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子系列·盲人与狗  作者:水天一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2:49:46


盲人与狗(一)

   说起来,这段时间,我改变了不少。

  以前我对文学作品(这么说比较好听,其实只是小说)的观念很传统,也就是大众舆论公认的那种--社会派是名门正宗,高不可攀;周围有四个不入流却很受欢迎的邪教,即言情、科幻、武侠、侦探。而以最前和最后者最令我不能容忍。言情欺骗人的感情。侦探欺骗人的理智。
  不久前,我以很特殊的方式,结识对门的邻居,一个不像侦探的侦探。他让我觉得……推理……难道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

  于是,现在正疯狂阅读侦探小说中。当然,也疯不到哪里去,条件有限呀。我一个自由撰稿人,要供一个大学生,日子当然紧巴巴。有很多东西是需要分期付款的,比如车,买了车就要买汽油,还有电话,安了电话就要有电话费做后盾,而大学生,则是它们中最昂贵的一个。也不能把小琳撒出去自己打工,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哥!”

  “又有什么事呀?大小姐?”

  “听你的口气!当然不会没事烦你,”伸出一个巴掌,“拿20块钱来。”

  “干什么?”我如临大敌。

  “你不知道我最崇拜的言情小说家又出新书了?”

  “别这么浪费好吗?”很多侦探小说我都看着没有买,“你上学已经是……”
  她劈口打断我:

  “我上学怎么了?又不住校,也就学费和饭费,有一顿还在家里吃,能花你多少钱?”
  “可是……”

  “再说了,家里的衣服谁洗?我洗!家里的饭谁做?我做!你倒是说说,谁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我……我也做家务呀……”

  她一掐腰:

  “是呀!不但会泡方便面,还会自己洗内衣裤呢。”

  算了,我既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自然英雄气短。
  “那些东西……它也没用呀……”

  “谁说的?”她从架子上抽下一本,“你不知道里面的意境有多美!”

  “有什么可美的!经常写一个女人很有气质,就让她整天揽镜自窥,顾影自怜;要不然就跑到水边梳头,看见她的人绝对不会当她是梦中情人,女鬼还差不多;还会写她空闲时只有一件事做,就是坐在窗下读书,不时唏嘘感叹。最重要的一点是,眼神永远虚无缥缈,怎么可能有这么白痴的女人?还不事生产……”

  我慷慨激昂,越说声越大。然后随着老妹脸色的变化,越说声越小,终于闭嘴。
  她沉默很久,恶狠狠盯着我说:

  “好!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来,想像一下,”她切换成陶醉的语调,一边说一边做相应动作,“在高山之颠,云雾缭绕中,现出一位身着白衣的绝色女子,长发飘飞,怀中抱着一把古琴,缓缓拨出绕梁的乐音。告诉我,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我一击掌:

  “她是怎么上去的?!”

  啪!

  一本书砸在我脸上。

  “你没前途了你!”

  我偷眼看看小琳气鼓鼓的背影,捡起地上的书,抚平上面的折痕:这可是她非常心爱的书,居然舍得拿来扔我,我觉得……很……荣幸……

  “小琳……”小心翼翼地捧着书过去。

  “给我20块就原谅你!”冷冰冰地伸手。

  我只好摸向自己的口袋。每逢这个时刻,我都会想起商场减价促销的常用词:含泪忍痛跳楼大出血!

  

  虽然我们兄妹在诸多问题上意见分歧,但在偶像崇拜方面,还是统一的。
  比如,在楼门口与杜公子擦身而过,于是探讨起他手中塑料袋的内容。

  “你说那里面是什么?”

  “反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会不会是某个案子的证据,警察局长让他带回来仔细研究的?”

  “证据?就用普通塑料袋装?”

  “这样别人才看不出那是什么呀,保密嘛。”

  “有道理。毕竟是个侦探,他的生活可不是咱们能想象的。”

  “那是……”

  就在我们几乎满意于自己的猜测时,杜公子踩着他特有的步伐,来到每天定时停在楼下的车边,提起那备受关注的袋子,手一松,转身走回来。

  我和小琳不由分说地僵在原地,当起了门神:

  “难道……”

  “只是……”

  “扔……”

  “垃圾……”

  

  又快“十一”了。

  近几年,政府采取“放长假,钓大鱼”的扩大内需策略,把前后的周末扯到一起凑成一个礼拜,让大家歇个痛快。对我这种常年在家的人,其实影响不大。反正我是没钱出去旅游的。而且这段时间的报纸杂志,需要的都是些回顾过去、评估现在、展望未来的文章,正是我工作的淡季。加上妹妹会放假在家……完了,家里没法呆了。

  实在不堪对自己黑暗前景的想象,为了身心健康,下楼来透气!

