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风云】太平天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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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以父之名】
第一章 上帝次子
清道咸年间,鸦片战争过后,清王朝日落西山,气息奄奄,不复有往日的光荣。这个畸形帝国病入膏肓的状况,正如道咸老少皇帝孱弱的身子骨一般——这是历史上所有改朝换代的英雄都梦寐的黎明时分。然而,由于部族政权特色的清廷,以防汉政策维持了长达百年的“盛世”统治,“多少英雄汉,困死在高床”(洪秀全诗),十九世纪的天下乱局,并没有出现一个李世民或是朱元璋式的英雄,在西方侵入的背景下,一个变形而混乱的中国社会,只发生了一场虽规模空前却终不免失败的农民运动。这一次,前来领导中国农民的人,不是明王弥勒佛的转世,不是太上李老君的后人。这个叫洪秀全的不第塾师自称是一个叫耶和华的洋人神的 “二胎”,这使得那些纯正的基督教徒为他强加给上帝的超生抓狂不已。
在洪秀全创立反封建的宗教组织拜上帝教之前,基督教的上帝在中国的处境是异常局促而尴尬的。鸦片战争打开中国大门后,传教士如同他们在美洲等地所干的勾当一样,手捧圣经,胸挂十字架,道貌岸然地跟在一身汗臭的大胡子粗鲁水手后面踏上中国领土。尽管基督教传教士一再对中国群众宣讲仁爱、平等,多数中国群众总觉得洋教士居心叵测:一边用大炮和鸦片侵略一个国家,一边对该国国民宣讲仁爱平等,洋教士可能真的太低估中国人的智商了。中国人虽然在满清的高压政治下显得有些麻木,但也仅是麻木,并不是愚蠢,或者说,正因为中国人见过太多的残忍而欺诈的手段,才变得沉默了。在数千年欺诈与反欺诈的斗争中成长起来的中国人民,轻易地看穿了基督教教士的虚伪本质。
不可否认,在传教士中,也有一部分虔诚信徒,有着坚定信仰且本质善良。他们的传教仍然劳而无功。问题首先在于,基督教的教义讲原罪,不但自己有罪,自己在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也是待赎的罪人。这对敬天法祖的中国人来说,实在难以接受,何况宣讲原罪的洋教士,太符合中国民间所描述的鬼的形象了。我们可以试想这么一个场景:一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脸色苍白而一身胡臭的怪人在街头拦住一个中国人,用扭曲的腔调说:“我来告诉你,你的祖先和你都是有罪的,此刻他们正在地狱受苦”。如果对象是陕西汉中老实巴交的农民,对方会啐他一口,夺路而逃,如果是湖南邵阳一代霸蛮的汉子,洋教士大概性命堪忧。
中国人并没有很深的宗教情怀,也一般不做彼岸世界的哲学思考。中国人信奉现实主义,一切哲学、宗教都为俗世的利益服务。中国人对宗教的态度,大抵只是实用甚至利用,凡人给神佛烧香,神佛保佑凡人平安,活象一桩交易,很少有真正的信仰在里头。中国人参拜的神仙很多很杂,香火最盛莫过财神、观音、关帝、药王,无非是这几位神仙能给凡人招财进宝,消灾送子,斩妖除魔,驱除疾病。立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在宗教的“拯救”、“度人”的普世价值上境界极高,却少有人问津。
既然中国人拜神的目的不是要为神而献身,而是要获得神的保护,那所拜神佛的法力就是个重要问题,神佛的法力越大,给予的庇护就越大。可惜在讲奇幻故事的水平上,犹太人远远逊色于印度的悉达多王子和中国的张道陵天师。马克·吐温在《赤道环游记》中讲了一个很有趣的传教故事:美国人对印度农民宣传基督教,印度农民回答说,我们拜神,自然是要拜法力最大的神,你们的上帝远远不及印度和中国的神。你所说的力士参孙,得了上帝的加持,也不过是打烂一扇城门,用羊骨杀了千把人,可我们印度受到神加持的神猴哈奴曼,以及邻国的孙悟空,都有移山的力量,甚至比你们的上帝还牛。再说了,力士参孙打坏城门,只是口说而已,并没有证据,哈奴曼移动的山,你瞧,就在你眼前,这座八千多米的喜马拉雅山。还有,万一天上的神仙打起仗来,我们印度有几百万神灵,中国的也不少,你们基督教的一个上帝,绝对寡不敌众。传教士无言以对。
基督教的所谓拯救和末日审判,对中国人来说,太飘渺太难兑现了,以至于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这个我们可以从中国教徒最众的净土宗和正一道得到启示。净土宗僧人修炼很简单,并不需要苦行,也不需要研究哲学思想,只需要进行冥想,冥想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集中精神的去想南无阿弥托佛六个字,反复的想,不停的想,据说最快的连续冥想六日夜即可得证大道。这个我们很好理解,因为人如果反复的思索同一个问题,很快就会精神错乱精神失常,严重的会成为“理性的神经病”,轻微的也落得精神恍惚,极容易自我催眠。精神病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是无所不能的,自然,要仙境就有仙境,要圆满就能圆满,修炼效果极佳。正一道的修炼方法则更进一步,不光要教徒在空房冥想,苦思己过,还设计了一大套热闹非常的宗教仪式,心理暗示效果更胜净土宗。对于高级教徒,还要配合服食丹药,那些以迷幻药物为成分的丹药吃下去,真是让人瞬间就爽到修道的顶峰。基督教拿什么玩意和正一道的道士竞争?他们根本没有吸引教徒的能力,直到洪秀全的出现,上帝耶和华才在中国享受了一点香火——如果神甫们也烧香的话。
洪秀全原名洪火秀,又叫洪仁坤,广东花县人,出生于嘉庆十八年十二月初十日(一八一四年一月一日)。关于洪秀全的出身,一些老专家考据说洪家是赤贫的农民,又说洪秀全读得满腹经纶,是文学大师,这大概是中国比较主流的提法。笔者则认为洪秀全应该是一个家道殷实的自耕农子弟,受过不多的普及性教育。据洪仁玕自述,早年的洪秀全除了偶尔会神经错乱,说一些神神鬼鬼的“天话”外,并没有出奇的表现。洪秀全和当时乡村的大多数读书人一样,一面做塾师补贴家用,一面参加科举,希望入仕清廷。
洪秀全执教的私塾,设在一个残破的佛堂,墙上的白粉刷了一层又一层,神像的狰狞被岁月蚀得斑班驳驳,阳光照不到的时候,佛堂就显得辽远而幽暗。许多年,洪秀全就在这个破落的地方教书,读书,还在学堂后山的石墙上涂满诗人的梦想。洪秀全早期的诗多不可见,留下来的大概以赝品居多,不过我们仍可以从洪秀全当政后留下的诏书文告,领略到“诗人”洪秀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佳句:“贵贱皆由己,为人当自强”, “真神能造山河海,任那妖魔一面来。天罗地网重围住,尔们兵将把心开。”如此才情,实在没辱没了乡村塾师这个光荣伟大的职业。
洪秀全考了很多次科举,连秀才都没有考上。我们阅读洪秀全留下的书稿后,基本可以肯定广州府的主考官是有眼光的,也是公正的。问题比较恶劣的是,广州府的学政官员实在太有恶作剧精神,洪秀全县考(初试)时每试必高列十名内,但到院考(复试)时却无一例外地落选,“至三十一岁,每场榜名高列,惟道试不售,多有抱恨”。①如此大起大落的戏弄,洪秀全难免会精神错乱。
洪秀全在道光十六年(公元一八三六年),在广州应试时得到一本《劝世良言》。《劝世良言》是一个叫梁发的华人基督徒写的普及性的小册子,全书分九篇,集中讲述了伊甸园的传说,诺亚方舟的故事,还翻译了《马太福音》和《启示录》中的一些佳句,比如著名的耶稣山顶宝训。洪秀全在回忆中,提到他拿到小册子后并没有仔细阅读,只是“草览其目录”②。洪秀全注意到的只是,他的名字洪火秀多次在书中出现,如淹没世界的“洪”水,燃烧的“火”焰,上帝的名讳“爷火华”等。事实上,任何人随便拿起任何一本出版物,都能发现自己名讳中某些字出现其中,并没有值得惊讶的。洪秀全特别注意这一点,并联想起启示一类,大概此时他的精神错乱已经颇为严重了。
道光十七年(一八三七年)二月,洪秀全已经考到二十五岁了。这年他又去广州府应试,广州府学政官员再次发挥其恶搞作风,洪秀全初考时榜上还有名,到了复试又落选。洪秀全大概再也不能接受这样的“冰火二重天”,颓然病倒,据说死去七日才复苏。洪秀全在昏迷期间,一直处于梦境之中,守护他的家人看见他时而沉睡,时而跃起高呼“斩妖”,还不时用手指指点点,仿佛他身边真有许多妖魔。
洪秀全苏醒后,依然精神错乱,满嘴鬼话,乱说乱跳。他自称上了天堂,受命斩妖除魔,为人间太平天子。“其姊洪辛英来探望,洪秀全说:'姊,朕是太平天子’,以手书太平天子四字与姊看。”③洪秀全又将其本名洪火秀改称为洪秀全,据说因为原名中“火”字犯上帝之讳(上帝名讳耶和华当时翻译为爷火华)。据简又文先生在洪秀全家乡搜集的史料,洪秀全自述上帝对他讲“尔名为全矣,尔从前凡间名头一字犯朕本名,当除去。尔下去凡间,时或称洪秀,时或称洪全,时或称洪秀全”④。洪秀全疯疯癫癫,自称皇帝,又书写据说是上帝给他的封号“天王大道君王全”的横幅挂于中堂。洪秀全拒不承认是父亲的儿子,又与兄长激辩,不时对客人唱颂他“从天上学来的高天之音”。
洪秀全家人极其惶恐,村里的人也议论洪秀全疯掉了。洪秀全的兄长开始严密的监护他,时常把洪秀全锁于家中,防止疯癫的洪秀全外出伤人,据说其兄长还因为洪秀全发癫不止而毒打洪秀全。闹腾二十几天后,洪秀全平静下来,开始拿起儒家的经典阅读,再也不提斩妖除魔的话,专心准备次年科考。后来他的妻子赖氏又为他生了个女儿,人们也习惯了他的新名字,一切恢复平静。再没有人提起那个古怪的梦,似乎这只是科举失败后洪秀全的一次发泄。
从太平天国文献中的记载来看,洪秀全病倒后所做的梦,情节完整丰富,像是一部华丽的奇幻电影脚本。这本来不过是洪秀全在患上精神病后的臆想,经后来冯云山等人对基督教神话的附会,这个故事成了洪秀全承天受命的所谓天启。世间大小宗教,教主们都自称为神或者神的使者,据笔者恶毒的猜测,这中间很有一部分是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剩下的一部分,估计都是精神病患者。
现存文献对洪秀全这个梦以及梦后改名等经历的记载,基本上可以断言是后来冯云山的写作班子根据圣经加工的,因为洪秀全做梦的时候对基督教毫无理解,更不可能知道上帝名耶和华,撒旦会化蛇诱惑人类等圣经故事。这些文献中,记载得最为有趣的要算美国人史景迁。据史景迁的整理,洪秀全在梦里,先是看到一龙一虎一雄鸡至床前相迎,然后被黄衣童子在鼓乐声中用轿子抬到了天堂⑤。光明而华贵的天堂里,身着龙袍的威严长者命人将他的肚腹剖开,把污秽的内脏洗涤后重新缝入。一个华贵的妇人自称是他的母亲,告知洪秀全,他的心肺在下界受到了污染,于是为他在天河洗净,好去见他的父亲。
洪秀全见到他的父亲身材高大,手按膝盖巍然坐在最高宝座上,身穿乌龙袍,头戴高沿帽盔,长着浓密修长拖至腹部的金色胡须,一见到洪秀全就流下悲愤交加的眼泪。他父亲说,“你回来啦?细听我所言。全世界全人类均我所生,我所养。人人食我的粮食,穿我的衣服,但并无一人有心纪念和尊敬我。其尤甚者,以我所赐的品物去礼拜魔鬼,好象是这些魔鬼生养了他们。人们丝毫不觉得魔鬼将要引诱他们,戕害他们,完全不能明白我是多么愤怒和怜悯”。洪秀全的父亲带他俯视了魔鬼在人间祸害百姓的种种行径,洪秀全注意到父亲不忍目睹,悲伤地转过头去。
洪秀全为他父亲的悲哀所感动,他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不铲除魔鬼,父亲回答说,魔鬼不仅遍布尘世,甚至也冲入了三十三重天。洪秀全又问他的父亲,他的权力如此之大,能令欲其生者生,欲其死者死,为何允许魔鬼到天堂作恶,老人回答说时机未到。洪秀全则表示愤怒不平,认为听任妖魔横行,世上人只能受苦了。父亲批准洪秀全为世人做点事情。
洪秀全欲与妖魔决战,父亲给了他一颗金印和一把名叫“云中雪”的宝剑,于是他在兄长的协助下杀出三十三层天界。洪秀全挥舞着宝剑,他的兄长则手捧金印立于身后,发出火光,令妖魔丧胆。当洪秀全停下来休息时,会有天女围拢来保护他,给他吃黄色的果子恢复体力。妖魔的首领阎罗,极是妖邪,最作怪多变,时而现身为蛇,时而为狗背上的虱子,时而为一群鸟,时而为一只狮子。这些妖魔慢慢被压下天界,最后落到地下,洪秀全和兄长率大队天兵穷追不舍。有一次洪秀全抓住了阎罗,但他父亲命他放走这妖魔,因为阎罗妖是杀不死的,留下这样一个俘虏将污染天界,且会化成蛇继续骗人。洪秀全服从父命,饶过了魔王。至于阎罗手下的小妖,父亲命令他有多少杀多少。⑥
洪秀全很快就忘记了原来的世界,和他在天界的妻子住在天堂东边,他温柔美丽的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们居住的天堂到处是悦耳的乐声,父亲耐心地教导洪秀全阅读劝善教德的经文,等待他改变,当他毫无变化时,他的父亲便和蔼地逐字逐句教他,他的兄长则对他的愚顽很恼火。此时他的嫂子便居间调停,劝抚丈夫安慰洪秀全,洪秀全逐渐视她为第二母亲。⑦
尽管洪秀全如此欢快地研习经文,他的父亲却要他回到下界,因为地上的妖魔依然很强大,芸芸众生还是放荡不羁,必须要洪秀全下去让他们改化。洪秀全的妻儿都呆在天上等候他的凯旋。他的父亲给了他两首诗赠别:
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眼通西北江山外,声震江南日月边。
手提三尺定山河,四海民家共饮和。擒尽妖魔归地纲,摧残奸究落天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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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杨家骆《太平天国史料汇编二》诸王自述之《洪仁玕自述》
②韩山文《太平天国起义记》
③杨家骆《太平天国史料汇编二》之《太平天日》
④同上
⑤韩山文《太平天国起义记》
⑥《太平天日》
⑦迈克尔、张仲礼编《太平叛乱:历史与档案》
第二章 奇才冯云山
一个宗教的传播,除了尹梦飞先生所言,需要一个脱离尘世的宇宙级教主,以其精深的教义和精神影响力召唤追随者,还需要一个政治和俗务上极具才干的人,把教众的力量组织起来。宗教的理想是超现实的,宗教的传播却是世俗的。耶稣基督虽然创立了辉煌的基督教教义,也以其伟大的人格力量吸引了众多的追随者,但基督教真正成为西方的国教,拥有可与国家匹敌的力量,关键在于圣彼得非凡的组织才干。他把基督教徒用严格的组织和严密的教规约束起来,使得力量空前强大的宗教有能力与迫害他们的国家政权抗衡。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则是一个在宗教和军政上都极富才华的奇人。拜上帝教的传播与基督教类似:洪秀全有许多附会的神异事件,也能编写传播教义的文书,在宗教的形而上体,具备作为一个教主的资格。但洪秀全本人的实际才干相当逊色,在太平天国有名有姓的领导人里,大概要排名倒数第一,如果不是他的同乡奇才冯云山,洪秀全大概只能永远呆在花县教书。
洪秀全虽然时时梦想要推翻满清,做一个太平天子,但也只限于梦想,他似乎没有把梦想变成努力追求的志向的野心。在梦到天父之后,洪秀全重新回到了儒教统治的俗世,继续准备科举。数年中,广州的学政依然不厌其烦的用老把戏戏弄洪秀全。多行不义必遭报应,终于在道光二十三年(一八四三年)春天,对多年考试落选的旧恨,转化为当前国家社会的新仇,洪秀全愤恨地把笔墨掷在地上大叫道:“等老子自己来开科取天下士吧!”平地一声惊雷,刚遭到英国人羞辱的道光皇帝在宫里打了一个冷战。
洪秀全开始仔细研读几年前弄到《劝世良言》小册子,越看越觉相见恨晚。与当初的梦境一印证,他越发认定梁发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劝世良言》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天书。自从读懂了这本小书后,洪秀全认定自己肩负着上帝的使命,准备用上帝的教义来改造这个社会——当然,顺带做个教主也是不错的选择。于是洪秀全开始联合他的同乡好友冯云山,准备着手建立拜上帝教。
冯云山生于嘉庆二十年(一八一五年),他的家庭应该比洪秀全要富裕一点,读书也更多,据说二人少时是同学,又都以塾师为职业,彼此可能意气相投。冯云山和疯疯癫癫的洪秀全并不太一样,冯云山是个有坚强意志的人,读书做事,脚踏实地,并不像洪秀全般有打油诗人的浪漫气质。洪秀全好作诗,冯云山的志趣则是诵读经史,博览百家,他积累了丰富的历史政治知识。冯云山很有政治头脑,组织才干堪称举世无双,在后来的太平天国运动中,这个乡村教师表现出来的眼光和干练,几乎可以和中国历史上那些最杰出的人物相媲美。曾经有人钦叹:“如此奇才,向非天生,何以至此”①,大概冯云山读书如同诸葛武侯,“观其大略”而已,并不深究辞章考据,在钻牛角尖的八股文时代,冯云山的考试成绩还不如洪秀全。冯云山有一首反诗,传为其打短工时作:“孤寒到此把身藏,举目无亲也着忙。执粪生涯来度日,他日得志姓名扬。”这几句诗与笔者私下所作的歪诗“争胜毫厘,俱是劣品”,实难让人相信出自奇才冯云山之手。
在冯云山和洪秀全会合之前,洪秀全还有一个最早的信徒叫李敬芳。二人一起研读《劝世良言》,还打造了两口“斩妖宝剑”,洪秀全看着宝剑,诗兴大发,又题诗其上:“手提三尺定山河,四海民家共饮和。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统乐如何”。②洪秀全开始向周围的人讲述自己的教义,人们觉得洪秀全可能疯病再度发作,议论纷纷,李敬芳大概也觉得不光彩,虽然持有“皇上帝”赐予的斩妖锈铁剑,还是退出了洪秀全的团体。
冯云山赶到后,局势有一点好转,二人成功地让自己的亲人都接受了洪秀全的洗礼。也许梁发也不知道正统的洗礼仪式(梁发只是为外国传教士装订书籍的工人),《劝世良言》中没有叙述洗礼的程序,冯云山创造了一套交互水洗后再进小河沟浸泡的二重洗礼仪式。冯是个政治宣传的高手,计议要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以扩大拜上帝教的影响。根据上帝打破偶像,独奉真神的教导,也由于洪秀全科举屡次不第对儒教经典产生的愤恨,二人决定拿私塾里“大成至圣先师孔子文宣王之位”开刀。冯云山要扩大影响的基本目的达到,破坏孔子牌位圣像的行为引起极强烈的反应,童生纷纷从私塾退学,私塾几乎没了收入。县里的秀才们大概可怜这两个疯狂的读书人,组织了一个辩论团来教导二人。洪秀全至交的一个秀才发动秀才们研究《劝世良言》,希望找出谬误,拯救洪秀全,洪秀全立刻与其断交。在秀才教导团失败后,家乡的父老也出来“挽救”二人,一个初通文墨的老者写了一首诗给洪秀全:“老拙无能望后生,谁知今日不相关。经纶满腹由人用,听信谗言执一般”。诗句很粗浅,洪秀全用另一首更粗浅的诗作答(为避免破坏本文的严肃性,笔者不录此诗,有兴趣者可自行查阅韩山文先生《太平天国起义记》),表示绝不回头。于是这年春天,他和冯云山都丢掉了饭碗,被迫外出谋生。冯云山生平第一次的谋划以失败告终。
此时洪秀全锐气已挫,当皇帝的念头动摇。冯云山好相面之术,据说其相术之精,直迫曾国藩。冯云山给洪秀全相面,认为其“多异相”、“仪表不凡”,“有王者风”,当为九五之尊。冯云山因此打定主意,要辅洪秀全称帝,于是“历举古今成败事说秀全,教以起事”,洪秀全一颗拔凉拔凉的心,又重新振作起来。因此,冯云山不但在拜上帝教创立中贡献最大,甚至连设教反清的主意,也出自冯云山,而非洪秀全,如李秀成自述:“谋立创国者南王之谋,前做事者皆南王也”。
洪秀全与冯云山及几个教徒先去广州南边的顺德,随即折回,深入粤北,直到阳山、连山等处。他们沿途宣讲,知音寥寥,只在清远招到几个李姓的教徒。到连山厅白虎墟后,他们进入八排山区向瑶人宣传,可惜语言不通,只吸收到一个江姓老塾师入会,就出山到蔡江,这里已经是粤、桂交界的地方了。于是二人定计奔广西贵县,投奔洪秀全的亲戚黄盛均。在广西,洪秀全阴差阳错,展示了几次神迹,拜上帝教获得了当地迷信群众的支持。
广西向来有男女和歌自由恋爱的遗俗,在贵县赐谷村有一间六乌庙,奉祀一双唱恋歌而死的男女。广西客家妇女地位甚高,当地人并不注重男女大防,谈恋爱自由奔放,所以这是民间的一桩关于追求爱情的美谈,洪秀全对男女关系的态度有点类似后人所说的“道学先生”,他将男女自行和歌择偶视为淫邪。他问道:“这两人是夫妇吗”?本地人说:“不是的,当初两人在这里六乌山上和歌相恋而死,后人传闻得道,所以立像奉祀”。洪教主听了,生气说:“真怪事!世人何愚蠢如此,淫奔苟合,天所必诛,反说得道,且问究竟得的是什么道啊!”他认为广西山乡男女和歌的陋习,都从这对妖妄淫邪之物而起,于是作他最拿手的打油诗加以斥责,诗如下:
“与(御)笔题诗斥六乌,该诛该灭两妖魔。
满山人类归禽类,到处男歌和女歌。
坏道竟然传得道,龟婆无怪作家婆。
一朝霹雳遭雷打,天不容时可若何!”
洪秀全的诗很通俗,所以流传很快,惹得本地人极为愤怒,纷纷诅咒说要六乌神显圣杀死洪秀全。但他竟安然无恙,此时白蚁恰巧出现六乌庙,把神庙和神像都蛀蚀坏。这使村民相信洪秀全所传的道确为真理,且信他乃上天特派到来传真理给他们的。③洪秀全打倒六乌神的行为,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得到史学界一致的称颂。
黄盛均家中贫困,洪秀全住不下去了,“见表兄家苦,甚难过意”,于是和冯云山计议回广东,洪秀全因亲戚下狱滞留贵县,冯云山则独自前往。冯云山政治嗅觉敏锐,到了桂平县紫荆山区,发现这是发展拜上帝教的绝佳地点,于是停下来独自传播教义。冯云山刚到时,在老监生曾槐英家打短工帮割禾维持生计,“一个大热天,冯云山担禾回来,他放下担子,揩了额上汗珠,一阵阵南风吹来,他一时高兴,不觉迎风高歌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曾槐英正睡在南窗下的竹榻上乘凉,听了十分诧异,他问云山道:'你读过书吗?因何来此做雇工’?云山回答说:'曾读书应试,在敝乡教蒙馆为生。久慕紫荆山奇水秀,想来观光,只因人地生疏,不做雇工,便无缘前来’。两人就在门前倾谈。云山经史烂熟,言谈风生,把这个老监生惊呆了。”④如果不数黄论黑,寻章摘句,冯云山的学问实有过人之处。曾槐英很敬重冯云山,把他推荐到大冲显贵曾玉珍家去做塾师⑤。
冯云山在紫荆山区扎下根来,由于洪秀全不在身边,极利冯云山宣传洪秀全的神迹。他以紫荆山区平在山为基地,大量收“烧炭佬”入教。太平天国的早期领导,如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等,都是这一时期冯云山发掘出来的。
冯云山在平顶山发展迅速,力量不断壮大,开始筹划将拜上帝教作为反清的组织。冯云山才略过人,根据客观环境,从当地人的思想觉悟入手,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做传教工作。他深知以中国山区农民的愚昧和迷信,给他们讲反清复汉、平等自由的道理并不容易,于是他把拜上帝教的整个宣传和组织形式庸俗化,搞得如同唱戏跳大神的草台戏班子一样神神道道,这套庸俗而落后的组织和宣传,在吸引迷信农民上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冯云山尤其注重策略的运用,他吸取上次捣毁孔子神像的教训,为避免刺激当地读书人,给传教减少阻力,冯云山用儒家的经典生搬硬套地解释拜上帝教的精神,便于当地读书人接受拜上帝教的传播。冯云山依靠和当地望族曾玉珍的关系,周旋于当地富人和知识分子之间,争取获得他们的中立或支持。冯云山在紫荆山两年,约束教徒不得冲击神庙和捣毁偶像,赢得读书人好感。
由于冯云山的天才擘画,一年间,拜上帝教就拥有三千多忠实教徒。冯云山诚可谓熟知人性,善用谋略的政治大师。冯云山虽然用一套神神道道的鬼把戏糊弄群众,但他也深知,要发动一场大规模的反清运动,必须逐步抛弃装神弄鬼的草台班子,转变成一个高效而正规的军政组织,同时也要逐渐将教徒的思想意识从斩妖除魔转变到反清夺权上来,教徒入教的宗旨,应该从信奉上帝,剪除妖魔改为武装暴动,争取生存权利。冯云山预先为拜上帝教的转型埋下伏笔,他在“披着宗教外衣的里面慢慢地灌输着一些简单的概念和政治意识,使他们对现存的制度发生憎恨。”⑥冯云山拟订的教义,往往表面是宗教训条,实际上却是政治制度,他定教规,严格管理教徒,使拜上帝教成为一个有组织有效率的高动员力的准军事团体。冯云山模仿摩西十诫,结合中国的民俗,拟订十款天条,并编成歌诀,方便教徒记忆,又诈称天条为皇上帝所授,成为拜上帝会内部的法律。
十款天条前四条崇拜皇上帝、不拜邪神、不妄呼皇上帝之名、七日礼拜颂赞皇上帝,都是属于宗教方面例行公事的教条,而第五条孝顺父母,第六条不杀人害人,第七条不奸邪淫乱,第八条不偷窃劫抢,第九条不讲谎话,第十条不起贪心,这六条都是根据中国社会情况尤其是中国传统习俗和道德观念对摩西十诫进行的修改和增加,属于对教徒世俗道德的约束,平时作为教徒的生活规则,战时就变为军律。⑦
冯云山还制定了礼拜制度、洗礼仪式甚至历法,形成一整套完备的政教合一的制度。中国人本无宗教情怀,汉天师张鲁在汉中实行的那个半成品的政教合一制度实验被曹操摧毁后,中国再没有政教合一的实践基础。冯云山以其天才,创立拜上帝教全般制度,更为拜上帝教转化为国家组织留下伏笔,落笔极为辽远。使其取洪秀全而代之,成就当不在穆罕默德之下。
又具称,冯云山因见夏历气朔交争,岁年错乱,四季失位,算数繁琐,于是潜心研究历法,创造以四季划分一年、用立春为岁首、合于自然、算数整齐的新历法—天历,这是中国行阳历之始,也是世界用四季历法的首创。笔者不通天文,无法判别此说真假,现录于此,仅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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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谢炳《金陵癸甲纪事略·冯云山传》
② 杨家骆《太平天国史料汇编一》
③以上内容参见韩山文《太平天国起义记》及罗尔纲《太平天国史》卷四十二
④原文见罗尔纲著《洪秀全洪天贵福合传》
⑤本项内容为罗尔纲先生一九四二年到当地采访,根据《曾氏族谱》整理参照《太平天日》整理得出
⑥罗尔纲《冯云山传》
⑦十款天条详细内容见本卷附录
第三章 天父和天兄
冯云山在紫荆山地区迅猛发展,洪秀全则回到花县家中。花县的父老是淳朴厚道的,他们很快原谅了洪秀全捣毁孔子牌位的所作所为,继续让他担任村里的塾师。一年多的时间里,洪秀全实现了拜上帝教的基本宗教理论建设,写成《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百正歌》《改邪归正》等通俗的文献。前文笔者也提及,基督教上帝是舶来品,教义和偶像并不对中国人的胃口,基督教的传播在国内困难重重。要想传播教义,必须对基督教的理论改弦更张。这时洪秀全与冯云山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高招,就是利用儒家传统来反对儒家社会,把反传统反儒家反满清的理论包装在传统的思想信仰、风俗习惯的外壳之下,给洋人的上帝穿上唐装。洪秀全极其高明地指出他所宣传的上帝,就是中国古代经书上所崇拜的上帝。他在《原道觉世训》宣称说:“历考中国史册,自盘古至三代,君民一体,皆敬拜皇上帝”,中国与外国本来都是同走这条大路的。“至秦政出,遂开神仙怪事之厉阶”,差入鬼路,致“惹蛇魔阎罗妖缠捉”。这样,就把西洋上帝,等同于中国古代经书上的上帝,从而与中国历史结合了起来。这样,洪秀全的的教义上承三代,成为中国最纯正的法统,而不是被人排斥的西洋邪说了。
洪秀全又到广州府传教士罗孝全的礼堂学习了四个月基督教教义,研究基督教的仪式和教条,读了《旧约》和《新约》,丰富了宗教理论。但罗孝全并不愿意给这个中国人施行“洗礼”,因为他发现,这个中国人来教堂,并不是要为上帝献身,而是要试图证明自己上帝之子的神圣地位,换句话说,上帝只是洪秀全企图利用的一个工具。这对基督徒来讲,几乎是亵渎神灵的行为。洪秀全不厌其烦的给罗孝全讲述他的梦境,希望这个基督教的理论专家帮忙确立自己上帝次子的地位,罗孝全则认为洪秀全神经不太正常①。
洪秀全得知冯云山在紫荆山后,立刻动身赶往紫荆山,冯云山率领久盼教主圣驾的教众迎接。见到紫荆山大好形势远远超过最初期望,洪秀全大喜过望。洪秀全的性格远比冯云山激烈,眼见拜上帝教声势极壮,开始推行过激的捣毁偶像和清理异教徒政策。道光二十七年(一八四七年),洪秀全和冯云山远赴象州,摧毁当地香火最盛的甘王庙。洪秀全宣布甘王十大罪状,然后令冯云山把神像眼睛挖出,头发割去,弁冠踏烂,龙袍扯碎,身放倒,手折断。洪秀全捣毁甘王庙,诗兴大发,又在墙壁上打油一首,现录于下(错别字改于括号中):
题诗行檄斥甘妖,该灭该诛罪不饶。
打死母亲干国法,欺瞒上帝犯天条。
迷缠男妇雷当劈,害累世人煷(火)定烧。
作速潜藏归地狱,腥身岂得挂隆(龙)袍!
洪秀全毁坏甘王庙后,下令“该处人等永不准复立此庙,拜此邪魔,倘敢抗命,定与此妖一同治罪”。接着,洪秀全又派人把紫荆山花雷、天泗左右两水所有社稷神坛全部捣毁,香炉打破,宣布在当地只能信奉唯一真神皇上帝。据罗尔纲先生说,甘王是一个凶神,当地百姓是因为惧怕其作恶才以香火供奉,洪秀全所作大快人心。但无论如何,洪秀全的行为已类似欧洲中世纪的宗教迫害。
冯云山所收信徒多数为当地遭到土著团练和会党土匪侵扰的客家人,他们在村社的仇杀中因为缺乏凝聚力而处于下风,冯云山创立的拜上帝教给了他们一个可团结的核心和纽带。在拜上帝教的旗帜下,散居的客家人针对拥有共同家族和设防村落的本地人的严密编制而实施军事自卫。拜上帝教信奉的外来教义和它的刻板的二元论(在灵魂得救和罚入地狱之间作出抉择),使他们在当时广西社会环境里所处的不见容的地位,因此拜上帝教旗帜所团结的客家人和以士绅为领导的本地土著形成两大对立的武装团体。由于冯云山一直推行温和政策,约束客家教徒狂热的宗教信仰和复仇情绪,避免双方了的冲突升级。因为洪秀全的到来,这种和平局面被打破。拜上帝教教徒在狂热的信仰下,越益好战,捣毁偶像和强迫当地群众信教的行动,使客家人与土著之间的紧张关系更形加剧,双方的流血冲突此起彼伏,广西农村的形势急剧恶化。
十一月二十一日,武宣县团练头目秀才王作新本着捍卫名教的目的,率领团练突袭拜上帝教总坛,抓走冯云山。尚未解送官府,卢六率拜上帝教武装在路上救回冯云山。王作新极狡猾,待拜上帝教放松戒备后,于十二月十二日,再起团练数千人把洪秀全、冯云山、卢六、曾玉珍都捉了押送大湟江司。巡检王基放走洪秀全、曾玉珍,把冯云山、卢六解去桂平县,下了监狱,告冯云山聚众谋反。
这是拜上帝教创立以来遭遇最大的危机,冯云山在狱,洪秀全逃亡广东,拜上帝教群龙无首,更因为首脑被捉时并未表现出神力而人心动摇,几乎就要溃亡。然而一个本来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挺身而出,拯救了拜上帝教,这人就是杨秀清。
杨秀清是广西桂平县人,生于清道光三年(一八二三年)八月十九日。他的家境远比冯云山、洪秀全恶劣,是真正的“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的赤贫之家。杨秀清长到九岁时,父母已全部亡故,“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靠伯父杨庆善教养成人。《天情道理书》说:“至贫莫如东王,至苦亦莫如东王,生长深山之中,五岁失怙,九岁失恃,零丁孤苦,困厄难堪”。杨秀清没有土地,“以种山烧炭为业”,生活异常艰苦,大致相当于我们所说无产阶级。但汪士铎、张德坚等人说杨秀清“贩木料者也,乡间为人治病”②,闲时“同洪秀全结夥护送洋货,积殖自封”③。笔者近来颇倾向汪张二人说法,杨秀清的见解气度,并不似常年在深山烧炭之人,说是跑江湖的贩子倒有几分相象。
杨秀清系半文盲,在教中本来“并不知机”,属于普通教徒。杨秀清颇有权谋干练,野心勃勃,晚清一等一的奇才,自不甘心久居人下,做“黑锅你背,送死我去”(香港演员罗家英名言)的马仔。杨秀清与其妹夫萧朝贵暗中谋算要在教中执掌大权,此时冯云山被捉,洪秀全外逃,教中分崩离析,正是大好机会。自古创设宗教者,只敢称自己是最高神的使者、仆人,以耶稣基督的才德,也只敢私下宣称是最高神的儿子。杨秀清下手却极狠,横竖都是骗,不如就横下心干票大的,于是干脆宣称自己是洪秀全他爹,最高神天父皇上帝。这大概是古往今来,凡人敢僭越的最高尊号。
中国向来迷信一种降童巫术,或称请人(神)上身,大致原理是为维护天地轮回、阴阳次序正常运行,保护六道众生各不相扰,盘古大神设有禁制,天界神灵和地府鬼魅无法在日光下现身,万不得已欲通消息于人间,则暂借凡人之体代言。被借体凡人先要选一块不容易跌伤人的软泥地,待众人聚集后突然昏倒,把后脑勺朝地面最软处狠狠砸去,然后口吐白沫,癫狂不止,过一会苏醒站起,暴喝一声,“吾神(鬼)乃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等等等等也”,接着口吐神灵鬼魅的启示,言毕再次昏倒,重复口吐白沫程序一次。这极可能是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借神鬼言事糊弄群众,神鬼却从没在人间现身,屡屡被人质疑拆穿后想出的一个遮羞的损招。杨秀清就利用这最低级但是也是最有效的损招,在教徒集会时走到中庭,响亮地跌在地上装作不省人事,过了一刻,待众人注意力集中过来,他微闭眼睛扶着妹夫萧朝贵站立起来,瞬即摆出一副关公张飞之类的肃穆面孔,厉声对众人说:“众小子听着!我乃天父是也!今日下凡,降托杨秀清,来传圣旨。希伯来语朕就先不讲了,谅尔等也不省得,且用客家话传谕尔等……④”杨秀清宣讲了一番天父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权能,命令会众同心同力去杀妖,不可怀疑主,不可心生动摇,要死命追随洪秀全,信仰天父可得救,当然也没忘记告知群众,以后杨秀清为天父专用肉体,大家要追随杨秀清等等。《天情道理书》记其事说:“当其时真道兄弟姊妹多被妖人恐吓,若非天父下凡教导作主,恐伊等心无定见,安得不忘却真道,差入鬼呼乎!”群众的迷信当然占了很大成分,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杨秀清本人有雄才远略,对形势看得分明,对教众心理把握得深刻,这才能假借天父,为教众分析局势,稳定军心。杨秀清极有统率才干,假借天父下凡树立教中威信后,逐渐在教内强化集权管理,分派教众各司其职,将拜上帝教管理得井井有条。
冯云山被关在监狱,虽被告谋反,却暂无性命之忧。当时清廷腐败,各级官员都希望偷安旦夕,粉饰升平,怕闻谋反案件。州县官望风承旨,讳匿不报,已成惯例。是故小偷小摸,性命堪忧,谋反大罪,反高枕无妨。王作新迂腐秀才,以谋反告云山,正触上官大讳,冯云山逃得性命,但仍被关在狱中。洪秀全欲上广东求见耆善,希望耆善兑现其允许自由信教的诺言,释放冯云山。洪秀全的想法过于天真,不得要领,徒劳无功。杨秀清则要机灵得多,他组织救援冯云山,以行贿为主。杨秀清下令烧炭的教徒每卖一百斤木炭就抽一部分炭税上缴拜上帝教,叫做“科炭”,作为行贿营救冯云山的专款。道光二十八年五月间,桂平知县贾柱收受杨秀清巨款,称“冯云山并无为匪不法情事”,派两个差役押解回广东花县,交原籍地方官管束。冯云山在路上发挥其口才,大讲上帝次子的神迹,两个差役被深深吸引,于是跟着冯云山到紫荆山入伙。
洪秀全、冯云山回到基地,杨秀清已是拜上帝教事实上的领导,凭空多出个“爹”,洪秀全有苦说不出,如果否认杨秀清,拆穿其装神弄鬼,就等于否认了拜上帝教先前的神性,连自己也给套进去了,他只得马虎承认杨秀清这个二爹。洪秀全凭空给基督教的上帝添个二胎,杨秀清给洪秀全添个继父,真是天理循环,一报还一报。所幸杨秀清此时并不以“天父”身份和洪秀全为难,反而处处维护洪秀全,两人总算相安无事。杨秀清才雄似海,于军略极擅长,有杨秀清协同冯云山治教,拜上帝教如虎添翼。杨秀清有着冯云山所缺乏的治军铁碗,他严格整训拜上帝教的武装,很快就在和团练的冲突中战无不胜。
有了天父下凡,天兄自然会耐不住要来看望兄弟,于是杨秀清开始安排其妹夫萧朝贵代言天兄。萧朝贵是个极机灵的人,知道杨秀清代言天父已经惹得洪秀全老大不情愿,此番代言天兄,自然要把洪秀全伺候舒服了。所以杨秀清天父下凡多为指导教徒斗争方略,分派任务,而萧朝贵代言的天兄下凡,多数时候都是在配合洪秀全演双簧,努力在教徒面前证明洪秀全的神性。现将天兄下凡的一段对白录其下,活脱脱一幕赵本山《卖拐》:
洪:“天兄,我们天父身穿黑龙袍,小弟还记得也。但天父头上所戴,小弟却不记得矣”。
萧:“尔升高天见过天父多少,尔就忘记乎?天父金须拖在腹,头戴高边帽,身穿黑龙袍,其坐装两手覆在膝”。
洪:“天兄,小弟在狮旺遇难时,见无数天使来救小弟”。
萧:“那时不是差兵将救尔,恐尔难矣”。
洪:“有数妇人焉,是认乎”?
