色铁青,略一沉默,蓦地喝道:“我乃百夫长梁萧,现令你等速往大营,拒我号令者,军法从事!”他此番以将官身份发号施令。五人一呆,再也不敢违拗,转过马匹,向襄阳方向奔去。

  梁萧将弓箭负上肩头,宝剑斜插腰间,目光所及,夕阳西沉,天际也似染满鲜血。他仰天悲啸一声,掉转战马,往来路奔去。

  奔近粮草被截之处,只见前方焰炎高涨,万石粮草尽数没入火海。梁萧胸中大恸,下马冲入火中,四处寻找阿雪尸首,却没见着。正觉惶惑,忽见一具尸体从地上跃将起来,跌跌撞撞向他扑来。梁萧乍逢尸变,禁不住倒退半步,定睛看去却是史富通,恍然明白,这家伙必是倒地装死,避过一劫。

  史富通张臂搂紧梁萧,放声哭道:“好兄弟,咱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梁萧本想摔开他,但听他哭得凄惨,也不由眼眶酸热,强自忍住眼泪,冷冷道:“你倒也聪明伶俐?”史富通知他语带讥讽,讪讪地拭了泪,望着熊熊大火,又忍不住跌足道:“完啦,完啦,这下怎么向万户交代。”他转身对梁萧道:“咱们快走,那群人若是回来,可大大不妙。”

  梁萧道:“他们去哪儿了?”史富通指着东边山坡道:“他们带着俘虏进山去了。”梁萧听说还有俘虏,松了一口气道:“史兄,指点之恩,梁萧铭记在心。你骑我的马,回大营去吧。”说着举步上山。史富通惊道:“你做什么?”梁萧并不理会,只是上行。史富通猜到他的心思,大感惊惶,叫道:“好兄弟,你勿要做蠢事,咱身患绝症,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啦。”梁萧心头烦乱之际,无暇理会,纵身奔上山坡。史富通呆立半晌,忽一咬牙,嚷道:“罢,罢,左右是死,大伙儿一起死吧。”拾起一杆断矛,跟在梁萧身后。

  梁萧微觉诧异:“这烂痞子竟有如此胆气?”也不多言,径自穿过山道,寻觅踪迹,但见沿途多有足印血迹,像是群豪人多势众,又有伤者,自不免留下踪迹。梁萧就循此踪迹,一路寻去。

折弓为誓

  二人行了一程,陷入林莽之中,天上暮色渐浓,残照如血,映着草色烟光,分外凄迷。苦于天色暗淡,地上踪迹渐趋模糊,山路若有若无。梁萧扎了一支火把,走在狭窄山路上,想着阿雪生死未卜,心头便如压了一块万斤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眼角酸涩难当,若非史富通瞧着,恨不得伏在路边,大哭一场。史富通懵懂前行,忽地一个收足不及,撞在梁萧身上,忙道:“好兄弟,前面没路了么……”话未说完,却被梁萧一把捂住嘴,继而又见他将火把踩灭。忽然间,便听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停在数丈开外,只听一个南方口音道:“黄老五,方才我明明见了火光,这会儿怎就没有啦?”黄老五道:“我也瞧见啦,他奶奶的,莫非是鬼点灯?”前一人呸了一声,道:“晦气?什么鬼点灯了,这荒山野岭的,真叫出个鬼来,老子看你怎么应付?”黄老五笑道:“若来个美丽女鬼,我黄老五也笑纳了。”打个哈哈,又叹道:“我说杨湖,这次兄弟们出去,竟弄得死伤惨重,委实出人意料。”

  那杨湖长叹道:“原本云公子神机妙算,歼灭这支粮队该当不费吹灰之力。没料到头一遭出手,便遇上这等硬爪子。”黄老五叹道:“我当云公子拳剑无敌,却没料到鞑子区区一支粮队里竟也有此人物。如今想来,若非文千张在前面挡了一刀,我黄老五十九完蛋。你说,若是每支粮队都有如此高手,那可如何是好?”

  杨湖冷笑道:“高手这等不值钱么?那厮来头可不寻常。楚姑娘和云公子似乎都认得他。”两人议论着往来路转回,梁萧和史富通屏息蹑在后面。山道崎岖,雾气洇湿。走了几十步。忽听黄老五又道:“不过,虽然死伤不少兄弟,也终究值得。没想到这次误打误闯,竟然拿住鞑子老大一个官儿。我说,那个阿什么牙的是个啥官儿?”杨湖道:“鞑子的规矩谁知道呢?但听云公子说,除了伯颜、史天泽、阿术,就数这阿里海牙官最大,方才还自他身上搜出鞑子皇帝的圣旨。云公子说,拿住此人,比击破一百队粮草还管用,如今想必正在拷问,若能让他说出鞑子的攻宋方略,可就大妙了。”

  黄老五道:“他妈的,揍死这厮才叫痛快。还有那个女扮男装的娘儿们,必是那狗鞑子一伙,依老子所见,活该把她剖腹挖心,祭奠死去的兄弟。”梁萧听到这里,不由得双拳紧握,身子发起抖来。却听杨湖又道:“可惜云公子心软,说不该如此对付女流。可众兄弟心里有气,难免给她些苦头吃。我出来的时候,沈二爷已将她吊在大厅里,他两个兄弟都死在那鞑子剑下,孤月岭三个寨主去了两个,沈二爷自然不免怒火攻心,嚷着要抽那娘儿们一顿鞭子出气。他是这里的地主,云公子强龙不压地头蛇,自然拗他不过。嘿,我瞧他寻得那根柳条鞭子比胳膊还粗,蘸了水可是厉害得很,也不知那娘儿们细皮嫩肉的,挨得住几鞭。哈哈,只怕这会儿已经皮开肉绽,筋骨寸断呢,哈哈……”黄老五也觉快意,跟着大笑。

  梁萧浑身紧绷,牙关咬得隐隐作痛。再走几步,遥见前方灯火飘忽,忽听有人嚷道:“黄老五、杨湖,有动静么?”黄老五笑道:“有个屁,老子说是鬼点灯,姓杨的还不信!”那人道:“今天刚出了事,鞑子一定四处搜捕,咱们也小心些。”杨湖笑道:“再怎么搜,也搜不到这地儿,再说这孤月岭四面悬空,就这陨星峡上的铁索可通。嘿,这就叫做‘孤月岭,陨星峡,鬼神到此也害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哈哈……”杨湖也哈哈大笑。二人笑了一半,忽地戛然而止。对面那人但觉奇怪,正要张口,忽见二人往两侧软倒,一道黑影倏地抢到,那人一个“你”字尚未出口,梁萧已扣住他的脖子,但听一声微响,那人颈项断折,软软倒下。

  梁萧下手不容情,瞬息间连毙三人。史富通见他得手,方才冲出,忽觉足下一空,身子顿往下坠,未及惊叫,梁萧出手如电,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史富通战战兢兢往下一瞧,但见黑漆漆几不见底,竟是一处深谷,不由惊道:“妈呀!”再定睛细看,却见身侧一条二十来丈的铁索桥,铁索黝黑,共有八条,左右各一,作为护栏,下方则有六条,桥上竟无半张桥板。

  却听梁萧冷然道:“还要过去么?”史富通好生为难,心里却算计道:“这厮武功高强,未必就会失手,我这绝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随着他终是多一线生机。”主意打定,叹道,“罢,咱性命左右在你身上,就陪你死啦!”梁萧听他如此一说,真有些哭笑不得,见史富通迈步便要上桥,便道:“且慢。”史富通道:“怎么?”梁萧道:“你仔细瞧瞧脚下。”史富通借着星月微光一瞧,只见铁索上每隔数尺,便悬着一个铃铛,顿时一只脚僵在半空,不敢落下。却听梁萧道:“对面定然有人防守,我们一上桥,那边必然发问,若是应对不周,断了铁索,正好跌成一对肉饼。”

  史富通抹去额上冷汗,道:“好兄弟,天幸你眼利。”梁萧沉吟道:“你跟这黄老五体形相似,换上他的衣衫!”史富通恍然道:“要乔装改扮么?”梁萧颔首道:“你还不笨。”说着换上杨湖的衣衫。史富通犹豫一下,也换过衣衫。梁萧将其他三人尸体藏好,挽着史富通上了铁索,果然一脚踏上,铃声大作,只是对崖并无声息。

  史富通走了一段,但觉前方动静全无,深感怪异,正埋怨梁萧算计有误,忽听迎面有人高声叫道:“是谁?”史富通转念间心中大骂,敢情此时二人正在铁索桥中段,应对不周,对方将铁索一断,二人进退不得,必然堕下深谷。

  梁萧学着杨湖的嗓子,闷声道:“黄老五肚痛得厉害,老子扶他回来看看。”史富通也忒乖巧,立时哼哼两声。这些日子他早晚都在无病呻吟,故而这两声虽是随口哼来,却哼得地道,叫人听不出破绽。

  对面火光一亮,只见桥上立着一条精瘦汉子,左右不下十人,张弓搭箭指定二人。梁萧假意挽着扶手,低头垂目,让他看不清面目,史富通则蜷成一团,便似肚痛得站不起来。那汉子见二人服色无误,挥手让撤了弓箭,笑骂道:“黄老五你个龟孙子,吃多了狗肉么?”他说话之时,梁萧扶着史富通,几步逼近桥头,却听那汉子又笑道:“黄老五,老子会按摩,给你揉揉,包管你龟孙子屁响如雷,一泻千里……”方要上前,借着火光,忽地看清梁萧面目,顿时脸色大变,正要发号施令,梁萧长剑疾出,那人应剑倒地,其他人无不大惊,还没叫出,梁萧倏地放开史富通,抢过桥头,刺倒当先二人,转身挥剑,三支火把顿时熄灭,桥头漆黑一片。史富通只听闷哼声、低号声、倒地声不绝于耳。片刻工夫,忽地手臂一紧,心头大骇,但听梁萧道:“过来。”

  史富通松了一口气,走过桥头,梁萧燃起一支火把,史富通低头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但见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俱是伤在咽喉,难怪很少人能够出声。

  二人快步上山,其间又有三道岗哨,但远不及陨星峡防守严密,人手也少,均被梁萧闪电施袭,一一制住。走了半里路程,忽见前方灯火大明,一座松木搭建的高大房屋矗在眼前,尚未走近,便听见鞭打之声及女子惨叫。梁萧听得是阿雪的声音,一时心如滴血,转身将弓箭交给史富通,涩声道:“你在外面接应,我叫声‘放’,你便放箭!但记着边跑边射,不可留在原地。”

  史富通早已腿软,闻言自是求之不得,低头钻进一旁的林子。梁萧手按宝剑,吸了一口气,进入屋内。此时屋中灯火通明,群豪或站或坐,围成一圈,是以梁萧入内,也无人留意。堂中地上放着炭火皮鞭,阿里海牙被绑在向门的柱子上,满身鞭伤火炙,口角流血,下巴已然脱位,唯有眼神兀自倔强。阿雪则被缚着双手,披头散发吊在堂中,浑身衣衫破碎,垂着头,早已昏厥过去。

  那持鞭的粗矮汉子抓起一桶冷水,正要泼醒她再打,云殊忽地一皱眉,扬声道:“沈利,你也打够了吧!她不过一个女子,你就算杀了她,又有何用?”沈利怒哼道:“什么话?我两个兄弟都坏在她同伙手里。哼,打她算是便宜她了,便是剐了她,也难消老子心头之恨。”众人恨透梁萧,纷纷叫道:“对,剖腹挖心,祭我师弟。”“还是剐啦,大伙儿烤着吃了吧!”这些人尽是江湖上的粗人,亦侠亦匪,杀人剐人的勾当干得多了,只觉对待恶人,无论男女,都该如此。

  云殊忍不住腾地站起,怒道:“岂有此理……”靳飞抬手将他按住,沉声道:“这女子为虎作伥,死不足惜。云殊你无须再说,若你看不下去,大可回房歇息。”云殊急道:“师兄,杀人不过头点地……”靳飞瞪眼道:“住嘴!”云殊知他意在笼络人心,是以偏袒沈利,只气得大喘了两口气,重重坐下。楚婉在他旁边,小声道:“云公子,若要杀她剐她,我也不敢看啦,你送我回去歇息好么?”云殊一愣,忽见楚婉双颊生晕,流露几分羞涩,心中一慌,急忙回过头去。

