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剑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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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飞廉
日耀两个头颅似乎都渐渐平静下来,陷入了沉睡。
而她的身下,却渐渐涌起一团极细的珠粒。那些珠粒五颜六色,千形万状,不一而足。开始还不过蚕豆大小,而后缓慢上升,逐渐膨胀,速度越来越快,如乱炸的花雨,向冰宫上端喷薄鼓涌而来。
珠粒受了宫顶反压,又转折向下,不断破碎,化为万亿尘芥。然而每一粒尘芥,又返向上涌,慢慢膨大。如此循环往复,整个冰宫都被大大小小的彩色珠粒充满,围绕着她的身体飞速旋转
日耀婴儿一般的躯体,也随着这些珠粒在倒梨形的冰宫中飞速旋转着。那些宛如脐带的长发在旋转中螺旋扭曲,越绷越紧,不时啪的一声被生生挣断,桃红色的鲜血大股大股从断口喷出。瞬间,冰宫就已被这诡异的桃色染红。
筋肉断裂之声噼啪不绝,让人毛骨悚然,而冰宫中的血色也越来越浓。到后来只剩下一汪粘稠的血液,缓缓翻涌。
里边的人体,似乎都已看不见了。
血光映照,相思眉心刺痛宛如刀割。她要紧紧抓住帝迦,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晕倒过去。她双手颤抖,长长的指甲将他的手心刺得鲜血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倒梨形的冰宫渐渐平静,那汪血水浓得几乎凝固。
寒光隐微,四周一片死灭般的寂静。
突然,空中响起一声碎响,那团粘稠的血块似乎被突然撕裂。
两张浴血的脸不知从何处冲出,紧紧贴到冰壁上!
那瘦弱如鸟爪一般的手掌,伸出十支寸余长的指甲,在冰壁上疯狂乱抓。冰壁吱喳作声,只听得人寒毛倒竖,而一道道凌乱的血痕,就在惨白的冰壁上纵横交错。
相思头痛欲裂,捂住双眼,也顾不得看她。
帝迦道:“有了结果了么?”
日耀两张脸上都露出诡秘的冷笑,声音变得嘶哑而尖细,宛如锐利的金属划过坚冰,同声道:“你要真相?”
帝迦深红的眸子渐渐变得静如止水:“讲。”
她左侧的头颅微微转开,笑容讥诮而冷漠,凝视着相思,缓缓道:“她不是。”
而她右侧的头颅却爆出一阵尖利的叫喊,刺得整个地底都在震颤:“杀了她,杀了她!”
相思扶住额头,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只见那两张脸一笑一怒,披发浴血,狰狞异常,让人不由骇然变色。
正在她这一怔之时,一道极细的紫光,无声无息的逼进她的胸口。
眉心又是一阵剧痛袭来,鬼使神差,她突然扶着额头,侧了侧身。
一声极轻的碎响,那道紫光从她胸前透体而过,深深没入冰封的岩石里。
她缠绕在身上的彩幔被划开一道极小的口子,鲜血如散开一蓬妖艳的花,从她身后的伤口喷出,溅上殿中冰柱,宛如雪地中绽开的一支寒梅。
相思双眉紧皱,脸上都是痛苦之色,她双手捂在胸前,鲜血还是从苍白的指间流淌而出。
帝迦轻轻收手,叹息道:“本来这样可以让你少受一些痛苦,然而你偏偏躲开了……这就是你的命运,我也帮不了你。”他一扬手,从上方摘下一支锐利的冰凌,缓慢而准确的抵上她的咽喉。
他从上而下,俯视着她,深红的双眸中已经没有了一丝怜惜、犹豫、甚至一点温度。
就宛如那跳起坦达罗舞的灭世破坏神,一切在他眼中都已消散为过去的灰烬,那曾经的柔情与怜悯,爱意与仁慈不过是他短暂的幻影。
而这个神灵最终想要的,只是毁灭。
相思望着他,微笑了一下,将目光转开,轻声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他眼中冰霜一般的神光似乎也为之一动,然而这种波澜立刻又消失了。他点了点头,手腕一沉,冰剑爆出一片森然寒茫,向她胸口刺去。
地脉震动,银浪翻涌,所有石柱都在巨大的轰鸣中缓缓下沉。
卓王孙站在一根赤红的石柱上,身后的长发在灼人的热浪中蓬然乱舞,而他的身形却宛如渊停岳峙,一动不动。
那黑衣人脸上的微笑却再也挂不住,指着他脚下的石柱,沉声道:“为什么不进反退?”
卓王孙刚才的一步,并未向前迈出,而是退回了第一支赤红的石柱上。
五色斑斓的巨大石柱,如雀屏一样在地底张开,而他就站在这最根本的一支上,俯瞰脚下这幅绚烂夺目、漫无边际的图案。       身后,地脉震动,热浪滔天,银湖撼荡,碎浪横飞。
整个石阵都在巨大的轰鸣之中,缓缓沉向银湖之底。然而那些石柱下沉的速度,却并非是一致的,石阵之柱时高时低,无数幅湿婆神像,被千万道无形之力撕扯拉伸,透过灼热的空气,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变形。
黑衣人声音转厉:“你难道是要放弃?”
卓王孙也不看他,双眉紧锁,俯视整个石阵。
石阵在一种几近崩溃的振荡中,上下沉浮,光影凌乱不堪,宛如燃烧着烈焰的炼狱,让人无法呼吸,在这里,死亡也成了一种解脱。
就在整个石阵就要沉入银湖的一刹那,卓王孙的身形突然跃起,宛如长虹贯日,直掠向石阵西面一支毫不起眼的彩柱。
卓王孙广袖一拂,地底涌动的灼热气流顿时一滞,整个地底宛如顿时被抽空,所有的气息都被他聚在腕底,瞬时已凝结为一道锐不可当的劲气!
这道劲气如钧天雷裂,狂龙一般凌空扫下,围绕在彩柱周围的幽幽蓝光顿时撕裂成满天碎屑,纷纷扬扬。那一瞬间,整个地宫宛如突然被剥去了一层光影的包裹,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
这种景象不过一纵即逝,然而卓王孙的身形宛然已与那道锐不可当的劲力合一,撕开光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西面的彩柱掠去。
他的身形还在半空之中,突然凌空出掌,向彩柱上方击去。       彩柱上方却空空如也,绝无一物。
夜色中,一声碎裂的闷响从柱上传来。大蓬鲜红的血花宛如秋江芙蓉,突然盛开在空寂蓝光之中。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扭曲的血色中缓缓凝聚成形,然后立刻又瘫软下去。
那黑色的人影伏在彩柱边缘,身体剧烈的抽搐着。鲜血宛如小溪一般,从他身下淌出,顺着彩柱,滴滴落入水银湖中,将皎洁的湖面,染上朵朵红梅。
这一刻,整个孔雀之阵都宛如被一道无形的巨力震动,突然往上跃动了一下,宛如垂死之人最后一声心跳,悲怆而剧烈,而后就归于永久的寂静。
氤氲热气渐渐消散,湖底水银波浪翻涌,如怒海惊涛,呼啸不止。然而,无论如何,总有归于平静的一刻。
卓王孙站在彩柱顶端,冷眼看着眼前的黑衣人,道:“杀死了你就能解开孔雀之阵,看来我的想法没有错。”
那人眼睛死死盯着湖面,剧烈喘息道:“不可能……幻影重叠,阵中一切光线、声音都被打乱,你,怎么可能找到我的真身所在?”
卓王孙冷冷道:“整个孔雀之阵我都已看透,那些幻影甚至你本身,在别人看来或许纷繁芜杂,在我,不过是有和无的各种组合。”
那人摇了摇头:“孔雀之阵是湿婆大神亲手布下,其中秘梓决不可能为凡人所知晓!”
卓王孙脸上聚起一丝讥诮的微笑:“这个秘密,正是你们的神亲自告诉我的。”
那人似乎被激怒,挣扎着回头看着他,目光与他一触,却觉骨鲠在喉,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卓王孙道:“这个阵分支无穷,要想一直对下去,几乎毫无可能。而运气这种东西,我是从不相信的。”
那人嘶声道:“你是说你找出了其中规律?”他语音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白摩给你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话音未落,他头顶上方一声哗的轻响,一那张带着樟木气息的纸卷从卓王孙袖底展开,直垂到他眼前。
纸上,是一片被岁月浸成的深黄色。
那人惊道:“他给你的就是这个?”
卓王孙淡淡笑道:“正是。”
那人摇头道:“可是上边什么都没有!”
卓王孙道:“然而他却提醒了我孔雀之阵的关键。”
那人道:“什么?”
卓王孙将目光投向整座石林,缓缓道:“略其枝节,观其全部。”
那人方要开口,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他低下头,沉吟半晌,喘息道:“你是说,最后的关键并不在于一步步的猜选,而是通观整个孔雀阵?”
卓王孙微笑道:“这所有石柱加起来,正是一幅曼荼罗图。”
那人一怔,摇头道:“不可能,孔雀之阵我曾看过千万遍,每个角度,每个细节!它决不是一幅曼荼罗图!”
卓王孙看着他,叹息一声,道:“你还是不曾明白……阵的枢纽本不在细节之中。只有战阵发动,所有石柱都振荡下沉,沉到某一刻的时候,这些石柱恰好能组合出一幅特殊的图案。而这个图案,就是一张八瓣曼荼罗。你藏身之处,就在八瓣花中,看透了这一点,要透过幻术,寻到你的本身也就不难了。”
那人突然握拳,鲜血滴落的速度加快,宛如一盏坏了的更漏。他咬牙道:“我不相信!既然如此简单,为什么千百年来,孔雀之阵就没有人走出过?”
卓王孙看着湖中浓艳的血迹,淡淡道:“因为他们太执着于你所谓的引导,真的去猜选那些石柱。选择的越多,踏入孔雀阵就越深,再难看到此阵的全貌。何况每次选择,就算正确,也会有六根石柱下沉,这副曼荼罗图也会随之而破坏。那些人一旦再多走几步,就算想明白这‘观其全部’的道理,曼荼罗图也已经七零八落,追悔莫及了。”
那人伤势极重,似乎要用尽全力才能保持神志清醒,他顿了良久,缓缓问道:“就算你真的看出了这是一副曼荼罗图,又怎么明白它的意义的?”
卓王孙又微微一笑,道:“我说了,是你们的神亲自告诉我的。”
那人摇头道:“亵渎神明,我看你是疯了。”
卓王孙并不看他,笑道:“几月前,我曾经看到过这副曼荼罗图。”
那人哑然道:“在哪里?”
卓王孙将目光投向湖泊深处,动荡的波光幽暗无比:“船上。”
三月以前。
一个风雨交加的暗夜,巨大的海船也如芥草一般在天地间挣扎。冥冥苍穹,彤色的云彩向四面八方飞驰。突然,密云深处炸开一道雷鸣。
天地振荡,孔雀阵本来的守护者阿布娑婆?兰葩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嫣红的笑意,她伸手将身边的杨逸之推出去。
巨帆轰然落地的巨响将她最后的轻轻的叹息掩盖得无影无踪。
无边无尽的尘埃在夜风中渐渐散去,她的身体平躺在甲板上,被切开了一个巨大的十字。雪白的巨帆轻轻覆盖着她残缺的身体。
帆上油彩绘制的曼荼罗本已黯淡,如今有了鲜血的浸染又重新鲜亮起来,并和其下那具残缺躯体上的图案渐渐重合。
这副诡异曼荼罗静谧的在甲板盛开,一如绽开在那位少女光洁的背上,在淡淡的曙色中结实出光明与黑暗,痛苦与欢乐,记忆与遗忘,存在与消逝,毁灭与新生,神圣与丑恶。
——以及,孔雀之阵最深的秘密。
这个秘密如绯色的鲜花,盛开在海天之际,然而大家都被死亡的悲伤笼罩,没有人去注意它,就算注意了,也不会明白它的含义。
只有卓王孙例外。对于他而言,旁人的生死就宛如午夜清风,过耳即逝,而这副诡异的曼荼罗图,却是一把能扭转命运的钥匙。无论这锁在哪里,甚至这一生中会不会遇到都无所谓,他仍会把这把钥匙牢牢握在手中。
只有这样,人才有超脱命运轨迹的可能。
那黑衣人眼中的神光渐渐黯淡,长叹了一声,道:“这也是神的意旨……”他转而冷眼看着卓王孙:“你赢了,为什么还不走?”
卓王孙淡淡笑道:“因为孔雀之阵还在运转。”
那人的身体突然颤了一下,没有回答。
卓王孙道:“我说过,既然你是此阵的主持者,只有杀了你,孔雀之阵才会彻底解开。”他目光缓缓四下一扫,淡然笑道:“现在,阵中各种力量并没有消失,而是正在无声汇聚。只要我迈出一步,孔雀阵将转为自毁,届时阵中一切人、物,都将碎为尘芥,这才是孔雀之阵的真正力量,但你我又何必以身试之呢?”
那人默然良久,道:“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还不动手?是不是因为要借我的命,所以才留下来说那么多,让我死个明白?”
卓王孙轻叹一声,摇头道:“也许。不过我也很久没有与人讲话了。”
地底光线突然黯淡下去,卓王孙最后一字出口,手上几乎同时溅起一道极高的血花。
宛如暗狱妖莲,一瞬间已绽放出绝代风华。
池底银光渐渐凝固,七彩石柱半沉半浮,错落在光影之中。头顶,金色的游鱼又隔着碧蓝的殿顶,悠闲游过。似乎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卓王孙放手。那人的身体宛如一块陨石,轻轻跌落到镜子一般平静的湖泊中,瞬间就已被合拢的水银吞没。
孔雀之阵石柱依然艳丽非常,然而缺少了那幽幽神光的笼罩,显出几分颓败来。而阵中那种诡异变化也似乎突然间凝滞,变成一幅静态的画面。几道柔柔的光线穿透其中,似乎能看到尘土的痕迹。
千万根未沉的彩柱宛如远古的遗迹,亘古不变的盛开着,宛然一朵巨大的八瓣之花。
卓王孙转身向花瓣的西南面走去。第十二章、檀华
剑还在三寸之外,但冰冷的剑气已然透过肌肤,直刺入心脏深处。相思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她脊梁上一冷,已然撞上了那道日曜藏身的冰柱,退无可退。
帝迦手中的剑尖抵上她的胸膛,轻轻挑开她身上围裹的彩幔,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缓缓转动。他似乎不是要瞬间洞穿她的身体,而是要一点点将她的心脏剜出。
相思脸上苍白异常,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站立不住。她垂散在腮边的长发都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软玉一般的香肩上。那双秋水为神的眸子中,泪光盈盈闪耀,丰润的红唇也因痛苦而显出一抹淡紫的颜色,衬着她褪去了血色的脸,却有一种超脱人间的,诡异的美丽。
她宛如一只受伤的精灵,颤抖着双翅,仰望着冥冥的星光。就算诸天神魔看见了她,也会忍不住为她所承受的苦难叹息。
然而帝迦眼神中依旧没有一点温终于度。
痛苦,本来是清洁灵魂的一种方式。没有最残忍的苦行,就不能超脱人的愚昧,看到神的恩典。
“她是如此美丽,我怕到时候不忍心说出真相。而你也会不忍心杀死她。”这是日耀在的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说出的话。
然而日曜错了。
在帝迦眼中,凡人的美丽只有一种——就是为了对神的信仰,而甘愿用人类脆弱身体去承受最痛苦的祭祀。
所以他的剑很准,很慢,很沉。他要在第五道圣泉之中,完成最伟大的祭祀,祭品和祭祀的过程,都要完美得不能有一丝遗憾。
相思闭上眼睛,紧紧咬住双唇,而那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依旧从她淡紫色的唇间传出,虽然极轻,却也让人心碎。她无力的靠在巨大的冰柱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在上面摇散开,如泻了一蓬墨色的瀑布。冷汗淋漓,一滴滴沿着她凝脂般的肌肤,滑过胸前的伤口,却变成浅浅的粉红色,往下滴落。而她掌间已是一片鲜红,掌心都被自己的指甲刺破,在身后的冰柱上印出道道绯红的痕迹。
他手中的冰剑依旧没有半点怜惜,一点点刺入她的身体。
剜心之痛,洞彻骨髓。相思无法忍受,本能的想伸手推开那柄冰剑。
然而她刚一动,帝迦突然上前,一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强行将她的整个身体固定在冰柱上。他注视着她,低声道:“这些,你必须承受。”另一只手中的冰剑从平刺变为由上而下剜入,动作减慢,而剧烈的痛苦却更加锐利。
相思只觉得呼吸已经困难,眼前一片五色光晕,刺眼无比。她不想挣扎,然而体内求生的本能已经不受控制,她猛地一挣,头却重重的撞在冰柱上,鲜血顺着她腮侧,缓缓流下,将她半面都染的绯红。
帝迦冰霜之色也为之一动,手上似乎微微松开了一线。
相思全身脱力般的靠在冰柱上,轻轻仰起头,美丽的眸子此刻却黯淡无光。她勉强向头顶上看了一眼。突然,她全身变得僵硬,眼中出现了一幅极其恐怖的画面!