萧:“其中有一是高天尔妻子也”。
天兄又谕洪秀全说:“洪秀全胞弟,星宿说及龙妖,尔还不觉乎?海龙就是妖魔头,凡间所说阎罗妖正是他,东海龙妖也是他,总是他变身缠捉凡间人灵。尔当前升高天,同天兵天将战逐这个四方头红眼睛妖魔头就是他,尔今忘记乎”?
洪秀全说:“微天兄说明,小弟几不觉矣”。
洪秀全对儒家痛恨到了极点,准备要焚烧经书,捣毁孔子圣像,欲假手杨秀清代言的天父下旨,杨秀清读书不多,却甚是敬重孔孟,不愿经手为此毁灭文化的事情,将皮球踢给萧朝贵,萧朝贵遂以天兄身份宣布灭孔,这段对白也颇经典,录其下:
洪:“天兄,孔丘在天如何”?
萧:“尔升高天时,孔丘被天父发令捆绑鞭打,他还在天父面前及朕面前跪得少么?他从前下凡,教导人之书,虽亦有合真道,但差错甚多,到太平时,一概要焚烧矣。孔丘亦是好人,今准他在天享福,永不准他下凡矣”。
洪:“观音是好人否乎”?
萧:“她是好人,她今在高天享福,亦不准她下凡矣”。
洪:“观音在高天享福,天兄呼她为何乎”?
萧:“我呼她为妹”。
洪:“我呼她为何乎”?
萧:“亦是呼她为妹。”
萧朝贵真可谓晚清第一喜剧奇才,向使不入太平军,必为梨园一奇人,萧朝贵呼观音为妹,与数百年后罗家英呼观音为姐,并为经典笑话。
萧朝贵善讲笑话,又生性机敏灵巧,容易给人造成油滑轻脱的感觉,但萧朝贵喜剧天赋的另一面,却是一个勇猛豪迈的人物。李秀成说萧朝贵“勇敢刚强,冲锋第一”,是太平军前期治军打仗的能手,萧朝贵又豪迈洒脱,生死置之度外,他在战斗中遭受重伤,韦昌辉等惊恐万分,萧朝贵这个读书无多的人,竟说出了一番足以铭记千古的豪言: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越受苦越威风!”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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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孝全《洪秀全革命之真相》
②汪士铎《汪悔翁乙丙日记》
③张德坚《贼情汇纂》
④末一句系笔者杜撰
⑤萧朝贵的几段语录均引自《天兄圣旨》
第四章 多子多福皇上帝
中国人生聚人口的本领,举世无匹,连天父皇上帝到了中国,也立刻添丁进口,多子多福,凭空多出六子一女一婿。洪秀全先已自称天父第二子,稍后其他拜上帝教头目也纷纷号称天父之子,冯云山称天父第三子,杨秀清称天父第四子,韦昌辉称天父第五子,杨秀清义妹、萧朝贵妻杨宣娇称天父第六女,石达开称天父第七子,萧朝贵称帝婿,故洪秀全称萧朝贵为妹夫。因为洪秀全称萧朝贵为妹夫,以至于许多史学家将杨宣娇讹成洪秀全妹,写作洪宣娇。
萧朝贵妻杨宣娇,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广西山多地少,生产力落后,妇女也要参加生产劳动,以减轻家庭负担,所以广西客家妇女向来不缠足,社会地位并不比男人低下。由于妇女地位甚高,所以妇女在拜上帝教和三合会组织中颇为活跃,如苏三娘、陈叶氏、何大妹等,其中最著名的要算杨宣娇。据韩山文先生《太平天国起义记》说,杨宣娇在拜上帝教中名声最盛,当时教众传言,“男学冯云山,女学杨云(宣)娇”,足见其影响之大。(罗尔纲则先生认为此句应歌咏胡九妹)
按今日的说法,杨宣娇是个女权主义者。杨氏性情悍烈,并不守夫为妻纲的旧道德,不服萧朝贵管束。拜上帝教的教义倡导平等,偏偏首义诸王均有极重的夫权思想,如洪秀全甚至将妇女视作物品。杨宣娇时常因不守妇道遭洪、萧等人教训,却依然故我。萧朝贵在战场威风八面,在家却奈何其妻不得,甚至假借天兄下凡,教训杨宣娇。最后连杨秀清都同情萧朝贵,借天父下凡责问她“因何无谨逞高张?”并告诫若“不遵天令者,任从全、清、贵杖尔”①。
杨宣娇称天父之女,源于其与杨秀清私通被捉获。某日正午,萧朝贵外出,杨秀清、杨宣娇乘机奸宿,正行云布雨间,大批教徒涌进杨秀清卧室,二人躲避不及,十分尴尬。杨秀清颇有急智,忙装作天父下凡,裸着身体一本正经地作宝相森严状,说:“宣娇我第六女,秀青之胞妹,可易姓杨,我命秀青卧,为天下兄妹赎病也。命宣娇卧,为天下姊妹赎病也。胞兄妹同卧何害?众勿疑。”做戏就要做全套,杨秀清以后在自己的封号里都加上这么几个字:
“禾乃赎病主”。
韦昌辉本名韦正,生于道光六年(一八二六年),广西桂平县金田人。韦家乃当地富豪,据说每年稻谷可收六万斤,兼之放贷、贩牛、榨油,应该十分富裕。李秀成说韦昌辉是“见机灵变之急才”,颇有心机谋略,但心肠也甚歹毒。因久试不第,韦父花钱给他捐了个监生,结果遭到乡民嘲笑。收留冯云山做苦工的曾槐英的曾孙曾仲藩说:“韦昌辉与同村谢姓有嫌隙,韦昌辉捐监生,挂成均进士匾,谢姓乘夜将匾上成均二字削去,次日乃当众责其僭妄,下其匾。其妇女出挑水,都叫她们做进士夫人以取笑。昌辉为所侮,无可如何,乃入拜上帝会谋起义报仇”。
曾仲藩的叙述是罗尔纲先生采集所得,真实性相当可靠,但将韦昌辉参加太平起义的原因归结为捐监生遭到嘲笑,未免太过儿戏。自古及今,被逼造反的有,为做皇帝造反的有,因为遭到同乡调侃而甘冒株连九族风险而造反的,倒从未见过。大概这番叙述,是为了论证韦昌辉“革命动机不纯”,将其划入“混入革命队伍的地主阶级”。
客观地说,韦昌辉也算是一条有勇气有见地的好汉子,毁家纾难,于拜上帝教贡献极大,清廷无道,汉人中的豪杰,无不思“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又何须分贫民地主?韦昌辉加入拜上帝教,系冯云山的拉拢。自韦昌辉加入拜上帝教后,他家就成了拜上帝教的基地,洪秀全、冯云山等人都长期住在韦昌辉家中。韦昌辉识文断句,在拜上帝教的传播和发展中起了很大作用,又尽出家资用于购置武装,极大扩充了拜上帝教的军事力量。韦昌辉在太平天国运动前期出尽风头,以至于清廷在相当长时间内认为太平军的最高领袖是韦昌辉。咸丰帝曾问钦差大臣赛尚阿:“太平王……究系何头目?是否即系韦正?”赛尚阿的回复则是太平天国首领“究系韦政(正)系洪秀泉(全),供词往往不一。缘此会匪本由洪秀泉、冯云山煽惑,韦政倾家起衅,始推韦政为首,后仍推洪秀泉为首。”②据被俘的洪大全自述,韦昌辉是诸王中最能打仗的一个:“韦正督军打仗,最能谷战,是他最勇。常说他带一千人,就有一万官兵也不怕”。洪大全虽然是个吹牛大王,但他的说法,一定程度上代表当时教中兄弟的意见,洪大全于诸王中,也就看得上韦昌辉一人。
石达开,广西贵县人,生于清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年)二月,是比较富裕的客家人,石达开“自幼读书未成,耕种为业”,父母早亡,无人管束,于是倾其家产,结交江湖豪侠、流亡大盗。石达开机变无双,见解不凡,又热心兵事,惟性格稍嫌阴柔,做事又过分取巧。他抱负极大,早萌反清之志,洪秀全闻石达开盛名,和冯云山着意接纳,与石达开结拜为兄弟,自是石达开尽出家产,同谋反清。石达开在客家人中素有威名,组织众多客家人,修建碉堡,铸造大炮,与团练为敌,战斗中积累丰富的军事经验。
清代民间传说里,石达开又是一个武林高手。据《清稗类钞·技勇类》记载,道光年间,石达开游于衡阳,以拳术教授弟子数百人。石达开的拳法,击敌人上三路的称为弓箭装,打下三路的称为悬狮装,九面应敌。又有一路神奇的步法叫连环鸳鸯步,少林武当两派皆无。石达开与人争斗,能一拳击碎石碑。
在太平天国早期领导人中,石达开算是最才兼文武的一人(虽然打仗不及杨、韦,理政不及云山),石达开又擅作诗,诗文均远胜以魏武帝自况的洪秀全。梁启超称石达开“诗文不愧一代作者”,是十分中肯的评价,试录几首石达开诗,慷慨悲凉,大有古风:
“曾摘芹香入泮宫,更探桂蕊趁秋风。
少年落拓云中鹤,陈迹飘零雪里鸿。
声价敢云空翼北,文章今已遍江东。
儒林异代应知我,只合名山一卷终。”
“若个将才同卫霍,几人佐命等萧曹。
男儿欲画麒麟阁,早夜当娴虎豹韬。
满眼河山增历数,到头功业属英豪。
每看一代风云会,济济从龙毕竟高。”
“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
只觉苍天方愦愦,莫凭赤手拯元元。
三年揽辔悲羸马,万众梯山似病猿。
我志未酬人亦苦,东南到处有啼痕。”
除了拜上帝教的领导人以外,太平天国早期领导人中,还有一个谜一般的人物叫洪大全。洪大全不奉拜上帝教,是广西天地会头目,参加太平天国的反清事业,大致属于加盟而非投靠。替曾国藩搜集情报的张德坚将其在首义诸王中排名第七,在石达开之下秦日纲之上,洪大全却自称和洪秀全平起平坐,而更有罗尔纲、郦纯等先生竭力证明史无洪大全其人。由于太平天国文献无处提到洪大全,罗尔纲先生力证洪大全只是丁守存等人捏造。随着对清朝官方档案研究的深入,除部分老先生坚持罗尔纲的考证,声称清朝官方档案是造假的外,洪大全的存在逐渐为史学界接受。仍然纠缠不清的是,洪大全在太平天国早期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按洪大全叙述,太平天国基本上是他一手策划起来的。洪大全自称“自幼读书作文,屡次应试,考官不识我文字,屈我的才,就当和尚。还俗后,又考过一次,仍未取进,我心中忿恨,逐饱看兵书,欲图大事。天下地图,都在我掌中”,“古来战阵兵法,也都留心”,“三代以下,唯佩服诸葛孔明”,“得天下如反掌”。洪大全称洪秀全奉他为先生,如刘备侍奉诸葛孔明,太平军一切行军打仗之法,都他所传授。洪秀全封他为天德军师,又称他天德王,和洪秀全的太平王平齐,皆称万岁,但他不以王位自居,许上下以先生称呼。洪大全还称,他只奉洪秀全为兄,其余诸王,他都直呼其名,视为庸儿。
如果洪大全所叙述为实,太平天国早期的历史就要被颠覆了,所以捧洪秀全者力证洪大全史无其人,骂洪秀全者力捧洪大全为被洪秀全抹杀的惊世奇才。笔者认为,两者皆失之偏颇。洪大全为天地会头目,与拜上帝教为两个系统,拜上帝教早期文书均宗教纲领,不提洪大全其人在情理之中,仅以此将洪大全证伪,理由并不十分充分,如某些人戏言,如按此种考据法,靠一些文书的蛛丝马迹证伪洪大全,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证伪洪秀全。但洪大全在太平天国早期发挥的作用,应该没有他所吹嘘的那么大,这个无需从史料寻求证明,可从情理推测得之。洪大全说,杨秀清等人均为不知军事,全靠他从旁指挥的庸儿,可是洪大全死后,杨秀清统率的太平天国蒸蒸日上,其势如燎原之天火,洪大全自吹才堪比孔明,又主持军政,太平军在永安却始终打不开局面,最后洪大全自己都被俘虏,可知洪大全自述,吹嘘之处甚多。
洪大全自称在太平天国地位堪比洪秀全,同称万岁,被俘时却身着囚衣,据说为杨秀清所囚。其位隆于杨秀清,其才更远胜之,岂得为杨秀清所囚?和廖化囚孔明一般,同属无稽之谈,洪大全绝对是一吹牛大王!洪大全在其自述中,直刺洪、杨之短,鞭辟入里,洪大全自述其改良太平军的办法,如放弃妖妄的所谓法术,尊奉孔子,对清军采取统战策略而非格杀勿论,兵行仁义,缓称王侯等,都显出很高的见识。笔者据此推测,洪大全实为一天地会领袖,才识有过人处,投靠洪秀全,因不是拜上帝教教徒,洪秀全仅给一虚尊的地位,并未委以实权。因其人好吹牛皮,被俘后在其自述中大吹法螺,以发泄对洪秀全不识其才的忿恨。因此张德坚排其名在石达开之下,应是公允持平之论。
关于洪大全在太平天国运动中所起作用,以范文澜先生的记述最为准确,抄录其下:
拜上帝教“是新起的,一个地区的团体,群众基础远不及天地会,”“大全以天地会大首领军师专家资格前来合作,上帝会推尊他为天德皇帝的代表,天德军师,居于仅次洪秀全的地位,是有政治意义的适宜处置”,洪大全“对天地会用万大洪姓名”,“对上帝会用洪大全姓名表示于洪秀全有兄弟对等的关系”,“便于团结天地会”。
范文澜先生认为拜上帝教对天地会进行统战,故尊洪大全为天德王,实际并未委以实权,是为至论。但范文澜先生说进南京后,洪秀全追封洪大全为“愍王”,并未注明出处,不知从何得知,如证据确凿,则足以驳倒罗尔纲洪大全不存在一说。
冯云山从监狱回来后,拜上帝教高层也深知与当地土著团练势成水火,又惊动了官府注意,起义已迫在眉睫,开始暗做准备。除了洪、杨、冯、萧、韦、石和秦日纲外,其他人都不知道洪秀全等准备要反清立国了,“除此六人以外,并未有人知天王欲立江山之事,其各不知,其各因食而随” ③。为了最大规模的扩充教众,洪秀全宣称即将降下瘟疫,惟有信教者可得救。“洪秀全伪撰妖书,诡云:神授谓将有大灾,惟拜上帝可避” ④。杨秀清亦假借天父下凡,说:“我将遣大灾降世,过了八月后,有田无人耕,有屋无人住。凡坚信的将得救,你们都到我这里来”⑤,结果广西果有几个州县发生瘟疫,人们盛传入拜上帝会的可以免疫,纷纷入伙拜上帝教。太平天国后期擎天之柱李秀成一家,就是因害怕瘟疫,又饥困乏食而入教。于是拜上帝教的基地,以桂平县平在山为中心,西到贵县,东到藤县、平南,北到象州、武宣,南到郁林、陆川、博白以至广东信宜,拥众数万,势力空前。冯云山根据中国传统,编造了一首童谶:“三八二一,禾乃玉食,人坐一土,作尔民极”,为洪秀全做皇帝造势,一时广西风传洪秀全是太平天子,乃朱元璋转世,要再复汉人江山。洪秀全也作诗一首,自比朱洪武汉刘邦:
“近世烟分大不同,知天有意启英雄。
神州被陷从难陷,上帝当崇毕竟崇。
明主敲诗曾咏菊,汉皇置酒尚歌风。
古来事业由人做,黑雾收残一鉴中。”
其中明主敲诗曾咏菊指朱元璋咏其志诗:“百花发时我不发,我一发时都吓煞,要与西风战一场,满身披就黄金甲。”汉皇置酒尚歌风则指刘邦著名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人如其诗,三个出身布衣的草莽英雄,其境界高下之别,可从三首诗看出来。
拜上帝教徒胡以晃家为当地巨富,拜上帝教以胡、韦家产开炉炼铁,打造兵器,囤积粮草,蓄养马匹,准备起事。洪秀全命令凌十八、石达开、胡以晃分赴各地,集结教徒,编练成军。杨秀清深知集中兵力和严格训练的重要性,下令各地教徒,赶赴金田整编,设立金田团营。为使教徒死心塌地无所退路地与清廷为敌,拜上帝教高层统一研究后决定让所有教徒,将田产全部变卖,房屋烧毁,到各处基地集结。据谢炳《金陵癸甲纪事略》记载,冯云山根据《周礼》司马法制定太平军目,以部勒教众,使得部队进退分合,井井有条。他又根据当前具体情况,参以古兵法训练部队安营扎寨进退战斗之法,“其营皆散处,战亦散布”。⑥ 通常历史上农民起义,队伍携老扶幼,训练不精,人数众多而战斗力低下。杨秀清是历代农民起义领袖中注重精兵战略的第一人,其练兵治戎之术,不下湘军统帅曾胡江左诸人。虽然此时拜上帝教人数不多,杨秀清仍对教众进行严格挑选,择其壮且勇者设营编练教导,妇女儿童则另设营伍,不使其战斗,务使兵精能战,绝不滥竽充数。杨秀清以铁碗治军,军法极严,金田团营号令森严,坚重如铁,誓死听从杨秀清指挥,犹如身使臂,臂运指。杨秀清所练精兵,行军时“初则寂无人声,既而少出,又继而大至”,“进退分合有步伍,且看清一步,方走进一步”,比之清廷久战老卒,毫不逊色。 ⑦金田团营除了讲求纪律外,也极重视武艺的熟练和兵种的配合,杨秀清根据教徒中原清军退伍老兵所描述的战场经验,创立长短兵器,壕沟土墙相互配合战斗的阵法,又尽力完善装备。故金田团营——杨秀清带出的老兄弟——日后在战场上,一以挡十,素质远胜清军绿营,较曾国藩湘军精锐毫不逊色。这与天京变乱后太平军不分良莠疯狂扩军,石达开、李秀成等十万之众不敌湘军数千恰成鲜明对比。
大约在清道光三十年(一八五○年)二月,洪秀全已于平在山穿起黄袍,令会众以见天子礼朝见。洪秀全性格毛噪,不通权谋,此举很快引起当地骚动,官府开始密切注意。于是萧朝贵代言天兄教训洪秀全要低调保密:“不可令外小见,根机不可被人识透”。
洪秀全频频在公开场合露面,自称天子,接受村民礼拜。杨秀清此时尚未作好起事准备,大惊失色,惟恐洪秀全败坏起义大事,于是杨、萧二人以天父天兄的名义下令冯云山陪同洪秀全躲到平南县胡以晃家中,不得公开出面,打草惊蛇。进入八月,三合会在广西,湖南边境发动大规模的起义,清军疲于奔命,正是起义大好时机,拜上帝教发布起义令,准备起事。不巧此时杨秀清身染重病(罗尔纲、郦纯等记杨秀清为夺权装病,但理由颇不通,故笔者不采此说。郦纯先生虽记其事也称证据甚牵强,存疑待解),无法指挥,于是决定起义事务由萧朝贵、韦昌辉二人负责。
因为杨秀清染病,同时各地赶赴金田的教众沿途受到清军和团练阻击,推进甚慢。萧朝贵以天兄代言人身份下旨,推迟起义五日,待同时再度通过赖金英传谕洪秀全不得出头。“金英,尔说星兄(指洪秀全)、山兄(指冯云山)放草(心),万事有天父主张,天兄提当也。尔说星兄千祈秘密(保守秘密),不可出名先,现不可扯旗,恐好多兄弟不得团圆矣。近处团方,现匝住马。密谕远方兄弟预备,多买红粉(火药),声信一到,就好团圆也。”⑧
萧朝贵以天兄名义下旨,将全部经过训练的教徒约一万二千五百人,按冯云山成法,按军长统先锋长,先锋长辖百长,百长带营长的营规,统成一军。 又推行圣库制度,将教徒财产全部公有,收归圣库,集中由上级分配。除韦昌辉,石达开等皆是自愿外,家财殷实的教徒多不情愿,圣库制在推行过程中出现不少过火现象,但如李秀成家等赤贫之人,则大为欢迎,许多乏食贫民,本不信教,此时也因拜上帝教平均配给食物而入教。“从者俱是农夫之家,寒苦之家,积多结成聚众……各实因食而随”⑨。
旬日之间,各地会师教徒数万云集,具体如下:
一、 金田本部教徒二千人。
二、 紫荆山一带“烧炭佬”近三千
三、 石达开在贵县纠合教徒千余人,到桂平整编,又收客家武装四五千人
四、 平南县教徒在花洲聚集千人
五、 陆川县教徒在赖九率领下,击败知府所统军队,前来会合,其数当不在少数
六、 博白县教徒由黄文金等率领渡浔江而来
七、 秦日纲在贵县龙山招募矿工千余人
八、 桂平县饥民数千
九、 贵县与土著械斗失败的客家武装四五千人,为黄文金、秦日纲所收
十、 武宣县也有数千教徒会师前来
到十月初一,杨秀清病愈,全面主持金田的军事工作。金田团营开始四下出动,频繁与团练和清军接战,小有斩获。广西清军准备镇压拜上帝教,候补知府刘继祖、桂平知县李孟群在新墟齐集兵马,水陆进犯金田,杨秀清指挥得当,清军大败而回。清军派出总兵周凤歧率黔勇二千进剿拜上帝教,同时遣“副将李殿元、署游击宋煜、署都司陶玉德带兵壮驻往,择要安营,实力协剿”洪秀全所在地山人村,团练也开始围攻。李殿元似乎并不知晓洪秀全藏匿于此,进攻力量并不雄厚,被胡以晃轻松击败,清军阵亡练丁四十八人,瑶丁八。胡以晃乘胜追击,“焚花良村团长陈宗淮家”报复⑩。
陈殿元在镇压三合会的战争中战功卓著,此时也欲彻底铲除拜上帝教武装。陈殿元擅能用兵,亲统主力近千人驻扎战线外围,张镛督团练扼住要地,监视胡以晃动向,而倪涛则亲统团练包围山人村。彻底切断了洪秀全、冯云山与金田总部的联系。洪秀全、冯云山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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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对话引自《天父诗》一百零八、九两首
② 这番君臣奏对可见《东华录》咸丰卷
③ 《李秀成自述》
④ 《平桂纪略》
⑤ 韩山文《太平天国起义记》
⑥ 《钦定剿平粤匪方略》
⑦ 姚莹《中复堂遗稿》卷五
⑧ 《天兄圣旨》
⑨ 《李秀成自述》
⑩ 《平南县志》
卷一补遗 粤湘火药桶
中国人研究历史兴亡治乱,结论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个凝结中国人数千年经验教训的结论,放到整个历史长河中,在以千年为尺度的文明演进整体态势上看,无疑是准确而深刻的。但若仔细考究具体的历史事件,事实却未必尽如此。以汉族内部的斗争为例,秦帝国的法家政治无疑是最严峻而不得民心的,统齐八荒的却是秦帝国,虽其仅历二世而亡;以民族战争为例,不管那位长发的歌王如何高唱雍正“得民心者得天下”,除非汉人有变态的被屠城爱好,入关清军的群众基础肯定不及朱明乃至李闯,爱新觉罗氏却终坐稳三百年江山,甚至还有人希望其“再活五百年”。历史的经验给了我们另一个结论,六国破灭,宋明衰亡,其原因并非所谓“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这些破灭的政权未必真不得民心,只是未能有效利用民力而已。
韩非子批判儒家施仁而不用法的政策时,有段精辟的论述:无论政府如何施行仁政,他们对庶民的恩义,也无可能比得上数十年养育之恩的父母。许多牛皮烘烘的战国青年,信奉各种奇谈怪说,又好穿着奇装怪服游历各地,如屈原诗“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巍”,如果再嗑上几粒摇头丸,差不多就是现代美国的嬉皮士。战国的老头子、老太太在家都很生气,但对这帮“礼崩乐坏”,无视父训母教的败家子完全没有法子。不过,只要老太太一哭着找到亭长大人,大人随便拿上条绳子把这不孝子捆送官府,他马上就服服帖帖,足见严刑峻法远比仁政爱民高效。
我们姑且把韩非子这个比喻变通一下使用:以父母的恩情威严,尚且不能驱使子女拦路打劫,那还有什么仁者能让老百姓跳出来干造反杀头的勾当呢?明白了这层道理,我们就能看清许多历史的真象。在不少反动统治时代,老百姓虽然抱有怨言,这种怨言和激愤,却很快就被统治者的军刀和马靴给吓退了,人终究是怕死的,只要统治者略加安抚,“做稳了奴隶”(鲁迅语)的草民也就安分了,对于挺身而出,反抗暴政的英雄,草民们只能默默地“精神上支持”。法国历史学家勒内·格鲁塞在名著《草原帝国》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蒙古兵想要杀掉一个中亚汉子,却没有趁手的刀,于是命令他站在原地不动,自己四下寻刀,半个时辰后蒙古人拿着刀子回来,那个懦夫还等在原地没有逃跑。这生动地诠释了四处屠城的蒙古马队为什么带着九万麻袋耳朵征服了半个地球。
如果历史总是这样,那这个世界就难免太可悲太绝望了。所幸历史也不时唱唱韩非子老兄的反调,以韩非子师兄弟的法家理论建立起来的秦王朝一夜之间淹没在两个卑微的劳改队长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吼声里。韩非子理论的失败,在于他忽视了人民深藏的勇气和理想,韩非子们自以为是地认为,人民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懦弱卑微。其实他们并不理解,中国人落寞而深沉的表情下,藏着两副历史的面孔,一副是在游牧马队的皮靴下战战兢兢的奴颜,一副则是“初随骠骑战渔阳,纵死犹闻侠骨香”的万丈豪情。
“得民心者得天下”的理论,离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其实只差一个注脚,那就是有理想、有信念,服从纪律、悍不畏死,同时具备高度的军事素养的群众。赤壁大战前,刘备过襄阳,跟从民众竟达十数万人,等若襄阳城所有军民都抛下一切,追随刘备和他的理想去了。刘备终成鼎足三分,不仅在于他得到了民心,更在于他得到的是忠勇侠义,光荣伟大的原生态汉人的民心,这是百万提着脑袋追求理想的民众。
太平天国这样一场大规模的群众运动,除了清朝统治者的残忍和腐败,造成极度的社会不公正和贫富差距外,还需要有一群勇敢而具有军事素质的群众,敢于挺身而出,反抗暴政。在十九世纪的上半叶,这个群众基础,在今天广西、湖南一带逐步形成。
清军入关后,清王朝为证明自己比朱明更适合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一面加紧钳制文化思想,一面也在着力发展生产,增殖人口,把人口的多寡作为政绩。先是康熙帝颁诏“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到雍正时干脆直接“摊丁入亩”,取消了人头税,农业社会,男丁就是生产力,“要想富,多生孩子多种树”,既然不交人头税,百姓自然不生白不生,大生特生,于是在清朝前半期,完成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膨胀,至道光二十年,官府登记的人口已达四亿。在工业革命之前,人口是衡量朝廷行政水平的指标,清王朝拼力增殖人口,最后却发现自己落入一个尴尬的局面,人多了,地却少了,国家的生产并没有跟上人口的增长,大批无地农民只得沦为流民甚至乞丐,仅首善之区的北京城就有乞丐十万,相当于一个欧洲大城市的人口。如果人多就是盛世,大约康乾年间是一个裤子都穿不上的盛世。早在乾隆年间,国家最盛时,已经有人进言皇帝“百病以人多为首”。(《清高宗实录》卷三三一)清廷解决人口压力的办法很单一,除了移民还是移民,移民运动一直贯穿清王朝三百年历史:早期因为四川等地遭到大屠杀而移民填四川,后期因为人口压力又大规模移民到粤湘黔等地。
长途移民无疑是一条血泪之路,清政府只好采取武力押送的办法。中国南方称上厕所为“解手”,正源于清朝移民路上,被捆绑的民众欲出恭都必须先向士兵请求“解手”。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人在抵制移民政策,这些人在失去土地后,甘愿成为“流民”,过着一种江湖放荡的生活。“流民”的存在,大大加剧清朝统治的危机。十九世纪早期,不少“流民”在三合会领导下流窜广西,以抢劫居民和武装打劫官府为生,他们甚至控制广西水道,收取保护费,过着一种类似海盗的营生,清廷称之为“艇匪”。 英国诗人拜伦有诗咏海盗,“广袤啊,凡长风吹拂之地、凡海波翻卷之处,这全是我们的帝国,它的权力横扫一切,我们的旗帜就是王笏,所遇莫有不从 ”,“姑娘们在海边,怀想着海盗”。某些有理想而富于文艺青年色彩的“艇匪”头目甚至做起了宋江梦来,三合会纷纷在广西、湖南发动起义,如雷再浩、李沅发,张嘉祥等。可惜梁山式的浪漫总敌不过满清的屠刀,这些起义都被清廷镇压了,只有张嘉祥把宋江梦做到了头,招安后摇身一变,成了大帅张国梁。
广西的土地问题由于移民潮,在全国显得格外突出。据崔之清先生的考据,一八五一年时,全国人口四亿三千万,广西人口约七百八十万,但全国人均土地只有一点七亩,而广西竟然仅一点一亩。中国最称盛世的唐贞观年间,每人能分到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相比之下,清道咸年间的农民真可谓无立锥之地。不光土地稀少,铜钱也在贬值,清朝前期一两银子折合一千钱,到了太平天国运动前夕,在广西出现一两银子换二千二百文钱的惊人局面。银贵钱贱,商业陷入混乱,商人纷纷破产,“向之商贾,今变而为穷民;向之小贩,今变而为乞丐”(《骆文忠公奏议》),农工商一齐崩坏,加以天灾,广西人都快活不下去了。清廷自述“广西山多田少,地皆涝确,物产甚稀。居民谋生无计,十室九空,冻馁难堪,盗心易动”(《粤寇起事纪实》)。李秀成自述其“家中之苦,度日不能,度月格(更)难”。在生活的重压下挣扎的广西人,喊出“在家做饥民,不如出外做流民”的呼声,然后他们又从流民变成三合会起义部队。
清廷在两广大肆撤防裁军,许多只会当兵的老兵油子无法谋生,只好混入三合会组织,做“山贼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职业军人加入组织,三合会叛乱声势大盛。“遣散之勇,半系无业游民,流入广西,剽掠为生,从此盗风愈炽”。(《粤寇起事纪实》)坐镇广东的总督徐广缙不但不支援自己有管辖职责的广西,反而依仗兵精粮足,以邻为壑,把游民和三合会乱党都驱赶入桂,广西三合会气焰更张。
不过,若要真正动摇清廷根基,这些会党流民显得未免太缺乏军事素养,也缺乏组织性。他们顶多成为太平天国运动的前奏和配角。光荣的反清任务,要等客家和土著的村寨仇杀,逼出军事化的客家农民来完成。
清王朝以孤儿寡母开国,统二十万八旗子弟入关,统治国内以汉族为主的数亿人民,犹如架扁舟航于怒海,稍不留意则粉身碎骨。有清一代,一直在汉族“反清复明”的会党叛乱中战战兢兢。国学大师钱穆说,因为统治基础薄弱,所以清代的政权建设,并无制度可言,着力处总归在防汉制汉的“法术”上。自康熙帝始,清廷在汉、回等族的纷争和汉族内部移民与原住民的斗争中采取不作为的政策。一方面因为清廷在社会底层统治力量薄弱,一方面他们也乐于见到汉族的反叛力量在这些斗争中消耗。在这种政策指导下,中国下层社会一直动荡不安,客家人与本地人的武装纠纷在湖南、广西等地更是越演越烈。
大量涌入广西开垦土地的客家人,与广西本地土著居民之间矛盾重重。广西土地本就不多,客家人与本地人经常为了夺佃、夺耕问题发生武装械斗。由于三合会叛乱的影响和军事教育作用,客家人和本地人村社之间惨烈的仇杀很快升级,广西、湖南农村社会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很快趋向军事化。除常见的土匪、会党外,乡绅们确信他们不能指望从贪污无能的官方得到援助,于是便建立了地方防御联合组织团,由它们来领导村社事务和动员民团。但“某些被称为团的民团本身与非法之徒毫无区别,一样趁机走私和拦路行劫” (《剑桥中国晚清史》上卷)。无论是士绅组成的团,还是三合会领导下本地人组成的堂,都严重的损害了客家人的利益。客家人在生存压力下,迅速的组织动员起来,开始发展武装力量。 “在本地人和客家人的争斗中,客家人有几种不利的情况。他们缺少本地财主们拥有的共同的家族结构,武装力量正是要靠宗族凝聚力才能稳定地维持下去;另外,他们还可能因分散居住(无核心可集结)而遭殃,这决定于他们的经济地位,因他们都定居在边沿地带的分散的小块土地上。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世代械斗期间,那些贫穷而无力防御的客家村社往往被迫离乡背井。虽然居住方式和财产都对他们的敌人有利,但共同的语言使各阶级的客家人在面临危机时得以团结起来组成一支可观的武装力量。在这种情况下,意识形态和方言使散居毫无防御的客家人能够应付四十年代后期的挑战,这时村社间的紧张关系已到一触即发的地步。”(迈隆·科恩《作为中国东南地区社会文化变种的客家方言》)
由于客家人之间缺乏血缘纽带的联系,使得他们的军事组织脱离血亲民团的原始形态,而极像近代国家常备军的组织形式。
客家人拥有正规化武装组织后,仇杀进入碉堡战的阶段,各个村落都在修建碉堡,挖掘战壕,“全民大练兵”,热火朝天。这样一来,广西的广大农村地区靠自己的武装实行自治,完全不受清廷的控制了。无论是征集赋税,还是维持秩序,地方衙门对这两项主要任务都无法有效地执行,这项权利,转到实力庞大的武装集团手中。广西等地的会党叛乱、武装仇杀,使得当地的居民迅速地适应刀头舔血的生涯,勇敢而粗暴,强大的村民自卫武装使他们对官府的蔑视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事实上,这个昏庸而暴戾的朝廷也确实没有任何值得重视的地方。尤其当仇杀发展到碉堡时代,广西、湖南边境的农民,其军事经验已远远超过多年未曾训练的绿营士兵,湘军、太平军的中下层领导,也在这些仇杀中,迅速的成熟起来。当日的粤湘桂边境,犹如一个火药桶,仿佛今日伊拉克、阿富汗一般。正如洪秀全诗所说“待到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坤乾”。广西、湖南的百万虎狼之众,只待一个纲领,一个偶像,将他们有效的组织起来,成为一股改定乾坤的巨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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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洪秀全诗
②《清高宗实录》卷三三一
③《骆文忠公奏议》
④《粤寇起事纪实》
⑤ 同上
⑥《剑桥中国晚清史》上卷
⑦迈隆·科恩《作为中国东南地区社会文化变种的客家方言》
卷一附录:
附录一 冯云山所拟订《十款天条》(引自罗尔纲先生《太平天国史》):
时时遵守十款天条十款天条是皇上帝所设。
第一天条崇拜皇上帝皇上帝为天下万国大共之父,人人是其所生所养,人人是其保佑,人人皆
当朝晚敬拜,酧谢其恩。俗语云:“天生天养天保佑”。又俗语云:“得食莫瞒天”。故凡不拜皇上
帝者,是犯天条。
诗曰
皇天上帝是真神,朝朝夕拜自超升。
天条十款当深记,切勿痴呆昧性真。
第二天条不好(粤语,不好等于普通话中不能)拜邪神皇上帝曰:“除我外不可有别神也”。故皇上帝以外,皆是邪神迷惑害
累世人者,断不可拜。凡拜一切邪神者,是犯天条。
诗曰
邪魔最易惑人灵,错信终为地狱身。
勤尔豪雄当醒悟,堂堂天父急相亲。
第三天条不好妄题皇上帝之名皇上帝本名爷火华,世人不可妄题。凡妄题皇上帝之名,及
