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旗杆》与当代伦理的困境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7:52:32
一、人的困境
我们走到一个欲望的时段,这是欲望的大闸蟹肆意横着行走的空间,失败者的垂泪寻梦、怯懦者两股颤颤的复仇欲望,在禁忌下放纵的张狂,寻求刺激的心理,性的、口腹的、利禄名声的,青年作家陈宜新的长篇小说《欲望的旗杆》触摸到了这个时代的某种真实部位,让人瘙痒,欲望的膨胀,伦理的失范,陈宜新(笔名,风铃子)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话语资源,回望暗夜里的自己和身边的人事,在世风日下或者是道德重建的当下,思索肉体的轻逸与沉重、思考肉体和欲望的神秘与伦理之关系,陈宜新把欲望作为叙事的动力结构的写作技巧,又为人们对文本本身提供了解读的欲望!
但是,我们在这里遇到一个悖论,关于欲望的写作,一是来自市场的怂容放纵,另一方面道德的律令又有压抑和规范!怎样解决这个矛盾式的悖论?作为一个小说家,既保证人们的感官的愉悦,或者说保证市场的叫座,又能让人叫好,不坠入身体写作的魔道!正如康德所说的,“灿烂星光在我上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人不仅有欲望,人更需要一种超越的升华的道德形而上精神的追求,就像肉体需要抱慰和阳光一样。这种精神诉求意味着:个人安身立命,终其一生恪守某种源于情感意志与价值理性的道德律令,甚至为之献身都是无条件的,这种追求也是一种动力,一种圣洁感,是比保持肉体生命更高一层的精神欲望,是更为本质的人之为人的灵魂的归宿。它的最大价值在于能够赋予人生以终极意义。
由于这样的道德主体是为道德而活着,因而人活着感觉总是幸福的,总是充实饱满的。如果从道德的背面的视角来看,道德行为主体不惜以身相殉的东西或许不值分文,因而常被人视为愚拙的、上当受骗的傻帽;然而从主体自身的的体验自我的感觉看待,则是完全相反。有个女孩家境贫寒,出外打工,被骗入酒店,不做三陪小姐,宁愿从楼上跳下,摔成终身残废,但那种不向恶俗势力屈服,不出卖自己的肉体的举动却能使她们感到没有为家乡为父母丢人,有一种维护道德正义的崇高感,这种道德意识变成了自己行动的确认!你让她放弃道德,她感到屈辱和羞耻,也许乡村母亲教诲的自立、自强、自尊、自爱,成为一种终生的原则!这些东西时时提醒她!但另一方面,有的女人冲破所谓的道德藩篱,视道德如破鞋敝履,在情欲中游走尖叫!这又是另一种风景。
陈宜新在他的小说《欲望的旗杆》中把人的欲望从精神分析与道德的裂变和冲突入手,他既把人的欲望分解成个别的特异的东西,如手感(抚摩、驾驶、手势)、眼睛对于色及秘密(服装、窥阴)、嘴(饕餮、唱歌、口淫)、生殖快感(性交、卖淫、主动强奸者),又把内心引发的冲突凸现,心理时时打上打上的印记(文化、家庭、教养等),这些东西有时与欲望是合谋的、同流的,有时它们之间又对立造反关系紧张!欲望要撕下道德的温情脉脉的面纱,道德却要为欲望穿上薄薄的羽翼式的衣衫!钱钟书调侃真理是裸露不穿衣服的,那么,道德则是象一件华美袍子,下面也可能爬满虱子!当然,陈宜新在小说里不是进行道德主义审判,而是思索这些欲望和丑闻,然后质疑存在的荒谬!昆德拉和卡尔维诺都把清算传统道德、提出新伦理看作小说家的上个世纪末的使命,以便为下一个千年推荐新的伦理。
陈宜新在小说《欲望的旗杆》里虽然没有提出什么新的伦理构建,但他的追问确是一种非常震撼的的东西,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谈到塞万提斯的小说,说他的小说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你在其中找不到一种明确的、可以解决人生悖论的道德信念,只能找到一连串的生命疑问,塞万提斯小说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肯定或认可了人生的道德相对性和模糊性。这才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在宗法社会,善恶分明,宗法道德可以给出行动的指南,但是后来宗法道德变成了碎片,人们面对人生过程中的种种悖论,开始出现撕裂!人人有自己的道德标准,世界变得混乱!陈宜新的小说,就是描写的这种碎片的真实!