  快下到楼梯间平台时,杜公子迎面走来。他低着头,身形有些晃。我以为自己眼花,但立刻知道不是。因为他忽然倾过来,跌在我脚前。

  “你怎么了?”我蹲下扶他,第一想法是他在打击罪恶的过程中负了伤,于是在他身后寻找血迹,当然没找到。

  他冲我虚弱一笑,摇头表示没事,撑着楼梯扶手站起来。

  “幸亏是摔在这儿……”要是趴在楼梯上,一张挺不错的脸,还不磕成一棱一棱的?
  我正说着,有人“噔噔噔”从楼下跑上来。此人长相粗犷,身材魁梧,站在我面前,压来一大片黑影。

  他简单看看,俯身贴近杜公子,看姿势是想把他横抱起来。我的邻居好笑地推开他,自己扶着栏杆,缓慢拾阶而上。我身边的这位“壮”士在后面亦步亦趋,看来不管前面的人从什么角度掉下来,他都能接住。

  直到杜公子开门时,这人才声音低沉地开口:

  “‘X君’,要不然……”

  杜公子倚着门,转身笑道:

  “火车票就麻烦您订了。”

  说完,他很有动感地进了屋子,几乎是顺着门的自然打开跌进去的。那“壮”士皱眉看着,然后一拳擂在墙上。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转向我,上下打量。

  干什么?要迁怒?

  他面露绝处逢生般的喜色:

  “你是许飞?!”

  我点头,心里诧异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著名。

  他掏出手机,飞快地按键拨电话:

  “喂,局长,是我……这件事……我知道不能改,就是想问能不能请个‘外援’……毕竟情况特殊……让人担心……真的?太好了……”挂断电话看着我:“我是公安局的,叫张臣。有件事求你。”

  求人口气还这么硬的?

  “去我家谈吧。我妹妹正好不在。”

  

  张警官还没有坐定就说:

  “几个月以前,你去我们局里做证人,我见过你。”

  “哦,那件事呀……实在多亏了杜落寒。”

  他眼神怪异地看着我,似乎无法接受我直呼邻居的名字。其实,我自己叫着也别扭。
  “他现在有点麻烦,你能帮个忙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你先看看。”
  信上的字不难看,甚至可说漂亮,只是有种特殊的扭曲感,让人很不愉快。
  

  警察同志:

  你们一定要相信我,真的。作为一个艺术家,我的直觉从来没有错过,这次也绝对不会。
  撷取最精彩的瞬间,拍到最出色的照片,是我毕生的梦想。所以我一直到处旅行,寻找灵感,来往于各个城市之间。在一个城市,我往往住同一家旅馆。不久前,我受到《法制》节目的启发,忽然觉得:如果用旅馆来贩毒,不也很合适吗?而在我现在住的这家,就有一个人,我投宿时见过好几次。如果是我想的那样,岂不是……

  

  “这是什么呀?”实在看不下去了,内容完全不懂。而且,那第一段……就算是必须用词激烈撕心裂肺的话剧台词,也太夸张了,更何况是信呢?

  “我慢慢和你解释。你看最近的《法制》节目了吗?”

  “我可是热心观众,一直坚持看的。前些天播的《校园惨剧》还不错,说的是发生在某高校的贩毒杀人事件……”

  “这‘某高校’,正是‘X君’他们学校。”

  “那案子……”

  “就是他破的。可是事情并没有完,它背后有一个遍布全国的巨大贩毒网。上面的人非常重视,现在主要就忙它。前些天,我们抓了一个叫徐晓菲的女孩,因为贩毒。大家分析,她绝对是‘网’里的。”

  “怎么?”

