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和华的积木——以色列纪行之七||写下就是永恒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1:43:38

耶和华的积木

——以色列纪行之七

 

云也退

 

 

送我到密兹拉基布兹旅馆的出租车司机名叫雅科夫,听说我次日想去米吉多,他塞给我一个电话。第二天用完早餐,我便电话了他,事先准备了35谢克,从阿弗拉来到密兹拉,就是这个价。这边出租车都是司机一口价,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们会说:你随便去周围打听,到你要去的那个地都一样,这是个best price。论这种死硬劲,犹太人倒是很像他们的死对头德国人。

从阿弗拉坐车往西南方向,60号公路不知不觉便穿越了耶斯列河谷。耶斯列(Jezreel)这个名字,耶和华该是怜爱的,它同时是一个河谷与一座城的名字,不过城偏居一隅,远不如河谷那么知名。敖德萨犹太人、犹太复国主义右翼屈指可数的政治领袖梅赫纳姆·乌西施金,当年曾苦心孤诣聚集资金,把耶斯列河谷买到犹太人手里,也就相当于给未来的国家买下了供血的心脏。

说起近东地理,这话就长了。耶斯列河谷自地中海岸开始向东切入,一直延伸至靠近约旦河。它的西南边一片叫做埃斯德雷隆平原,再往南沿地中海的一片就是沙仑平原。几个平原之间,有一溜山脊与东南腹地的撒玛利亚山地衔接。作为近东“新月地带”的关键部位,这片地区连接着东边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西南的埃及和西北的安纳托利亚,在交通不便的三四千年前,这里就成了战略要地,商旅在数地往来,得纵向穿过几个平原,于是时间一久,有一条道路就从自北向南越过山脊开通了,命名为“沿海大道”。
米吉多(Megiddo),我下一个目的地,就是这条沿海大道上曾经有过的一个据点。

以色列大概没有几个景点是可以由公交直达的。我在米吉多站下来,只见60号公路旁出现一条岔路,平稳地往山上弯去。在公路上步行,白色标线距离栏杆只有一人两足那么宽,就在这狭长的区域内走,我几乎随时都有被疾驰的车辆撞飞的可能。略略留意了一下,绿皮的公交车寥寥无几,不禁让我又忧心起回去的路来。再叫雅科夫来接一下,从阿弗拉过来,那可就不是35谢克能打发的了,翻个倍恐怕还不止。

公路渐渐被修葺平整的山路所取代,原来米吉多建在山上,当年走“沿海大道”的旅人看来也得把拉大车的牛马骆驼往坡上撵,到那里累个半死,才能进去休息。每一幅讲述迦南地理的地图上都会有米吉多的位置,它在《旧约》记载的以色列人夺占迦南之前就已存在,那时候可能作为一个城邦,或者城邦的一部分臣属于更古老的埃及。在这里的考古遗址中发现了公元前2000年的象牙雕板,而象牙雕刻艺术早在公元前4000年石器铜器并用的时代就已经产生了,很难想象如果以色列人没有鸠占鹊巢,迦南的那些民族再有幸能太太平平发展,自己慢慢地会鼓捣出些什么东西来。

耶和华为啥要指定迦南给摩西呢?那时的世界又不像上世纪初那样一个萝卜一个坑都被占满了,往哪儿去都被赶出来(犹太复国主义者曾为是否移居乌干达而展开大讨论,可你如何能想象非洲的肚脐眼处出现一个犹太国家),只需往东南方向多走一点,在现在的沙特阿拉伯地盘上,那时还只有些游牧部落,安家立业按说也不难。但是,耶和华却偏要摩西带着族人到已经民族林立的窄小的迦南插一脚,去跟摩押人、以东人、非利士人、米甸人、亚扪人争夺地盘,这实在有些强人所难的意思。以色列民族既然是领了跟耶和华的约聚合起来的(《旧约》里说了,出埃及的一路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散兵游勇加入,其实《新约》围绕耶稣传道组建新民的过程也是如此海纳百川的),就跟迦南那边没有主心骨的政权割据完全不同,单凭这一点,摩西、亚伦和他们的后继者约书亚就得义无反顾地上。

坡顶出现了一座小型博物馆,买了门票,看过博物馆里一面面密布双语的说明板,从末端的一扇门出去便踏上一条土路。草地像奶牛背上的花纹一样斑斑驳驳,土路中间和两侧到处都是发红的碎石,一忽儿出现一个团石碓。这是我与真正意义上的“古以色列”的第一次接触:似乎有什么就要在眼前发生了。