那道直插入殿顶的巨大冰柱底端,已被妖红的血色染透。当她抬头的时候,两张血肉模糊的脸正倒悬在冰壁上,伸出细长的舌头,舔噬她溅上的血迹!
两张脸在冰壁、血水的折射下,变得巨大而扭曲,神色诡异之极。左边那张神情十分悠闲,轻轻摇着头颅,从左到右,品咂壁外的那道血痕。她满脸浴血,然而那自得的表情,却似深宫丽人,在初醒的午后细细品尝水晶盘中的荔枝。右边那张脸却宛如见美食而不得享用的饕餮,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疯狂的啃咬着冰壁,似乎想咬穿厚厚的坚冰,吞噬柱外的鲜血。
两个头颅就沉沉倒悬在距她不到三尺的地方,浓浓血光之下,是无比诡异的笑意,和磨牙刻骨一般的撕咬冰柱的声音!
相思大惊,一瞬之间几乎忘了自己的心脉就要被帝迦手中的冰剑洞穿。
“住手!”两个头颅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整个大殿都被刺的悉嗦颤抖。
帝迦手上一顿,眉间隐隐有了怒意,沉声道:“什么?”
左边那个头颅微笑着转动着,似乎这通望梅止渴的舔噬,已让她心满意足。她笑道:“你不能杀她。”
右边那头颅依旧啃咬着冰壁,眼中透出凶戾的妖光,却又极力克制着,喉咙间发出沉沉得喘息。她的语音嘶哑而缓慢,宛如生锈的钝刀一点点划过人的耳膜,道:“对,不能杀她……但我好想要她的血……”
帝迦转身逼视着柱中的日耀,深邃的眸子中升起一种异样的妖红,:“为什么?”
左边头颅望着他,轻轻笑道:“你若杀了她,就永远寻不到帕帆提的转世。”
帝迦一拂袖,将相思推开,对日曜一字字道:“你告诉我,她不是。”
左侧的头颅也为他眼中的杀意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右边的头颅却突然尖声痛哭起来:“我要她死,可是不行,不行……”她的声音极其尖利,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不绝,只让人毛骨悚然。
帝迦喝断道:“闭嘴!”转而对左侧头颅,沉声道:“到底是不是?”
他深红的眸子,返照在莹莹冰柱上,宛如两团跃动的妖莲。那种神光冰冷的垂照着整个世界,只有灭世的神魔才能拥有。
相思双手护在胸前,指间鲜血点点滴落,将半个身体都染红了。她默默望着他,一种倦意涌上心头,她实在是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
日耀避开了帝迦的目光,投到相思身上,缓缓道:“现在不是,然而她却是注定唯一能成为帕帆提的人。”
她此话一出,大殿中良久没有声音。
突然,水声哗的一响,日耀鸟爪般的双手拢到胸前,结出一个奇特的手印,仰望着冰柱,缓缓道:“伟大的湿婆大神,天地间一切光荣属于您。请您不惜动用凡尘中最盛大的祭典,让帕帆提女神在您的怀中苏醒!”
而另一个头颅,却不住发出咝咝的喘息声,断断续续的念着一些古怪的字。
这些字正是:“圣马之祭”第十三章、天地高远。
没想到那座冰柱之殿的外边,竟然是一大片空旷的草原。阳光极盛,照得相思几乎睁不开眼睛。正面不远处,有两座极高的山峰,对峙左右。山上冰封雪锁,寒云缭绕,似乎亘古以来就没有生命繁衍的痕迹,更不要说人类踏足了。而眼前这块草坪,仍在地热的影响下,盛开着一地春光。
清风拂过,蓝天也如大海一般,轻轻皱面,无数朵白云的影子,落到茵茵青草上,宛如一朵朵流动的暗花。
相思再也支持不住,跪坐在草地上。
身上伤口的血,都已止住,然而她心头却感到一阵深刻的疲倦。
帝迦停了下来,默默注视着她,却没有去扶她起来。
相思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轻声道:“我累了,不想走了。”
帝迦俯下身去,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迹,道:“我可以等你休息。”
相思侧头避开他,道:“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放了我?”
帝迦道:“我要将你变成帕凡提。”
相思的手指深深插入长发中,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不可能的,我不是……我不是。”
帝迦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看着我。”
相思无力的道:“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帝迦缓缓道:“傍晚,我将为你举行圣马之祭。这是你觉悟的最后机会。”
相思低头轻声啜泣道:“我不要,我不要。”
帝迦脸色一沉,将她的手摔开,遥望草原道:“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人还是神,都可以通过自身的苦行与献祭,向大神祈求一切的恩典。而人能够献上的最隆重的祭祀,就是圣马之祭。它能让一切执迷消散,反悟本真。其完成的难度和获取的力量,都远在六支天祭之上。因此,你体内沉睡的帕凡提的灵魂,一定能在祭祀中苏醒,而你以前在凡尘中的一切迷惑,都将烟消云散。”
相思抬起头,泪光盈盈的双眸中,神光黯淡:“若我真的不能,你会放了我么?”
帝迦看着她,摇头道:“不。若真的不能,我只有毁灭你的肉体,让你的灵魂重新转世。”
相思默然片刻,抬头诘问道:“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
“我不想杀你……”帝迦似有怒意,终又忍住了,道:“然而,如果肉身已成为你灵魂觉悟的障碍,我也不得不这么做……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为你把握轮回的轨迹,让你拥有一具和今世同样完美的肉身,然后在你出生之日,将你带回乐胜伦宫。”       他俯身分开她的双手,却感到她无力的挣扎,但他最终还是捧起她的脸,让她注视着自己。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有隐隐的血迹,下颌更是消瘦得可以触骨。帝迦眼中的神光一动,似乎也隐隐有些不忍:“然后,我会等你十六年。“
相思转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些冷漠:“不过是为了和我‘合体双修’?那你何不如现在杀了我,再……”
帝迦怒然打断她:“住口!我说过强迫你毫无意义!”
相思抬头望着他,泣声道:“你现在何尝不是再强迫我?”       帝迦一怔,不再回答,良久才起身道:“现在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他将目光挪向远方,不去看她。
远天之际,一朵淡紫色的彩云渐渐遮住了太阳。太阳的周边,形成了一圈辉煌的日晕,正好落在两座雪峰的正中,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而壮丽的姿态。
帝迦道:“日升月恒,是马神泉开启的时候。”他将负在身后的巨弓取下,搭箭上弦。天地间的光华似乎突然黯淡了下来,轻灵的风声,宛如吹动着无形的鸣笛,悠扬作响。
金色的剑尖在他手中缓缓上举,渐渐和那山间日晕持平,而那日晕此刻变成艳丽的红色,如蓝天中一抹妖异的血迹,悬挂在两座雪峰之间。
万道金光煌煌垂照在两人的身上,也不知是初生的日色,还是湿婆神箭之颠的耀眼风华。
弦声一震,神箭划破穹庐,在长空中拖出一道金色的影子,然后就没入天际云影之中。四周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突然震动了一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相思遥望着前方的地平线,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惊讶。她站了起来。
“嗒……嗒……”远方传来几声极轻微的响动,似乎是轻轻马蹄,踏在芳草上的声音。
片刻之后,这声音宛如草原上蔓延的藤蔓,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到后来竟似隐隐晴雷,隆隆战鼓,从地平线的下方震天动地而来。
一线云脚似的白色,整整铺满了整个天际,宛如天上的云朵,突然都落到了绵延起伏的绿丘上。再过了片刻,一线白云变成了好大一片,宛如海浪一般,伴随着隆隆的蹄声,飞扬的清尘,一起向这边涌来。
好大一群白马!
真可谓成千上万,满山遍野都是。每一匹马均天生龙种,矫健非常,鬃鬣披拂,通体一色,不带一根杂毛,白驹们马蹄高扬,宛如受了无形的驱赶,齐齐向这边奔来。
蹄声更盛,相思怔住了,难道圣马泉的开启,真的会从地底涌现出数以千计的神驹来?而这些无数白马,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幻觉呢?
正在这时,突然马群向两边分开。一匹白马一骑当先,向帝迦飞奔而来。
那匹白马来势好快,瞬间已到眼前。只见这匹马极其高大骏建,浑身银色,闪闪发光,在阳光下,真如白银铸成一般。而它的马鬃是血红的,棕毛极长,随意披拂在背上,宛如在白银上搭了一匹华丽的锦缎。
马背上坐着一个红衣马童。他眉目极其精致,却又不带血色,仿佛不是天生,而是能工巧匠精心镌刻而成一般。也正因为这样,他的神情显得略有点生硬,似乎就是个美丽的偶人,在某种秘法的役使下,才有了活动的能力。
他荷袖退到手肘处,露出一段粉雕玉琢的手腕,掌中赫然握着刚才帝迦射出的那枚金箭。他似乎对这枚羽箭十分敬畏,一直护在胸前。当白马来到帝迦面前的时候,这个马童突然勒马,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深深跪在帝迦脚下。他双手高高擎起,将金箭举过头顶。
帝迦轻轻接过羽箭,将箭尖抵在马童的眉心上。
马童仰望着帝迦,嘴角牵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道:“圣马泉守护者沙罗?檀华。”
帝迦只是点了点头,他手腕一沉,金色箭头缓缓从马童的眉心划下,穿过鼻梁、下颚,直到咽喉。
相思几乎惊呼出声。马童那张精致而苍白的脸竟似乎被从正中分开,一条深深的伤口纵贯他整张脸,鲜血顺着他圆润的下巴,滴滴坠落到泥土里,宛如在帝迦脚下开了一朵绯色红莲。
他伤得不轻,何况创口是如此之深,可能永远都会在他脸上留下痕迹。而他脸上的笑容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帝迦扬手将羽箭抛开。
马童虔诚的俯下身去,等着自己的血染红的大地。而后小心的将沾血的泥土捧起,递到帝迦面前。
帝迦伸出手,在指尖上微微一沾。转而对相思道:“过来。”
相思讶然:“我?”
帝迦不再说话,把她拉过来,缓缓将血迹点在她眉心之间。       相思一怔,她突然发现马童侧头望着自己,脸上的笑容被鲜血染的有些扭曲。
马童道:“你就是这次祭祀要唤醒的人?”他的声音极其尖细,仿佛是一些人造的丝弦在音箱中共振。
相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马童眼角往下一搭,他似乎想表示悲伤,然而却极其不自然,加上那道血口的牵掣,整张脸最后只皱出个极其诡异的表情:“可是因为你,我养的一万匹白马都会被杀死……”他突然张开嘴,将刚才的笑容更推进了一步,道:“我也会。”
相思道觉得全身一寒,喃喃道:“为什么?”
马童将脸转了转,脖子上的关节发出格格的微响,他看着相思,嘻嘻笑道:“因为我们的生命,就是为了这场祭祀准备的。”
他扶着地面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他上前一步,正面着相思,缓缓道:“傍晚,我会为你舞蹈,然后我和我的马都会死。而你,可能会觉悟,可能不会。”
相思退了一步,摇头道:“不,我不要这样的祭祀。”
马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看上去如莲藕一般细腻白皙,实际却坚硬得像一柄精致的铁钳,一旦握住就再难挣脱。他尖声道:“按照教主大人的意旨,我现在要带你回圣湖。”
他喉咙中发出一声轻啸,那匹银马顿时走了过来,伏跪在两人面前。马童纵身一跃,已将她带上马背。
相思想要挣扎,却被他死死抓住,想不到他看上去和七八岁孩子一般,力量却是大得惊人。
马童又吹了一声哨子,白马扬蹄嘶鸣,就要向天边飞奔而去。
相思突然道:“等等!”
她回头去看帝迦。只见他背负着双手,仰视着两座雪峰之间的太阳,云色在他身后涌动,辉煌的日色将他飞扬的蓝发镀上一层耀眼的光晕,仿佛这天地间最初与最后的光芒都因他而生。
相思为这种场景一怔。马童突然附在她耳边,尖声道:“别看了,教主大人在和天神对话,是不会理你的。”他又突然诡秘一笑:“你为什么不也看看这里的阳光呢?或许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第十四章、马祭
月之圣湖。
夕阳半沉,湖面金光粼粼,美丽异常。
三个灰衣人站在湖边,脸上那团狰狞的红晕渐渐消散,神色也恢复了平静。
索南加错神色有些凝重,没有想到,他们三人疗伤居然如此之快。而自己刚才全力一击之后,早已是后继无力了。
其中一人叹息道:“教主大人正在准备圣马之祭,天佑我教,雪山神女的转世最终还是找到了。”合十向天际一礼。
另一人道:“既然如此,你我赶快收拾了这帮人,回去复命如何?”
又一人点头道:“也好,毕竟圣马之祭是百年难遇的盛典,错过了终究是场憾事。”
第一人道:“那就动手罢。”言罢,旁边两人同时向中间一聚,势成鼎足,一扬手间,诸天灭绝大印已然结在手中。
他们脸上的神色倨傲无比,宛然成竹在胸,周身气息竟运转得比方才更加自如,似乎刚才的伤势根本没有动其根基。甚至因为他们主人力量的汇聚,这三生影像的力量也正在大幅提升。
索南加错心中一沉。以现在诸人的情况,只怕再难和他们抗衡。他回头对青衣女子道:“今日一战,只怕败局已定。然而此事本为我佛门弟子与曼荼罗教之争,与尊驾无关。适才得到尊驾仗义援手,在下甚是感激。然而之后的事,请不必插手了。小鸾小姐,还请尊驾代为照顾……”他叹息一声道:“本来,在下已答应卓阁主,为非烟小姐治病,然而此战之下,生死未定,这个承诺只怕要落空了。若尊驾日后见到卓阁主,还请代为致歉。”       当中的灰衣人冷笑道:“婆婆妈妈,听得心烦,你这些遗言到底交代完没有?”
另一人道:“技不如人,只管扯这些淡话,真是没意思得紧。”
又一人道:“管他完没完,动手就是。”
言罢齐齐上前一步,似乎就要出手。
索南加错淡淡笑道:“在下虽然技不如人,然而并非没有同归于尽的办法,诸位又何必急在一时?”
一人“哦”了一声,道:“同归于尽?”
另一人灰色的眼睛缓缓眯起,宛如一只日下的猫:“你这话的意思,无非是提醒那个女人,让她在你出手的时候,找机会逃走。不过你想错了。犯我神教者,格杀勿论,她既然好管闲事,趟了这趟混水,就别想着全身而退了。”
“谁说我管的是闲事?”那青衣女子微笑着打断他,她环顾了诸人一眼,摇了摇头道:“我要说多少遍你们才会相信,我是香巴葛举派这一系的转世活佛?”
一个灰衣人冷笑道:“既然如此,正好连你也一起杀了。”       青衣女子摇头道:“可是你们未必杀得了我。”
灰衣人冷冷道:“是么?”
青衣女子嫣然一笑,突然回头,一字字道:“你们忘了一样东西。”
“什么?”