  “方法呀。和节目里一样,利用一个固定的地方,交易的双方不见面,一个留,一个取,钱在银行里走。而徐晓菲说她负责的据点,就是来这封信的旅馆。”

  “啊!我明白了。来信的人一知半解,胡乱猜测,却恰恰猜到了点子上。”
  “是!那个旅馆就在火车站附近,人口流动量很大,一些人住两天走了,其他人再来住。如果前一个客人落了点什么东西在房里,又偏是不容易打扫到的地方,下一个客人住进来,顺手就拿走了。或者有人假装拾物不昧地捡了个锁着的皮箱,他离开以后,有人自称东西的主人来认领。如果有钥匙,能打开一边的锁,就一定没错了,倒也不需要开箱子让人看……总之,把戏多得是呀。”
  “一定是黑窝点?”

  “对。为了破这个窝,我们特别保密徐晓菲被捕的事。交易对象不知事情有变,一定会去。”
  “好啊。只要派人过去抓,不就行了?”

  “不行!交易时间是来信的日子前后,信到我们手里又耽搁了些时候。徐晓菲抓得比较早,这次还没去放下毒品。对方根本没东西可取,还不离开呀?派人可能扑空。”

  “那也得去了再说呀。”

  张警官脸色有些郁愤,似乎对自己要说的很不屑:

  “本来这信是寄给当地警察局的,他们说忙,而且这事也是我们局开始办的,就转到这里。我们局警力也紧张,几乎回来一个立刻又派出去,兄弟们一个多礼拜没放假了……”
  前言不搭后语了一段后,他一砸桌子:

  “算了,实话跟你说!其实是因为……来信的人没我们掌握的东西多,他猜得对不对没人知道,信里的词句又奇怪成那样,怎么都不让人相信。万一错信了他,浪费警力的责任谁担?尤其现在人手这么紧张的时候。可是那个旅馆有问题,又是一定的。如果不去,放跑犯罪组织重要成员的帽子扣下来,正经不轻。”

  这回我理解: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去确定信的真实性,再决定怎么行动。而去的这个人,必须有处理这件事的头脑,又要和警察局--至少在表面上--扯不上任何关系……”非杜公子莫数了,“我知道他说的火车票是什么意思了。”

  他的口气有些暴躁:

  “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让‘X君’去冒险。哼!他自己也是……那些人编点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骗过他?我就不信!他是明明知道,还坚持要去。要是别的事,我说什么也要把他扣下。偏是这件……”

  “有什么不一样吗?”

  “和他们学校那件事有关系的,他知道了,绝对不可能不管。他现在又这样,你刚才也看见了……”

  “他怎么了?哪儿受伤了?”

  “受伤?”听语气,他似乎不敢想象这种情况,“是发烧。他呀,从小不爱得病,一得上就不容易好。所以,我想请你和他一起去,至少有个照应。”

  “是不是,如果有什么危险,我还得保护他?”论打架能力,我不太有把握。
  “真要有事,谁保护也不顶用。那个组织的人,心狠手辣,想起杀人来,不论个儿杀论打儿杀呀……不过,有人要对他不利,他应该可以意识到……”

  他边说边点头,似乎要说服自己相信。我不知道他和杜公子是什么关系,但现在看来,他对他,大概像父母对孩子,再有信心也不放心。

  “对了,刚才我和你说的,千万别让他知道,他或许不愿意。你赶紧收拾东西吧,车票什么的我张罗,估计很快能下来。刚才我请示过,这次的一切费用,局里报销。”

  说了这么多,最正中我下怀的就是这最后一句。

  

  真厉害!也就是公务能这么快,平常人大概不可能这么顺利。火车票居然是第二天的。而这一天,显然不是什么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恶运从昨天开始。我刚接到委托时,还像个孩子般,紧张却期待。后来,一想到可以去旅行而且免费,就完全忘了此行的重责大任,有些得意过头。为我收拾行李的妹妹,本来就心情极差,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我这样更是动辄得咎。我知道她是借题发挥,可是有些事只能心里明白,不能说出来。我能说什么?“你不用嫉妒呀,放心!我又不能和你的杜公子怎么样……”我要是真敢说,她非抓花了我不可。

  被她横眉立目地送到火车站,我这个提心吊胆呀。好容易到了地方,她走了。我跟张臣会合。他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据说是石局长写的证明,有局里的大印。到了那边如果有什么麻烦,可以找当地同行帮忙。这给人一种前途未卜的感觉,我挺喜欢。

