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不安全的年代(FT中文网 2007-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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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全的年代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 许知远
2007年8月2日 星期四

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与同样的忧虑抗争,每个人都必须依靠自己的智慧和毅力单独与之抗争,只能求助于在大型零售商店里暗中熟练的学会的精巧的雕虫小技。——齐格蒙特•鲍曼
我们的讨论是在一片“抢劫”的呼喊中嘎然而止的。那时,我们坐在世贸天阶下一家咖啡馆的户外椅子上。夜晚十一点,长250米,宽30米,耗资2.5亿元的巨大屏幕已经停歇了下来,之前它一直在放映一段海底景象,一条巨大的鲸鱼在我头顶上游来荡去。
“全北京,向上看”,我记得一年多前在航空杂志上读到这个地产项目的反感。地产商,就像二十年前政府一样,正在按照他们的审美来塑造中国的城市。他们追逐的显而易见的“先进”。于是,除去两旁的商铺与写字楼所构造的商业街,投资人决定架起这块电子屏幕,它被形容成“亚洲首座、全球第二大规模的电子梦幻天幕”,仅次于拉斯维加斯的同类产品。“这样大胆的商业构想,让我直观的看到了来自亚洲的经济光辉,这样富于时代意义的规划,对于设计师而言,足以激发出无限的创作热情”,特意从好莱坞邀请来的设计Jeremy Railton说,“世贸天阶的天幕虽然规模上位列之后的世界第二,但是所动用的最先进的技术,却远远的超越了拉斯维加斯的天幕,从技术角度讲,世贸天阶天幕是全世界的第一。”
和Jeremy Railton的热情相匹配的是,商业街上的林立的国际品牌的专卖店,那家叫“金钱豹”的高级餐厅,和以“时尚集团”命名的一座写字楼——这家出版机构是中国消费时代的倡导者,旗下拥有几十本不同类型、但内容却惊人一致的杂志,它们都以介绍欧美的高级时装、泰晤士河旁的高级餐厅、汤姆•福特的纽约新专卖店、和一款昂贵的打火机为主业……杂志的封面上总是西方主流媒体最流行的面孔——与世界同步的渴望弥漫在每一个页码中。两位创始人在一个破烂的四合院里开始了他们的故事,他们将舶来的标签变成了这一代中国中产阶级的生活希望——消费激发他们奋斗的欲望,也是抚慰他们忙碌的内心。
每个夜晚,很多穿着随意、满头灰发的老人家在这个屏幕下散步、聊天、逗弄孙子,看着那条鲸鱼的一遍遍重复的游弋。他们来自附近的居民区,这些居民楼夹杂在世贸天阶、新城国际、财富大厦这样的钢筋、玻璃结构中。老婆婆或许这辈子也不会去喝一杯45元的卡布其诺,但她们与身旁餐馆里传出来的爵士乐相处愉快,在浑浊的空气里畅快的呼吸,旁边工地的敲敲打打声仍不时传来。
每当此刻,我就不禁感慨,需要有多么坚强的肺部、多么坚定的内心、多么强壮的胃,才能在如今的中国有条不紊的生活,诱惑与变化、断裂与不安,都是如此显著,人们既减少了很多束缚,也失去了更多的保护。
这也是我们那晚谈话的主题。和我坐在一起的《生活》杂志的同事们。我们先是提到了包子的问题,几个星期前,北京电视台的一位记者宣布的一个惊人的消息,北京东区的一个早点摊位的小贩,将纸箱经水浸泡后掺入肉馅,制成包子。这位记者用DV机拍摄了制作过程,该台的《透明度》栏目随即播出了这一节目,接着它被中央到地方的各种电视台、报纸所转载,旋及带来了普遍性的焦虑。
