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小团圆惹风波 新书榜竞封神(南方都市报 201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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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惹风波 新书榜竞封神

类别: 作者:止庵 原创 浏览量:115  发布时间:2010-01-10 手机看新闻
版次:RB08 版名:2009文化年鉴 稿源:南方都市报  

    十余年前,一代才女张氏爱玲殁于美国洛城,曾遗有一书,终前留与友人宋氏夫妇,嘱之曰:“不足为外人道也”。

    到西元2009年,宋氏后人宋以朗拟将此书公之于世,引起文坛哗然。此书名曰《小团圆》,录些红尘坎坷,情海孽缘。因张氏家族显赫,身世坎坷,有好事者一一对证,疑为张氏传记,赞之憎之,皆有其人。

    四月,《小团圆》先在台港付印,后登陆内地;孰料各路盗版商早有山寨版本流于坊间。光是正版销量,一年即达70万余。

    随后,《小团圆》厕身若干好书榜榜中,自此埋下争端。一边遭文坛某派掌门李敬泽直言其“不能卒读”;另一边,海派名家陈子善及学者止庵则大加赞誉。自又引发一番口水争端。(文/东方不亮)

    《小团圆》当属现代小说

    《小团圆》尚未面世,就有人提出“拒买、拒读、拒评”;至今偶尔还被称引,但回过头去看,效用似乎仅限于倡议者自己,无非“自我封口”而已。不过“买”、“读”、“评”,适可概括一年间《小团圆》热热闹闹、是是非非的全部。

    《小团圆》最早由台湾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和皇冠出版社(香港)有限公司推出。据说香港初版一刷才两千册,不到两个小时即告售罄,可见尽管港台书业萧条,“张迷”却大有人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小团圆》是今年名列前茅的畅销书,想必盗版也会不少。我还见过一本张爱玲以英文写作、迄未出版的《雷峰塔》的伪书,印制粗糙,封面印着“继《小团圆》之后张爱玲迄今未发表的自传体小说为千万张迷亲情巨献”的宣传语,其实是本传记,书中的“张爱玲”被统改为“我”,结果引用柯灵《遥寄张爱玲》成了《遥寄我》,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成了《我的姊姊我》,可发一噱。

    《小团圆》出版后,报刊网络评论甚多,毁誉参半,此书又不止一次被媒体选为“年度十大好书”。《小团圆》评上与否,并不吃紧;因为“十大好书”云云,不过当下热闹,“年度”过了,即烟消云散,而只要大家对张爱玲仍保持兴趣,《小团圆》就免不了被提及,被阅读,被评论,被研究。相比之下,我更感兴趣的是“读”,这可以借“评”看出究竟,因为“买”了不一定“读”,“评”却非“读”过不可;虽然也有不少文章作者,不看书就能大发议论,但不妨将其视为另外一种“读”罢。

    有论家撰文批评:“如果《小团圆》不是‘旗帜鲜明’的打着张爱玲的招牌,以小说看,这本屡见败笔的书,实难终卷。”所列举之“败笔”,一是“张爱玲巅峰时期的作品,如《封锁》、如《金锁记》、如《倾城之恋》,文字肌理绵密,意象丰盈。宋淇看出《小团圆》杂乱无章,因指出‘荒木那一段可以删去,根本没有作用。’(我们现在看到的《小团圆》,作者没有删此段。)《传奇》时代的张爱玲,布局铺排的草蛇灰线,多能首尾呼应,少见十三不搭的局面。《小团圆》出现了‘根本没有作用’的段落,可见结构之松散”;一是“《小团圆》的叙述语言,比起成名作中的珠玉,显得血脉失调。通篇不易找到我曾称之为‘兀自燃烧的句子’”。这大概可以代表不少读者的看法。大家醉心于张爱玲的早期之作,认定那样写法才是“正宗”,遂不许作者越雷池一步。

    然而《小团圆》与《金锁记》等写作时间相隔三十多年,张爱玲的风格早已发生变化。最显明的例子,就是在写《小团圆》之前,她将《金锁记》改写为《怨女》,论家所津津乐道的那些结构与语言上的特点,都被舍弃了。而这一时期,恰逢欧美文学思潮与小说写法嬗变,各种新的流派兴起,张爱玲身居海外,受到影响不无可能。反正晚年的她不愿意再像早年那么写了。不理解或不接受作者前后期风格不同,恐怕是跟不上她的脚步,无所收获乃至大失所望,亦不足为奇。这就像《庄子·田子方》里颜回说的:“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孔子回答:“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