以前对陈宜新的小说有一种忽略,但当我读到他的长篇小说《欲望的旗杆》时,我象是被某种东西撞击和灼痛,他叙述的是这个时代的某种东西的溃败,很多的人都看到了时代的危机,缅怀过去的时光,重寻诗意的栖息,但时代的病症依然存在,从这里我们看到陈宜新在体验当下生活的真实的痛苦,他的写作不是和现实和解,而是对现实的存照和诅咒,他描写人的欲望,人在欲望生存的挣扎,探察黑暗的真相,欲望的出路何在?没有人给我们答案,我们看到的是美和高尚的隐匿和退场,从这里,陈宜新让我们看见,他揭示的是欲望的现象和对欲望的恐惧,人到底怎么了?是这个世界在生病?还是我们的心灵在肿胀?你不得不重新思考伦理和道德对人的终极的意义,我们的生存的根基是什么?根基又在哪里?也许高更的那幅画《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区?》,在现在更有重提的必要,确实,现在很多发生的东西,比我们的内心的承受走的更远,但永远有多远?欲望的边界在哪里?是否死亡是解决欲望的唯一的出路?陈宜新的小说是叙述的思想,他一直提出问题,但有不给出答案,他揭示的是当下欲望的膨胀和精神的匮乏,我们想,当精神被悬置之后,在现实的废墟上,丑恶开始撒野!是谁,在为我们找回温暖,当读到陈宜新的文字,我们说,现在的文学是在荒寒与瘦硬的途中,把黑暗与虚无,苦难和软弱展示出来,给人希望的是绝望,是没有退路的进击!
二、欲望的生存
欲望,是一种存在,《说文解字》中说“欲,贪欲也,从欠,谷声”,这是一个形声字,“欠”是形,表示一个人的头上冒气,是欲火中烧,蒸腾跑出人的躯体!“欲”在孔子那里,并不看作是可怕的,他承认人的欲望,孔子说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篇》)欲富贵而不欲贫贱,这是人人心理都存有的欲望,孔子也不例外,如果能得到,就是作一个“执鞭之士”,为人赶车,也是乐意的,但是要得之以道,去之以道。道的核心是仁,所谓“居仁由义”就是得之以道。这里对人的欲望提出了一个道德上的限制或前提条件。但这并不意味着欲望与道德是必然对立的,欲望本身并不是道德的。在现实中有些人为了满足其欲望而不顾道德,这是孔子所极力反对的。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活着,这是人类最基本的欲求,也是完全正当的欲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不想活着?谁不想活的体面圣洁?“义”即道德义理也是人类的欲求,谁不想活的崇高?人人都有道德上的价值,人格上的尊严,这就是人所本有的“良知”。但是,当生与义发生冲突时,决不能苟且偷生,而要“舍生取义”。这两种不同的“欲”,有价值上的本质区别,因而才有人们面临的选择。舍生取义,为义而殉命,保持人之为人的姿态,这完全是一种自我选择,其所以作出这种选择,是有内在根据的,这就是情重于欲、义重于欲,道德的星光把黑暗赶散。有情才有义(情、志一也),谓之“情义”,这是人之所以尊贵的内在根据,也是人的生命的价值所在。如果为了活着而牺牲生命的价值,就是“无义”之人,人而“无义”,犹如树之无皮,是一种最大的耻辱。
但到了宋明理学,儒家看到了道德与人欲的冲突把人撕扯的厉害,索性,拿道德杀人把道德绝对化,神圣化,提出“存天理,灭人欲”,否定人的欲望也是天理,肉体开始缺席,古典小说中对“酒色财气”的鞭打压抑,正是道学气的表演,相传苏东坡在黄州,与佛印和尚友善。一日,二人在寺内对饮,酒意方酣,偶抬头见墙上有佛印题的诗幅:
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边藏。
谁能跳出圈外头,不活百岁寿也长。
东坡见此诗别具一番情趣,乘醉即席和诗一首:
饮酒不醉是英豪,恋色不迷最为高。
不义之财不可取,有气不生气自消。
这是典型的宋代理学的结果,对肉体的否定,放逐自己的欲望,连苏轼这样的旷达之士,也是在理学的藩篱中徘徊!
