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美忠:我看鲁迅散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16:50:10
我常常想,鲁迅的文字为什么那么独特呢?刘半农说鲁迅是“托尼学说,魏晋文章”,那么他的文章风格无疑受魏晋风流的影响了,但我看来并不象《世说新语》的智慧风格,也许更多的象是嵇中散和阮步兵的深情执着和傲兀,另外是尼采式的诗与思的合一使文章获得了深度的雕塑感,颇有风骨的特征,又似乎有中国国画寥寥几笔神情毕现的写意功夫。
就他的散文而言,决非风花雪月的文字,没有华丽的风格,这点跟徐志摩浓妆艳抹的文风差异很大,而周作人更为冷淡避世,朱自清是一种唯美的深情,梁遇春挥洒智慧和青春的才情,林语堂与博学和幽默胜,其实矫柔造作,冰心专注于空灵的意境,郁达夫敏感而忧郁,梁实秋让人恶心,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所博学多智,终是纸上文字,仿佛苍白的纸花,甚至还不如他的夫人杨绛的散文。这些一代散文名家在鲁迅的对比之下,仿佛都在抒写着一些表层的琐事,或刻意于文辞的雕琢,甚至有卖弄学识,或借文学自我麻醉的嫌疑。他们或将生活诗化,仿佛散文的浪漫主义,或者抓住一些肤浅的东西大笑不止。
而鲁迅的散文则同他的所有其他作品一样,把真实放在第一位,拒绝任何粉饰和安慰,拒绝给现实涂上一层诗意而自我麻醉。比如故乡在他心中就并不是象沈从问那样被诗化为唯美的农业时代的田园牧歌的世界。更为他人所不及者,是贯穿其中的伟大作家所特有的悲悯情怀;如果从语言风格来说,他的语言是真正作到了语言和存在的同一,他从不化用前人的语言和一些陈词滥调,他直接书写他的所感,借用中国古代诗学理论的说法就是直寻,而不是找补,他总是用最见解的语言直接抒写自己的感受。比如“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等等,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喜欢自己在风沙中被吹打得粗糙的灵魂,他的文字也不仅仅是文字本身,其中蕴藏着他的战斗,他的愤怒,他的血泪,他的思想。因为直面黑暗和虚无,在反抗绝望中获得了力度和高度,懦夫是无法承受他的深度和真实的,他们宁愿卸下重负,在歌咏风月中麻醉。
当然他的散文中最值得一提的还是野草。很多人甚至认为从文学的角度来说,鲁迅最后价值的作品是《野草》,而不是他的小说和杂文。那么野草跟一般的散文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它为什么比他小说和杂文还优秀呢?这里应该从现代世界文学的高度来看,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杂文是不具备世界价值的,实际上严格意义上讲杂文本不是一种文学体裁,他一般也不具备文学价值,就是鲁迅的杂文我也更多的是关注其中体现的思想,尤其他直接针对当下显示发言,而且不关注审美和文学性,因此往往随着批评对象的消失而一同消失,实际上也仅有鲁迅把杂文写成了名著,其他人的杂文现在就难于传世了,不信你去看看中国新文学大系杂文卷。而他的小说也上同样问题,不是说写得不好,主要是因为他的社会介入太深,批判目的太强,而中国社会和中国人都不具有普遍性,因此这种过深的介入也就使他丧失了对一些超越的,形上的东西的关注,在获得独特性的同时也就丧失了它的跨文化的可理解性,丧失了个人化的体验和精神困境的关注。
其实如果进行一下区分的话,我们可以说他的杂文和小说是指向外在的,现实的,历史的,批判的,而野草则是指向内心的个人化的,高度感受性的,是在文体上进行了大量创新和实验的。其中倾注了他个人关于人生问题的全部探索,其中表露的绝望和虚无感和荒原感正是从十九世纪开始感受到的世纪末的颓废,这当然是西方的,伴随着工业化和商业化而来的和启蒙神话破灭的对整个精神文明的幻灭感,艾略特的《荒原》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个寓言,一个象征。但由于中国社会发展的相对于西方社会的滞后性,我们在文学思潮和现代感受方面都滞后于西方,所以当时很多人不能理解《野草》,对它进行了诸多指责,尤其阿英。