食品安全的危机在过去十年的中国频频发生,工业酒精勾兑的假酒,食用装过有机锡油桶中的猪油后、食用带有甲胺磷农药残留的蔬菜、劣质奶粉,与这些人命关天比起来,更多的事件隐藏起来,报告文学作家周勍发现,在广州的一个饲养甲鱼的池塘的底部有厚厚的一层没有化开的避孕药,它们可以使一只2斤重的甲鱼的生长期从2年缩短2、3个月。而至于在厕所旁制作出的哈根达斯冰激凌,用霉变豆粉和水分超标大豆生产的维他奶的新闻,也同样不时传出……
“纸箱包子”为这一连串事件增添了新的内容。它引发了更强烈的关注,因为它发生在2007年的北京——它与1年后北京试图给世界呈现的形象如此格格不入,而且它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景象……它也裹携在一个令人越来越不安的趋势中,从牙膏、玩具、轮胎及海鲜食品,美国、欧洲、日本、加拿达这些进口国发现,中国制造不仅是廉价,而且可能是有害的……
我是个迟钝的信息接纳者,当我得知这则新闻时,它的形式已经急转直下。它被宣布是造假的新闻,那位记者为了留给观众更深刻的印象,而授意小贩创造了这个景象。它还引发了北京电视台的一场人事振荡,对于新闻业的职业操守的命题再次被不断讨论——这是个多么滑稽的命题,当我们的新闻业从属于宣传领域时,你怎么指望它具有独立的品格。
这位叫訾北佳的记者,随即就像被处决的药监局原局长郑筱萸一样,成为中国日益令人担忧的食品问题的象征——危机从边缘向中心城市蔓延,从中国向世界蔓延……
而在他们的背后,则是社会信任网络的坍塌。政府的政策不值得信任,媒体的声音不值得信任,大学教授不值得信任,门口菜市场的活鸡也不值得信任了……
但是,人们似乎仍在其中生机勃勃的活着。傍晚穿过西直门北面那个路口时,高架桥下的那片空地上总是挤满了跳舞的人群,一个四喇叭的播录机打破了头顶上的车流的噪音,人们跳起舞来;深夜经过白颐路的建筑工地两旁时,我看到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大排档,人们坐在凳子上、蹲在马路边喝酒、咀嚼、聊天,低矮的桌子与旁边尚未竣工的水泥大楼,铁锅里热气腾腾的蒸汽和被挖开的路面所飘出的尘土,还有水泥路面上的青菜叶子、啤酒瓶子,都散发出让人心醉的气息,夏夜的北京,它甜蜜且温暖,粉尘与喧闹都暂时遮蔽在夜色里了,人们可以在一片丑陋与脏乱之上,依旧享受生活,哪怕仅仅是一个夜晚也好。
我对这些景象的感触矛盾重重。不知是日渐苍老,还是日益成熟,我对于事情的判断越来越犹疑,而不是坚定。如果两年前听说到假包子的事件,我会斩钉截铁的分析其背后的意义——政府的失效、媒体的失效、国家电视台的运行机制、公众对流言的轻信、社会资本的衰竭……
但现在,我越来越不愿意加入这样的讨论。我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结论、可顶替所有责任的批评对象,或许也因为内心深处越来越强烈的矛盾感。我相信,如果和訾北佳、郑筱萸深入谈一次话,你对他们的行为的理解也会和之前大不一样。
知识分子喜欢使用很多名词,“后共产主义”、“道德崩溃”、“社会资本”,我们经常将复杂问题一股脑的塞进一个概念中,然后心满意足的认定自己找到解决方案。但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
个人的行为总是与宏观的政治、经济、社会心理纠缠在一起,以至于你分不清是谁改变了谁。我从前经常将问题归咎于体制,那些制度毁坏了个人品质。但是,谁又不是这些制度的一部分,当你既然心安理得生活在制度中,又像旁观者一样进行不留情面的批评时,你的批评显得不无虚伪;况且,那些被你同情、被体制所伤害的个人,他们就真的那么无辜吗,当他们获取对应的权力时,会有更好的表现吗?或者是,当你一心想为他们的生活状态感到同情时,他们其实在其中自得其乐,他们似乎总能寻找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今天的中国人的确被卷入了一场冒险的生活,它的刺激程度,与对应的不安全感同样显著。欧洲与美国的社会学家会拥有“风险社会”、“后现代社会”的理论,无处不在、日益加速的技术进步、市场力量,摧毁了那些昔日将人们联结在一起的东西——宗教、社团、家庭、古老的习俗,新事物的超越了理解范畴,变化的速度太快了,转基因食品昨天还是好东西,今天就成了有害物。