  古装电视剧里,我最爱看的段落就是:一位钦差大人,扮装成百姓游走于民间。正当一群恶人对他不屑一顾冷嘲热讽时,只见他手往怀里一摸,御赐金牌一亮,在场人众统统伏地山呼万岁。一下子所有人都比你矮的感觉,一定扬眉吐气。类比现在的情况,只可惜时代不对,就算我们在危急关头亮出一张压得笔挺的介绍信……好像也威风不到哪里去。

  我浮想联翩过后,才看到站在一边的杜公子。他大概没料到我也随行,而且非常明显,对这改变持反对态度。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生气,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他皱眉看着张臣,似乎又不忍真的出口责备。僵持的尴尬场面,被他的手机铃声打破。刚按下接听键,那边便吼出声来。声音很具爆发力,即使在嘈杂的火车站也能隐约听见。
  “落寒,说话!”

  “我在!”

  “嗓子好了?”

  “嗯。”

  “我失望了!你失声这几天,我们耳根难得清静呀。就是清理现场有点难,一做值日,收拾出好多纸条来,什么‘文羽,咱们吃饭去呀!’,要不就是‘帮我把作业本拿过来’……”
  “我说不出话,只能写条了。有道是:‘声’,亦我所欲也;‘意’,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声’而取‘意’者也。”

  “刚能说话又开始……气得我都忘了要和你说什么了。假期给我在家好好待着啊,少折腾。再感冒,上课我们不帮你答到。”

  “也不是我自己想病……”

  “你不想?靠着墙坐了一夜算什么?愿意熬夜我不拦着,你倒衣冠整齐呀,还晾着……人家‘思想者’什么都不穿都不得病,为什么?因为他是雕像!你是吗?不是就别逞能……”
  “我那不是脱衣服脱到一半,忽然想起点儿事来……”

  “然后就琢磨了一宿?有什么的呀?不就是第二天,要为咱们学校的事,出庭作个证吗?你一个尸体发现人,连死人都见过了,一屋子活人有什么可怵的?再说,你要想,你躺着想。我大晚上的起夜回来,看着上铺坐着一个,你想吓死人呀!”

  “我又不是真一夜没睡……”

  “你要不是天亮的时候靠着墙睡着了,你能感冒吗你?算了,不说了,再说,我非得摸着电波爬过去掐死你!”

  那边没了声音,杜公子低声嘟囔:

  “死徐宁……”

  谁料对方还没挂机:

  “说什么呢?还敢骂我……”

  为表示情形出乎意料,杜公子模拟向前栽倒的动作,却在最后悬崖勒马时真的捂住额头。他显然忘了自己现在的体质。

  他凝视了手机一会儿,扯到嘴边当步话机用:“在下岂敢,在下惶恐!”随即捏断联系。
  回头看看我们,大概是没心情也没心力讨论先斩后奏的问题,长出口气说:
  “我们上车吧。”

  

  我们被安置在硬卧车厢,张臣为局里没有更多经费而扼腕。其实我看已经很好了,毕竟两个都是下铺。

  火车开动后,我发现和杜公子实在无话可说。平时就只是点头之交,很难有什么共同语言,偏偏住对门,彼此的情况都知道,想废话也废不出来。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一个话题从来没有超过三句。他也只是敷衍地随口应和,我相信这绝对是生理原因。

  他终于去休息了,不管从什么角度,我都赞成这个决定。我开始自行其是,观观景,啃啃带来的面包,翻翻随行的侦探小说,不时忠于职守地过去看他一眼。第一天算是平安无事地过去。
  晚上了,我关注起火车上的铺位。上中下三层,六张床连在一起,让我想起某种养鸟的笼子。我和杜公子的床只隔一块板,真正的“隔壁”。我睡前决定,回去后告诉小琳:我曾经和杜公子“同床共枕”……

  

  第二天,他过来我这边,气色明显好了很多。我说什么来着?睡觉是真正的“万灵丹”,包治百病。哪里不舒服,睡一觉准好。

  这次,换他主动和我聊。果然比我有技巧,一语中的地谈起我摊放在床上的侦探小说。我开玩笑地说:“一般的侦探都是:一出海就沉船,一上飞机必遇恐怖份子,一搭火车准死人。你可别这样。”他笑起来说应该不会。

