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楷模》 方祖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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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楷模——怀念训慈先生
宁波大学 方祖猷
去年五月,我突获训慈先生逝世消息,顿时驚呆,因前一月,我才到杭州浙江医院探望过他老人家,先生见我,第一句就问:“书有消息否?”(指先生与我合著之《万斯同年谱》,时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正在印刷中)虽声音低沉,然脸色红润,精神尚好,谁料竟成永诀?二个月后,我收到出版社寄来之《万斯同年谱》,仅此二月,在先生九十年人生长途中不过如白驹之过隙,然而却使先生不克目睹其晚年精心之作,能不使人泫然!我与先生十年交往,相处如光风霄月,其平实之作风,高尚之人格,足为学人楷模,今就我个人所知,略迹于下:
竭毕生精力于网罗桑梓文献,表彰家乡先贤
一九八一年,我自江苏调回故乡宁波,立志于家乡先贤黄宗羲、万斯大、万斯同、全祖望之研究,久仰先生为研究浙东学派先辈,由我中学老同学先生哲嗣思佛兄之介绍,约于是年秋拜访先生于杭州庆丰新村8号。时我已着手收集万斯同资料,以为编写万氏年谱之用。先生获知这一计划,极为赞许,建议共同合作。先生德高望重,学力深厚,能得先生之指导帮助,实我心愿,自然欣然接受。此后我俩虽然相隔异地,但除书信往来外,我常渡江至杭,聆听先生教诲,渐对先生有较深之了解,深觉先生对桑梓先贤,怀有深厚感情。先生于二十年代,即著《浙东学术管窥》、《浙东史学》,于三十年代则有《清代浙东之史学》、《题万季野与范军山书後》、《刘蕺山学承姚江解》、《修建万季野先生祠墓记》等等,上溯浙东学术之
渊源,下探黄、万、全之影响,梁启超、刘光汉、章炳麟诸先生仅提出浙东学术或浙东史学之名称及学统,而为此学派作详尽之分析与论证,当以先生为第一人。如果说先生名著《清代浙东之史学》,开创研究清初浙东学派一代风气,这一评价,并不过份。
先生为何要研究家乡先贤?《清代浙东之史学》中“浙东史学之特色”一节,回答了此问题。文中列举浙东史学之博约精神、躬行精神、经世实用精神、民族思想精神及不立门户大公精神五大点,而先生一生治学精神,亦可以此五点为概括。先生尝对我说,抗战前夕,宁波曾举行纪念万斯同祠墓落成典礼,实则不少学者胸怀抗日爱国情绪而参加。我受先生启发,细阅当时出版之《建修万季野先生再墓纪念刊》,果然不错,如顾颉刚先生之文有:“至贤贞洁身之操,所以振民族之精神,留乾坤之正气者”句,奉化先贤庄松甫先生有:“是则建修万先生之祠墓,岂徒得以与复地方古迹目之,亦以拯民族国家之余绪於不坠”句等等,而先生之文则说:“若仅以不事满清,矢志故国,有当于民族精神而称颂之,则浅浅平视先生矣。今世变益亟,国步日艰,外而御侮,内而经制,……如先生所云,‘灼古今得失,知经国大猷,能变流极之弊’者,将何所求之乎?”则先生不仅仅阐扬“民族思想之精神”而已,而提倡“民族思想精神”与“经世实用精神”之结合,确击中空喊抗日而无实际行动之时弊。又近期宁波有人提“浙东史学派”之名,先生颇不以为然,对我说:“文化大革命”期间,派别多矣,何浙东学派之外,又复立一浙东史学派?此则为先生不立门户精神之体现。至于先生博约、躬行精神,其一生文章行事,已足以说明之。
先生对浙东学派先哲,极其崇拜。我从香港修书稿回来,向先生述及中大出版社有把作者合影收入书中之意,先生立即表示,决不能把我俩合影放於万斯同画像之前。我回宁波后,未几接先生来信,信中说:“我始终坚持,作者排列非关重要,应排於插图之末一页,即最后一幅。……三百年后,晚学之小照,必在其后。我一个月中,时时想到这个问题。”先生信中又说:“近来睡眠恶劣”,则先生为此事而失眠,其对先贤之虔诚,可见一斑。
谦虚与严谨相结合之治学精神
先生治学,极其严谨,而因其谦虚,才所以严谨。先生对自己之著作,一再增损删削。一般人对自己已发表之著作,很少再以修改,而先生仍细心地推敲改进,具其於学术上不断地自我批评之精神,实属罕儿。我发现先生所赠当年发表於《史地杂志》之名著《清代浙东之史学》一文,几乎每页先生又以绳关小字,详邓圈改。如开卷弟一页《目录》三之原文《黄梨洲之史学》先生改为《黄梨洲开创清代浙东之史学》;《目录》九《定海黄氏父子对古史之贡献》,则全圈掉,下注:“拟删”,旁改为:‘“浙东史学之演变与继承”。又如,《清代浙东史学之统系》一节,论阳明学术,原句有:“盖明示性理必本之人事,而群经皆可为史乘之助,故阳明虽不以史学著,而具注重以历史方法治学,已不无开创风气之功,至其发於事功(如平赣、破猺),尤足为后此学者经世精神之先声。”此句先生徐鸦为:“立说平允,盖明示性理必本之人事,群经并为史乘辅翼,此其於历史方法治学,可云开创一时风气,其用兵平宸濠,有事征猺,在当事亦比之於经世之事功。”先生後又告我,此文原稿曾徵求於乡故友杨贻诚先生,杨先生对《定海黄氏父子对古史之贡献》一节,曾有异议,先生立即采纳,然杂志社已排印,无以补救。当时我说,黄式三、以周父子,学宗蕺山,治《礼》亦继承万斯大之学,何必轻删,然先生终以杨先生之意见为是。