中国人对待欲望,一是压抑,二是转移,象道家和佛家的修炼,(佛家称欲望叫妄念,道家称欲望叫无精之神或无气之神),人们在修炼的过程中体验肉体的快乐,所谓的“禅悦”,所谓的升仙,其实这里面恰恰提出了欲望诗学在现实中的处境,在小说中,作家面临的也是欲望的压抑、转移、或者是让他们展现放纵!
不是说,小说是现实的摹写,但小说家的心理无疑会烙上现实的蛛丝马迹,作家的道德观念和内在心理行为可以在文本中或显或隐,我们不是对文字进行探险,就象福科说的文字考古,为了评价陈宜新的小说《欲望的旗杆》,我们不妨看一下格非的小说《欲望的旗帜》,把它作为欲望叙事的参照!
格非的小说中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名字叫“贾兰坡”。(这是一个现实中的考古学家、北京人头盖骨发现者的名字),这个“贾兰坡”是哲学系的老教授、代理系主任,为人贪图权势,好色成癖,平时就好对女研究生动手动脚,又包养了一个仅有小学程度的青年女工做情妇。他利用职权,将这妇人调入本系的资料室,圆了金屋藏娇的好梦。在处理这个人物上,格非的道德评判是从众的,格非对这个人物似乎是痛恨之极,不仅连个有模有样的三陪小姐都不肯安排给他,而且还将他的结局处理得既凄惨又尴尬。“贾兰坡”后来因误信传言,以为校方要撤销哲学系,深感仕途无望,竟在家中坠楼自杀,摔死在楼下一户寡妇的阳台上。但小说中最引人回味的是张末,在这个人物身上,格非是用神秘的肉体(欲望)时时和意志对抗!
就象陈宜新《欲望的旗杆》里感人的形象是李小北,在伦理和现实中挣扎,张未是格非《欲望的旗帜》里最让人有捉摸兴味的女性形象,这是一个欲望的符号,是一个肉体的符号,张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怀着美好的幻想,象所有的少女一样,喜爱音乐和诗歌,会因为一首小诗激动的整夜未眠,会因勃拉姆斯或莫扎特心悸的流泪。但张未潜伏在肉身中的欲望,却总是能不费力地战胜与音乐和诗歌一样的希望!张未管不住自己的身体,她一方面压抑自己的身体,一方面认为“放纵与疯狂,是躯体的一个小小秘密。”张未边拒绝曾山,边与曾山约会,她对曾山说“我是你的”,但又与邹元标幽会。这种典型的分裂,使张未陷入了失眠,但人总是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张未每次的肉体的放纵都是对借口的忠实的实践!
肉体对道德伦理的反叛,使肉体成为伦理的对立,“女人的肉体既是宝藏,又是沉重的负担”,它可以是生命力,也能把人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张未“她想起音乐教师、药剂师、邹元标和曾山,想起了他们身后过于复杂的尘世布景,除了惘然、战栗和无所适从之外,她还是什么都想不清楚。”欲望是一头野兽,格非为它设计的出路是死亡、疯狂、入狱,贾兰坡因欲望与希望、灵与肉的冲突在绝望中自杀,宋子衿因功名和性幻想而精神失常,邹元标因社会原因被捕!
