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羽笔下的女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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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18 16:57:54 来源:
作者:
本网记者李木生
那是1990年11月末的一个下午,我与摄影家孔祥民一起去北京拜访乔羽先生。道地的山东济宁话,让我一下子觉得他就是镶嵌在京都的一块鲁西南的乡野。至今也还记得,他穿着夫人佟琦手工织的紫红色开襟毛衣,缀着一排粉红色的玻璃扣子,好像祖国北方的一株结着硕实的红高粱。虽然二十年来,一次又一次地见他,采访他,与他交谈,或者只是远远地看着人群簇拥着的他(也许这时的他是寂寞的),但是这片鲁西南的乡野和乡野上的这株结着硕实的红高粱,总是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更多的时候,当然是与他相见在他的作品中。读、想之间,就有一个想法从蒙胧渐显明朗:我们是否忽略了乔羽先生作品中的那个丰满而又迷人的女性世界?
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说了句传世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红楼梦》第二回)曹雪芹当然不会想到,二百多年后,他会遇到一位重量级的同道乔羽。乔羽甚至觉得那些个由狐狸鬼怪变化的女子,都是最让人爱怜的,“鬼也不是鬼,怪也不是怪,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说聊斋》)。
想想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其中的女性岂止是撑起了半壁江山,有时她们简直会成为文学名著的灵魂。她们将最热闹的事功与最深奥的哲学都让给男人,自己只守着美丽,当然还要承载世间的苦难、历经人间的悲剧,却不悔,只用情感将善与真守住,而后便有爱绵延不绝,让人类有了生存的希冀。
堪可慰藉的是,代代总会有她们的知己———而乔羽,当是当代中国,女性最为体贴入微的护花使者吧?他的笔下,有着一个系统而丰富、高洁而又充沛着人性之美、人间之情的女性世界。
无疑,乔羽是一个稀世情种。
他通晓时代之情、百姓之情、山水之情、甚至历史之情。但是他的情感的殿堂,有一扇不大招摇、易为人忽略的门楣。这扇门叩开不难,但是门内那曲折回环、蕴藉幽深的路径,却最难让人穷尽。哪怕当面向他求教,也绝难明了个中虚实。“一个情字在心中/看天看地都潇洒/笑世人只知功名利禄好/却不知万物有价情无价”,这是他在写红楼梦悲剧人物秦可卿时的词句。
这个《红楼梦》中最早死去的“正钗”,有人说她“主淫”,就连曹雪芹都把她的名字秦可卿以“情可轻”命之,甚至目光如炬的鲁迅先生,从中看出的也是作者自己的“深所忏悔”。但是乔羽先生却透过烟云,直视这位美丽女性的最根本之处:情,深情,被专制制度的理与礼压迫锁铐着的深长之情。不管是自缢还是病殁,乔羽先生都对这个在十七岁上就香销玉殒的女性,对于这个“美艳绝伦的精灵”,投以巨大的理解与同情。他咏叹着,“人间常有叹息/叹息女儿薄命/任你怎样编织故事/不幸总在她的身边发生”,他怜惜着,“秦可卿,寂寞的秦可卿”,“秦可卿,孤独的秦可卿”(《秦可卿之一》)。他还有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似地呼叫着:“请君听我一席话/谁把这个情字看轻了/天要罚他/地要罚他/我要罚他!”(《秦可卿之二》)
他的对于女性悲惨命运的深切而又厚重的同情,来自于对于女性渴念爱情与向往自由的感同身受的理解。他把女性比做蓝天上飞翔的鸟儿,并看到了一个个拘禁鸟儿的樊笼(家庭的,社会的,男性的甚至传统的、性格的)———“笼儿不是鸟的家/鸟儿住在绿枝头/草莽中/青天下”(《影片〈杜十娘〉插曲之“笼儿不是鸟的家”》);“君知否/这世界为你准备下的/是那金玉枷锁/锦绣樊笼”(《孟丽君答问》)。即使对于无奈地抛掷于董卓与吕布之间的美女貂蝉,乔羽先生也是直接切入于她内心深处的痛与苦,给予体谅与体贴:“女儿如花/女儿薄命/只为颜色好/误了一生。”(《貂蝉》)情有何罪,一个个美丽的女性竟然这样一代又一代地遭遇着不幸?
