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暧昧的荣耀(FT中文网 2009-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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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的荣耀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许知远 2009-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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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斯大林差点就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俄罗斯人”。一家俄国电视台在二零零八年举办了这场网络竞选。出人意料的是,斯大林受到广泛推崇。当投票持续到夏天时,斯大林和沙皇尼古拉斯二世对第一名的争夺倍加激烈,吸引了全球媒体的关注。

到了年底,结果最终显现。虽没有得到第一,斯大林支持率还是达到了第三名,而普希金仅仅排名第四。这项投票是正在回潮的“斯大林热”的征兆之一。莫斯科书店的架上不断增加着支持斯大林的著作,九月的新版学生教科书上,斯大林时期的政策被描述成“最好和最公平的社会”。新一代的少年是从这句展开他们对于自己祖国的理解的:“亲爱的朋友们!你手中的这本教科书是献给我们伟大的祖国……从伟大的爱国战争到今天。我们将回溯苏联从其最伟大的胜利到悲剧性的解体。”

那个习惯性的斯大林形象,日趋模糊了。他发动了残酷的党内斗争,用清洗、流放的方式至少使一千五百万人丧生,他发展了强大的秘密警察制度,使两代人生活于深深的恐惧之中,他的审查制度则使伟大的俄罗斯创造力陷入停顿……自列宁去世的一九二四年至他去世的一九五三年,在他统治的将近三十年岁月里,国家恐怖活动深入了社会每一个角落里,让整个国家陷入一种深深的压抑和沮丧中。即使他的继任者赫鲁晓夫,都被他的暴行激怒,因为在二十大会议上对他的否定,而获得普遍的好感。

而另一个斯大林形象则不断清晰。在他统治的时间里,苏联迅速进行了物质积累,领土上扩张,并在二次世界大战中,击败了希特勒的军队。莫斯科跃升为新世界秩序的奠基者,斯大林是与富兰克林•罗斯福与温斯顿•丘吉尔比肩的人物,甚至更伟大,正是斯大林格勒战役中战胜了德国军队,世界大战的形势才发生了逆转。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甚至获得了从未设想的形象——性感。二零零八年十月的英国杂志《前景》的封面上,是斯大林与玛丽莲•梦露共舞。它来自于一位当代俄罗斯艺术家的作品。于是,像切•格瓦拉一样,斯大林成为了后现代英雄,他不仅没有被仍进历史的垃圾桶,反而再度占据了时代的潮头。这一作品传神的表现了此刻俄罗斯和历史记忆的关系——残酷被消解了,人们开始和昔日的恶魔调情,历史的真实与凝重被丢弃了。

“极权的怀旧”,批评家斯维特拉纳•波依姆曾这样称呼这股新潮流。它最初出现在一九九零年代初的俄罗斯。比起八十年代末,苏联人对于政权的无穷追问和唾弃,解体后的俄罗斯人转变了态度。

斯维特拉纳•波依姆发现,苏联的导演们开始热衷于斯大林为题材,前卫艺术家则以斯大林时代的童年记忆,作为绘画和观念艺术的材料。题材是极权时代的,但是表现手法却是前卫和商业化的。

怎样理解这种变化?那些在被索尔仁尼琴所赤裸裸呈现的事实,如今失去了不可忍受的残酷和压抑,反而变得甜蜜。是因为岁月流逝,那些身经过残暴年代的见证者们离去后,记忆逐渐被淡化与抽象化,昔日的残酷也被过滤掉了吗?你怎么指望年轻一代再对历史产生深刻的理解。还是因为,八十年代的反思与记忆从来都不够深入。对于斯大林年代的控诉,在很大程度上仍集中于“受难者”的记忆,却对罪行本身缺乏更入的追究;还是因为,我们已经进入一个后现代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严肃和确实的,有的只是戏仿和嘲弄,这种气氛都四处弥漫。在苏联解体后不久,一位记者嘲讽说,这是否只是戏剧性的需求——人们需要新奇、冒险;或者是美化往日,是因为人们对此刻的深深不满? 