咒骂天者,是犯天条。
诗曰
巍巍天父极尊崇,犯分干名鲜克终。
真道未知须醒悟,轻钱亵渎罪无穷。
第四天条七日礼拜颂赞皇上帝恩德皇上帝当初六日造成天地山海人物,第七日完工,名安
息日,故世人享皇上帝之福,每七日要分外虔敬礼拜,颂赞皇上帝恩德。
诗曰
世间享福灵由天,颂德歌功理固然。
朝夕饔飧须感谢,还期七日拜尤虔。
第五天条孝顺父母皇上帝曰:“孝顺父母,则可遐龄”。凡忤逆父母者,是犯天条。
诗曰
大孝终身记有虞,双亲底豫笑欢娱。
昊天罔极宜深报,不负生前七尺躯。
第六天条不好杀人害人杀人即是杀自己,害人即是害自己。凡杀人害人者,是犯天条
诗曰
天下一家尽兄弟,奚容残杀害群生。
成形赋性皆天授,各自相安享太平。
第七天条不好奸邪淫乱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皆姐妹之群,天堂子女,
男有男行,女有女行,不得混杂。凡男人女人奸淫者,名为变怪,最大犯天条。即丢邪眼,起邪心向
人,及吹洋烟,唱邪歌,皆是犯天条。
诗曰
邪淫最是恶之魁,变怪成妖甚可哀。
欲享天堂真实福,须从克己苦修来。
第八天条不好偷窃劫抢贫穷富贵,皆皇上帝排定。凡偷窃人物,劫抢人物者,是犯天条。
诗曰
安贫守分不宜偷,劫抢横行最下流。
暴害人民还自害,英雄何不早回头。
第九天条不好讲谎话凡讲谎荒诞鬼怪奸诈之话,及讲一切粗言烂话者,是犯天条。
诗曰
谎言怪语切宜捐,诡谲横生获罪天。
口孽既多终自受,不如慎密正心田。
第十天条不好起贪心凡见人妻女好,便贪人妻女;见人物产好,便贪人物产;及赌博,买票①、
围姓②,皆是犯天条。
诗曰
为人切莫起贪心,欲海牵缠祸实深。
西奈山前垂诰诫,天条款款烈于今。
① “买票”,是当时广东的一种赌博的名称,有山票、白鸽票等。徐珂说:“粤东有山票者,其注用千字文首篇一百二十字,较白鸽票多四十字,猜买者以十五字为限,每次开三十字,??取中字最多者得头彩,同中同分”。
② “围姓”,应作“闱姓”,也是当时广东的一种赌博的名称。郭嵩焘说:“粤东赌风甲于天下,名目至不可胜记。每届乡试年分,预卜述上姓氏多寡以决胜负,名曰榜花,亦名闱姓”(见《郭侍郎奏疏卷八》)。
附录二
冯云山、杨秀清制定的太平军军制(引自郦纯《太平天国制度初探》)
太平天国军制是冯云山仿周礼“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所设立,以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辖伍卒四人;五伍为两,设两司马一人,辖伍长五人,伍卒二十人,合计二十六人。四两为卒,设卒长一人,辖两司马四人,伍长二十人,伍卒八十人,合计一百零五人;五卒为旅,设旅帅一人,辖卒长五人,两司马二十人,伍长一百人,伍卒四百人,合计五百二十六人;五旅为师,师帅一人,全师二千六百三十一人;五师为军,设军帅一人,合计一万三千一百五十六人。又卒长、两司马都有正副,应再加六百二十五人,合计一军有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一人。
除正职的军人外,每军尚有办理军务,军需、军械、医务、刑律、文书的典官,计有宣诏书二员,掌全军册籍;典圣库、典圣粮、典买办、典油盐各二员,约等于出纳会计;典旗帜二员,制造旗帜;典炮二员,典铅码二员,典红粉二员,典硝二员,典铁匠一员,典木匠一员,典竹匠一员,典绳索一员,专管军械;典罪囚二员,专管牢狱,典刑罚二员,专管刑杖;疏附一员,专递文书;巡查一员,专司查察;内医一员,治内科,掌医一员,治外科;此外还有拯危急、理能人,功臣各一人,都是医护兵。
附录三
太平天国军令(《太平条规》引自《太平天国文献汇编》卷一)
定营规条十要
一 要恪遵天令。
二 要熟识天条赞美朝晚礼拜感谢规矩及所颁行诏论。
三 要练好心肠,不得吹烟饮酒,公正和傩,毋得包弊徇情,顺下逆上。
四 要同心合力,各遵有司约束,不得隐藏兵数及匿金银器饰。
五 要别男营女营,不得授受相亲。
六 要谙熟日夜点兵鸣锣吹角擂鼓号令。
七 要无干不得过营越军,荒误公事。
八 要学习为官称呼问答礼制。
九 要各整军装枪炮以备急用。
十 要不许谎言国法王章,讹传军机将令。
行营规矩
一 令各内外将兵凡自十五岁以外各要佩带军装粮食及碗锅油盐,不得有枪无杆。
二 令内外强健将兵不得僭分干名、坐轿骑马及乱拿外小。
三 令内外官兵各回道傍,呼万岁、万福、千岁,不得杂入卸与宫妃马轿中间。
四 令号角喧传急赶前禁地听令杀妖,不得躲避偷安。
五 令军兵男妇不得入乡造取食,毁坏民房,掳掠财物及搜操药材铺户并州府县司衙门。
六 令不许乱捉卖茶水卖粥饭外小为挑夫,及瞒味吞骗军中兄弟行李。
七 令不许在途中铺户堆煷困睡,耽阻行程,务要前后联络,不得脱徒。
八 令不得焚烧民房及出恭在路并民房。
九 令不得枉杀老弱无力挑夫。
十 令各遵主将有司号令分发,毋得任性自便,推前越后。
【卷二 地上天国】
第一章 金田举义
洪、冯二人被围花洲山人村,陈殿元以大兵驻扎思旺,地方团练云集花洲,形势危急。杨秀清手下细作将情报报到金田拜上帝教总部,杨秀清决议发兵迎主。此时金田也正受清军周凤歧部威胁,杨秀清机动兵力不多,决定派蒙得恩只以少数精兵发动突袭。平南县拜上帝教首领蒙得恩才智均难服众,但对花洲地形相当熟悉,为人也颇机灵,指挥小规模偷袭的迎主之战,得心应手。蒙得恩按杨秀清的授意,先率小分队从山道摸入花洲,查清清军兵力部署,并将各处关卡哨口位置绘制成图,杨秀清知悉情报后,挑选三千忠勇教徒连夜奔袭花洲。蒙得恩和其手下精干教众潜入清军营地,将各处“守卡及探信兵壮杀散”,三千主力分为两队,一队夺命狂奔,闪击李殿元大营,一队作为预备队,配置二线战场,占据有利地形。因哨兵尽被擒杀,李殿元全不知杨秀清所派大队人马已进入其腹地,蒙得恩偷袭得手。拜上帝教徒攻至李殿元帐前,吼声震天,清军惊慌失措,以枪炮胡乱还击,拜上帝教徒被清军火炮打死数十人,但实力未受损伤。蒙得恩按杨秀清计,消耗清军火药后,率队诈败。李殿元果率队来追,遭到拜上帝教布置在二线的生力军迎头痛击,溃不成军。蒙得恩乘胜追击,冲入清军大营,杀清将张镛,并分兵清扫战区内溃逃的团练。蒙得恩在思旺痛击李殿元,杨秀清则派出偏师分袭鹏化、罗掩,顺利接出洪秀全、冯云山。清军此时方知在山人村藏有拜上帝教巨头,知府陈瑞兰火速带大队来援。杨秀清令部队佯攻县城,与蒙得恩纠缠的清军纷纷回援,蒙得恩迅速率人马撤回金田,陈瑞兰扑了个空。在各路清军晕头转向之机,胡以晃迅速出动,扫荡清军在思旺势力,全面控制该地区,将财物归缴圣库充公,群众尽收入队伍。周凤歧大军逼近金田总部,胡以晃弃守思旺,回金田助守。
迎主之战,杨秀清第一次展现其卓绝的军事才华。杨秀清先派教徒拔掉清军哨卡,然后抄山道偷袭清军主力,部署得大胆而精细,极其类似现代的特种战争。在与清军主力遭遇后,又合理的使用预备队,逐次投入生力军,最大限度地发挥了部队的战斗力。在正面迎击清军同时,杨秀清派遣偏师扫荡清军势力薄弱的地带,接出洪秀全,在清军增援大至时,以偏师对清军实施战术欺骗,大部队则干净果断地撤退,不与清军精锐硬撼。整个战术环节周密而果断,尤其派遣才智均劣但熟悉地形的蒙得恩指挥特种作战,更显其知人善任之明。
李殿元丧师,思旺失守,周凤歧被迫集中全部实力进攻金田,在蔡村江与杨秀清、韦昌辉遭遇。拜上帝教沿蔡村江两岸,修筑工事,层层防御,清军一时难于突破防线。先前派往广西镇压拜上帝教及天地会叛乱的钦差大臣林则徐及时地病故于路,捍卫了民族英雄的称号,把“汉奸刽子手”的头衔留给了曾国藩。在继任钦差李星沅的布置下,清军以周凤歧正规军二千人居中路,刘继祖等团练为两翼,在牛田会齐,然后三路进剿。因与土著械斗失败的客家武装数千来投拜上帝教,为韦昌辉尽收。韦昌辉择其精锐,冒充团练,欺诈刘继祖,清军不曾防备,韦昌辉大军突起,将清军两翼斩杀一光,然后直取中路周凤歧。中路军黔勇二千是绿营精锐,视拜上帝教为癣疥小寇,十分轻敌,清将伊克坦布在战前就准备二百担绳索,已经预备献俘了。不料韦昌辉军大至,戎阵齐整,清军惊恐万分。萧朝贵也率兵合击,在望鳌岭将二千黔勇围困,七营黔勇不战而乱,四下逃窜,伊克坦布等清将多人被杀,“伊克坦布策马回走,坠于马下,贼取其首而去。千总田继寿、把总潘继邦、杨万福、刘洪海、保定清、何其壮、外委彭昌镛并亡于阵。”①蔡村江大战,清军锐气大挫,转入防御,“相与谋坚壁之守,不敢易言死地矣”。②拜上帝教连创清军,显示出比三合会更强的组织力和战斗力,一时间,三合会起义部队纷纷投奔拜上帝教,罗大纲,邱二娘,苏十九,张钊等都加入拜上帝教。洪秀全的方针则是,所有加入的三合会部队,都必须接受拜上帝教的信仰,接受教规的约束。因此除了罗大纲留下来并成为骨干外,其余三合会部队逐渐散去,张钊甚至成为拜上帝教的敌人。其实,三合会部队极其庞大,也很有战斗经验,他们缺乏的只是一个有效的组织形式和斗争纲领。三合会虽然没有冯云山、杨秀清等统率大才,冲锋陷阵的猛将巧将,为数却也颇不少。如果洪秀全能够在教义方面适当做一点让步,将会在初期十倍提升拜上帝教的战斗力。
道光三十年十月初十日,洪秀全三十八岁生日,拜上帝教举行恭贺洪秀全万寿的大典。洪秀全万寿,愁苦万状的阎罗妖道光皇帝却在内忧外辱中下了地府。拜上帝教宣称,洪秀全是太阳,普照万方,杨秀清是圣神风,萧朝贵是雨师,冯云山是云师,韦昌辉是雷师,石达开是电师,世界就是由这个神天家庭所庇护的,所以“凡属万国人民,均宜赞颂,以报天恩”。杨秀清下诏:“缘蒙天父、天兄大开天恩,特差真主降凡救世,诛灭妖魔,普天大下,凡属臣民俱宜感激涕零,以仰副天父、天兄差我主降凡之意。兹于十月初九(十)日,恭逢万寿之期,尔等为官为民,俱要多多采办宝物,先期十日斋(赍)献天朝,并具本章,以邀天贶。并于万寿前三日,一心斋戒,虔敬天父,报答天恩。”(大意是蒙上帝、耶稣开恩,派洪秀全下凡救世,大家都要在他的生日采办礼物恭候)经过教徒献纳,杨秀清、冯云山等人给洪秀全生日准备了一场宏大喜庆的万寿庆典。
万寿庆典上,洪秀全正式宣布,拜上帝教起兵反清,洪秀全自称太平真主,教徒组成的部队称太平军。洪秀全既已称王,那就不再是流窜的“教匪”,而是真正要夺取国家政权的“窃号之贼”(曾国藩语)了,清廷不得不调集精兵强将围困金田。清廷派遣《清史稿》所称“旧将中最负时望”的头号悍将向荣出任广西提督,与能吏周天爵等人联合指挥对太平军的剿杀。咸丰元年正月十八日,两军在大湟江口、牛排岭大战,太平军于竹林设伏,大败向荣楚军,但此后几次出击均皆失利,向荣因此得赐号“霍钦巴图鲁”。太平军被困乏粮,火药耗尽,于是乘虚突围,至武宣、象州一带与其他教众会师。二月二十一日,洪秀全抵达武宣东乡,改称天王,正号太平天国,以本年为太平天国辛开元年,蓄发易服,号令四方。
洪秀全立发妻赖氏子洪天贵为王储,称幼天王。洪秀全觉得洪天贵这名字比较平庸,不能体现天家威仪,更不能显示洪家受天父眷顾,“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显赫,于是洪秀全妙笔生花,点石成金,加一“福”字于其后,改为洪天贵福。某作家(余秋雨?)说,在越少的字里越能体现一个人的文字品位。洪秀全这一“福”字,向世人昭示了他与众不同的高雅格调。据研究太平天国的史学泰斗罗尔纲先生说,洪天贵福是个很聪明的儿童,连精通中西文化博学多能的干王洪仁玕,读书的本事也只有他三分之一。(《太平天国史》卷四十二:洪天贵福是个很聪明的儿童,精通中西文化博学多能的干王洪仁玕说他自己看一行书,洪天贵福已经看三行了。)依笔者见,聪明不聪明不太好评价,洪天贵福的诗文倒是大有其父之风:
如今我不做长毛,一心一意辅清朝。清朝皇帝万万岁,乱臣贼子总难逃。
哥别妹,妹别哥,别上天,无别魔。瞒天混杂是妖魔,妹大五岁手别摸,妹大九岁远别清。男行女行不同坐,妹长成时不相见,遵条分别福江河。③
册立洪天贵福之外,洪秀全设立百官:分封五军主将,以杨秀清为中军主将,萧朝贵为前军主将,冯云山为后军主将,韦昌辉为右军主将,石达开为左军主将;洪秀全又拜军师,拜杨秀清为左辅正军师,萧朝贵为右弼又正军师,冯云山为前导副军师,韦昌辉为后护又副军师。按冯云山制定的军师负责制,由正军师杨秀清主持一切大小军政事务,军师下属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每部十二员,共七十二员,主分掌国务;承宣二十四员,主发号施令。全国国务,各方向正军师禀奏,由正军师杨秀清发出诰谕指挥。在冯云山的设计中,国家元首是“主”,行政长官却是“军师”,为“朝纲之首领”,负责办事,“主”洪秀全则无事一身轻,独自偷欢。中国在朱元璋废宰相前,多数时期在行政上实行君相分权,严格区分皇室和政府,皇帝是国家元首,宰相则是政府的行政长官。皇帝任免宰相,但具体的行政事务如国策方针、官员升迁、钱粮差役、水利农桑,都由宰相实际负责,皇帝不得与闻。(唐朝中宗皇帝越过宰相,私授官职于亲信,发到地方的诏书不好意思使用朱笔封“敕”,改用墨笔,诏书的封条也只能斜贴着从宫廷的侧门发出,意思是让下面的官员马虎承认算了,被封的官员人称“斜封官”,极遭士林鄙视)此项制度的立意,在于皇帝世袭,难免出现不肖无能之辈,如勉强使其执政,不免祸害国家,而宰相由全国英才挑选,不称职还可罢免,政务交由宰相,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君权世袭的危害。明、清两代,政治腐败黑暗,正因朝中无宰相的缘故,黄宗羲曾说,“有明之无善治,自高皇帝罢丞相始也”,冯云山饱读诗书,对黄宗羲总结这一历史教训自然印象深刻,所以他创制太平天国,一意要恢复汉唐相制。但引经据典,太平天国高层的大老粗领袖多不明白,于是只得援引《三国演义》,刘玄德事事听从军师诸葛孔明的例子,将宰相名目,勉强改称军师。冯云山劳苦功高,又极富才干,在起义前也俨然拜上帝教唯一军师,孰料半路杀出杨秀清和萧朝贵,冯云山竟只混了个副军师,受杨秀清节制,真是倒霉到家了。所幸冯云山不好与人争胜,是天生的第二把手性格,坦然接受了杨秀清的领导地位,冯云山的胸怀,颇有古人之风。
万寿庆典,形势大好,洪秀全心情愉快,纳了二十一个新妃,合其先在大湟江娶的十四个小妾及原配赖氏,共设三十六宫,“母仪天下”。杨、冯、萧、韦、石诸人也纷纷与上百名女教徒喜结良缘。据被清廷俘虏的拜上帝教细作李进富供称,洪秀全、杨秀清、冯云山等六个王“每人妻妾三十六口”。
太平天国高层在宣布建号的同时,也在进一步整顿军队,为即将到来的惨烈战斗准备。大概在东乡广纳妃妾,太平天国众军师也感到自己精力衰竭,无心打仗。聪慧过人且勇于反省的军师们,立刻意识到性生活会使士兵意志消磨,丧失战斗力,于是以洪秀全为首高瞻远瞩地下达男女分营的命令,使士兵禁欲。洪秀全颁布军纪“别男行别女行”,禁止夫妻房事,夫妇要分营别居,男女私下约会一经发现即处以斩首极刑,虽夫妇也不得免。这项制度执行得十分严格,冬官右正丞相陈宗扬因与妻子同居,夫妻均被斩首。杨秀清的座宾卢贤拔,人称卢先生,因巡营时发现自己妻子,带入自己官邸相会二日而被判极刑,经杨秀清竭力开脱勉强脱难,杨秀清为保卢贤拔不得不假借天父下凡以枉法为由下令杖责自己六十下(老杨还真讲义气)。三军将士激烈反对男女分营,后来连洪秀全最宠信的重臣,每年生日给洪秀全保六次大媒的皇媒蒙得恩也在担任女馆头目时监守自盗,这项制度不得不在推行二年后废除。
男女别行的伟大制度,一直遭到晚清和民国时期的反动历史学家诋毁,直到文化大革命时期,我国学者方才拨乱反正,为洪秀全的此项政策翻案,至今我国史学界对男女分营的政策评价依然很高。笔者并不十分了解男女分营的伟大意义,查阅诸多雄辩的当代论文后方才恍然大悟,现摘抄一段雄文于其下,与读者共同学习,共同进步:
“一般认为,太平军举家投军,如果按照家庭为单位生活、行动,势必不能适应艰苦战争环境,尤其在行军、打仗时困难重重,导致耽误战局。严分男行女行,把整个队伍纳入战斗化的军事编制,按性别、年龄、专长分工,可以调集一切力量为战争服务,使不利因素转化为积极因素。因此,在敌我斗争的激烈阶段,大敌当前,为了战争凶恶的敌人,争取未来更加美满、更加幸福的团聚,他们是可以暂时服从革命所提出的要求,并愿意为将来的家室重聚,骨肉团圆进行坚决的斗争的……能够得到革命群众的拥护……是关系到农民军队能否保护人民,从而取得人民拥护的重大问题。洪秀全等严肃坚决,态度明朗,以天条、军纪约束将士,以三令五申地检查落实,十分必要和正确。这对太平军本身的纯洁,以及这支新兴农民军队在人民支持下生存发展,具有极为重大的意义。”④
可惜的是,洪秀全早生百年,没能读到这段字字珠玑的文章,以至于动摇了革命信念,过早地废除了男女分营的伟大制度,让后来人扼腕而叹。
①《浔州府志》
②《粤氛纪事》
③《太平天国史料汇编》卷一
④《太平天国战争全史》
第二章 周天师败绩
与昏庸懦弱的前巡抚郑祖琛不同,接替郑祖琛镇压太平天国的周天爵是一个具有暴力倾向的老顽固,作为帝师杜受田的门生,周天爵很有理学书生的死硬脾气,一直是清廷镇压流民叛乱的急先锋,在多年的斗争生涯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周天爵严密布置镇压太平天国的方略,但遭到钦差大臣李星沅和将军向荣的反对。战争里,中枢指挥得当,蒙得恩式的庸才也能建功,指挥不当,纵全军俱是韩信,也会一败涂地。李星沅、周天爵和向荣都是老于行伍的人,也都是自高自大的脾气,各自有一套用兵方案。小皇帝将三人凑成一堆儿,他们谁也不服谁,事权不专,指挥混乱,广西清军乱成一团。而此时,太平天国已经在三里圩准备一场规模空前的会战。
三里圩是一个适合出奇制胜的战场,这一地区多丘陵,村庄以棋盘状散布其间。太平军以奇兵占据丘陵,居高临下,控制各个战场,又以山为防,在各山口埋伏精兵,扼守进出战场的交通线。在这个沟壑纵横的战场上,太平军将部队主力分数队,在数条战线布置开来,形成大纵深防御阵地,清军既难包围,又无法正面突破。
除了依托地形设防,杨秀清还派出富有权谋心计的部下,查探地形,然后驱使大量精壮男丁,对地形进行改造。太平军先挖断了防御上兵力难敷的交通入口,如紫荆山西面的山路,又使用炸药迫使河流改道,阻挡清军进犯。杨秀清和后来太平天国的老对手曾国藩一样,极其重视阵地工事的修建。他在预备作为战场的村庄,修筑大量工事,防御工事的严密令人惊叹,其“房屋之外,必筑土墙,墙外开壕;壕外又立木墙,木墙外又开重壕。外钉木桩,木桩前立交叉竹签”。①在石达开的推动下,太平军也十分重视火炮的使用,石达开先前已在家乡铸造大量铁炮,如今派上了用场。杨秀清下令在各丘陵的“山麓厚筑土墙,排列炮位”,为防止清军偷袭炮台,又在炮台对面“多插旗帜,以为疑兵”,同时在炮台前的隘口设防,“于隘口山路陡绝处,堰掘深坑,遍埋竹签”。三里圩虽无坚城,仍被打理得铁桶一般。
后来因“天京事变”臭名昭著的韦昌辉是此次会战前敌总指挥,杨秀清则率大队人马屯其后,作为战略预备队。两线部队依托先前构筑的防御阵地,构成一个方圆三十里的庞大口袋阵,“贼踞东乡之村,头村为韦逆之大渊薮。其地西至东岭、三里圩,有三十里”。②按杨、韦的作战计划,以东岭、三里圩作为守卫东乡腹地的门户,韦昌辉率精锐部队在此拒敌大队;以台村、灵湖一带淤积的烂泥田作为关栏,靠天然路障限制清军于阵地之中;以山鞍岭作为域限,石达开率兵千人在此依托炮台要塞,阻击清军;而莫村一带则由杨秀清亲率重兵埋伏,等候深入的清军,也随时增援各个战场。各战场彼此呼应,作战体系天衣无缝。
焦急暴躁的周天爵因与李星沅失和,独自赶赴前线决战太平军。周天爵读书读得脑子进水,居然相信说书人岳珂杜撰的岳爷爷朱仙镇“八百破十万”的小说家言,随身只带了一百团勇,在路上又临时招募一百人。岳武穆八百破十万,周天爵今日准备两百破二万五。依笔者看,这病得不轻的周天爵不该学岳武穆的朱仙镇,他应该去学通天教主的朱(诛)仙剑,然后改“爵”为“师”,更名“周天师”,连两百人都不用,单枪匹马,周天师立斩洪、杨“妖魔小丑”于马下。
“刘项原来不读书”,老百姓大概是不会看《封神演义》的,“周天师”手持诛仙剑赶到武宣县时,全县百姓因惧兵火早逃窜一空,只余才看完“万仙阵”一回的知县刘作肃独守空县。“周天师”问他“有何准备,答云'只有一绳’,则大哭”。③周天爵犹嫌兵勇太多,不能成就本天师超越岳飞的功业,于是分兵一百给刘作肃守城,自率一百人破敌,“留兵五十名、勇五十名守、其一百名赴前扎营赴敌”,众军“皆失色”。周天爵天师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下令“违我制者斩”,气势汹汹的杀向东乡(这老书生实在迂腐顽固得可笑又可敬)。
韦昌辉统率二三千太平军与周天爵的百名诛仙小队遭遇,周天师自是神勇无比,只是其部下未曾接战就大溃而逃。先前向荣听闻周天爵百人大军开赴前线邀击太平军,大惊失色,督部下二千楚勇“一日夜走二百余里,十五日申刻”终于及时赶到救下“犹气定神闲”的周天师。此时洪秀全也在前线,洪素闻向荣善战之名,命韦昌辉率队撤退。李星沅得向荣报,急令秦定三、李能臣分别带黔勇、滇勇五千人增援,周天师从神话回到现实,也抽调壮勇、瑶勇数千及李孟群手下团练助战。
向荣因见前日太平军望风撤退,不免自大,仅带六百人就出阵挑战。不料关键时刻,部下居然想谋害向荣,四下跑散,丢下他和几十名亲兵被困在阵中。周天爵提新来增援的二百东勇和自己带来的二百士兵前往救援。东勇勇猛冲锋,周天爵的部下却如见鹰之雀,裹足之羊,无人向前,虽周天爵手刃逃兵二人,“亦无应者”。于是太平军都集中攻击周天爵,周天师自恃诛仙剑在手,却无所畏惧地抽起烟来。“贼皆聚击于我,炮子如雨,我仍吃烟”,服侍他的人却不知天师老爷子有大神通,吓得屁滚尿流,“点火者按不住烟窝,而抬轿者后二人起不来矣”④。所幸东勇骁勇无比,周、向二人终于突围。
秦定三等人带大队援军赶到,清军兵力过万,势力强雄,准备一举歼灭太平军。为了讨论如何进攻,清军统帅又吵作一团:周天爵骂李星沅,向荣骂周天爵,周凤歧骂向荣,李能臣既骂周天爵,又骂向荣。主帅吵架,士兵也没闲着,黔勇和楚勇直接找了个场地开练。
经过激烈的争吵和漫骂,清军统帅部勉强通过了周天爵的四路进军的方针:一路是刘继祖统率从太平天国反水的天地会头目张钊的“大头妖”攻击东岭;一路是张敬修的东勇攻打召村,并接应刘继祖;一路是向荣的楚军自西攻打三里圩;一路是秦定三的黔勇自北攻打三里圩,同时分兵抄袭太军后路。四路兵计六千人,周天爵设立督战队,专斩临阵逃脱的士兵。除正面进攻的六千人外,他还调来四千部队作为预备队,清军合助战团练近二万,二倍于太平军,会战空前。
韦昌辉侦察清军虚实,自知不敌,速求援于东乡总部。洪秀全紧急动员,将东乡男丁全部编入部队,连夜与冯云山驰援前线。太平军将主力分批投入使用,先派出一部分军队监视秦定三,阻挡其与各路清军会师,其余各营轮流出动,既保持体力,也隐瞒军队实力。周天爵果然中计,率水勇数百发动进攻,刚进入战场就遭到冯云山所派遣的二千余人围困。周天爵以为太平军不过区区数千,且已尽集于此,于是令张敬修不要攻打召村,火速赶来救援。太平军又出动预备队数千,围困张敬修,向荣无可奈何,也放弃原作战计划,前来会战。向荣本来以为三路清军会集于此,足够以数量优势压倒太平军,谁知道杨秀清的总预备队赶到,又将向荣裹于包围圈内,清军全部落入口袋大阵。
清军与天地会作战,一直倚仗火器远放,不与其近战。杨秀清、韦昌辉早琢磨透了清军这个弱点,设计出相应的战术训练太平军。太平军先以火罐投入清军阵营,扰乱清军的队伍,使其不能从容列阵放枪;然后用木石搭架,支上藤制盾牌,宛如坦克一般,抵挡清军的炮火枪弹,掩护士兵冲进清军队列近战。在近战中,太平军放弃传统近战武器大刀、短矛,改用罗大纲、洪大全等天地会旧部设计的“竹针”。竹针长丈余,头部绑上尺许长的铁尖,由两个人前后交持,躲在藤牌后面专刺敌人胸部,清军身无防具,被打得落荒而逃。
太平军边冲锋,边唱颂拜上帝教赞美天父、天兄和教主洪秀全的诗歌,在狂热的宗教信仰的躁动下,“视死如归,赤身赴敌”,勇猛得超出了清军的想象。清军统帅甚至怀疑太平军士兵吃了迷幻药,“吃迷药,受创不知在己,死而后已”。
战至天黑,清军终于不支,大败而归,这场动员数万人的空前惨烈的决战,以太平军获胜告终。
周天爵等为毕其功于一役,动员了数省精兵,仍不免一败,他们不得不承认,遇到了前所未见的高明对手。周天爵的评价尤其深刻:“军令死一队长,则一队全斩;又饮以药水。其剽忽不及闯、献,而深沉过之。综观所有大帅,无与敌者!嘻!莫非气数也夫?”周天爵虽然妄图一百破二万五,有点迂憨可笑,见识却是不差。他已经看出太平军以如同战国时秦军一样的铁的纪律部勒,已不同于历史上其他造反大军,如李闯王,张献忠般的乌合之众,仅靠血气之勇(剽)和流动战术(忽)作战。杨秀清统率下的太平军,不是乌合的“流贼”,而是坚重深沉,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职业军。在连番挨打后,周天爵彻底服输,认为这支军队是清廷不可战胜的。至于他将太平军狂热的宗教信仰理解为吃药并上奏朝廷,则未免流于搞笑。(周天爵的奏报,大都有一股赵本山味)
三里圩大败周天爵,避免了太平天国政权被扼杀于摇篮中,也使杨秀清在军中的地位更加牢固。这个农民出身的天才,此时已完全证明了他卓绝的治军才华。严格挑选训练部队,大量派出斥候骚扰侦察,注重防御工事修建,根据战场合理配置兵器,正面主力决战与战场欺诈结合,逐次投入预备兵力,以根据地为依托,迎敌于国门之外:这几条杨秀清式的战法,在天京变乱前,一直被太平军上下遵守,使得太平军长期保持与湘军精锐不相上下的战斗力,在兵力相当甚至少于清军的情况下,屡屡获得胜利。可惜冯云山、杨秀清死后,这些战术方针被执掌军权的石达开等人尽弃。太平军疯狂扩军,军法废弛,畏惧阵地战,专好流窜作战,又重新回到李闯、黄巢的“流贼”老路上去,以至于百万大军,尽为曾国藩数万人所破。此为后话。
周天爵屡次大败后,不做天师,专学兵仙。周天爵研究“兵仙”韩信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战术思想,提出一个周氏“坐战”策略。传统“坐战”,无非就是修碉堡、挖壕沟,设立炮台,围困死守,绝不出战,一直等敌人粮尽突围再行歼灭。周天爵的“坐战”又有其惊人的创新:他挖掘壕沟,修筑要塞,不但要围困太平军,更要使清军一同被围困在战区内,用“四面皆厚墙深壕”使得敌我两方“死即同死,生则俱生”。通俗了讲,就是哥几个全都困在这里,谁也出不去,都别当逃兵,要死一起死,置之死地而后生。修碉堡断自己的退路,实为军事史上一大奇谈,周天爵搞笑功力竟深厚至此。
周天爵的“坐战”策略,除了将清军也困入阵地的做法,其他倒与后来湘军的围城战术暗合,都是以蛮破巧的路子。太平军被“坐战”的清军碉堡、壕沟围困,虽然军无大损,但数万人困坐一隅,后勤却发生了困难,粮食尚足支,最缺的是食盐、洋烟。本来冯云山制订的十款天条是禁止教徒吹洋烟的,太平军统帅也以身作则,上行下效,风化肃然。问题就坏在清妖头目周天爵太不是东西,居然在两军对阵时抽起烟来,而且这老清妖抽烟居然抽得十分有型,一杆烟枪用得光彩照人、威风八面,如武侯诸葛亮临世,汾阳郭子仪重生。太平军见清妖头目巨酷无比,士气尽为所夺。不得已,洪、杨、冯、萧只得也学周天爵抽起烟来,反正都是吹烟,要吹不如吹洋烟。太平军上下见主帅吹起洋烟,潇洒胜过周天爵,于是斗志昂扬。从此洋烟就成为太平军必备的战略物品。太平军派出精干士兵,偷越“大头妖”张钊防守的黔江,购买食盐、洋烟,因购买洋烟、食盐,前后损失士卒数百人。周天爵上奏咸丰皇帝,“凡拿获二十余匪讯供,俱系偷买食盐之人,屡杀屡出,皆因无食盐、洋烟之故”,“皆因争渡、截杀、轰击、淹溺者数百人”。
周天爵见太平军急切寻觅烟、盐,暗中使坏,“差人售入毒盐六石”,毒害不少太平军战士。其于洋烟无法下毒,不能加害太平军高层领导。即便如此,太平军士兵也已经骚乱起来,军心动荡,开始有士兵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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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贼情汇纂》卷四
②《东华录》咸丰卷载周天爵奏
③周天爵《致周二南书》
④同上
第三章 死战还是混战
清军屡吃败仗,清廷意识到太平天国是威胁其统治的劲敌,立即加大会剿力度。咸丰帝将作战不力的提督闵正凤发配新疆,又调派大批精悍兵将入广西。湖北盐法道姚莹、江淮杨道严正基两名干练能臣被派往广西帮办,广州的火器专家乌兰泰也以副都统身份到前线参战。乌兰泰自恃其火器威力尤胜周天爵的诛仙剑阵,随身只带了二十名八旗火枪兵。清廷将广西清军的指挥级别大大提升,任命首席军机大臣、文华殿大学士赛尚阿为钦差大臣,赴广西协调作战。清承明制,不设宰相,大学士空有宰相之名而无其实,首席军机大臣握宰相之权而无其名。赛尚阿身兼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是“真宰相”,人称“首相”赛尚阿。“首相”赛尚阿亲赴前线,意味着剿杀太平天国,已成为清廷生死存亡的关键。
赛尚阿是满州正蓝旗人,中过举,有文化,在道光时颇受历练,是满州亲贵中相当能干的大臣。赛尚阿亲赴广西督军,清军前线粮饷增援自然源源不断,云贵总督张亮基、湖南巡抚骆秉章、贵州巡抚乔用迁、两江总督陆建瀛奉命以云、贵、湘、皖精兵增援广西战场。赛尚阿尚未抵达广西,四省精选锐卒四千已开到。为解决粮饷问题,户部加拨广西白银一百万两,咸丰帝也慷慨解囊,从皇室的内库拨帑一百万,襄赞前线,并下令各省对广西前线所要的军饷,优先供给。三里圩决战,名将向荣几乎被生擒,负责军务的李星沅吓破了胆子,声称“此贼非眼前诸公可了”,“贼氛方炽,军事多艰,非不才所能负荷”,虽然增援不断,犹嫌兵力不足。于是咸丰又从江南搜刮盐税六十万两劳军,分三次抽调川军四千增援,广西清军总数达到四万余人,仅武宣县就有正规军七千、团练近万。
兵越多,事越多。各地开到广西的援军,没有和太平军打仗,反而自己干起仗来,“楚兵和黔兵不和,镇筸兵又与常德兵不和,兵与勇不合,东勇又与西勇不和”①,最悍的是东勇,在“坐战”的战壕里和太平军战士混得熟了,居然私自接济太平军食盐和洋烟。李星沅日夜忧惧,还未等到赛尚阿赶到交接,就死在任上。
清军乱作一团,太平军也度日如年。凌十八率教徒万人前来会师,太平军抢渡黔江迎接,结果遭到清军拦截而失败。太平军内部混乱日益加剧,有些被严令变卖家产烧毁房屋的教徒开始后悔,暗地里煽动叛乱;某些久困的太平军部队渐渐违背军令,纵兵抢掠乡民,然后又相互为了争夺战利品厮杀械斗。敌我两方都处于迷乱中,谁先稳定下来谁就获得胜利。杨秀清先代天父传言:“我差尔主下凡作天王,他出一言是天命,尔等要遵。尔等要真心扶主顾王,不得大胆放肆,不得怠慢也。若不顾主顾王,一个都难也”,“天降尔王为真主,何用烦愁胆心飞”②。
一味靠封建迷信来鼓动士兵,绝不是长久之计。教徒的宗教狂热是一时的。中国人不是阿拉伯人,在经历残酷的战争和死亡后,没有教徒还会为那个虚无飘渺的天堂卖命。形势逼迫太平天国,必须从虚无的宗教说教转移到世俗的政治来,太平天国的领导必须让教徒看到现实的利益,给他们一个可以切实追求的俗世,而不是继续用上天受封之类的鬼话忽悠。
萧朝贵代言的天兄及时下凡,对教徒“讲道理”:“要守天条,要遵命令,要和摊兄弟……不得入村搜人家物,打仗不得临阵退缩。有银钱须要认得破,不可分尔我。更要同心同力,同打江山,认实天堂路来跑,目下苦楚些,后来自有高封也” ③。
太平天国的“小天堂”理论就来源于萧朝贵这段话。这是太平天国的在理论上的一个重大转折:在天父皇上帝所执掌的彼岸世界 “天堂”之外,拜上帝教宣布在人间也要建立一个“小天堂”。太平军将士参军作战的驱动力,从纯粹的追求灵魂救赎,转变到了要在人间打下江山,建立自己的天堂。他的目标更明确,目的更塌实。特别是萧朝贵给全军将士许下“高封”,允诺在打下江山后给予高官厚禄,打天下坐江山,这比神秘虚无的天堂有吸引力得多,太平军的士气重新振奋起来。在杨秀清等人率领下,太平军成功突围转战象州,将主力转移到中平一带。只可惜凌十八的部队最终被清军剿灭,不少将领降清。这中间有一个后来成了战功赫赫的民族英雄,即镇南关抗击法军的冯子材。
乌兰泰空手套白狼,几番奏报忽悠咸丰,将黔勇五千人的指挥权拐骗到自己手中,又和向荣联合排挤掉周天爵,成为广西最大的军阀。乌兰泰自以为才华过人,更兼八旗火枪兵在手,誓要一战扫灭洪、杨。他的上司赛尚阿却没这样的信心,堂堂首相,辞别帝都居然惟恐一去不返,死于广西,在大学士卓秉恬的饯行宴上老泪纵横,再演孔明别后主,“今当远离,临表涕零”的历史话剧。诸葛武侯志虑忠诚,换得“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的美名,赛尚阿东施效颦,一把老泪,被当年流窜京师的八卦天王曾国藩讥为“千金之弩,轻于一发”,成为咸丰初年官场最惹火的笑话。
乌兰泰与石达开炮战,双方各死了几十个炮手,乌兰泰大吹法螺,自称火器无敌,用古龙式的笔法上奏咸丰帝:
“血路

毙数十人!!!!!!!”