情深谊长的乔羽,还有着独到而又深邃的思想。于是,他的视线,就透过女性的人生悲剧,烛照苦难的根源。曾经被认为“歌德派”的乔羽,其实正让自己的笔,带着雷霆般的批判的力量,直指泯灭人性的专制制度和荼毒美好女性的男权的社会。这种时候,谦和的乔羽,会拍案而起,“苍天啊,你不公正/世道啊,你太荒唐/人们啊,你不善良/为什么这样对待一个弱女子/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杜十娘?!”(《影片〈杜十娘〉插曲之“十娘怨”》)愤怒,憎恨的笔墨,是在为杜十娘鸣不平,更是在为整个专制社会中不幸的女性而代言。就在乔羽的家乡、运河岸边的济宁城里,有一个声远楼,声远楼上悬有一口古钟,虽古老得浑身斑点着绿醭,每每撞击,却不仅声传遥远,且“嗡嗡”的余音,会缭绕久久。读乔羽这样的词句,也会有“嗡嗡”的余音,在心头缭绕,久久不去。
樊梨花是活在老百姓的口中心上的。她的敢爱敢恨,她的叛逆与不羁,当然还有她的美丽与她那无双的武艺,无不打上了人性的烙印。“樊梨花,樊梨花/你也怕她,我也怕她/樊梨花,樊梨花/你也爱她,我也爱她”(乔羽《樊梨花》),二十世纪的乔羽与唐朝初年的樊梨花,竟能这样的相通着。就是写一首短短的《天池令》,他也会将这泓雪岭掩映的一池深绿,幻化成俊美的女性:“至清/女儿心胸/夏无暑,冬无冰。”我常常暗自猜思,他对于女性的由衷地赞美,动力来自哪里?反复吟咏他的诗词,再细细品味他的音容笑貌,我似乎明白了这种颂叹的动力———从她们身上,他嗅到了污泥中荷花的芬芳与高洁;从她们身上,他看见了浊世中竹子的骨节与清爽;从她们身上,他感到了勇敢的痴情与暖世的爱。于是,这位胸中奔突着炽热情感的诗人(本原意义上的诗人),便将心上的赞美,没有保留地献给这些值得爱与钦敬的女性。他赞美郭兰英“唱得千家万户心里暖融融”,他这样评价河南坠子皇后乔清秀,“众星寥落的时候/她曾独自放出光明”。他说她们“微笑面对众生/芳香传播万代”(《莲花仙子歌》)。对于“雄视百代,独立千古”的巫山神女,有谁还能够写出超过乔羽的颂唱———“我把议论付与古往今来的过客/我把豪情献给风涛万里的船夫”(《巫山神女之歌》)。雄视百代,独立千古,水做的女儿们的身上,不是正耸立着大山的不屈与威严吗?而这种不屈与威严,恰恰在男人们的身上,正被功名利禄逼迫与引诱得正在退化与消失。正是她们的苦难与抗争、芬芳与高洁、骨气与清爽,还有痴情与爱,如一面镜子,照出着人五人六、自以为多有档次的男子汉们的冷漠、势利、虚伪与猥琐。
怜香惜玉,乔羽可说是一位多情而又伟岸的男子。他不赶潮流,也不随流俗,只管坚定的把这些个水做的女儿们(也是苦难抟成的),女神般地放在自己圣洁的情感殿堂之上,并用理解、同情、赞美和爱来供奉。这样的人,当是能够获得具体的爱的回报的吧?无需细细地考证,只去读他的诗词吧,那里就有他心灵之弦的虽嫌短促却实则悠长的鸣唱———你会记得/那是一个春风拂面的晚上/原野一片暮色苍茫/忽然一轮明月从天边升起/像黄金闪着光芒/你轻轻地对我说:/“叫我一声小月亮”/从此它便代替了你的名字/从此我便有了一个月亮//你让我把它写成歌曲/让陌生人无意中为我们传唱/如今歌曲已经写成/你却不知去向何方/只好遵照你的嘱愿/让歌声去寻找我的月亮//(《金色的小月亮》)。这首歌的首段与尾段,则是这样反复咏之歌之甚至呼之号之而又泣之的诗句:“我失去了/也许永远地失去了/我的金色的小月亮/我失去了/也许永远地失去了/那个惟一属于我的月亮。”永远地失去了吗?只要一根红线系住了两颗心,那便是“天和地,不能分/鱼和水,不能分/弓和箭,不能分/我和你,不能分/生不能分/死不能分”(乔羽《爱的和弦》)。