  原来,楚婉心中挂念云殊,与梁萧分手之后,并不回庄,径直至神鹰门。恰逢云殊要来北方,她一缕痴念不绝,也巴巴地跟来,哪知云殊心中已有柳莺莺,明知她一腔情意,却也故作不知。方澜伤势未愈,倚在虎皮椅上,此时听得清楚,笑道:“殊儿,你就送楚姑娘回房休息,这些事肮脏了些,不好看的。”云殊心中大悔:“早知如此,不若一剑刺死了这女子,省得让她多受痛苦!”想着长叹一声,摇头道,“人是我抓的,求诸位兄台瞧她弱质女流,给她一个痛快。”沈利见他松口,扬声道:“好!我沈老二素来敬佩云公子人品武功。今天就听你一言,给她个痛快,拿刀来。”说着,他从喽啰手中接过一把单刀,迎风一舞,方要动手,忽地半空里精芒一闪,沈利眼前一花,竟被那道精芒刺透肩胛,生生钉在地上,口中发出凄厉惨叫。群豪哗然而惊,定睛瞧去,那精芒却是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再循来路一望,只见梁萧面色如铁,双拳紧握,大步走来。

  他来得突兀至极,众人均感错愕。云殊当先还过神来,拔剑站起。梁萧却不正眼瞧他,直直盯着阿雪,双目血红,神色间颇有癫狂之意。

  群豪纷纷还过神来,怒吼声此起彼落。却见梁萧步履如飞,逼近人群,一名披头散发的高壮汉子跳将出来,厉声叫道:“兀那贼子,恁地张狂么?”左臂一挥,扫向梁萧。此人姓董名亮,江西人氏,自幼从异人处学得一身铁臂功,绰号“铁三尺横扫千军”,便是说他臂长三尺,坚若精钢,上阵之时双臂挥舞,便能断人刀剑,折人筋骨,猛不可当,双臂之下伤过许多好手。此时他有意显威,这一扫既快且狠,声势惊人。

  云殊见董亮贸然出手,心道不好,未及喝止,早见梁萧右手抬起,两人手臂缠在一起,只听咔嚓一声响,便如木柴折断一般。董亮左臂向上弯折,眼耳口鼻顿时挤成一团。但他忒也豪气,手臂虽折,却咬牙不吭一声,右臂抡起,又要挥出。忽觉梁萧手上内劲如潮压来,顿时百骸欲散,一口鲜血涌到嘴里。云殊本欲上前,但见同伴被制,微感迟疑,忽听梁萧大声喝道:“残杀民夫,算什么豪杰?”内劲一吐,董亮双膝发软,如软泥般瘫在地上。

  梁萧将董亮一甩,继续前行,他一招废了“铁三尺横扫千军”,群豪神为之慑,场中顿时鸦雀无声。忽听咿呀呀两声怪叫,一刀一枪,向梁萧左右袭来。梁萧不闪不避,直待刀枪攻来,双手忽地交错,群豪没瞧清他用何手法,便听两声惨叫,使枪者刺中用刀者小腹,使刀者却砍在使枪者肩头,鲜血四溅,触目惊心。

  梁萧双手一分,左手拔出长枪,右手起下刀来,但那使枪者乃是“枪挑东南”龙入海的弟子,姓洪名照,颇有乃师之风,肩头虽受重伤,仍是死攥着枪柄不放。众人见状齐齐发喊,手持兵刃向梁萧扑来,梁萧双眉一挑,大喝一声:“拦道偷袭,是什么好汉?”右臂猝然发力,将杨照连人带枪拽得腾空而起,扫向群豪。群豪投鼠忌器,顿时向后退却。

  梁萧逼退群豪,忽听云殊长啸一声,纵身掠来,两眼倏地瞪圆,厉声道:“凌虐女子,你也算英雄吗?”云殊任人鞭笞阿雪,本有心病,闻言心神微乱,蓦地失了一往无前的气势。忽见梁萧手臂一振,将洪照掷来。云殊眼见来势猛恶,匆忙收剑接住,只此停滞,梁萧右手钢刀飞出,将阿雪腕上绳索凌空斩断,自屋梁上堕了下来。

  众人一呼而上。梁萧一声厉喝,直如平地惊雷,震得群雄耳中嗡鸣,忽见梁萧双掌倏抬,劲气排空,身前两人口血飞溅,腾空而起。众人伸手欲接,却觉来如山岳坍塌,顿时东倒西歪。梁萧身形忽闪,抢到阿雪身下,左手将她接住,右手前探,已自沈利肩上拔出剑来。

  由厅门至阿雪被绑处,约有十丈,间隔二十余人,梁萧却来如疾电奔雷,于重围之中将人救下。群豪无不羞恼。忽听梁萧长啸一声,复又杀入人群。他此刻心性大变,出剑狠毒绝伦,一时只听惨叫四起。云殊虽欲上前,但厅小人多,群豪反成梁萧屏障。云殊施展不开,惊怒叫:“散开,全都散开。”

  众人闻声四散,梁萧趁机背起阿雪往门外冲出。云殊当先追赶,不料梁萧“十方步”展动,倏忽一个转身绕开云殊,又钻进厅内,和随后抢出的群豪撞在一起。这一下直如虎入羊群,杀得惨叫连连,直冲到阿里海牙身前,叮叮当当,将他身上铁索尽数斩断。众人不料他声东击西,引开云殊,本意却是直指阿里海牙,一时均感错愕。云殊却不惊反喜,心道:“你带着两人,走得了吗?”

  梁萧将阿里海牙下巴归位,挑起沈利落下的单刀,递给阿里海牙,高叫道:“还能战么?”阿里海牙虽处困顿,威风不减,傲然道:“怎么不能!”梁萧道:“好,你往东,我往西。”阿里海牙武艺本自不俗,只是遇上云殊这等高手才无法子,当下舞起单刀,向西冲去,梁萧却向东走。

  众人都已听到梁萧说话,不敢近他,皆去围堵阿里海牙,三招两式便将阿里海牙逼入绝境,但因他还未说出元军虚实,故而只想生擒没出杀手,如此倒让他苦撑了几招;谁知梁萧佯往东突,忽地转身,展步又向西奔,从背后偷袭群豪。群豪被伤了两人,惊惶中只能转身对付梁萧;阿里海牙趁机逃走,此时云殊赶到,梁萧又往东逃,群豪又转身去赶阿里海牙。梁萧却又摆脱云殊,从后偷袭。

  一时之间,大厅中形势变得异常古怪,群豪擒拿阿里海牙,梁萧则偷袭群豪,云殊又拼命追杀梁萧,大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势。不过,云殊破不了梁萧的“十方步”,群雄自是最为吃亏,被梁萧连连施袭,杀伤惨重。

  反复再三,云殊忽地丢了梁萧,追赶阿里海牙,想要制住此人,破去梁萧的奸计。梁萧见状,长剑疾出,抢他背心,靳飞趁势从梁萧背后蹿出,举爪扣来。孰料梁萧猛然放过云殊,反身出剑,刹那间剑光霍霍,笼罩靳飞全身。靳飞不料他疾奔之中,竟使出如此猛烈剑招,但他终究是一派宗主,忙乱间让过腹部要害,大腿却中了一剑,大叫一声,踉跄后退。

  梁萧抢上一步,便欲刺死靳飞。云殊听得靳飞惨叫,再也顾不得阿里海牙,反身来救师兄。谁知梁萧虚张声势,待他一来便步法转动,又向群豪冲去,将群豪杀得七零八落,阿里海牙本已陷入险境,此时绝处逢生,大口喘气,飞也似的逃出大厅去了。

  云殊见靳飞腿上鲜血长流,那边惨号又起,一时不知何去何从。靳飞忍痛喝道:“还不快去,不要管我!”云殊无奈,提剑追逐梁萧。梁萧一阵东奔西走,渐感气促神虚,力不从心,心知今日报仇委实勉强,只得步阿里海牙后尘,蹿出门外。群豪如何肯放,紧追不舍。

  眨眼间,双方一追一走,到了山道之上。梁萧回头一瞟,只见云殊越过众人,越赶越近,当即叫道:“放!”到此紧要关头,史富通不敢退缩,从林子里连射数箭,山道上黑咕隆咚,群豪顿时有人中箭,失声惨哼。史富通得手,又惊又喜,依足梁萧之言在林中飞奔,边跑边射,竟被他瞎猫咬死耗子,又射伤几人,

  群豪一时间不知林中有多少人手,纷纷叫道:“林子里有埋伏。”云殊也惊疑不定,步子一缓。不料史富通见对方人多,吓得屁滚尿流,从林子另一边冲出来,嚷道:“不成啦,不成啦。”他这一叫,梁萧疑兵之计顿然无用,群豪一愣神,又冲上来。梁萧放下阿雪,对史富通道:“把弓箭给我,你背她先走。”史富通闻言,忙将弓箭给他,反身背上阿雪,跟阿里海牙撒足狂奔。梁萧跃至林中,开弓发箭,几个南方豪杰应弦而倒,哀哀大叫。

  梁萧左右开弓,箭若连珠而出。黑暗之中威胁极大,群雄几度冲突,皆被挡回。顷刻间,梁萧两袋箭告罄,估摸那三人走远,跳将出来,拔腿便走。

  云殊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不吐不快,长啸一声,提剑紧追。群雄紧随其后。云殊忌惮梁萧机诈百出,群雄上来反碍着自己手脚,徒添死伤,当即叫道:“勿要过来。”群雄只得止步,一人道:“贼子用箭,我们也用弓箭?”众人但觉有理,让几人去拿弓箭,其他人远远跟着。

  梁、云二人一走一逐,眨眼到了陨星峡铁索桥头,史富通三人此时方才过桥。梁萧踏上索桥,云殊也堪堪赶至,长剑下掠,“炎龙剑”锋芒所至,铁索顿时断了一根。梁萧足下一虚,几乎堕下,急忙侧身,一个金鸡独立站稳,但觉剑风呼啸,云殊长剑凌空刺来,当下挥剑抵挡。铮铮铮三剑交罢,云殊落向索桥,梁萧铉元剑趁势下掠,铮的一声,也将云殊落足铁索截断。

  云殊不料他以己之道还施己身,无处立足,半空中,左手抓住扶手,右手挥剑刺向梁萧。梁萧疾退半步,长剑一挂,云殊所抓铁索也断,云殊无法,凌空一个翻身,飘然钻入索桥之下,双腿各自绞住两根铁索,一手抓住一条铁索,同时挥剑疾出,自下刺削梁萧足胫,此时梁萧足下五条铁索尽皆被他勾住,梁萧若是斩断,自己也无法立足。

  梁萧冷哼一声,疾退丈余,挽着剩下那条扶手,腾空翻转,长剑下挥,连环五响,下方五条铁索齐遭截断。云殊再也无法挂在桥上,但他早料得梁萧有此一招,双腿潜运劲力,便在梁萧断索的刹那,一个翻身凌空鱼跃,从索桥下闪电钻出,伸手搭上了那条仅存的铁索,同时攻出四剑三腿,逼得梁萧无法施袭。梁萧见他变化不穷,虽极不情愿,也暗暗喝了声彩。

  此时间,铁索桥只剩一条铁索。云、梁二人再不敢截断,或用足勾,或以手挽,凭着掌拳剑腿攻敌要害,进退翻滚之间,好似一对燕雀,贴在铁索上斗得难解难分。

  阿里海牙和史富通都在桥那边看着。阿里海牙顾着义气,不愿逃走,史富通却怕梁萧丧命,痼疾无人救治,也不敢轻言离开。二人瞧到此时,均是张口结舌,但觉梁、云二人生死俱在一线,稍有不慎便会送命,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上。南方群雄也举着火把赶至,见状无不吃惊,有人举起弓箭,想要射击,但二人攻守如电,绞成一团,哪分得出彼此。

  拆了三十来招,二人忽地不约而同用上了“巽剑道”。巽者风也,二人一时剑走轻灵,好似两片轻飘飘的落叶,绕着一条铁索,在峡谷天风中倏上倏下,浮浮沉沉。要知到了这个时候,什么手眼腿步都不管用,全凭轻身功夫取胜,越是轻灵的武功,越是奏效,“巽剑道”飘忽无定,最是适合。

  拆了数招,二人看着对方使出一般功夫,心头好生不是滋味。云殊喝道:“你哪儿偷学来这剑法掌法?”梁萧哼了一声,只不答话。

  这时间,阿雪悠悠醒了过来。那沈利绿林出身,心狠手辣,虽被云殊折服,但脾性依旧,加之挟怒而发,出手十分歹毒,若非阿雪自幼习练内外功夫,筋骨坚韧,早已没命,其间几度昏死,要是再让沈利鞭打一回,便不用刀砍,也要没命了。此时她略一清醒,身上便似火烧一般疼痛,忍不住呻吟起来,勉力从史富通肩上睁眼看去,模模糊糊看见两道人影在一条铁索上厮杀。看了片刻,蓦然认出梁萧的身形,恍然明白,梁萧已将自己救出,正与强敌相搏,惊喜之余又好生担心,用尽浑身气力,叫道:“哥哥,哥哥……”叫了两声,只觉一阵晕眩,又昏过去。