“恒河大手印。”
她轻轻将手上菩提枝插入发髻之中,双手合十胸前,而后一点点旋开,她五指分拂,宛如盛开的玉色花朵。一道淡淡的光晕,就从她指尖流泻而出。
一天秋风侵芳草,数行青鹭度斜阳。
日之圣湖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溶金泻紫,连阵阵浮起水面的云脚,也被染上一层氤氲的七彩之华,流转变幻。
而圣湖岸边弯出一抹极其规整的弧度,一道青色的天然石桥,就从岸边一直向湖心延伸出去,石桥并不是很宽,最多能容二马并行,然而却长得惊人,宛如一条微隆的彩虹,几乎横贯了半个湖面。
石桥的尽头,是一根合抱粗的铁柱,上面毫无装饰,孤独的向天空耸立着,高足十丈有余。
相思就静静的依柱而立。她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身及地的白裙,长发披散到腰间。她的发际、群间都缀满了白色的鲜花,在晚照中被染成金色,晚风拂过,裙倨微动,真如风佩云裳,圣洁不可方物。
然而,她的身体却被一条极粗的铁索牢牢困缚在铁柱上。那条铁索通体赤红,宛如一条大的红蟒,缠绕着她纤细的躯体,让人觉得极不和谐,却有隐隐有一种残忍的美丽。
相思双目凝视着湖波,来时的恐惧已在暮色中渐渐散去,脸上只剩下夕阳淡淡的影子。
不远处落霞涌动,湖面上神峰倒影,如一朵巨大的芙蓉,在清风中微微颤动。而隔着石桥,与铁柱遥遥相对的湖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用水晶石垒起一个巨硕的高台。
刚才那马童一身红衣,就伏跪在高台的正中。他一手持鼓,一手持铃,双手交叉胸前,眼睛仰望着太阳,带着一种肃穆而敬畏的神色。
哗的一声轻响,一阵微风拂过草际,帝迦牵着那匹银色的檀华马,缓缓向岸边走来。
他换了一身长袍,白衣如雪,微卷的蓝发临风飞扬,身后背负的巨弓华光流转,透出一种肃穆的杀意,看上去似乎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圈耀眼的光晕之下,连四周正在降临的沉沉夜色,也为之退避。或者,他就是世间光华的本源,所到之处,连天地万物,都要震慑、雌服于其脚下。
他来到草原的中心,煌煌日色,也黯淡了下去,四周一片寂静,连草虫、青鹭也没有了声息,似乎连最微小的生命,都被慑服,静静等候着神的命令。
檀华马突然向着东方一声嘶鸣。
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再次响起,似乎极远,又似乎极近,似乎无处不在,又似乎无一处是。瞬时,无数的白马宛如平空从地底升起,从南北西三面的地平线处涌出,潮水一般的向草原中心汇聚。
蹄声踢嗒,大地宛如受了惊吓,颤抖不止。而草地上的青鹭飞鸟,尽皆惊起,扑簌声中,满是落霞的天幕中瞬时盛开了一蓬蓬五色的花。
帝迦依旧站在原处,脸上淡淡的,似乎一切早在他掌握之中。而他身边的檀华马依旧嘶声鸣叫着,似乎在召唤这万千同类。
而水晶台上的马童,依旧瞑目伏跪着,红唇微动,似乎在念颂一种神秘的咒语。虽然他的声音极低,然而却能让人产生一种感觉:这咒语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召唤暗夜的来临。连日月星辰,都会为之而陨落,世界也会随之变化。
无数马匹宛如三股白色的洪流,瞬间便将青青草地掩盖。
就在那三股神马之流就要沾上帝迦立足之处的瞬间,他突然纵身一跃,已然到了檀华马背上,挥手摘下背上的长弓,搭箭控弦。
那一瞬间,他弯弓的身影异常清晰,浓得似乎连夕阳都只成了背景。而那诸天梵唱,又在悠悠白云之端轻轻开启了歌喉。
“唰——”
一声极轻的响动,似乎是从云霞的深处、又似乎从地心传来。
曾一箭洞穿阿修罗王三连城的湿婆之箭,化作傍晚的第一道流星,从弓弦上飞了出去。金箭在马群头顶划出一道高高的弧,一直没入远天,再不见落地,宛如已融入了这沉沉暮色。
然后是第二箭、第三箭。
南北西三面的群马突然齐声长啸,转身向相反的方向奔去。真如大江回流,奔涌不息。一时飞尘满天,蹄声动地,声势极为骇人。
相思虽然身在远处,也不由微微变色。
然而,只一瞬间,这一万匹神马就已消失在来时的云雾中,再无半点踪迹。身后扬起的尘土,也在慢慢平息。斜照迟迟,似乎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种幻像,借助了秘魔的法咒,才出现在眼帘之中。
大地又是一片寂静。
雪峰无语,圣湖微皱,似乎连飞尘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帝迦手持巨弓,端坐在檀华马上,身后拖出巨大的影子,似乎笼盖了整个大地。天幕似乎都向此倾斜,星辰也在此汇聚。
让人不由去想,世界的中心,不在他的脚下,却又在何处?          突然,一声极其尖细的歌声从地下直抛入天际。那声音说不上动听,却细的不能再细,高的不能再高,听上去有种莫名的寒意。
然后,一阵鼙鼓之声响起,相思讶然回望,高高的水晶台上,红衣马童已缓缓站起身来。
他左手拿着鼙鼓,右手捧着金铃,向天一拜,地一拜,而后转向帝迦,轻声道:“伟大地神,请允许我代替您跳起坦达罗舞。”
坦达罗舞,也就是湿婆的灭世之舞。是世间一切美与艺术的典范,然而却永远没有人能看到神的舞蹈。因为湿婆一旦舞蹈,就将带来世界的毁灭。
如今,跳起这个舞蹈的人,不是灭世之神,而是那宛如机关造就的马童,因此,这个舞蹈的意义,不在于毁灭整个世界,而仅仅是毁灭一个人心中的魔障与执念。
这个人就是相思。
相思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恐惧,她第一次挣扎起来,赤红的锁链在铁柱上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住手!”
帝迦看了相思一眼,却没有理会她,对马童道:“开始。”       马童深深跪拜下去,然后小心翼翼的咬开了两只手腕。
鲜血涌出的一刹那,马童的身体突然飞快的旋转起来。
歌声高扬,马童的舞姿越来越快,火红的大袖飞扬回转,直让人晕眩,似乎一切的色彩与变化,都被他穷尽在袖中。而他脚步沉沉,每一步都仿佛踏着天地间至美的拍子,每一下,都让世界上所有的生命深深震颤。
相思瞬时安静下来。这种乐声和舞姿,的确有一种秘魔的力量,能让人放弃一切俗世的纷扰,在这雪山圣湖之中,作永恒的安眠。
铃声悠扬,鼓声激越。
马童不知道旋舞了多少圈,似乎他在天地开辟以来,就是永不停息的舞者。他手腕上的鲜血在飞旋中宛如一道绽放的彩虹。纷纷扬扬,洒出两蓬极其妖艳的血花,似乎要舞蹈鲜血都化为泥土,他才会踏着中止的音符,跌倒在祭台之上。
他红润的脸色渐渐苍白,瘦小的身体看上去也只是个孩童,然而似乎正因为跳着这舞蹈,却突然如天神一般神圣傲岸,不容谛视。似乎正是他的舞蹈,舞出了日月运行,舞出了四时更替,乃至天地变化,人事兴衰。
相思怔怔注视着他,一时间,似乎心中所有的记忆都被开启,纷至沓来,毫无头绪。
马童的舞蹈,却渐渐减慢,变得妖异而诱惑,他的腰肢极大幅度的弯折,艳丽的红衣在他洁白的身体上颤动着,刚柔并济,缠绵宛转,似乎每一举手、一投足,都在暗示她前世的纷繁因缘。
千万年前,帕帆提与湿婆的新婚之夜。
她躺在冰原之上,透过眼前飞扬的散发,她能看到后边耸峙的巍峨雪峰。
或许帕帆提并没有真的想到,这个离群索居在雪峰之中思索宇宙运行、人类哀苦的伟大智者;这曾流浪在人世间最贫苦、脏乱之处的孤独神祗,如今真的接受了她的爱情,和她一起沉沦在俗世的欢乐之中。
他是真正永恒不灭的神祗。诸天法界都在他的垂顾下运行。修情缘而不修出世。也许这只是他永恒修行中的一段。然而这对于帕帆提而言已经足够。
她也没有想到,在她的新婚之夜,这执掌性力的神,竟然给她了整整一年的狂欢。
他本是这种俗世狂欢的赐予者,千万年来,在雪峰之颠,独自看着世间的小儿女为此痴狂颠倒。终于有这么一天,他也放纵自己的肉体和所爱的女子一起沉沦。
整整一年。
所有的姿态,所有的背景她都已不记得,剩下的只是快乐,让神也为之颠倒炫目的快乐。他的温存、体贴,他的暴虐、恣肆,一切都成为快乐的源泉。
鼓声隐隐。
消失在远方的白马,似乎又受了神舞的召唤,缓缓向草原聚集。
这一次,它们的目的地不是草原的中心,而是那如落日一般浑圆的圣湖。雪白的马蹄,优雅的扬起,又轻轻落下,似乎连地上的一株小草,也不忍践踏。
天地间,只有鼓声铃响,和马童踏舞的节拍。其他的声音仿佛被无形的魔力过滤去了,万匹白马汇成巨流,无声无息的向圣湖涌去。一切仿佛都在敬畏的屏住呼吸,连大地的悠悠震颤,仿佛也是寂静的。
那些白马仿佛受了魔力的趋势,结队走向湖岸边。它们安然踏着湖边的残雪,向幽幽湖波进发,似乎那团幽蓝的影子,就是它们的归宿。
波光动荡,一匹匹白马矫健的身体从湖岸跃起,碰碎一湖清光,而后洁白的鬃毛在湖面分拂开来,宛如一朵白莲,开放的瞬间又已没入湖底。须臾,圆镜般的湖面,半池妖异的白莲不停的开谢着,宛如要生生不息,一直填满这生灵之湖一般。
坦达罗舞的节奏越来越快,鼙鼓和金铃都已嘶哑,马童手腕上的血花却越开越盛,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两团病态的嫣红,嘴角的笑意也透出一丝狂态。他疯狂的旋舞,血花宛如彩练一般,护持着他宛如空中坠露的身体。他决不会停止,要将整个生命的最后一分能量都绽放出来,在最高的一刻,辉煌的中止在舞台之上。
眼前的景色何等诡奇,宛然不似人间。然而相思只低头凝视着湖波,一动不动。似乎还没有从对帕帆提的回忆中醒来。
一道金光从遥远的地方透过,照到她的脸上。她宛如从梦中惊醒,下意识的向金光来处看过去。
帝迦骑在檀华马上,缓缓向湖岸走来。弓弦从他白色的袖底张开一道青色的弧,弧的正中,一枚金色的箭头正对着她的咽喉。
湖波里的万朵莲花已经谢了,波心荡漾,夕阳无声,万匹张扬的奔马终于将自己埋葬在圣湖之底。
舞者突然停止了他飞旋的脚步,摔倒在舞台上。手腕上的鲜血,宛如两条小溪,在他身边默默围绕着。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声音。
唯有檀华马轻轻的蹄声,仿佛不是踏着地上的秋草,而是踏着半空的云朵。
帝迦宛如远古的神祗,白马白袍,眉宇间是对云云众生的淡淡怜悯,手中的长弓却是对诸天神魔的震慑。他向她行来。
“帕帆提,你觉悟么?” 第十五章、忘川
“出你的剑!”
她已经说到第三次,卓王孙还是没有动,她的眸子渐渐收缩:“难道我们不配做你的敌人?”
卓王孙摇了摇头。
女子突然笑了笑,道:“华音阁主,果然好大的架子。”
卓王孙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谁?”
“尊贵的湿婆大神,无所不知……”女子双手放在胸前,默礼片刻,道:“几年前,先知日曜就告诉了我们,你会来这里。而且我还知道,在此之前,你从没有败过。不过——”她顿了顿,睁开双眼,对卓王孙道:“这次你一定会输。”
卓王孙微笑道:“这也是先知告诉你的?”
女子摇了摇头,道:“这是我说的。”
卓王孙笑道:“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不出手?”
女子也一笑,轻轻把身子往旁边的金柱上一靠,舒了舒腰肢,道:“你要是急着要我出手的话,我反而不急了。”
她目光注视着卓王孙,道:“合欢杯前,迷尘香中,就连神也会沉醉,我偏偏不相信你会例外。”
卓王孙淡淡道:“香和酒里有毒?”
女子摇摇头,道:“天下奇毒虽多,但是对某些人是没有什么作用的。就算有,也难免不被事先看出来。但有一种东西不一样。”她对他嫣然一笑,道:“它随着人类一起诞生、生长,植根人的心灵深处,永远难以排遣,你越想摆脱它,就陷得越深——那就是欲望。”
“欲望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比如春药,可以勾动人的情欲。服下之后,克制的办法不是没有,但只能依仗自己本身的意志,和修为内力无关。虽然某些时候,修为高的人意志也会更强,但不是绝对的。总而言之,在这种诱惑下,人是平等的,绝顶高手和普通人并无太大的区别。因此,每一代总是有一些表面上很正义、地位也很崇高的人,经不住色欲的诱惑,败坏了一世英名。当然,这种诱惑有时不见得要借助药物,感情是一种更隐秘、更有效的毒药,也许为情而铸成大错的人比单纯迷恋美色的人更让人同情、尊重,然而实际上,情欲和性欲并没有高下之分。欲望就是欲望,错了也就是错了。”
她抬头仰望着碧蓝的穹顶,道:“这座殿堂是欲望的宫殿,每一处富丽堂皇都是一种镜子,能洞悉人所有的欲望——最基础的和最深沉的。白象身上的体香并不是一种春药,它比春药要奇妙的多。春药只能引动人的情欲,而它能引动一切欲望。你心中想要什么,它就让这种所想慢慢变得强烈,越来越重,直到让你无法思考别的事情。而你,现在最大的欲望就是安眠……你一路追踪到此,已经很累了,不是么?那为什么还不沉睡?这里有最温暖的被褥,最柔和的夜风。”她微微闭眼,似乎在轻嗅这暖腻的香味,温柔的声音似乎在引导他的睡意。
然而,卓王孙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变。
良久,女子长叹了一声,道:“你为什么要强迫自己清醒呢?清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卓王孙淡淡道:“我怕我睡着之后会更痛苦。”
女子嫣然道:“你不想睡,就陪我再聊聊也好。”她将目光转向屋角的酒柜:“而这十潭合欢之酒,则是一个朋友,用记忆之泉为我们酿造的。”
卓王孙道:“记忆之泉?”
女子秀眉微挑,似乎有一些伤感:“天下万物,莫不相生相刻,四道圣泉中,象泉为忘却之泉,狮泉则为记忆之泉。酿酒给我们的那个朋友曾对我们笑着说,你们不是怕把对方忘了么,喝过狮泉河酿成的酒,就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朋友已经死了,你杀了他。他要是没有死你就不会来到这里,这些都是注定了的。我们喝了这酒十年,我们之间的每一刻,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能比我们更幸福了。但是我们还是不敢去喝象泉的水,因为我们不知道,这能记起一切的狮泉,和能忘记一切的象泉,到底哪一个的力量更大……”
她摇了摇头,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良久才道:“你也喝了这记忆之酒,是不是现在已经想起了很多事?又想沉睡,又不断的记起一些痛苦的事,这种感觉应该很奇妙吧?”她眸子中盈盈含笑,注视着他。
“这种感觉会奇妙到让人发疯,所以劝你还是睡了好。”她又叹息道:“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年,之所以还没有疯,是因为我们的欲望很单纯,而且我们疯狂的顺从情欲。你不同,你的欲望太多,太复杂,还要强迫自己与之对抗……折磨自己,这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你如此聪明,何不看的透一点?”
卓王孙依旧没有动。然而他已经感到自己心意已经乱了。无数纷繁芜杂的琐事,宛如沉渣泛起般涌上心头,而心却已不堪重负。
他有生第一次感到疲惫原来是如此强大,强大到他已无法集中一点的精力,甚至连控制周身气脉的运行这种最自然的事,也变得困难无比。
“当一个人的意念已经无法凝聚的时候,他的内力、剑术都会无法运转,变成空中楼阁。想必这个道理阁主一定明白,然而自身亲历,却是头一次吧?”她的笑意越来越浓,宛如和情人低语,却哪里有半点敌对的征兆?然而她长袖微微退下,一柄绯红的弯刀已悄然握在手中。
突然,她的情人怒道:“你到底要和他说到什么时候?”
那女子皱起眉,回头看着他,道:“我在等他体内的记忆之酒发作,怎么,你等不及了?”
那男子重重冷哼一声:“从他进来,你就絮絮叨叨到现在?到底是想杀他,还是想找个人聊天?”
