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散文师承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5:17:33
我真正喜欢上散文,是在读了鲁迅先生的《野草》、周作人先生的《苦茶随笔》、梁遇春先生的《春醪集·泪与笑》以后。在这之前,我也看过一些所谓的散文,或闲赋或游记,或唱歌或感怀,文字成一套路,犹如八股之文也,只需填词而已。不能说其中没有一篇好文章,但整体实在糟糕。而我喜爱的这三家,其文字皆能特立独行,把某种风格发挥到极至,形成不可思议的美,令人心魂摇曳,他们才是散文的精魂所在。抛开这三家而谈论现代散文,简直就是盲人摸象,未得根本。
譬如《野草》,虽薄薄一册,但内容与形式却耳目一新。《野草》的诞生,标志作者鲁迅第一次将目光投向自身的存在本身,从意义的搜寻不可得进而转变成对意义的反抗。《野草》是不可复制的,故后来数十年未再见此类文字也。所以有学者称:假使鲁迅仅有一册《野草》,也足以传世。“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这是一个孤独者的内心独白,面对的是荒原与废墟。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周作人的笔墨以枯淡为主,其中也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热情。完全心如止水的人是不会一篇篇文章写下去的。周作人早期的散文平和冲淡,清隽幽雅,譬如《乌篷船》、《故乡的野菜》、《北京的茶食》等名篇。后期在故纸堆中发言,“一变而为枯涩苍老,炉火纯青,归入古雅遒劲的一途”(郁达夫语)。舒芜先生对周作人的后期散文有极高的评价:“周作人的小品文的真正大成就,还是在他的后期,甚至包括他附敌以后的部分作品,这是今天应该冷静地承认的。”一个背叛者对另一个背叛者的惺惺相惜,确实需要极大的勇气的。
梁遇春27岁就因病去世,所写散文仅三十余篇。他酷嗜英国文学,特別是十八、十九世纪的小品文,对兰姆(Charles Lamb)尤其倾倒。他自己的创作也是清一色小品文,充滿英国风味。《春醪集·泪与笑》可以称得上是现代中国散文的奇异之作,深得英国小品文神髓,那种闲淡有味的随笔真可谓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从现在的眼光来看,梁遇春的作品依然无出其右,他的写作风格在当代并无传人,坊间许多的所谓的随笔基本上是形似而神不似。也许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三家散文是我心向往之的,但学这三家的风格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正如周作人自己事先声明的那样:“学我者病,来者方多”。然而读多了这三家的散文,我自己居然也写起了散文,一些文字又居然被收录到各种散文随笔选本。散文是最常见最自由的文体,惟其如此,真正的散文又是最难写的。广州的林贤治先生在《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书屋》杂志2000年第3期)一文里对散文作了这样的定义:“散文对自由精神的依赖超过所有文体。”
现代散文作家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的导言中说过:“现代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 个性即生命,个性即自由,以此标准来衡量当下的散文写作,无疑所得甚少。就我个人比较偏爱的几位当下散文家则是林贤治、刘小枫(喜爱的是他那本《走向十字架上的真》,文字与内容浑然无间)、王怡、黄裳、止庵,还有两位是去世数年的胡河清与王小波,胡河清的《洪峰论》、《马原论》、《史铁生论》等篇章百读不厌。
在一个文体泛滥混杂的时代,散文的优势何在?以自己的写作经验视之,散文应该时时质疑主流意识,关注边缘缝隙,关注被历史理性所忽视所压抑的无意识、情趣和兴味,从而可能比小说、诗、戏剧等文体更贴近历史文化主体及其精神世界的真实。周作人曾认为:“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他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然而当下散文的发达却与王纲解纽毫无关系,压迫更见深度,手段愈加高明。或许,这是一个号召全民狂欢的时代,散文成为一种盛世的涂抹。
散文是极容易写的。很像围棋,易学难精。有的人一辈子以散文家知名,但其文章仅仅是粉饰现实的社论而已,譬如杨朔、刘白羽那一代的作家。有的人一辈子没写什么正经的散文,却能以其说真话使得中国人重温语言的初始意义,那就是言为心声的人生见证,说话,而且是说真话,而且是说出真相。散文必须介入生活,但我所说的“介入”与萨特所说的“介入”还有所不同,萨特认为小说更适合“介入”而诗歌不便“介入”,而且萨特的“介入”说明显带有强烈的政治性。我所说的“介入”是对生活有一种批判性,有所爱,也有所恨;有所宽容,也有所憎恶。散文家不是纸人,他必须对生活有所发现,以散文的方式对生活发言。
现在已经是散文时代了,看看坊间,确实有不少的散文随笔之类的东西。什么阿猫阿狗、什么风花雪月、什么文化大散文,一切无聊与空洞的文字全部汇聚到散文的旗下来,真正的散文却被遮蔽与掩盖了。自由是自由了,然而精神没有了。当许多某某家们将散文写成休闲小品、谈文论艺时,如投枪如匕首般的锋芒渐渐隐去,可能投枪、匕首般的锋芒不合时宜,但真正的写作便是不合时宜的写作,散文最终应体现出人性的亮度与人心的光泽。散文是偏激思想的美的呈现,拒绝平庸,拒绝一切无关痛痒的文字鼓噪。
与朴素兄同好。我也喜欢这三人。我的散文师承只有两个人了:周作人、王小波。借兄宝地,贴篇我写梁遇春的文字吧。
《倩谁唤流莺声住》
○子非鱼兮
梁遇春是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一颗流星,虽然只是霎那的一闪,然光芒足以照耀后人,给中国的散文另辟了一条道路,只是他走得太快太急了,没人能跟得上他的轨迹,不能不引以为憾事。五四新文学运动最大的贡献是开一代之风气,解放了文体,产生了一些耀眼的巨星,中国文学之繁荣——说是“空前绝后”未免妄下断语,然“空前”当是事实。光阴荏苒,大师已矣,然似都可告慰于泉下,胡适、鲁迅、周作人、徐志摩等诸公,都有许多追随的徒子徒孙,惟独梁遇春后继乏人,“广陵散”从今绝矣。废名在给梁遇春遗著《泪与笑》所作之序中,引用了辛稼轩的一句词“倩谁唤流莺声住”,叹息英才的早逝,他说自己“说不出所以然来暗地叹息”,在我看来,乃是哀叹梁遇春这种小品文体的转瞬即逝,“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故怆然而泣下也。
梁遇春是个少有的天才,废名曾一再在文中称颂过他,说秋心(梁遇春笔名)作文有六朝文的气象,玲珑多态,“酝酿了一个好气势”,有次他和废名在市场各订购了一双鞋子,取来后,他写信告诉废名:“鞋子已拿来,专等足下穿到足上去。”真有六朝人的文采。可惜天不假年,梁遇春27岁即因染猩红热去世,“无可奈何花落去”,他告别了“触目都是贫乏同困痛”的世界,风度翩翩,永不回头,留下了一帮朋友在那暗地里叹息。
梁遇春留下的文章不多,辑定成集的只有两种,曰《春醪集》,《泪与笑》。前者名之于北魏刘白堕善酿酒,饮之则经月不醒的故事,典出于《洛阳伽蓝记》,梁遇春好酒,但不善饮,这没什么,只要有醉后的飘逸、神思也就够了,其绮丽繁华也大都是“醉中梦话”,“每每是喝了酒午夜文思如涌”(废名语):“生平不大喝酒,从来没有醉过,并非自夸量大,实在因为胆小,哪敢多灌黄汤。”坦率、性情得可爱,我们不得不承认,现代散文到了梁遇春那里开始花样出新,变得比抒情诗“更洒脱,更胡闹”,散淡、从容、飘逸、隽永。他懂得虚拟,自说自话,札记、书信、对话,按语,无不运用自如,即使再枯燥无味的题目在他笔下也会飞动起来。梁遇春曾经将小品文分为两类,“一种是体物浏亮,一种是精微朗畅。前者偏于情调,多半是描写叙事的笔墨;后者偏于思想,多半是高谈阔论的文字”,显然他属于后者,虽然他自己也坦承实际上这两者难分泾渭,他也当不起思想家的称号,然而毕竟他的文字以理趣为主,并在“高谈阔论”中羼入了不少迤俪的情思,故而摇曳多姿,妖娆斑斓,《泪与笑》中的很多篇什都可作如是观。