  局面似乎就此打开。我们说到这次旅行的目的上。那封信我没有看完,但他说内容也就我看的那么多了,往后又是一些恳求相信的辞句。信中令人气愤的并没有出现怀疑对象的名字,连性别也不能确定。目前只知道来信人叫吕良,而旅馆的招牌是“如归”,取“宾至如归”之意。我打趣说听着怎么这么不吉利,好像鬼门关,进去就出不来了。他也笑了,但笑容略带些忧郁,似乎不只当它是玩笑。

  我连忙转移话题,说我一直很好奇(这倒是真的),让他给我讲讲《校园惨剧》的具体情况。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似乎不愿详述。反而和我说起他们学校的奇人奇事,宿舍的日常生活,上课、翘课、互抄作业、突击复习……

  他说得很高兴,我却在心底长叹。唉,偶像这东西,真的之能远观,距离产生美感是绝对的真理。现在在我面前的,哪里还是我想象出来的英明神武的大侦探,分明就是一个满坑满谷一抓一把的普通大学生。

  听到有趣处,我也会插上两句,互动性比昨天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但我并不轻松。真的聊起来,最大的问题便是称呼。我叫他什么?“杜公子”只是戏称,“杜落寒”这名字取得实在绕舌头,又没熟到可以叫“落寒”的地步。“小杜”?万万不可能。我们相识,是因为他不久前帮了我,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我恐怕这辈子没机会在他面前倚老卖老了。

  思前想后,怎么都不合适,只好“你”个不停了。

  一场天聊到中午,“隔壁”过来一个穿着土气的女人。我见过,她和她女儿住杜公子上面。她说孩子在上铺呆着,她怕她掉下来,问能不能借杜公子的铺位玩一会儿。

  谈话被打断,他一怔,但立刻点头。

  女人眉开眼笑地走后,我立刻用胳膊捅他:

  “你不怕她要和你换铺?”珍贵的下铺呀!尤其从票价上讲。

  他又一楞,然后就笑了,让我搞不清他是根本没那么想,还是想到了也不在乎。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觉得有点困。因为今天很早就醒了,在火车上究竟睡不安稳。当我想睡午觉时,也终于体贴地想起没有痊愈的病人需要休息,就赶他回去躺着。

  等我舒服地睡醒一觉,原以为他那边也差不多,实在没想到,一睁眼会看到这种镜头:
  杜公子背靠车窗站在那里,双手抱在一起,头随着车的摇晃上下点着。而他的脸色,又回到昨天的状态,不是,是更不堪入目。异常的苍白,颧骨上顶着烧出来的红色。

  我冲过去把他摇醒:

  “你干什么?有床不睡睡这里……”

  说着我扭头看他的床,一个小丫头趴在上面,身上盖着毛毯,睡得很甜。不用多说,我已经可以演绎出事情的经过。

  “看见她玩累了睡着,你就一直在这儿……”

  他摇摇头,似乎嫌我说话声音太大,而后异常柔和地看了小女孩一眼,辩解道:
  “我也叫过她……”

  “叫不醒?我不信!你怎么叫的?用给她盖毯子的方式?”

  “你很会推理……不用瞪我,我是想,如果把她惊醒了呢,正好挪到上面去睡。可是,她不是没醒吗?……我是不是传染上你了,你脸色这么难看?而且,从本质上说,躺着和站着的姿势其实是一样的……”

  一股怒气从丹田直冲胸口,激起我的破坏欲。直接打他是故意伤害,打碎玻璃是破坏公物,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正挥拳要砸上车窗,猛然想起骨折的话医药费自己掏,于是中途改道,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我这时完全忘了我们的熟悉程度),用力甩在我床上。

  他托着被摔晕的头:

  “那你……”

  “我睡好了!!”

  

  我揉着吼破的喉咙:这种人,气死我了!昨天早上在电话里骂他的那家伙叫什么来着?骂得好!!