那女子一拂袖,弯刀赫然在掌,她冷冷笑道:“杀了他?他的武功实在你我之上,你难道不明白?我刚才本可趁他心意烦乱之时出手,却被你打断,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男子道:“要出手你何必等到现在?难道是舍不得。”
那女子柳眉一挑,顿时满脸怒意:“你说什么?十几年和你朝夕相对居然怀疑我?你莫不是在这地底给闷疯了?”
那男子冷笑道:“既然你早就计划好了,现在时机也正是成熟,为什么还不动手?”
那女子转身,上前了两步又突然止住,回头道:“你那么急着想我动手?”她冷哼了几声,道:“我看你是等不及,想借他的手杀了我,然后就可以独自进入永生之河了。”
那男子也怒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女子轻笑道:“谁知道……”她声音突然转厉:“谁知道这十年你和我朝夕相对,为的是陪我,还是等待永生之河的开启!”
那男子道:“永生!是你时时刻刻不忘永生,永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女子冷笑道:“没意义?我看你是觉得和我一起永生没意义,干脆想借此机会杀了我吧?”
男子喝道:“胡言乱语!”
女子道:“这十年来你早就厌倦我了!你一次次的说,如果我们回到外边会怎样,我就知道,你早就厌倦了!”
那男子一时无语,突然咬牙道:“果然没有一种情缘能天长地久,我们也不利外!你既然觉得如此,那不如我先出手!”他的身体陡然跃起,当空划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双拳向卓王孙袭来。拳风凌厉,尚未沾身,已激得他的青衫猎猎作响。
卓王孙心中烦乱,几乎是随手出掌迎击。而他全身真气,运转到了胸口之时,心神突然一散,真气也随之一滞,再也提不起来。
对方那凌厉之极的劲气已悍然攻至胸前!
卓王孙脑中纷乱如麻,宛如有千万种想法在彼此牵制、撕扯,嚣叫,一时竟无法应对。
砰然一声巨响。他护体的真气本能反弹,和那人的拳风生生撞在一起。四周的帷幔、垂花都被撕得粉碎。
卓王孙胸前一滞,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点,对方的劲力还在源源不断袭来,他借力往后一跃,将力道化开。这一跃足有五六丈,轻轻凌空飘下,尘埃不起,丝毫不觉狼狈。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简单的一击,虽未能让他受伤,却已让他心力交瘁。
对方武功虽然很高,而且还带着难以言传的诡异。但比起自己平生所遇对手而言,还是差了不少,只是自己体内内息明明远强于对手,却偏偏不能聚力。
他倚着身后的柱子,不再强求集中念力,而是任凭多年修习形成的本能,缓缓调整内息,然而倦意仍如潮水一般涌来,不可遏止。
那人追了几步,突然欺身而上,双拳并出。
卓王孙一皱眉,身形往旁边一闪,那人一拳击在金柱上,顿时满天金粉飞扬。那柱子质地极为坚硬,那人手掌也被震破,鲜血嘀哒而下。然而他毫不在意,又扑了上来。
卓王孙只避不攻,渐渐往后退去。大殿中浓香越来越盛,他的身法也渐渐慢了下来。那人却步步进逼,双拳虎虎生风,虽未必有多少赏心悦目的变化,却简单实用,每一招都取向要害。
卓王孙还在后退。他心中烦乱之极,实在想将此人一招立毙,而身上的真气却有无论如何也聚不起来,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意,因为此时,情绪越多,中毒也就越深。
突然,一道微红的光从他身后无声无息的袭来。
他心念一动,微一侧身,一柄绯红的弯刀,如一段饮涧彩虹一般从他身侧滑过,衣角顿时被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那女子持刀,微笑着看着他,道:“你还能躲多久呢?为了你,我们十年的夫妻居然失和,所以,你还是死了好,不过我一定会很轻的,轻到连死了也不会感到痛。”
话音未落,两人突然夹击出手。
刀光弯出一轮红月,又渐渐拖长、变软,飞舞不定,宛如天魔女手中的彩练,向他咽喉之处卷舞而来。而另一侧,拳风猎猎,声势真如开天辟地一般,笼罩他周身大穴。
这一刚一柔两种武功,正好配合无间,顿时威力提高了不止一倍。看来他们在地底十年,并不仅仅是沉沦于情欲。
两道力量纠缠交错,向卓王孙袭来。方要沾身,卓王孙身形突然向高处跃起,而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在空中折回,轻轻横掠开去。
卓王孙落在酒柜旁边,微微有些喘息,手心中也有了冷汗。而他身后追击之力,瞬时来不及回撤,砰的一声巨响,全数击在一坛水晶酒坛上。
那酒坛造型浑圆,能将巨力均匀分散开去,加上水晶质地极硬,一时竟然没有碎裂,而是晃了几晃,向后倒去。这一下,竟然连带反应,十坛水晶酒坛一个靠着一个,纷纷倾倒而下!
哗的一声脆响,十坛美酒如数倾出。浓香扑鼻,十股颜色不同的溪流缓缓汇合,然后汇成一股说不清色泽的巨流,向大殿中心淌去。瞬时,已经濡满了整个地毯。
殿中寂静无声,酒香和白象的体香突然浓烈了许多,沉沉扑面而来。众人心中都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突然,一声诡异的律动透空传来。
这种律动一声接着一声,开始很慢,很微弱,而后渐渐变快,变强,在空寂的大殿中听来极其刺耳。
那男子喃喃道:“什么?”他脸上掠过一丝惊恐,似乎已经预感到危险的来临。
众人一时无语。
那女子突然颤声道:“这……这是那白象的心跳……它,它就要苏醒了!”
男子愕然道:“不可能!它至少沉睡了十年,它把什么都忘了!”
那女子痛苦的阖上双目,摇头道:“它记起来了,你没看见,满地都是记忆之酒么?摩诃迦耶,曾是天帝因陀罗的坐骑,伟大的战象,它的力量足以毁灭整个地宫……”
那男子抓着她的肩膀,截断道:“胡说!就算它醒了,可是我们是象泉的守护者,这里有大神亲自结下的封印,摩诃迦耶不会伤害我们,它只会杀了陌生的入侵者!”
那女子摇头苦笑道:“你忘了,当初的封印是什么?”
男子一怔。
女子笑了两声,就再也笑不出来,她望着殿顶,自言自语道:“我们之所以要求守护圣象泉,是有一点私心的。因为我听过一个传说,圣象泉是忘川,然而忘川的后边,接着第五圣泉,那是永生之泉。只要将身体浸入其中,就能永生不老。我们当初约定,守在圣象泉边,等候机缘巧合,神象复苏,忘川开启,而后我们一起进入其中寻找永生之泉。这样,我们就能永远永远的在一起……十年来,我们多次想过挪开神象,打开圣泉入口,然而我们不敢,我们怕忘川的力量太大,会让我们在找到永生之泉之前,把一切都忘了。为此,我们喝了十年的记忆之酒,但是我们还是不敢。因为记忆和忘却的力量,到底谁更大,谁也不知道。”
男子用力摇了摇她的肩头:“你到底在说什么?”
女子并不理他,继续道:“大神知道我们的目的,他说,要守卫永生之泉必须用永恒的东西向神献祭。可是我们本是凡人,哪里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后来,我们对神说,我们之间的情缘是永恒的,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改变,有没有永生之泉都一样……后来,神接受了祭祀,结下了封印,让我们守护在神象的身边。如果我们的献祭是虚假的,那么这个封印也会消失,我们将死在我们守护的神兽蹄下……十年,仅仅过了十年,你告诉我,我们的情缘还是永恒的么?世上真的有永恒的情缘么?”
她望着他,眸子异常的亮,亮得让人心中一阵刺痛。那男子一时答不出话来。
大地突然颤动了一下,两人几乎站立不住。
那堆肉白色的山岳竟然真的蠕动了起来 第十六章、永生
那堆肉山缓缓的站起,它的五官都被埋没在了肉中,唯有一对长得离奇的象牙,能让人分辨出他的首尾。
然而它起身的时候,身下的忘川并没有喷涌。
难道白象沉睡的这漫长岁月,已经将圣泉之水吸尽?
然而,大家已经来不及去想。白象突然仰天一声巨啸,整个大殿都在瑟瑟颤抖,它突然耸身甩动,那团巨大的肉山乱颤不止,满天水滴如暴雨一般击下。
那女子突然抓住男子的手腕,大叫道:“它会毁掉整个大殿的,快走,进入忘川!”
她话音未落,那白象已然嗅到了生人的气息,一声厉啸,叫得人耳眩心摇,不能自主,白象似有犹豫,两只前在身前蹄乱踏,似乎在考虑先向三人中哪一个攻击,突然一甩头,向卓王孙冲去。它全身极重,每动一步都震的大地隆隆乱颤,一双足有丈余的巨齿闪着妖异的银光,突然一扬长鼻,一股宛如殿中石柱一般的水流向卓王孙喷去。
卓王孙身形花中巨蝶一般轻轻跃起,整个人人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如飞叶,如浮尘,如落花,如飘霜,向水柱上方而去。
那白象力量虽然极大,然而终究过于痴肥,收势慢了一点,那道水柱直喷到卓王孙身后的石柱上,石柱轰然折断,合抱粗的石柱残骸从半空跌落到地板上,顿时砸出数个深坑。水流去势犹是不止,又向后边的殿壁上喷涌而去。只听一声巨响,整块金刚岩熔铸的殿壁竟然顿时塌出了一个大洞,碎屑纷飞,那道石壁在水流的冲击下竟遥遥欲坠。
大殿西北角少了一根石柱的支撑,殿壁也受了重创,整个穹顶也向一侧倾斜而去,只听噼啪裂响不断,大殿其他墙壁上都出现了数道深深的裂痕。
“这里快塌了,快走!”女子拉起男子,向忘川跑去。
卓王孙的身形轻轻绕过水柱,突然伸出手,往水柱的外壁一弹,他此刻中毒已深,全身真气不能凝结,要强行发力,自是万不可能,然而这一弹却能借白象自身的力道,反跃而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白象头顶掠去。
白象惊然长啸,正要扬起厉齿,向来人刺去,卓王孙已如鬼魅一般,附体而上,一手紧紧握住了象牙的尖端。
白象勃然大怒,耸身乱跳,想将敌人摔下踏死,然而卓王孙的身形却落叶浮尘,轻轻附在象牙上,无论它如何施力,都无法摆脱。白象兴发如狂,巨啸不止,大殿石屑乱落如雨,欲坠不坠,几乎悬之一线。
突然,白象将头颅向左一摆,将自己的长牙连同敌人一起,向旁边的石柱上猛撞而去。这一撞力量岂同小可,不要说人,就算金刚之体也要粉碎!眼见卓王孙就要被他撞上,他突然略一松手,身体往下一滑,已到了象牙根处,猛的集中全力,往白象牙根处一扣。白象收势不及,丈余长的巨齿生生撞上了石柱!
飞尘满天,石柱顿时被击塌了三分之二,然而象牙上受力也非同小可,牙根处顿时裂出一道浅痕。而此刻,卓王孙借势一扣,全部力道都被引导到这只有儿臂粗细的牙根上。白象象齿虽然坚硬,然而质地却很脆,加之生长过长,重击之下,如何能当?
只听白象一声凄然惨啸,右侧巨齿已被卓王孙折下,握于掌中。
白象护痛,一时双目赤红,狂啸不止,卓王孙全然不为所动,猛地将手中象齿掣转,还不待白象缓过劲来,那利如刀剑的巨齿已经抵在了白象左眼之上,只要他微微用力,这象齿便能透过白象眼珠,直入大脑。
四周瞬时寂静下来。白象怒目如火,喘息连连,却也不敢再妄动分毫。
不过平静瞬时又已被打破,四周轰然乱响,落石如雨,大殿似乎随时可能塌陷。
那女子和她的情人已经来到了忘川边。两人对视一眼,似乎还在犹豫是否要进入忘川,寻找永生之泉。
那女子突然笑道:“湿婆大神为证,我们不会忘了彼此的。”
男子点了点头:“希望如你所愿,我们能得到永生。”
两人携起手,投身往泉中跃去。
泉水开谢如花,两人瞬间就已不见。
卓王孙皱眉望着四周,却也无法脱身。因为只要他将巨齿挪开分毫,白象狂怒之下,必定发出致命一击,而这已经不是此刻的他能抵挡的。如果他将巨齿插入白象脑中,白象临死前必定全身剧烈跃动,这种力量足以让整个地宫立刻塌陷,他还是无法逃脱!
突然,泉中水纹一动,那女子竟又浮了上来,笑道:“相识一场,忘了告诉你一些话。这个泉眼,便是离开地宫的唯一出口,不过我马上要把它封死了,堂堂华音阁主,中原第一的高手,却只能陪着这头肉象葬身于此,真是可惜,不过这些都是湿婆的意旨……”说着,她手一扬,泉眼中白浪突然汩汩而上,水下一扇青色的大门正缓缓阖上。
她回头对卓王孙一笑,潜了下去。
巨石纷纷落下,泉眼也缓缓关闭。
卓王孙突然将手中巨齿直刺而下。
卓王孙突然将手中巨齿直刺而下。他自己,却借这一刺之力,向忘川中跃去。
象齿刺的并不是眼睛,而是额头,刺入也并太不深。白象惨啸间,本能的扬起长鼻,将大半尚在肌肤之外的象齿打落。就这一瞬之间,卓王孙已经进入了忘川。
而一声巨响,大殿彻底塌下!
传说中,能让凡人忘记一切的忘川,却是如此温暖柔和。宛如天神将无形的幸福聚成了实体,轻轻包裹在人的身体之上,滋养着每一寸的肌体,让它们因疯狂的快乐而震颤。而这种幸福,甚至让人能连窒息的痛苦都忘却了,宁愿这极乐之泉中再呆下去,直到死亡。
泉水好像永无尽头。
卓王孙屏气凝神,让自己尽力能在水中多坚持一段。如果说前方到底有没有出路,是神设下的陷阱,但不言放弃,却是人的力量所在。
水声微动,前方似乎有光线传来。卓王孙一拂水,已经浮上了水面。
这里似乎是一个天然的地下溶洞,石笋高撑,玉露低垂。地上,却有两个数丈见方的水池,一池淡蓝,一池妖红。卓王孙方才,就是从通过那方妖红的水池,来到此处的。
而那淡蓝的呢?是否就是两人口中那道永生之泉的入口?