  梁萧听得,心头一跳:“该死,我只顾跟这直娘贼赌斗生死,却忘了阿雪的伤势。”向云殊疾刺三剑,将他逼退,忽地挥剑下掠,铮的一声,铁索分成两段,两方人无不惊呼。但见二人出手如电,分别持着断处,凌空换了一剑,陨星般向峡谷两崖落去,眼看将要撞壁,却各自用足一撑,刹住去势,手足并施,抓着铁索向崖顶攀援。

  群雄见状,张弓搭箭纷纷向梁萧射来,梁萧只得手挽铁索转身拔箭,但仅得一手,难以上攀。阿里海牙机灵,急忙伸手拉起铁索,史富通也来帮忙。梁萧得他二人相助,再也不管对面如何,双手齐用将铁索带得左右摇摆,避开来箭,但上升之速倍增,宛若闪电。云殊方才登上悬崖,梁萧也即将登顶,恰好一箭射来,梁萧反手接住,取下背上强弓,搭上来箭,也不细看,照原路一箭送回。那人不料他回手如此之快,猝不及防,那支箭左眼进,后脑出,将他钉在身后石壁上。群雄见状,无不骇然,弓在弦上,却也不敢再发。

  梁萧跃上崖顶,一手按腰,与众人遥遥相望,面色阴沉,高声叫道:“你们为何劫掠我们?为何杀死我朋友?为何鞭笞我妹子?”云殊闻言,心头一沉:“看来这个冤仇永无消解之日。”当下也不示弱,扬声道:“我乃大宋子民,尔等蛮夷,犯我社稷,人人可杀!”梁萧一点头,道:“你们是大宋派来的么?”云殊大声应道:“是!”梁萧只觉血往上涌,头脑一热,高叫道:“好,我梁萧对天发誓,若不杀光你们,灭了这个大宋朝,便如此弓。”说着将手中强弓一折两段,随手丢下悬崖,反身抱着阿雪,与史富通二人大步离去。

  群豪听得一愣,纷纷大骂。云殊见梁萧折弓为誓,不知为何,心头升起一股寒意。掉头看去,却见靳飞捂着大腿伤口,立在身后;再看众人,几乎是无人无伤,没几个完好无恙的,心头一痛,向靳飞道:“师兄,他们一去,鞑子立时便至,劫粮之计难以再用,北地也不可久留。还是早早撤回南边,另作打算吧。”靳飞叹了口气,一瘸一瘸向山上走去。云殊望他背影,木然不语。

  楚婉见众人都已散去,上前一步,轻声道:“云公子。”云殊苦笑着叹了口气,大袖一拂,与楚婉转过身子,并肩向山上走去。

  梁萧走了一程,停下察看阿雪伤势,幸得多是外伤,梁萧推拿一阵,阿雪便醒了,闭着眼只是呼痛。梁萧心酸难言,把她搂进怀里,阿雪觉出梁萧抱着自己,颤声道:“哥哥,阿雪痛……”梁萧双目赤红,似要滴出血来。

  阿里海牙叹道:“梁萧,她皮肉之伤甚重,非寻医疗治不可。唉,那些家伙虽没用火刑,可抽打这女孩子比打我还狠。”梁萧恨恨道:“他们怨的是我,却在她身上出气。”阿里海牙寻思半晌,忽道:“好,咱们早早出山,叫来兵马,非将他们一个个零割碎剐不可。”

  梁萧点点头,站起身来。阿里海牙忽地握住他胳膊,沉声道:“梁萧,若你愿意跟随我,我保你来日贵不可言。”梁萧摇头道:“我只求给我朋友和妹子报仇,富贵什么我不在乎。”阿里海牙一怔,哈哈笑道:“那还不是一样。”史富通忙道:“我也想跟随大人……”阿里海牙冷哼道:“早先叫你救我,你只管逃命,本来该将你军法处置的,但看你冒险来此的份儿上,功过相抵吧。”

  史富通好生泄气,但又不敢多说,只得诺诺应了。梁萧道:“史富通,你虽然不是什么好货,但今日帮了我,我日后定然报答。嗯,告诉你吧,你其实并无毛病,不过是我做了手脚罢了。”史富通呆了呆,诧道:“我……我没有毛病?那……那就不会死了?”梁萧也不再说,抱着阿雪,跟阿里海牙向山外走去。史富通呆站片刻,忽地哈哈大笑道:“我没有毛病!我没有毛病啊!”他一旦得知自己无病,什么不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欢喜如狂,跟在二人身后拍手大笑。

  三人只怕对方追赶,在山道上连夜疾奔,破晓时分出了伏牛山,来到山下大道。走了不出百十步,便听后方蹄声若雷,一队人马飞驰而来,梁萧一惊,握剑在手。阿里海牙却看得分明,叫道:“是自己人呢!”只见那彪人马近前,一人驰马而出,朗声叫道:“阿里海牙,是你么?”

  阿里海牙听得声音,心头一震,叫道:“阿术。”那人听得又惊又喜,翻身下马,一把将他搂住,欢然道:“真是你!嗨,我派出近万人马搜索一晚,好歹是寻着你了!嗯,莫非消息有误,你没被那些宋人逮着?”他心中激动,一气说完,阿里海牙摇了摇头,苦笑道:“惭愧。我确实被人拿住,多亏百夫长梁萧冒死将我救出。嘿,我阿里海牙半生征战,昨日可说最是惊险。不过我失了圣旨,却是罪该万死。”

  阿术笑道:“人回来就好,圣上英明岂会在乎这个?”说着掉过头来,看也不看史富通一眼,目光如炬,望着梁萧道:“你就是梁萧?”阿里海牙奇道:“阿术,你怎地一下子便看出来的!”阿术微微一笑,道:“我虽不是老鹰的眼睛,但还能分出黄狼和豹子?”按住梁萧肩膀,笑道,“你的部下很好!除了那个伤得不能动弹的,都有义气,整晚跟着大军四处寻你。”

  梁萧听得心头一热,道:“我有一个伙伴受伤了,急需救治。”阿术点头,扬声道:“阿剌罕,你换两匹马给阿里海牙与梁萧。”一名将官应声换了马匹。梁萧乘上,阿术传令阿剌罕进山搜捕云殊等人,自与阿里海牙前往大营。

  众人行了一程,阿里海牙笑道:“阿术,我要与史格讨个人!”阿术微微一笑,道:“梁萧么?”阿里海牙笑道:“正是。”阿术摇头道:“不成。”阿里海牙道:“怎么,史格会不给面子?”阿术笑道:“史格敢说什么?我看那土土哈很不错,让他跟随我,他却说,梁萧在哪儿,他也在哪儿!”阿里海牙一愕,叫道:“好呀,原来你要与我抢人?”阿术笑道:“你别胡赖,我不过要土土哈,他既不肯离梁萧,我只得一块儿要啦!”

  阿里海牙给他一掌,骂道:“你才胡赖,你既能一块儿要,为啥我不能一块儿要?”阿术笑道:“我先跟土土哈说的。”阿里海牙瞥了梁萧一眼,叹道:“也罢,我争不过你。不过,这家伙便如一匹骏极的野马,得要厉害的主人才能驯服。你比我厉害,更配做他的主人,不过也要小心,可别被他踢着。”

  阿术眸子一闪,微笑道:“我让他去钦察营。”阿里海牙摇头道:“钦察营那群家伙眼高于顶,他是汉人,可呆不住。”阿术道:“他不是寻常汉人,伯颜元帅昨日对我说了,他有蒙古血统,比我还要高贵。”阿里海牙吃了一惊,要知阿术的祖父便是蒙古名将速不台,当即问道:“比你高贵,莫非……”阿术点点头,接口道:“我听伯颜说了,他有成吉思汗的血统,是黄金家族的后代!”阿里海牙神色大变。

  说话间,元军大营遥遥在望。梁萧勒住马匹,举目看去,但见一条汉水浩浩荡荡,贯通南北,河上艨艟斗舰,成千累万,旌旗招展,仿佛云霓;江水两岸,雪白的蒙古包连绵不绝,犹若汪洋大海;两座十丈巨城各占东西,隔着汉水森然对峙,空中黑云如阵,低低压着城头。报晓刁斗携着晨风,自城中悠悠传出,此时间,元军大营的号角声也响起来,两种声音此起彼伏,在大地上来回激荡。

#六花妙术

  梁萧观望之际,阿术与阿里海牙拍马赶上,阿里海牙挥鞭遥指道:“这便是襄樊二城了。”梁萧道:“区区两座城池,怎地老是攻打不下?”阿术道:“自宋人大将岳飞收复襄阳以来,这一百三十年中,宋人苦心经营襄樊。窝阔台大汗时,名将孟拱重兵守卫江汉,更倾一国之力,多次扩充襄阳,莫说城池坚厚,举世罕见,且兵精粮足,攻守武器多达四十四库。据伯颜元帅和史天泽推断,若是无法攻破城墙,仅是襄阳便能支撑二十余年,凭借寻常攻城之法,根本无法攻克。”

  梁萧道:“如此说来,双方只能相互耗着了?”阿里海牙叹道:“那也差不多了。如今之法只有断绝二城外援,消耗它储备的粮草武器,早年我军筑城于鹿门山,又在灌子山立下栅栏,去年大举进击,击败宋人后,筑实心台于汉水中流,沉七块巨石入水,列成水阵,在万山、百丈山、虎头山、岘山一线筑一字城,又于汉水西边筑新城。如今襄樊二城南北东西、水上陆上都已绝援了。”他说到这里,对阿术道,“我路上听说宋军进援襄樊?”阿术点点头。阿里海牙笑道:“多半被你杀得个片甲不留吧!”阿术淡然道:“那范文虎是贾似道的女婿么?”

  阿里海牙道:“是啊!”阿术冷笑道:“他和那个夏贵,仗没开打就逃了,真比耗子还伶俐。干吗不派张世杰和李庭芝来?害我白白出兵一场,却没用武之地。”阿里海牙笑道:“若非这群饭桶,咱们哪能轻易围困襄阳?”阿术默然一阵,说道:“说得不错,宋人是一年不如一年。当年在合州,我还遇上几个有血性的,如今跟这些饭桶打仗,真是伤人志气。”言下大有寂寞之意。

  不一阵,众人驰入元军大营。阿里海牙将梁萧安置在自家帐中,叫来最好的大夫,又寻了两个随军女子,服侍阿雪上药更衣。阿雪肌肤迸裂,血浆和衣衫凝在一起,脱不下来,只有以剪刀绞碎,用热水一块一块化掉干硬的血块,水一沾上伤口,阿雪顿时发出惨叫。梁萧忍着心酸,抱住她细声安慰,阿雪怕他担心,咬牙含泪,拼死忍耐,那两名色目女子看她浑身惨状,也是流泪,双手颤抖不已,更增阿雪痛苦。梁萧只得自己动手拆衣敷药,心里将云殊等人恨到无以复加。

  不一阵,土土哈等人赶了回来,觑见阿雪如此模样,惊怒交迸,纷纷大骂。梁萧不愿众人扰着阿雪,将他们赶出帐外,沉着脸道:“让你们在大营治伤,怎么违我号令?”众人一呆,土土哈拭了泪,道:“伯颜元帅答应了的。”梁萧道:“这次就罢,下次若再违令。”他用手一比,沉声道,“不管是谁,定斩不饶。”众人齐声答应。梁萧方才颔首道:“你们都有伤在身,全去休息,伤好之前,不许乱动。”众人只得散去,土土哈恋恋不舍,几步一回头,直往这边张望。

  次日,梁萧托人将赵山骨灰带回华阴。自己终日守在阿雪身边,照看她的伤势。治病的大夫是御医出身,久在军旅,对皮肉之伤极是在行,用药颇准。六七天工夫,阿雪渐趋清醒,伤口也开始结痂,只是浑身筋骨疼痛,难以起床。梁萧便费尽心思,编些故事笑话,说给她听,逗得阿雪合不拢嘴,当真忘了伤痛,只觉若能够永远如此,便是挨上再多的鞭子也是不怕。

  转眼又过月余,这天哨兵传令,说伯颜召见。梁萧随哨兵前往元帅大帐。掀帐入内,却见伯颜负着双手,正看着墙上的地图,听梁萧进来,也不回头。梁萧呆了半晌,渐觉不耐,欲要退出,忽听伯颜哈哈大笑,转身道:“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个急性子?”

