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纪行之四:尴尬的草莓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10/04 00:38:57
尴尬的草莓
——以色列纪行之四
云也退
阿科与拿撒勒都以花花绿绿的集市闻名,这恐怕跟阿拉伯人口占多数有关。拿撒勒有一大半居民都是阿拉伯人,城市又建在隆起的山脊上,集市一多,摩肩擦踵就是免不了的事。从天神报喜大教堂出来,我又陷入了人海焦虑:每个店铺都与别处一样散发着生活的热情和创意,利用足属于自己的每一寸空间。一个路边货亭里货品的充盈程度,就能让我想起《一千零一夜》故事里那些盖子都合不拢、项链耷拉在外头的珠宝箱。资本主义国家最可恶的地方之一就是商品过剩。
以色列的东西当然不便宜,我在国内没买到的Lonely Planet版本里的Israel-Palestine卷价格200人民币,到了这里价格200谢克。约瑟夫的《犹太战争》是研究犹太史的必读文献,山东大学出版社的中译本不管译得如何,也就30多元,这边每家博物馆都会把英文本摆在显眼的位置,定价99谢克,相当于中译本的七倍。在特拉维夫我买了一包鱼皮花生,也许是整个超市里最便宜的,接近人民币9元,不过口味甚好,没有一个变质的,跟国内4元一包的同类产品比比,还是物有所值。正因为食物价高,我在拿撒勒消耗漫长的等车时间时,对水果摊上的盒装草莓觊觎了半天还没去询价,只是远远地望莓止渴。
我错了。没想到,在这个农业超级强国,我在家乡已两年没怎么吃到的草莓是最便宜的水果之一,五谢克就能买一盒,每盒约四五十颗,个头大的能抵半个乒乓球,小的也有脚拇指甲盖的面积,模样俊俏,满面健康的红光。咬开第一颗草莓的瞬间,我仿佛听见兜里其他几枚铜币在骚动。人怎么能抵御价廉物美的诱惑呢?
以色列的草莓多长在水源丰富的沙仑平原,成熟在高高低低的壕沟里。沙仑平原在好几百年间一直是瘴气弥漫的沼泽,经过一百年来犹太定居者的开发,疏浚水道,才改造成了甜美水果的摇篮。草莓7月播种,来年3-4月采摘,我有幸赶上了丰收季,每到一个城市,都能看见新收下来统一装进透明塑料盒里的草莓,上下一览无余,你尽可以拣你认为内容更充实的盒子买,以我连日大快朵颐的经验,每一盒里大个、中个和小个的比例分配仿佛都经过精确的计算,分毫不差。
等公交车期间,我消灭了三盒草莓,出租车司机前来拉客,说车不会来了,我不信,司机也不穷追猛打,悠闲地又跑去别处聊天了。他似乎知道这是一笔跑不掉的生意。一个半小时后,他如愿捕捉到了我脸上的绝望神色,最终把这个中国人和半盒草莓一起拉上了车。我们往南边的阿弗拉(Afula)驶去。
距离耶斯列河谷越来越近了。以色列有三大河谷,东北的胡拉谷,东南的约旦河谷,以及位于西北的耶斯列河谷。这谷从西北向东南斜斜地切了下去,两岸满是富饶的农田和景区,在《旧约》里,不肯自立为王的犹太族长基甸曾在这里风卷残云般地消灭了米甸人,而当上第一任犹太王的扫罗却在这里被腓力斯人打得大败,最后战死。我喜欢他,和半神的大卫王相比,扫罗王的机运、虚荣与挫败感都更接近现代人的真实处境。