我想起王蒙写乔羽的文章《人人称他乔老爷》。里面说“乔老爷”被朋友忽悠着去唱卡拉OK,还要让他唱自己的《思念》,并说他“像初入歌舞厅的小后生”,唱得很动情很投入很来情绪,“唱完了似乎还沉浸在对于某一只小蝴蝶的思念之中”。这还没完,“乔老爷”又激动地宣布要唱一首《恨不相逢未嫁时》,说是要献给在座的一位美丽的姑娘,并被王蒙形容为“唱得几乎声嘶力竭声泪俱下”。文的末了,王蒙还得意洋洋地宣布:“哈哈,乔老爷呀乔老爷,我算是抓住你掉了老爷份儿的瞬间啦!”其实,王蒙不必大惊小怪的,“乔老爷”这样的瞬间并不绝无仅有,我就两次看到年已古稀的乔羽,与宾馆的服务小姐端着大杯的高度白酒,祝福着碰杯后一饮而尽。这酒里早已让他酿入了平等与珍视,还有对于她们辛苦与劳动的尊重。
乔羽先生的名篇,如《心中的玫瑰》、《牡丹之歌》、《夕阳红》、《思念》等(还应当包括那首小之又小的《野花》),正如《红楼梦》、《女神》、《茶花女》、《安娜·卡列妮娜》、《罗密欧与朱丽叶》等中外名著一样,无不照耀着女性的光辉。有了这样光辉的文字,也就有了穿透人类情感从而震撼人心的力量,而文字的作者,也就会随着不朽的文字而永葆青春了。
1990年至今,二十年岁月了吧?他在北京的家里向我们详细说起的《思念》一歌创作经历的事,仍如昨日。那是1962年的夏天,乔羽风尘仆仆从遭受天灾的邢台回到北京垂杨柳的家里。那时这一带全是农田,只孤零零地站着两栋楼。妻子不在,三个孩子也不在,乔羽走进向阳西间那个24平米的卧室,再打开窗户,放进田野里的新鲜空气。让他惊诧得不敢动弹的是,随着新鲜的空气,自由地飞进来一只轻柔的蝴蝶,扑闪着嫩黄的翅膀绕室飞舞,一圈又一圈,一下飞了整整5圈,才飘然而去。多情的乔羽,就让这只蝴蝶在心里飞舞了十年,又一个十年,直到八十年代初,这只蝴蝶就载着《思念》,飞进了亿万人的窗口心口。
各人有各人的蝴蝶,但是乔羽的这只蝴蝶,当然是一只爱情的蝴蝶。《思念》问世之后,又过了二十年,已是八十高龄的“乔老爷”,还让胸中青年人一样地燃着爱情的火焰。谈起这只《思念》的蝴蝶,他说这是“爱情中的爱情,最爱的爱情”,他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心口处,坦然地说“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自己的绝对隐私,都有那么一点事儿”。而后,又不无惆怅,却也挚然的说着他的蝴蝶:“此情可待成追忆,永远地当成终生最美好的东西,存放在心里吧。”俄国的果戈理曾经感叹,“有什么样的忧伤不会被时间冲刷掉呢?有什么样的激情在与时间作实力悬殊的较量中会丝毫不减呢”?乔羽说有的,这便是爱,爱情,“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多少情爱/化作一片夕阳红”(《夕阳红》)。
有着女性之水滋养的心灵与文字,当是有福的了。
那首亿万人传唱不衰的《我的祖国》,如果没有了“姑娘好像花儿一样”这一句,再唱起“一条大河波浪宽”来,还会有现在这样的情味吗?当然,在乔羽与亿万人的口中心上,这个“一条大河”,可以是黄河长江,可以是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也可以是我们祖国的任何一条江河。但是我还是要说,在乔羽先生的心里头,众多的河流之中,一定有一条女性之河,给他的生命浇灌以不涸的甘霖,也给他的思想与文字,浸染以水的多情水的韵致水的风采水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