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的对立面不是真诚——武志红谈《罗生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5:35:29
人的主观陈述是不可信的。
这是日本导演黑泽明在其名作《罗生门》中想表达的一个主题。
他成功了。在豆瓣网站上,我看了数以百计的评论和留言,99%的评论是灰暗的,对人性的丑陋充满绝望。
看起来,《罗生门》所展示的谎言也的确可怕。
本来故事很简单。大盗遇上武士夫妇,设计擒住武士,然后将妻子骗到武士面前,强暴了她,最后武士死去。
武士怎么死的,这成了情节上最大的悬念,但在影片中,这个真实的悬念相对于谎言所制造的悬念,差不多完全可以忽略了。
大盗说,他本来没有动邪念,但一阵清风让他看到女子的美貌,于是动了邪念。本来他不想杀武士,但女子被强暴后,居然不仅答应跟他走,还要他杀掉武士,于是他和武士奋勇大战二十多回合,最后将武士杀死。然而,那女子却乘机逃跑了。
大盗的陈述中,突出了他的骁勇。
女子说,她被强暴后,大盗走了,她哭着抱住了丈夫,但却发现,丈夫非常冷漠,看着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蔑视、嘲弄和愤怒,比大盗更可怕,她拿着匕首扑上去让丈夫杀他,但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丈夫胸口上插着匕首死去了。
女子的陈述中,突出了她的无助。
死去的武士借女巫的口也在衙门上做了陈述。他说,大盗强暴妻子后,妻子求大盗杀死他,这个要求令大盗震惊,大盗转而去杀妻子,但她逃跑了,大盗转回来割开了武士身上的绳索,但他心冷至极,于是自杀了。
武士的陈述中,突出了他的心疼。
这是衙门上的陈述,但在破败的罗生门边,作为最早发现武士死亡现场的证人,樵夫说出了自己的陈述。
樵夫说,女子被强暴后,一直埋头地下痛哭,而大盗求她跟自己走。女子哭了很久后,突然跑去割开丈夫身上的绳索,又跑回来爬在地上痛哭。大盗恍然大悟,认为是女子要他和武士决斗。但武士拒绝决斗,因为她已是“妓女”,不值得。他还嘲讽妻子为什么不自杀。武士的说法刺激了大盗,他也失去了对女子的热情,想转身离开。这时,一直只是痛哭的女子突然站起来,用尖利的语言狠狠地嘲讽两个男人懦弱,终于激得两个男人展开决斗,两个怕死鬼非常可笑地打斗了很多回合后,大盗幸运地将武士杀死。
樵夫的陈述直接驳倒了武士。本来认为以为,死去的人不必说谎了,但樵夫作为目击征人,说死人也会说谎。
但樵夫一样也撒了谎。原来,他偷走了现场的一把镶着珍珠的匕首,为了掩饰这一点,他也撒了谎。
四个版本的陈述,能相信谁?显然,谁的都不可全相信。所以,见证了审判过程的僧人说:“如果不能信任别人,这个世界和地狱有什么分别?”
如果说,一旦有人撒谎,我们就不能信任这个人。那么,这个世界会彻底是一个地狱。因为,谎言实在太普遍了。
美国马萨诸塞州大学的心理学家罗伯特·费尔德曼做过一个实验。人们在日常交谈时,他带上隐蔽的摄像机录下现场情景。然后,实验人员一边观看录像带,一边计算人们在交谈中说谎的次数。统计结果令人吃惊:人们平均每10分钟就会说3个谎言。
美国新泽西州约翰逊医学院的刘易斯博士的研究也显示了这一点。他要求被调查者反省自己每天撒谎的次数,而被调查者承认,他们平均每天最少撒谎次数是25次。这个数字让被调查者感到吃惊不已,但可以料定,他们真正说谎的时候比这个数字要高得多,毕竟这个调查的依据是被调查者的“主观陈述”。
习惯上,我们认为孩子是真诚的天使。但幼小的孩子,会出于心理需要把想象描述成事实。美国一名幼师被她执教的孩子们描述成恶魔,说她对他们实施了难以想象的虐待和性骚扰,如在男孩们的阳具上涂抹花生酱,然后她去添。大人们开始信以为真,但后来发现这全是孩子们的幻想。
这是不是比《罗生门》更可怕的谎言世界?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回答一个问题——人们为什么撒谎?
这个答案很简单:因为我说出真话,你不能接受,所以我只好撒谎。
前两天,一个妈妈对我说,她儿子总对她撒谎,让她非常愤怒,她想尽办法希望儿子说真话,但显然儿子就是不肯说。
我问她:“儿子对你说了真话后,你能接受吗?以前他说真话时,你有接受的能力吗?”
她陷入了沉思,想了一会儿后说,的确,很多时候,当儿子说了真话后,她没法接受,会对他大加训斥。
她这样做,儿子只好撒谎,因为这个妈妈没有接受他的真话的能力。他撒谎既是为了保护他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妈妈。
谎言看起来有两种:自欺,即对自己撒谎;欺人,即对别人撒谎。但这两种谎言其实是一回事。自欺,即自己欺骗自己,这从逻辑上是不成立的,更准确的解释是“内在的小孩”对“内在的父母”撒谎,即内心的一部分“我”对另外一部分“我”撒谎,所谓自欺其实也是一种内在人际关系的欺人。
黑泽明的这部影片中,核心点在于女子,一方面是两个男人对她的态度大有问题,另一方面是她自己对两个男人的态度也很古怪。
大盗强暴女子时,黑泽明着意描绘了一个细节:她的手一开始是挣扎的,但慢慢地放开了,最后还抱住了大盗的背,而另一只手中的匕首也悄然落地。
这个细节显示,这个女子从被强暴中得到了快感。
一些细心的观众关注到了这个细节,并发表评论说,这个女子开始享受被强暴的欢娱了。
假设这个女子要和这些细心人对话,而这些细心人并没有看到这个细节,那么可以预料的是,这个女子势必会对这些细心人撒谎,她会刻意隐瞒自己在被强暴中有快感的事实,而只将自己描绘成一个彻底的受害者。
这些细心人知道真相后,势必会谴责这个女子撒谎。然而,他们真有能力理解并接受这个女子的真相吗?