    《小团圆》与同期的《浮花浪蕊》、《同学少年都不贱》等属于现代小说,我们不能再用看传统小说的眼光来看。福斯特所著《小说面面观》说,“国王死了,王后也死了”是故事,强调时间关系;“国王死了,王后伤心而死”是情节,强调因果关系;另外“王后死了,原因不明,后来才发现她是死于对国王之死的悲伤过度”也是情节,但增加了神秘气氛,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他所讲的统统属于传统小说。而在一本现代小说里,可能既忽略时间关系,又排斥因果关系,“国王”与“王后”死或不死,甚至都未必交代清楚。《小团圆》自始至终不规规矩矩写情节,更不老老实实讲故事;抱怨“杂乱无章”、“十三不搭”、“松散”,乃是从中寻求时间关系与因果关系而不得,正所谓“求马唐肆”。

    爱情不是书中主题,误解不是批评

    宋淇曾批评说,“第一、二章太乱,有点像点名簿”,张爱玲并未接受意见。一九七七年四月七日她致信宋淇说:“头两章是必要的,因为是keytohercharacter ———高度的压力,极度的孤独(几乎炸死的消息没人可告诉)与self-centeredness。”可参看小说中的描写:“‘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蕊秋她根本没想起。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那些纷至沓来的人物,之于读者只是一个个名字,之于九莉也是一样,她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都无法沟通。作者如此写法,是要制造一种寂寞、隔绝的效果。

    又有不少读者读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遂把《小团圆》设想成一本专门回应此书的书。持此看法,则《小团圆》亦未免“实难终卷”,尤其前半部分,迟迟没写到此事,兴许看得不耐烦了。近阅也斯《张爱玲的刻苦写作与高危写作》一文,有云:“不少人看《小团圆》,喜欢从窥秘角度看,特别想看张与前夫的一段恋情。但之雍到了第四章才出场,书已写了一百五十多页了。若评论家以那为焦点,当然以为开首几章进进出出的众多人物显得‘不相干’了。”然而正如该文所说:“但倘若那不是全书的焦点呢?倘若以九莉这人物为焦点,那么香港的战争、母亲的自我中心、成长期的缺乏安全感、敏感、无所安顿的感觉,全都是值得写的,是她成长的网络的一部分。主角写过爱情小说,但没有真正恋爱过。这些背景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后来会盲目爱上邵君,一发不可收。若从九莉成长的过程来看,当然前面人物众多的几章不见得‘不相干’。”

    说来《小团圆》别有追求,根本不是一本现在某些人代为设想的那个样子的书。我曾写文章说,有人读书为了印证自己,凡适合我者即为好,反之则坏;有人读书旨在了解别人,并不固守一己立场,总要试图明白作家干吗如此写法,努力追随他当初的一点思绪。虽然同是读书,私意却以前者为非,而以后者为是。如此说法,并非抹杀批评,然而误解不是批评。

    最近马家辉接受采访,谈到《小团圆》有云:“一开始把它作为故事看,当八卦,一句一句地看。再看的时候,感动得不得了。”我去香港时,也斯告诉我,重读一遍《小团圆》,才看出它的好处。前不久遇见陈子善,他也说重读《小团圆》,发现真是精心结撰之作。与此形成对照的,正是贬抑该书者所说的“实难终卷”、“不能卒读”。此亦“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但是否也有此种可能:读第一遍,我们往往不免先入为主,结果大失所望,乃至半途而废;果能读第二遍,把这份想法放下,遂与作者多所契合。

    我们读一本书,喜欢或不喜欢,都属寻常;无论说好说坏,论者与作者之间,论者与其他读者之间,须得建立一种共识,也就是说,大家在同一前提下说话,否则作为批评很难站得住脚。问题在于,有些批评的前提往往只为批评者自己所有,作者和其他读者并不买账。有人谓“《传奇》时代的张爱玲,布局铺排得草蛇灰线,多能首尾呼应,少见十三不搭的局面。《小团圆》出现了‘根本没有作用’的段落,可见结构之松散”,并不能据此断言“败笔”,因为即便是传统小说,也不一定非要“布局铺排的草蛇灰线,多能首尾呼应”不可。胡适说:“在论理学上,往往有人把尚待证明的结论预先包含在前提之中,只要你承认了那前提,你自然不能不承认那结论了:这种论证叫做丐辞。……丐辞只是丐求你先承认那前提;你若接受那丐求的前提,就不能不接受他的结论了。”(《评论近人考据〈老子〉年代的方法》)“丐辞”,即beggingthe question,意为“用未经证明的假定作为论据来辩论”,我们的批评常常难以避免。