  我直楞楞地大步向前走,急欲找到泄愤的方式,好在并不困难。我很快找到了在心里抨击的对象。

  看看,看看这个女人,真是毁眼呀!并不是说她丑,而是……

  两条腿并着,歪向一边,似乎很淑女。从她身子的姿态,我推理她是个体操运动员,因为一般人的腰掰成那个角度早折了。一只手流线型地放在腿上,另一只托腮,无名指和小指还以标准姿势翘出来。头望着窗外,不过……哪里是看风景?分明是希望别人把她当风景欣赏。我相信,她脸的偏转,都经过深思熟虑,为了取得最佳观赏角度。哼!和我妹妹一样--被言情小说教坏的一代。
  其实,我们男人是真正的完美主义者,当看到那些想美却美不起来的东西时,会毫不留情大加讥刺。除非能美到一下子把人震慑住,我们便没词了。

  我深吸一口气,往她对面看,那边也坐着一个女孩子。她背对着我,坐得很正,两手握着一把纯黑色的长伞放在膝头,同样是望着窗外,身上却真正透出一种名叫气质的东西。而且,她的衣服……是我从没见过的样子,白色为底,染着稀疏流畅的蓝色条纹,让我忆起一种久违的感觉。
  在搬去和杜公子作邻居前,我家住平房。我们院子里和我最好的哥们,对他家的地板我印象深刻。堆积泥土的方砖,年代久远积累成黑色,把整间屋子都映得黑压压。虽然我好友他妈经常对我家的洋灰地羡慕不已,那却是他的骄傲。那时还没上学,天黑后的固定活动,是去他家“鬼屋探险”。成群结队,弯着腰,小心翼翼,想象着脚下的凹凸不平是踩到了葬身于此的冒险前辈的骸骨。忽然哪个大叫一声,再一起涌向门口,夺门而逃。

  后来,条件有了改善,但平民家庭毕竟不可能在地板上一掷千金。所以他母亲满怀歉意地告诉他,他的房间“是最便宜的”。他把我领到屋门口时,却是狂妄地和我说相同的话。
  这就是所谓的“最便宜”吗?通体明亮的白色,写意的蓝色条纹,如同云海间透出的几丝蓝天,只不知道,从云彩上向下看,天是否是蓝的。

  我站在原地,甚至不敢踏足上去。它……太干净!

  我惊艳的表情令他满意,而他的笑声令我怒从心起: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大姑娘!”

  他一拳挥过来!

  于是,我们打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架,破最长时间纪录的,呕了三天气。三天后,又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由人家的衣服联想到地板,虽然荒谬,却也无奈。谁让现在值得珍惜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呢?
  正如我这位童年好友,前些天邀我去参观他结婚用的新居。豪华,考究,大理石,木地板,镂花的隔窗,甚至几盏灯开关的搭配,会造成怎样的光晕效果,营造出怎样的气氛,都是精心研究过的。一切都很有匠心……错了,是很有匠气,一天下来除了一鼻子的甲醛味一无所获。当然,这无需得到我的赞同,最根本的目的是给他女朋友看。他的女朋友比他的房子漂亮,这小子好运气!哪儿像我,千锤百炼的王老五……

  有时候想想,一个人的性格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炫耀是他儿时坚定的缺点,也是现在的爱好,可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耳边听到收拾行李的声音,车厢里的人们坐在铺位上蠢蠢欲动,再看看车窗外静止的景物--火车到站了。

  这时,一个穿绿军装,架着单拐的人,十分颠簸地经过窗子。那个深受我厌恶的女人开口了。如我所料,像这种以为自己的外表每时每刻都在发光的人,经常会把自己的品德和才华也拎出来璀璨一番。比如抛售同情心。或者咬文嚼字,只要听起来漂亮,多不恰当的词都敢用。
  “刚才过去的那个人好可怜呀,都不能独立走路,必须倚靠手杖……”

  手杖?天!是拐,好吗?

  我不耐烦地转身走,只听另一个声音有些僵硬地说:

  “希望他不是城市人,不然脚一定很痛。”

  他一条腿残废,当然会痛,关“城市”什么事?