但在中国,这场冒险或许更为惊奇。三十年前生活在浓郁的集体主义气氛中的中国人,突然间被抛入一个“人人自保”的时代。之前,人们用集体、党组织,取代了家庭、宗族提供的安全纽带,而现在金钱似乎变成了最后的安全稻草。我们似乎生活在这样的尴尬的地带——政府不再提供昔日的保护,却仍旧保持干涉你的生活的权力;而个人虽然获取了部分自由,但这自由的代价却过分显著,它牺牲掉了社区感、家庭观、伦理,同时它又没自由到你可以拥有独立的判断能力、自由的表达自己的思想……
就像沉默、忍耐是昔日的农民对抗动荡、压迫环境的武器,那种无处不在的犬儒哲学、对日常生活挫折感的安之所素的态度,也像是人们寻找到情感出口。就像餐桌上的我们,一面在谈论一起起食物造假事件,一边毫无心理障碍的吃着新上的菜,生活中令我们焦虑的事情、诱惑的事情都太多了,肮脏的空气、不洁净的食品还不是迫在眉睫的危机。
生活在北京经常像是生活在一座孤岛之上,信息、金钱、人群与机会都向这里涌来,我经常怀疑我太被那些符号所迷惑,用了那么多“不安全”、“焦虑”、“迷惘”这些词汇,而对中国的真实脉搏一无所知。
“那是6月初,北京披上了春天的绿装,无数的杨柳和巍峨的松柏把紫禁城变成了一个迷人的奇境”,埃德加•斯诺1936年写道,“在许多清幽的花园里,人们很难相信在金碧辉煌的宫殿的大屋顶外边,还有一个辛劳的、饥饿的、革命的和受到外国侵略的中国……无忧无虑的完全不觉得这个伟大城市无声的绝缘的城墙外面的人间脉搏……”
不知为什么,在那晚的谈话中,我始终想起这段话。我厌倦在咖啡馆与互联网上谈论自己的国家,而想更真切的用双脚丈量她的世界,看看她的人民的生活状态,是否与我使用的那些抽象名词,是否真的有关联,去检验一些,我们在媒体上不断讨论的问题,是否真的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忧虑……
我要和几个同事在花上一个月的时间,从东北的一角穿行到西南一角,这条线曾经是中国人口与地理学上的划分,是繁荣与贫瘠、拥挤与空旷、潮湿与干旱、汉人与非汉人的分水岭……我们真的想知道,是什么将中国人联结在一起,令他们的困惑、兴奋与焦虑的又是什么?
就在我们谈到最后一站云南时,“抢劫”、“拦住他”的声音传来。在还没有站起来时,我们看到一个奔跑的小伙子,当我们站起来时,又有几个年轻和两个姑娘冲过来。世贸天阶已不再拥挤,所以他们的奔跑迅速。我们不明所以,或许也感觉到自己的奔跑速度不足以追上前面的人,眼看着他们冲过马路……这是今天的北京经常上演的一幕,随处可见的罪恶赤裸裸的展现在繁华之中,像是波德莱尔所说的“恶之花”,它们或许也是人们日渐麻木与迟钝的原因之一。不过,当我们在5分钟后走到路口时,还是碰到了那两个年轻的姑娘,其中的一位拿着断了带子的书包——前面的一位好心人帮她抢了回来,那个业余水准的劫匪逃走了……
一个夜晚结束了,有不幸也有甜蜜,生活仍在继续,我将在明天上路,去寻找我的同事,我们要在黑龙江的尚志市元宝村碰面,周立波的《暴风骤雪》正是在60年前在这里写就的……
作者的邮件edmund.z.xu@gmail.com,他最近的一本书《我要成为世界的一部分》由海南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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