迦南,假如今天有一个迦南城邦的后裔活着的话,他也会像犹太人在西墙前哭泣那样,在米吉多伤怀一阵子吧。西墙是古以色列光荣的最后残余,而米吉多,无论它多么小,多么荒凉,政治上多么甘居人下,怎么说也蕴含着新月地带第一代原住民的血汗。你别看公元前1000年时的所罗门帝国贸易多么兴盛,从推罗来的香柏木一车一车往耶路撒冷运,都得经过米吉多,但这个枢纽最初可是迦南人兴建起来的。它现在就在我眼前,一片狼藉,仿佛一堆被上帝摸了一把的积木,大多数垮在地上,少数还侥幸粘连着,直立着,呈一个有模有样的障碍物或藏身所。走上前去,才能渐次分辨出这一片荒芜之间横横竖竖的布设:有一些墙壁还比较成型;有一些地方似乎被歌利亚巨人整个把屋子掀了,留下残缺的墙基,让你辨认原先是三室两厅还是四室一厅;有的石头组成一个圆形的石堆,原貌似乎是一处神庙里的祭坛。一棵棵棕榈树像毽子一样翘起稀疏的翎毛,三五成群地安插在石头之间。
以色列的考古遗址都是垂直式的,因为统治过一块地盘的权力者过多,开挖的时候一层一层刨除,刨到最底下就是年头最早的(即公元前12—11世纪约书亚征服迦南时期)古以色列的遗存,而在历史最悠久的米吉多,还保留着以色列人到来之前的迦南人的东西。走进城门,一块块指示牌告诉你哪儿是马厩,哪儿是水渠,哪儿是浴室,哪儿是宫殿。考古学家确信,所谓的“北殿”是迦南人修的,证据是那块象牙雕版,它发现于北殿的一个地下室的内室里,这个地下室建于公元前13世纪中期到12世纪中期的青铜时代末年。在同一间内室里,他们还找到380篇书卷和残卷,一些用迦南文字书写,还有很多文字来自埃及和其他地方的,便据此推断米吉多当时有个埃及统治者。迦南的各政权也在相互争斗,米吉多看来毁于非利士人之手,那是在公元前12世纪的光景。宫殿被烧了,地下室的天花板塌下来,却刚好保护住了这块象牙板,让它得以较完好地重见天日。

古迦南政权臣服于埃及还有更直接的证据。在1887-1937年埃及埃尔-阿玛纳城考古发掘中发现了一封用阿卡迪亚楔形文字刻在泥板上的信,是米吉多一位国王巴迪迪亚(Badidya)写给埃及法老的,时间约在公元前1400-1350年。尽管埃及当时在迦南的统治相当弱,但信的内容证明了臣属关系的确切存在:

 

看哪,我保卫马基达(Makida),帝王之城,我的主人,日日夜夜。白天我和战车与士兵一起从田野里站岗。我的主人,我保卫帝王的墙垣。……

 
拿下迦南以后,古以色列国历经扫罗与大卫,到第三个王所罗门登基,终于把米吉多给炒热了。它本来没有直接跨于“沿海大道”,而是直接造在距大道有一公里多的坡上,是图一个守卫的方便,所罗门大概也发表了个什么“北巡讲话”之类的东西,于是这个据点一跃成为耶斯列河谷的行政中心。所罗门修建第一圣殿时,又在米吉多兴建了供水系统(按卡尔·魏特夫的理论,古代东方世界以治水为上,一个地方的供水系统的情况决定了城市的等级,我在所到的每个废墟里都见到了“water system”,似乎个个都是重镇),还把城门修成了巍峨的纪念碑的样子。尽管也有考古者认为,城门是以色列分裂后,北君王亚哈或耶罗波安造的,但是单看复原后的城门的样子,大家都认定米吉多可称古以色列国繁荣程度的一个写照。

《旧约》里提到米吉多的地方很少,但它的象征意义丝毫不弱:它无声无息的湮灭,与考古发掘出来的那些年代杂陈的遗迹相呼应,证明了贯穿《旧约》的那根红线——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的有效性。乱石堆里有一座“亚述人城”的遗址,那是北以色列亡国后,由新的统治者亚述人建立起来的。自迦南时代米吉多建成以来,它那些足堪后人想象的辉煌,与它现实中的朝生暮死、一再易主相比,实在不值一提。在乱石堆中颠踬行走,每一脚都好像踩在几个不同的历史时段中。北以色列覆灭之后,亚述人、巴比伦人、罗马人和拜占庭人,都不是耶和华垂青的对象,可是他放任这些异民族惩罚自己拣选的犹太人,把他们赶来赶去,让其死于饥馁病患、兵荒马乱。米吉多,和与它同等重要的古以色列重镇示剑、夏琐、别示巴、伯善一样,这些也许曾耗尽一代人信仰的热血苦心建成、奉献给神的城市,在那个独断专行的耶和华的眼里和手中,还真不过就是些随堆随毁的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