说及梁遇春总不免要提起兰姆,十九世纪的英国小品文作家,可谓之曰梁氏之私淑老师。梁遇春毕业于北大英文系,熟谙英文典籍,尤为心仪兰姆的为文、为人,尝作《查理斯·兰姆评传》,高赞他的通达宽容,虽历经生活磨难而仁慈依然,美妙绝伦。梁遇春深得兰姆小品文之菁华,文笔具有地道的英国风味,优雅蕴籍,飞动性灵,风韵卓绝,被郁达夫称为“中国的爱利亚”,爱利亚,今通译伊利亚,兰姆之笔名也。平心而论,梁氏当得起这个赞语,然而天妒英才,本来他将有“一树好花要开”(废名语),却不幸“赍志以殁”,至可哀矣。
梁遇春个性内省,耽于书卷,具有浓厚的悲观主义气质,废名说他是个少年诗人,大约是正确的,六朝人的气质在他身上表露无疑,率真、脱俗、风趣,真性情也,然而我以为悲观应该是他生命气质的基调,他的不少文章中都流露出失意、忧伤、悲悯的意识,有的干脆就以悲哀为题——如《“失掉了悲哀”的悲哀》,有的干脆探讨的是“人死观”,他觉得“人生观这把戏,我们玩得可厌了,换个花头吧,大家来建设个好好的人死观”,这仿佛真的和他死前不久见到的那个对子的下半句一样(梁氏死前两个月前曾去清华园走访叶公超先生,返途中见某巷中一对联,下句是“孤坟多是少年人”,后见废名,以此为话题,天花乱坠),竟成了谶语。他果然“换个花头”了。

All ecstasies,
of love and anger , joys and agonies,
And all the passions that plague man from birth,
Are lapped at last in unimpassioned earth.

以Wilfred Wilson Gibson 这句诗作结未免凄然,然而却颇适合他,但被尘土所掩埋的只能是ecstasies, love and anger , joys and agonies,passions,不能掩埋的是他的散文,《春醪集》和《泪与笑》的成就,至今仍鲜有人匹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