乌兰泰急欲把奏章变成:
“血海
轰轰轰
毙数万人!!!!!!!!!!!!!!!!”
于是着急地策划进攻。按他的策划,他自统黔兵五千驻扎罗秀,向荣楚军五千驻扎桐木,周天爵三千老弱镇守象州,王锦绣驻大樟,也派兵二千,共出动一万五千人,三面围攻中平。尚未开打,各位大帅再度在参谋会议上互掷杯子,大打出手。最终周天爵被向荣、乌兰泰联手制服,同意让清军士兵从“坐战”的壕沟撤出,采取向荣提议的“中心开花,四面合围”的战术,逐步清扫外围战场,慢慢将太平军压缩到核心,用重炮轰击,然后大队人马配合内线团练一拥而上,彻底解决战斗。向荣的计划很不错,但清军效率极低,还在争吵间,洪、杨已经打算先发制人了,清军犹如一只昂起头准备攻击的鳄鱼,还未张口就挨了一闷棍。
太平天国完全不顾天兄耶稣基督“打了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转给他打”的教诲,反而“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周天爵卖毒盐给太平军,太平军则还之以毒糖水,韦昌辉亲自负责下毒事务,派出士兵冒充村民四下兜售毒糖水,“兵行各路,有卖粥、食糖水,一切我兵买食辄中其毒”④。毒倒多名清军后,太平军大队出动,放过骁勇善战的向荣,直扑驻扎独鳌岭的乌兰泰。贵州来援的总兵重纶不敢迎战,告病休假,乌兰泰独自上阵,布三道防线。太平军中伏,被抬枪、土炮打死近百人,于是撤退。乌兰泰大喜,率队追击。太平军虽退不乱,前队撤退,后队则在炸炮的掩护下往前冲,与清军对敌,等撤退的队伍在后方布置防线,再行撤退。如此交替往返,边战边退,将清军引至梁山村。乌兰泰伏兵制敌,太平军也“英雄所见略同”,梁山村一带埋伏四起,将乌兰泰围困。双方正交战间,太平军士兵七人冲入驻扎隘口的贵州威宁兵防御的炮兵营地,一千清军居然四散溃逃,太平军七人继续猛追,威宁兵被逼无奈,纷纷跳山逃命,上演七个人追着一千人跑的惊人景象。更有甚者,逃不掉的威宁兵居然“有跪受贼刃者”,清廷腐败,居然治出如此“雄兵”。
威宁溃兵逃入乌兰泰的阵地,清军大乱,被太平军赶至河中,斩杀淹没数百人。乌兰泰欲整兵再战,他的士兵却都躲了起来,四下寻找,才在西北面树林发现“威宁官俱伏藏在内”,“后令兵尽力寻找,署副将佟攀梅、游击庆禄,自己将顶戴摘去,跪见大哭”。乌兰泰百般恐吓,才有三四十人爬出来,仍然两股战栗,不敢动弹,乌兰泰羞愤难当,几欲自杀。太平军打败乌兰泰后乘胜攻击向荣阵地,向荣早有准备,将部队分四批轮流出战,战至天黑,太平军体力不支,被向荣杀败,清军捞回一些面子。
乌兰泰大败后,向荣又发起数次进攻。向荣始终心灰意冷,不出真力死战,每次出兵不过一二千人,把总熊士贵被打死后,清军全线放弃进攻战略,继续“坐战”,太平军也一时难于突破,战斗陷入僵局。相持间,钦差大臣赛尚阿率侍卫开隆阿、总兵长瑞、军机章京丁守存、步兵统领联芳等皇帝身前当值的满人班底,手持皇封的“遏必隆神锋握胜刀”赶到桂林。一同到达的还有川、鄂等地援军数千,最难得的是咸丰皇帝派出了皇室的子弟兵八旗部队千人。赛尚阿又奏调其最为赏识的原浙江秀水知县,丁忧在家的湖南新宁县举人江忠源到广西听命。
战斗打了这许久,清廷真正的超一流名将,湘军祖师爷江忠源终于登场,可惜,这时的江忠源,是个手头只有五百团练的闲散官员(江忠源虽功勋卓著、名满天下,然其毕生用兵,合团练竟未出三千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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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姚莹平贼事宜状》
②《天命诏旨书》
③同上
④《向荣致乌兰泰函牍·一》
第四章 第一座城池
咸丰元年六月,江忠源至中平参战。此时乌兰泰新败,犹心惊胆寒,向荣虽偶有小胜,但一味消极避战,双方相持不下,前线清军士气低落。江忠源楚勇五百人,衣甲不全,形如乞丐,竟突出清军防线,逼近太平军营垒扎寨。向荣等皆以为江忠源轻浮子弟,全不知兵,必为太平军所杀。石达开“轻其少,且新集,急犯之”①。楚勇坚守营寨不出,藏于墙后以抬枪、鸟枪还击,待石达开突至营门,江忠源横刀跃马,率楚勇突然冲出,与太平军展开惨烈肉搏。楚勇奋勇当先,石达开惊慌撤退,江忠源穷追不舍,一战斩首数百级,“一军皆惊”。向荣、姚莹、乌兰泰等自是十分敬重,有军务必先入其帐咨询,“事必谘而行”,姚莹更作书达洪阿,嘱其凡事请教江忠源,“浙江秀水县江忠源,为人甚有见识。倘二弟见之,不妨咨访采纳,必能有益也”② 。
江忠源在中平屡挫石达开、韦昌辉,杀敌甚多,“累功赐花翎”。某些战史不顾事实,讳胜夸败,把江忠源蓑衣渡会战前从军行状一笔抹杀,以至于闹出前书“江忠源六月到军”,然后人间蒸发,后又书 “十一月,江忠源方带楚勇五百姗姗来迟”之类笑话。
赛尚阿将行辕设在桂林,就近指挥。当朝首相,本事比天师周天爵、老吏李星沅还是大些,更兼姚莹、严正基、江忠源等能臣襄助,清军在前线渐渐有了转机。赛尚阿是文臣,先从整顿吏治入手,将地方不法贪官和作战不力的将领统统革职拿办,又着力协调前线各将帅,使得前线指挥步调一致。经赛尚阿整顿,清军士气略有转变,尤其赛尚阿督师,事权不专的状况改变。清军采取齐头并进、密集靠拢、步步为营、稳打稳扎的方针,多路进军,不求其速,但求其稳,清军开始取得重大进展。尤其向荣一军,屡屡攻太平军得逞,洪秀全等在中平呆不住,迫不得已突围回师金田。回师路上,洪秀全旧仇新恨涌上心头,又分兵扫荡拜上帝教初兴时抓捕洪秀全、冯云山的团练王作新,王氏子侄辈战死四五人,王作新独自脱逃。清军沿途追击洪秀全,未有大成效。江忠源认为,太平军屡屡突围成功,在于清军只敢追尾而不敢打头。向荣等只能远远蹑太平军之后,寻机歼其后队,其大队主力则任之扬长而去。如能令向荣统兵打头,截住太平军大队,乌兰泰追尾,夺取粮草辎重,江家子弟兵再从旁腰斩其队伍,洪秀全必为所擒。江忠源用兵自是十分高明,却没有考虑到清军的实际。绿营暮气沉沉,久无斗志,如何敢与太平军势如疯虎的突围前锋捉对厮杀?至多尾衔其后,杀几个妇孺冒功领赏。何况太平军在中平突围的前部军队指挥,是骁勇善战的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向荣、乌兰泰只好转去招惹后队文弱的洪秀全、冯云山了。
洪、杨率部转移到紫荆山地区,在新圩等地连番血战。向荣一改初来颓唐之势,攻势连连。赛尚阿手握“遏必隆”刀,有权“便宜行事”,可阵前杀将。前线清将勉力向前,一改互相倾轧、各不应援的作风,全力配合向荣出兵,两万清军同心协力,与太平军苦战。杨秀清率少量兵力屯莫村,萧朝贵、胡以晃、韦昌辉扎营蔡村江,号称三万,但妇孺占全军半数。杨秀清之前在蔡村江一带修建大量工事,此时派上了用场。杨秀清自恃先前在此地靠工事连挫清军,不免骄傲轻敌。清军以人海战术临敌,数万人铺天盖地而来,前队方却,后队又来,弄得太平军疲于奔命。两军多次接战,互有伤亡,向荣遂改变战术。向荣以少量精兵从小道迂回渗透,深入太平军腹地,进行骚扰破坏,正面则仰仗人力、物力优势,实施“滥战”:清军分无数股,在太平军阵地上任意选择若干突破口,进行毫无章法的胡乱攻击,能攻则攻,不能攻就掉转头,换个突破口再行攻打。太平军若率队杀出,向荣、乌兰泰即以密集的“炮子”攻击。“滥战”在太平军漫长的防线上此起彼伏,昼夜不休。此战术收效极大,杨、韦、萧、石夜夜不得安眠,痛苦不堪。姚莹、江忠源发动心战,派出大量细作,潜入太平军战区下毒、埋雷,四下散布洪秀全遭毙,数十万官兵封锁战场的谣言,制造紧张气氛。太平军人心惶惶,刚被“小天堂”、“自有高封”鼓动起来的军心又濒涣散。
向荣的“滥战”造成一个大兵压境,清军动以十万计的假象,许多太平军士兵开始从前线逃亡。据太平军俘虏供称,“黄老二、黄世隆向说,现在又无盐食,总在六月初旬有月亮时,总要窜回……当初众人信他说拜了上帝,可消灾难登天堂。拜了之后,因有众属在他手,不敢逃出。小的并没妻子,因出来没有生路,也只好随他”,“小的知道跟错他们了,盐也没得食,钱也没得使,他们头子尽自己快活。”③
“天父”、“天兄”频频下凡,批评教育教徒中蔓延的投降主义,又再次申明了军纪。杨秀清决意打几个胜仗鼓舞军心,亲统精兵发动攻击,将乌兰泰军击溃,但随即遭到向荣、刘长清袭后,不得不退回阵地。赛尚阿发现太平军死守当地,是要等候水稻成熟收割补充军粮,于是下令三军务必要在稻熟前攻占阵地。向荣屡次与杨秀清争锋,渐渐熟悉杨秀清的战术。趁大雾天气,向荣率领军队猛烈攻击萧朝贵设防的峡谷,双方各用鸟枪、抬枪、火炮攻击,杀声震天。在“遏必隆”刀的威吓下,向荣楚军奋勇争先,杀败萧朝贵,夺取峡谷,继而与韦昌辉部激战。在向荣吸引太平军注意的同时,刘长清率领善攀岩的川兵沿要塞双髻山西北小道潜至鹞婆岭,“乘高轰击”。清军两路夹击,太平军阵势大乱,向荣一战而夺双髻山、猪仔峡,战线推进到太平军防区腹地,视野开阔,被阻挡于峡谷外的八千援军得以开进战场。
两大要塞失守,洪、杨极为震怒,连夜派兵争夺双髻山。此时向荣楚兵锐卒千人已建立牢固阵线,又拨皖兵五百,扼守刘长清攀缘的小道。太平军因是仰攻,被向荣据险杀败。杨秀清连吃败仗,将怒火全撒在部署于平地的清军达洪阿部身上。达洪阿向来好着奇装怪服,以炫耀自己在军中独特的地位,于是太平军集中攻击达洪阿耀眼的黄马褂。达洪阿被抬枪击伤马匹,杨秀清手下常败将军乌兰泰赶来救援,再次毫无悬念地被杀败,达、乌二人丧师殆尽,仅以身免。
太平军虽痛歼乌、达两个难兄难弟,但要塞尽为向荣所夺,眼看是守不住了。赛尚阿奏称:太平军“腹背受创,闻其火药将尽。前二十七日贼败后,多匪跪地,高呼上帝救命。有私行逃出者三百余人……其穷蹙之势已极”。上帝没有来救命,向荣却越益凶猛,水稻是割不成了,洪、杨只得准备突围,转到杨秀清的处女战爆发地思旺去。
太平军窘蹙,正是清军进攻的大好时机,谁知清将之间被赛尚阿强压住的相互倾轧势头因为向荣的成功再度高涨。旗人巴清德一力掣肘,不欲使向荣得成大功,上书“五不可”,与向荣争辩。巴清德是个智商低下的旗人乡巴佬,入关多年后,清廷的文书早改用汉字了,巴清德居然还说着不流利的汉话。向荣被他的满汉杂交的鸟语气得肝火大旺,卧床不起。
经赛尚阿一力调解,清将勉强达成一致。向荣养好病后,又再度上演猪仔峡的戏法,在大雾里攻击太平军新建成的要塞风门坳。向荣连攻数日,终于冲上高地,杨秀清的防守已较猪仔峡大有进步,太平军并未溃败,与清军相持七昼夜。洪秀全下令放火烧山,谁知皇上帝打了个喷嚏,刮起了南风,风助火势,大火反往太平军阵地扑去。熊熊火光照耀下,太平军成了伏在暗处的清军活靶子,损失惨重,向荣再夺风门坳。
太平军于古林社再筑工事,与清军对敌。双方多次激战,各有伤亡,清军多名把总、千总被杀,而韦昌辉弟韦志先、韦十一均死于清军炮火。太平军将领黄以镇阴谋煽动兵变,被杨秀清察觉,杨秀清降天父圣旨,揭穿黄以镇图谋,将其斩首,以威慑全军。
八月十六夜,洪、杨下令全军从桂平新墟东撤退,以萧朝贵、韦昌辉部为突围前锋。向荣得江忠源计,不再衔尾,专事打头,采取平行追击战术,急率追兵数千取捷径抄太平军前,企图截住去路。二十日,太平军前部方入平南县思旺墟,清军已追到附近的官村,仅隔五里相持。大概皇上帝为先前的喷嚏害死其子民数千而痛惜,怜悯而哀痛地哭泣起来:向荣正待扎营,忽然阴云骤合,大雨倾盆,火药都淋湿了,营盘也不能建立,将士鹄立雨中。萧朝贵、韦昌辉欺清军火器无用,肉搏非其敌手,候雨势稍停就率领队伍冲出,与清军惨烈肉搏。向荣全军覆没,辎重军械尽为萧朝贵缴获。向荣只身逃奔,得江忠源接应,幸免于难。向荣叹息道:“生长兵间数十年,未尝见此贼;自办此贼,大小亦数十战,未尝有此败”。这是自金田起义以来,太平军战果最辉煌的胜利,据丁守存说:向荣的“锅帐、军械、辎重皆为贼有,各将帅仅以身免”④ 。自经此役,太平军冲出了贫瘠的紫荆山区,来到相对繁华的广西腹地,使清廷围困堵击,断绝接济,就地全歼的方针破产。脱离围困后,拜上帝教迅速蔓延开来,不少当地居民被萧朝贵编入太平军,士兵数迅速窜至八万,其中能打仗的男丁三万余人(训练有素的老兵六七千)。获得向荣军的军械后,装备改善,火力增强,具备攻击大城市的能力,洪、杨于是准备攻打永安城。太平军分两路:杨秀清、冯云山保护洪秀全,渡濛江,从水路北上;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罗大纲等走陆路,两路攻取永安。
永安是太平天国军兴以来,计划夺取的第一座城池,众军师小心翼翼,预备艰苦的会战。但进展之顺利,却超乎想象。官村大捷,向荣几乎被杀,迁怒于近在咫尺的乌兰泰救援不力,开始消极避战,进而报复乌兰泰。两人势同水火,继而大批幕僚、镇将卷入,清军内部的分裂远胜李星沅、周天爵督师时,指挥几乎瘫痪,坐看太平军云集永安。赛尚阿“原来的乐观情绪烟消云散,聚歼太平军于运动中的迷梦彻底破产了,他开始陷入与李星沅、周天爵相似的困境,面对着悍将冗兵的剧烈倾轧、太平军的胜利进军束手无策,他像在一条漫长的隧道中摸索,既看不见光亮,又摸不到尽头”。⑤太平军前锋由原天地会起义领袖罗大纲率领。罗大纲在投奔太平军之前,曾经攻打过永安城,地形熟悉。罗大纲与原在永安起事而遭镇压的何洪基旧部取得联系,里应外合,击溃守军阿尔精阿,占领永安屏障水窦,势迫永安。韦昌辉率太平军主力很快赶到,支援罗大纲强攻永安。永安守城兵不足千人,被数千太平军围攻,抵抗十分微弱。罗大纲使用了一个类似小孩子游戏的方法,往城内投掷大量烟花爆竹,一时间烟雾弥漫、爆炸声四起。守城清军都没见过什么世面,想必不曾玩过炮仗,见烟雾滚滚,不由得惊恐万状,罗大纲借助烟雾掩护登城,杀散清兵,开门迎大队入城。知州吴江、副将阿尔精阿投水自杀,仅一日,太平军就攻克永安城。
洪秀全等在鼓乐声中进入永安城,以旧州署为朝廷,武圣宫为军师杨秀清行辕。秦日纲率兵驻扎水窦,东平、莫家村等地也派兵驻守,互为犄角。各险要处又设木栅,掘壕沟,建炮台,埋地雷,作为外围防线。按照杨秀清成法,又在城墙前开一道厚厚的城土墙,抵挡清军炮火。
太平军与向荣等在紫荆山区大战,每夺一个村庄都要付出几百乃至千人的损失,谁知窜出紫荆山区,竟日不移影即摧名城。杨秀清等信心暴涨,开始谋划夺取大城市了。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等人日夜研究永安城防的城垣、望塔,护城壕沟,开始琢磨攻击城池的技术,甚至督工兵试仿造吕公车等大型攻城器械。
在洪秀全梦到天父之后的第十四年,太平军终于攻占了第一座坚固的凡间之城。永安,太平天国控制的第一座城池,其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开阔了洪、杨、冯、萧等人的眼界。从此太平天国的领袖开始从农村进入城市,再也不是田间的乡巴佬,而开始学着如何攻击城市、控制城市、防御城市,在城市建立政权了。在永安,太平天国的部队得到修整,正式建立了政权。攻占永安,是其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洪、杨得志,赛尚阿则遭贬,咸丰帝毫不给这个首相面子,下旨将赛尚阿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然后交部议处。巴清德、向荣等统统摘去顶戴花翎,乌兰泰则靠其三寸不烂之舌,忽悠了昏昏绰绰的咸丰皇帝,得以嘉奖,成为前线清将的公敌。
众军消极怠工,拒绝出战,乌兰泰只得自率开隆阿、秦定三赶到永安城外扎营。稍后经文岱、江忠源也赶到,合六千余人,与三万太平军对峙。向荣、巴清德徘徊于濛江,刘长清、姚莹驻永安北路,张敬修屯大黎,刘继祖、张钊呆在濛江的船上不下:清军名义上有二万余人,实际上仅乌兰泰独当太平军,而乌兰泰部队士气低落,只有江忠源部五百人较有战斗力。
赛尚阿催促向荣援助乌兰泰攻城,向荣只是称病。赛尚阿勃然大怒,奏请将向荣革职,以刘长清继统其兵。张敬修倒是异常积极,可惜其部下东勇与太平军在“坐战”期间积下深厚友谊,绝不与战:斥候探知前方有太平军,张敬修催促出战,全军屹立,竟无一人前进;前方并无太平军,竟有人恶意风传太平军至,则全军趁机哄散。赛尚阿令将其东勇遣散,谁料不少东勇一拿到遣散费,立刻进城投太平军,张敬修羞愤投河自尽,被部下捞起,未遂。赛尚阿遣散不少部队,其余官兵也多数疲劳过度,染上瘟疫,能出队的不过十之五六。赛尚阿不得已,在永安附近募村民当兵,永安村民极其狡猾,“饿则依人,饱则飏去”,拿了饷就跑。所幸太平军精锐老兵先前已被向荣歼灭不少,新招士卒力不能军,数万清军,堪堪守住永安外围,阻太平军向外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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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清史稿·江忠源传》
②《中复堂遗稿》
③《李进富供词》未见原文,转引自《太平天国战争全史》
④丁守存《从军日记》
⑤崔之清《太平天国战争全史》
第五章 永安建制
永安围城,清军和太平军都处于战斗力最低下的阶段,一时间相安无事。洪秀全于是在永安建制,太平天国的政权和礼制即在永安正式确立。
武宣东乡时,洪秀全分封首义诸人,官号只是军师和主将,并未封王。按拜上帝教的礼制,天上地下只有天父皇上帝可称“帝”号,凡间统治者的最高尊号只能加到王,洪秀全也只称天王而非天帝(称了就天帝就太牛了)。如若将杨秀清等也封王,则不能凸现洪秀全唯一真“主”的地位,直接构成对洪秀全权威的挑战。但杨秀清、冯云山等才华均在洪秀全之上,又不辞辛劳为其打江山,最后连王都混不上一个,实在说不过去。杨、萧、冯、韦在太平天国政权中握有的权力和享有的威严,已不亚于清廷所分封的铁帽子王,所缺只是一个名分而已,加之杨秀清等人手握重兵,洪秀全不得不重新考虑封王事宜。最后洪秀全决定,宁可冒犯皇上帝,也要“姑从人间歪例”,分封诸王: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南王冯云山、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诸王的等级,由“千岁”来体现:洪秀全万岁,杨秀清九千岁,萧朝贵八千岁,冯云山七千岁,韦昌辉六千岁,石达开五千岁。
分封诸王尤其重要的有两点,一点是众所周知的,即由东王杨秀清节制诸王,杨秀清统率全军的事实以制度的方式确定下来,使得杨秀清在太平天国初期得以名正言顺地号令诸王,发号施令,而不用担心僭越。杨秀清负惊世奇才,由杨秀清出面主持军政,使得太平天国运动发展迅猛,李秀成曾钦佩地追忆“东王佐政事,事事严整”,“立法安民”,“严严整整,民心佩服”。杨秀清权力极大,是太平天国事实上的领袖,洪秀全则临朝而不理政,成为空头司令,以至于清军谣传洪秀全早在金田就被打死,天王府的只是杨秀清用来糊弄教徒的木雕。太平天国军政领袖杨秀清、宗教偶像洪秀全,形成了一个二元政体,国有二主,这为“天京变乱”埋下祸根。
分封诸王有另一个要点是其他书上较少提到的,太平天国诸王不是清朝封给僧格林沁等人的空头王。太平天国诸王是如同先秦一般,实实在在裂土分茅,分封建树的王。洪秀全的分封以《周礼》为依据,杨秀清等人拥有自己的封地(因占领土地较少,一直没有兑现),在封地实行自治,以天王为共主,成为天王洪秀全的藩属,拱卫天朝。诸王在王府中成立自己的行政机构,各自拥有独立的宰辅、将佐,并分设六部,成立朝中之朝。洪秀全又优许诸王独立招兵,成立各王的私军,称东殿军、西殿军、翼殿军等。各王侯封爵世袭,其未继位之嫡子王储也称王,加一幼字于前,如幼天王,幼南王等。另外,为了表示太平天国诸王无上的地位,洪秀全规定:太平天国所有文书提及古今中外其他政权的王,统统加一“反犬旁”,写作“狂”。
《周礼》是中国上古政治还不成熟时代的产物,是一种权力分散、机构臃肿、效率低下的平行政体,加上清朝实行的皇帝一人高度集权的君主专政政体,构成国古代政治制度的两个极端,也是两个矫枉过正的典型。洪秀全(即有可能是冯云山),清楚地看到清王朝政治的弊病:高度集权导致政出一门,不能集思广益;官员完全“跪听圣旨”,没有自主权力,行政缺乏活力;地方毫无建设与自卫能力。于是改启用《周礼》的政治体制,把中国幼年时期的政体拿出来使用,是相当的鄙陋甚至可笑的。其实经过多年的实践,中国的政治家早创立出相当成熟的君主政体,也就是国人常说的汉唐旧制,以《唐六典》为其最有代表性的行政法典。太平天国的时代,马克思主义尚未传播,洪秀全也未能接触到西方的政体,要按传统的政治经验治国,最好的莫过重开三省六部,设宰相,废行省,重立州县。明末诸贤思考明朝灭亡之道,提出了两个重要的改革方案,一是在中央重设宰相,二是废中央直辖的行省,设立州县自治,这是明末千万汉人的血泪凝成的教训。洪秀全计不及此,一方面是读书甚少,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清王朝把中国的历史传统毁坏得有多严重。
洪秀全若能完全按《周礼》治国,虽不及汉唐旧制,也还凑合着是一番新气象。可洪虽抄袭《周礼》,却无《周礼》放手诸王自治的气度胸襟,是一个“专制的天王”(罗尔纲先生语)。洪秀全为了维护自己的威权,又对周礼进行修改,设立层层禁止,使得诸王完全控制在天王手中。于是太平天国的制度,承袭了《周礼》机构臃肿重叠的弊病,却又未得《周礼》的自治精神,所谓“扁担挑钢钵,两头都滑脱”,诚为可叹。
太平天国以东王杨秀清的名义改正朔,颁布新的历法,推行《天历》。《天历》虽以正军师东王杨秀清的名义发布,实际应是冯云山在狱中所作。关于天历,有个趣事值得一提:咸丰四年,一个叫张炳垣(罗尔纲的书上写作张继庚)的秀才联络城内心怀不满的士兵和群众,阴谋打开城门,迎清军入城。这个秀才的本事极大,居然躲过太平天国的严密监控暗中勾结了六千人。他的阴谋最终败露,因为张炳垣约定的时间是按天历算的,清军的时间是按旧历算的,两者相差六天。张炳垣这个秀才对太平天国尤其是杨秀清本人权威造成的伤害也许比向荣还大,堪与江忠源相比。张秀才在被抓获后,杨秀清亲自主审案件,张炳垣成功地让杨秀清相信指控他通敌的证人张沛泽在吸食鸦片,因畏惧张炳垣告密而反诬他通敌。和石达开、李秀成放纵士兵吸食鸦片不一样,杨秀清对部下吸食鸦片处罚极严,于是在对张炳垣的指控得到证实之前,证人张沛泽等已被全部处死。韦昌辉接手此案,用了些花招套出了张炳垣的阴谋,这时他又供称有三十四名高级将领与其合谋,刺杀洪秀全。杨秀清、韦昌辉中计,将这些无辜的将领一概处以极刑。张炳垣被处决前在刑场上揭开了事情的真相,无情的嘲弄了杨秀清的智力,在大笑中下去会见他所忠于的阎罗妖道光皇帝去了。
洪秀全又颁布《太平礼制》,规定上下尊卑关系,“贵贱宜分上下,制度必判尊卑”。这个举措遭到从晚清到民国,再到共和国所有历史学家一致的讥讽。《太平礼制》规定了各级诸王、将领、士兵各自的服饰、称呼、朝仪上的级别,等级森严,琐碎龌龊。仅举三例(详细的见附录):关于服饰 ,由于洪秀全极“脱俗”的品味,规定“红黄二色,为天朝贵重之物”,只有官员可“遵官职制造穿着,无官之人,仅准红色包头,其汗袍、蚊帐、足裘尤不准用”“以判崇卑”,如有不遵定制,即“斩首不留”。关于仪卫舆马,规定官员都坐轿,天王轿夫六十四人,东王轿夫四十八人,最下至两司马还有轿夫四人。东王仪仗多至千数百人,有开路龙灯等器物。关于称呼,《太平礼制》规定务种等级的称呼:“王长女臣下称呼长天金,第二女臣下称呼二天金”;“丞相子至军帅子皆称公子。但同称公子亦有些别,如丞相子称丞公子,检点子称检公子”;“丞相女至军帅女皆称玉“,“师师女至两司马女皆称雪”(具体见罗尔纲《太平天国史》卷三十一)。洪秀全的想象力有限,编造的名目极其可笑,以至于对太平天国起义赞誉有加的罗尔纲先生也骂其琐碎龌龊,称开路龙灯等为无聊器物,“很像乡村里迎神赛会”。
杨秀清、萧朝贵联衔发布冯云山主笔的三篇讨清朝的檄文,其中《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影响最为广大。《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写作上很有些特点,其一,是突出民族革命的特色,着重强调满汉之别。强调满清是异族统治,荼毒中华数百年,要唤醒汉族的民族意识,起来搞民族革命,夺回自己的基业,“天下者中国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中国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其二,淡化拜上帝教的色彩。虽然檄文例行公事地宣讲了拜上帝可得救等宗教理论,但檄文的主体,主要在强调满清王朝对汉族的压迫。檄文回避了拜上帝教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敌对关系,尖锐了汉族和满族的对立,而太平天国则以汉族的正统,汉人的解放者自居;其三,因太平天国所争取的对象是缺乏文化的农民,檄文并不深入宣扬传统政治理论中的正统之争、夷夏之别,放弃了空洞的“反清复汉”口号,只谈满族对汉族的掠夺和欺凌,尤其强调了旗人奸污了大量的汉族美女,“鞑子一人管十家,淫乱中国之女子,是欲中国之人尽为胡种也。中国有中国之配偶,今满洲妖魔悉收中国之美姬,为奴为妾,三千粉黛,皆为羯狗所污,百万红颜,竟与骚狐同寝,言又恸心,谈之污舌,是尽中国之女子而玷辱之也”,这比夷夏之别更容易激起粗鄙汉子的反感,宣传手段高明到了极点(如周星驰电影《鹿鼎记》,陈近南发展韦小宝反清时说,反清复明跟阿弥陀佛一样只是个口诀,重要的是满清抢走我们的银子跟女人);其四、使用了形象生动的谩骂,同样“复汉衣冠”,冯云山写得十分有趣,“中国有中国之形像,今满洲悉令削发,拖一长尾于后,是使中国之人,变为禽兽也”,檄文对满族的祖宗进行了极其刻毒的辱骂,“细查满鞑子之始末,其祖宗乃一白狐一赤狗交媾成精,遂产妖人”,诅咒到了极点。中国自古檄文,虽时有人身攻击,却均出斯文人之手,最歹毒莫过骆宾王,也只骂到“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冯云山如此粗鲁的中伤,咸丰看了不气得五内俱摧才怪。
发布檄文之后,洪秀全犒赏三军,再次提及“小天堂”。规定每次战斗后,各两司马立即记录管辖士兵的战功和罪过,层层上报,经丞相转达军师存档,到了“小天堂”后根据记录以定官职高低,“小功有小赏,大功有大封,各宜努力自爱”。依据杀敌立功确定将来在“小天堂”的官职,这使得太平军将士奋勇杀敌,以争取在未来政权中的优厚待遇。应该承认,太平天国前期的赏罚是分明的,李秀成、陈玉成等都从普通士兵因战功层层提拔成为统兵大将,其中陈玉成因为战功卓著二十出头就成为全军统帅。太平天国的军功赏赐,远比清朝优厚。后洪秀全又再度颁旨,宣布所有的爵位世袭,这使得太平军将士奋勇杀敌再无后顾之忧(纵然战死,子弟也能因其战功承袭其爵)。
洪秀全在永安所建制度,虽然某些政策不甚合理,为太平天国的失败埋下隐患,但就其短时间来说,军心士气大振,政权的凝聚力大大提高。
卷二补遗 湘军祖师江忠源
清廷上层大员糜烂庸俗不堪,中下层官员和在野士人却生气勃勃。
清朝八旗贵胄粗鄙无文,自康熙年起,连弓马骑射的祖传本领都丢掉了,成为十足的寄生虫。汉族官僚素遭排挤,在朝中待得战战兢兢,汉人勤勉做官,还不如把满人的马屁给拍舒服了,一时朝中汉员无人有心钻研政务。北京的官场成为士人的大酱缸,多好的读书人跳进去,最后都给染得乌黑了出来。清代官场文人的空谈和鄙陋,在清人的笔记里多有揭露,如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记载一鬼嘲弄文人:
鬼:“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唯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彻,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灿若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次者数尺,极下者亦萤萤如一灯照户,人不能见,唯鬼神见之耳。”
学究:“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
鬼嗫嚅良久曰:“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
士林无耻,纲常败坏。然而,就像免疫力会在肌体溃烂后启动一样,儒教传统的中国社会的自我救亡机制开始运转,一个叫经世派的理学派别崛起。经世派最早可以上溯到乾隆年间提倡笃实学风、经世关怀的名臣翁方纲,到白莲教反叛时期开始形成:“内患使少数清醒的士人在震惊之余重新关心起具体的行政问题。在龚景瀚和严如熤等镇压会党叛乱的人身上可以看到早期经世派的努力;在道光朝以后,经世派掀起了日益扩大的有意于行政管理技术的浪潮”①。按西方汉学家的理论,对实际事务的再度关心部分要归因于嘉庆帝:他对士人的压制不如他的父亲乾隆,这使杰出之士能在政府事务中能发挥更大的首创精神。经世派历数十年的发展,经曾国藩的老师唐鉴、名臣林则徐等人的提倡,开始有了成果。经世派士人以文公朱熹的理学为学问根基,讲究“内圣外王”,既要用理学来指导完成自身的修养,又要注重“事功”,学养要从内而外,逐渐从修身养性转到经世济用的有用学问,从历史的典籍尤其像《唐六典》、《明会典》、《三通》这样关于政治刑律、典章制度沿革的著作中寻找治国理政,练兵抚民,乃至水利、漕运、盐政、田赋等行政技术的教训,然后推广到实践中,不做闭门造车的书呆子。
经世派的理想是经世济用,行政理论的实践是少不了的。在北京上流官场,常年忙于官场应对,士人没有时间接触实际的政务,经世派在北京上层官场中无所作为,反倒在中下层官员和散布民间的士人中结出硕果。这些社会地位较低的知识分子,处于社会动荡的前沿,熟悉社会和民情,在艰难的时世中历练。满清与太平军的战争中,最有本事的将领没有出现在那些威风凛凛的巡抚、将军里,而是集中在七品知县这个阶层。太平军在各处推进,受到的最大抵抗,来自于那些只有数千团练在握的知县如温绍原、周仁法们。
经世派在湖南的势力最为雄大,经世派书生曾国藩、罗泽南、胡林翼、左宗棠等投笔从戎,率湘军转战全国,镇压了被周天爵认为举世大帅无可与敌的太平天国,地处偏远、物产贫瘠的湖南省,一跃成为中国政治中心,王闿运《湘军志·湖南防守篇第一》说:“湖南自郡县以来,曾未尝先天下。至其材赋,全盛时才敌苏、松一大县。……湘军则南至交趾,北及承德,东循潮、汀,乃渡海开台湾,西极天山、玉门、大理、永昌,遂度乌孙,水属长江五千里,击柝闻于海。自书契以来,湖南兵威之盛未有过此者也。无他故,专灭洪寇之功耳。”②
最早书生从军,率领湘省子弟出省作战,被王闿运尊为湘军祖师爷的,正是人称“岷帅”的江忠源。
江忠源,字岷樵,谥忠烈,湖南新宁县金石镇杨溪人,道光十七年举人。江忠源少年时是新宁县著名的无赖子弟,好饮酒、赌博、交游,时常把裤子衣服都赌输掉。中了秀才后仍不受礼法束缚,纠集乡中子弟作狭斜之游,一时礼法之士皆远之。江忠源虽染上不少轻浮子弟的脾性,学问见识却冠绝当世。他曾到京师拜谒同乡曾国藩,曾国藩初不想接见,对门房说:“此新宁秀才江岷樵,素无赖,善辞遣之”。曾国藩的门房是个直性子,把曾国藩的话原原本本对江忠源说了。江忠源道,“事诚有之,虽然,天下岂有拒人改过曾国藩邪?”曾国藩大惊,令门房引入,江忠源侃侃而谈天下事,声震屋宇,手指擘画,衣袖竟将茶杯拂倒,犹谈笑自如,似乎没看见掉在地上的杯子。其时天下承平日久,江忠源却告曾国藩天下不久将有大乱,士人当早做戡乱之备。曾奇其才,为其相面后说:“吾生平未见如此人,当立名天下,然终以节烈死”。曾国藩相人之术精湛,竟道破江忠源一生行状。
新宁县处湘桂交界,民风剽悍,械斗成风,新宁汉子至今武勇冠绝湖南。当地少数民族和汉族时有冲突,汉族内部又经常发生土著和移民以村落为规模的械斗,白莲教、三合会势力也十分活跃,民变时有发生。到江忠源的时代,村民械斗已成家常便饭,任意在新宁农村挑选一个壮汉,都是身经百战九死一生的精悍老兵。江家是新宁大族,自然处于斗争的最前线,故江氏兄弟虽是读书人,却个个弓马娴熟、武艺高强。道光十六年(一八三六年),瑶民蓝正樽发动起义,波及新宁、武岗等地区。这时候江忠源还是未中举的秀才,没有机会发挥,但蓝正樽引发的骚乱和破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十年过后,新宁蓝正樽余党蠢蠢欲动,赋闲在家的江忠源注意到了这一股汹涌的暗流,他极度轻视清朝政府军的战斗力,于是暗地里以兵法部勒乡中子弟,为即将到来的动乱做准备。道光二十七年,雷再浩率蓝正樽余部与广西的三合会组织取得联系,发动规模庞大的起义。雷再浩起义的规模远胜蓝正樽,从者万人,分兵进攻广西全州、湖南道州、广西浔州、郁林州一带天地会纷纷拈香拜会,预备响应,清廷震动。如此盛大的登场准备,雷原想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不幸的是他遇到了极可怕的对手江忠源。江忠源率江家子弟兵百人,实施“斩首战术”,避开声势浩大的雷军主力,直捣雷再浩的老巢,仅一战就抓住雷再浩杀掉。一场规模浩大的叛乱,被江忠源以雷霆之势迅速平定,本该旷日持久的平叛战争,在一夜之间结束,对社会的破坏降到了最低。清廷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举子高明到可怕的用兵奇略,仅叙功擢为浙江秀水知县。
因为率军镇压太平天国,江忠源被我国史学界长期骂为汉奸刽子手曾国藩的爪牙、帮凶,被打扮成一个残忍而阴毒的人物。和我们通常在书上那些漫骂文字里读到的残忍刻毒的害民狗贼江忠源完全不同,江忠源在秀水任上勤政爱民,是一个典型的旧时代清官模范。江忠源任秀水知县时,恰逢天灾,饥民遍地,盗匪四起,政府拨给的赈灾物资不敷其用。江忠源以祭天求雨的名义召集当地富户在龙王庙集会,然后要求富人捐纳赈灾。凡捐纳银粮的人家,江忠源手书“乐施好善”匾额,令手下敲锣打鼓,送到家中悬挂;一毛不拔,或者只是象征性打发几个小钱的,则书“为富不仁”四字挂于其家正门,并每日派手下查看,不得私自摘取,为富不仁的人家只得纷纷出钱摘匾。江忠源不费朝廷分文,旬日间就征集大量物资,赈济秀水灾民,百姓皆称颂其德。江忠源才兼文武,为官软硬兼施,所谓“下马草文章,上马击狂胡”,在赈济灾民的同时,亲率团练围剿闹事的土匪,“擒大盗十数,邑大治。巡抚吴文榕待以国士”。嘉兴县令赈灾不力,反而鱼肉乡里,百姓蜂拥围攻衙门,呵斥县令说:“尔何不能效江青天活我,方从而鱼肉之?”群情激愤,捣毁县衙,隆锡堂太守亲往弹压而不能止,江忠源到嘉兴百姓则自动散去。其感孚人心如此!