在陈宜新的小说《欲望的旗杆》中,欲望一直是在冲突中,一直是在与秩序和伦理的对抗中游走,把人撕碎。作品中的林鸿斐,这是一个在目前状况下,一个艰难的有自己操守的基层为官者,做人的原则和官场的规则,面对李小北的情爱的退避,使他在官场面对邪恶的慷慨激昂变成了在爱的面前的怯懦和滑稽,他不乏冲破官场的勇气,但面对爱,他确实是一个败北者,妻子的精神失常,对他既有精神的压抑,又有性的压抑,但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守着妻子,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在官场上沽名叼誉,混得一个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令名,《老残游记》写出了清官的可恶,这不妨是解读林鸿斐的一把利刃,同样,他对李小北的退避,也是从官场法则考虑,这是一个道德压抑情感的扭曲的人物!最后,陈宜新把林鸿斐的妻子安排的结局是死掉,这是陈宜新的善良,他不想继续折磨拷打林鸿斐,从陈宜新的笔下,我们读出作者是一个道德理想主义者,但伦理面临的困境作者留给了我们,欲望既是人性又是反人性的非理性的方式,欲望不是有罪的,但欲望的行为方式却往往给人带来伤害,人们都想生活的美好体面,满足自己的欲望,但由于社会的公义或者伦理的规范,人的欲望往往是隐藏的,或者有时借助某些东西在某些场合,那些欲望才得以彰显!陈宜新看到的是伦理失范后,人的灵魂深处欲望爆发的秘密图景,但人们为欲望而活着,欲望代替了灵魂,肉体变成了躯壳,没有崇高和圣洁填充的躯壳和动物的区别也就几稀!
三、李小北分析
从上面我们对欲望的分析中,我们看到人的困境,也看到作者转述欲望故事的困难,李小北的生存困境是这最好的诠释,《欲望的旗杆》有一章《女人的灾难》,让人想起刘小枫对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托马斯与萨宾娜和特丽莎关系辨析的那篇“沉重的肉身”,那里提出身体和伦理的关系,刘小枫说“伦理就是一个人对自己身体在世的态度,伦理中的成文或不成文规则就是道德规范。世界上所有古老的道德规范都是男人按自身的意愿编织出来的。”。
那天,是县委政策研究室女秘书李小北的弟弟李小虎的生日,李小北却稀里糊涂的就被市委副书记齐子民给睡了。这是一个欲望和权利结合的圈套,李小北就象一个小兽被猎手设置的陷阱捕获。
“几杯酒下去,李小北就不知自己怎么就失控了,更不知自己怎么就跟着齐子民进了房间,上了床,做了那种事情。
后来,李小北一觉醒来,透过室内的灯光,看到自己竟是一丝不挂地睡在像死猪一样的齐子民怀里。”
漂亮的女人,特别是在伦理中挣扎的女人特别苦痛,就象安娜‘卡列尼娜,李小北和齐子民不是享受的生命的美好和幸福,她不想用自己的肉体交换权位和铜臭的金钱,她感到的是耻辱,是美好被掠去,齐子民在酒中用药物诱发李小北的欲望,而齐子民的所谓“公仆形象”在欲望与权利阴谋在合谋下坍塌:调情、诱奸、作爱,那些道德理想主义的冠冕堂皇的言辞被身体情欲抛弃,这些肉体不再是对美好的“历史必然”的东西的奉献,就象董存瑞为了“明天”,黄继光为了“主义”,甘愿把自己的身体在炸药和枪眼下盛开。
在这个时代,好象为欲望提供了无限丰富的生长空间,理想的缺席和匮乏,崇高的消解和规避,人们背后神圣的东西的坍塌和远去,欲望,特别是以性为表征的欲望就象野草肆意弥漫,但是谁看管这样的末日情景?性是一头野兽,它既是人的心理欲求,也会把人拖向空虚颓废的深渊,人们借助性拆除一些道德伦理的规范,但人之为人的东西,不仅是欲望,还应有道义、高尚、爱与奉献,但不经看管的欲望,给人带来的是什么?
齐子民在李小北身上体验到了情欲满足的幸福,衰老的年龄借助权力在青嫩的肉体发泄,满足的是虚荣,但齐子民又有一种挫折感,他要的该是一个清醒的知热知冷的李小北,不应是想喝了白日鼠白胜的药酒,在昏迷状态下的李小北,而清醒的李小北则是对他的顶撞和逃逸,齐子民的欲望受阻,然而又是权力的黑手,这只黑手可以使李小北的亲戚朋友家人下岗,父亲领不到养老的人民币,这只黑手让李小北父亲下跪!让家庭伦理中的父亲向女儿下跪,其实,下跪的是人的尊严向世俗权力的低眉付首,权利这只黑手无处不去玷污,但是现在我们看到现代伦理越来越肯定自然的欲望,但欲望的边界和底线在哪里?
