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 与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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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 与 道

2005年暮春,在前后一个月时间内,我多次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告诉我他手头有好玉器,问我要不要看看。近年来,类似这样的电话我曾接过不下三五次,都说手头有好东西,但看过之后无不令人失望。这些人多是一些河南玉贩,从河南南阳、安徽蚌埠一些专门造假的玉器作坊捣腾出些玩意儿来,以假充真、以次充好,能蒙就蒙,赚几个是几个。这次的电话我自然不会理会。但对方很执著,隔上十天八天就来一个电话,称他一定不会让我失望,他手头的东西是市场上绝不容易看到的。他叫我“白老板”,显然把我当成生意行当里的人了。我问他从哪里得知我的手机号码,他说是一个搞收藏的朋友给他的,问他是哪位朋友,他却报不上姓名来。这样的人如何能叫人相信?
碰巧的是,一次去看望女儿,开车行驶在北三环上,此人的电话又来了,还是要我看东西。我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大钟寺。我恰巧要从大钟寺路过,心想,费不了多大工夫,看看就看看吧,便告诉他等着,我马上到。
车开到大钟寺爱家收藏品市场,电话与对方联系。我坐在车上,便看到大门口一个男子在接听手机,正是此人。我下了车,他朝我走来,却空着手。我问东西在哪里,他神神秘秘地朝四下打量了一圈,悄声告我,东西很珍贵,不便轻易在这种场合拿出,要看去另外一个地方。这做派是一些玉贩惯用的手段。越装扮得谨慎神秘,越是有假。这是我在收藏品市场积累起来的屡试不爽的经验。我心中不由顿生反感,返身上了车,说没有时间随他去别的什么地方。对方急了,扒在车窗口,连说马上把东西带来。说罢拿出手机,背对我打了个电话,只说了短短一句话,合上手机转身告诉我,东西一两分钟就送到。果然很快,一个小伙子抱着个纸箱便出现在眼前。招之即来,不用说他就在很近的地方等候着。这是一对配合默契、不设店铺摊位专事跑活的合作伙伴,在各个古玩市场,都有这样一些人。
这次他们执意上车让我看货,我同意了。在车上,他们从纸箱里先拿出一个白玉鹅,器形不小,朴拙粗放,典型的明代风格。说真的,这件东西让我眼睛一亮。我问箱子里还有什么,他们掏出许多衬垫的破报纸,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器物来。东西通体用厚厚的卫生纸裹缠着,他们一圈一圈、一层一层打开。是一件白玉如意,足有四五十公分长,以体量而论,是一件不可多见的大器,白度也够一级白了。这样的东西,谁见了也不可能等闲视之。
玉器买卖有个招数,双方打心理战,卖家拿出一件让你心动的东西,你千万不能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东西不放,人家一看你这神情,知道是你心仪之物,得,等着挨宰吧。大凡老到的玩家,面对一摊东西,眼一扫,有了人眼的,却一定要王顾左右而言他,甚至挑出一两件与卖主搞价钱,价钱谈不拢,东西还给人家,然后才像无意地指指那件,让卖家拿过来看看。这时候你还不能表现出倾情动心的样子,边看边随意问声价钱。注意,这价钱不能早问,也不能晚问。一上来就问了价再看货,说明这个价位你基本能够接受,等到再砍价时那就很有限了。晚问,拿到手里端详了半天再问价,说明东西你基本上接受了,再砍价也有限。似乎是漫不经意问过价后,如果觉得靠谱,再尽可能地挑货色的缺陷和毛病,从料到工到形,如果是老器,还包括沁色和包浆。在这之后,你再还个价,当然是狠砍猛砍,然后双方再一步步退让,如此这般,买卖成交,你大体上吃不了亏。
正是依据这套办法,我先不去理会那如意,而是拿起了白玉鹅。