  两人久别重逢,四眼相对,心情复杂难明。梁萧想到此人便是萧千绝的弟子,不免怨恨,可想到他是母亲的师兄,又没来由生出些暖意。

  伯颜瞧出他的心意,岔开话题,指着墙上的地图道,“梁萧,你知道这是什么?”梁萧答道:“大宋的山河地理图。”伯颜微微一笑,手指襄樊之地,说道:“若是襄樊一破,我大军便能顺着汉水,趋入大江,横渡江南,进略鄂州,而后舟楫百万,顺流而东,横扫大宋,直取临安。”他手指顺着江水而动,停在临安之上,长叹道:“亏得你救回阿里海牙。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若是少了他,便是断了我一条臂膀,日后攻灭大宋,可就艰难多了!”他说罢踱了两步,负手望天,面色忽明忽暗,似乎遇上十分难断之事,良久方才转过头来,注视梁萧道:“阿术爱你骁勇,荐你去他手下钦察营做百夫长,如今我权且答应下来。你好自为之。记住了,做好将军可比练好武功更不容易!”说着取下白玉扳指,递给他道,“日后有什么为难事,还来寻我,只要不违军纪国法,我仍是帮你。”

  梁萧心口发烫,双手接下。伯颜询问了一下他同伴伤势,但觉再无别事吩咐,便命他回去,即刻搬入钦察营。梁萧返回驻地,将伯颜之令与阿雪说了,让她留在阿里海牙帐中养伤。阿雪心中好生不愿,但知军令如山,违抗不得。也不好多说。当夜,梁萧搬入钦察大营,就任百夫长之职。

  钦察营是元军中最精锐的骑兵,来自成吉思汗之孙拔都所建的钦察汗国,中有钦察、阿速、斡罗斯、匈牙利等色目人,也有少许混血后的蒙古人,金发碧眼,杂处一营,一个个人强马壮,剽悍异常。梁萧在汉人中算是高挑个儿,但到了营中,也只算寻常。

  阿术的祖父速不台曾与哲别、拔都两度西征,扬威绝域。是以钦察营的军士都很敬畏阿术,但却瞧不起汉人。一则因为言语不通,二则依大元律令,色目人低于蒙古人,却高过汉人,他们地位不如蒙古人,总想在汉人身上找回面子,便是遇上史天泽这等名将重臣,也从不下马行礼。加之作战骁勇,冠于三军,凭着功劳更是横行霸道,从不将汉军放在眼里。

  梁萧一副汉人模样,却被派到这钦察营里,而且一来便是百夫长的身份,钦察士兵气急败坏,暗地里商议要与他为难。

  到得次日,梁萧照例出帐点兵,号角吹了三响,竟无一人来报。他不明缘由,心中吃惊:“他们竟不听我号令?若是要行军法,这百来个家伙都得砍脑袋,但如此一来,我这百夫长岂不是成了光杆?”这时间,其他队伍将士出完早操,都来看热闹,围着梁萧指指点点,嘻嘻直笑,并用番话叽里咕噜叫嚷。梁萧孤零零站在场地中间,进退不得,尴尬无比,但对方言语又无法听懂,不知何以至此。默然半晌,只得权且忍住怒气,一言不发,返回帐中。

  钦察将领立马将此事禀报阿术,大说梁萧坏话。阿术将梁萧放在如此地方,存心是要挫他傲气,闻言只是一笑置之,忖道:“看这小子怎生处置?”谁知到了第二日,梁萧竟未出帐召兵,那群钦察士兵本也不打算出操,只乐得大睡懒觉,让其他队伍的军士好生羡慕。钦察将领却甚是不满,又到阿术帐下,说梁萧没用,不能带兵。阿术听说梁萧竟不露脸,也觉诧异,思虑再三,让众将领下去,道是梁萧明日再无动静,自己定有主张。众将听令,欢喜去了。

  到了第三日晨练时分,蒙古大营号角响起,各部人马纷纷出帐。但梁萧营中仍无动静,众军士早已得了消息,铁了心赶走梁萧,人人趴在床上,自顾蒙头大睡。其他队伍将领也纷纷派出探子窥伺,只待晨练一过,便去禀报阿术,让他换将。

  第二通号令即将吹罢,众探子大为高兴,只待三声号罢,便去禀报。忽然间,便听得马蹄声响,二十来匹骏马虎虎突突冲入营中,梁萧一马当先,手提一串带链的三爪铁钩,铁链末端,兜系在六匹战马颈上,每匹马负着两个木桶,用盖子封好,不知装着何物。他身后五人,也俱是手挽铁钩。众探子还没明白怎生回事,便见梁萧掷出铁钩,勾牢一顶帐篷,其他五人如法炮制,手中铁链纷纷抛出,将营中二十余顶帐篷尽数勾牢。

  这时间,梁萧马鞭一挥,六人齐齐抽打马匹。众马吃痛,四面狂奔。瞬息间,二十余顶帐篷拔地而起。睡得正酣的钦察士兵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揉着眼睛,懵懂而起,四面顾望,不明所以。忽见骏马冲至,梁萧揭开一个大木桶,顿时奇臭冲天,桶中竟是人畜屎尿。众军士还没还过神,粪便就兜头兜脸泼将过来,秽物溅得四处都是,其中还有蛆虫蠕动。另外五人如法炮制,一眨眼的工夫,钦察士兵无一幸免。众军尚自发呆,梁萧头也不回,带众飞驰而去,留下这一百来人,或坐或站,一身粪便,傻在当场。其他钦察军士得知消息,纷纷来看,更让这些军士羞得无地自容,对这梁萧端地恨入骨髓。

  这一来,钦察将士无不惊怒。他们远在异乡,人地生疏,彼此间极其团结,以防外族人欺辱。一人受辱,无异于辱及全军,大怒之下,纷纷提了枪矛,乘着骏马来寻梁萧,不料寻遍全营,也没见他人影,却将一个元军大营,闹得沸沸扬扬,乃至惊动伯颜。伯颜命阿术即刻处置,不可扰乱军心。

  钦察将领群情激愤,到阿术帐中,要求严惩梁萧。阿术也没料到梁萧竟用出这种法子,心下颇是恼怒,后悔没有听阿里海牙之言,一心要挫灭梁萧的锐气。但他乃当世名将,也不推诿,便将用人不当之罪,揽在自己头上。钦察将领对阿术极是敬重,见他如此说,当下再无言语,只是请求撤走梁萧。

  但阿术却别有念头:“这梁萧不像偷了鸡就逃的黄鼠狼。罢了,且看看他有无后招。”一念及此,嘴上答应,骨子里却隐忍不发。钦察将领们得他应允,怒意稍减,暗地里却谋划,定要弄死梁萧,以报被辱之仇。

  次日清晨,梁萧队里百名钦察士兵早早起来,乘马备箭,排好阵势,以防梁萧故伎重施。顷刻间,三通号角吹起,梁萧仍未现身,众人心神一懈,纷纷大骂梁萧胆小鬼、狗屎。正骂得痛快,忽听马蹄声响,雾气中出现六骑人马,倏忽驰近,只见梁萧与土土哈并辔而行,梁萧斜提花枪,土土哈手挽大刀,身后囊古歹四人,也是各持枪矛,英姿飒爽。

  众军士不料他还敢前来,俱是一呆,继而还过神来,仗着有钦察将领撑腰,纷纷破口大骂。梁萧听不懂番话,向土土哈问道:“他们说什么?”土土哈乃是钦察人,通晓钦察言语,听得分明,便道:“都是极难听的骂人话。”梁萧点头道:“代我告诉他们:‘今日他们起得正是时候,若不想吃屎喝尿,日后也要早早起来。’”土土哈皱眉道:“梁萧,如此当真行么?这些人可是十分蛮横!”梁萧微微一笑,道:“你只管说了便是。”

  土土哈无法,便依言说了。众人听他说出自家言语,无不惊奇,待听清楚,先时一呆,继而大怒。一个金发汉子出列叫道:“梁萧狗屎,我们不会听你指挥。你侮辱我们,我要跟你分个死活。”梁萧听土土哈一说,抽动鼻子在空中嗅了嗅,笑道:“好臭啊,好臭。”那人问土土哈道:“他说什么?”土土哈道:“他说你好臭。”众人听得这句,顿想起昨日狼狈之事,虽在汉水里泡了半日,身上臭气仍是难消,一时怒火上冲,纷纷擎起长矛。

  金发汉子对土土哈叫道:“你是钦察人么?我不杀你,你让开些。”他一指梁萧,喝道,“你这汉狗,有什么能耐做我们百夫长?你是阿术大人派来的,我不杀你,我跟你比斗,谁输了,谁自尽。”梁萧笑道:“凭你么?还不够我塞牙缝呢!”他一指众人,道:“不用客气,你们全都上吧!”

  众人听罢土土哈翻译,又惊又怒。金发汉子叫道:“狂妄汉狗,你少瞧不起人,我一人跟你打,不用弓箭,就能胜你。”梁萧笑道:“好呀,我也不用弓箭。”说着驰马上前,那金发汉子也挺矛而出。

  此时钦察营兵士都知梁萧来了,也不晨练了,乘马提矛,将他营地围得水泄不通。几个钦察将领更是吩咐诸军,要让这汉狗有来无回。但见金发汉子挑战,众人纷纷拇指向下,嗬嗬叫道:“契尔尼老,杀死他!杀死他!”

  这金发汉子契尔尼老本是斡罗斯人,在这百人之中最是骁勇,本指望做这百夫长,谁料竟被梁萧夺去,失望之余顿生怨恨。此时听得众人一叫,胆气顿粗,叱咤一声,夹马而出,长矛直刺梁萧面门。

  梁萧也不纵马,挥枪一格,契尔尼老手臂酸麻,长矛顿时偏出,心头一惊:“这汉狗人小,气力却是好大。”念头还没转完,梁萧长枪陡至,契尔尼老急忙低头,头盔却被梁萧挑在枪尖。契尔尼老匆匆挥矛横扫,梁萧随手抓住,契尔尼老顿觉长矛好似铸在铁里,进退不得,若梁萧迎面一枪刺来,自家无可抵挡,惊惶间猛力回夺。谁知梁萧顺势放手,契尔尼老用力过猛,几乎堕马,急忙双腿夹马,想要稳住,梁萧却挥枪而出,枪尖挂着的铁盔打在他头上,这一下用上了真力,契尔尼老只觉眼前一花,跌下马来。梁萧不待他落地,一枪刺出,挑他腰带,将他挂在枪尖上。

  契尔尼老输得如此容易,钦察军士一片哗然。李庭笑弯了腰,叫道:“梁大哥哪是在比斗,分明是在耍猴。”王可也大笑道:“是呀,还是一只金丝猴。”众人哈哈大笑,他们几个经过这些日子养伤,大都痊愈,便是王可,也伤口结痂,好了九成。

  契尔尼老挣扎难下,众目睽睽下无地自容,忽地拔出腰刀,往颈上抹去。梁萧长枪一抖,将他挑在半空,契尔尼老手舞足蹈,腰刀顿失准头,梁萧横枪一扫,将他腰刀打飞,枪杆顺势在他腹下一托,用力恰到好处,将他挑回马上。

  契尔尼老不及转念,顺势跨上马背,双手抱住骏马脖子,不禁傻了眼,梁萧笑道:“你服输吗?”土土哈通译过去,契尔尼老怒道:“我输了,你干吗不让我自杀?”梁萧摇头道:“你除了跟长官作对,就会自杀吗?”他唾了一口,冷笑道:“能赢不能输,算什么男人?只是没用的懦夫!”契尔尼老被他骂得面红如血,无言以对。梁萧枪尖一指那群钦察军士,喝道:“你们很了不起吗?都上来吧!”众军士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上。梁萧大喝道:“你们不来,我可来了。”将马一纵,疾驰而出,长枪势若飘风,杀入人群。当头一人见梁萧冲至,方要举矛,梁萧枪尖倏抖,他两眼顿时发花,不知该挡向哪里,梁萧趁势一枪突出,将他头盔刺落,反手之间,枪杆扫中他太阳穴,将他打落马下。

  一时之间,梁萧驰马奔突,上下起落,好似马背上一羽鸿毛;一支花枪更是左盘右旋,如蛟龙行云,又如腾蛇乘雾,东西飘忽,专刺军士头盔,刺落之后,再将其打昏落马。钦察军士惊怒交迸,奋起反击,刹那间两方枪来矛去,斗得难解难分。

  梁萧存心技压三军,使出浑身解数,来去倏忽,枪法若电,两盏茶的工夫,便将百来人击落八成。但钦察军士极是坚韧骁勇,虽遇如此强敌,也毫不退却,呼喝大叫,前后围堵,左右进击,丝毫不乱方寸。

  梁萧心中暗赞,也动了好胜之念,发声长啸,一朵枪花使得其大如斗,飘来荡去,所向无有一合之将。片刻间便把众人打落得十七八人。还剩二人,惊骇万分,拼命抵挡。

  梁萧挥枪扫落一人,另一人从后挥矛刺来,梁萧头也不回,身子略偏,攥矛于手,大喝一声,把他从马上提了起来,振臂一抡,那人顿时腾起六丈来高,飞星掷丸一般落向地面,但觉耳边呼啸生风,当真心胆欲裂,哇哇惨叫。梁萧将人掷出,便已驰马狂奔,抢在那人落地瞬间,手臂一举,将他后心稳稳拿住,举在头顶,策马一旋,轻轻将他放在地上。土土哈等人彩声大起,钦察诸军却是人人张口结舌,失了言语。

  梁萧经过这番激战,马力已乏,见场上无主之马四处乱走,便纵身换了一匹,枪指四面钦察军士,冷笑道:“你们也要来吗?”钦察人见他公然搦战,一片哗然。一名褐头发、蓝眼珠的千夫长出列喝道:“你这汉狗,以为有点能耐,就能逞英雄吗?”他用蒙古话说出,梁萧听得懂,冷笑道:“我手下士兵不服管教,自当教训,关你什么事?若没有狐狸施展诡计,猎狗敢在人前撒野吗?”那人大怒,喝道:“我是千夫长,你只是百夫长,你敢这样与我说话?”