《清史稿》称江忠源“究心经世之学,伉爽尚义”,“伉爽尚义”,大概是指江忠源少年时进京赶考,同乡举子病逝旅途,江忠源一斯文人,竟不远千里,将同乡腐臭的尸体背回湖南安葬。京师湖南相距千里,江忠源身负死尸,沿途客栈皆不让其投宿,江忠源以为人死他乡,回归故土,是天下最大的道理,竟然收起读书人的斯文面孔,以武力胁迫店家让其住店。历山河之险阻,赏风雨之艰难,仆仆风尘,几经劳瘁,最终将同乡送归故土。江忠源千里背尸,如太史公笔下之朱家、郭解,实是晚清一豪侠之士。
江忠源是一个有多重性格的人。虽一直活跃在镇压农民起义的第一线,铁腕无情,但长期处穷乡僻壤,屡见新宁县百姓因饥馑而从叛,又亲历浙江大荒,江忠源深知百姓疾苦,竟存有百姓造反,情有可原的“大逆不道”想法。江忠源尤其痛恨为富不仁之徒,以为正是这些人把穷人逼上梁山。江忠源曾作诗一首,警告为富之人,切不可坏事做绝,逼民造反:
“哀此贫氓力耕种,年丰仅足偿什一。
今年不复望有年,坐令沟壑填白骨。
但见富人百无忧,谁怜贫者为饥出?
贫人一旦为饥驱,富人岂得安其室?”
忧国爱民之心,跃然纸上,绝非如过去所说,江忠源此举只因嗅出了农民反抗的信息。
江忠源是湖南私人募勇成军出省作战第一人,故王闿运在《湘军志》中称江忠源为湘军鼻祖,“楚(湘)军起于江忠源”。江忠源留心军务,对清朝绿营的弊病及太平军战术研究得极为深刻,其上咸丰帝言兵事一疏,句句切中要害,与罗泽南的《筹援鄂书》,同被认为是指导清廷剿灭太平军,大局成败所关的两大纲领性文献。(全文见附录)
江忠源受赛尚阿命援桂,因见绿营不可用,决心自己建军。他与兄弟江忠濬选“质实耐苦之人”,将先前镇压雷再浩的子弟兵扩充至五百人,号“楚勇”。江忠源选兵,并不注重士卒本身的武艺,以“胆气为上,质朴次之,技艺又次之”,楚勇虽仅五百人,经其调教,成为一支强大的武装。
随赛尚阿征剿太平军的旗人侍卫开隆阿,骑射冠绝京师,曾在山中射猎猛虎十数,军中号其为“打虎将”。开隆阿十分自负,因见江氏管带楚勇皆“敝衣槁项”,甚为蔑视,以为狂妄书生,侥幸得胜而已,与江忠源在帐中相遇,长揖而过,意颇不怿。不久,开隆阿率队出战,被韦昌辉围困数重,弹尽粮绝,左右冲突不得出。江忠源登台了望见阵中有厮杀,道此必“打虎将”开隆阿轻敌被围,急率亲兵数十杀败韦昌辉,冲开包围,救出开隆阿。开隆阿十分惭愧,下拜说“活开隆阿者,先生也!人言楚勇弱,今竟何如?”握手饮欢,遂为至交。
除了打仗在行外,江忠源的诗文也很有特色,比如江忠源首次入京师作的诗就颇有味道:“劳生无计了情缘,踏遍红泥意黯然。万里关河鱼腹纸,五更风雪马头鞭。浪游燕市悲前事,小别章台感隔年。寂寂晓风残月里,选词谁唱柳屯田。”
卷二附录
附录一
江忠源《条陈兵务疏》
粤寇之乱,用兵数年,糜饷二千万,人无固志,地罕坚城。臣出入锋镝,于今三年,谨策其大端,惟圣明裁察:一曰严军法。将不行法,是谓无将;兵不用法,是为无兵。全州以失援陷而左次相仍,道州以弃城陷而溃逃踵接;岳州设防而不能为旦夕之守,九江列舰而不能遏水陆之冲。岂有他哉?畏贼之念中之也。贼尝致死于我,而我不能致死于贼。贼之战也,驱新附于前,以故党乘其后,却则击杀。故贼退必死而进乃生,我退必生而进则死,不待战阵,而胜负分焉已。诚欲反怯为强,莫若易宽为猛。皇上执法以驭将帅,将帅执法以驭偏裨,偏裨执法以驭兵士。避寇者诛,不援者诛,未令而退者诛。法令既严,军声自壮。此讨贼之大端也。一曰撤提镇。承平既久,宿将凋亡,提镇大臣,积资可待。位尊则意为趋避,偏裨不敢与争;权重则法难骤加,督抚不能擅决。人情当齿壮官卑之日,辄思发奋为雄,位高则进取念衰,必不能踔厉以赴时会。且军兴数载,馈饷滋艰,提镇所需,较副参悬绝。裁一提镇,养精兵二百而有馀。奚取以有限脂膏,奉此无益之提镇?诚择一深明将略者统制其间,馀则悉归休致。副将以下,量擢其才。此整军之要道也。一曰汰冗兵。选兵胆气为上,坚朴次之,技艺又次之。质实耐苦之人,令进则进,令退则退,其身听命于将而不知它。浮怯之徒,无事则趋跄观美,临阵则退缩旁徨,论功则钻刺以图美官,遇败则推诿以逃咎戾,宜汰者一也。征调频烦,或羸老备籍,坐耗资粮,或部曲散亡,惊魂甫定。当此饷糈匮绌,岂容更益虚糜,宜汰者二也。诚敕各营将领,讨部曲而严察之,气充胆壮者备攻剿,朴实坚苦者备屯防。舍此二端,尽归釐汰,此致强之急务也。一曰明赏罚。胜有赏,败有罚,亘古不变之常经也。顾胜有赏而赏非胜,则不如无赏;败有罚而罚非败,则不如无罚。无赏无罚,人犹冀赏罚之时;赏非其功,罚非其罪,则惩劝之用乖,怨讟之声作,而军事不可为矣。今战胜有功,固当赏录,左右侍从,奖叙尤多;且未尝行一失律之诛,按一纵寇之罪。胜败本兵家之常,主兵者每言胜而讳败;功过本无妨互见,主兵者辄匿过而言功。治承平天下且不可,况危乱之世哉?夫军中赏罚未可一概论。胜固当赏,或旅进取斩级以冒功,或追击贪货财而得小,则当罚;败固当罚,或迈勇先驱,后援不继,或大军已卻,一将独前,则当赏。今大帅据营将之言,营将恃左右之口。功罪之实,非采访所可知,好恶之心,因毁誉而多舛。求是非洽乎人心,难矣。自非亲历行阵,开诚布公,何以慰军士之心而振披靡之习?此风气不可不急为振拔者也。一曰戒浪战。用兵之道,能守而后能战,能制人而后不制于人,能避贼之长而后可用吾之短。臣自广西以来,深观贼势,结营则因地筑垒,环以深壕;置阵则正兵敌前,奇兵旁袭;止则遍购徒党,伺吾虚实;行则遥壮声威,乘吾张皇。故尝以为贼止则当扼要以断其馈济,严兵以截其奔逃;贼行则当逆击以遏其锋,设伏以挠其势。乃我之围贼不严守而攻坚,追贼不截归而尾击,小有挫失,士气先颓。此兵法不可不变计者也。一曰察地势。势者非图史所载山川一定之险也。视贼出入之途,先为之防,察贼分合之机,遥为之制;则渐车之澮,数仞之冈,苟形势在所必争,即事机不容或失。全州蓑衣渡之战,寇焰已摧,宜速壁河东断其右臂;道州之役,寇锋已挫,宜分屯七里桥扼其东趋;长沙将解围,则宜坚壁回龙潭、土桥头,使贼不得西犯。它若道州莲花池、莲涛湾,死地六十里,而纵之使生;湘阴临资口、岳州城陵矶皆必争之区,而纵之使遁。祸机在咫尺之间,流毒遂在千里之外。此败辙之不可不深鉴者也。一曰严约束。杀贼所以安民,安民乃可杀贼。粤寇惨虐,不可胜言,然择肥而噬,穷檐不暇搜求。或伪结民心,多偿市直。兵则攫取奸污,穷户且难幸免。故于贼且有恕词,于兵能无怨毒。且长夫估客,游荡无常,讬伪营装,恣行淫掠,乡民畏惧,莫敢谁何。应敕诸营首严防制,备册时稽。犯则军法按行,绝其芽蘖。此结民心毖后患之要图也。一曰宽胁从。粤寇徒党,丧亡实多,煨烬之馀,类多附胁。平昔会徒盗贼,宽典相蒙,监禁军流,乘时放逸,命为前导,尤所甘心。凡此法无可逭,自尔获焉必杀。至若良民驱迫,骨肉羁縻,此中进退维谷之忱,艰苦颠连之状,每一念及,辄用隐伤。宜敕各营刊示射达,临阵建免死之旗,令其倒戈以赴,曲赐保全。既可探贼情,复以携贼党。此尤好生盛德,讨贼机宜之大权也。行此八者,破格以揽奇才,便宜以畀贤帅,择良吏以固根本,严综覈以裕饷源。如此而盗贼不灭,盛治不兴,原斩臣首以谢天下。
附录二太平天国礼制举要(作者据罗尔纲先生《太平天国史》及《太平礼制》原文修改而成)
朝仪
太平天国复行中国古代长跪的礼仪,凡打躬叩首都叫做妖礼,虽天王礼拜敬天父,群臣也止长跪,不用叩首。洪秀全一般不见大臣,有大喜庆的事才准备朝会。东王有事面奏天王,也必须先请旨批定日期。届时东王率各官毕集,天朝门洞开,大门外立引赞官传呼各官进,惟东、北、翼、燕、豫诸王得进见,其余属官不能近前,陈承瑢虽事佐天侯也不得见天王颜色。侯以下的官员都排列在大门内,引赞官呼跪就一齐跪,左右史跪在阶下,待蔬递茶。通赞官呼:“天王有旨,诏从官员珠贯而入,各肃班联,趋跄起跪,不得嚣喧,三呼万岁,听旨传宣,朝观已毕,站立两边。”礼毕,从官如仪起立,过了一刻,东王奏完事出,转身向内而立,各官都跪其后,又呼万岁三次,然后退朝。此外,天王寿辰,世子满月等喜事,东王例具奏请朝观。天王每批“勤理天事,便是朝见也”。
冠服
太平天国蓄发易服,不再结辫子。通行的发式,用丝绒编成绦子,紧札发根后,将发挽髻,以所馀的绦子盘在髻上。等级森严,规定制将军以上用五彩丝绒编挽,将军以下用红绿丝绳编挽。没有职位短发的打红辫线,发长过尺的挽髻贯以银簪,也有札纲巾和披发的另有一方法是以黄绸或蓝布巾裹头——连辫子及前头一并包之,而以或真或假的珠子装饰前额。
太平天国冠制,有喜庆朝会大事则戴盔,叫做角帽。天王和诸王角帽又叫做金冠。诸官角帽又叫朝帽。金冠用纸骨家制作,雕镂龙凤,粘贴金箔,冠前立花绣冠额一,如扇面式,花绣递分等差,中列金字王号。朝帽也是纸骨贴金制成,帽额中列职衔,其花绣也递分等差。凡职衔加有功勋、平湖、监试各功绩的,也标在帽额上。金冠、朝帽上的龙,又以节数分等差:王九节,侯、相七节,检点、指挥、将军五节,总制、监军、军帅三节。其秋冬平时所戴的风帽,也绣以金冠、朝帽上的制度,帽额全同角帽的额,花绣递分等差,亦列职位衔。天王和诸王金黄风帽,侯至两司马都红风帽黄边,两司马风帽镶一寸黄边,官大一级,黄边加宽二分,加至侯,黄边宽至三寸二分。其中又分花素绣绒,自两司马上至师帅素黄绸边,自军帅上至将军花绸黄边,自指挥上至侯则用黄绒绣成黄边,深浅相间,形如水纹。夏日则别有凉帽。自天王至两司马帽胎都同毗卢帽式而稍狭,四围帽沿如莲花瓣,帽顶四面挖空如意云头,帽上龙凤狮虎,则以角帽上所有之物,悉移置凉帽之上,后缀一长柄五彩圆光,下缀黄绥绿绥,拖出冠外五、六寸,通体都薄竹片编札,用五色纱绸糊成。
袍服分黄龙袍、红袍、黄、红马褂数种。其袍式如无袖盖窄袖一裹圆袍。从天王至丞相都黄龙袍,检点素黄袍,从指挥至两马都素红袍。其等差则于黄、红马褂内花绣分别。自天王至指挥黄马褂都绣团龙,在前面正中一团绣职衔于其中。自将军至监军黄马褂前后绣牡丹二团,自军帅至旅帅红马褂前后绣牡丹二团,都绣职衔于前面团内。卒长、两司马红马褂,不绣花,前后刷印二团,写职衔于团内。其职衔的字也分金字、红字、黑字,如角帽的制度。袍服都由各典袍衙、绣锦衙制造。
靴由典金靴衙制造,也有定制。靴都方头。天王、东王、北王都黄缎靴,以绣龙条数分等差。翼、燕、豫三王都素黄靴。自侯至指挥素红靴。自将军至两司马都黑靴。
特别规定红黄二色,是天朝贵重物,抵准官员用,没有官职的人,仅准红色包头,其他冠服用品都不得用红黄二色,犯者处斩。辛酉十一年颁布的士阶条例,又规定民间平时戴的帽都用乌布纂头,不得用别样颜色,有喜事时戴的帽,准加红额一个。所穿的袍以青、蓝、乌色为準,不得“与有官爵者相混”。
仪卫舆马
凡诸王都乘黄缎轿,绣龙云,侯、丞相、检点、指挥乘红缎轿,绣彩龙云凤,以龙凤的多少别尊卑。将军、总制、监军乘绿轿,军帅、师帅,旅帅乘蓝轿,卒长、两司马乘黑轿,也定有绣虎绣鹿的制度。
天王轿夫六十四人,东王轿夫四十八人,以次递减,至两司马轿夫四人而止。东王每出必盛陈仪仗,开路用三十六节的龙灯一条,鸣钲打鼓跟随。又设有绿边黄心金字衔牌二十对,铜钲十六对,用人肩挑,后飘数尺长黄旗墨写金锣二字,绿边黄心绣龙长方旗二十对,黄色绣正方旗二十对,绣蜈蚣旗二十对。此外尚有高照提灯各二十对,昼夜不休,画龙黄遮阳二十对,提炉二十对,黄龙伞二十柄,参护背令旗,骑对马约数十对。最后是执械护卫数十人,绣龙黄盖一柄,黄轿二乘,东王有时坐在前面,有时坐在后面,这是仿古代副车的制度,以防意外。轿后黄纛千余杆,骑马执大刀的数十人,更用鼓吹音乐数班,与仪从相间,轿后也用龙灯钲鼓。凡执事人都穿上黄下绿号衣。至于执盖执旗的多用东王府中属官,都穿公服。每一出府,役使千数百人,摆出十足的威风。北王仪仗较东王减三分之二,翼五又比北王减半。其余丞相、检点等官只能用铜钲两对,黄盖一、二柄,舆马前所张的盖,用人执持,不住旋转,与演剧中张盖式相同。东王妃出行没有龙灯,一切执事较简,但多护卫及穿黄红衣女官。武将不喜欢坐轿,而爱骑马。其鞭缰虽没有定制,也必王侯始得用黄色,下不得使用。各官争奇,盛饰鞍鞯,惟带串铃有等差,指挥以上双串铃,一击马颈,一缀马臀。将军、总制、监军单串铃,军帅以下不准带串铃
称呼
王世子呼称为幼主万岁,第三子称呼为王三殿下千岁,第四子称呼为王四殿下千岁,第五子称呼为王五殿下千岁,以下第六子至百子千子皆仿此类推。
王长女称呼为长王金,第二女称呼为二天金,第三女称呼为三天金,第四女称呼为 四天金,以下第五女至百女千女皆仿此类推
东世子称呼为东嗣君千岁,第二子称呼为东二殿下万福,第三子称呼为东三殿下万福,以下第四子至百子千子皆仿此类推。
东长女称呼为长东金,第二女称呼为二东金,第三女称呼为三东金,以下第四女至百女千女皆仿引类推。
西世子称呼为西嗣君千岁,第二子称呼为西二殿下万福,第三子称呼为西三殿下万福,以下第四子至百子千子皆仿此类推。
西长女称呼为长西金,第二女称呼为二西金,第三女称呼为三西金,以下第四女至百女千女皆仿此类推。
南世子呼称为南嗣君千岁,北世子呼称为北嗣君千岁,翼世子呼称为翼嗣君千岁,南女呼称 南金,北女呼称北金,翼女呼称翼金,皆与东、西一式
丞相至军帅皆称大人,如丞相则称丞相大人,检点则称检点大人,以下类推。
师帅至两司马皆称善人,如师帅则称师帅善人,旅帅则称旅帅善人,以下类推。
丞相子至军帅子皆称公子,但同称公子,亦有些别,如丞相子称丞公子,检点子称检公子,指挥子称指公子,将军子称将公子,侍臣子称侍公子,侍卫子称卫公子,总制子称总公子,以下类推。
师帅子至两司马子皆称将子,但同称将子,亦有些别,如师帅子称师将子,旅帅子称旅将子,以下类推。
丞相女至军帅女皆称玉,但同称玉,亦有些别,如丞相女称丞玉,检点女称检玉,以下类推。
师帅女至两司马女皆称雪,但同称雪,亦有些别,如师帅女称师雪,旅帅女称旅雪,以下类推。
王世子及东、西、南、北、翼各世子皆是管理世间者也,故均称世子。
宫城女及东、西、南、北、翼各女皆是贵如金者也,故均称金。金,贵也,色美而不变者也。
丞相至军帅皆是公义之人,故均称其子曰公子;又皆是虔潔之人,故均称其女曰玉。玉,宝也,色润而可宝者也。师帅至两司马皆是典兵之人,故均称其子曰将子;又皆是清净之人,故均称其女,曰雪。雪,清也,色白而可爱者也。
女丞相、女检点、女指挥、女将军皆称贞人,妇人以贞节为贵者也。军师妻呼称王娘,丞相妻呼称贵嫔,检点妻呼称贵姒,指挥妻呼称贵姬,将军妻呼称贵嫱。钦命总制妻呼称贵媪,监军妻呼称贵奶,军帅妻呼称贵姻。师帅妻呼称贵娴,旅帅妻呼称贵婕,卒长妻呼称贵妯,两司马妻呼称贵娌。丞相妻至军帅妻加称贞人,师帅妻至两司马加称夫人。朕仁发兄、仁达兄称国兄,嫂称国嫂。庆善伯、缵奎伯、元玠伯辈称国伯。庆轩、绍衎叔辈一体同称国叔。仁正兄、仁宾称国宗兄,元清、辅清、四福、韦宾辈一体同称国宗兄。贵妹夫及后宫父母伯叔兄弟辈一体同称国亲,细分之,后宫父称国丈,后宫母称国外母,后宫伯叔称国外伯、国外叔,后宫兄弟称国舅。朕岳丈天下人大同称国丈,兵母天下人亦大同称国岳母。国岳与国岳两相称,自因其长次则称为国亲兄、国亲弟。千岁岳丈,天下人大同称某千岁贵丈,岳母天下人亦大同称某千岁贵岳母贵岳与贵岳两相称,自因其等职,譬如七千岁贵见九千岁贵岳则称东贵亲兄,又譬如七千岁贵岳会六千岁五千岁贵岳则称北贵亲弟、翼贵亲弟,如此
为兄弟相称也。国岳丈与九千岁七千岁六千岁之贵岳会见八千岁贵岳两相称。贵丈见国岳则称某国岳。国岳会贵岳,亦因其等职,譬如会九千岁贵岳则称东贵弟,会七千岁贵岳称南贵弟,如此则国岳为兄,贵岳为弟也。国岳母与国岳母两相称,自因其长次,则称国亲嫂、国亲婶。贵岳母与贵岳母两相称,自因其等职,譬如七千岁贵岳母见九千岁贵岳母,则称东贵亲嫂;又譬如七千岁贵岳母会六千岁五千岁贵岳终,则称北贵亲婶、翼贵亲婶,如此则为嫂婶相称也。
附录三
奉天讨胡檄道文:
真天命太平天国(左 辅 正军师东王杨,右弼又正军师西王萧)为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若曰:嗟尔有众,明听予言。予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满洲肆毒混乱中国,而中国以六合之大,九州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沿得为有人乎!自满洲流毒中国,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气惨于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心,甘为臣仆。甚矣哉,中国之无人也!
夫中国首也,胡虏足也,中国神州也,胡虏妖人也。中国名为神州者何?天父皇上帝真神也,天地山海是其造成,故从前以神州名中国也。胡虏目为妖人者何?蛇魔阎罗妖邪鬼也,鞑靼妖胡,惟此敬拜,故当今以妖人目胡虏也。奈何足反加首,妖人反盗神州,驱我中国悉变妖魔,罄南山之竹简,写不尽满地淫污,决东海之波涛,洗不净弥天罪孽。予谨按其彰著人间者约略言之:夫中国有中国之形像,今满洲悉令削发,拖一长尾于后,是使中国之人,变为禽兽也。中国有中国之衣冠,今满洲另置顶戴,胡衣猴冠,坏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国之人,忘其根本也。中国有中国之人伦,前伪妖康熙暗令鞑子一人管十家,淫乱中国之女子,是欲中国之人尽为胡种也。中国有中国之配偶,今满洲妖魔悉收中国之美姬,为奴为妾,三千粉黛,皆为羯狗所污,百万红颜,竟与骚狐同寝,言又恸心,谈之污舌,是尽中国之女子而玷辱之也。中国有中国之制度,今满洲造为妖魔条律,使我中国之人,无能脱其纲罗,无所措其手足,是尽中国之男儿而协制之也。中国有中国之言语,今满洲造为京腔,更中国音,是欲以胡言胡语惑中国也。凡有水旱,略不怜恤,坐视其饿莩流离,暴露如莽,是欲我中国之人稀少也。满洲又纵贪官污吏,布满天下,使剥民脂膏,士女皆哭泣道路,是欲我中国之人贫穷也。官以贿得,刑以钱免,富儿当权,豪杰绝望,是使我中国之英俊抑郁而死也。凡有起义与复中国者,动诬以谋反大逆,夷其九族,是欲绝我中国英雄之谋也。满洲之所以愚弄中国,欺侮中国者,无所不用其极,巧矣哉!昔姚弋仲,胡种也,犹戒其子襄,使归义中国,苻融亦胡种也,每劝其兄坚,使不攻中国。今满洲乃忘其根源之丑贱,乘吴三桂之招引,霸占中国,极恶穷凶。予细查满鞑子之始末,其祖宗乃一白狐一赤狗交媾成精,遂产妖人。种类日滋,自相配合,并无人伦风化,乘中国之无人,盗据华夏。御座之设,野狐升据,朝堂之上,沐猴而冠。我中国不能犁其廷而锄其穴,反中其诡谋,受其凌辱,听其号令,甚至文武官员,贫图利禄,拜跪於狐群狗党之中。今夫三尺童子,至无知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艴然怒。今胡虏犹犬豕也,公等读书知古,毫不知羞。昔文天祥、谢枋得誓死不事元,史可法、瞿式耜誓死不事清,此皆诸公之所熟闻也。予总料满洲之众,不过十数万。而我中国之众,不下五千余万。以五千余万之众,受制于十万,亦孔之丑矣!