李小北的行为方式让我们询问生命的感觉与幸福和苦痛的含义,家庭父母对子女是否必然具有支配的权力?如果没有这种权力,家庭特别是父母为了家庭的利益,让子女承担痛苦是否应当,是李小北的父亲下跪求情让李小北用肉体巴结齐子民的,当然,是权力使父亲屈服!但齐子民用他的卑劣颠覆了为官的神圣,如果,为官的根基坍塌了,那还用什么来取信于民?
刘小枫说“丧失或者唾弃对美好生命的感受能力,不再觉得生命中有任何东西令人感动,就是现代性自由伦理的品质之一”。但人却在这种场景下分裂了,一个人不再和谐一致,而是冲突矛盾,内心发生战争,一个人有时由欲望来支配自己的行为,一方面又被尚未消失的伦理原则谴责。
李小北是想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的,但是,生活不允许她成为自己设计的那种人,不能成为自己,那么就作践自己,齐子民不是想得到自己的肉体吗?李小北在看不到希望的存在时,采取的是一种报复,使肉体变臭,变得麻木,从人变成非人,在她迫于压力主动去找齐子民十,她把自己奉献给一个男妓(鸭子),在疯狂的发泄中,原先的李小北不存在了,读到这里,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悲哀,不但为小说中的人物,更是为自己为身边许多走向自己方面堕落的人,李小北的灵魂被抽空了,她被这个社会的一些丑陋绞杀了,她用自己的抗争方式(作践自己)放弃了抗争,不是谁杀死了她,是她自己杀死了她,小说写李小北和男妓疯狂后走出的心理:
“那个过去的我已经让我彻底埋葬在这家“牡丹浴室”了。从“牡丹浴室”里走出的这个我,已经不再是旗杆镇的党委副书记了,也不再是他们老李家那一身铮铮铁骨的姑娘了。
今后,我就是一个仅仅比那些妓女,比这些面首稍好一点的,也要靠青春吃饭的下贱的不再要脸了的女人了,没有了自尊,没有了人格,没有了自己愿望,没有了自己的追求,没有了自己的心爱的男人,没有了灵魂,甚至连姓名和故乡都没有了的人了。
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像带有色情服务的大小酒店、美容美发屋、各种浴室里的那些没有姓名没有故乡的小姐那样,眼里是淫荡的笑,糟踏的是毫无遮拦人类最美好的东西,收获的是铜臭……”
这个细节是李小北自我作践的自白,堕落是以把良知摘去为代价的,但齐子民获得李小北之后呢?李小北用自己的肉体颠覆的是什么?她不象昆德拉描写的萨宾娜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自慰时的亢奋,不说是不道德的,萨宾娜抵制的是媚俗作态,所谓媚俗作态是指传统道德中对一切美好、崇高的生命感觉的赞美,区分邪恶和善良!萨宾娜在乎的是自己的身体的感觉,但即使李小北在浴室放纵之后,我们看到的仍是赌气,就象西塞罗所说:一旦灵魂被奉献或流失,身体就不再有任何感觉。李小北切断的是身体与灵魂的联系,或着叫做,灵魂睡觉,身体醒着,但也是哈欠连天!
李小北仍我们感到了美的毁弃和生活的沉重,个体命运的力量微乎其微,就象一个微粒,被那只大手碾成齑粉,从这里说,有时伦理可能是对丑恶的吓阻,和对弱小者的关怀了。
陈宜新的小说让我们看到了伦理的崩溃,感到了现实的可怕,人的内心的黑暗开始涂抹一切,在涂抹的过程中,人开始分裂,当欲望大行其道的时候,我们不禁担心,没有灵魂的躯体到底还能步行多远?