    报载某老先生曾“甚为激动,大骂《小团圆》写得太不堪了”:“张爱玲真是无聊透顶了,怎么能这样写?她和胡兰成的事,本来就是白圭之玷,还要这样渲染,还懂得美丑吗?……至于她对柯灵的丑化,在电车上对她耍流氓云云,看了也让人不舒服。张爱玲是柯灵提拔起来的,怎么能这么写?”这里所说即为“丐辞”,因为首先必须确认“白圭之玷不能渲染”,以及“受人提拔不应丑化”,指摘才能成立;更遑论“白圭之玷”、“受人提拔”,以及小说所写能否“对号入座”,都还有待论证。

    也许这世界需要有人许谎,然而《小团圆》不在此列

    不喜欢、不接受《小团圆》者,很容易找到心理支持,即张爱玲曾有“遗嘱”说“《小团圆》小说要销毁”。对此持怀疑态度的人则提出,之后台湾皇冠出版的《张爱玲全集》,仍然预告《小团圆》行将问世。现在《小团圆》已经出版,说宋以朗之于张爱玲有如布洛德之于卡夫卡,或者说此种比拟不当,都已失去意义。而卡夫卡请求布洛德将自己“所写的一切(刊登在报刊杂志上的作品、手稿或者信件)”“都毫无例外地予以焚毁”时,曾提到“在我的全部文字中,只有《判决》、《司炉》、《变形记》、《在流放地》、《乡村医生》和一个短篇故事《饥饿艺术家》还可以”,后来又有多少读者和研究者留意这两类作品的区别呢。

    有人则说:“就算张爱玲生前不完全放弃出版的念头,想她也不会愿意以修改中的‘未完成’稿出版。”其实布洛德“背叛遗嘱”出版的卡夫卡所著《诉讼》、《城堡》等,都是“未完成稿”,更谈不上修改了;文学史上此类事例甚多,如福楼拜的《布瓦尔与佩库歇》,狄更斯的《埃德温·德鲁德》,托马斯·曼的《骗子费利克斯·克鲁尔的自白》,皆为不朽之作。

    对一本书说“好”说“坏”容易,真正理解则难,而理解未必意味一定说“好”。仍以《小团圆》为例。有论家说:“她(指张爱玲)太爱自己、只爱自己,决不忍对自己动刀。这是张承志鄙视她的原因,我怀疑也是众人对她有兴趣的原因:一个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作家,一个曾把这种品质竟表达得如此华美如此感伤的作家———但年轻时的自私或许是自傲,到了《小团圆》,老来自私就让人不忍看,不知她何以无自尊至此。”朱天文接受采访时则说:“现代小说家是多疑的,自我解剖,很自苦,人家没有这样要求你,你却对自我探索、自我挖掘绝对不手软,跟写实主义非常不同。所以卡夫卡才会说:现代主义小说家是在拆自己生命的房子,去盖他小说的房子。《小团圆》更是这样,张爱玲把她家族所有的人,所有的故事都拆解了。天心说:‘如果说我对她保留最后的敬意,那是因为她是一个忠于职守的现代小说家,像一个老将军,最后还战死在自己的沙场上。’我觉得《小团圆》是求恶得恶。有所谓大叩大鸣、小叩小鸣,还可以再加一个善叩善鸣、恶叩恶鸣。善跟恶,我并不把它落在道德上,它就是一个世界的两面,一个光亮一个阴影,你去叩它善的话,回的是一个善鸣,你去叩它恶,它回一个音给你也是恶。其实张爱玲过往的作品也都是恶叩恶鸣,但因为年轻,本身释放出一种神采跟光辉,即便是恶,也带着神采,但是到了《小团圆》,我觉得那个光辉的东西没有了。”这里两种看法,归根结底都不喜欢《小团圆》,却有没看懂与看懂了的区别。

    鲁迅在《立论》中讲过一个故事:“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所谓“善叩善鸣”,就是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恶叩恶鸣”,就是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鲁迅说:“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也许这世界需要有人许一点慌,然而张爱玲不在此列,她一辈子只肯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我觉得她在《小团圆》里说得最绝决、最深刻了。

    □止庵(学者,简体版《小团圆》编辑)

    漫画 李俊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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