问了价钱,要十万,明显是瞎要,我让他们收起东西下车。二人哪肯就此作罢,硬让我还价,我随口报出一个五千的数,二人连连摇头,说少于五万不出手。他们自己把价格先拦腰砍了一刀,我顿时觉得这里面水分太大,而且直观的视觉印象觉得那东西有些不大对劲,自得犯“傻”,偏于“灵透”。我放下车窗玻璃,借着透射而入的阳光细细打量那玉鹅,这一看便看出了破绽:在玉鹅翅膀部位,有一处磕损的崩口,崩口很小,但明显透出闪星。玉器是绝不会有闪星的,只有石英类料器,才会带闪星。再仔细观察,还有几处磕碰过的地方出现闪星。
放下鹅,再拿过那把如意,这件东西还真得费点儿工夫——完全是一流的品相,感观效果比那件鹅好多了,器形舒展大方,如意灵芝头上阳雕“万字不到头”纹饰,流畅古拙,苍劲饱满,特别是在柄部下端,有两处隐约可见的黄豆大小的“白脑”。“白脑”是和田玉中常会出现的一种瑕疵,也叫“饭糁”,有了这个身份标记,那么这把如意属和田玉无疑了。但作假总不可能天衣无缝,因为那“万字不到头”的纹饰开槽较深,细心察看,仍能发现槽内转折处的石英质的闪星,这极细微的地方,让这把如意露了馅。
前边提及,在如今的作假玉器中,有一种手段是借助特殊工艺,在乳化玻璃中添加一定比例的铅粉,用模具将器物浇铸出来。浇铸的东西板滞、死相,纹饰上不见刀工,作假者怕人一眼看出,讲究点儿的会用砣具轻轻地沿着纹饰的走向过一遍,再把工具痕迹进行光亮处理。因为铅粉融进玻璃中会增加器物的比重,使之与玉的比重相近,又遮掩了玻璃的透明性,产生一种蜡质的感觉,眼力差的就觉得是白玉了。但无论如何,它掩盖不了石英质的闪星,在放大镜下,也会发现浇铸时难免留下的微小气泡。这种假货,欺骗性比伪古玉更加恶劣,伪古的材质还是玉,这纯粹就是玻璃,眼前的东西就是这种玩意儿。
看着这样的玩意儿,我笑了,让他们拿起东西走人。二人仍以为是价格问题,不肯下车,又把那玉鹅的价拦腰砍了一刀,两万五。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要刨根问底的想法,想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出来的。打量眼前这二人,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三十岁左右,都是农村人模样。我问,你们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四十多岁的作出神秘的样子,让我别问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是有点儿来头。我逗弄说:那可不行,搞不清来路的东西我不要,万一是从博物馆偷出来的,我买了,吃不起官司。
四十多岁的连连摇头,说保证不是从博物馆偷出来的。“咱不做犯法的事,你放一百二十条心。”我说:“那也得有个出处啊,民间收来的?是河南,还是安徽?” 对方说是陕西。陕西是我的老家,他这一说更勾起了我的兴趣,我问他们是哪里人,怎么会从陕西收来这东西?对方的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说他们就是陕西人。明明在蹩脚的普通话里流露出浓重的河南口音,确凿无疑的河南人,居然要在一个“老陕”面前冒充“老陕”,这岂不是李鬼撞见李逵了!我不动声色,再深究是陕西哪个县,回答是礼泉。这更邪乎了,我的家乡泾阳县和礼泉县一条泾河相隔,同属咸阳市所辖,那一方土地上人的言语做派我再熟悉不过了,看来这哥俩真是要往南墙上撞了。于是,我抱着像看戏一样的心情,看他们表演,听他们摇唇鼓舌地讲述精心编织却蠢笨之极的故事。
四十多岁的说,要不是真心想交朋友,他绝不会告诉我实情的。他道出的“实情”是:他的弟弟在西安一个老板手下做事,老板是一个房地产开发商,资产有几个亿。老板喜欢收藏古董,特别是玉器,几个房子都摆满了。但这老板有一个抽大烟的败家子儿子,儿子烟瘾一上来,家里什么东西都敢偷拿出来卖,他手头这两件东西,就是那老板家里的。“大老板的儿子把东西弄出来,就让我弟弟给他保存着,放在那里不卖也来不了钱啊,我弟弟就交给我,我就带到北京来了。还有几件大东西,太重,不好带,都在我的住处放着,你想看随时都可以给你送来。”
我问:“还有啊?你们怎么运到北京的?”