四、走向何处
怎样解决欲望和伦理的冲突?眼下的许多小说叙述的都是欲望的故事,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存在,但欲望是无止境的,弗洛伊德用一个孩子的游戏来表达欲望故事的叙述,当然他把伦理排除在外,他说的是一个孩子所做的游戏:“噢!”(玩具不见了)……“嗒!”(玩具回来了)。
这个“噢——嗒”的故事,是欲望客体(母亲)离开孩子这一创伤记忆的替代,这是一个童话故事结构,并不能反映成年人的世界,孩子的欲望是可以用随便什么感官都可代替的,而成年人则是另一种情况,所以拉康在弗洛伊德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他得出欲望无止境的悲观结论,拉康认为,正是最初的丢失物--母亲的躯体--引出了我们生命的故事,驱使人们在欲望的无休止的转喻中去寻找那失去的天堂替代物。拉康的中心问题是“噢!”(不见了),他的叙事结构是“噢1……噢2……噢3……”这样一个无有结局的模式。
噢、噢、噢……我们怎样对待欲望?用伦理的绳索捆绑它,还是放纵它,或者把它分解,或者让它转移?欲望就象石头,借用崔建《红旗下的蛋》的歌中所唱:
现实象个石头
精神象个蛋
石头虽然坚硬
可蛋才是生命
我们把精神置换成伦理,无疑崔建在这里透出的是对现代欲望与伦理纠葛的无奈与忧伤,人们坚守的伦理已非常稀少,虽然蛋有生命,石头可爱而脆弱的生命,但石头却比蛋坚硬!
人是难的,在陈宜新小说中我们深刻体验到人的生存的悖论,健康的合理的欲望应该和伦理是一种和谐,但人们在伦理的面具下生存,感到压抑,于是就往往犯规,人的欲望的最大压抑无疑是来自权利意志,但人的欲望往往也借助权利意志,作为文学,如果不是把它当作教化,文学往往是对伦理和道德编码的解码,人们在文字里通过解码来减轻压抑和禁忌!于是我们看到朱熹的《观书有感》的诗“为有源头活水来”,却由说教,经过重新编码,变成了对说教的消解,给人在伦理压抑下带来了一种快感和释放,在《花批〈夹竹桃〉》中所载:
为有源头
郎多容貌中奴怀,抱住子中间脚便开。擘开花瓣,轻笼慢挨。酥胸汗湿,春意满怀。郎道:姐呀,你好象石皮上青衣那介能样滑,为有源头活水来。
由伦理和欲望的话题,我们不妨把刘小枫关于叙事伦理的说法拿出,把它作为解读陈宜新小说的补充,刘小枫说:现代小说其实很简单,它其实就是陪伴在生命伤痛时刻的“呢喃叙事”,一如生病时老母亲在床边的家常唠叨,情人在你床前追忆过去的时光。
刘小枫认定,有两种伦理学:理性伦理学与叙事伦理学。以哲学与科学为主体的理性伦理学关注的是“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而以宗教与文学为主体的叙事伦理学才真正关心个体的生命感觉、命运际遇与道德诉求:“叙事伦理学看起来不过在重复一个人抱着自己的膝盖伤叹遭遇的厄运时的哭泣,或者一个人在生命破碎时向友人倾诉时的呻吟”,是对生命的伤痛时刻的陪伴与抱慰。然而,不幸的是,作为叙事伦理学的两大支柱之一的宗教在现代社会已失去了其抚慰伤痛的功效,原因是,宗教所具有的“区分善恶和对生活明晰性的要求”或曰对个体生命的“道德归罪”已经难以承受现代人“人生的相对性和道德模糊性的力量”,而人生的相对性(没有绝对的生存价值与标准)与道德的模糊性(否定善恶的明晰划分)正是现代性的基石。这样现代小说便成为真正能够慰藉生命伤痛的叙事伦理学的一脉单传的香火。然而,这根温暖个体心灵的不灭香火在现代社会再一次被一分为二: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与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尽管两种叙事都关心并提供个体的生命感觉的道德指引,然而其指向却截然不同:
“人民伦理的大叙事是教化是动员、是规范个体的生命感觉,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是教化是抱慰、是伸展个体的生命感觉。”