阿弗拉在耶斯列河谷的末梢的东岸,再往下就是扫罗葬身的基波山,到达这里,耳边就响起玩RPG游戏时脱离大地图进入城镇的音乐:豪迈的山川背景隔在了外面,世界进入具体而微的恬淡缓慢。阿弗拉本身不是什么知名的地方,没有任何可在旅游手册上留下一笔的景点,但考究起来,它却是谷地里最年迈的城市,按《士师记》的说法,还是基甸的故乡。公元11世纪欧洲十字军打了过来,在这里造过一个名叫拉费弗的城堡(十字军的城塞今天剩下的不多,最有名的要算贝特谢安以北的贝尔弗瓦堡),同阿拉伯人厮打不休,时值萨拉丁的阿尤布王朝风头正劲,赶跑了远道而来的拉丁人,把城堡推平,复这里以纯交通枢纽的性质,并在平缓的地势上建起了自己的村落。八百年后,土耳其人的统治进入
晚期,阿弗拉则成了由海法经贝特谢安到大马士革的铁路线上的一站。
不到十个街心花园就把小城的格局给搭了起来。以色列的街心花园都是圆形的,车辆沿逆时针方向缓缓驶过。沿街面的矮房照例被店主们装饰为自己想要的店面风格,也并没做好迎接游客的准备,只有个把英文可以辨认。出租车司机把我放在街边,指了往旅馆的方向,先直后左拐,望向街道的另一边,一抬头就能看见绿绿的草坪和几所独立的石头房子,将人的注意力从稍许密集的街区吸引至纯郊外风情的远处。前往旅馆的路上,我经过了公交汽车总站,原以为十来条线路在此交汇的阿弗拉总该有个有模有样的汽车站,没想到只是一块带个顶棚的地面而已,零星有几个人坐在破旧的长椅上等车。这里的公交车运营艰难,绿皮的Egged车,以我所见从来没有满员过,以色列亲美,在这方面也学样,居民大多有私车,何况公车,怎么说呢,也总是人肉炸弹的主袭目标。
于是我在这个路口看到了这样一尊纪念碑,入以色列三天来,我还是第一次想到这个地区上空笼罩的世人皆知的阴影。以色列人并不善于雕塑,他们把死难者的名字和生卒年做成小铭牌,镶在两个叠在一起的三角形上,组成一枚银色但形状扭曲的六角星。大理石台基上黑色的字写着“纪念阿弗拉恐怖袭击的死难者”。创意不过尔尔,但在那样的故事面前,小城还需要更多的想象力么?我们经常在国外的越战纪念碑、某次谋杀、屠杀、战争的纪念碑前,为那上面的铭文感到震颤,却没有想过是什么让我们丧失了运用那种语言的能力。可能对我们而言,长期以来,人的死亡即使作为公共事件,也是不需要调用太强的情感力量就能理解、刷新和翻页的事实,抑或我们就没有足够的意识去注意到那些死亡的公共性。我在阿弗拉的这座简单的雕塑前驻足,心想:它的存在客观上是直接刺激犹太人对哈马斯的仇恨呢,还是以一种沉默的、低调的纪念方式,把观者的心思牵回到那怨怨相报的大背景里去?
带上出租车的草莓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告罄了。于是我在阿弗拉又补充了两盒。这美妙的浆果根本不用清洗,它们释放的甘美的汁液反复滋润着舌头的河床。以色列人为他们行销世界的草莓——据说最受天寒地冻的俄罗斯的欢迎——而骄傲,它的收成太好了,就连西南角总是闹腾不休的巴勒斯坦加沙,草莓都是唯一出口的农作物。然而出口的唯一通道却掌控在犹太人的手里。卡罕运动殃及了阿弗拉的平民,最近这些年哈马斯的活动也让加沙农民遭受无妄之灾:以政府对加沙实施经济禁运,导致大批草莓积压在了农民的手里。
草莓也成了政治。由于无法换取外汇,栽出它们的人不得不一口一口自食其果。因此2006年,有位以色列导演阿耶莱特·海勒拍了一部纪录片《草莓田》,说的就是身陷战乱的巴勒斯坦种植草莓的农民的辛酸。“多收了三五斗”的故事上演了巴以版,不过罪魁不在资本家压低果价,而是一言难尽的民族政治纠葛牺牲了农民的利益。火箭弹的呼啸音犹在耳,正不知右派上台、祸乱不消的今年,他们可否过成了一个还算满意的收获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