  梁萧道:“汉人有种说法,大将带兵,皇帝的命令也未必服从。既是打仗,生死都挂在弓弦上。你的话对,我自然听从你;若是不对,便是忽必烈皇帝的话,我也未必听从,要么打起仗来,这一百来人不服我管束,遇上敌人只有送死。”那人冷笑道:“钦察军从亦得勒河打到汉江边上,从未输过。哼,就算没有将军,同样天下无敌。你这汉狗百夫长,我们不稀罕。”钦差士兵举起长矛,齐声呼叫:“对,汉狗百夫长,我们不稀罕!”梁萧哑然失笑,道:“天下无敌?好厉害啊!你敢与我赌斗吗?”那人道:“怎么不敢?”说着持矛跃马,便要上前。

  梁萧道:“单打独斗不算本事。你们人多吗?你们这些人,我们就六个人,大家不放箭,各凭刀枪上的本事。若我冲不出钦察营,就凭你们处置,要是冲出去,又当如何?”钦察军闻言,又惊又怒,无不大声嚷叫。那千夫长厉声道:“好!赌斗便赌斗,你们六个若能冲出大营,你要做百夫长,随你好了!不过刀枪不长眼,说好了,你们的死活,与我们无干!”

  梁萧笑道:“好,一言为定。”将长枪一举,土土哈五人聚到身边。其时四面钦察军围得密密层层,其势不下三千,各由一千夫长带领,众军勒马齐呼,发出“嗬嗬”咆哮,好似风吹浪起,声势逼人。

  刹那间,三名千夫长马鞭一挥,众军大呼,策马冲来,梁萧觑眼一观,骤喝道:“西南来风,垂天之形。”六人马匹倏忽转动,顿成一个具体而微的奇特阵势,向西南方冲出。梁萧在前,土土哈,囊古歹分在左右,李庭三人平列于后,舞刀弄枪,似一把钢锥,刹那间刺透重围。

  那千夫长急忙喝令围堵西南,忽听梁萧喝道:“西方之水,青锋之象。”六人阵势倏变,梁萧与土土哈各据前后,李庭四人并行中央,化作前后锐利,居中厚实的纺锤模样,向西冲突,突出数丈,梁萧喝道:“小畜北,大壮南,龙蟠之阵。”刹那间,阵势化作龙蛇之形,蜿蜒曲折,佯往北冲,实往南突,东顾西驰,舒卷开阖,刹那间连变数阵,冲出二十多丈。梁萧忽又叫道:“东北之雷。”他话一出口,其他五人应声而动,化作“黑虎之势”,忽然转身,犹若猛虎下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东北方强行冲突,所到之处,钦察军人仰马翻,无人能抗。

  一时之间,只听梁萧呼喝不绝,六人阵势跟着变化无端,虎骤龙奔,八方去来,便如水银泻地,端地无孔不入。眨眼之间,竟将不可一世的钦察骑兵冲得七零八落,首尾难以相顾。三个千夫长连发号令,也是莫可阻挡,心中骇然至极。他们虽然驰骋大漠,精熟野战,却哪知汉人用兵之妙。梁萧所用阵势,正是唐代兵法大家李靖所创的“六花阵”,这路阵法脱胎于武侯八阵,但精微奥妙远远过之,以六人一队,各持武器,变化无穷,实为对付塞外铁骑的不二之法。当年李靖曾凭此阵以少胜多,在阴山之下大破突厥铁骑二十余万,生擒颉利可汗,从此以后,突厥人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与大唐相抗。

  要知古今阵法,均不离数术。梁萧算学精深,超迈前人。云殊劫粮后,他痛定思痛,开始揣摩用兵之法,想的是日后不让任何一人有所损伤。土土哈五人伤势稍好,他便将其叫出,算上自己恰好六人,正合六花之数,命众人操练六花阵。演练之时,他细加推演,对阵法多有改进,令其威力倍增。

  那日校场受辱之后,梁萧隐忍不发,让土土哈潜入钦察营暗地打探,明白众军不肯前来的缘由,心知若要折服这群家伙,难免有场恶斗;一边寻觅僻静之地,加紧操演阵势,一边激怒众军,与己赌斗,存心以此六花妙术,折服三军。此时施展开来,果然所向披靡,便是钦察精兵,也是莫可抵御。

  厮斗片刻,梁萧变了十六种阵形,渐渐逼近辕门,忽见西南、西北各有一处阵势露出破绽,当下疾喝“长鲸之阵”。六人策马,势若鲸奔,向“归妹”位冲突,众将疾疾麾军兜截,梁萧其意却在他处,猛然率众斜插西南,阵成“鲲鹏之变”。一时鱼龙化鹏,扶摇而上九天,呼啸之间,便将前方军阵剖成两片,自“无妄”位穿出一个大口子,逸出千军之外。身后的钦察骑兵收马不及,前推后攘,左右相撞,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六人驰出辕门,想到初试锋芒,竟然大获全胜,一个个意气奋扬,勒马长笑,梁萧扬声叫道:“胜负已分!你们先说的话,算不算数?”

  钦察诸军好容易勒住马匹,收束阵形,心中骇然无比。这一阵,梁萧六人无一伤损,钦察人却伤损极多,但土土哈五人听从梁萧之令,并未刻意伤人,故而诸军多是皮肉轻伤,无甚大碍,落马军士迅疾爬起,翻身上马,数千双眼睛都落在三个将官身上,直待他们号令。一时间,校场上静悄悄一片,只闻风吹大旗,猎猎作响。

  三个千夫长面面相觑,此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答了,二十载军威毁于一旦,不答,失信违诺,也是军中大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有人朗朗笑道:“既然说过,当然要算数,何况别说是百夫长,便是千夫长也当得了!”三人听得声音,齐齐下马,叫道:“阿术大人。”

  梁萧见阿术面带笑意,携着亲兵迤逦而来,也下马行礼道:“阿术大人,实无其他法子,不用这雷霆手段,梁萧难以在此立足。”阿术下马,两手扶起他,笑道:“说起来,这钦察军人强马骏,打仗一等一的厉害,仅以一兵一将的本事,便是太祖手下的怯薛歹军也未必稳占上风。只因长年来未逢敌手,故而骄横得紧,谁也不放在眼里。我让你来,也没料你能立足!本就是考一考你的本事,谁知你竟以六个人突破三千钦察军。嘿,我做了半生大将,却也看走眼啦!”

  梁萧道:“大人说过了,我先拿话僵住这几位,让他们不能用箭。若真上战场,弓矢交加,只怕一合的工夫,我们六个都成了刺猬!”阿术颔首道:“你胜而不骄,很好。不过实情确是如此,钦察骑兵最强并非枪矛,而是弓箭。”他目视三个千夫长,道:“你们三个,还有话说么?”

  三人对望一眼,那褐发千夫长道:“若论冲锋陷阵,我们输得没话说,但阿术大人说了,我们最强的是弓箭,我想看一下梁萧的箭术。”阿术骂道:“你们是石头脑袋吗?”梁萧笑道:“无妨,请借弓箭一用。”众将正要解弓,阿术道:“用我的。”自马上取下一张描金硬弓。梁萧接过,眼看百步之外,有两个在江堤上打水说笑的白衣胡女,一人面带纱巾,一人则裸着面,头上带着串耀眼明珠。

  梁萧笑道:“看我射散左边那人头顶明珠。”众人闻言皆是一惊。阿术皱眉道:“射中人怎么得了?”梁萧道:“射落一根头发,砍我梁萧脑袋。”阿术不及多说,梁萧已驰马斜走,突地挟矢弯弧,白羽箭闪电掠出。那胡女正与同伴说笑,忽地头顶风起,不知所以,嗡地一声,一支羽箭嵌在不远处的栅栏上,便在此时,她髻上明珠四散滚落,滴滴答答落入江中,敢情梁萧箭锋锐利,妙到毫巅地擦过二珠之间,将串珠的金丝截为两段,明珠断线,自然纷散,众军见状,先是一呆,继而彩声雷动。

  那女子正自惊诧,闻声回过头来。阿术看清她模样,眉头大皱。却听那三名千夫长齐声叫道:“阿术大人我们都服啦!就让他做万夫长也够啦。”阿术笑道:“服了吗?嗯,做万夫长可不成,千夫长也不能做。他初来乍到,没有战功,做这个百夫长么,乃是因为救了右丞大人,已很勉强了!”众人听说梁萧救过阿里海牙,顿时一派肃然。那褐发将官道:“没想到汉人之中,竟有如此人物!”阿术摇头道:“他不是寻常汉人,他有蒙古血统。”诸将听得,更添敬意,望着梁萧,目光已然不同往时了。

  这时间,忽见那胡女拿着羽箭,气冲冲赶上来,她体态高挑丰腴,肌肤胜雪,眉长眼大,眸子蓝如海水,青灰色的头发结成辫子,自耳畔落下,缠在雪白修长的颈项上。一众钦察人见得,齐齐咽了口唾沫,心道:“哪来的漂亮妞儿,以前怎没见过?”那胡女走近,指着箭上的标记,用蒙古话道:“阿术大人,是你拿箭射我吗?”阿术哈哈一笑,正想将罪过揽到自己头上,梁萧却道:“不干他事,是我射的。”

  胡女翠羽也似的眉毛微微一扬,高声道:“你为什么用箭射我?”梁萧道:“又没射着你,你干吗生气?”胡女冷笑道:“你将爸爸给我的夜明珠射落水里!再说,你就知道你一定不会射偏么?你说蒙古话,是蒙古人吗?我听说,蒙古人都是高傲的雄鹰,为什么雄鹰不去对付凶狠的苍狼,却来抓拿我这弱小的鸽子呢?”她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梁萧虽然能言善辩,竟也无言以对。

  阿术眼见形势尴尬,赔笑道:“兰娅,你别说啦,我赔你夜明珠好么。你住你爸爸的帐篷吗?待会儿我派人送过来。”兰娅将箭扔到地上,冷笑道:“你送的我不稀罕,我就喜欢爸爸给的珠子。”阿术笑道:“别拧气,我亲自送过来,火者还好吗?”兰娅听他问候父亲,怒气稍解,道:“爸爸很好!不劳你过问了。”说罢与另一个胡女转身去了。

  一个钦察将领吞着唾沫问道:“阿术大人,这妞儿哪来的?生得不错!”阿术神色一肃,沉声道:“你们这群坏蛋,不要乱打主意。她是回回星学者扎马鲁丁的女儿,是幸福的毛拉、贤明者之王纳速拉丁所钟爱的学生,伊儿汗国唯一的女贤哲。八岁时她向真主神立誓,终身不嫁,将贞操献给天上的星星,并得到伊儿汗旭烈兀大王的赞许。你们这些粗人,就知道打仗杀人,哼,给人家提鞋也不配!”