但这恰恰表现了鲁迅深刻和超越时代的地方,他有着卡夫卡的绝望而无其颓唐,近于加缪的西西福斯式的精神,但加缪在他之后,他既没有因绝望而自杀,自杀者是因为无法面对孤独,无法忍受一个没有意义的世界,无法忍受一个被物化或者叫做被异化的世界。从而弃绝了人生,也没有因绝望而遁入艺术和爱情,文人对社会失望或者遭遇挫折之后通常选择的逃避之路,因为他知道艺术和爱情不过是幻觉,你能长保初恋的美妙感吗,你第二次恋爱还能充满激情地说出爱这个字吗?逃避人生的艺术还叫艺术吗?就象马拉美,瓦雷里那样,问题丝毫没有解决。何况一百年前的歌德就在《浮士德》中表明了爱情和艺术都不可恃,他们不仅不真实,也不永恒。
他也没有走另一条道路,那就是遁入宗教,如果遁入禅宗,实际上也意味着弃世,而如果归依一上帝的话,则是终于自己无力承担,承担孤独,承担意义的重负,承担求索的艰辛,他们寻求了救助,面对无边的黑暗闭上了眼睛。
他拒绝了一劳永逸的三条道路,他走上了一条荆棘丛生而又危险的路,他要独自面对一切,黑暗,孤独,荒原,绝望,艰辛和不确定。他虽然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但根毕竟扎在大地上。他为什么要走,是因为来自远方的神秘的声音的召唤,他凭什么来对抗那一切,意志,超人的意志,一种悲壮的英雄主义,鲁迅终于还是选择了尼采,他其实终身都并没有告别尼采,他要肉搏空虚的安夜。“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于是他肉搏当中他的精神空前强大。他的文字因此获得了坚强的品质,因为他的人格已经熔铸其中,借用王国维的说法,先有伟大的人格,后有伟大的文学,且不论其文学,其人格就自足千古。其实我个人的感觉鲁迅的文字跟尼采的文字的确很类似,就是诗与思的合一,但尼采更多的是在纯粹思想的领域,而鲁迅则有更多的人间情怀,如果要在中国跟他找一个文风相类似的人的话,我觉得跟杜甫有类似的地方,鲁迅的文字也有沉郁顿挫之致。
那么他为什么要“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呢,为什么拒绝舒适,是啊,为什么?他能得到什么,他是想寻找一种在路上的感觉吗?宁愿丰富的痛苦吗?还是再不能安于一个角度的温暖,怀乡的痛楚枉然?实际上他并不畏惧死亡,他不相信彼岸的天堂世界,他把意义放在此岸世界来寻找,他希望在战斗和生活当中强行赋予生命以意义,在不确定性中实现生命的敞开和完成,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他的确跟存在主义接近,存在先于本质,在自由选择当中达到本质。尽管鲁迅和清楚地知道终点是坟,但他还是知道谁也没走过的山那边的世界的诱惑实在太大。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他终于选择了独自远行,他终于离家出走,或许真正的家园在远方?或许我们本不需要家园,我们只须行走?我们至少将得到虚无?能得到虚无都是幸福的?他终于不愿意成为冰谷中的冻灭的死火,他愿意燃烧,尽管因此而速朽。这种境界又岂是站在人生边上的人所能够理解?“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这种人生感喟又岂是幽默游戏人生的人所能理解?
当然从文学技巧上来说他也在当时的中国文坛率先尝试了很多新鲜的手法,来增加散文诗的表现力,比如象征和戏剧形式(过客);戏仿与反讽(拟古的新打油诗);梦幻(好的故事,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荒诞和独白(死后);
借用海德格尔论诗的说法,鲁迅的《野草》是“无声的宏响,寂静的波涛”,诠释亦有穷时,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