民主道路没有人们期待的那样顺畅,市场改革首先迎接的是经济崩溃,人们最初充满希望,却发现迎接的他们是空空的货架和没有供暖的冬天。或许更重要的是,那个强大的苏联帝国土崩瓦解了。长久以来,俄罗斯人享受着自己的与众不同。在进入20世纪之前,尽管在政治、经济与军事都落后于西欧,甚至很大部分的俄国精英都更习惯说法文,但一股俄罗斯的神圣论,从未失去光彩。那些流亡西欧的知识贵族们,仍相信俄罗斯在精神世界有着至高的优越感,仍会笃信“俄罗斯人民不仅是人民,他是人类”。在某种程度上,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帝国是这种伟大俄罗斯的延续,它的疆域如此宽阔,融合的民族之多,对世界的影响也是如此的广泛……但现在,比起美国和整个西方世界的在“历史的终结”时的趾高气扬,俄罗斯人倍感沮丧。他们没有获得最初期待的帮助,反而觉得自己被缩小了,似乎掉入了预先设定的圈套。

巨大的失落感随之而来。重温辉煌和强调自身独特性,再次变得迫切。就像是斯维特拉纳•波依姆分析的,Nostalgia(怀旧)是由两个词根构成,Nostos意为Home(家庭),algia则是渴求。所以对斯大林时代的怀念,也有了双重意味。人们觉得在精神上无家可归,于是要重建那个辉煌的帝国,并将自己安置其中。

斯维特拉纳•波依姆在十五年前的分析,得到了显著的印证。斯大林的复活,普京的广受欢迎,经过动荡不安的一九九零年代之后,国家主义反而获得了新的胜利。普京的强硬方式勾起他们对于一个强大、统一的俄国的期望。而普京也了解如何重新激发起这种期望,利用高涨的俄罗斯的民族情绪,来填补共产主义破产后留下的意识形态真空。修正历史、改变记忆是重要的举措之一,正是普京本人指导了新版历史教科书的修正方向。他在任期间利用国家机器,对于挑战者的打击,对于民意的操纵,虽不比斯大林时代的残酷与全面,其逻辑却是一致的。

这种逻辑在今年九月再次在世界舞台上演。正是七十年前的九月一日,德国进攻了波兰,第二世界大战全面开启。欧洲领导人聚集在港口城市格旦斯科,纪念这一历史性的时刻。比起德国人的谦卑,俄国人的态度让人不安。

在欧洲,尤其是波兰人看来,俄罗斯从来不是个真正的解放者。在德国入侵波兰之前的一周,德国与苏联签定了莫洛托夫-芮宾特罗普条约,将波兰一分为二。也是苏联红军,在占领了波兰东部后,进行恐怖的卡廷屠杀,两万六千名的波兰政治与文化精英命归于此。在长达五十九年的时间里,俄国拒绝承受,将罪行推给了德国。更重要的是,苏联红军或许赶走了德国人,但是新的恐怖也随之而来,整个中欧与东欧,都陷入了禁锢之中。波兰的知识领袖亚当•米奇尼克说:“对我们来说,斯大林是个战犯和入侵者。他的创造了古拉格的世界,足可以于希特勒相比。”

这种言论,注定惹恼了俄国。“自由从东方而来。俄罗斯,再一次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把陷入了压迫的统一和自身疯狂的欧洲拯救出来。”俄罗斯外长说。而总理普京则淡化莫洛托夫-芮宾特罗普条约的色彩,将它放在一九三零年代的绥靖主义的气氛之中。而俄国则在七十年庆祝前夕,发布了一份四百页的报告,声称波兰人在战前与德国人的密切合作。

一九三九年的二次世界大战,一九八九年的柏林墙倒塌,俄罗斯在今年这两个重要的周年纪念中的表现,注定要让世界不安。因为对此刻身份的焦虑不安,他们要美化历史;倘若你不能严肃的对待自己的罪恶,那么谁又能相信你将是个值得信赖的伙伴?

一些基本概念正有待澄清。但是,这正是俄罗斯文化中最不擅长的领域。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精英就以审美能力、宗教热忱著称,他们习惯性将政治问题归于形而上学,从而进行一场没完没了的争论。但也只有依靠这种澄清,俄罗斯才可能走上一条不同模式的道路——变革是逐步演进,而不是席卷整个社会的爆炸。

但是俄罗斯能够吗?这要求一种深刻的自我反省,它既关于对自身的历史错误,也关于它曾经对别人犯下的错误。它首先要破除自我编织的历史神话。

每个国家都有正视自身的试金石。德国人是希特勒的纳粹帝国,俄罗斯则是斯大林时代,而中国则是“文化大革命”。倘若隐瞒这些悲惨的记忆,那么他们也错过自我改进的良机。

苏联的体制、工业化、意识形态,曾是半个世界追随的对象,超过五十岁的一代人都会记得这样的口号“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但是过去二十年的苏联则是另一翻经验,在一个极权体制解体后,一个自由社会并不能随之而来,一种倒退反而可能随之而来。昔日清晰的价值,反而变得混乱和难以理解……

中国可能再次追随这种脚步吗﹖倘若对于历史没有真切和痛苦的探索,我们就掉入同样的轻薄和愚蠢。我们似乎已经掉入,并保持着罕见的洋洋自得。

(作者邮件是edmund.z.xu@gmail.com,他最近的一本书是《醒来——110年的中国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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