在被强暴中得到快感,这几乎是一种必然的事情。不管一个女子意志上多么不情愿,当被强暴时,一定会有或多或少的生理快感产生,这不是由这个女子的意志所能决定的。
强暴带给女子的心理创伤,有相当一部分是,她们不能原谅自己,居然在这种时候会有快感产生,于是她们自己会谴责自己“贱”。因为这种自我谴责,哪怕没有别人知道她被强暴的事实,她也容易产生自暴自弃的念头,很多女子被强暴后沦为妓女,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不能原谅自己这时有快感产生。
给遭遇强暴的女子做心理治疗,就势必要面对这一点。假若这个女子感觉到心理医生不能接受她有快感产生的事实,那么她一定会对心理医生撒谎,这样治疗效果就不可能太好。但假若这个心理医生深深地懂得这一点,让这个女子感觉到,无论她什么,心理医生都能包容她、理解她、接受她,那么她会把她最为羞耻的这一点说出来,并学会自我接纳,从而得到更彻底的治疗。
黑泽明的多部影片都给我缺乏宽容的感觉,这不难理解,他生于一个武士家庭,而武士道是一个非常苛刻的生命哲学,太过于强调人的自由意志。然而,人的自由意志很有限。譬如,身体的快感就不是我们的自由意志所能左右的,我们不能做到在性关系想让自己有快感就有快感,也不能做到想让自己没快感就没快感。假若懂得这一点,一个被强暴的女子就可以理解,她被强暴并产生一定的快感,这和她意志上抗拒强暴并不矛盾,前者她不能左右,而后者她能左右。
《罗生门》中,女子撒了谎。但假设她不撒谎,她百分百地坦诚,试问有谁能理解能接受?估计她有快感这一点,影片中的所有人都不能接受。
这也就罢了,在当时的大男子主义盛行的社会,仅仅女子被强暴这一点,就没有多少人能接受。显然武士不能接受,而当武士说妻子是“妓女”时,大盗也不能接受了。
既然大家都不能接受她的真相,她只好撒谎。
武士撒谎也很容易理解。武士道倡导绝对的坚硬,但他先很窝囊地被大盗算计了,接着妻子又在自己眼前被强暴,这两件事彻底摧毁他的自信。他要想继续有颜面地生存下去,只好试着让这件事对自己影响降到最低点。为此,他会蔑视妻子,因他首先蔑视了自己;他会希望妻子死去,因他希望自己死去。
假若没有一个锋利的、绝对化的武士道精神在他心中,他是否就可以比较宽容地对待妻子在自己眼前被强暴的事实,是否就可以抱慰她的脆弱,和她一起哭泣,一起面对这件事情。
再如樵夫,假若他拿走匕首这件事可以不被追究,他没有阻止悲剧发生的软弱不被追求,那么他就不必撒谎了。
一个社会的道德标准越锋利、越苛刻,人们就容易撒谎。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追求清心寡欲,但这一时代反而出现了最出色的黄色小说。那些一流的小说家也会装得正人君子一样,四处撒谎,但一转身便成了“最下流”的家伙。这是同一个道理。
谁在制造最大的谎言呢?譬如,一对父母,因为孩子撒谎,而把孩子活活打死,他们事后痛哭流涕地说,他们太爱他了,所以特别恨他撒谎,而一个社会也似乎理解了这对父母的苦衷。
那么,究竟谁的谎言更重?显然是父母,是社会,杀死了孩子,居然还可以说爱他,这是最大的恬不知耻了。
回到《罗生门》上,当丈夫和强盗都不能接受一个受辱的女子时,他们才是谎言的制造者。
同样的道理,当我们谴责一个人撒谎时,我们要好好问问自己,假若对方说了实话,我们能否接受。
黑泽明的影片《乱》和《罗生门》一样,其道德标准也是相当锋利的,结果导致了最可怕的恶——亲人相残——产生。
不过,《罗生门》中也不是全然没有温暖。一直站在谴责者角度的樵夫,最后出现了自省,说:“我才是那个应该感到羞耻的人,我没理解自己的灵魂。”
不仅如此,他还理解了那对未露面的父母遗弃婴儿的苦衷,并抱起了被遗弃的婴儿。
于是,心地单纯的僧人说,感谢你,让我恢复了对人类灵魂的信心。
不仅如此,在我看来,那个一直露着狰狞面孔的乞丐也是可以谅解的,他是行了恶,剥了包着婴儿的和服,但他并没有再去剥这个婴儿的内衣。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他的生与死可能就寄托在一件和服上,这时别人没有太大的资格去谴责他的良心。
他的那副狰狞面孔,可能和大盗一样,只是为了恐吓人的,但他的内心,是惶恐至极,脆弱至极。
谎言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不原谅、不理解,并由此认为“为了生存,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这句话,乞丐可以说,但坐在办公室的空调下,敲出这样的字来,是需要好好反省一下,为什么自己的内心如此残忍。
谎言的另一面并非是真诚,而是宽容,宽容是能减少谎言的唯一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