卓王孙略略环顾周围,那两个象泉守护者竟也在躺在池边,似乎已经昏迷。
女子轻轻咳嗽几声,先醒了过来。她目光散乱,疑惑的看着四周。她突然看到了卓王孙,惊惧的道:“你是谁?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卓王孙没有回答她。
她的问题,湿婆大神已经给出了答案——忘却的力量真的比记忆更强大,也比情缘更强大。
她的情人也缓缓苏醒,两人相视无言,都惶然的看着四周。       卓王孙不再看他们,两人也不再问他。在陌生而艰难的环境中,他们已经明白,只有彼此是可以依靠的。渐渐的,两人却克服了初识的羞涩,彼此参扶,寻找出路所在。
出路或许并不遥远,溶洞的一侧,隐隐有光线透出。两人相视一眼,鼓起勇气,相互扶持着,向光源处去了。
情缘其实是这么脆弱,最经不起的就是时间。但是却能一遍一遍的轮回着,加起来,也是天长地久。
所以,时间破碎了情缘,也成就了情缘。
然而天下,本没有永生之河,忘川后边,是另一道忘川。
只是卓王孙却什么也没有忘记。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去的,不是那点光源,而是眼前这汪淡蓝的湖波。
身后突然水声涌动,从另一池湖波的倒影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头庞然大物满面浴血,正跌跌撞撞的从红池中起身,向自己追来。
他没有理会,纵身投入蓝色池水。
或许,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圣湖寂寂,雪峰无语。夕阳的落晖将大地点染得一片辉煌。      马祭已竟。万匹白马长眠圣湖之底,作为神永恒的祭品。而马童静静仰卧夕阳下,全身鲜血,都已舞尽,坦达罗舞的余韵,似乎还弥散在幽幽晚风之中。
檀华马也已跃入湖底。湖面如镜,连一丝水纹都不曾泛起。       四围雪峰,婷婷而立,脉脉含情,夕阳还未落尽,新月已然升起,一时双璧沉影,如诗如画。
倒影突然破碎,水面一声极轻的脆响。
檀华马浮出碧波。
马背上,相思长发尽湿,发间还残留着细碎的白色花瓣,而一身白衣,已经薄如蝉翼,轻轻贴在她冰冷的肌肤上。
帝迦一手温柔而坚决的将她的长发挽在手中,强迫她抬起头,另一手却轻轻放在她唇上,不让她出声。
此刻,他眼中的神情变幻不定,似乎已不再如那高高在上的灭世神祗——就算是神,也是甘愿沉沦于俗世情爱的堕落之神。         而相思嫣红的脸上,还残留着迷离的神情,似乎前生的梦魇已经将她整个人陷了进去,而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她都已无力却感知。
在浮出水面的一刹那,她本能的想呼吸,帝迦却已深深吻了下去。
她的身体冰凉而柔软,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
天穹旋转,雪峰拱卫,湖波悠然托起檀华马洁白的身躯。而那缕血红的马鬃,却在碧波中盛开着。
檀华马划破碧波,向对岸游去。它是如此之轻,怕细碎的水声也会惊扰了马背上的主人。
圣湖的对岸,一片绿草如茵。
一种不知名的藤蔓开到荼靡,极柔极韧的枝蔓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碎花,宛如铺开一张巨大的锦绣。
檀华马游到岸边,轻轻跪下。
月之圣湖畔。夕阳西沉。
三个灰衣人身形交错,分而又合,手中法印不住变幻,却是越来越快,看上去真如千手千眼一般。索南加错和青衣女子御敌甚久,内力都有些不济,然而此战不仅关系数十位大德的生死存亡,而且一旦败落,藏地佛法只怕就此断绝,也只得苦苦支撑。       而那三人,似乎真的不是血肉之身,而是神魔元神分化一般,毫不知疲倦。
当中灰衣人冷笑道:“你还不出恒河大手印,只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另一人有些烦躁:“我三人一直没有痛下杀手,不过想看看传说中的恒河大手印到底威力如何,你却一直不肯使出,难道是真的不会么?”
又一人道:“天色也晚了,不如合体一击,了结此事,回乐胜伦宫复命!”
索南加错心中一沉。三生影像大法,将一人力量复制为三,而传说中,还有一招合体之技,一旦使出,威力便会平添三倍不止,就是现在,他已内息凌乱,招式中漏洞百出,怎能再承受三人合力一击?
青衣女子突然收势,鼓涌的青袖瞬间垂下。她刚才虽然也苦于应付,但这一瞬之间,似乎所有的疲惫都已化去,脸上气定神闲,笑意淡淡,似乎根本未曾出手一般:“我们不妨打个赌。”       三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齐声道:“什么?”
青衣女子道:“赌你们用不出这三生合体之技。”
一人大笑道:“我看你是疯了。”
另一人冷冷道:“你是想用这些话来拖延时间么?”
青衣女子摇头道:“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么?”她瞥了三人一眼,缓缓道:“如今,你们的主人已被俗世情缘迷惑,忘却了自身的神性。而放弃了神性的人,是不能运行三生影像大法的。或许,未必不能,而是他现在根本忘了自己还在运行这个秘法。”
一人打断道:“一派胡言!”
青衣女子没有看他,继续道:“所以,他注入你们体内的力量将会迅速衰减,趁着现在,这种衰竭还不明显,全身而退还来得及。然而如果你们要强行使用合体技的话,只怕会引火自焚,为自身心魔所败。”
一人冷笑道:“我们的主人是真神转世,怎么可能为沉迷情缘之中?”
青衣女子笑道:“无论是谁,一刻没有觉悟成神,一刻都可能为情缘迷惑。”
另一人斥道:“亵渎神明,你就不信天诛么?”
又一人道:“看来,只有让你死在三生合体技下,你才会信!”
三人手上法印突然一变,身形极其缓慢的向中靠拢。
砰的一声轻响,青紫赤三道光环打开,将三人围裹其内,光影陆离,照得三人眉发尽皆变色,面孔异常狞厉,三人六臂大开,各结密印,望之真如魔神行法,修罗秉怒一般。
三色光晕彼此吸引,带着三人的身体向中心汇聚,只听噼啪碎响不断,三道光晕如烟花乱溅,瞬时汇为一圈巨大的光幢。光幢中,三人肩背相依,各面一方,成鼎足之势。当中一人双手结印胸前,一道流转的光团就在他手心渐渐成型。
众人只觉脚下的大地猛地一颤,而后便没了声息。残阳悄悄褪去了影子,只片刻安宁之后,狂风呼啸而起,似乎连空气都被一种无形巨力吸引,不断往那人手心汇聚。本已落地的雪花从大地上拔起,纷扬盘旋,向那人手中光团上一撞,就化得无影无踪。
四周雪色茫茫,寒风刺骨,众人甚至觉得自身也被这种力量控制,忍不住就要往那人手上撞去。索南加错退了一步,屏气结印,极力与这宛如天地变色之威相抗,大叫道:“大家守真固元,千万不能挪动!”
其余几十位大德都重伤在身,要守真固元,谈何容易?一时也顾不得平素有无恩怨,彼此携起手来,口中默念法咒,齐心合力与这股无形之力相抗。
然而随着对方手中光团越结越大,这股力量也就越来越盛,众人全身几乎都被飞雪沾满,额头上却热汗淋漓。诸人的身体颤抖着,仍止不住往前滑去。雪地上被拖出一道道深痕。
正在索南加错力欲不堪之时,突然眼前一花,一道青光随着满天飘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那人手中光团迎面撞去。
索南加错认得正是那青衣女子,欲要出手阻止,却已是来不及了。
青衣女子一瞬之间,已刺破光幢,轻轻落到当中一人的面前。
当中一人怒道:“找死!”手中光团一振,瞬时膨大数倍,跃跃欲试,立即便要呼啸而出。
那光团飞速轮转,五色氤氲,变化不定,似乎天地间一切力量都被它吸归己有,此刻已然成型,喷薄而出,力量岂同小可!休说是青衣女子一人,就算全场诸人同时全力迎击,也难挡其十一!
然而青衣女子不避不惧,正面光团而立。然而她目光所落,并非光团,而是光团后的人。她凝视着当中那位灰衣人,一手缓缓抬到眉心处,手腕一沉,五指如妖菊绽放。
这个法印,正和星涟、日曜所结一模一样。
灰衣人蓄势欲发,然而双目被她眼中神光所摄,一时间竟然怔住了。
光团运转,似乎急欲博人而噬,然而主人却宛如神游物外。那光团咝咝乱响,跃动不住,却终究无法从那人掌心中脱出。
她的声音宛如来自天际:“魔劫天成,众生轮回。一切有缘,皆受此法 第十七章、湿婆之箭
日之圣湖对岸。
白马在满天晚霞中跪下。
帝迦抱起相思冰冷的身体,轻轻放在柔软的藤蔓上。他俯下身去,拂开她脸上的乱发,反手从背后抽出金箭,深深插入她头顶上方的土地中。
长箭返照出夺目的光芒,照亮了暗色沉沉的大地。
相思的眼神迷离不定,似乎陷入前世的回忆太深,还无法醒来。
帕帆提的前世是千万年无穷无尽的传奇,又哪里是相思那颗依旧眷恋着凡尘的心灵能承受的呢?
帝迦眼中看不出一丝表情。他缓缓拉过一支盛开的藤蔓,将相思的双手困缚在金箭之上。
相思的长发,秋云一般在地上铺陈开去,苍白的脸上却不知不觉,点染上一抹嫣红的颜色。
或许是霞光的返照,或许是她沉沦的梦境。
她全身的衣衫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身体上。天地间最后的一缕霞光在她身上绽开朵朵祥云,将这种人间的至美点缀的更惊心动魄。
在冰雪圣泉中为爱情苦行的女神,想来也无非如此。
帝迦解开她凌乱的衣衫。
她的身体宛如在秋风中横陈的莲华,莹洁如玉,纤尘不染。       帝迦抬起她苍白的下颚,恣意亲吻她柔软的双唇。然而,让他惊讶的是,此刻心中最强烈的,不是即将功行圆满、彻底觉悟为神的喜悦,而是情欲。
狂乱而沉迷的情欲。
他心中一惊,深红的眸子中神光跃动,动作却迟疑了。
这时,相思突然侧开脸,轻咳一声,似乎竟从梦魇中醒来。       她骇然望着帝迦,一时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帝迦也默然望着她。夜风微寒,两人就这样对峙良久。
相思剧烈挣扎起来,嘶声道:“放开我……”她的双手被藤蔓所缚,挣扎之下,手腕也因越来越紧的捆绑而泛出娇蕊一般的微红。而这微红之中,却极不和谐的夹杂着一道道藤蔓勒出的青色凹陷,如白莲经雨,芙蓉依风。
她挣扎着,那脉脉水光在软玉一般的肌肤上流走,每一处凸凹,都显出极其残忍而妖异的诱惑。
帝迦的眼中却渐渐聚起深红的怒意。
没有想到,为她而献上人世间最伟大的马祭,让天地为之动容、诸神为之叹息后,她说的第一句话,仍然只是放开她。
相思的手腕已被刺破,鲜血顺着她的双臂蜿蜒而下。而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愤怒:“放开我!”
帝迦的脸色渐渐变得冷漠而阴沉。他一挥手,猛地将她按倒在草地上。
藤蔓上面那层厚厚的花叶虽然柔软,但花叶下边却是带着芒刺的粗糙根茎。相思身体重重一颤,白皙的肌肤顿时被划出道道浅痕。她秀眉紧蹙,脸上那抹红晕也瞬时褪去,湿润的长发贴上她苍白如纸的双颊,凌乱而无力。
她嘶声道:“你说过,强迫我毫无意义……”她的话顿时凝咽在喉头,因为她发现眼前这个人的神色,是如此陌生。
他深红的眸子变得妖异无比,宛如地狱红莲,突然挣脱了诸神的封印。他突然伸手,重重的卡住她的脖子,让她再也无法出声。
一阵窒息的痛苦涌上心头,相思本能的想要挣脱,但身体已被他牢牢控住。她从他眼中,已经看不到对神性的执着,而只是欲望——破坏与凌虐的欲望。
突然,他的动作一滞,一瞬间,眼中仿佛掠过一种巨大的痛苦,但瞬时就已消失。他似在自言自语道:“三生影像,我竟然忘记他们了……败了也好,只是没想到的是,天下还有人会如此强的摄心术。”
相思不知他在说什么,但这一分神,却给了她出手的时机。       刚才,她已悄然将手上的指环退下。冰凉的环悄悄的在她手心绽开,宛如一朵开满芒刺的花。她并不喜欢珠玉,身上唯有的几处装饰,都是最后关头可供防身的利器。
突然,幽蓝的清光从她指间跃起。
帝迦一侧脸,蓝光从他额头急擦而过。一蓬淡淡的血雾在夜风中绽放,又无声落下,滴滴溅落到相思赤裸的胸脯上。
四周寂寂无声,只有猩红的液体轻轻滴落。
相思一怔,她也没想到这样浅的一个伤口,会流出这样多的血。她讶然抬头,只见帝迦蓝发散开,额头上一块半月形的印记,已被鲜血染的殷红。
他眸子中仅存的温度也在点点消失,浓郁的杀意却随着淡淡的血腥之气,一点点充塞在四周,连无尽的夜色,似乎都要瑟缩退却。
她猛然想起,当初重伤的雪狮正是慑服于他额上这块印记之下。而这块印记到底封印了什么?是象征了湿婆的兽主之力,还是封印了湿婆毁灭宇宙的暴虐?
帝迦突然一扬手,白色长袖随风而起。
凌厉的杀气,如万亿寒芒,已刺痛了她的肌肤。相思自知再无生理,阖上了眼睛。
啪的一声碎响,那枚插在地上的金箭已被他折断。
他手握半段羽箭,金色的箭尖光芒闪耀,投印在相思脸上。相思虽然闭着双眼,仍然感到眼中刺痛难当。
辉煌光芒更盛。相思能感到锋利的箭尖正从他手中缓缓降下,抵上自己的眉心。
而此刻这个人,再也没有了丝毫怜悯与情爱。
他要的,只是杀戮与毁灭。
突然,他身后静如明镜的湖水卷起数丈高的巨浪。水面荡起巨大的涟漪,向四周振荡着扩展开去,每一次振荡,都伴着嗡嗡的沉响,似乎连空气都被一种无形巨力搅碎而又向四方抛去。
帝迦脸色一沉,他放开相思,转身注视着湖波。
一声高厉的兽啸从水底传来!
天地震动,夕阳瞬间没去了最后的影子,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起,湖畔残雪被卷飞起来,一时间,冰雪重飞,暗夜已然降临。       湖水高速旋转着,突然向中间凹陷下去,沉沉夜色中,一个人影仿佛站在一座巨大莲台上,缓缓从水下升起。
莲台通体洁白,在水面层层铺开,仔细看去,却并非雪域莲花无根自生,而是一头洁白的巨象,沉浮于碧波之中!白象眼中的凶暴似乎已在圣湖的浸润下平静下去,如今只有虔诚与敬畏,它徐徐驮着身上这个人,向湖岸对面游来。
夜风吹散水雾,明月微微透出半面,象背上的人影也渐渐清晰。
来人虽和夜色一起降临,然而全身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华光,虽然出自湖底,衣衫上却见不到丝毫水迹,淡淡青衫,随风飘扬。只是随便静立白象之上,却如渊停岳峙,让人不敢谛视。       帝迦眸中的妖红色陡然燃烧起来。他从未见过眼前这个人,但已经猜出他是谁。
两人竟宛如神象在日月圣湖中的两个倒影,透过了千万年的时空,终于穿透万千因缘而相遇,却只能彼此遥看,作无尽的对峙。而这个世界就在它们千劫万世的对峙中,毁灭,重生,然后再毁灭,再重生。
相思突然失声道:“先生!”极力挣脱手上的藤蔓。
帝迦并没有回头看她,只轻一挥手,一道劲气从她眉间贯入,相思无声无息的昏倒在草地上。
淡淡月光下,卓王孙的脸色阴晴不定,道:“放了她。”
帝迦眼中的红色越来越深,透出一种奇异的残忍与暴虐,他笑道:“想救她——那么战败我。”
力强者胜,无论对于人还是神,这都是永恒的规则。
卓王孙看了他片刻,淡淡道:“既然如此,出招。”
帝迦抬起右手,五指突的一拢,一道水光飕的脱离了湖面的束缚,向他掌心飞来。他注视着指间的水滴,森然笑道:“你到乐胜伦宫来——圣湖之水,不能沾上人类的鲜血。”
卓王孙淡淡一笑,突然一扬手,一股排山倒海的巨浪从他身下旋转而上,挟着无边劲气攀卷翻涌,不住增生壮大,宛如龙神行雨,越转越大,待到了岸边,已经带起一阵轰轰发发的巨声,化作一条狂龙,向帝迦飞腾而去!
帝迦不闪不避,那道狂龙卷起满天风浪,将整个岸边笼罩其下,宛如在空气中旋立着一个巨大漩涡!
飞溅的水花中,只见帝迦将相思抱起。一瞬间,两人的身影就已模糊,消失在水光夜色之下。那股巨浪依旧向岸边卷涌而去,一声巨响之后,天地间嗡嗡乱响,雷同不绝,满天水滴纷扬,如暴雨倾盆而下。
岸上空无一人。
这种遁法,在曼荼罗教中,卓王孙已经见过多次。只是这一次却更快,更强,不需借助任何外力。
岸边的土地也被方才的巨浪卷开,撕裂出一条长长的裂痕,然而四周寂寂,月色清浅,哪里才是通往乐胜伦宫之路?