今幸天道好还,中国有复兴之理,人心思治,胡虏有必灭之徵。三七之妖运告终,而九五之真人已出。胡罪贯盈,皇天震怒,命我天王肃将天威,创建义旗,扫除妖孽,廓清华夏,恭行天罚。言乎远,言乎近,孰无左袒之心;或为官,或为民,当急扬徽之志。甲胄干戈,载义声而生色;夫妇男女,摅公愤以前驱。誓屠八旗,以安九有;特诏四方英俊,速拜上帝,以奖天衷。执守绪于蔡州,擒妥欢于应昌,与复久沦之境土,顶起上帝之纲常。其有能擒狗鞑子咸丰来献者,或有能斩其首级来投者,或又有能擒斩一切满洲胡人头目者,奏封大官,决不食言。盖我中国之天下,今既蒙皇上帝开大恩命我主天王治之,岂胡虏所得而久乱哉!公等世居中国,谁非上帝子女,倘能奉天诛妖,执蝥弧以先登,戒防风之后至,在世英雄无比,在天荣耀无疆。如或执迷不悟,保伪拒真,生为胡人,死为胡鬼。顺逆有大体,华夷有定名。各宜顺天,脱鬼成人。公等苦满洲之祸久矣,至今而犹不知变计,同心戮力,扫荡胡尘,其何以对上帝于高天乎!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耻,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顺天有厚赏,逆天有显戮。
布告下天,咸使闻知。
【卷三 通天血路】
第一章 永安笑战
广西清军统帅,除向荣、江忠源像个职业军人外,乌兰泰、张敬修虽是军人却很不职业,其余赛尚阿、姚莹、丁守存、邹鸣鹤等皆是文臣。向荣怠工,江忠源官小,广西清军统帅部文风大盛,只合流觞曲水、置酒高会,哪堪困兽之斗?力战不能,赛尚阿、姚莹开始发动文斗,文人心思向来古灵精怪,一些战争史上难得一见之文斗,不若说是文逗层出不穷。
最先发动的文逗是下毒。梨园老段子里有混世魔王程咬金伙同尤俊达贩私盐,喜剧天王周天爵则于三里圩贩毒盐,开创了晚清喜剧史上奇葩绽放的下毒派。赛尚阿、姚莹不愧周天爵入室弟子,将其搞笑功夫发扬光大,先看导演赛尚阿在永安所导喜剧的脚本:
“探得该城并无井泉,俱饮城外流入之河水。因访得瑶山一带出有烂肠草,其药最毒。前后采购一万数千斤,放入河内……丁守存备有镪水一大瓶,此水色莹质洁,嗅之无甚气味,而涓滴着物,虽金铁立腐,且无解之药。因密交姚莹分八小瓶,募人暗带入城布置”。
在化学工业尚不发达的年代,投未经提纯的草药于数百万吨流动的冷水中,不用深入研究化学,也可知其药性之烈堪比一氧化二氮,直毒得洪秀全、杨秀清狂笑而亡。派死士将八小瓶镪水洒于城内,期待日光爆晒与泥土的吸附,提高浓度,再祈求玉皇大帝保佑,让洪、杨、韦、萧裸身打滚于该地,粘上特效镪水皮肤溃烂而亡。赛尚阿心思之奇巧更胜周天爵。赛尚阿上奏咸丰,称镪水杀敌无数,“贼匪逐日有死亡,抬出烧化掩埋”,寥寥数语,冷幽默的精髓尽在其中,无怪说晚清是一个喜剧时代,萧朝贵、周天爵、赛尚阿三大笑星鼎足而立。
姚莹于下毒外,又与乌兰泰设计机关伤人,乌兰泰打仗不行,却是装机关的一流好手。乌兰泰花不少功夫,亲手做了一个夹板信匣,在里面安置自来火、白瞬药。据乌兰泰夸口,一打开匣盖即爆,比定时炸弹还精密,也不知做过多少次实验。炸人倒还罢了,乌兰泰打算一炸一双,在匣子上书“洪秀全、杨秀清同拆”,派胡以晃的亲戚送去,打算把洪、杨一并解决。乌兰泰官职不低,排场却见得少,何曾见过帝王亲手拆匣子的?又何曾见过皇帝、宰相亲热地挤一块儿怀着未知的喜悦拆一个匣子的?匣子送去,洪、杨安然无恙,继续在永安小天堂笑并快乐着,乌兰泰、姚莹只好吹嘘炸死太平军要员二人,胡以晃畏罪自杀。不料胡以晃又不知趣地出现在战场上,牛皮戳破,于是改称把冯云山炸掉一条胳膊。但其时并无小龙女,冯云山也不做神雕大侠,姚莹只得悻悻地在吹嘘之后上加上一句“因究无确耗,故未入折”①。
永安大戏鼓乐喧天,咸丰帝在京师也耐不住寂寞,粉墨登场。咸丰帝在京师指示赛尚阿,“乘机设法,密委有胆有识者潜入城中,探悉贼情,或设法诱擒,或以城内被胁绅民密相要约,以为内外夹攻之计”。于是姚莹派遣许多间谍入城,假装投诚,企图得洪秀全接见而寻机刺杀,前后数十人入城,均未见到洪秀全,唯一得到的有用线报是洪秀全喜睡觉,不见人,“闻洪秀全终日卧藏,不肯见人”。赛尚阿、姚莹又收押数十个陷在城中的原永安属吏家属,要挟他们做内应,结果全部被发现,被施以残酷的刑法。
间谍战失败,乌兰泰又再次发挥其工程师的想象力,开展地雷战。乌兰泰在秀才岭埋下炸药,然后树立起中军旗和高级将领使用的红盖。红盖插入地面,下连炸药的引线,然后只用老弱残兵数百驻扎,引太平军来攻。太平军攻至,乌兰泰军迅速撤退,有太平军士兵伸手拔红盖,结果引发炸药,被炸身亡。赛尚阿知道小皇帝咸丰喜好听机巧的故事,于是在奏折上写得煞有介事:“火发雷响,石块轰起,约毙二十余人……内有传黄缎战裙一名,伪称石元帅。”太平军中似无石元帅这一职称,笔者倒是听说贵州、云南一带常于新建桥梁下择一石块,裹以红布,供奉香火,尊为石元帅。元帅都死了,士兵还能活吗?于是在杜文澜的笔下,地雷战变成了核地雷战,乌兰泰变身广岛的“胖子”、“小男孩”,“火机触发,全岭崩颓,毙贼以数千计”② ,山崩地裂、死人数千,伤人不可计数,乌兰泰俨然大清核功业之先驱,犹如米夷之费米,共和国之邓稼先。
文斗旷日持久,清军与太平军都快耗得山穷水尽了,于是开始在当地打谷草。太平军此时得杨秀清约束,军纪十分严明,全不似后期李秀成兄弟在苏州四处抢掠。太平军宣称普通居民只要在门前悬挂竹编小环,表示接受拜上帝教,即可保一家平安。杨秀清推行的征集粮草手段是 “打先锋”,把永安当地的地主家产统统没收,缴归圣库,还幽默地留下“借票”,以示嘲弄。“打先锋”仅数日,已征集到足够一年的粮草,粮草多余,还分配不少给当地贫民。清军除江忠源军外则四下席卷,贫富一视同仁,全部洗劫一空,以新到潮勇抢掠最为凶猛,所谓“土匪如篦,潮勇如洗”。江忠源曾记载:“粤逆志在择肥而噬,下户穷檐搜求不暇……且或以时诈示仁义……买饭求浆,多给市直”③,太平军只挑“肥”的下手,“下户穷檐”则放过,甚至买吃的还按市价付帐。而清军则是“苦穷之家,亦鲜除免。于是民不怨贼,而反怨官兵矣”。
太平军在永安征集到大量粮草,直至突围尚未耗尽,只是缺盐、烟和火药硝石。天国教众里周天爵、乌兰泰般善奇思妙想的人也不少,想出不少古怪的法子。太平军把永安城原来存放官盐的仓库地板上的泥土过滤后水煮提取盐,刮旧墙皮熬煮提炼硝石,打磨鹅卵石当炮弹,最匪夷所思的是把马血、狗粪、烈酒放一起烧制硫磺。当然,比较便捷的还是直接向友谊深厚的清军东勇、潮勇购买,“东勇于战前以白盐、洋烟抛掷于贼,贼以白铤报之,点放空枪,不著铅子”,不少东勇因此发了家,生意越作越大,“烟焰中彼此往来,习以为常”,其他部队也眼红起来,于是早和洪秀全诸王相识的张钊部队,新来的虎勇、贵勇也开始走私军火给太平军。赛尚阿气得发了脑膜炎。
七八万大军压缩在一个小城市周围,瘟疫蔓延得很快,双方都缺乏士兵,于是纷纷出钱募兵。清军多招募村民从军,杨秀清则一意要招久经战阵的老兵,派细作潜出防线,摸进清军大营,拿出银子开出赏格募人当兵。一时间,潮勇纷纷进永安投太平军,赛尚阿只得将东勇、潮勇解散。
永安相持半年,清军最成功的动作就是策反了周锡能叛乱。周锡能是广西博白的拜上帝教头目,被封为军帅,杨秀清派他回乡招兵,他却与朱锡杰、朱八等投降了清军,投靠姚莹。姚莹派周锡能回永安,里应外合,助清军夺城。周锡能回城后诱引朱锡琨、黄文安投降,没有成功,但朱锡琨等人也没有及时上报。杨秀清心思细密,发现周锡能似有叛变的嫌疑,暗中派人查探,得知其通敌阴谋,于是召集全军,假借天父下凡,揭破其阴谋。周锡能以为计划周密,却被拆穿,一军皆惊,以为真是天父下凡示警,均收起谋反的念头。周锡能见此神迹,懊恼万分,在行刑时高呼:“众兄弟,今日真是天做事,各人要尽忠报国,不好学我周锡能反骨逆天”,朱锡琨也献身说法:“我朱锡琨实托天父权能,不然险被我血叔朱八所害矣。我血叔如此狠心,众兄弟要将他凌迟”。太平军内部“大义灭亲”,对血亲处以极刑的事例很多,到最后蔓延到高层,北王韦昌辉竟然因为其兄与杨秀清小妾之父争夺土地而把兄长五马分尸。
永安文逗,持续半载,毫无成效。赛尚阿督师不力,耗饷七百万两,甲兵十万,四万困于永安,六万陷入三合会泥潭,屡为士林所讥。不少好事书生题诗嘲笑,有“孤城在望无人近,半载甘作壁上观”,“未遇贼锋气先夺,纵抄民物转心雄”,“凭空楼阁由心造,依样葫芦任手栽。最惜帑金千万两,簿书虚冒一篇开”等句,字字如投枪、匕首,刺入首相赛尚阿潮湿的心。
赛尚阿为应对朝野的抨击,上奏咸丰,称太平军在永安遍布铁钉、蒺藜、梅花坑,难于进攻,“我兵难立脚”。咸丰也不是傻瓜,清军站不得的地方,太平军自然也站不得,批示说“我兵既难立脚,何以贼匪出拒时,仍复坦行无碍?”赛尚阿又称太平军深沟固垒,防线坚固,咸丰一下子就火了,打了两个月壕沟堡垒还完好无损,这赛尚阿根本就没有出力打仗。咸丰帝对向荣的善战,记忆犹新,传谕赛尚阿必倚向荣以大事,赛尚阿试探着让丁守存去邀向荣复出,几经调解,向荣“扶病视事”,将北军万人,恩威并用,整顿营伍,与乌兰泰南军合攻永安,永安数月沉寂,终于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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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丁守存《从军日记》
②杜文澜《平定粤匪纪略》
③江忠源《条陈军务疏》
第二章 艰难突围
向荣治军,轻罚重赏,极得楚军老兵油子之心。向荣复出,北军开始渐渐起色,连续攻击永安得手,太平军也猛烈报复,文斗转至武斗,清军、太平军均损失惨重。清廷又从桂林调来两千斤大炮轰击,永安外城房屋尽被炸毁,太平军勉强在城上悬挂渔网,泼上水,抵挡炮火攻击,仍无济于事。
向荣实为太平军老对手,复出与太平军大战三次,均大获全胜。向荣取胜秘诀,可称之为火海加人海,数千斤的大炮昼夜轰击,数万清军在炮火间隙挨个拔除太平军据点。太平军若出城迎战,向荣立即率优势兵力围堵,决不让出城太平军回城,每次力求全歼于城外。清军损失虽极大,但有来自桂林方向源源不断的补给,太平军却渐渐要消耗光了。多次血战过后,清军前线,仍保持四万军队,而太平军无法大量补充,入城时的三万七千人只剩下一万,能战斗的士兵只有三四千,以致妇女大半要上城墙战斗。
江忠源仔细研究过去与太平军战斗的战例,认为太平军运动战术屡屡得手,原因只在清军生搬硬套古兵法,在包围圈中总故意留一缺口,自作聪明地以为放一路给太平军逃跑,可以尾追其后,乘其溃不成军时一举歼灭。但太平军阵法严明,突围时队伍丝毫不乱,每次总能从缺口成功突围。江忠源认为太平军善窜,要击败太平军,势必采取锁围之法,四面围得密不透风,方可徐图制敌。江忠源又献策说:“欲复州城,必先拔城外各处”,使得永安无所倚靠,势单难守。向荣、乌兰泰纳其建议,逐步攻占永安外围,剪太平军枝叶,步步进迫永安。
太平军兵势日蹙,只得采取守势。“从前一见我兵,即追出打仗,今只死守,乘我兵将退出击……从前屡屡抬大炮至我军营侧,或树林村落中施放攻扑,每放必数百炮,炮子如雨。今非但不来,建且我兵至其墙边,方肯放炮。炮放亦不过十余炮……惜药如金……从前贼执黄旗一面,三人执刀牌鸟枪,即敢直前来扑我数百人,今数战皆无此等贼……从前萧朝贵等每亲身迎斗,往来如飞,今永不见面”①,从清军的描述,可知太平军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另外,某些书上写太平军在永安战无不胜,认为称这段叙述只是表明太平军战术改变,绝不浪战,战法变得更加高明了,这种说法也颇有道理,可供参考。
江忠源发现清军包围圈在东路比较薄弱,建议清军加强东路防御,乌兰泰深以为然。向荣本已接受江忠源锁围之法,但向荣与乌兰泰素不相能,凡乌兰泰支持的,他必然要打倒,坚持称“围城缺一,乃相传古法,必纵贼出击”。江忠源连续上报十次,力争不得。江忠源极力调解乌、向关系,毫无成效,自忖清军兵不用命,将不相能,必为洪、杨所败,自己官小无回天之力,遂称病回家,“向荣与乌兰泰不协,忠源调和,勿听,知必败,引疾回籍”。
此时贵县矿工数千人,没有赶上金田起义,一路辗转,方到永安投奔洪秀全,(贵县志)太平军得此数千精壮士卒相助,决意突围。太平军以偏师数百守水窦,虚张声势,吸引乌兰泰注意,主力则谋划在矿工接济下,以暴雨为掩护突围。
二月十六日凌晨,太平军前锋悍将罗大纲率领精锐千余人,抄清军未设防的小道潜出包围圈。因为天色较暗,又兼大雨滂沱,不辨道路,清军竟然无一人出营追击。罗大纲脱离包围圈后,与接应的矿工部队合兵一处,击溃布置在二线阵地古苏冲的寿春兵,缴获火药十余担,成功扫清了道路。据李秀成自述,“由姑苏冲一条小路而过招平,而姑苏冲是清朝寿春兵在此把守。经罗大纲带领人马前去打破,方得小路出关,得火药十余担,方有军资”。关于这段叙述,晚清以来的史家均深信不疑,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历史学家经过实地的访问和考据,证明史无其事,罗大纲没有遇到寿春兵,而是和清军王梦麟交上了火。我国史学家以严谨的学风,最终给百余年前在太平军中的李秀成纠正了历史错误。
二月十六日二更,得到罗大纲胜利的消息,太平军全军突围,前队由韦昌辉率领精锐部队先行,三更时,杨秀清、冯云山率五千人护卫洪秀全家眷紧跟其后,稍后则由萧朝贵率领一千多人断后。与其说突围永安,不如说是悠哉游哉地走出永安,因为整个突围过程,没有一个清兵出营拦截。直至十七日丑时,赛尚阿才发现太平军已经全部撤出永安,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永安城和两个瞎子,百姓都没有了。关于百姓没有了这件事情,赛尚阿无耻地上报清廷说是被太平军杀光了,但我国历史学家拆穿了这个谎言:百姓没有了是因为大部分都投身反清革命,参加太平军了,剩下的是被清军“杀良冒功”了。历史学家们特别指出,当事人龙启瑞写的诗歌“杀人数千余,留血汲道旁”,因为没有主语,被人频频引用,污蔑太平军,其实诗句里缺省的主语应该是清军。
赛尚阿得知太平军突围,大惊失色,万多人的大军居然在他眼前来去自如,如果被咸丰知道,搞不好要掉脑袋。赛尚阿赶紧派遣大军围堵,前线的各位清军大帅也都急了,为了保住头上乌纱,拼着命的督手下追击。乌兰泰、张敬修、许祥光跑断了气,终于在南山口追到太平军后队。秦日纲率领洪秀全的近卫军在隘口阻击清军,掩护部队撤退,双方一场大战,清军奋勇冲杀,夺占隘口,秦日纲败退。清军虽斩获不多,但掌握了太平军的行军路线。第二日,刘长清和向荣抄小道赶到龙寮岭,恰巧萧朝贵的部队正在通过峡谷。向荣并不着急进攻,因为他知道杨秀清、萧朝贵习惯在大部队通过峡谷的时候派精兵守住峡谷两边的山头,居高临下,保护大部队不受攻击。于是向荣趁大雾(向荣似乎只有在雾天才能打胜仗,仿佛蚩尤)摸上山头。守卫山谷的太平军因连日血战,已经放松警惕酣睡过去,被向荣杀死在甜梦中。向荣大军从高处冲下,把萧朝贵前进的路口堵住,在峡谷里展开激烈厮杀。刘长清从背后杀至,两军夹击,太平军后队溃不成军,更兼从高处有炮轰击,死伤惨重。据李秀成自述,此战太平军阵亡二千余人,全军减员三分之一,太平军突围队伍 “哭声震天”。杨秀清等在前队得知后队全军覆没,萧朝贵等仅率几十亲兵逃脱,震怒不已。太平军都是全家投军,后队被歼,家家戴孝,杨秀清等决意要报此血仇。
清军在龙寮岭大胜,于是尽弃粮草辎重,大炮火药,仅携带近身肉搏兵器和二日干粮亡命追击,尤以乌兰泰部冲得最快。太平军打乌兰泰打上瘾了,于是就选择乌兰泰开刀。太平军在大峒设下埋伏,然后引乌兰泰来攻。清军追得太急,已整整二日没有进食,向荣提议要修整三日,补充粮草再行追击,乌兰泰却认为太平军覆灭在即,机不可失,不听向荣劝告,执意要追。“向固不欲行,乌自以其军独出”,“向提督叩马力阻,不允”,向荣万般无奈,只得派长瑞、和春率五镇兵马跟进支援乌兰泰,自己在谷外策应。清军万余人冲入大峒谷地,挤作一团,埋伏在高地的太平军枪炮四起,只有肉搏兵器的清军毫无还手之力。清军急切的要想出谷,不料天降暴雨,人马自相践踏,死伤籍地。太平军火器失效,于是从山头冲下为亲属报仇,同仇敌忾、勇猛异常,不多时,乌兰泰、秦定三军队已所剩无几。向荣冲入谷中救援,士兵布圆环阵,连环放枪,战死八百人方才接应乌兰泰等人撤退。乌兰泰、秦定三部属所剩合计不到百人,长瑞、和春率领的五镇官兵只有和春一人生还。赛尚阿在奏折里详细描述了这场大战:
“适雨势大作,四山云雾罩合。兵将咫尺不能相顾,数丈之外闻人声喧嚷,不辨兵贼。前队势甚危机,长瑞、和春、长寿即亲督湖南兵往下接应,董光甲、邵鹤龄亦催兵齐下峡谷。冲口路窄,且天雨泥滑……前队之兵纷纷伤死,后队接应之兵唯有舍命直前。董光甲所带河北兵抬枪最准,奈北人不惯山行……董光甲下马持刀,连杀数贼,陷入贼队。署参将成林、尽先参将田学韬、尽先游击王瑞、千总成魁等赶上,俱杀贼多名,同时战死。长寿、长瑞……手刃十余贼。长寿被贼矛身受重伤,长瑞之马亦被贼戳倒……与已革都司徐大醇、尽先守备丁廷仙等同时阵亡。邵鹤岭亦策马向前……当时战殁”。
高级将领、尤其满人将领战死多人,咸丰皇帝大怒,将赛尚阿连降四级,当朝“真宰相”一生名誉,尽毁广西。
清军在龙寮岭俘获被太平军囚禁的“天德王”洪大全,洪大全供出许多有用的情报,比如诸王名讳及相貌特征,太平军的组织形式等等。洪大全自称因阻止杨秀清抢掠民财,焚烧孔子经文遭杨秀清囚禁。这个说法估计是为迎合清军而捏造,杨秀清主政时代,太平军军纪尚好,没有大规模的抢掠民众的行为(这点可从姚莹、江忠源等清廷官员的著作中得到证实),一直要到杨秀清被杀后,太平军才有军纪废弛,大规模劫掠民众的现象。杨秀清也不赞成焚烧孔子的经书,定都南京后,杨秀清还假借天父下凡,阻止洪秀全焚烧孔孟之书。因此不存在洪大全因阻拦杨秀清抢掠民财和焚烧儒家经文而遭杨秀清下狱的可能。张德坚推断说,洪大全可能不是被杨秀清囚禁,而是故意穿上囚衣,以图遮盖其身份,蒙蔽清军以期逃脱,这个说法值得重视。洪大全为脱罪免死,吹了不少牛皮,把自己说成天平天国的谋主,又揭露大量太平天国丑事,希望得清廷重视进而免死招安。谁料恰逢赛尚阿丧师遭贬,心情郁闷,又无战利品向皇帝交差,刚好一个天德王巨头送上门来,于是加倍夸张其在太平天国的地位,就这样,“龙寮岭天德王伏诛”这幕好戏就在赛尚阿等喜剧天王的精心策划下,隆重上演。“智比孔明”的洪大全归天之时,不知有没有怨恨自己一张大嘴?
第三章 通天的血路
通向人间天国的捷径是没有的,特别是当你不知道这个人间天国在什么地方的时候更是如此。中华大地上市镇、山川、河谷四下延伸,展现在你的面前。妖魔始终跟在你的后面,他们能判断出你的行进的节奏,但却不知道你的终点在何处。
——史景迁《洪秀全与太平天国》
太平军在永安驻守半年,军队减员十分严重,也未大量歼灭清军有生力量。反是突围出城后,在大峒打了一场空前的歼灭战。永安守城半年,从入城时兵精粮足,变成仓惶出城,除了暂时预演了一下小天堂的福威,可谓得不偿失。洪、杨初次占领城市,小农意识导致的保守性限制了其战略眼光,使得清军从容调集,屯集优势兵力四万。若向荣肯用江忠源计,行“锁围”“长围”之法,太平天国运动在永安就会划上句号。太平军刚一突围,就在大峒谷地打了空前胜仗,这迫使得杨、冯、韦、萧对其战略战术进行深刻反思。太平军长处在于阵地浪战,所向披靡,困守城市,虽有城郭所依,但城内无法大量补充兵源,容易被清军源源不断调动各地大军围堵。太平军高层自此确定在占领大城市之外,以大量兵力运动战斗于农村,征集粮草,扩充兵员,与攻击大城市的军队配合的作战方针。
太平军永安突围后,在广西腹地四处流窜,频频变换攻击方向。赛尚阿无法判定太平军动向,清军被动尾追于后,疲于奔命,防不胜防。赛尚阿能动员的兵力只有四万,若将可能遭攻击的大城市增兵设防,则追击兵力不足,挖东补西,窘迫万分。两军经过多次运动后,太平军侦察得知,桂林守军严重不足,守城大炮先前也被拆运永安攻城,至今尚未归还,防御十分空虚。于是杨秀清下令“不行昭平、平乐,由小路过牛角瑶山,出马岭,上六塘、高田,围困桂林”(李秀成自述),而此时赛尚阿还在逐步加强平乐的防御。太平军一路轻易突破清军防守,抵达桂林。桂林城远比永安坚固,垛口一千三百四十个,城楼十个,窝铺三十二个,炮防二十二个,城周十二里,防御工事五倍永安。太平军高层普遍认为桂林难于强攻,准备效法《三国演义》诸葛亮智取南郡故事。罗大纲率领数百兄弟,穿上缴获的向荣部队的号衣,冒充向荣楚军,企图赚开城门。谁料向荣早先罗大纲一刻,率军千人进入桂林,此时正在城墙巡守,真假向荣大眼瞪小眼,罗大纲尴尬无比,羞赧撤退。
赚城不得,太平军又派内应入城,企图里应外合。但向荣十分老练,早派出团练大肆搜捕,“获奸细十名”(粤西桂林守城记)。太平军不得已,只得强攻,清军炮火猛烈,更兼向荣凶猛,攻城士兵尽被歼灭。向荣派遣“谢继超等带兵缒城,将城外被贼占据之空房纵火焚烧”,城外房屋尽被烧毁,太平军直接暴露在猛烈的炮火之下,立足不能,只能撤退数里。
太平军工兵设计出简易的攻城防具,用棉花蘸水包桌子,顶在头上攻城,以抵御炮火。清军也十分狡猾,不用炮打,改用石头猛砸,很快破解太平军的攻势。只许清军有炮,老子就没炮么?萧朝贵愤怒地在城外古牛山、象鼻山也搭起炮台,轰击桂林城。桂林城二千斤以上的大炮已被拆除,其他铁炮大小与太平军相仿,双方激烈炮战,倒也旗鼓相当。但即便连日在炮火掩护下的攻城,太平军还是被向荣击退。
眼看已无胜仗可打,皇上帝却显灵了,把冤大头乌兰泰给杨秀清送来。乌兰泰这个霉角一到,杨秀清大喜过望,连忙出动大队攻打。双方在将军桥上遭遇,不消说,乌兰泰如往常一样被打得大败。稍有不同的是杨秀清这次玩过火了,力道猛了几分,把乌兰泰直接打死了。“铅子如雨,从者死几尽,乌兰泰勇马及桥,炮中膝骨。千总李登朝以身翼之,自立桥头战死”(《广西昭忠录》,未见原文,转引自《太平天国战争全史》)。
清军援军陆续开至,王锦绣、开隆阿、秦定三、余万清等人率部万人,先前“引疾回籍”的江忠源,也与刘长佑率楚勇千人回到前线,清军在桂林达到二万。以向荣、刘长清所辖湘、桂、川兵守城,王锦绣、松安、余万清、李孟群驻北门,张敬修和东勇(新招的)驻飞鸾桥,潮勇(也是新招的)驻西门,秦定三、常禄驻东门,许祥光驻扎南六塘,江忠源、刘长佑驻扎鸬鹚州。清军军纪败坏,四下抢掠,在营地设立市场,公开拍卖抢掠的财物。桂林的地方官对这帮四下抢掠的官兵十分恼火,下令民间可杀入室抢劫的清军以自卫,“谕民间自行戕杀”。(笔者不由得想起我国某大学,新生入学时教务处张贴广告“新生请严防被学校保卫部敲诈”的笑话)
清军城外援军与太平军大小二十四战,败多胜少,唯江忠源部三战皆捷,给予太平军一定杀伤。两军血战连连,虽然桂林城仍坚不可破,太平军高层将领却信心十足,悠然自得,以其大无畏精神,“据明月楼,每宴笙歌错杂”。百年后,我国历史学家读史至此,叹服曰:“太平军蔑视敌人,充满自信,与清军衰竭的士气恰城鲜明的对比”。
太平军仿制的攻城利器吕公车。吕公车是庞然大物,“高与城齐,宽二丈。每车有云梯七具,可连袂而上。车有数层,每层可容百人。第二层储满火药包”(粤西桂林守城记)太平军恃吕公车,逼近城池,全城慌乱。可惜太平军不怎么会用吕公车:士兵将第二层储备的火药包抛出,却因力道不对,连续两个都落了回来,把所有的火药包引燃,于是只好慌忙撤退,撤退时又被清军一炮打中车顶,车内人几乎全部阵亡。(有书上写吕公车是太平军发明的,以读者的明智,这个不需要我来批驳了吧?)
在围攻桂林中,太平军和湘军最常用也最有效的穴地攻城战术登场。
穴地攻城,即以地道攻打坚固的城池,自古已有此法,中国最早系统论述城市攻防战术的是墨子,墨子总结攻城战法为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车贲辒及轩车等十二种。其中穴,指以地道作业破坏城墙,为攻城部队开辟通道的战法。但墨子时代的穴地攻城,是开挖地道潜入城中,极容易为敌所制,应用并不广泛。到了明清时代,火药得到大规模使用,穴地攻城战术演变成挖掘地道至城墙下,掩埋地雷炸城,“掀翻钜城,如揭片纸”。清嘉庆十八年(一八一三年),总兵杨芳攻陷天理教叛军据守的河南滑县城,便是用此法。但使用仍不普遍,攻城军主要还是倚靠炮火和云梯。太平军缺乏重炮的火力支援,又不能制造大型攻城器械,所幸部队中矿工不少,擅长土工作业,才开始普遍地使用地道攻城。由于太平军穴地攻城的广泛实践,这项战术得到广泛运用,到了战争中后期,湘军也几乎全靠穴地攻城,直至李鸿章淮军改用西洋开花大炮轰垮城墙的战术,穴地攻城才退出历史舞台。
地道攻城的方法,通常是在城几里之外选择隐蔽地形,在敌方肉眼所不能及的地方,挖掘巨洞以为入口,开挖地道。地道开掘需要非常有经验的矿工,使得地道能够精确地挖到城墙根,然后在城墙根下挖一大洞,埋上炸药并引爆,将城墙炸跨。攻城部队从缺口冲入,攻克城市。或者将城墙炸塌一角,引敌人尽数前往缺口围堵,攻城部队则从防御薄弱其他地段登城。还有一种双层穴地攻城战术,是为了对付名将江忠源而创设的,地道开挖两层,先引爆第一层,清军蜂拥前来,围堵缺口,这时再引爆第二层,庐州即被此种战术攻克。穴地攻城极为有效,不过在长沙围城时,左宗棠想出了破解穴地攻城的妙招。湘军围天京,李秀成又想出了另一克制穴地攻城的绝活,但很快被曾国荃想到了改进的办法。这些绝招后文将有提及。
又说太平军在桂林实施穴地攻城,挖了一个多月,才猛然省悟桂林是喀斯特地貌,无法实施穴地攻城战术。太平军开挖地道,经常挖到地下河流或者地下湖泊,士兵淹死不少。好不容易挖到城墙根,却绝望地发现桂林城墙下都是巨石块,怎么也挖不动,只得作罢。“桂林城根多坚石”,“掘之累旬不能入”(《武昌纪事》)。
太平军在桂林多日,始终不能破城而入。又听城内百姓说“仓库空虚,粮草匮乏”,打进去也捞不到什么,于是杨秀清下令放弃攻城,咸丰二年四月,桂林围解。
太平军在“湍急的丽江边扎营,一边修整部队,一边抓捕大量船只,以补充他们撤离永安时在濛江舍弃的大量舰船。在围攻桂林期间,太平军发展战略和后勤补给技艺,使自己成为一支水上和陆上力量都很强大的武装。几个星期里太平军搜集到了四十多艘大船。他们将储藏的军需、粮食、洗劫来的金银珠宝财物及无战斗能力的妇女儿童统统安排在这些船只上。”(史景迁《洪秀全与太平天国》)
在水面负责阻击的清军是张钊所部“大头妖”。张钊原来是天地会的“艇匪”,一度投奔过太平军,最后被清廷招安,成为广西清军水上最主要的战斗力。张钊并不打算认真消灭太平军,保留洪秀全的存在,他将拥有更多升官发财的机会。因此太平军虽然布置强大的火力对付张钊的“大头妖”,但终于两军无战事。太平军以金银财物贿赂张钊,于是张钊放纵太平军大队人马安全离开。
太平军水陆并发,沿湘江而下,约在四月十五日抵达全州。太平军无意攻取全州,打算和平过境,迅速摆脱追兵,全州守军也不敢出城挑衅。太平军前队已过多时,不料全州一炮兵看见后队有一黄轿,知道是太平天国的巨头,忍不住放了一炮。这个炮兵确实是一个神炮手,仅一炮即命中黄轿,重伤轿内的南王冯云山。太平军全军愤恨,已过境的前队纷纷开回,定要血洗全州。太平军在城外江西会馆内开掘地道,炸塌城墙二丈有余,冲入城内,将城内官兵尽杀。
据清人的记载,太平军曾在全州屠城:“全州破,贼屠之,男女死者六千四百余人”,“积尸塞途,三日不尽”。如此赤裸裸的污蔑,自然又待我国历史学家来拆穿其谎言。据考证,清廷对太平军的污蔑最大的破绽在于,战前清军已经开城让百姓逃出,城内百姓只剩下一千多人。守城清军才四百,先前出城的百姓肯定都已安然无恙地从太平军严密设防的阵地穿行离开,怎么会有六千人遭到屠杀呢?足见屠城一说,纯属污蔑,何况当地的地方志中节烈人物名单里也没有多少人是被屠杀的。郦纯先生又进一步论证说,清军战后只点齐一千多具尸体,其中有七八百人是清军士兵,可见没有多少非战斗人员被杀,而且那些没有出逃的人,“是反动透顶与太平军为敌到底的反革命分子,即太平天国所谓'妖’的一种,依太平天国法令在格杀之列”。因此全州并无屠城事件, 对于清廷无耻的污蔑,我们不可不辨。
太平军在全州修整,打造征集船只二百有余,水师实力增强,陆军也因天地会部队来投,得到极大的补充。太平军积极准备进攻长沙,此时志得意满的他们还不知道,最可怕的敌人江忠源正在蓑衣渡严阵以待。
第四章 喋血蓑衣渡
蓑衣渡是湘江上的一个渡口,在全州州城东北,行陆路才十里,行水路则有十二里。过蓑衣渡五十里,即可经黄沙河水路进入湖南。蓑衣渡口大树参天,无数灌木错落其间,东岸重山叠嶂,仅有羊肠小道通行;西岸有沙滩突出河面,河床极为狭窄,兼之湘水在此急转向东,因此水不深,水流却甚是湍急,行船十分危险,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太平军如能偷越蓑衣渡,就会立刻进入湖南境内,江忠源自然要竭力阻止兵火在家乡蔓延。江忠源先向上级提供其精心设计的歼灭战计划,被清军统帅部认为不切合实际而遭到拒绝。清军与太平军血战年余,损兵折将,心里早把太平军当成不可战胜的敌人,对于太平军向湖南的挺进,不过尽人事听天命,消极应付差使,完全不信江忠源可以主动出击,一举全歼太平军。
“最妙敌人渡江去,诸君犹作枕中眠”,湘、桂边境的二万清军,均是久战疲弱,胆战心寒之辈,举措茫然而麻木,如数万行尸走肉。江忠源满腹韬略,奈何手无权柄,数万大军皆不为其所用,只得对着湘水用邵阳话骂一声,“烦操!”