  众人听说她终身不嫁,连道可惜。梁萧寻思道:“回回星学者么?天机宫数术笔记似乎提过,说是回回人中顶厉害的大数家,还隐约提到,他们的计数算法与中土数术大不相同,但如何不同,却没说明。嗯,那个纳速拉丁竟被称为贤明者之王,真是胡吹大气。”他方才被兰娅骂得哑口无言,本就气闷,想到这里,更是老大不服。

  阿术掉头勉励梁萧一番,忽听有战报传来,匆匆驰马去了。那些钦察人与梁萧不打不相识,又知他有蒙古血缘,轻蔑之意尽去,对他青眼有加,拉进帐里喝酒。大伙儿一同喝了两碗酒,直比亲兄弟还亲了。土土哈父亲是钦察的蒙古人,母亲却是斡罗斯人,故而会说钦察言语,到了这里,当真如鱼得水,跟众人抱成一团,大唱斡罗斯的牧歌,跳起家乡的舞蹈,囊古歹等人看得有趣,也加入进去,一起胡闹。

  梁萧端了碗酒,将契尔尼老叫到身边,让人翻译,夸他矛法不错。契尔尼老是他手下败将,原本窘迫,但听梁萧一夸,却又说不出的高兴。二人喝了两碗烧酒,前嫌尽消。

  众人正说得投机,忽听战鼓雷动,钦察军将士神色一变,纷纷丢了酒碗,飞奔而出,一边奔跑,一边穿戴衣甲、提矛携弓,飞也似跨上战马。第一通鼓尚未结束,众军各依所属,呼啦啦汇聚一处,行止快得不可思议,与喝酒时荒诞无稽的样子判若两人。梁萧也约束兵众,且将土土哈五人混合四个钦察战士,结成一个十人队,由土土哈担任十夫长。

  瞬息间,钦察军集结已毕,飞驰出营。正往点将台奔走,忽听鼓声稍歇,号角声陡起,一长二短。那褐发千夫长阿速人合蚩蛮将手一挥,众军勒马止步。合蚩蛮叫道:“听号令,是命水军出战!宋人先从水道进攻了!”钦察军共有三翼军,一翼千人,每翼设一长,皆归阿术节制。合蚩蛮在千夫长中资历最老,战功最大,故而平日都由他发号施令。

  合蚩蛮略加推测,挥鞭一指,叫道:“我们去西南边,以防城里的宋人从陆上出援。”诸军疾往西驰。还未越过前方山冈。便听襄阳城炮声大作,但见城门大开,宋军步骑千人冲突而出,一字城的元人汉军当先迎上,阵势还未对圆,双方便已动手,一时乱矢如雨,血流满地。

  襄阳城头轰鸣不断,巨弩大炮呼啸,向元军阵地泻落,元军前锋死伤惨重,向后稍撤。宋人步兵趁势冲上,一队持着藤牌短刀,滚地来斩敌骑马腿,一队举着神臂弓,向元军步兵激射。元军步骑顿有纷乱之象。城头又是一声炮响,宋人马军突入元军阵中,弯弓舞枪,来回冲突,只两个回合,元军顿时溃乱。

  合蚩蛮立马冈上,遥遥观望,笑道:“宋人很卖力,汉军不成啦,我们上吧!”众军正要驰马奔出,梁萧叫道:“慢着。”合蚩蛮道:“怎么?”梁萧道:“等宋人伏兵出来。”合蚩蛮皱眉道:“什么意思?”梁萧道:“我方才估算过了,两军交战之地,仍为城头强弓大弩覆盖。宋军却引而不发,派兵马与我激战,分明是故意装出模样,吸引我精骑驰援,然后佯败入城。而我步骑则暴露于弩炮之下,到时宋人炮弩齐发,便是再强的骑兵,也要被冲乱阵脚,然后他精锐突出杀我个措手不及,若我所料不差,宋人后方还有精兵潜伏。”

  合蚩蛮一皱眉,还没说话,忽听一骑传令兵飞驰而来,叫道:“阿术大人有令,命你按兵不动,待会儿城内宋军伏兵攻出,立时冲上,截断他们归路,歼灭于城下。”合蚩蛮望着梁萧,心道:“奇怪,他竟与阿术大人想得一般。”传令兵话音未落,两支汉人骑兵赶到,从左右两方向宋军冲至。来回一绞,宋军顿时溃败,向城内退却。元军未及挥军进击,宋军早已炮弩大动,轰隆之声震响耳鼓。顷刻间,炮石雨点般向汉人骑兵落下,元军顿被断成两截;只听城中号炮激响,四千宋骑如狂风飙出,驰入元军阵中,大肆杀戮。

  元军抵挡不住,向后退却,宋军得势,准拟一鼓作气,将这四翼元军冲垮,一时势如破竹,紧追不舍。此时间,城内又奔出两千名弓弩手,成鹰翅之状,由左右两翼,配合骑兵阵势,向元军激射,元军进退不得,左右难遁,顿时人马杂沓,死伤惨重。

  梁萧看到此时,叫道:“时候到啦!”合蚩蛮道:“阿术大人还没说话。”梁萧道:“机会不待人。宋人本就胆怯,突袭得手,难免见好就收,我看它阵势,非要穷追猛打。”经过先前赌斗,合蚩蛮对他颇是信服,立时号令三军。

  钦察军将士早已等得不耐,闻声而动,从山冈之上突驰而下。此时阿术的传令兵迎面赶来,叫钦察军进击,忽见其已然出击,甚是惊诧。合蚩蛮不及听令,率军疾若飞电,迂回到襄阳城前。此时汉军溃乱,死伤惨重,宋人骑兵正拟后撤,两千弓弩手方才发完一矢,也欲再度抽箭上弩,掩护骑军返城,不料钦察军来得突兀,仓皇之际,不知如何抵挡,争先恐后往城内跑去。

  合蚩蛮马鞭倏指,三翼钦察军于狂奔之中,分作三股,一股剿杀弩手,一部断绝骑兵归路,还有一支由合蚩蛮亲自率领,冲入宋军骑兵之中。但见马如龙飞,矢如雨下,钦察铁骑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扫过襄阳城下,元朝汉军趁机反击,四面截杀,两炷香工夫,五千宋军溃不成军,几乎死伤殆尽。

  合蚩蛮酣战片刻,遥见败军后撤,襄阳城门未及关闭,大觉有机可乘。他素来骄横,自恃本部马匹骏极,快不可言,一时兴起,长鞭挥出,欲要趁胜挥军,闪电般直捣襄阳,立下天大功劳。

  梁萧正率手下百人围歼宋军残敌,见状骇呼道:“去不得。”但呼叫声淹没在喊杀声中,合蚩蛮哪里听到。他一马当先,与其他二名千夫长各领兵马,飞骑逼近襄阳城下。这时间,只听一声巨响,城头巨弩大石铺天盖地砸下,以雷霆之势将合蚩蛮等人一时淹没。

  梁萧大惊失色,飞身下马,仗着身法轻功,行险钻入炮石之间,但见合蚩蛮一行血肉模糊,连人带马,早已成了团团肉饼,分不出彼此。

  梁萧见无活人,只得退出,在炮石间穿梭不定。守城宋军早有准备,炮石密集,似是无休无止,饶是他轻功厉害,步法绝世,让过大石巨木,也未能躲开较小石块,背上重重挨了一击,这下足有七八百斤之沉。梁萧一个踉跄,消去大部力道,喉头阵阵发甜,闪身躲过一块百斤巨石,跌跌撞撞奔到大队之中,方才跃上马匹,待得脱出弩炮之下,他再也忍耐不住,伏着马背,一腔鲜血脱口而出。

  这一合,钦察军损失异常惨重,三名千夫长尽死于城下,同时还有三百人丧命,留下十来个百夫长,一般大小,各自号令,诸军群龙无首,乱哄哄一团。襄阳太守吕德乃大宋名将,深明韬略,看出其中便宜,不顾精锐连丧,又遣三千铁骑驰出城门,一千骑阻隔汉军,令其无法相救,两千骑直冲钦察军,存心要将这支元军精锐一举击溃,挫灭元人锐气。

  钦察军创建以来,从无败绩,胜时固然越战越勇,兵锋极锐。但所谓刚不可久,锋锐易折,这支不败之师一旦遇上挫折,反而缺少坚韧不拔之气。何况他们以同胞之谊治军,极为重情,合蚩蛮等人一死,个个都失了理智,当下也不依战法,蜂拥而出,凭着骑射精熟,各自为战,与宋人拼命。此举大违兵家之道,正中宋人下怀。宋将见机,密集阵形,乘势冲突,将钦察军分割开来,令其前后左右不能相顾,然后分兵纵击,大肆屠戮。平日钦察人目高于顶,欺人太甚,各路汉军对这支色目骑军甚是憎恶,看其大败亏输,心中暗喜,纷纷消极应战,并无丝毫援救之意。

  阿术担负襄樊南面防御,指挥水陆两军,此时水战遇上厉害对手,难以分身别顾。忽听传令兵报,遥遥一看,但见陆上稳操胜券之局倏忽逆转,惊骇欲绝,也顾不得水上,当即下了帅台,让传令兵火速召集骑兵,打算亲自来救。但只这片刻之间,钦察军十停中已去了二停。

  便在此时,忽见宋军阵势骚动。一队钦察人马冲透宋军重围,约有百骑之众,却是凝而未散,阵势井然,在宋军阵中来回扫荡,当头之人正是梁萧。他受了内伤,本将军务交于土土哈打理,突见宋军杀来,己方兵马失控,急忙驰马而出,大声呼叫,在乱军中竭力约束部众。他手下百人近日来连番遭折辱,已不如其他队伍那般骄横,加之土土哈等五人及契尔尼老全力相助,这一百来人终究没有溃乱。

  梁萧观敌破绽,当强击弱。一待稳住军心,便与土土哈五人结成“六花阵”,以阵法为枢纽,带动百人队,批亢捣虚,反复冲敌阵势。并让土土哈、囊古歹、契尔尼老以钦察语呼叫同伴,加入己阵。

  钦察军士一时愤激,乱了阵势,此时死伤惨重,方才恍然大悟,心知若不齐心协力,必败无疑,当即纷纷加入梁萧队中。梁萧冲杀之间,大呼小叫随意指点,派与各人位置,伤与未伤各居所职,无有不当。幸存的百夫长也趁机收束自家军士。只四五个来回,梁萧竟于极其混乱之中,将一支分崩离析的溃败之军重新凝聚,两千多人呼喝长啸,皆以他马首是瞻。

  钦察军何等厉害,方才一盘散沙,自是容易欺负,此时有了首领,其心如一,无不以一敌十,他们从未遭受如此败绩,怒火中烧,听从梁萧号令,左冲右突,拼死冲杀。梁萧观敌阵势,见宋军兵马走动,似欲斜插两胁,便命钦察军两翼散开,挡住宋军突袭;又令土土哈率本部精锐,趁时飞骑突阵,直透对方心腹,以劲弓锐箭,连毙宋军数名大将。三千宋军群龙无首,顿时土崩瓦解,被钦察军来回驰突,杀得尸横遍野。

  吕德见状大惊,亲率四千步骑出援,勉力救下两千残军,其他一千多人无一幸免。吕德率军且战且退,直至城墙之下。梁萧知道对方炮石立时又会打下,急令全军后撤,一点兵马,竟然折了七百多人。

汉水惊涛

  阿术本已上马出发,忽见梁萧率众突围,收束败军,心中惊喜万分,他深信梁萧之能,当下翻身落马,重返帅台。此时间宋军战船前后相属,已然逆流而上。元军大将张弘范率艨艟斗舰,奋力阻截;水师统帅刘整则于两岸列阵,发动炮弩,攻击宋军两翼。一时间汉水之上炮声雷动,火矢如蝗,较之陆上争锋,别有一番景象。

  宋军舰船约有千艘,也非巨舰坚船,倒有许多小船轻舟,分明是从打渔船只改来;大船则吃水颇深,装满辎重。乍眼瞧来,这支船队丝毫不类水师,照理说一击便溃,但其所列水阵却很奇特,先似张翅凫鸭,又变摇尾鲤鱼,时而成方,时而像圆,进退攻拒之间变化多端。张弘范几度麾军进击,宋人总是任他前锋突入,然后两翼一合,将十余条战船裹入阵内,后续船只却被阻隔在外;而后宋人轻舟快船举火开弓,在阵内一通剿杀,将陷阵战船顷刻瓦解。一时间,这支宋人水师仿佛庞然巨鲸,不断张口摇舌,蚕食元人水师,逼近十条拦江铁索。

  便在此时,宋人阵中一名白衣男子令旗忽举,只见一魁伟壮汉向左,一白发老者向右,各率数十杂衣汉子,手持巨斧,乘轻舟突出水阵,彼此掩护,冒着元人矢石,钻到铁索之下,挥起斧头猛力砍斫。但听金铁交鸣,火花乱溅。眨眼工夫,十条铁索尽皆断裂,汉水之上再无阻隔,宋军水师齐声欢呼,全速冲上,襄樊水师也趁势顺流而下,里应外合夹击元军。

  阿术见势不妙,急命张弘范回军上流,抵挡襄樊水师。又令中流炮台发射大炮强弩,欲要先破宋军水阵。

  这江心炮台与横江铁索同是元军去年所建。伯颜占据襄樊以南后,为阻隔宋人水上救援,命元军于岘山上拖拽数十万斤巨石,沉于汉水江心,筑起一丈高台,上置九张弩机,八门巨炮。又在台前沉巨石七块,列巨索十条,形成庞然水阵,便是宋军凭借巨舰鲸船,不惧炮石,也难冲到台前。伯颜如此安排,可说万无一失。宋军水师之强,本在元军之上,但自去年开始,屡屡被这阵势所阻,难以进援襄樊。

  台上驻守元军得到阿术号令,立时扳动弩炮。一时巨矢与大石齐飞,宋军前锋舰船无不粉碎,元军见状,欢呼声震天动地。

  梁萧整顿败兵,令其扼守要津,以防城内宋军出援。忽听江上喊声震天,不知发生何事,他料得吕德经此一战,决不敢再度出击,便吩咐百夫长各领本军,自己却与杨榷驰马前往帅台,向阿术禀告战况,顺道观看水军战况。

  梁萧赶到之时,正遇江心炮台发威,宋军战船所向披靡。梁萧上台见过阿术,阿术听得战报,微一苦笑,拍拍他肩,颔首道:“我知道啦,多亏有你……”但此时战况激烈,不容他多说,忽见宋军前部凹陷回去,水师阵势变化成一字,好似水蛇游动,蛇口大张,时开时合,变化无端。不仅两岸元军炮石难以轰至,前方炮台也不易打到。梁萧细细一观,讶然道:“水禽鱼龙阵。”阿术一愣,对他道:“你认得这阵势?”