卓王孙注视着岸边一方毫不起眼的土地。那上边爬满了藤蔓,似乎和周围的土地毫无区别。但他心中似乎有一种冥冥之感,乐胜伦宫的通道,就在此处。
他突然反手一掌,向地面击去。一声隆隆巨响,大地也忍不住震颤。碎屑翻飞,一方土地似乎整个塌陷下去,露出数丈见方的巨大入口。
一阵呛人的尘土气息传来,坑中积满淤泥碎石,污秽不堪,更看不清出路所在,这条地道似乎已经废弃了近百年。
卓王孙正要进去,那头白象不知何时已经上了岸,抢先一步,遥遥晃晃的冲向坑中。它巨大的身体在地上踏出两行深坑,到了大坑前,埋下头去,前足乱踏,鼻挑头拱,仅存的一只长牙不住挑开封锁通道的巨石,片刻间,已将积满秽物的通道清理出一线来。白象见通道四壁堆积的尘土已经松动,便全身拱了进去,它身形巨硕,力大无穷,竟将封闭的地道又生生挤开,一路低声吼啸着,向前而去。
这地道似乎本身就极为宽大,四壁本为金刚岩累成,白象挤开泥尘之后,正能勉强通过。仿佛这条通道本身就是千万年前,湿婆大神故意为它所设一般。
白象前进了一段,这数十年沉醉的时间必定让它的身体肥重了好多。先还容易,后来白象全身肥肉被牢牢挤住,粗厚的皮肤也被石壁磨得鲜血淋漓。白象虽为神兽,但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下也忍不住哀哀呻吟。然而它依旧往前快速的挪动着,时不时止住动作,回望卓王孙,低眉俯首,呜咽有声,似在等待,有似在献媚。
任何人也想不到,这头巨象居然会对这个仇人如此恭顺,片刻之前,它还欲撕碎之而后快。
卓王孙径直走了进去。
白象继续在前边开路,它虽然疼痛难当,仍小心的用流血的身体将地面及四壁压平,生怕污泥会沾到卓王孙身上。白象并没有疯,相反,地宫里那痴蠢的目光早已消失,它的双眼变得灵澈无比,充满了由衷的大敬畏与大欢喜。似乎它面对的这个人,正是神佛的化身,是千万年它一直苦苦等候的主人。为了这个主人,粉身碎骨也无所惧,何况区区断齿之恨,剥肤之痛?
又向前行了几十米,白象突然止步,呼啸了一声,两只前蹄颤抖着跪下,头颅伏地,喉中隆隆不止。
卓王孙打燃了火折。
眼前是一张巨大的湿婆神象。
威严而悲悯的神抱着萨蒂的尸体,在宇宙中悲哀的旋舞着。神的面容在日月的同时辉映下,煌煌耀眼,让人无法看清。
故事,早已读过多次,然而,这副图中湿婆的法像不同于以往,那张悲伤而冷漠的脸脱离神魔怪诞张扬的姿态,看上去更像一个人。
这个人或许更像帝迦,或许更像他自己。卓王孙已不去再想。
白象伏地震颤着,久久不敢前进。
卓王孙看了一会,突然出手!那幅神象在他无形的掌风中化为片片暗黄的碎屑,纷扬落下。
神象背后,有暗暗幽光传来,看来,那里就是通道的尽头。第十八章、湿婆之箭
卓王孙推开地道顶端的巨石。一道蓝光顿时投照下来,地道外边的乐胜伦宫,已是月色未央,仿佛这无尽的夜色,从天地初开时就盘踞于此。
他立身所在,正是大殿正中的浅池。四周帷幔低垂,池中温泉汩汩涌出,青烟袅袅,在大殿穹顶月色的衬托下,显得飘渺而空灵。
殿中四处彩幔飘飞,唯独没有人影。
如今,乐胜伦宫的主人又在何处?
突然,大殿穹顶下,巨大的彩幔颤动着向两边分开。一道月光透过帷幕的间隙,撒满大殿。
帝迦横抱着相思,缓缓从天阶上走下。
最亮的一抹月色化作点点微光,默默垂照在相思身上。她双目紧闭,似乎还没有从昏迷中苏醒,黑发在帝迦手臂上散开,向地面垂去,上面的隐隐水迹泛出晶莹的光泽,宛如披了一块长长的银纱。她身上的白裙凌乱不堪,徒劳的遮掩她半裸的身体。广袖不知何时已经碎如缨络,在夜风中轻轻扬起,露出她玉臂清辉。淡青的湖水,正和着冰凉的月光一起,从她纤细的指间点点滴落。
卓王孙站在大殿的另一端,一动不动。
月色无声无息的随着帝迦的身影,向大殿的正中移动。他到了天阶的底端,将相思轻轻放在莲花祭台上。
他看了她一眼,缓缓站起。一挥手,大殿中一声龙吟不绝,茫茫夜色顿时被一道金光凌空撕裂!
金色的湿婆之箭已经搭在弦上!
氤氲流转的光晕在箭尖散开,宛如夜幕中升起的一轮朝日,让人目眩神摇。而沉寂的夜空,也被这光华打破,仿佛清晨的第一道阳光唤醒了大地的脉搏,天地万物、芸芸众生都被控制,被慑服,不得不颤栗在这沉沉杀意之下,随着弓弦的流光作虔诚的律动。
律动的后面,磅礴的毁灭之力正在急速汇聚。乐胜伦宫似乎都无法承受这天地改易,星辰灭绝的威力,无声震颤着。
帝迦引弓搭箭,隔着遥遥夜空,与卓王孙对峙着。他深红的眸子如炼狱妖莲,缓缓绽放。
他相信,眸中映出的这个人,就是自己觉悟为神的最后障碍。也许是机缘错乱,也许是神向众生开的一个玩笑。在一个时代,他们竟然同时得到了神赐的容貌,和足以睥睨众生的力量。然而,这些都是无用的,只有得到神女帕帆提的认可,才能最终摆脱俗尘的羁绊,亲证梵我同一的终极之理。
然而,帕帆提却更早的选择了卓王孙。一切不过是因为,因缘巧合,她竟出生在他的身边。
然而,帝迦并不是没有机会,如果他真能痛下杀手,再以灵魂转世之术,让帕帆提重新投身人间,将她自幼留在身边,朝夕相处十八年的时光,那么一切都会是另一个故事了。只不过,他直到最后,也未能出手。
如今,办法只剩一个——用这陌生人的鲜血,洗尽帕帆提心中的无尽疑惑。在帝迦眼中,卓王孙僭越了凡人的命运,冒犯与亵渎女神的罪责,岂止万死莫赎!
杀戮的怒焰,在他双眸中燃烧不止。而他手中的弓弦,也渐渐张如满月。
卓王孙冷冷看着那张弓。传说中,能一箭洞穿三连城的神弓。在它的威严之下,没有人能不颤栗、敬畏。千万年以来,它还从来没有为凡人而张开过。
四周寂静无声。相思手中的水滴,透过指缝轻轻落下,宛如一盏来自天外的更漏。
一粒水珠在空气中划出一个优雅的弧,然后在紫色水晶莲台上碎为尘芥。就在这一瞬,帝迦手中的金箭,破空而出!
凌厉的金光在半空中砰然炸开,丝丝缕缕,张开一张耀眼的巨网,向四周的黑暗深处延展开去,寂寂夜色似乎也颤栗着、尖叫着,争相退避。瞬时,那本来只源出一点的金光不住旋转,扩张,宛如天河流沙,纷扬卷涌,似乎要将一切冲开,一直奔流到宇宙尽头!而那张无形的光之网也随之被抛入夜幕深处,越来越远,然而,就在极高之处,却陡然一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反压而下。一时间大殿内如狂飚卷过,流转光影无处不在,这一只小小的羽箭竟然化身千亿,撼天动地而来!
大殿轰然一震,仿佛天雷爆裂,嗡嗡之声回响不绝,空中万亿流光由金转赤,噼啪声中,不断爆散,宛如下了满天血红的暴雨。
卓王孙站在满天烟花的中心,身上青衫被狂风扬起,猎猎作响。他脸色凝重,这一箭之力,真可以说能与天地抗衡,如传说中末世之魔劫,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要将一切灭度。而山川、河流、天地、星辰,似都要在这一击中裂为齑粉!
卓王孙缓缓抬起手。
他淡青的袍袖突然凌风绽开,一道狂龙怒飙般的劲气排山倒海而出,它处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滞。空中一切力量都被凝聚在他这道坚如磐石的劲气之中,交涌翻滚,向满天箭影径直迎了上去,就算均天雷霆之威,也难撼动分毫。
这样强悍的两股力道若是碰在了一起,只怕整个乐胜伦宫都要坍塌!
帝迦的怒意已经不可遏止,出手便是将一切灭尽的杀气。这一箭何其强悍,没有人能从无数的箭影下躲开,卓王孙也不能!唯一的办法,就是全力硬接,至于后果如何,到底能将彼此、乃至乐胜伦宫,乃至整个雪峰毁灭到什么地步,已不是他们自己能够控制的。
突然两人之间光影一暗,仿佛有什么东西横插了进来!
巨大的轰鸣声中,那头白象不知从何处飞身跃出,用巨硕的身体,向金箭上迎了上去。大殿中仿佛突然沉寂下来,不过片刻,空气中传出一声空洞之音,宛如垂死者最后的一声心跳,沉重而悲哀。
大团的鲜血宛如飞泉一样,从白象的体腔里喷涌而出。漫散的血腥之气,交揉着另人迷醉的暖香,在空中蓬然散开。白象一声长嘶,重如山岳的身体极力侧动,似乎想扭转金箭飞出的方向。然而仅仅片刻,它就已无法承受这一箭之力,和金箭一起向后急速飞去。
箭尖微微偏开。大殿中月色陡然一盛,照耀出一幅诡异的画面:耀眼的金光承负着一朵巨大白莲,在夜空中斜斜划开一条平平的裂口,撞向大殿一侧的高墙。
一瞬间,血花宛如拉开了一道妖红的彩练,又纷扬落地,顿时变成灰垩的色泽。
而那面雕绘着湿婆本生图的墙壁,在白象的撞击下轰然坍塌!
四周空气一震,阳光流水一般倾泻而下。
乐胜伦宫外已经曙阳初升,辉煌的日晕之侧,层层云霞变幻不定,镏金熔紫。霞光下,是一尊湿婆神像。神像高十数丈,宛如山岳,此刻被朝阳披上一袭七彩战袍,四臂舒张,正舞于火焰与光环之中。神像三眼张开,分别注视过去、未来、现在,青石雕就的长发在身后的云霞中猎猎张开,栩栩如生。
没想到,这尊湿婆巨像就建在与乐胜伦宫一墙之隔的地方,已在这雪山环拱之中,舞蹈了千万年。神像最上方一双手臂里,一执弓,一握箭。弓箭皆为为石制,泛着淡青的光泽,箭尖高高扬起,似乎要刺破这绚丽霞彩,而阳光,正从弓弦张开的弧度中透出,化为无边光彩,覆满三界。群魔万兽、芸芸众生就匍匐在神的脚下,作永恒的膜拜。
……
帝迦谛视神象良久,缓缓阖上双目。另一支金箭在他手中的弓弦上,徐徐张开。
晨曦透过坍塌的宫墙,将乐胜伦宫内照得纤毫必现。
料峭的晨风将两人的长发扬起,两人的面孔同时沐浴在天地最初的光辉中,都隐隐带上了神性的光泽,泯灭了俗世的印记,变得毫无分别。四周绘满湿婆圣像的七彩帷幔不住翻卷,似乎整个时空都已错乱,在两人身旁飞速的旋转着。
飞旋的气流似乎在一瞬间,极其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卓王孙的身形突然向上跃起数丈,在神象上两度借力,如飘絮飞尘一般,轻轻落到湿婆神象肩上。
突然,大殿中划过一道耀眼的金光,第二箭带着灭绝三界的威严和力量,向大殿的另一头卷袭而来!
气流变得灼热无比,似乎一切都在这炼狱般的温度下撕裂变形。连云霞包裹中的赤色朝阳,似乎都为这神箭之华而退却了光辉。
满天流光中,卓王孙伸手将湿婆手中的弓、箭摘下。他的神色是如此自然,宛如这神象舞蹈着高举了无尽岁月的神弓,本在等候他的采摘。
此刻,他身后那道金色的箭光呼啸着,划破清晨的寒风,向他恶扑而来。
卓王孙没有回头。他注视着手中石弓,掣转石箭,在弓身上轻轻一扣。大殿中一声极尖锐的龙吟,如九天弦动,透空而下。弓箭之上,现出无数道细痕,瞬时蔓延开去,卓王孙袍袖一拂,石弓石箭沿着裂痕碎开,化为万亿淡青的尘埃,从数十丈高的神象上方纷纭洒落。
一道乌黑的流光被他握在掌中,与青苍的晨曦辉映出万道光芒。石弓石箭里边,竟然裹藏着另一副乌弓金箭,经他这轻轻一拂,褪去了千年的尘封,又一次绽放出绝世风华。
那枚金箭已到了神像面前。
卓王孙猛然回头,手中长弓满挽,一箭洞出。
两条金色狂龙发出刺目的华彩,挟着撼天动地之力,向神像下冲撞而去!大殿剧烈颤动了一下,穹顶摇摇欲坠,似乎不堪承受这钧天雷裂般的一击。
金箭已然交汇。就见两道金光宛如互相蚕食一般,迅速向中心聚拢。而巨大光晕中,两枚箭尖相撞之下,竟同时碎裂!只听殿中轰鸣不绝,金色流光不住旋转,火花四溅,碎屑纷飞,两枚可以洞穿山岳的神箭,竟箭首相对,寸寸撞为灰尘。
数尺长的金箭瞬息就只剩下了尾翼,两点金光陡然一盛,爆发出绝大的力量,彼此恶扑而去!轰然一声巨响,一团七彩的光华在半空中蓬燃爆散,空气几乎被灼烧得通红,卷起一道巨大暗红涟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外扩展而去,一直消失在天的尽头!
乐胜伦宫中一木一石,莫不被这道无形涟漪透体穿过,瞬时现出无数微小的裂纹。空中流火乱坠,殿中物体似乎都被这一击重重挫伤,发出尖利而痛苦的嘶鸣,震的整个大地颤抖不已,而万物的伤口也被这嘶啸之声再度撕开,扩大,似乎随时可能化为碎片!
卓王孙站在神像之上,和帝迦隔着深广的大殿,漠然对峙着。他们两人的神色没有丝毫异样,似乎方才那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爆裂根本不曾发生。只有地上凌乱的残垣断壁,还带着昔日华丽的雕饰,痛苦的躺在阳光下。似乎在向殿外的神象诉说,这毁灭之力的残忍与暴虐。
神像依旧踏着坦达罗舞至美的节拍,以张扬而悲悯的目光,看着眼下的一切。
卓王孙和帝迦彼此注视着,他们已隐隐感知到,对方的真气已经有所凝滞。有所凝滞的意思,对手其实已经受伤。
帝迦缓缓掣出了第三支箭。这也是他手中的最后一支。
然而,卓王孙手中却已经没有箭了。他叹息一声,将手中长弓挂上神像手臂,缓缓从所立之处跃下。
帝迦幽蓝的长发在身后飞扬不止,双眸中的红色越来越浓,仿佛血魔行法,缓缓拉开长弓。
朝阳不知何时已没入云霞深处,沉沉阴霾又笼罩在乐胜伦宫的上空。天地寂寂无声,唯有弓弦上万道神光游走不息,似乎随时要唤出满天龙吟。
这最后的一箭,虽还未离弦,却已带上了另天地震动、神鬼号哭的威严。
然而,此刻的卓王孙还能否应对?
帝迦手腕微微一沉,金箭华光陡盛,似乎带着欢欣鼓舞光芒,就要离开弓弦,向对手发出最后一击。然而,他的动作却停滞了——他面前的水晶祭台上,相思似受了刚才一击的震动,竟已缓缓苏醒。
她一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一手放在额上,挡住刺目的阳光,纤眉紧皱,似乎一时还未能从痛苦的梦魇中完全清醒。
帝迦眸中神光一动,妖红之色渐渐隐去,和声道:“你醒了?”
相思惶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将目光转开,在殿中茫然游移着。她苍白的脸上掠过一片嫣红,道:“先生?”
卓王孙微笑着向她伸出手,示意她过来。
相思看了帝迦一眼,跃下祭台,飞身向他奔去。
帝迦道:“站住!”
相思止步,却没有回头。
帝迦一字字道:“帕帆提,难道你还是执迷不悟么?”