江忠源再到蓑衣渡查探地形,发现时已值初夏,江水暴涨,水势更见湍急,伏击极易成功,一时间心雄万丈,决定甩开清军自己单干。江忠源自永安告病回家,已将其统率的楚勇扩充至八百人,加上听其调唤的刘长佑军,约有千余兵力。楚勇经江忠源调教,技艺精熟、奋勇敢战,虽仅千人,隐隐有数万人之功。江忠源将蓑衣渡沿岸大树伐倒堵塞江流,赶制大量木桩钉入河底,阻断蓑衣渡水路,又将楚勇尽伏于西岸。江忠源兵力甚少,无法顾及东岸,请兵于和春,不许。江忠源心知诸将皆不敢孤军悬于东岸,挡太平军兵锋,于是改请求调拨数百兵勇,由自己统率驻扎东岸,西岸楚勇交弟江忠濬统率,和春等人也不许。江忠源又期待猛将张国梁赶到设防东岸,张国梁军却迟迟不至,万般无奈,江忠源只得专心在西岸伏击,心里暗自把和春等人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冯云山先其大军查探沿途地形,也发现蓑衣渡附近江流湍急,两岸树木参天,容易被清军伏击,提议步兵于湘水两岸先行开道,其余部队、家眷和辎重则装在舟船内跟进。洪秀全否决了冯云山的提议,认为步兵先行太耗费时间,会延误攻打长沙,决定全军都乘船顺湘水而下。将所有的部队装进没有自卫能力的民船运输,没有岸基步兵和战船的保护,遇到敌人袭击无异于自杀,洪秀全的这项作战方针和二战时苏联人把坦克装在火车上坐待德国人的炮火轰炸一样愚蠢。
咸丰二年四月十八,太平军全军万余人,乘数百条船到达蓑衣渡,被江忠源设下的大树、木桩阻住去路。未及登岸,江忠源督楚勇以火炮袭击船队,炮子、火箭如雨纷下,船队大乱,进又不能,退又不得,自相撞击,沉没、被焚不少,将士溺死、烧死、轰死无数。洪秀全急令步兵登西岸还击,被楚勇一路赶杀,重又压回江中。激战间,先已在全州受伤的南王冯云山又中楚勇一炮,魂归天堂。楚勇阻击太平军长达两昼夜,太平军中最精锐的部队数千人被歼,辎重粮草全部丧失。江忠源在西岸酣战二日,清军竟无一人赶到增援,东岸空无一人,太平军残部得以从东岸撤退,逃脱全军覆没的命运。
蓑衣渡大战 ,江忠源以楚勇千人敌太平天国全国之兵,夺船三百艘,太平军军中精锐,来自广西最早的老兄弟,大部被杀。如果江忠源手里有更多的兵,或者和春肯从江忠源计,在东岸也设一伏兵,太平军将全军覆没。太平军本意过蓑衣渡攻打长沙,其时长沙守备空虚,如太平军万人及时杀到,清军势必救援不及,长沙必为太平军所破。故湘军诸统帅均以江忠源“蓑衣渡一战为保全湖南首功”。笔者更以为,蓑衣渡一战,是清廷战胜太平天国,苟延残喘的关键之战,“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如无蓑衣渡之战,长沙陷落,湖南尽入太平军之手,丁忧的曾国藩必不能回乡募勇甚至会为太平军所俘,曾、胡、左、李诸中兴名臣永无出头之日,历史上将不再有湘军这一支武装。太平天国尽收湖南精兵,顺江而下,国无大将,清朝必亡。湘军统帅叙战功,有“润克鄂省,迪克九江,沅克安庆,少泉克苏州,季高克杭州”,曾国荃再克金陵之说,而江忠源保全湖南,于清廷存亡,其功犹在其上。
江忠源在给刘蓉的信里说:
“忠源先据桥头,堵其西窜新宁之陆路;并钉塞河边,断其北窜零陵之水路。请于河东扎营,以为合力进剿之计。时乌都护因伤不起,向军门卧病未来,诸将无所统记,互相推诿。贼来从河东小路窜楚,鏖战两昼夜,夺获贼船三百余只,贼之精悍若无几矣。”
江忠源因以当事人身份,自是对老上司向荣、和春等人推诿避战的情状百般回护,湘军其他将领就没这么客气了。左宗棠在《江忠烈公行状》中如此描述这场惊天大战:
“公令所部于全州下游蓑衣渡伐木作堰,连营西岸力扼之。贼觉来斗,以悍贼护船,更番蝶进,鏖战两昼夜,贼渠冯云山中炮死,悍贼毙者数千,辎重尽丧。公急请统领联营东岸,断贼旁窜,统领犹豫未决,贼果弃船由东岸走道州。”
因和春等拒绝设防东岸,江忠源未获全功,太平军得脱大难,左宗棠对和春等人的责难,于一“果”字尽出。但若当时江忠源一举擒获洪、杨,左文襄公大概一辈子只是个不第举子,再也无用武之地矣。
历史学家简又文评蓑衣渡为太平军失败之起点,理由有三:南王殉国,精锐俱歼,长沙保全。首先,冯云山殉国,太平天国失去了唯一一位政治家,杨秀清是军事统帅,石达开等人只是寻常战将,冯云山一死,太平天国在政治上永远处于一个幼稚的水平而无所改进,其在宗教建设、地方政权建设和外交策略等方面均处于一个蛮干而不知策略的低级形态,处处落在曾国藩等人下风;冯云山之死,更使得杨秀清和洪秀全的矛盾难以调和,最终导致天京变乱。冯云山之死,实关大局。
其次,太平天国精锐,金田团营的骨干在蓑衣渡一战遭到毁灭性打击,不得不在湘南大量补充以天地会部队和其他流民,纪律渐弛,战斗力趋弱,导致太平天国最终失败。简又文先生这个说法遭到许多人的批驳,最有力的批驳来自崔之清先生。崔之清先生认为,湘南补充的部队,战斗力依然很强,纪律也未松弛,湘南的部队在其后的战争中依然战果辉煌。滥收部队应发生在李秀成、陈玉成时代,与蓑衣渡会战无干。崔之清先生论据确凿,但笔者仍以简又文先生的意见为是。湘南补充的部队,由于杨秀清严格约束,纪律确实没有太多的松懈,但湘南的部队均非拜上帝教忠实信徒,极容易产生动摇,骁勇善战却经不起考验。天京变乱后石达开率湘南招收的精锐出走,这些曾经的虎狼之师由于前途不明朗而丧失斗志,一夜之间变成连清军杂牌都打不过的弱旅。湘南之兵,能巧战而不能浪战,因为缺乏信仰,局势恶化则斗志全无。如永安围城,遭敌四倍围攻而士气不减的战例绝不可能发生在湘南兵身上。
最后,太平军因蓑衣渡之败,未能攻取长沙,对其后的战略产生极恶劣的影响,而对于清廷,则是一个巨大的转机。江忠源的楚勇千人,造就清廷首相赛尚阿所督四万大军不可企及的辉煌,为湘省子弟兵打出了名声,再加上湖南经世派书生们一定程度上刻意的吹嘘,成为湖南经世派发迹的起点。这给了朝野上下,尤其是湖南的经世派士人一个启示:既然旧有的绿营兵已糜烂而不堪用,不如打破陈规,另立新军,建立由经世派士人掌握的新式武装。正是蓑衣渡大战,鼓励了曾国藩等人编练湘军,也正是蓑衣渡大战,使得清廷放手湖南士人组建武装,经世派全面辉煌的时期来临。
第五章 纸糊的长沙
经蓑衣渡一战,太平军精锐、辎重尽丧,穷蹙已极,不复有攻长沙取湖南之力。太平天国领导层也发生动摇,洪秀全等人几乎起了散伙的念头,幸得杨秀清一力支持局面,鼓舞士气。“官兵追剿。屡屡穷蹙。秀全及群贼皆有散志,独秀清坚忍,多施诡计,笼络群丑,败而复炽。”太平天国首义诸王均非湖南土著,在湖南寸步难行,军行至道州,洪秀全等又议转回广西老巢。太平军如真眷恋乡土,转回广西,必沦为三合会叛军一般器宇狭小的土匪,再不成为割地建号的“天国”了。杨秀清志向极大,此时又力排众议,定下据金陵为本,纷扰南北,占黄河以南,进窥天下的战略决策。“群贼怀土重迁,欲由灌阳而归,仍扰广西。秀清独谓非计曰:'已骑虎背,岂蓉复有顾恋?今日上策,莫如舍粤不顾,直前冲击。循江而东,略城堡,舍要害,专意金陵,据为根本。然后遣将四出,分扰南北。即不成事,黄河以南,我可有已’”。三国鼎立,始于武侯隆中一对,太平天国割据江南十余年,则始于杨秀清道州决策。杨秀清深谋远虑,战略眼光更远超诸王,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杨秀清道州决策的英明。多年的会党起义,湖南早就是一个火药桶了,太平军把火种撒向湖南,于是燃起熊熊大火。太平军轻取道州,转战江、永,沿途清军抵抗甚微,江忠源曾收买内应,谋内外夹攻,失期未能得逞。湘南三合会起义部队纷纷来投,太平军百倍扩大其实力,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以至于江忠源嘲讽地说清军应停止尾追,“后路进剿愈急,前路攻陷愈多”(清史稿江忠源传)。太平军仅在道州,就扩军至三万,经江、永、扩军,又得兵二万,入郴州,又招得二三万人。其中能战惯战的将士五万有余,尤其招得矿工数千人,另立土营,专事穴地攻城,攻坚能力大为提高。
湘南新加入的战士,都在三合会的旗帜下与清军交战多年,俱是百战老兵,又多是单身投军,无需扶老携幼,太平军机动力大为提高,并首次拥有对清军兵力优势。太平军分兵驻嘉禾、桂阳、郴州三地,各有兵万余人。和春挥军击溃嘉禾孤军,江忠源也督楚勇袭桂阳,桂阳守军击败江忠源前队,杀把总邢虎臣。江忠源整队再战,戮力向前,又树免死旗。桂阳守军都是新附的天地会部队,对太平天国本就缺乏忠诚,得江忠源免死的承诺,纷纷投降。江忠源攻破桂阳,会同诸军进迫郴州,三面围困。江忠源兵少,但布置得当,太平军一时无力击溃,双方相持月余。
太平军细作探得长沙守军仅二千人,且巡抚张亮基还未到任,城防空虚,遂留下大队继续与江忠源等相持。萧朝贵则选精兵三四千人,经掠安仁、攸县、醴陵,胁裹万人,直奔长沙。长沙城垣年久失修,草潮门朽坏后一直没有重装,洞城不能关,城垛全无,简直就是个不设防的城市。骆秉章率领民工日夜兼程,在太平军抵达前勉强修好城垛,其他就顾不上了。骆秉章估摸着太平天国的将领在起事前都是除了他们本村人外没人知道姓名的乡农,一辈子也不曾进过几回城,于是在其他路段泥捏纸糊,做个样子,虚张声势。萧朝贵前部大将曾水源见到骆秉章督建的工程,几乎笑破了肚子,连忙奏禀天王:“幸此城尚未修整得好,比全州无足为虑。”
长沙多年未遭兵火,居民根本不相信会有叛军打来,一个个悠然自得。有好心人冒死前来通告太平军已到长沙城外,竟被居民斥为谣言,一顿毒打之后扭送衙门。直到城外陕西援军一千人被萧朝贵尽数歼灭,有逃脱士兵“血身只靴飞骑入报”,城内官员才慌忙关门。然而,清廷腐败,官员愚蠢怯懦已是常识,长沙居民依然不信有太平军前来,把陕西溃兵的急报当成一个化妆的恶作剧,暗暗为官长遭到愚弄而窃笑。萧朝贵抵达长沙城南,设下大营。因萧朝贵喜欢华丽鲜艳的衣服,又好大排场,居然有一个杨姓迂腐书生以为见到了钦差大人,自以为得志名扬的机会来了,连忙整理衣装,上前进献自己关于剿灭长毛、振兴国家的主张,希望得到大人赏识而提拔在军前效命。萧朝贵本身也是一喜剧天王,心里虽然乐开了花,表面却不动声色,静听杨生献策,还不时表扬几句。杨生正得意间,有太平军将领赶到,奇怪地问萧朝贵此是何人,萧朝贵笑着说,这是博学的杨先生,在这里献策灭我们太平天国。杨生这才察觉,偷偷的跑掉了。“朝贵设幕城南,有杨生者误以为达官,上谒献策,朝贵颔之。俄而寇将至,怪问:'何人?’朝贵曰:'此杨先生,条程事者。’生觉,蒲伏幕后,逾山走。”(湘军志)
虽然守军只有三千人,临时纠集的团练也只有几千,长沙却着实是一个大城,光城垛就有四千多个:一个城垛站一个兵,兵力还嫌不足,于是士兵干脆不上墙设防。长沙城内无人懂军事,只有善化知县王葆生好谈兵,但平日早被视为好大言欺人的吹牛高手,无人听取他的意见,城内指挥乱成一团。倒是书生们颇有气敢往,长沙城内的举子们各自带了百来个兵在险要地设防,又商议用炮轰击。骆秉章还没来得及给长沙城修上炮台,书生们怕没有炮台随意放炮会把骆秉章的豆腐渣工程给震塌,也不敢发炮,就在城内瞪着眼睛看太平军要干什么。
城内清军乱成一团,太平军也好不到哪去。萧朝贵虽在空旷地带野战所向无敌,却同骆秉章所估计的那样,是一个在从军前从来没出过他们村的厚道农民,一到长沙这么大的城市就傻眼了。读过书的韦昌辉、石达开,跑过江湖见过市面的杨秀清、秦日纲并未一同前来,萧朝贵只好胡乱指挥。清军不上城防御,萧朝贵也不知道哪里是清军的防御工事,不知道从何处攻打,如何攻打,无奈只好令炮兵胡乱放炮。炮弹落入城中,未伤及任何一人,只是震碎了一个正悠然地吃早点的长沙人的碗,城内居民才开始害怕起来。“寇据郭外民居,不知所以攻,但发炮击城,炮丸及城中,街有卖浆者方食而碎其碗,城中大震”。萧朝贵抬头望见长沙东南角的高楼,心想这最高的一定是城门,于是赶紧率队望东南角直冲,冲到高楼所在地长沙天心阁,包围起来攻打。长沙城墙上没有放置大炮,天心阁却恰好放了两门小铁炮,天心阁的团练看到城下有一人着鲜艳华彩的衣服,一炮下去,从萧朝贵胸乳穿过,西王八千岁萧朝贵不幸殉国。
萧朝贵归天,正在与清军相持的曾水源又惊又急,一面派人送信至郴州求援,一面拼命攻打长沙,欲为萧朝贵报仇。太平军猛烈攻城,炮弹、火箭齐发,把防守的书生们统统打跑。曾水源亲自攻南门,由偏将在西门实施战术性骚扰。清军不敢发炮,在两条战线上来回奔跑,疲于奔命。提督鲍起豹万般无奈,求教于吹牛大王王葆生,王葆生果然进献一条连周天爵都想不出来的妙计。王葆生认为太平军都是迷信农民,而农民一般都很信奉城隍老爷,如果把城隍庙里的神像抬到城墙上,谅太平军也不敢冒犯。鲍起豹这个蠢材居然也从王葆生之计,在城墙上与城隍老爷相对而坐。看到这副画面,正凶猛攻打的曾水源虽正处于西王殉国的巨大悲痛中,仍然笑出声了来。拜上帝教徒视城隍为邪神,清将居然想用邪神来阻挡以破邪神歪教为己任的太平军的进攻,真是糊涂到家了。曾水源发炮将城隍神像击毁,攻势更见凶猛,但由于增援的川军千人赶到,曾水源攻城最终失败。
曾水源修整一日,勒兵再战。几十名忠勇的太平军士兵摸到了长沙城南门的门洞下面,藏身在门洞里用锥子凿城门。清将罗绕典颇有些计谋,用火药混合菜油装在木桶里点燃掷下,把数十名凿门的好汉炸得血肉横飞。曾水源在永安与喜剧天王周天爵交战多次,曾暗中偷师学艺,也是下毒派的弟子。曾水源搞了些烂肠草在城下焚烧,想用毒烟闷死藏在城垛后面的清军。谁知连烧数千斤烂肠草,毫无成效,不一会“复北风大作”,毒药反扑曾水源营垒,曾水源吓得赶紧撤退,躲避毒烟 。
曾水源又实施穴地攻城,只是他太低估清军的智商(虽然确实不怎么高),居然在罗绕典的眼皮底下直接开挖。曾水源满以为罗绕典不可能知道太平军这一战术,会误以为太平军在锻炼身体。罗绕典也不动声色,悠然计算好地道的延伸方向,埋下两大桶火药,曾水源的工兵全部被炸死。
长沙告急,和春、长禄、德亮、江忠源放弃郴州,驰援长沙。江忠源缒城而入,绕城检查防御态势,被清军杂乱糟糕的防御部署气得抓狂: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糟糕的防御,同时也惊叹这样胡乱的防御居然没有被太平军攻破。江忠源仔细分析,认为长沙城围宽广,守城兵力无法处处设防,而太平军兵力也不雄厚,所以只需在城东南蔡公墓扎营控制高地即可扼住战场主动。按江忠源的布置,清军分路抵御太平军;江忠源自驻蔡公墓,据高地控制屏蔽东、北两翼;开隆阿驻扎北门,扼守交通线,保障粮饷文报畅通无阻;其余杂牌军近万人留守城内。
不久,巡抚张亮基从云南赶到常德,贵州知府胡林翼、提督向荣等也在入楚的路上。清军士气大振,出城作战。曾水源率军占领天心阁,江忠源望见“天心阁地势高,贼栅其上,”惊曰:“贼据此,长沙危矣!”江忠源率楚军死士强攻曾水源大营,楚勇阵亡二十余人,夺取曾水源大旗一面,但没有攻克曾水源营垒。江忠源一心要争夺天心阁高地,逼近曾水源扎下营垒,两军大营相距不过数十米,彼此相闻,同饮一口水井,“共汲一井,击柝相闻”。江忠源控制蔡公墓至天心阁一线,逐步向外推进。曾水源的防区逐渐被压制,变成了背水临城、身处绝地,长沙清军仅南面迎敌。局势对太平军大大不利。
杨秀清等接曾水源报,决定全军开赴长沙,为萧朝贵报仇。永兴、郴州两地太平军分批出动,会战长沙。谁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张国梁率领捷勇杀到,在永兴城外伏击永兴太平军得手,太平军援军还没到长沙,先已受创。张国梁部将李连升又率捷勇五百人,冒充太平军攻入永兴县,截断援军后路。杨秀清等对长沙志在必得,完全不顾忌张国梁抄其后路,一路狂奔,终于在二十天内赶到长沙。张国梁则一路抄掠太平军后队,斩获千人,立功无数,声誉鹊起。
张国梁即先前所说会党起义军头领张嘉祥,广东高要人,曾在越南当过土匪,后在两广纠集天地会发动起义,是天地会起义军中最有才干的人物。《清史稿》说张国梁“材武任侠”,“不妄杀”,是非湘军系统中最为善战的将领。张国梁还创造过一首当时流传最广,最有鼓动力的反诗:
“上等的人欠我钱,中等的人得觉眠,
下等的人跟我去,好过租牛耕瘦田!”
许多人都被张国梁的这首歌谣鼓动起来反清,他自己却受了劳崇光的招安,投靠了清朝,成为镇压起义的悍将。这颇让人苦笑不得,于是后来史家在引用那首脍炙人口的反诗时,都只好隐去作者姓名,题为无名氏。
此时长沙清军指挥汇集向荣、和春、张国梁、骆秉章、江忠源,后来又加上了左宗棠、郭嵩焘,统兵三万余人,黄金组合,阵容空前。杨秀清等人已错过破城的最好时机。
第六章 名将对决
太平军后队被张国梁连番袭击,苦不堪言,决定集中最后数千人彻底打垮张国梁再行增援长沙。太平军在攸县丹陵桥设下埋伏,张国梁没到,经文岱率领清军千人先至,经文岱先已发现埋伏在田里的太平军,派参将德亮在松林里隐蔽,自率前队佯装中伏。太平军果然中计,二千余人从斜旁杀出,结果遭到德亮拦腰截断,首尾不得顾,情势危急,只得又派出预备队数千人加入混战。这时他们所期待的张国梁和常禄、王锦绣等人来了,张国梁的部队极其凶悍,擅用火器,先以喷筒、火罐袭击太平军,再冲入砍杀,太平军不能抵挡,阵亡数百人,退守谭家村。张国梁掘开河堤,放水淹谭家村,太平军无一生还。
七月初七日,永兴援军先头部队五千与曾水源会师城南。曾水源实力大增,决定发动突袭,一举歼灭蔡公墓一线防守的清军秦定三和江忠源。江忠源的兄弟江忠济从郴州一路尾追永兴来的太平军援军,此时也抵达长沙,通知江忠源作好恶战准备。清军集中兵力,迎头痛击曾水源。秦定三在仰天湖和偷袭的曾水源部遭遇,被曾水源以两倍优势杀败,江忠源率楚勇来援,被刺落马下,得兄弟拼死救回。江忠源性格极为刚烈,虽大腿受伤流血不止,仍坐轿指挥战斗,楚勇士气大振,将曾水源杀退,守住蔡公墓高地。
七月十四日,洪秀全、杨秀清到达长沙。洪秀全与负责长沙防务的同乡骆秉章隔城相望,双方感慨良多。洪秀全与骆秉章同是广东花县人,却各自走了两条极端不同的路。骆秉章今日所拥有的一切,正是过去洪秀全所企盼而未能如愿的。骆秉章一八三二年中进士,列第二甲第二十七名,是广东考生的头名。科举梦破灭的洪秀全失落、癫狂、异梦、游历、传教时,骆秉章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当洪秀全第一次在金田披起龙袍时,骆秉章被任命为长沙巡抚。在此后的许多年,骆秉章作为湘军的后台老板,将与同乡洪秀全持续战斗下去,直至太平天国灭亡。如果当初洪秀全科举得意,也许就是另一个骆秉章。而现在这对同乡却一个站在城上,一个站在城下,以一种异常深邃的目光相互凝视。美国人史景迁说,在长沙城的这场同乡的较量,实际上是两种意志的角力,一种浸渍着儒家传统道德的成功实践,另一种则坚信与天父上帝的心灵感应。
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接手长沙太平军指挥,结束太平军胡打乱攻的局面。此时清军也有左宗棠、江忠源、张国梁、向荣等将才坐镇。长沙围城战,从闹剧式的械斗,变成名将对决的惨烈搏杀。
长沙围城太平军,张德坚记为十万,恐怕言过其实。按李秀成自述,太平军攻长沙前总共招得五、六万人,江忠源则说萧朝贵带来的战士不过数千,杨秀清可用士兵不过万余人。由此可以推断太平军号称十万,实则五万上下,能战士卒不到二万。清军的数量也约与此相当,虽然有的书记载清军有二十万外,十万,或者五万的,但清军与太平天国交战以来,尚未有任何一战动员超过四万人,何况清军此时多数部队尚分散在长沙附近战场。历史学家郦纯对此作出详实的考据,认为清军数量也不过二三万之间,合计当地团练也不超过五万人。(详细考据见郦纯《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
由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统率能征惯战的早期太平军与左宗棠、江忠源、张国梁搏杀,太平军湘南精锐对决数量相当的清军王牌楚勇、捷勇。长沙围城战后期,成为太平天国战争史上最为惊心动魄的三场大战之一(其余两场为陈玉成安庆血战曾国荃、鲍超,石达开与左宗棠、李续宜宝庆会战)
杨、韦、石经过研究磋商,提出四条很高明的战术:以土营士兵数千人,隐蔽在魁星楼、金鸡桥一带民房内开凿地道,作为主要攻城手段;在清军二万人仍滞留郴州等地的情况下,杨秀清、韦昌辉指挥太平军主力围城打援,力图吃掉驻扎城外的清军;按照杨秀清一贯的战术,在长沙城外修筑土城、挖掘壕沟,构筑防御阵地,以围困清军;石达开强渡湘江,打通交通、粮道,开辟外围战场以分敌军。
九月初一日,太平军出动七千余人,从妙高峰迂回至浏阳门校场,进扑和春、江忠源大营,企图一举在东面取得突破。向荣、江忠源也猜到杨秀清的意图,严阵以待。向荣又从城内精心挑选勇猛士兵二百人缒城而出,援助和春、江忠源等。清军以江忠源楚勇千人正面迎战太平军,依托营垒抵抗,只守不攻,旨在消耗太平军体力;秦定三的黔勇则从旁杀出,欲从腰截断太平军首尾,这是典型的江忠源腰斩战术。太平军此时布成杨秀清惯用的螃蟹阵:兵分三大队,中队人数只配置少量兵力,虚张声势,重兵布置在两翼,形如螃蟹。每一大队内又布置成许多小螃蟹阵,大阵包小阵。每个小螃蟹阵中,前队以藤制盾牌抵挡炮子,后队藏在盾牌后放炮,两旁以小枪兵围拢护卫。因太平军使用螃蟹阵,主要战斗力都在两翼,秦定三从旁攻击便正好撞在枪口上,被太平军轻易击溃,江忠源腰斩战术被破。和春率领大队来援,兵力向内集中,继续实施腰斩战术。太平军此时为扩大战果阵形分散,两军成锤击螃蟹之势,螃蟹阵被和春攻破。江忠源、秦定三挥军继进,三面夹击太平军,太平军大败而退,江忠源穷追不舍,直追至陈家陇。杨秀清打仗习惯配置预备兵力,以防不测,太平军在陈家陇的预备队暴起,与败兵合为一股,裹江忠源于阵中。楚勇奋战至天黑,太平军未能突破,两军均疲惫不堪,各自撤退。
浏阳门决战,双方各自动员精锐近万,不分胜负。杨秀清等认为无法在精兵布防的东面取得突破,于是寄希望于渡湘江开辟河西战场。翼王石达开率军从朱张渡强渡湘江,控制西岸大片农田。时值稻熟,石达开获得大批粮草,源源不断送往东岸,太平军粮草充足,准备长期战斗。其实江忠源早看出杨秀清开辟西岸战场的意图,进言张亮基说:“贼尽聚南门外,西阻江岸,东自天心阁以南至新开铺,皆官兵营垒,此固自趋绝地。惟贼所夺民船尚多,时过江掠食。虑其渡湘江筑垒,徐图他窜,请以一军西渡,扼土墙头,龙回潭,渐逼渐进,驱其回巢,可尽歼也。”张亮基纳其言,但向荣等军不以为然,拒不渡江。江忠源用兵方略屡与向荣诸将不合,官职卑微却屡屡指斥上级用兵之短,陈述自己的战术动辄曰“尽歼”,向荣等早厌烦江忠源,绝不从其议。等到石达开在西岸发展迅猛,向荣不由得肠子都悔青了。江忠源因奇计屡不为所用,也深恨向荣等人,发誓再也不与向荣等人合作。
石达开在西岸高歌猛进,长沙城外却血战连连。太平军几番伏击清军,均被识破。最让杨秀清气得七窍生烟的是,因为情报工作没有搞好,太平军设伏居然设到井湾清军营地里去了,“野鸡飞到菜锅里”,清军大笑着把这支主动送上门的伏军包了饺子。等杨秀清的军队乐颠颠地把一队清军引诱入井湾伏击圈,遭清军袭击,杨秀清卫队战死数百人,向荣等人乐不可支。
打援失败,太平军加紧实施穴地攻城,土营士兵昼夜不休,开挖隧道十数条。守城的向荣与太平军交战多时,知道太平军准备要挖地道实施爆破了,城内清军统帅紧急商议对策。左宗棠早年潜心研究舆地之术,此时派上了用场。左宗棠极精通风水堪舆、阴阳地理等古怪学问,下令紧急搜罗城中盲人到军前听令。左宗棠下令士兵在城内按五行挖掘深穴,埋置瓦缸,令盲人伏于缸中静听,借助盲人超常的听力以判定地道方向,然后迎着太平军的隧道将其挖通,倾入秽物、废水,破坏地道,淹死太平军工兵。清军又派骁勇士卒缒城而出,在城外修筑月城,环城开挖一道深壕,阻挡太平军隧道进城。江忠源也派出楚勇死士破坏太平军可能作为施工掩护的民房,偷袭太平军土营士兵,阻挠其工程进度。同时向荣在城内昼夜巡查,严防太平军爆破入城,清军绞尽脑汁,破坏了八九条隧道,暂时阻止了太平军穴地攻城计划。
清军终于接受江忠源意见,派潮勇增援西岸。潮勇在朱启仁率领下,与石达开交战数次,各有胜负。石达开好以诈术用兵,设计了一个偷袭加伏击的战术:先派船队偷袭朱启仁营地,大杀一场然后佯装撤退。朱启仁遭石达开偷袭,愤怒不已,整队追击,结果被石达开水师在见家河一带伏击。石达开水师三四千人,攻势凶猛,朱启仁眼看不敌,已被撤职准备回京的赛尚阿船队居然稀里糊涂地在此时路过战场。赛尚阿的船队装备了大炮,轻易击沉了石达开的小船,石达开率队撤退,赛尚阿纵兵追杀,打得石达开溃不成军。
赛尚阿带了川兵数千人,停驻西岸助战。清军次日集中五千人进攻石达开基地,石达开不敌,从水路败退,又遭炮船攻击,损失部分船只,只得撤退到见家河北岸坚守不出。朱启仁的兵凶悍无比,竞相泅水过河攻击石达开营垒,结果全部被歼。石达开分兵偷袭鱼网洲,清军抵死不退,石达开不欲与清军血战,率队撤退。赛尚阿又督部下猛攻石达开在阳湖的据点。石达开向来缺乏血战的勇气,见西岸战事日益激烈,无法以巧获胜,于是放弃阳湖基地,退保见家河北岸营垒。
西岸阳湖一带大片稻田将熟待割,是支撑太平军与清军持久作战的基础。杨秀清等派兵增援石达开,欲夺回阳湖。石达开得到有力增援,频繁进攻朱启仁。两人打法相同,都好用奇兵包抄和伏兵诱敌战术,交战多次,结果都是主力和主力对阵,伏兵打伏兵,奇兵打奇兵,谁也奈何不得谁。
石达开改变战术,把部队分散驻扎在各个村落,开展时分时合的游击战,朱启仁这回就应付不过来了。向荣出城到西岸亲自指挥攻打石达开,也被石达开神出鬼没的游击战术搞昏了头,最后想出划地围堵的办法,把石达开的势力范围慢慢压缩、压制到橘子洲一带。向荣计划得逞,石达开的游击战术破产,被迫集中兵力与向荣决战。石达开最不喜欢和人正面硬撼,但这次被迫的决战却是向荣被打得全军覆没,“骑善马得免”。
橘子洲会战后,整个河西成了石达开的天下。河西清军近万人,只能自保营地而已,惟张国梁出营与石达开交战数次,胜负不分。石达开不愿与张国梁生死对决,于是也约束万余部属,再不挑衅清军。河西无战事。
长沙城居民的乐天和无畏,历史罕见。太平军与清军厮杀数月,长沙百姓竟然同往常一样悠闲地过着小日子,甚至携带酒食上城观战,如同一句贵州民谣:“贼杀贼,官杀官,与我百姓无相干。”长沙围城数月,“行人来往自如,入城者唯避南门,其余六门皆可缒以入。衢巷间妇女娱游,酒食过从,盛于平时,忘其为围城”。守城清军如同上下班一般,每日点卯之后可以自行下城休息吃饭。
就在这时候,太平军连续爆破成功三次,城墙均被揭起数丈。清军防堵得当,太平军炸开缺口后大部队无法跟进,清军血战之后守住了城池。江忠源敏锐地察觉到,长沙三月不克,太平军锐气已挫,很可能要撤退了,而太平军撤退,惟有经龙回塘水道。江忠源进言张亮基,宜驻兵龙回塘,防太平军撤退,张亮基也深以为然。江忠源详细为张亮基策划了在太平军撤退路上伏击的部署,并自告奋勇打头阵,可惜张亮基指挥不动向荣等骄兵悍将,只有张国梁勉强驻扎东塘。江忠源又亲赴湘潭请兵于接替赛尚阿的钦差大臣徐广缙,徐广缙也不以为然,江忠源感到异常失落,甩手不干了。“忠源痛谋不见用,不欲东。”
太平军围攻长沙八十余日,始终无法攻陷长沙,在石达开的布置下从龙回塘撤退。长沙守军侥幸获胜,“将帅闻报,皆愕且惧,无敢言贺”,“僚吏、士民相庆论功,不复问寇所往”(湘军志湖南防守篇第一)。过了许久,才开始互相推诿放走太平军的责任,有人指控是和春的部队收受太平军巨额贿赂而有意放太平军撤退,和春的辩解则十分经典,几乎可以永载史册:
“寇不畏官军,安肯贿之?”