  梁萧颔首道:“此阵义理合于五行,阵形则依照水鸟蛇鱼模样,前锋变化尤其奥妙,便似鱼口蛇吻,水禽嘴喙,逐部吞噬对方兵马,再以阵腹设精兵歼灭。向日我在《五行诠兵》中见过此阵变化,可没有真见人用过。记得书中有注:‘此阵变化舒缓,不利陆战飙行,适于逆水鏖兵’。”这番话包容中土先哲大智大慧,阿术不通数术,自难全然明白,但听梁萧所说的阵形变化与眼前相较丝毫不差,不觉喜道:“如此可有破它之法?”

  梁萧观看元军阵势,摇头道:“此阵前锋变化莫测,不可正面与它争斗,唯有迂回敌后,方有破阵之机。但如今水师退至上游,难以顺流迂回。不过幸有江心石台,足可抵挡。”话音未落,忽见二十艘快船飞出宋军水阵,瞬息散成扇形,飞快冲往石台,似欲要强行登台,元军岂容他们得逞,炮石乱飞,瞬间击沉两艘。

  片刻工夫,二十艘快船毁了大半,梁萧忽觉不对,皱眉道:“好家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么?”阿术不明这话典故,闻言讶道:“什么意思。”梁萧指着快船之后,道:“你看那里!”

  阿术定睛细看,只见一艘艨艟大船,上带一张投石机,悄然蹑在快船之后,趁着快船吸引元人目光,向石台飞快进逼。艨艟之上,一人身着白衣,手持竹篙从舱后抢了出来,正是方才挥军变阵的白衣男子。此人身法若电,蓦地腾起五尺来高,跃向弩机,落足瞬间,五名宋军同时扳动机栝,白衣人顿如离弦之箭射向江心石台。就当此时,梁萧猛地认清他的面容,怒叫道:“是他!”敢情这白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云殊。

  云殊借弩炮之力,掠空而出。元军不料他使出此招,惊奇万分,顿时齐齐发喊。元军战船守在台旁,众军引弓待发,本是防备宋人快船登台,此时见状,乱箭如雨,激射云殊。

  云殊身在空中,舞动竹篙,结成一张三丈方圆的大盾,密密层层,将箭矢荡落江中。但弩炮之力终究太弱,云殊虽用上自身纵跃之力,仍难及远,被这箭矢一扰,势子倏缓,离江心石台尚有五丈来远,便无以为继,落向江心。要知此处水流被巨石一阻,变得湍急无匹,人一落水,立时会被卷往下游。宋军眼见功败垂成,无不失声惊叫,元军则欢呼四起,声震大江。

  就在落水刹那,云殊手中竹篙忽地平平伸出,加上手臂之长,不长不短,前端正好顶在石台边缘。瞬息间,云殊内劲迸发,波的一声,竹篙受力弯转;云殊借篙身弹力,倏地一个筋斗,再度翻身跃起,凌空一晃,已到石台上方,人未落地,嗖嗖两篙,便搠翻两名元军。台上除了发炮军士,尚有两个十人队守卫,见状纷纷抡刀舞矛,来斗云殊。

  云殊大喝一声,挥篙迎上,势若虎入羊群,虽是一支竹子,到了他手却无异长枪大戟,直杀得一身白衣尽成血红。不到一盏茶工夫,石台元军死了大半。宋军再无炮石威胁,以“水蛇阵”溯流而上。

  张弘范见状,急催舰船来抢炮台,箭矢纷纷向台上攒射。不料台上巨矢大石成堆,本是用来发射弩炮,这时却成云殊壁障。云殊躲入其后,一旦有人登台,便冲出杀戮。如此反复数次,宋军水师已进到石台之前,襄阳水师也挥军纵击,元军腹背受敌,顿时陷入苦战。

  阿术没料到宋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中惊诧。到此之时,石台陷落,除拼死拦截,已全无它法。他令旗挥处,金鼓雷鸣,以助水师军威。这时间,忽听杨榷惊叫道:“梁大哥!”阿术微微一怔,顺着杨榷目光看去,但见梁萧跨着战马,沿江疾驰,阿术诧道:“他要做什么?”杨榷道:“那个白衣人是我们仇人,他设计截杀粮队,害死我们兄弟!”

  阿术皱眉道:“原来如此。”说话之间,梁萧打马驰出百丈之遥,忽地一个转身,策马直上江岸高坡。众人正不知其意,却见他蓦地勒马,旋身从坡上俯冲而下,到了江边,纵缰挥鞭,座下钦察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后足猛地一撑,腾空跃起,掠过江岸元军头顶,飞落汉江。

  要知自古名马不出“大宛”、“月食”。而这两国都在钦察一带。《史记正义》有云:“外国称天下有三众,中国为人众,大秦为宝众,月食为马众。”故而汗血马、胭脂马等绝世名驹无不出自钦察。梁萧这马虽不说万里挑一,也是千中之选,神骏非凡,何况借了俯冲之势,霎时间便越过十丈江水,落在一艘元军战船上,那船被这猛力一顶,几乎翻转,船上水军东倒西歪,站立不稳。梁萧马不停蹄,倏又纵缰跃上别艘战船。一时之间,他以宋元战船为落足之地,策马飞纵,如履平地,片刻间逼近江心石台。宋元水师见状,惊喜各异,发声齐喊。

  云殊正与元军激斗,竹篙挥处,将两名元军穿颈刺成一串,忽听得呼声震响,掉头一望,眼前一黑,一匹战马腾空压来;云殊急急扭身,一篙洞穿马腹,那战马悲鸣一声,落似流星。

  梁萧用手在马背一撑,离鞍而起,手提长枪,向云殊凌空扑到,云殊挥篙疾刺,梁萧翻身让过,手中花枪抖出,霎时间挽出几个枪花,挑开竹篙,扑地刺向云殊。

  云殊见来人枪法殊妙,心头一凛,定睛细看,不由惊怒交迸,大喝道:“好恶贼!是你?”横篙挡住一枪,随即还以颜色。二人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一时各逞本事,在石台上激斗起来。

  张弘范见云殊遇上对手,也不顾梁萧死活,急令元军放箭,夺回石台。台上二人只得回身闪避。阿术急传号令,令张弘范不得放箭。张弘范心头诧异,只得奉命。那二人看箭矢一停,又扑上拼斗,但见篙影重重,枪花乱舞,进退之际,迅若疾电,宋元两军看得眼花缭乱,纷纷发喊,各为己方助威。

  斗了二三十合,云殊竹篙长大,石台狭小,施展不易;梁萧花枪灵动,招数上虽占上风,但他内伤未愈,劲力大打折扣,一时间二人势成僵持,难分高下。

  云殊抢占江心石台之后,靳飞代他指挥诸军,但“水禽鱼龙阵”唯有云殊深明其变。幸得已演练妥当,靳飞依葫芦画瓢,也能勉力应付,但被元军顺流冲突几次,阵脚有些乱了。方澜忙乘轻舟冲近石台,远远叫道:“殊儿快回来,你师兄顶不住啦。”

  云殊闻言一惊,疾刺数篙,逼退梁萧,倏忽抓住竹篙一端,腾空而起,将篙着地一撑,竹篙向下弯转,嗡的一声,云殊借竹篙弹力,飞出十丈之遥,落在方澜船上。梁萧没有此等用具,无法弹射,眼睁睁看着云殊乘船转入宋军阵中,念头一转,反身要用炮弩对付,哪知云殊早用内劲将弩炮机纽一一震毁,仓促之间无法修复。

  云殊返回本军,擂鼓变阵。宋军船队前锋分作两股,变成“双头鳌阵”,绕过江心石台,向上进逼。梁萧几度想要冲上宋军船只,但方澜早有防备,命人以弓弩攒射。梁萧冲突数次,皆是难以靠近,但觉内腑隐隐作痛,口中发甜,情知内伤发作,只得蜷回矢石堆后,阵阵喘息。

  宋人鼓噪声如雷霆震响,绕过石台,两军合一,变为“犀象阵”,前锋锐利,两翼坚实。其变化精微之处,犹若白犀渡水,不留痕迹,堪称“水禽鱼龙阵”最凌厉的变化。元军被此阵势一冲,顿时溃乱,宋军逆冲上二里水路,与襄樊水军会师一处,二军合一,声势倍增。

  吕德在城头看见,大喜过望,发出号令,乘胜进击,要将这支元军水师一举歼灭,彻底破解南面之围。霎时间,只听鼓声大起,宋人反客为主,从上流冲击而下,元军抵挡不住,顿向下游败退。

  阿术见势危急,命刘整从两岸发炮轰击,但收效甚微,当即让人飞报伯颜。伯颜闻讯,自与阿里海牙率军从陆上两面攻襄阳,又传令史天泽,率上游水军顺流邀击宋军,以此牵制襄樊水师,逼其回援。

  吕德见状,令宋军谨守陆上城池,并沿向水城墙架起弩炮,两面轰击史天泽的水师,并在两城之间的浮桥上列阵,以弩炮攻敌。此战中,宋军用上元军闻风丧胆的“飞火枪”与“震天雷”。“飞火枪”于火枪中装药点火,远射十余丈,能贯穿精铁铠甲;“震天雷”则以铁罐装满火药,点火抛出。半亩之内人畜尽为齑粉。只听爆炸声声,响彻江上,几十万宋元水陆大军舍生忘死,在襄樊之地厮杀得难解难分。

  史天泽的水军被宋人三面阻击,舰船被震天雷击中,顷刻粉碎。史天泽迫不得已,回军上游。襄樊水军再无后顾之忧,顺流急攻,张弘范所部一败涂地,四面溃散。

  眼看元军败局已定,忽听江心炮台发一声响,一枚巨矢飞落宋军水阵,击沉一艘舰船。元军精神陡振,掉头看来,却见梁萧奋起气力,挽住一张弩机,又发出一枚巨矢,打穿一艘宋船。

  原来,梁萧趁双方大战之机,审视炮弩损毁情形。云殊虽摧毁枢纽,却不及损伤其他。梁萧对机械极具心得,当下拾起刀剑砍削钉铆,修好一门弩炮,重新填矢发炮。张弘范见状,急遣数十名元军乘船直抵台上,协助梁萧。

  云殊见状故伎重施,变动阵法,想要抢上石台。梁萧故作不知,放他近前,然后发动弩炮,将舰船击得粉碎,云殊等人纷纷落水。梁萧再命发炮,云殊匆忙钻入水中,却被一发炮石砸中背脊,顿时口吐鲜血。方澜急率数只舰船拼死抢上,将他救起。云殊伤得不轻,只好返回阵中,梁萧见他死里逃生,连叫可惜。

  此时,张弘范重新收束败军,卷土重来。宋元水军横江大战斗得甚是激烈。梁萧修好所有弩炮,指挥发炮,霎时间,十七张炮弩一齐发射,大显神威,宋军战舰瓦解无算。元军振奋莫名,石台上每发一轮炮矢,众军士无不应声呼喊,以壮声势。吕德见势不妙,令水军退回上游。张弘范追至襄樊二城之下,始才恨恨收兵。