相思虽然看不见他的神色,却已能感觉到身后那冰川一般的沉沉的寒意。她抬起眸子,望着四周。阳光激起一片金色的尘土,殿中垣壁残破。这座被称为“湿婆的天堂”的华严圣殿,宛如刚刚经历过一场末世浩劫,再也无复昔日的荣耀。她终于明白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她缓缓回头,帝迦手中的箭芒在她脸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痕迹,晨风料峭,朝阳日影时盛时灭,天地万物,似乎都在两人的杀意中瑟缩颤抖。
相思回望着他,眼中的神光盈盈而动,却不知如何开口。
帝迦道:“回来。”
相思突然道:“不!”她的声音极尖利,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顿了顿,又轻声道:“放下箭。”
帝迦注视着她,缓缓道:“他是你心中最大的魔障,我一定要为你而除去。”他的眸子褪去了邪异的光泽,却是如此坚定而温和,相思为他的目光所摄,一时说不出话,只得回头去看卓王孙:“先生,那你……”
卓王孙道:“我曾向索南加错许诺,一定要将此人赶出乐胜伦宫。”
相思无可奈何,眸子中尽是哀恳之意:“可是你们……你们何苦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卓王孙轻轻挥手:“这件事与你无关,也非你能改变,你先避开罢。”
帝迦手中金箭一扬,在阳光下爆出夺目的光华,他沉声道:“帕帆提,回我身边来,这是你的命运。”
两人之间的空气,宛如绷紧了的弓弦,微微一触,必定是另一场惊天动地的爆裂。这煌煌神宫,以及其中蕴藏的无尽岁月,辉煌传说,必定会这惊世的对决中,灰飞烟灭。
相思站在中间,似乎不胜其压力,双手加额,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两人同时一皱眉,暗中运力,就要将她从中间推开。相思突然道:“都住手!”她声音不高,但在空寂的神殿中传来,却如夜荷风露,清清渺渺,无处不在。帝迦和卓王孙都不由一怔。
晨风微微吹动相思的衣衫,褴褛的群裾在阳光下却如缨络流苏,凌风飞舞。她苍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霞光,显出几分坚定来,她转身向帝迦走去。第十九章、觉悟
她向帝迦走了两步,又站在大殿中,轻轻抬起眸子,望着他:“你真的想我觉悟么?”
帝迦看了她片刻,道:“这是湿婆大神的旨意。”
相思凄然一笑,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马祭能让所有人恢复轮回前的记忆,那么你想让我回忆的东西,我已经都想起来了。”
帝迦道:“那你记起了什么?”
相思轻声道:“你真的想知道?”她轻轻摇头道:“我本来不想说。”
帝迦道:“我马上就会拥有这些记忆,但是我还是要你亲口告诉我。”
相思叹息了一声,突然抬头,直视着帝迦,一字字道:“你并非湿婆的化身,而只是湿婆在世间一个虚幻的投影。命中注定能觉悟为湿婆的人,是他。”纤手所指,赫然正是卓王孙。
此言一出,似乎整个乐胜伦宫,都被震惊。
而帝迦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惊讶,他将目光移开,看的不是相思,也不是卓王孙,而是大殿另一端的湿婆像。神象寂寂无语,平等的垂视殿中诸人。帝迦注视着神象金色的面孔,神情阴晴不定,良久,才轻轻冷笑道:“是么。”
相思垂下眸子道:“是……或许你也想到了。四圣兽之一的白象摩诃迦耶为什么会追随一个陌生人,他又为什么能摘下湿婆神象手中的石弓。而你曾经告诉过我,你作为湿婆大神在人世间的化身,已经完全觉悟了神的五种力量。然而却始终无法自如运用一件东西——就是最终蕴藉着毁灭之力的湿婆之弓。我当时并不明白,然而你自己知道,你想要的,其实是这一张。”她抬起头,遥望着那尊青郁的石像。湿婆舞姿张扬,脸上带着狂纵而又悲悯的笑容,俯瞰殿中的一切。
传说的真相或许是这样的,湿婆和梵天、毗湿奴一样,在人间会有投影。也许是唯一一个,也许是两个,也许更多。但是神的投影其实只是普通人,他们或许能得到神的力量,或许能会觉悟的机缘,但是,在觉悟之前,他们仅仅是人,也可能为俗世的悲欢、哀乐、情缘所迷惑,而放弃了觉悟的机会。觉悟的机遇在于一个枢纽,这个枢纽可能是一人,也可能是一物。只有得到了,才能获得神的认可。从此,其他的影像再也没有了觉悟的机会。然而这个得到了认可的影像最终能否觉悟为神,也还是未知之数。
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世界上真的有不可知的神明,在最高远的地方掌控着整个宇宙的命运,以及天地间最终的力量,悲悯的看着芸芸众生的苦难。那么,神和人的分别就是如此不可跨越,哪怕是神亲自选定的影像们,也要历经千万劫难,才能最后回归天界的香花梵音之中。
然而,觉悟为湿婆的枢纽,就在于得到帕帆提的认可。
相思望着他,微笑的脸颊上有了泪痕:“如果,我真的是帕帆提,那么我只能告诉你,你已经永远、永远没有觉悟的机会了……”她顿了顿,泪水突然夺眶而出,但眼神却依旧如此温柔而坚定,悲伤中却带着不容商议的决断。
帝迦缓缓阖上眼睛,道:“为什么。”
相思带泪微笑道:“因为,我已经选择了他。”她顿了顿,又轻声道:“这就是帕帆提最终的选择——如果,我真的是帕帆提的话。”她转过身,决然向大殿的另一端走去。
帝迦突然睁眼,道:“你站住。”
相思没有回头,只深吸了口气,平静的道:“我已经说过了,应该觉悟为湿婆的,是他而不是你。如果你相信命运,那么就放下手中的箭,接受命运的选择。”
帝迦没有回答。为了让帕帆提觉悟,他穷尽了人世间一切的方法,甚至不惜让自己沉溺于俗世情缘,然而最后的结局竟是这样,难道这就是神的作弄?
四周沉寂良久,帝迦嘴角渐渐聚起一个揶揄的笑容,缓缓道:“我不会接受。”
相思禁不住回头,讶然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帝迦眸中红光渐渐流动起来,越来越浓:“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
相思蹙眉道:“你亲眼看到,他拿起了湿婆手中的神弓……”
“够了!”帝迦打断她,冷笑着遥望神象,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湿婆的神意最终选择了他作为人间的化身,那么我只能说——”他神光一凛,转而逼视着相思道:“他选错了!”
“够了!”帝迦打断她,遥望神象,冷笑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湿婆的神意最终选择了他作为人间的化身,那么我只能说——”他神光一凛,转而逼视着相思道:“他选错了!”
相思一怔,喃喃道:“难道……你要对抗湿婆的选择?”
帝迦冷冷一笑,不过这笑意也是一纵即逝。阴郁空气中,金箭的光华陡然一盛,映得他眼中幽红也无比森然,他一字字道:“我就是湿婆,不需要听从任何选择。只是你,已经自由了。”       相思讶然,似乎还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帝迦叹息了一声,轻轻阖上了深红的双眸。他垂地的广袖似乎动了一动,久违的弓弦在清泠的晨风里一颤。破空之声似乎被无形的结界过滤而去,四周仿如天地初开时候那般寂静,只有淡淡的箭华,破开一弯青虹。
相思厉声道:“住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流光如雨。那蓬金色的箭华在空中飞速旋转着,无声无息,却仿佛每一次颤动,都应和着坦达罗舞至美的节拍。箭气,无坚不摧,却又宛如恒河之沙,随影赋形,流走不定。那团金光初始之时,似乎极为缓慢,连箭光的每一寸运动都历历在目,然而过了数丈,半空中的金色突然一震,顿时散作满天花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大殿另一端袭来!
相思的眸子,顿时为着耀眼的金光占满。金箭如巨龙腾空,向着她的身后呼啸而来。她猝然合眼,飞身向华光最盛之处迎了过去!
相思全身笼罩在这金光下,顿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仿佛全身每一寸肌肤,都要在这巨力撕扯下碎为尘芥!她紧紧闭着双眼,一时间所有的记忆涌上心头,情缘既然是苦,此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突然感到身边的空气剧烈一震,身上的压力顿时一轻,而另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一旁斜插而下。她还没有明白过来,卓王孙已强行将箭光劈开一隙,将她抱在怀中。相思只觉得他的袍袖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隐隐能感到周围的真气宛如云海沸腾,卷起无数道惊涛骇浪,向四周鼓涌而去。相思脸上不禁骇然变色,她在他身边那么长的时间,竟也不知道他的内力已经强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那团金光与他的真气悍然相撞,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大地剧烈起伏,苍天宛如坼裂一般的摇撼不止,相思在他护卫之下,仍觉得心神撼当,几乎为这一撞的余力震昏过去。
那道金光虽然凌厉,然而受了如此强大的阻挡,也不由稍稍一滞。然而,不过片刻,却如怒兽反扑一般,以数倍于方才的威力,卷土重来。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毁灭之力。那是一种不容反抗的威严。杀就杀了,灭就灭了。到了毁灭来临的那一刻,芸芸众生,三界神佛,也不过与尘埃毫无分别,生杀予夺,只在湿婆一人手下!那怕微小的阻拦,都只会更激起大神的愤怒,用滔天的烈焰,将这充满罪恶的世界焚个无影无踪!
卓王孙紧紧抱住相思,护体真气陡然一盛,立时结出数朵紫芒,越开越大。突然,卓王孙一声暴喝,他身边朵朵紫芒蓬然爆散,束发金环也被震碎,满头长发流水一般披散而下,瞬时又被狂风鼓涌而起,宛如魔龙夜舞,在狂风中猎猎飘扬。
金光受了紫芒的侵袭,只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将紫芒吞没。然而就在这一颤之间,卓王孙已抱起相思,脱离了金光的束缚,落到一旁的石阶上。他将相思放开,右手袍袖上已然浸上一团血花,而淋漓鲜血,仍不住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到洁白的石阶上。       虽然只避开了数尺的距离,但那金光却已脱离了原来的轨迹,在半空几次旋转后,汇合出更为不可思议的力量,向后殿扑去!
大殿后,山岳一般巍峨的湿婆神象,依旧狂笑着看着世人,在作孤独的狂舞。
砰的一声巨响,金箭竟已直透石像而过!
巨响如钧天雷裂,隆隆不绝。然而,湿婆神象并没有动。大地也没有,甚至连一丝空气都未曾震动。
朝阳隐去,阴霾宛如一双张开的羽翼,盘旋在乐胜伦宫的上空。这异常的寂静,宛如冰川一般,沉重而阴冷。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沉沉的一声闷响。这声音不大,却宛如在人的鼓膜上重重一击。因为,这不像是破裂的声音,反而像是石像怆然搏动的心跳!
相思愕然抬头,恍惚间,她看到湿婆巨像的脸孔突然变得青郁而狰狞,六臂高高扬起,向她厉扑而来!相思一声惊叫还未来得及出口,那十数丈高的湿婆神象,竟然从腰间断裂,沉沉向大殿穹顶压下!
大殿穹顶轰然碎裂,那块浑圆的墨玉宛如在末世的浩劫中,被烈焰与寒冰交替包裹,融化,又凝聚,再融化,再凝聚,一直度化成恒河流沙,飞散到天地尽头!
整个乐胜伦宫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裂为万千碎片,溃然轰塌。
相思紧紧偎依在卓王孙怀中,颤抖不止,那一瞬间,耳边似乎有无数声尖利的嘶鸣盘旋汇聚,全身每一寸肌体都被一种非人间的力量贯透,在短短的一瞬中,竟有一种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等她清醒过来,四周已是一片黑暗。
黑暗浓得宛如实质,沉沉压在她的心头。她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了一个无底深渊,从来没有一丝阳光曾投照在这里;又宛如陷身一个完全封闭的暗狱,四周没有一丝光泽,一点希望。绚烂的朝阳、宏伟壮丽的乐胜伦宫,庄严扬厉的湿婆神象,还有持着黄金箭的帝迦……都已无影无踪。一切的一切,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梦醒来,只剩下沉沉的黑魇。
然而,此刻的卓王孙正将她抱在怀中,全心守护着她。她靠着他的肩,在黑暗中感觉这唯一的温暖。他散开的长发拂在她的脸上,几乎遮住她的眼睛。她索性闭眼,不再去看身边的一切。她埋着头轻嗅着他的衣襟。他的衣袖上有淡淡的血腥之气,刚才的一战,他还是受伤了。她突然想到,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受伤,而理由却是为了她。
如今,至少在这沉沉黑暗中,他身边只有她,无论曾经了多少的风云变化,她最终还是留在了他身边,这不正是她想要的么?相思眼中有了泪水,身边的危险与恐惧都渐渐淡漠了,她甚至暗中希望出路不要那么快找到,就让这一刻过的越久越好。
然而卓王孙却放开了手。相思讶然道:“先生?”
卓王孙抬头望着上方浓密的夜色,道:“我们必须找到出路。”
相思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我们是在乐胜伦宫的废墟里么?”
卓王孙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定下心神,将周身气息探出,在全场逡巡片刻,道:“不是废墟,而是乐胜伦宫最后的战阵。”
相思愕然道:“战阵?”
卓王孙向前走了几步,似乎在探察周围的情况:“倒塌的湿婆神像,就是机关发动的枢纽。”
相思惶然间,心中涌起一丝忧虑:“那么我们会……”她猝然住口,因为她也已经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渐渐变得灼热。她突然明白了答案——他们如今被困在一个密室之中,而密室外边,竟有火焰在燃烧。相思喃喃道:“我们还能出去么。”
卓王孙一皱眉,没有回答。
这个机关是乐胜伦宫毁灭前最后的力量,以湿婆神像的倒塌为引发的契机,一旦发动,殿内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玉石俱焚。这也正是这座毁灭殿堂的真正寓意所在——冒犯神灵者,将在烈焰中永受折磨。
由于这个战阵动用了禁忌之力,必将以湿婆神象作为枢纽,所以千万年来从未开启过,甚至连帝迦本人都不知道。只是机缘巧合,那无心而射向湿婆的一箭,却让他和她成了第一个试法者。
卓王孙仔细在四周搜索了一遍,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不出所料,这个暗室,通体由精钢熔铸,每一面都足有九寸来厚。这已经是人类的力量无法破坏的。而且也没有留下任何出路,连空气都被隔绝,能传递的只有那烧灼一般的热度!
他站在原地,心中渐渐升起一阵怒意。本来他已经胜了,然而这所谓的命运却将他无故的推到一个黑暗的密室之中,无法脱身。若这就是神意,若天地间真的有神,那这神意也是荒谬无比,是非不辨;这神也已是无耳无目,昏聩不堪!他的怒火在黑暗中冲击回荡着,将本已炙热的空气烤灼得几欲沸腾。若此刻湿婆神亲自显身来到他面前,他也一样要撕开坦达罗舞的节奏,将神的通体金光击得粉碎!
相思觉得全身血液似乎都要在这热力中沸腾,但她心中却异常平静。她虽然无力判断自己的境遇,但却能读懂卓王孙的心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去拉他的手。他青色的衣袖已经被鲜血浸湿。卓王孙没有拂袖避开,只静静仰视穹顶,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相思双颊绯红,轻轻从身后抱着他,柔声道:“如果事情不可以改变,那就算了,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好么。”
卓王孙没有回头,注视着前方,淡淡道:“在我眼中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可改变的。我若还在你身边,你就不必说这样的话。”
相思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精钢之壁,似乎在烈焰的烘烤下,透出微微的色泽,浓黑的暗室里,也有了微弱的光明。只是这光明,并非生的希望,而是死的邀贴,华丽而诡异。
他突地挥手将她推到一旁,一手微抬,缓缓在胸前画了个弧。而这个弧刚画到一半,他手腕上的伤口已然震裂,淡淡的血腥气在黑暗中飘散开来,血滴如更漏一般,滴滴坠落到地上,只有嗤的一声轻响,就已被烤得无影无踪。
卓王孙脸上毫无表情,动作却越来越沉,在他双手之间,竟似乎隐隐有一种妖异的华光在盈盈流动。
相思一怔。这个手势是如此熟悉!她曾经在华音阁青鸟岛的西王母石像上看到过。星涟、日曜都曾结出过相似的法印,然而,这极度的相似中,却又贯穿了眸中异样的变化。她心中一动,一个可怕的记忆慢慢开启。
青鸟族有一个神奇的传说。西王母曾经参捂出一招剑法,这是天地间大美的极至。然而,凡人是无法承受这种美丽的。人若有幸看到此招,双目就会在那光华刚刚绽放之时,永远的失明。所以凡尘间的人,永远都不会有关于此招的记忆,就算记得的,也只是一个起手势而已。
就是这个起手势,也已经带上了人世间不可想象的光辉。
传说三只青鸟,曾因侍奉西王母练剑而看到了这招起手势,顿时眩或不能自已,暗中传承了下来。然而,他们毕竟只是青鸟,连这个起手势也仅得其形,不能得其神。然而,他们本身就是西王母的三滴鲜血所化,在他们的血液中,沉淀着部分西王母的力量。于是他们想出一个办法,借助本身血液的力量,引发此招的潜力,以最大幅度提高自己的能力——这就是青鸟族最后的杀着。
这一招本和魔教天魔解体大法有着相似之处,却更加精妙、强大,而付出的代价,也就更为惨重。一旦击出,无论中与不中,都会引起双倍的反噬。无论你本身修为如何,都相当于同时遭到两个和你功力相若者的夹击,这个代价,几乎已与死亡同义。因此,不到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地步,没有人肯轻出此招。这本是青鸟族的不传之密,直到百年前,星涟一支投靠华音阁,于是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当时的华音阁主,作为答谢。后来,这一招也就成为了华音阁的秘技之一。
相思突然明白过来,他是要用这禁忌之招,去强行打开这座人类本无法突破的暗室!她忍不住颤声道:“住手,住手!”