四十多岁的说装在苹果箱子里,用运苹果的车运进北京的。
我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说自己是礼泉人。礼泉县盛产苹果,在北京市场上很畅销,大钟寺农副产品批发市场上就堆满了礼泉苹果。他们大概看到苹果箱上“陕西礼泉”字样,知道陕西有个礼泉县,由此便说自己是礼泉人了。
事情到此,我已确信无疑:这是一场骗局。
几天后,当这两个骗子在位于朝阳区八里庄农民日报社对面的昭阳湘菜馆与人交易时,当场被朝阳公安机关抓获。一件黄玉公鸡已经成交,他们卖给人家一万块钱。还有两件没有成交:一尊白玉观音、一尊白玉佛,开价数十万元。后被公安机关送到高德宝玉石鉴定中心鉴定,结果全是玻璃制品,根本不是什么玉器。
公安机关查明:二人都姓刘,河南禹州市农民。他们在北京专做用假玉器骗人的勾当。假玉器从制作到销售有一条流水线,加工地在河南,制假作坊先是批发给各地一些销售商,这是假玉器销售渠道中的上线,下线就是类似禹州二刘这样的人。他们进到假货,然后再拿到市场去行骗蒙人。一件根本不值钱的东西,他们动辄开出天价,蒙倒一个算一个。
这个故事,可以算作玉器市场一个极端的例子。诚信的缺失,在玉器市场,特别是地摊市场被演绎到极致,以至于走到像二刘这样撞到法律枪口的地步。以承载中华传统美德而备受人们的珍爱的玉器。面临如此尴尬处境,实在是让人感叹的事情。
玉缘、玉德、玉行,是玉界一向信奉的从业准则。玉缘说较复杂,夹杂一些唯心的成分,我们可以暂且将它放到一边,而玉德、玉行,则明确无误地告诫人们要恪守像玉一样高贵纯洁的道德行为操守,正所谓冰清玉洁是也。现在的情形却是玉洁人浊。可怕的是,一旦人浊,他们手中的“玉”也变了性质,慢说高洁,连真伪也难辨了。
当我这部作品写到这里的时候,从新疆传来消息:2006年10月16日,对和田玉的滥开滥采全部停止。据说这道禁令是胡锦涛总书记在此前视察新疆后下达的。禁令的执行时间是2006年10月16日下午18点。消息是艾则孜•卡斯木于10月14日下午从和田打电话告诉我的。当时他正陪着石家庄一位玉厂老板在新疆采购玉石原料。老艾的心情相当复杂,高兴的是,他手中囤积了不少料,奇货可居,可以卖一个好价钱了;担心的是,和田玉料的源头被堵死,以后进货难了。他在且末入股的玉矿也歇工了,以后的玉石生意还能不能做下去?我让老艾马上到开采现场去,为我拍一组照片。老艾答应第二天就去。
第二天艾则孜•卡斯木因事耽搁没有去玉龙喀什河采玉现场,第三天,即10月16日,他和他的老婆肉孜古丽,还有那位石家庄老板一块去了。他们去的是玉龙喀什河靠近昆仑山口的地方。回北京后,老艾把他拍的一组照片交给我。拍照的时间是当日下午16点,也就是禁令执行前两小时。从照片上可以看出,那些挖玉老板们仍不甘心,大型挖掘机仍在工作,连两个小时最后一赌的机会,他们也不愿意放过。
随后,我在网上看到一个买玉人的文章,兹录于下——
2006年10月18日,我等一行四人驱车前往和田。此去之前就已闻听玉石暴涨的消息,稍好的玉石已让人达到了晕厥的地步,次点儿的也是让人生畏。次日我等驱车前往古河道,也就是前段的玉龙喀什开挖区和交易点。眼前以往那种熙熙攘攘的交易场面已不复存在,挖玉的现场也已不见一台挖掘机,成百上千的大型机械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只有十几个维吾尔族人手拿小馒头,刨着很浅的坑。以往的那种宏伟的工程场面已成为历史,那种凄凉真是无以言表。随后又驱车前往和田最原始的交易点闸口,到达之后也是满目悲凉,收玉的老板反而比当地的玉贩都多,出现了极大的反差。经过几天的访问,最终知道了其原因:玉石节过后,胡锦涛主席来了和田,而且参观了挖玉的现场,回北京后就下达了命令。全面停止开采是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点儿财富,不能让我们这一代人这样的大规模开采而破坏生态平衡。失去了开采,没有新料的产出,今后的玉价会怎么样呢?随后的几天就狠狠地买了几块好点儿的料。决定收藏了。
买玉人因在和田买不到好玉而懊恼,而我却长长舒了口气。
这是一个迟来的好消息,但还是来了。政府终于下了决心,在眼前利益与千秋功罪之间做出了明智的决断。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这是和田玉的幸事,是大自然的幸事,是人类的幸事!
我们已开始救赎自身的罪孽!
而玉市呢?这个愈来愈壮阔的充满活力的新兴市场,能否同时得到必要的整饬和清理,促使其走向有序和规范,让传承数千年的玉文化在盛世中国得到进一步发展繁荣?这该是当政者同时要做的事情,也是全体玉界从业人员、广大玉器爱好者共同要做的事情。
我想人们会明白,这绝不仅仅是对我们身外物质世界的整肃,也是对我们心灵和精神的必要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