太平军长沙撤围后,攻取宁乡、夺占益阳,“到益阳忽抢得民舟数千”,于是出洞庭攻克岳阳。岳阳一带船家水手大都参加了太平军,太平军建立起庞大的水师。又获得大量吴三桂造反时制造的火器,扩军至数十万,浩浩荡荡地向武昌进发。徐广缙调江忠源与向荣追击,此时江忠源心灰意冷,绝不与向荣等人同行,回到湖南剿杀会党起义,先破巴陵起义军晏仲武,后又到浏阳剿徵义堂起义领袖周国虞。江忠源镇压起义的方针是“宽胁从”,认为多数民众都是生计全无或是被土匪胁裹,才走上造反之路,不忍赶尽杀绝。其上书咸丰帝有:“良民驱迫,骨肉羁縻,此中进退维谷之忱,艰苦颠连之状,每一念及,辄用隐伤”,江忠源在浏阳树免死旗,周国虞部众纷纷来降,仅斩首七百余级就招降数万人,清廷叙功擢为道员。
太平军前期得失
太平军自金田首义,至长沙围城,奋战年余,屡挫清军。周天爵、赛尚阿、徐广缙、张亮基等一批道光朝名臣纷纷败下阵来,只有向荣、江忠源有点办法。“清朝政府调动了几倍于太平军的军队来实行围剿追击。统帅这些军队的威风凛凛的钦差大臣、总督、巡抚将军,遇到了这些不久以前除本村以外没有人知道名字的贫贱的农民,却一一地败下阵来”。许多历史学家推太平军为历史上著名的善战军队,这个结论用在李秀成时代——那支以数十万规模仍吃不掉曾国荃二万瘟病之师的太平军身上,无疑是荒唐的,但用来评价天京变乱前的太平军,却是恰如其分。如果不把朱元璋算成农民起义,杨秀清统率下的这支农民军,也许是整个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最善战的农民军。但仔细考究太平军前期的战史,太平军竟没有攻占过任何一座大城市,也没有建立起一个牢固的根据地。太平军骄人的战绩,主要是屡屡“羞辱”了清军,并未获得实际的战果。拥有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罗大纲等名将和数万虎狼之师,却未对腐朽的清廷造成致命打击,很显然,太平军前期的战略指导思想是存在问题的。虽然比起毫无战略意图的其他起义部队来讲,已经是个伟大的进步了。
朱元璋在元末农民起义中脱颖而出,得益于九字真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洪秀全却迫不及待地建号称王,分封诸侯,显然犯了大忌。建号称王,等于是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平军一开始就表现出了争霸天下、改朝换代的强烈愿望,清廷自然百般重视。清廷虽然腐败,但仍然牢牢掌握着整个中国的资源,可以调集源源不断的人力物力围剿太平军。太平军自起义之日起,就陷入清廷优势兵力的围困中,一战接一战,完全没有休整和扩充的机会。清廷拥有无比雄厚的人力、财力,太平军每次胜仗之后,新一轮的清军又接踵而来,没有扩大战果、发展政权的喘息之机。杨秀清在金田团营练出来的精锐老兵逐步被清军以人海战术消耗精光,清廷反而在战争中发掘出江忠源为首的湖南儒将。其实,洪秀全如果能按朱元璋的九字真言发展实力,使清军误以为是普通匪患而放松警惕,躲在天地会起义的背后暗中积蓄力量,把金田团营式的精锐武装十倍扩大,在建立相当稳定的地方政权后再举义旗,号令天下,虽不敢说稳得江山,至少长江以南,不复为清廷所有。洪大全就曾提出过:“区区一点地方,不算什么,那有许多称王的?”可惜忠言不为洪秀全所纳。
太平军也曾短时间的占领过一些城市,却始终无法建立一个象样的政权,只能将物资尽纳圣库之后,一走了之。究其原因,在于太平军高层没有大政治家,中下层又没有“才堪治民”的后备文官,无法建立有效率的政治体统。太平天国的事业没有知识分子参与,只有一群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农民天才,这是太平天国在政治上蹩脚的原因。
“才堪治民”的,前期只有冯云山,后期只有李秀成,这二人的主要精力却都用在了打仗上(世称李秀成为名将,笔者却尊其为大政治家,忠王的成就,在于其高明的统战手段和理民之干,打仗还未必及得上曾国荃,笔者会在以后章节细说)。中国历代政权,各级文官主要从儒生中挑选,儒生无疑就是古代中国的预备役文官。洪秀全一心与孔孟为敌,不许士人读孔孟之书,自然把所有的知识分子排斥在了政权之外,甚至成为太平天国的敌人。不能获取士人的拥护,自然就任命不出那么多的中下级官员。据载,洪秀全在湖北开科取士,以对对联作试题,有举子对曰:“三皇不为皇,五帝不为帝,我主方是真皇帝”。洪秀全竟大喜,竟欲以女相许,后为杨秀清所阻。如此烂对联,洪秀全居然得之大喜过望,太平天国文士之缺乏,可见一斑。
一个争霸天下的政权,必须在占领区恢复生产、发展生产、招徕民众,再从占领区获取源源不断的赋税和士兵。要有效控制占领区,自然需要各级行政官员,太平天国无可奈何,只能采取竭泽而渔的补给方式,不但低效而且极容易引起民众的反感。洪秀全一心反对孔孟的政策可谓是太平天国最大的败笔。除蒙元外,历史上鲜有不与读书人合作而取得政权的。
冷兵器时代,战斗中都是杀伤少,击溃、俘虏多,要扩大军队,俘虏是最佳来源。楚汉相争,刘邦与项羽对峙前线损失的兵员,大部分靠韩信俘虏的齐国人补充。洪秀全对满清的仇恨太过刻骨铭心,前期太平军基本做到了不扰民,对官兵特别是旗人却实行格杀勿论的方针。这项缺乏灵活性的政策十分愚蠢,断绝了清朝官兵投降响应的可能性,逼得清朝官员宁愿战败自杀也不投降太平天国,许多可以避免的战斗演变成惨烈的血战。清廷无道,不少官兵并不乐意为其卖命,是完全可以争取过来的,洪秀全僵硬的政策把他们推到清廷一边,是异常可惜的。攻陷武昌后,杨秀清下了止杀令,接受官兵投降,但满族人依然不在赦免的行列。洪秀全以汉族的正统政权和民族解放者自居,本来是一着妙棋,可以最大程度的分化清朝内部的汉族势力,但最后又出这么一着臭棋,令人扼腕叹息。
孔子谈夷夏之辩,有段精辟论述:“夷狄自入华夏,守华夏礼仪,则华夏之。若华夏入夷狄,守夷狄之礼,则夷狄之”。民族的分别并不在血统上,而在于文化认同,比如在美国,并没有一个所谓纯正的美国血统,人们依然可以从对美国的普世价值的认同上划分美利坚民族。洪秀全自我标榜为汉族的救世主,将其领导的战争诠释为一场民族战争,但汉族是什么?汉族就是敬天法祖、耕读为业的农耕民族。洪秀全不认同汉族固有的儒家文化,自然也就使自己这个汉族解放者的身份不那么站得住脚。在有的人眼里,清朝和汉族同文同祖,勉强可以算作一家子,洪秀全打倒传统,学习洋人那套宗教,却是一个流着汉人血统的外夷。洪秀全以拜上帝教起事,自然可以坚持拜上帝教在政权中的核心地位,他所不应该的是,把拜上帝教在自己的占领区内强加给所有的群众,迫使他们放弃传统文化。曾国藩的《讨粤匪檄》里,不谈满汉之别,只号召保卫传统文化,一下点中了太平天国的死穴。伊斯兰教的穆罕默德就要比洪秀全灵活得多,他规定非穆斯林的臣民只需要多缴税,就可以坚持自己的信仰。这为其统治消除了许多反抗,伊斯兰教在此基础上站稳了脚跟,再逐步推行同化,很快就建立起璀璨的伊斯兰文明。
洪秀全还推行如解散家庭、废除私有的社会改革,这是一种超越历史的举动,自然遭到各方面的反对。台湾学者南怀谨说,太平天国把政治和那套清教徒般的宗教搅在一起,注定没有好结果。在中国,用宗教掺和政治必然要坏事,南老这个论断入木三分。
当然,太平军在具体的战争中的表现颇可圈可点,因此虽然犯了不少错误,仍能一路突围,变被动为主动,使力量到武昌时达到全盛。需要注意的是,此时太平军的对手,多是不通军事的迂腐文人和油滑懦弱的绿营军人,他们犯下了比太平军更多的错误,太平军的成功有一定侥幸的因素。如果能臣林则徐不死在赴广西的路上,或者江忠源能提前二年爬上巡抚的位置,太平军很有可能出不了广西就灭亡了。
太平天国前期的战争中折损了冯云山和萧朝贵,这是巨大的损失。冯是拜上帝教的开创者,诸王结义的排行高于杨秀清,萧朝贵是天兄的代言人。二人阵亡后,洪秀全和杨秀清之间的矛盾开始尖锐化,最终导致天京内讧,太平天国由盛转衰。尤其是南王冯云山,晚清第一等的政治奇才,又具备谦虚大度的品格,如其不死而为相,与杨秀清一文一武,号令韦昌辉、石达开、李秀成、陈玉成、林启荣等征战天下,太平天国前途不可估量。
卷三补遗 “今亮”和“今备”
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清代疆臣,名义上满汉各半,实际上满员占十之八九,偶有汉员封疆,均是久经磨砺、锐气尽丧的老进士。这种风气,至咸丰年间始为之一变。洪、杨起事,清廷穷于应付,不得不破格提拔经世之才。江忠源一不第进士的举子,以赫赫军功,仅二年,即经县令升任安徽巡抚,汉人未有进士功名而位列封疆,江忠源实为第一人。江忠源升迁之速,世所罕见,然犹有人更甚江忠源一筹,由政府编外人员升至总督仅用了三年,这就是在长沙守城立下大功的左宗棠。
左宗棠,字季高,自号“湘上农人”,成名后又自比诸葛亮,号“今亮”,因死后谥文襄,世称左文襄公。左宗棠是湖南湘阴人,生于嘉庆十七年,道光十二年举人。左宗棠十八、九起开始研究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顾亭林《天下郡国利弊书》等著作,沉迷舆地、兵法不能自拔。沉迷经世学问,八股文的功夫自然就松懈了,左宗棠到二十几岁时秀才都还没有中得一个。
曾国藩总结自己一生,仅六个字:“不信书,靠运气”,这六个字放在左宗棠身上似乎更妥。道光十二年,是说书人常说的“大比之年”,三年一度的乡试举行。左宗棠还没有中过秀才,为了争取时间,花钱捐了个监生资格参加乡试,结果落选。“无巧不成书”,这年道光皇帝特意下旨,为了多给考生一个机会,主考官要重新披阅落选的“遗卷”,以免人才遗漏。考官从五千份已被淘汰的试卷中挑出六份,其中之一就是左宗棠的卷子。于是,连秀才都没中过的左宗棠极幸运地捡到举人的功名,这也是他一生在科举考场上最好的成绩。
左宗棠虽然在科举上不得意,却有幸结识了许多湖南籍的达官显贵。左宗棠中举之前,已与经世派首领贺长龄、贺熙龄结交,贺氏兄弟将藏书全部借与左宗棠,又仔细与其讨论读书心得,左宗棠学问得益于二贺极多。贺氏兄弟名望盖世,与一不第老童生结交,颇令人称奇,而左宗棠结交两江总督陶澍的经过,更可称古今难遇。
陶澍是湖南安化人,回乡省墓住在醴陵县,醴陵知县请左宗棠为其馆舍撰写楹联,左宗棠一挥而就:
“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陶澍家中曾得道光皇帝题匾“印心石屋”,左宗棠以此用典,马屁拍得恰到好处,陶澍看完楹联就召见了左宗棠。陶澍是一个究心于实际学问的人,与左宗棠一番晤谈,对其才干、见识大为称赞,认为左宗棠有王霸之材,前途不可限量,遂以总督身份折节下交。更为惊人的是,陶澍认为左宗棠才学远过于己,国家多难,必有大用,居然替子向左宗棠求婚,结为儿女亲家。总督与布衣结亲,陶澍之识才爱才,举世无匹。
陶澍的女婿胡林翼,也是十分好才。胡林翼见左宗棠器宇宏远,志毅坚定,于是不遗余力的向当朝大臣作书推荐,称横览九州,更无才出其右者,左宗棠因此得闻名于公卿间。林则徐因胡林翼推荐,曾准备启用左宗棠,只是还未及下聘林则徐即引疾回籍。林则徐到湖南,又请左宗棠到船上相会,畅谈古今,通宵达旦,林则徐许左宗棠为“不凡之才”,视为自己事业的继承人。林则徐、左宗棠新老两代邦国柱石这番舟中彻谈,被后人传为佳话,至今长沙湘江边仍立有左宗棠、林则徐舟中夜话铜像。但左宗棠苦无进士功名,直至四十余岁,依然白身,不禁失望地对亲友说:“非梦卜夐求,殆无幸矣!”梦卜夐求,指殷帝因梦而重用傅说,周文王占卜而得姜太公的典故。
太平军兵围长沙,林则徐旧部、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从云南入楚,滞留常德。张亮基派人往湘乡县东乡柳庄请左宗棠出山相助。左宗棠一生崇拜诸葛亮,对“三顾茅庐”故事烂熟于胸,于是扭扭捏捏,并不立刻答应张亮基。江忠源出城亲赴左宗棠居住的白水洞相劝,又得胡林翼、郭嵩焘等人书信相促,左宗棠方才出山,入张亮基幕,一到任即被张亮基委以军务。左宗棠年谱如此叙述左宗棠出山的情形:
“丁酉,张亮基至长沙。先是,胡文忠公数以书信荐公于张公,张公行抵常德,发急足至山中延请公,公复书辞谢。是时,江忠烈公已追寇壁城南,来促公行,景乔先生与郭公嵩焘亦劝公出,乃应聘。至则张公一以兵事任之”。
张亮基甚有才干,林则徐品其才华,以为同胡林翼不相上下。因多数政务张亮基应付自如,左宗棠为张亮基幕僚,只是个“以备咨询”的参谋一类闲职。张亮基被罢免后,左宗棠回家在梓木洞种田。骆秉章再次任湖南巡抚,聘左宗棠为师爷,左宗棠不大看得起骆秉章,一口回绝后躲了起来。骆秉章干脆捏造罪名抓了左宗棠的女婿,陶澍的公子,引左宗棠出来打官司。“烈女怕缠夫”,骆秉章如此流氓,左宗棠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半推半就地从了骆秉章,谁料以后竟拳脚大张,一逞平生之志。
骆秉章是同光中兴名臣之一,《清史稿》以为骆秉章功业可方汉相诸葛亮、唐将韦皋。其实骆秉章本人才干不过中人以上,远不及同时的曾国藩、胡林翼、罗泽南、江忠源等人。骆秉章的长处是有自知之明,知人善任,又具容人雅量,史称其“休休有容,取人为善”。骆秉章自知才具远不及左宗棠,索性放手左宗棠大干,自己拱手画诺而已。湖南人嘲弄骆秉章不管事,四处传播其对左宗棠常用的口头禅:“公可亦可,公否亦否”。徐宗幹在笔记里有这么一段记载:
“左文襄公以举人居骆文忠公幕府,事无大小,专决不顾。文忠日与诸姬宴饮为乐,文襄当面嘲之曰:'公犹傀儡,无物以牵之,何能动耶’,文忠干笑而已。尝夜半创一奏章,叩文忠内室大呼。文忠起读叫绝,更令酒对饮而去。监司以下白事,辄报请左三先生可否”。
徐宗幹记载的目的大概是颂扬左宗棠,奚落骆秉章,但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气度恢弘、惜才爱才的骆秉章。左宗棠脾气怪异,恃才傲物,极难与人相处,也只有骆秉章这样的奇人,方能成就左宗棠。
薛福成也有段记载:
“左公练习兵事,智略辐凑,骆公专任以军谋,集饷练兵,选用贤将,屡却悍贼,两败石达开数十万之众,复分兵援黔援粤援鄂援江西,丰采几与曾胡两公相亚,则左公帷幄之功也。骆公每公暇过幕府,左公与幕宾三人慷慨论事,证据古今,谈辩风生,骆公不置可否,静听而已。世传骆公一日闻辕门举炮,顾问何事?左右对曰:'左师爷发军报折也’骆公颔之,徐曰:'取折稿来一阅’。”
骆秉章不管事,师爷左宗棠倒成了实打实的湖南巡抚了。后人把骆秉章在湖南的功绩都算在左宗棠的头上,以至于编左宗棠的文集,竟把骆秉章的奏折全部收录进去,因为骆秉章抚湖南期间,所有的奏折都是左宗棠写的。左宗棠自募一军出省打仗后,骆秉章又聘刘蓉为师爷,刘蓉最后也成一代名臣,骆秉章用人眼光,非同寻常。骆秉章后总督四川,政务依然井井有条,甚至靠几万杂牌兵抓住了石达开。故朱孔彰说:“天下不多左公之才,而多骆公之能用人也。”
骆秉章又好周济贫困士人,曾有廉吏罢官后无法度日,骆秉章为其张罗得白银数百两,众人都不知钱从何来,最后才知乃从骆秉章薪俸中支取。骆秉章死在四川总督任上,室中止一布帐,存银不过百两而已。蜀人罢市戴孝,处处为其立祠,哀思比于诸葛,以至于有人书“如丧考妣”四字榜于门首。有官员嫌蜀人祭奠的规格超过体制,下令禁止,百姓聚集于衙门呼喊:“公等他日为川督而死,民不必尔”。左宗棠与幕僚谈及此事,说骆秉章才不逾中人,居然如此得民心,十分不解。后左宗棠又问,我与骆秉章相比如何,幕僚中有大胆的说,“公自不及文忠(骆秉章)”。左宗棠追问缘故,回答说:“当日公佐文忠,文忠能用公,若今日文忠佐公,公未必能容文忠。此公所以不及文忠也”,左宗棠闻言愕然。左宗棠遇到骆秉章,犹如武侯遇刘备,是曾国藩那句“不信书,靠运气”最好的注脚。
左宗棠虽才华过人,但骄狂过甚,时人多有讥讽。左宗棠以为自己雄才大略,军略虽古之“卫霍不足侔也”,岳飞等人更非其比,只服诸葛亮一人。每自比诸葛亮,晚年更狂妄地宣称“今亮或胜古亮”。左宗棠曾当中斥责其子才华不及诸葛瞻,引得郭嵩焘等人嘲笑。左宗棠督陕甘,藩司林寿图盛赞左宗棠妙算如神,左宗棠毫不客气,拍案自夸说“此诸葛之所以为亮也”,继而又痛骂当世自称诸葛亮的人太多,连洪大全这个草寇都自称诸葛。林寿图也拍案而起:“此葛亮之所以为诸也!” 左宗棠自此深恨林寿图。
左宗棠在甘肃时,一日只盛夏,解衣卧于便榻,以手自抚肚子,问侍卫知不知道这般大肚子中所藏何物,回答说装的都是燕窝鱼翅。左宗棠大笑说:“汝不知此中,皆绝大经纶耶!”侍卫故意回答说:“何等金轮,能吞诸腹中,况又为绝大者”,闻者无不大快于胸。
值得一提的是,左宗棠于当世人物,无论曾国藩还是李鸿章均不入其法眼,却十分佩服曾国荃。大概由于曾国荃行事无拘无束,较少政客作风,与左宗棠脾性相近。左宗棠曾问曾国荃:“九哥一生得力何处?”曾国荃回答:“杀人如麻,挥金如土”,左宗棠听完大笑,说“吾固谓老九才气胜乃兄”。
附录 洪大全自述
我是湖南衡州衡山县人,年三十岁。父母俱故,并无弟兄妻子。自幼读书作文,屡次应试,考官不识我文字,屈我的才,就当和尚,还俗后,又考过一次,仍未进取。我心中忿恨,遂饱看兵书,欲图大事,天下地图,都在我掌中。当和尚时,在原籍隐居,兵书看得不少,古来战阵兵法,也都留心。三代以下,惟佩服诸葛孔明用兵之法。就想一朝得志,趋步孔明用兵,自谓得天下如反掌。数年前游方到广东,遂与花县人洪秀泉、冯云山认识。洪秀泉与我不是同宗,他与冯云山皆知文墨,屡试不售,也有大志,先会来往广东广西,结拜无赖等辈,设立天地会名目。冯云山在广西拜会,也有好几年。凡拜会的人,总诱他同心同力,誓共生死。后来愈聚愈多,恐怕人心不固,洪秀泉学有妖术,能与鬼说话,遂同冯云山编出天父天兄及耶稣等项名目,称为天兄降凡,诸事问天父就知趋向,生时就为坐小天堂,被人杀死,也是坐大天堂,借此煽惑会内之人,故此入会者,固结不解。这是数年前的作用,我尽知的。我是道光三十年十二月间,等他们势子已大,我绕来广西会洪秀泉的。那时他们又勾结了平南县监生韦正即韦昌辉、广东人萧潮溃、杨秀清等,到处造反,抢掠财物,抗官打仗。拜会的人,有身价田产,妻室儿女,都许多从他,遂得钱财用度,招兵买马,胆智越大,又将会名改为上帝会。我来到广西,洪秀泉就叫为贤弟,尊我为天德王,一切用兵之法,请教于我。他自称为太平王,杨秀清为左辅正军师东王,萧潮溃为右弼又正军师西王,冯云山为前导副军师南王,韦正即韦昌辉后护又副军师北王。又设立丞相名目,如石达开称为天官丞相右翼王,秦日昌称为地官丞相左翼公。又封胡以洸、赖汉英、曾四为侍卫将军,朱锡琨为监军。又有曾玉秀为前部正先锋,罗大纲即罗亚旺为前部副先锋。此外又有旅帅卒长等名目,姓名记忆不清。旅帅每人管五百人,卒长没人管百人或数十人不等。打仗退后即斩,旅帅卒长都要重责,打胜的升赏。历次被官兵打死者亦不少。我叫洪秀泉为大哥,其余所有手下的人,皆称我同洪秀泉为万岁。我叫冯云山等皆呼名字。去年闰八月初一日攻破永安州城,先是韦正同各将军、先锋、旅帅带人去打仗,杀死官兵。我同洪秀泉于初七日才坐轿进城的。止有我两人住在州衙门正屋,称为朝门,其余的人借不得在里头住的。历次打仗,有时洪秀泉出主意,多有请教我的。我心内不以洪秀泉为是,常说这区区一点地方,不算什么,那有许多称王的?切他仗妖术惑人,那能成得大事?我暗地存心借他猖獗势子,将来地方得多了,我就成我的大事。他眼前不疑心我,因我不以王位自居,都叫人不必称我万岁,我自居先生之位。其实我的志愿,安邦定土,比他高多了。他的妖术行为,古来从无成事的。且洪秀泉耽于女色,有三十六个女人,我要听其自败,那时就是我的天下了。那东王杨秀清统掌兵权,一切调遣是交给他管。那韦正督军打仗,善能谷战,是他最勇敢。常说他带一千人,就有一万官兵也不怕。在永安州这几个月城内就称为天朝,诸臣随时奏事。编有历书,是杨秀清造的,不用闰法,我甚不以为然。近因四路接济不通,米粮火药也不足用。官兵围攻,天天大炮打进城内,衙门房屋及外间各处都被炮子打烂,不能安居,因想起从前广东会内的人不少,梧州会内人也不少,就起心窜逃。二月十六日,是我们的历书三月初一的日子,发令逃走。是分三起走的,头起于二更时韦正带二千多人先行;二起是三更时候,杨秀清、冯云山等共约五六千人拥护洪秀泉带同他的妇人三十多人,轿马都有;第三起就是我同萧潮溃带有一千多人,五更时走的。我离洪秀泉相去十里远,就被官兵追上。萧潮溃不听我令,致被打败,杀死千余人,将我拿住了。我们原想由古苏去昭平梧州,逃上广东的。出城时各人带有几天的干粮,如今想是各处抢掠。那晚走的时候,东炮台火起,是烧的住屋,都是众兄弟的主意,在城外着火,城内便好冲出。至我本姓,实不姓洪,因与洪秀泉认为兄弟,就改为洪大泉的。洪秀泉穿的是黄绸衣黄风帽,那东西南北王戴的是黄镶边红风帽,其余丞相、将军、军帅、军长都每逢打仗都穿的黄战裙,执意的是黄旗。我在州衙门也有黄袍黄风帽,因我不自居王位,又不坐朝,故不穿戴的。所供是实。
天地会讲武学堂
严格说起来,太平天国在反清武装中,只是后起之秀,当时的反清起义军,按清廷的上谕有“四川之嘓匪,河南之捻匪,湖南之斋匪,湖北之痞匪,以及山东安徽匪徒”等十几家,这其中最正统最有号召力的反清老字号当属天地会。在金田起义之前,广西就已经有大胜堂、得胜堂等三十几支天地会起义军在活动,清军最初的主要镇压对象,也是这些几十万天地会武装。
天地会在许多反清复明的小说尤其是武侠小说中上镜率极高,也是当代人最耳熟能详的秘密会党。天地会是明朝在中国南方的残余势力留下的反清火种,大约在康熙年间就已经开始反清活动,相传是台湾郑家所扶植。天地会行动隐秘,人才众多,势力遍布中国南方,是清朝最大的反对派。天地会也称“洪门”、“三合会”、“三点会”,下面分很多“堂口”,每个“堂口”有一位管事的大哥,通过歃血为盟,烧黄表等方式结义,加入“堂口”的兄弟拜大哥,服从大哥的调派。江湖上有名望的大侠客,也可以拉起几十号兄弟开新的“山堂”。这样一来,天地会的组织很容易发展壮大,但各“山堂”之前的的联系很松散,没有上下级关系,自然也就很难联合反清。
天地会的成员数量庞大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却没有一个实际上的最高领袖和领导层统一管理。天地会大小“山堂”各自为战,虽然他们在道义上有相互援助的义务,但是这种援助多半取决靠各堂主之间的感情和道义感,十分不可靠。只有少数有名望的堂主能够号令其他较小的“山堂”,这种靠大哥名望的联合也时分时合,不能整合资源,形成庞大的力量,以至于多数“山堂”无法公开打起旗帜反清,只能在清廷管理松散的地方搞点小破坏甚至直接当土匪。天地会的组织很低效的,发动起义多半也是随起随灭,随灭随起,只能给清廷捣乱,却不能动摇其根本。
天地会组织松散,缺乏明确的政治目的,许多加入天地会的人甚至只是为了追求混江湖的兴趣。在经过清王朝百多年的统治后,“反清复明”的口号失去了意义,天地会的共主朱家的子孙也被屠杀光了,天地会在政治上处于十分尴尬的局面。我们可以设想,某位天地会大哥登高一呼,“全中国的反清义士团结起来”,于是大家意气风发地齐聚华山,然后问,“大哥,我们团结起来了,现在我们干什么?”大哥只得摆摆手,让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因为明朝的后裔已经死光光了,没有拥戴的对象。政治上缺乏出路,这使得天地会的活动有很大的投机性,他们时而自己发动起义给清廷捣乱,时而接受“招安”,成为满清的打手,时机恰当时,他们也有的集体蓄发加入太平天国的阵营。
天地会在政治上缺乏目标和远见,没有太大的前途,唯一可称道的是,天地会是老字号的反清势力,树大根深,拥有不少军政人才和有一定经验的预备役军人。于是,天地会再不是一个反清复明的团体,而成了给太平天国和清廷提供兵员和将才的预备军校——“天地会讲武学堂”。 “天地会讲武学堂”输出的将才,最著名的当推张国梁、冯子材、罗大纲。
张国梁就是著名的会党起义军头领张嘉祥,字殿臣,广东高要人。张国梁长相文秀清俊,“恂恂如儒者”,“不类武夫”,却是好打架闹事的个性,“材武任侠”,是乡间无赖少年的头子。十五岁后,张国梁到广西贵县,先在一家卤肉铺操刀卖肉,不久又追随叔父学贩毒,经营鸦片烟馆。游侠脾气的张国梁自然不满足这样的小打小闹的营生,他在烟馆里结识了不少江湖上的侠客,暗地里与当地天地会的大哥、晚哥们结交。张国梁讲义气,行事狠辣,又相当有谋略,很快就成为会党中的灵魂人物。
张国梁十八岁这一年,有天地会的朋友李某得罪了当地的土豪,被土豪率团练围困。这个土豪在当地势力庞大,又有官府背景,无人敢救援李某。年仅十八岁的张国梁却有气敢任,号召一群平日交游的少年攻破土豪的大宅,杀死土豪,抢掠财物,放火烧屋,又劫回李某。当地传为美谈,人称“拯弱锄强张嘉祥”。
张国梁杀死土豪,遭到官府通缉,不得以逃入山中,投奔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窝。土匪头子也是个有眼光的人物,因张国梁气宇轩昂,一见即欲招为女婿。“龙生龙,凤养凤”,环境熏陶使然也,山大王的女儿,自然喜欢大胡子、胸毛浓密、满脸横肉的粗鲁汉子,对张国梁这样的白面小生自然是看不上眼,极力反对,婚事未成。土匪头子对张国梁的谋略十分佩服,欲提拔为自己的副手,又遭到其他头领的反对。当时《水浒传》在民间十分流行,识字的看书,不识字的听书,山寨的土匪们更是把这书当成占山为王的入门书籍,《水浒传》中白衣秀士王伦的形象,深入人心,白衣秀士张国梁,自然也难让人信任,于是山寨头领排座次,张国梁只排到了第十,称为“老幺”(最小的意思)。不久,张国梁开始带队下山抢劫,果然没有辜负山寨大哥的信任,每次的收获都是其他头领的数倍,清军来征剿,也屡屡被张国梁打败,于是山寨众头领都服气,在带头大哥死后,让张国梁坐了头把交椅。
两广物产贫瘠,清军清剿的力度也大,张国梁统率部众转战越南“借粮”。越南人驱使战象迎战,张国梁的马队被象群震慑,纷纷逃窜,溃不成军。张国梁心思十分机敏,暗自琢磨这世界上总是一物降一物,民间传说老鼠能克大象,不妨一试。第二日,张国梁与越南人战斗时,放出数百只老鼠,四下乱窜,大象果然惊惧不敢动弹,张国梁趁机挥军大败越南人,劫得大批物资,实力大增,部众扩充至万人。
张国梁是个大事的人,有了足够的资本后,不再满足做打家劫舍的土匪,干脆打起了反清的旗帜,在横州烧香开堂,正式宣布成立天地会新的“山堂”——怡义堂,起兵反清。张国梁是天生的大将之才,虽然未曾读过孙吴兵法,但坐作进止,无不与古人兵法暗合,又善于团结部众,每战身先士卒,对抗官兵屡屡以寡胜众,怡义堂遂称雄于郁江之上。
张国梁是步兵小分队作战的专家,对小股步兵的渗透和偷袭的战术运用得十分精妙,尤其擅长水面炮战之法。张氏对冷兵器也十分有研究,与清军山地作战,往往令部下抛弃刀矛,改用长竹竿迎战,竹竿越战则越削越锐,刺入人体造成的伤创破坏极大,加上轻巧便于携带,很快被天地会和太平天国起义军效法,成为克制清军的有力武器。
当时两广起义部队很多,鱼龙混杂,有的起义军确实是吊民伐罪的义师,有的则是赤裸裸的强盗。怡义堂在两广的口碑最好,“不滥杀”,不劫平民,只打劫官员和商人。打劫官员和商队,往往不杀非战斗性人员,打劫后还会留下十分之一的财货,“俾得为商之资本,官民之旅费”。
张国梁创造过一首当时流传最广,最有鼓动力的反诗:
“上等的人欠我钱,中等的人得觉眠,
下等的人跟我去,好过租牛耕瘦田!”
上等的人是革命的对象,中等人暂且放过,下等贫民都来造反,再不让人剥削,用毛主席的话讲,这反诗不但有鼓动性,而且富于策略,搞清楚了“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统战的难题。许多人都被张国梁的这首歌谣鼓动起来反清,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反诗的作者,起义军的偶像人物,“拯弱锄强张嘉祥”却学了宋江,受劳崇光的招安,解散队伍,投靠了清朝,成为镇压起义的悍将。这颇让人哭笑不得,于是后来史家在引用那首脍炙人口的反诗时,都只好隐去作者姓名,题为无名氏。
张国梁被李秀成围攻,临死前自称“年十八为盗魁,二十八而折节从军,为国虎臣,三十八而致命遂志”,似乎对他当年的选择毫不后悔。起义阵线的大英雄,摇身变成清廷最忠实的鹰犬;最仗义的盟友,成为最凶恶的屠夫,张国梁这样的转变,在历史上并不少见。他到底怀着什么心态背叛了盟友和弟兄,后人已无从得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张国梁的抉择,绝对让他的历史地位下滑了好几个档次。张国梁的才略,丝毫不逊色于历史上那些名将猛帅,他本来可以有机会作为一个民族革命的伟人载入史册。投靠清廷,非但让他在人格上遭到无数人的鄙视,清廷的猜忌,也屈了他的才。有记载,张国梁母亲寿辰,他以千金聘当地人彭氏做序,彭氏将其赶出门外,骂张国梁为反复小人,张国梁只得赧颜而退。
对于张国梁降清的缘由,清代有许多记载,理由各不相同。有一类记载是,张国梁与清军打仗,对俘获的清将无不以礼相待,然后尽数释放,自称不得以而“为盗”,非敢作乱造反。经这些被俘清将引见,张国梁得到劳崇光的招降。按照这种说法,张国梁似是宋江一类人物,本身并无反清的念头,只是因为犯法遭通缉而“逼上梁山”。先前勇抗官军,扩大势力,不过是为了获取和清廷讨价还价的筹码。这样一来,被他的反诗号召起来造反的民众,都成了被他绑架的肉票。在清廷的角度,张国梁是沦落草莽的忠义之士,在我等草民眼中,张大帅就是混入革命队伍的野心家,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在另一类记载中,张国梁不是宋江,却是李陵。朱孔彰撰文说,张国梁一意反清,接受洪秀全的招抚,已投太平天国。洪秀全令张国梁伪降于劳崇光,为太平天国做内应,玩无间道。向荣识破了洪秀全的计谋,暗暗设下反间计:某日,清军与太平军约战,张国梁计划率靠得住的旧部诈败于太平军,引太平军斩关夺城。谁知向荣临时更换部署,调走张国梁旧部,换以自己的精兵。张国梁硬着头皮率这支部队与太平军交战,向荣指派的这些士兵奋勇出击,大败太平军。洪秀全以为张国梁贪恋富贵,已真降于清军,于是尽戮其家眷。张国梁不得以铁了心跟着向荣厮混。“贼党令公率二百人诈降,向公荣知之,令所部留壁中,易二百壮士从公战,贼大败,杀公妻子。公遂以诚告,向公善遇之,由是居向公戏(麾)下”。
张国梁后来追随向荣围困天京,所部捷勇为绿营头号劲旅。他以寡临众,抵挡太平天国李秀成等名将统率的大军数十万,“骁勇无敌,江南恃为长城。张国梁甚至以劣势兵力攻克了重镇镇江,拿下漕运的咽喉,连太平天国的将领们都深为佩服。清廷保有江南不失,张国梁有大功。当时有歌谣传颂:“杀贼江上江水红,向公如虎张公龙。钟山大战疾风雨,张公生龙向公虎”张国梁虽然骁勇,终究是降人,始终不得清廷信任,不能大展拳脚,最终因为同僚掣肘而为李秀成军击毙。张国梁一死,江南无人能抵抗忠王李秀成军锋,清军在江南一溃千里。
张国梁虽然背叛了江湖同道,脱离了反清起义阵线,统率清军打仗,却依然不改大侠本色,这也是难能可贵的。张国梁与李秀成鏖战多年,“走马取太平”,“偷取镇江”等战例甚至被编成戏剧流传,可见张、李两大名将之间战斗的激烈。如此惨烈的战斗,张国梁上报毕生战果,不过是烧船二千一百艘,斩首八千,俘敌二三万人而已。湘军后期之秀鲍超,战果竟然是斩首数十万级,两相对比,足可见鲍超之滥杀和张国梁的克制。张国梁私曾出资在苏州设立恤局,救济饥民,恤局有张国梁手书“贵局多一难民,则弊营少一死贼”,相比毕金科、朱洪章等湘军名将,“反骨仔”张国梁多了几分人情味。
张国梁不曾读书,但治军闲暇,好写“虎”字。张国梁写 “虎”字一笔而成,字方一丈有余,气势雄大开阔,中间的一竖直墨半枯,屹立如铁柱,为大书家所不及。张国梁爱将,冯子材也模仿写一笔“虎”字,但功力境界均远逊。此后武将如孟恩远、陈诚等都好做一笔虎字,张国梁可谓开一笔“虎”之滥觞。
“天地会讲武学堂”为当时交战双方输送的将才中,最有名的,不是张国梁,而是冯子材。参与镇压太平军的清将,在共和国时代还保有好名声的,一个是左宗棠,一个是冯子材。左宗棠收复西疆,为中国保住了大片领土,冯子材则打了晚清反抗西方入侵者的唯一一次胜仗——镇南关大捷。外战的赫赫功勋,洗清了二人镇压农民起义的罪名。冯子材日后的赫赫声威,与本书无关,这里主要讲讲冯子材早年的行状和一些生活琐事。
冯子材,字翠亭,广东钦州人。冯子材本来是天地会小头领,太平天国起义时又投奔了拜上帝教,归凌十八统率。凌十八遭清军围堵,未能与洪秀全会师,所部大部被解散,一部降清,冯子材就是其中一人。冯子材降清后,地位低微,也无仗可打。后来为向荣拣拔,在平博白县的战斗中立下战功,补了千总,赐号“色尔固楞巴图鲁”。
冯子材身材矮小,但打仗勇猛,善搏战,张国梁对他十分赏识,于是将其调入自己的部队加以培养。张国梁取太平,克镇江、丹阳,冯子材出了很大力气,曾经在一日内攻破太平军营垒七十余座,军中人人佩服,张国樑拊其背鼓励说:“子勇,余愧弗如!”
虽然张国梁自谦不如冯子材,冯子材的才略相比张国梁还是有一定差距。冯子材进攻犀利勇猛,防守滴水不漏,但缺乏大局观,战术也比较单调,遇到用兵灵活多变的敌手就很没有办法。张国梁死后,冯子材继统其部三十几营,二万余众,坚守镇江六年,挫败太平军的进攻百余次,也算有功。不过,冯子材在对上陈玉成时,面对英王神鬼莫测的战术,时常落于下风,甚至有数次被打得全军覆没,就此来看,冯子材的将道,比不上英王和忠王,与老上司张国梁相比更有较大的差距,只比向荣稍强。
冯子材的私德值得赞赏。其为大将,每日只着布衣草鞋,带队操练,营中饮食用度,将帅与士卒相等。冯子材部下士卒生病,往往安置在最好的营房,每日三次省视,当时将帅,无一人能如冯子材爱兵。即使是书生带勇,号称爱兵如子的湘军,也远不及冯子材。冯子材在江南,战事激烈,粮饷经常断绝,江南各部队的将领纷纷效法湘军,在地方私设卡榷,收厘金以供给部队,也顺便中饱私囊,唯冯子材驻地不设卡榷。冯子材认为设卡收税,不但扰民,还属越权,他的部队时常粮草断绝,因冯子材爱兵如子,部下从未闹饷兵变。
清史称冯子材生平不做欺人之语,这个评价并非过誉。但冯子材为人,比较好面子,史上也留下一桩他文过饰非的笑料。光绪元年,冯子材带兵击破在越南作乱的叛将李杨材,清廷除了赏赐冯子材金银玉器,还赏赐了一本《平定粤匪方略》。这本书记载冯子材降清前,在太平军中拒战清军的种种事迹,毫无隐讳。冯子材读完后十分难受,上疏分辨说自己少时迫于饥寒才才造反,虽然与官军有交战,不过各为其主而已,“桀犬吠尧,良非本心”。自己投诚以后,东南用兵二十年,征伐有功,已赎前罪。近日读《平定粤匪方略》,书中对自己之前的所为“详载靡遗”,“伏读愧汗”,“无以为人”,希望朝廷念旧功劳,帮助掩饰过去的所作所为。冯子材提了一个荒唐的要求,希望朝廷下令史官,以后凡写到冯子材的造反事迹,都在“材”字上添一笔,改为“林”字。皇帝接到冯子材的稿件后哭笑不得,如果是文臣这样胡来,肯定要重罚,冯子材是武夫不懂规矩,又是有功老将,真是毫无办法,只好下旨对他一顿痛骂。朝廷上下也传为笑料。
冯子材闲暇常效法上司张国梁写一笔“虎”字,算是张国梁的衣钵传人。除了写一笔“虎”字外,他时常写“天地正气”四个字送人。除了练习书法,冯子材晚年还好诗,只是水准甚低,多俚俗之语,冯氏最得意的诗作,是“大雨下在大田边,小雨下在菜花园”,曾抄录多份,转送多人以求和诗,读者无不大笑。
冯子材身子骨十分硬朗,七十余岁还能上阵杀敌,“夺发如少年”,直至八十岁归隐林下,仍然朱颜鹤发,步履健捷,少壮者也不如。冯子材八十三岁卒于家中,家财止有一万两白银,终身不置妻妾,不解博弈,晚年惟与乡间少年谈江南交战往事打法时光,一提张国梁,则泪下濡襟。
天地会培养出的人才中,张国梁和冯子材归了清朝,太平天国则得到罗大纲。罗大纲本名罗亚旺,广东潮州府揭杨县人。和貌如书生的张国梁、身材短小的冯子材不一样,罗大纲长相极其威武,虎目虬髯,八面微风,是江湖上有名的大豪侠。
罗大纲游侠江湖,交游广泛,见解不凡。他曾出海贩过鸦片,当过海盗,有的史料说罗大纲甚至与普鲁士传教士有过一段交往,思想比较洋派。鸦片战争爆发后,罗大纲和其他天地会的兄弟暂时放弃反清复明的口号,加入平英团抗击英国入侵,不久平英团被列入非法武装,罗大纲等愤然转入广西,筹划反清。
张国梁、冯子材精于步战,罗大纲的本事却在水面。罗大纲和天地会的兄弟控制了漓、桂、柳、盘水道,打劫官船,清军见罗大纲旗帜无不望风逃窜。罗大纲曾经和湖南天地会朱洪英、胡有福等人结盟,起兵攻打阳朔县城及永安等地。罗大纲在水面无敌,在陆战却不十分纯属,加之军队规模较小,这些战斗都没有胜利。
起义失败后,清廷追捕罗大纲甚急,罗大纲无处可逃,于是与大头羊张钊、大鲤鱼田芳等投奔洪秀全。拜上帝教当时势力弱小,对来投的天地会十分欢迎,三人在太平军中一时还比较安稳。但是,拜上帝教是纪律严明的宗教,教规禁欲的倾向严重,天地会的部众多数是江湖流民,生活放荡,不受约束,两者间是存在很大分歧的。只是拜上帝教当时势力太弱,为了扩充力量,只好对天地会部众十分忍让。
不久,洪秀全等人势力壮大,羽翼锋芒,开始整肃军纪,约束部众。大头羊等人无法忍受拜上帝教的教规,离开了洪秀全,转投向清廷,加入镇压起义军的行列。洪秀全对大头羊的反水背叛是深恶痛绝的,特别在《天情道理书》里大加批判,大头羊的部队也成为太平军口中的大头妖。
出乎意料的是,游侠多年,“好色纵酒”的罗大纲居然愿意接受拜上帝教的约束,听从洪秀全的差遣,甚至为了太平天国带兵与旧日的朋友大头羊火拼。自此洪秀全对罗大纲的猜疑尽去,屡委以重任。但罗大纲终究不是拜上帝教徒,他的部属与拜上帝教徒之间也时有摩擦。拜上帝教徒屡屡向东王杨秀清打罗大纲的小报告,杨秀清乃枭雄之才,自然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压下不理,罗大纲对杨秀清有一分感恩之情。
最重要的是,“天兄”萧朝贵十分照顾罗大纲,多次借天兄下凡的机会为罗大纲出头。罗大纲外出征战,妻子死在太平天国总部,拜上帝教徒陈来吞没了罗大纲妻子的遗物。萧朝贵手下暗探查知此事后,萧朝贵托天兄下凡,以天条诛杀陈来,罗大纲感激涕零,与萧朝贵成生死之交。因感激希望萧朝贵,罗大纲四处征战,出尽全身本事为太平天国浴血拼杀,替太平天国攻取第一座城池永安,此后下岳州、入金陵,克镇江,战湘军,为太平天国打下半壁江山。
罗大纲剽悍机警,用兵剽疾如风,雄杰冠诸将。凡遇军事艰危,辄派他去应敌,所到有功,威震敌国。曾国藩、罗泽南、李续宾等对罗大纲无不佩服,以至于多年后曾国藩俘虏了李秀成,还要追问罗大纲的前事。
罗大纲不但能打仗,因其见多识广,还能办外交。在镇江时,罗大纲代表太平天国,多次与洋人外交往来。这样一个杰出的人物,战功远在胡以晃、秦日纲乃至韦昌辉之上,因为不是拜上帝教的平在山勋旧,甚至不是拜上帝教徒,没有得到王侯的封号。连不过担任点文书工作的卢贤拔等人都封了侯,罗大纲还没有得到侯爵的封赏,实在让人叹息。
罗大纲的死,众说纷纭,甚至连他确切的死期也很难确定。按王韬说:“大纲恃其猛鸷,屡犯官军。咸丰五年,窜江北,我军遇之,以抬枪击中其腹,几洞,伤既剧,夤夜遁至芜湖,群贼舁之入金陵,遂死。洪酋令葬之城北山中,旋杀葬者以灭口,恐人知其处也。又择貌类大纲者,仍假其名领众,以当一队”。也有人说,罗大纲是被张国梁打死的,“咸丰五年,??芜湖、太平、宁国一带贼,被向大人先锋张国梁一齐打回收复。杨秀清又吊(调)罗大纲回救芜湖,又被张国梁打死”。
一代名将,连怎么死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令人叹息。
去年下半年起,我开始以土砖头他三表哥这个ID在煮酒连载《太平天国牛逼全传》。最初我只当这是游戏之作,没有打算坚持写下去,也没有严格地统筹整个长贴的文章体例。文章以写石达开开头,应该说,写得很主观,也很偏激,史料的搜集也不够精严,算是胡乱扯淡。
谁知道这个稿子发出后,得到了许多朋友的支持。尤其有几位网友,他们很不赞同我对石达开的态度,也不赞同我的政治观点,但是他们在批评之外,依然坚持读贴,回贴,对帖子中偶尔闪现的亮点还给予了赞扬。
这给了我很大的鼓励,于是我重新搜集史料,修改文章的体例,从金田起义起重新写作,决心写出一部严禁公正、通俗有趣的太平天国全史。
我花了半年的时间,完成了这项工作。这期间,有十来万字的稿子连载在那《太平天国牛逼全传》的后面。但是,因为是随写随贴,许多病句和错别字没有更正过来,一些错误的引用也没有修改。最严重的是,文章的章节次序很混乱,读起来很不方便。
我最近花了一点时间把整个书稿修改了一遍,改正了错字和病句,又修改了文章的逻辑顺序,使得文章更流畅、更有趣,为了答谢大家的支持,这次重新开贴,把正式的文稿贴出来,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