卓王孙似乎根本不曾听见,手中的光弧缓缓变亮。他绝不想求死,他只是不相信有注定的东西。如果非要说有注定的命运,那么也当从他自己手中注定。
炽热的黑暗中,那团光晕越来越盛,流转不定,似乎整个宇宙,都被他聚于手中。
相思挣扎着想过去阻止他,但这小小斗室中,已然充盈着无处不在的劲气,让她无法挪动分毫。
此招一出,败了,自然不可设想;但若胜了,她一个人能走出这暗室又有何意义?若结局一定是死亡,为什么非要选择对抗,而不是平静面对,同生共死?这些,她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第二十章、飞泉
卓王孙手中的光晕越凝越多,宛如团团妖花绽放,几乎就要将整个暗室充满。窒息般的巨大压力充斥在暗室的每一个角落,彼此牵掣撕扯着。相思蜷缩在暗室的一个角落,全身燥热,几乎无法思考。
突然,一声极轻的响声从远方传来。相思身上的压力顿时一轻。浓密的黑暗似乎顿时被撕开了一道罅隙,微弱的红光从远处暗暗透过。卓王孙猝然撤力,手中的光晕宛如七色水泡一般,碎为微尘,满天的劲气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团白影从罅隙中一闪而入。
相思忍不住惊声道:“檀华?!”
那道红光渐渐驱散了沉沉黑暗。那精钢熔铸的暗室,赫然已打开了一线,透过弥漫的烟雾,可以看到外边已是一片火海。
檀华雪白的身体微微颤栗着,静静伏跪在卓王孙面前。马背上血红的鬃毛披拂下来,宛如夜色中盛开的一蓬秋草。秋草的中心,正赫然托着那柄藏在青石中的长弓。
长弓在烈焰的烤灼下,微微有些发红,在檀华雪白的背上烙下深深的印记,连那蓬赤红的鬃毛也烤焦了一线。而檀华却看不出一丝痛楚,仿佛它最荣幸的使命,就是从燃烧着烈焰的废墟中,寻出这柄青郁的长弓,再打开天神封锁的机关,将它驮到主人的跟前。
暗室,已被打开一线。外边除了刺目的火光之外,什么都没有。卓王孙将真气缓缓探出,查看周围的情况,却发现这座暗室竟不止一层!
乐胜伦宫中最为强大的战阵,九重伏魔锁,指的就是如此。机关共有九重,从内绝难破开,在外则可通过踩踏地上的图腾开启。而每打开下一层门,身后的机关就会自动关闭,因此,一旦密室开启,再想从外进入其中,就无异于自寻死路。
而檀华却不惧烈焰和死亡,将这柄无箭之弓驮到了他的面前,用意到底何在?
火光越来越盛,灼热的浓烟宛如铁索,紧紧缠绕住相思的咽喉。她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过了片刻,她似觉眼前一花,檀华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她面前,卓王孙就在马上向她伸出手。       相思怔了怔,下意识的也向他伸出手去。她只觉得手腕上一紧,整个身体几乎飞了起来,轻轻落到马背上。
卓王孙将她放到身前,沉声到:“俯身!”
相思不由自主,低头抱住马首。卓王孙坐在马上,缓缓拉开了那柄黑郁的长弓。魔弦妖弓,张如满月,只是他手上并没有箭,唯有一团七彩光晕,在火光弦影中缓缓流动。
四周燃烧之声、断木落石之声此起彼伏,而密室中却沉寂得可怕。檀华马似乎也难以承受这无尽肃杀之意,身体微微颤抖。相思感觉到气氛的异样,正欲抬头,一滴温暖的液体轻轻落在她额头上,而后又是一滴。
相思惊愕之下,伸手一探,手心中却是一片殷红。她突然明白过来,青鸟族的血咒,他最终还是用了!
相思嘶声道:“不要!”她没有来得及抬头,只听卓王孙手中的弓弦传来一声极沉的空响——虽然只有一弦,却宛如诸天丝竹齐鸣,灭世魔音裂开九天云障,贯地而下!那团流转的华光已然从他手中飞旋而出。
四周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都被抽空,那团光晕带着巨大的呼啸,向茫茫火海中直透而去。
天地震动,长空光影陆离。
一声巨大的轰鸣沿着时空被撕开的罅隙,隆隆而来。前方九重叠嶂似乎都在一瞬间裂为碎片,带着要吞噬天地的怒气,在空中狂舞。热流一波接着一波,嘶鸣翻滚,似乎要将一切湮灭!而一道清空的阳光,已撕开无边火幕,向密室的中心投照下来。
清凉的空气,透过火焰的间隙吹拂过来,将就要窒息的痛楚驱赶开。相思心神一振,“成功了!”正待欣喜,另一股巨大的反噬之力,却如山岳崩塌,天地坼裂一般,直向两人恶扑而下!       相思只觉得眼前宛如有万亿个赤红的太阳,在一个渺不可知的空间里,欲沉欲浮,突然一同放出最强烈的热度和光芒,旋转着、爆炸着、毁灭着、重生着。她被眼前诡异的奇景惊呆了,竟然忘记了躲避。
突然,卓王孙一声暴喝,将她紧紧按在马背上,另一手持着湿婆之弓,向光华最盛之处迎了上去!
所有五光十色的奇景顿时消失,一切色彩都最终化为一片茫茫的白色,再也分不清彼此。相思双目紧闭,只觉得全身的知觉似乎都被抽离而去,却并不感到痛苦。她不再去看,却仿佛能透过一种不可知的力量,隐隐感到身边的一切。
长弓瞬息之间,宛如获得了灵动的生命,化为一条金色的狂龙,呼啸盘旋,和夺目的白光交缠着。突然爆出一次猛烈的撞击!金光一点点碎裂,脱手,而后飞旋着向白光深处落去,散为一蓬闪亮的尘埃,又蒸发得无影无踪。而白光也在这剧烈撞击中黯淡下去。四周爆裂的余力宛如惊涛骇浪,沉沉下压,檀华发出凄厉的哀鸣,似乎都要被这狂涌之力撕成碎片!
轰然巨响,如钧天雷裂,隆隆不绝。相思觉得臆想中的双眼瞬时被一团血雾模糊。周围的空气中,瞬时弥散出浓浓的血腥之气。她惊然回头,只见卓王孙全身浴血,连双眸也似乎被这血与火染的绯红。
相思惊声道:“你……”
卓王孙没有看她,猛一牵马鬃,檀华仰长鸣,如风驰电掣,从暗室中高高跃起,向外面的火海中冲去。
相思伏在马上,紧紧抓住马鬃。她苍白的脸埋在那排血红的马鬃里,竟也染上了一片嫣红。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到他一袭被鲜血染红的青衫宛如张开巨大羽翼,将她和灼热的气流、飞坠的落石、火花隔开,让她能静静的蜷曲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她仰视着他,担心与焦虑渐渐平息。是的,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会将一切把握在手中。如此,又有什么是值得自己担心的呢。相思双颊上红晕更盛,一种不可言传的温存宛如化作实质,沉沉的包裹在她身上。好多年了,她一直跟随在他的左右,早已情逾主仆,就连肌体之亲,也已有过。然而,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她也要称他一声先生。而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属下还是情人,她从来也不曾明白。只是在这短短的一刻,她竟有一种新嫁娘的感觉,羞涩而欢愉。她紧紧搂住檀华的脖子,脸上带着嫣红的笑意,心绪却越飞越远。
四周的火光红影不住变幻,檀华一次次高跃而起,又轻轻落下,也不知跑出了多远,而这片火海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突然,一阵清风吹过,让人精神不禁一振。檀华的脚步也慢了下来。相思抬头望去,他们竟已到了那半截湿婆神像跟前!
残损的湿婆神像,依旧保持着飞扬的舞姿,他身后是无边无际的火焰,而方圆半里的土地上,却隔开了一圈劫后乐土,青草尚未枯萎,和煦的清风轻轻吹拂着,似乎这熊熊烈焰也因神的威严而退避。
一人白袍凌风,正站在神像的另一侧。
相思不禁愕然道:“是你?”
那人缓缓回头,幽蓝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双眸中的神光一如身后跃动的烈焰,背上一弯长弓华光流转——这不是帝迦又是谁?
他注视着相思,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神色。相思心中不知为何,竟不敢去看他的双眼,只得垂下了眼帘。
卓王孙抱她下马,在马首上轻轻一扣,示意白马跑开。檀华向前跑了两步,又犹豫了,似在卓王孙和帝迦之间,无法选择去留,于是它凄然长鸣一声,在两人之间的湿婆像脚下跪伏下去。       卓王孙站在摇曳的火光之中,熊熊火焰将他青袍散发都染上一层金色。湿婆石像早已残破不堪,他携了相思的手,站在残像一侧,而檀华马颤栗着伏跪在两人身旁,无边烈焰成为最浓烈而鲜明的背景,敬畏的拱护在他们周围。正午刺目的阳光,将这副画面点染上浓重的圣洁之意,似乎千万年前,在神的世界中,他就是这样站立在诸天神佛的面前,驱动满天烈焰,用无尽的毁灭之力,完成三千世界、芸芸众生的最后解脱。
卓王孙注视帝迦,淡淡道:“我们是否还要一战?”
帝迦双眸中赤红的光焰渐渐隐去,道:“不必。”他仰望残损的石像,叹息一声,道:“马识旧主,檀华能寻到你们所在,证明它认可的人,也是你。”
卓王孙道:“然而你本可以阻止它来。”
帝迦淡然一笑,脸色却突地肃然,一字字道:“我不必。”他上前一步,白色法袍如水波一般在火焰中曳动,及地的蓝发微微扬起,看上去仍宛如魔君临凡,不容谛视。
他到了檀华面前,牵起它的缰绳,檀华轻鸣一声,驯顺的起身跟在他身后。
帝迦站在相思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的笑容在阳光与火光的交相辉映之下,隐去了妖邪的魅惑,显得如初生朝阳一般耀眼而动人。
相思望着他深红的眸子,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她眼中盈盈波光默默流转,最后化作两行清泪,从腮边滑落:“我……”       帝迦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让她说下去,将缰绳递到她的手中:“以后,你就是檀华马的主人。”
相思愕然无语。
帝迦转而遥望着茫茫火海,道:“没想到,这一箭,竟然击碎了湿婆神象,引发滔天烈焰……不出三日,整个乐胜伦宫都要毁于火海。乐胜伦宫是四道圣泉的发源。传说若它毁于战火,四圣泉的泉眼也将被火焰烤干,掩埋于灰烬之下,那么,世间的四条河流也将同时干涸。”
若这个传说属实,那么干涸的四条河流,将会是中国的长江,克什米尔的印度河,印度的萨特累季河,以及尼泊尔、印度共同的圣河——恒河!这些河流,无不滋养着一个伟大的文明,若真的从此干涸,将带来的灾难,或许真如灭世魔劫一般浩大。一旦如此,这个罪愆又有谁能承受,又有谁能眼睁睁看着这本来沐浴在神的眷顾下的万千众生,在干旱中忍受饥饿、病痛、乃至死亡?
相思脸上露出惊惧之色:“这传说是真是假?”
帝迦摇头道:“我不知道。若是真,将以千千万万的生命为代价;即使是假,整个藏地也要受到数年干旱的波及。”
相思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帝迦叹息一声,道:“乐胜伦宫的大火,只有第五道圣泉能够熄灭。然而第五圣泉的泉眼千万年前,已被寒冰封印。只有觉醒了力量的湿婆大神,能够射开第五道圣泉的冰封。”他转身直面那尊湿婆残像。在残像上,还保存着半支神箭。箭首已没入青石之中,而半寸金色的箭尾依旧在空中放出夺目的光芒,就连满天的火光也盖它不住。
帝迦握住箭羽,微微瞑目,手腕向下一沉。只听一声极轻的响动仿如从地底传来,湿婆神象全身顿时出现无数细微裂痕,并向着四面八方扩展而去。相思正要叫他小心,那枚金光夺目的神箭已然被他拔出,握于手中。
满是裂纹的湿婆残像没有彻底坍塌,而是依旧孤独的挺立着。帝迦的面孔在金箭的照耀下,显得肃穆异常。他摘下背负的长弓,连金箭一起,递给卓王孙,道:“射开第五圣泉,是你的使命。”
卓王孙一时没有去接。
相思喃喃道:“你说让他去?”
帝迦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穹,道:“我现在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射开圣泉。更何况我要留在此处支撑乐胜伦宫的枢纽,让它不至于立即坍塌。只不过我能支撑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两个时辰之内,你们一定要赶到圣泉,将封印射开。”
相思似乎明白了什么,颤声道:“那你……”
帝迦淡淡笑道:“我没有认输。”他转而对卓王孙道:“我现在将湿婆的一切力量交给你。神弓、金箭、还有檀华。然而并不意味着,我以后不会夺回来……”他又看了一眼相思,道:“至于帕帆提,她的命运是由她自己选择的,我只能尊重她。而你要好好珍惜。”
卓王孙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接过了帝迦手中的弓和箭。
帝迦叹息一声,转而面对半尊湿婆残像,道:“无论成功与否,都不必回来找我。”
相思的声音有些哽咽,道:“为什么?”
帝迦道:“因为我不再留恋此处。或许我会转劫,或许我会到俗世间流浪苦行。总之,我会用其他的方法,完成我的觉悟——无论在此生,还是来世。若在此生,我和你就还有相见的机缘。”
相思默默看着他。
这传说中的波旬魔君,以湿婆之箭的无上威严,劈开乐胜伦宫上诸神的封印,进住这座湿婆的天堂。而后为了觉悟为毁灭之神,不惜用血腥的祭祀染红皑皑雪山。无论是人、还是物;无论曾经罪孽滔天,还是无辜受难,芸芸众生的生命就如优昙一般,在他手上绽放、旋即凋零。然而,当金箭面对她的心的时候,他却犹豫了。
这一犹豫,就让他失去了最后的机会。然而他并不后悔,也不曾认输。他只是从容的将弓、箭、檀华,一切曾得到的湿婆的力量都交给胜利者,然后孤身浪迹人间,寻找属于他自己的机缘。
相思迟疑了良久,却只说出了两个字:“保重……”
帝迦淡淡微笑道:“去吧。”那一瞬间,他眸中的幽红褪去了神魔的影像,在清空的阳光下,显得如此纯粹,而那淡淡的笑容却永远的镌刻在这阳光白云之中了。
相思还要说什么,卓王孙已经将她拉上马背。
大火依旧燃烧不止,檀华在烈焰中哀声嘶鸣,似在向昔日的主人做最后的告别。
卓王孙一掣缰绳,檀华宛如白云出岫一般,飘然向烈焰深处跃去。
相思忍不住回头,半段湿婆残像依旧狂舞不休,神象之侧,帝迦的身影被耀眼的阳光拖出长长的金色影子,又渐渐变得模糊,仿佛天地开辟以来,他就一直站在此处。
火焰与浓烟终于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不再回头,寂静的雪峰上,一道冰泉如天绅倒挂,遥遥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