通过自己重新编制的语言织体,刘小枫使我们相信,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不仅具有与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截然不同的法则和功效,而且,前者无时不在干着排斥、打击甚至扼杀后者的勾当;看看《牛虻》中以前的亚瑟后来的”意志坚定”的革命者牛虻怎样打着“革命事业”、“人民利益”的幌子折磨自己无辜的情人、忏悔的父亲以及深爱自己的琼玛,我们就不难发现人民伦理的叙事学对个人、对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学的压迫性与攻击性。实际上,人民伦理的叙事学虽然名义上也承认个体生命感觉存在的合理性,但它又时时以“人民”、“革命”或其它普遍性的道德理则的名义规范、限制、解构乃至取消个体真实的生命感觉,“让民族、革命、历史目的变的比个人命运更重要”。
刘小枫通过对昆德拉、卡夫卡的解读使我们确信,只有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学才真正关心、尊重个人的生命感觉并成为个体在这个充满伤痛的世界上存在并获得幸福的陪伴。昆德拉的”人义论”的叙事学认为,幸福就是每一个具体个人的生命感觉,它不听从任何身体以外的法则的命令,只服从自己的身体,所以幸福都是“私人的”,与任何普遍性的理则无关。幸福可以是象萨宾娜那样的纯然的肉身的自在自足状态,“自体自根的欢乐、不依赖于灵魂的欢乐”;也可以是象特丽莎那样的在灵魂的目光注视下的灵与肉融合的身体的自由自在感觉。无论哪一种都是纯然以个人的身体为根基的,不存在任何外在于个人身体的人生目的。与昆德拉的“人义论”的叙事学不同,卡夫卡的是一种“神义论”的个体叙事学。它承认有一种外在于人的身体的人生目的,有一个天堂在生活之外。但这个天堂是纯然私人的,与公共教堂无关。也许卡夫卡永远不可能到达他自己的天堂,一如《城堡》中的K永远没能走进城堡,但通过写作或曰通过叙事,卡夫卡使自己在通往天堂的一个个伤痛的瞬间变的可以忍受。是叙事抱慰了卡夫卡那伤痕累累的羸弱的身体。
我们在长篇小说《欲望的旗杆》中读出了我们时代伤痕累累的躯体,但他就象刘小枫说的“自由的叙事伦理不说教,只讲故事,它是一种陪伴的理论”。“也许我不能释解你的痛楚,不能消除你的不安,无法抱慰你的心碎,但我愿陪伴你,给你讲述一个现代童话或者我自己的伤心事,你的心就会好受得多了。”《欲望的旗杆》让我们邂逅的是当下的生活及背后陈宜新的思索,他在叙事中思想。
陈宜新的小说是一种陪伴,为欲望伤害的人抱慰,也许这样的文字不致让人绝望,但他发现那么多的黑暗,我真有点揪心,他该有多么坚强的心志,自己才不至于绝望?他不想审判谁,也不是为这个时代定罪,他只是让欲望在撞击伦理和规范,他触到了如此的命题,这既是常识,也是人们常常回避的东西,但如今到了正视的时刻,我们就象骑在一匹马上,不知这匹马又会把我们带到何方!
过去,我们所知的伦理,无一不是别人制定而要你去效仿和献身的。比如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直以来都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最高理想,要是我认定这个理想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呢?如果你偏偏是一个瘦弱女子,一副孱弱的肩膀?当你面对凛凛的铡刀你该怎样选择?生还是死?当国家的伦理召唤着你去献身,召唤你放弃自己的逸乐幸福去做国家机器的一颗螺丝钉,你心里有过怎样的波澜?
现在是一个重估与重建的时代,读陈宜新的小说,我们思考自由的伦理是否可能?没有人规定:对,或者错,或者必须。当陈宜新编织故事在进行,你有时会感动,有时会对里面的人事恶心,道德的律令就在个人的心性中滋生,而人的差异又是多么巨大。“不是依据一套既定的道德体系,而是依据个人的心性来编制我们的道德经纬”,并且去创造自己的故事,难道不是一个十分值得去做的事业吗?在自由伦理的旗帜下,我们将可以看到无数种生命方式的可能性。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并且自己担当,在我们所能够享受的短暂的生命里,难道它不是最值得我们倾心追求的方式?
当有人问:“是否该(或可以)放纵身体,使它轻盈?”
我听到了一种沉沉的声音:
“噢1、噢2、噢3……”
表情木然,不知是来自欲望的深渊,还是来自遥远地平线的新的伦理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