  这一场恶战,从早上杀到日落西山,双方水攻陆战,均是胜而复败,几度逆转。元军损失之惨,自围困襄樊以来,从未有之。合蚩蛮的钦察骑兵与张弘范的汉人水军,并称元军水陆双雄,今日均遭惨败。钦察军三大千夫长更同时殒于襄阳城下。宋人也损失非轻,但云殊截断拦江铁索,以千船冲透重围,将无数衣甲粮草、攻守用具送入襄樊,可谓得失相抵。是以算将起来,还是元军败了。

  自伯颜执掌元军帅印以来,襄樊宋军连战皆北,士气低落。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眼看张弘范退却,襄阳城头一片欢腾。吕德甲不及解,迎出城外,看见靳飞,一把挽住,大笑道:“好啊,千盼万盼,总算将你们盼来啦!你是谁的部下,如此了得!”靳飞拱手作礼,道:“我们并非正式官军,只是李庭芝大人招募的义军。”吕德不觉一怔,皱眉道:“无怪你们队里还有打鱼船只。唉!范文虎、夏贵精甲十万,战舰数千,屡次进援,也无尺寸之功。上次来援时,一战不利便望风而逃,害得我兵前后受敌,被阿术杀了个片甲不留。丧师辱国,莫过于此!”他叹了口气,又问道:“后方情势如何?”靳飞未及回答,忽听云殊冷笑道:“后方情形,有词为证。”吕德奇道:“说来听听。”

  云殊冷哼一声,扬声道:“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试问如今事如何?金也消磨,谷也消磨。《拓枝》不用舞婆娑,丑也能多,恶也能多!朱门日日买朱娥,军事如何?民事如何?”这首词道尽后方权贵不顾前线危亡,兀自醉生梦死、贪欢买笑的无耻情状。待得云殊吟罢,浮桥之上落针可闻,吕德以下,宋军将士无不露出悲愤绝望的神情。

  靳飞见势不妙,怒道:“云殊,这歪词不过是穷酸文人的牢骚话,何足为凭?怎可拿到这里扰乱军心?”云殊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吕德摇头叹道:“罢了,此等事本也不问可知,阁下无须怨怪。”说到这里,目视群豪道:“你们以数千人之力,成数十万之功,可惊可感,可敬可佩,襄樊父老感激不尽。众位豪杰请受吕某一拜。”说着便要拜倒。靳飞大惊,抢上一步扶住,道:“大人万勿如此,大人死守襄樊,以区区二城,力挡元人二十万之众,才令人敬佩不已。”吕德也是做做样子,料知对方势必搀扶。当下趁势站起,哈哈大笑,传令设下庆功酒宴。此次义军带来衣甲米粮甚多,城中百姓无不欢喜,城中放起花火,欢腾一片。

  此时间,钦察大营却是哭声震天。元军用宋军尸首换回合蚩蛮等人遗体。两千多条钦察汉子抱着同胞狼藉的尸体,哭得跟小孩儿一般。梁萧心生凄凉,看不下去,出了钦察营,想起阿雪,正要去阿里海牙营中探望,忽有阿术亲兵赶来,传他前往帅帐。

  梁萧乘马到了中军大帐前,见有十余个喇嘛盘膝坐在帐前空地,手转圆筒,口诵经文,数十盏灯燃着古怪油脂,发出异样香味。梁萧以前也见过这等仪仗,知道他们在超度亡灵,不禁寻思道:“人死后真有亡灵么?倘若爹爹、三狗儿在天有灵,能听到我说话、看到我打仗么?”但想鬼神之事终是虚妄,黯然叹了口气,步入帐中。

  帅帐甚大,燃了两支牛脂巨烛,仍嫌昏暗。帐内众人皆是盘膝而坐,一眼望去均是重臣大将。众人见梁萧进来,无不侧目。梁萧行过礼,伯颜点头道:“你坐到兰娅火者后面去。”梁萧转眼看去,方见兰娅坐左侧最末,在她侧方坐着个蓝眼珠、黑胡须的胡人老者,白布裹头,长袍雪白。兰娅见他看来,神色冷淡。梁萧也不作声,盘膝坐下。

  众人默然不语,帐中气氛甚是沉重。过得半晌,伯颜方才缓道:“如今铁索断了,援军入城,襄樊城的翅膀也硬了,你们就没话说了吗?”阿术出列道:“全是我指挥无方,请元帅责罚。”伯颜冷哼道:“张弘范输了是应当!对方摆了个奇特阵子,你没见过,无法破解。但钦察军呢?那群蓝眼珠的猢狲,都被你娇宠成什么样子啦?脖子里撑着根牛骨头,弯不下来了?那个合蚩蛮,堂堂千夫长,竟也被牛油蒙了心眼,想都不想,就直冲襄阳。若是襄阳城这样好打,咱们干吗要费这么多力气围困?他以为他是谁,是成吉思汗吗?”

  阿术大汗淋漓,话不敢说。史天泽起身出列道:“大元帅,容我说几句。钦察军虽然骄横,也不失为一个长处。对手每每遇上那种气势,自然三军气夺,不战而溃;阿术大人顺着他们,也是不想让这支骑军堕了这股子剽悍之气。”伯颜略一沉吟,颔首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阿术,你起来吧!”阿术这才坐回原位。伯颜道:“汉人的兵法说:‘骄兵必败’,虽说不是百无一失,但也很有道理。士兵可以骄傲,但将军须得冷静。士兵冲锋杀敌,必得有不可一世的干劲,但将军却要仔细思量,于乱局中寻觅战胜敌人的机会。”阿术点头称是。伯颜又道:“如今钦察军还剩多少?”

  阿术道:“据梁萧百夫长清点,有两千二百三十六人。”伯颜道:“如今大军聚集,你麾下兵马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分心了。俗话说,一个人杀牛时顾不着纺羊毛!今日之败便是这样,若你亲自率领,哪里会输呢?嗯,你可有适合人选,带领这帮猢狲么?”阿术欲言又止。伯颜目视众将,又问道:“谁能带领他们?”帐内一时悄然无声。

  史天泽忽地咳嗽一声,道:“钦察军居功自傲,素来排外。莫说色目将领,便是寻常的蒙古将领,也不能让他们服帖。除非大元帅和阿术大人这等蒙古英杰,功勋盖世,方能从容驾驭。”阿术接口道:“那可未必,这群骑军虽然骄傲,但佩服强者,很讲义气。若是有人既能凭本事折服他们,又对他们有救命之恩,驾驭起来也是如臂使指,十分容易。”

  众人听得一愣,纷纷将目光投向梁萧。阿术腾地站起,扬声道:“我推举梁萧百夫长担任钦察军统帅。”梁萧闻言一惊,帐内更是一片哗然。大将军阿剌罕高叫道:“怎么成呢?他刚来一个月。”刘整也道:“他资历太少,今日虽立下大功,但做一军统帅,却还不够。”史天泽也沉吟道:“不错,他年纪太少,难以持重。”一时间除了阿术、阿里海牙之外,几乎人人都说不可。缘由甚是简单,众将身经百战,功劳无数,方有今日地位。梁萧不过初来乍到,论及资历,给他们提鞋也不配,怎能做元军最精锐的骑兵统帅?如此一来,岂不是鱼跃龙门,与这些重臣名将平起平坐了。自然谁也不会甘心。

  阿术待帐中喧哗稍稍平复,冷笑道:“那好啊!你们都说不可。我问你们,谁能以六骑人马,冲破三千钦察军的重围呢?谁能在钦察军溃败之际将其重新振作呢?谁能认出今日宋人水师的阵法呢?”他说到这里,看了兰娅一眼,微微笑道:“谁又能在百步之外,射断一串明珠的金线呢?”兰娅瞥了梁萧一眼,素白的面颊上露出气恼之色。

  帐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阿术朗声道:“若有人自忖做到其中两条,我便收回先时之言。”但听帐内仍无声息。阿术目光炯炯,环顾众人道:“汉人有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要打败宋人,就该不拘成法。功劳都是往日立下的,你们身经百战,今天不也吃败仗吗?我担任万夫长时,跟他差不多年纪,我立下的功劳比你们少吗?”

  众将一时默然,伯颜浓眉拧起,忽道:“阿术说得对!我赞同他的意思!”一转眼,朗声道:“梁萧听令!”梁萧长身而起。伯颜道:“我命你暂代钦察军万夫长之职,若率领有方,战功够大,我便启奏圣上,正式命你为钦察军统帅。”梁萧性情执拗,众人既然群起反对,反而激起他的傲气,当下一拱手,大剌剌应了。

  吩咐梁萧就座,伯颜又道:“如今宋人又添战力,我军不宜久战,诸位可有破城的法子?”阿里海牙道:“莫若待‘回回炮’造成,再行强攻。”伯颜目光一转,对那蓝眼老者道:“扎马鲁丁,大炮还要造几天?”扎马鲁丁道:“这我不太清楚,我的老师、贤明者之王、火者纳速拉丁画出这个图纸之后,也没有制造过,但据他说,这是最可怕的攻城石炮,射得最远,力量最大,无论多坚固的城墙也能摧毁。”伯颜喜道:“你有十足的把握吗?”扎马鲁丁摇头道:“这件武器还没有在大地上出现过,它的威力,只在老师的口中有所描述。”伯颜拿捏不定,蹙眉不言。

  梁萧微微冷笑,忽地站起身来,扬声道:“我不相信世间有这么厉害的石炮,任何机械都有破解之法。与其建造从未有过的武器,不如思量绝妙的计谋。”伯颜双眉一展,沉声道:“你说!”梁萧道:“今天我在石台上观望襄樊二城,发觉我们攻打一座城的时候,实则是与两座城的兵将作战。”史天泽接口道:“你是说两城间的浮桥吗?”

  梁萧道:“不错,两城宋军通过浮桥相互救援。常言说得好:杀得死一头猛虎,打不倒两头病牛。”伯颜颔首道:“你初来乍到,便能看出攻城的关键,很不容易。这个道理大家也都明白,曾派水军攻过几次,但宋军防守严密,没能得手。”梁萧道:“水军不能靠近,就不能派水鬼偷袭么?”史天泽皱眉道:“说得容易,但有多少人能泅那么远,又不被宋人发觉?”阿里海牙略一沉吟,忽道:“这么一说,我却想起一个法子。大元帅,你记得当年圣上征讨大理时,渡过澜沧江的情形吗?”伯颜笑道:“你是说革囊跨江么?我明白了!你和刘整试试吧。”梁萧听着,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伯颜又交代些整军经武之事,方命各人下去。梁萧乘马回营,才出辕门,便听有人道:“梁萧站住。”梁萧回头一看,却见兰娅驰着马,怒冲冲奔来。梁萧大皱眉头。兰娅在他身前勒住马,神色气恼,大声道:“你凭什么瞧不起人呢?”梁萧奇道:“我怎么瞧不起人?”兰娅怒道:“你瞧不起我的老师纳速拉丁设计的‘回回炮’。”梁萧淡然道:“我说话直了些,但想来也没甚了不起。”兰娅柳眉倒立,涨红了脸,娇叱道:“好呀,你瞧不起我的老师,我要跟你比赛。”梁萧哈哈笑道:“比什么,比骑马打仗吗?”兰娅轻哼一声,道:“那是你厉害!我打不过你,但我问你,你会欧几里得司几何学吗?会占星学吗?会水利学吗?会机关术吗?会用沙盘推演幻方吗?”

  梁萧听得微微皱眉,除了水利学和机关术,其他均没听过,迟疑一下,问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兰娅冷笑道:“你不知道了吧?这都是老师顶精通的学问。以你的无知,根本不知他的伟大。纳速拉丁卓绝的智慧像飓风般传遍全世界,而你,不过是元朝皇帝的一个奴才罢了。”

  纳速拉丁是当世最伟大的伊斯兰贤哲,兰娅对其尊重备至,决不容人轻慢,气愤之下口不择言,这番话说得十分辱人。梁萧只觉一股热血冲上面颊,左手握紧。兰娅见他面红如血,目光凌厉,心中微觉害怕,但事关老师的尊严,决不肯退缩,大声道:“你除了打仗杀人,欺负女人,还会干什么呢?好啊,你拿弓箭射啊,我不怕你。”

  梁萧一怔,想起日间之事,微觉愧疚,慢慢松开拳头,道:“听说你是回回星学者?”兰娅道:“是又怎样?”梁萧道:“听说你们精通数学,能设计巧妙的机关,知道星辰的运行,改变大河的流向,建造不朽的房屋,是吗?”兰娅微觉奇怪,但仍点了点头,道:“你也知道。”梁萧微微冷笑,扬声道:“好,我接受你的挑衅,纳速拉丁的学生,我跟你比天文,比机械,比水利!但凡一切算数之学,任你挑选。”兰娅一怔,撇撇嘴,露出轻蔑之色,冷笑道:“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