先生治学严谨,尚见之於其对现藏天一阁《明史稿》之评价上。此稿是否为万斯同手迹,先生之师柳詒徵先生曾著《明史稿校录》一文,认为非万氏原稿。先生深然其说,曾致书冯贞群先生,申述柳先生意见。晚年又在《劬师从游脞记》一文重申师说。我于撰写《万斯同年谱》附录《季野著作考》过程中,曾把《明史稿》手迹与万氏其他亲笔对校,并就教於先辈书法大家沙孟海先生,旨觉笔迹一致。起初,先生对我意见颇不以为然,甚至有误解之处,后来他看了我寄去之手迹照片,笑对我说:“我与秘书都看了,笔迹确实一致”,井在我所撰《季野著作考》之《明史稿》》条下,亲笔补上:“冯贞群先生…·肯定其为季野手助之稿本”一段。
先生对我要求亦极严格,我於《万斯同年谱》康熙六年条述及甬上诸子学习刘宗周《圣学宗要》,原写作:“因而季野所学,非程朱理学,实为蕺山之学”,先生改为:“故当时季野所学之两宋理学书,非程朱理学,实本蕺山之学以治之”,经此一改,不仅字句典雅,而且语意更为贴切。《香港中文大学文化研究所学报》编辑部来信,说此文“行文典雅,意趣深邃”,得此之书,实全为先生之力。《万斯同年谱》寄至中大出版社後,我因研究万斯大又发现不少资料,需至港补充,先生极其赞成,来信再三叮嘱:“须校得一字不错”,指出校对与写作同样重要,并要我转告出版社:“宁使出版期略迟,不可为赶时轻率印订”,讵知竟因这次补改,使先生不克目睹晚年精心之作,我每思此,深为自咎。
奖掖后进 唯恐不及
先生与我合作万氏年谱,以先生早年所集之资料卡与我所得之资料为基础,在此基础上再广搜博取。由於资料散藏於各地图书馆及散见於清人文集中,而先生年迈,跑腿之责,自然属於後生小子,并相约由我拟定初稿,然後请先生笔削增损而後定。在八年之中,先生为我解惑释疑,并予以具体指点和帮助,惠我实多。归纳起来,除修稿以外,尚有如下几点:1.有关书籍因年代久远,已难以查阅,先生以其所藏,或赠或借,倾筐相助,最可贵的,有为先生经年著作之底稿,如《题万季野先生与范军山书後》;有为先生友人之旧作,如王驾吾先生之《万履安先生年谱》;有为友人有关之书信,如冯贞群先生致先生关於其所藏万氏书籍之信件,他都慷慨相赠。我不由想起,当年万斯同北上修史时,其师黄宗羲以己所藏之《三史钞》等书相赠之故事,黄氏诗中有“倾筐授万子,庶为底本资”之句,我之才学不及季野之万一,而先生奖掖後进之精神,则宛如先贤黄宗羲闰。2.先生以广博之知识补我浅薄之学识。如先生告我万斯同卒后,孔尚任有罗輓诗一酋,由於先生指点,我才掌握万氏与孔尚任交往之事迹。有些掌故,非先生莫知,如沈昌佑曾著《万季野先生遗著目录汇志》,先生告我,此文得冯贞群先生大力指助;3.目前著书难而搜集著书之资料更难。由於各种原因,某些珍贵资料不易看到,先生则尽其可能,大力鼎助。如我发现浙江图书馆古籍部
藏有万斯同《讲经口授》抄本及万氏祖上著作之刊本,上海图书馆藏有万斯同兄弟手迹,先生—一为我致信给浙江图书馆古籍部主任及上海图书馆顾廷龙馆长,使我得以解决此一大困难;4.由於客观因素,我无法获知海外学者,特别是台湾学者研究万氏之成果,先生於百忙中致书其婿台湾中国文化大学文学院宋曦教授,并通过他与杜维运教授联系,寄来有关资料,使此书《谱後》部分,较为完整。
先生对当辈虽要求严格,然以鼓励为主,如先生看了我几篇关於中哲史论文后,即勉我续成先生昔日友人所著而未完成之《汪中年谱》一稿。八十年代,海外学者对浙东学派之学统问题,争论颇烈,香港大学何冠彪先生一文,涉及对先生早年《清初浙东之史学》之评价,我把此文寄与先生,先生颇感兴趣,建议我对这一学派之范畴及师承关系予以探讨,由于我对这一学派成员并未—一研究,无法对整个学派得出客观评述,回信逊谢,表示只能待之以后,然而至今我仍未完成先生所托这两件事,实有负於先生。
先生奖掖後辈,并非仅对我一人。台湾中国文化大学李纪祥先生曾持其所著《明未清初儒学之发展》一文,登门向先生求教。先生仔细阅读,并给我一信,认为李作颇有见地,惜收尾不足,又说李先生处“青年精进”之时,不宜率尔复信,徵求我对此文看法。时先生已年近九十,如此高年,仍推敲后辈文章,实使我钦佩不已。
今日我重理庆篋中先生手创,顿忆先生所赠其手书孔尚任《哭万季野先生步杜工部哭李常侍韵前起後结俱用原句》之“一代风流尽,斯文隐恸深;登堂收卷帙,哭寝失声音”句,早年研究浙东学派一代先辈,而今凋零殆尽,能不使人悲恸!
原文1996年3月1日发表于陈训慈先生纪念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