  虽然不解,我却没费心去想。因为比起这句话,她说话本身更让我惊讶。声音确实没听过,但腔调却似曾相识。而且,第一眼看到她的背影,就觉得熟悉。难道真的是某位故人?
  心里模糊出现的影子,却跳不出心外。我也没难为自己去冥想。回忆嘛,就像找东西。找的时候像从世界上消失,而不找了,它会自己蹦出来。所以,暂时不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恍然了呢。
  

  我叫起杜公子,提了包,和其他人拥在走道,不成型地排着队,准备鱼贯而出。可是车门却不开。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打开。

  下车后,发现车头那里被栏了起来,附近人头攒动,穿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在疏散围观人群。于是,消息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火车撞死人了……

  我回头,想看杜公子的反应,却见他靠在大厅的柱子上,号称“靠一会儿就好”。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有些无措,站在他身边,四下张望,想着要不要找人来帮忙。

  断断续续的琴声传过嘈杂钻到耳朵里,我发现旁边的柱子下也有一个人。他盘腿坐在地上,手中扶着的二胡早已褪色,侧面蛇皮翻起,弓弦磨得跳丝,白得发亮,是他所有东西中最干净的。身边放了一根污渍斑斑带铁头的木棍,面前是一只在久远以前流行,现在却无人问津的水碗。人们在他附近来去如风,他也左右顾盼。或者不应该用这个词,因为他转向我时,我看到了充满他眼眶的,明晃晃的眼白。

  一个皮肤白皙,体态丰腴的女人,在他面前站定,向那碗里看着。似乎不满人们把他作为面值小到花不出去的硬币的倾销地,就把手伸到口袋里,大概是没带钱吧,又空着拿出来,惋惜地紧紧攥着手中的伞,终于转身离开。

  我再把头转向杜公子,谁知眼前一花,被人撞到,带得转了半圈才停住:
  “喂!”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连忙哈着腰道歉,“急着找人……”

  “那也不能横冲直撞呀。”

  “实在不好意思。”

  他继续点头,一次抬起时对上杜公子。他眯眼端详了一会儿,抓起杜公子一只手,捏住手腕,拧着眉毛斜着眼睛揣摩,原本陪笑的脸也相应变得严肃。

  我疑惑地看着他奇异的举动,心里想的居然是:他有多大?刚才那样看来20出头,现在的样子要加上5岁,25?不会再多了。

  他一改刚才的态度,话语带着气流直冲过来:

  “你们一起的?”

  “是啊。”

  他眉毛倒竖:

  “你怎么搞的?还在这里耽搁。他现在……最好立刻去检查,然后住院休息。”
  “有这么严重?他自己说没事。”

  “听他自己说呢!很多保证没事的人,去医院一查都是癌症晚期。病人的话……哼!”
  “那你的话……”

  他迅速掏出一张卡片平推过来,险些顶到我的鼻子。这么近,我能看清楚的只有中间最大的字:方擎岳。叫这个名字了不起吗?随后我才领悟到他让我看的是旁边的小字,什么“中医药”……
  我还没看全,他就撤回去:

  “我是医生,懂了吧?”

  “你刚才是在……号脉?”

  “你才知道呀!”

  “哦,不是,我只是觉得,中医都是老头子,你也不说点术语让我相信……”
  “我说阴阳、寒热、虚实、经脉、穴位,你听得懂吗?”

  我自知理亏,不再分辨,只觉得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训成这样,实在丢脸。
  “看你们这样,刚到吧?算了,你管他,我去给你们拦辆出租。”

  我依言过去扶杜公子,他简直是从柱子上直接转靠到我身上,让我真正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轻声说:

  “石叔的信……”

  我不耐烦地回道:

  “放心,丢不了的。”

  “收好……那里有坏人……危险……”

  

  折腾了一圈,再回到这里,真是心力交瘁。提着两个人的行李,向人问着路,抑郁得说不清理由,也许是为了所有事情的综合。

  拐了几次,距离不远,却似乎走到了繁华的背面。

  发白的工地,好像撒满了白灰,有水泼在地上一定会瞬间吸收,令人恶心的干燥,动辄爆土扬烟,空气绝对不适合呼吸。

  摆放的木材旁边,用铁链和项圈栓着一条狗,肚子的地方是明显的凹陷,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喂过。它对面站着两个穿工作服的民工,站在前面的一个,手里托着个又小又青的苹果,用牙卡下一块,轻佻地嚼嚼,一昂头吐出去。汁水口水淋漓的苹果在空中划过抛物线,落在离狗不远处。它立刻虔诚地跑过来,最后一点距离时,锁链勒住了它。它拼命伸长脖子,依然够不到,便发出焦急的叫声。那民工乐此不疲地继续,他后面的同事,脸上挂着极有兴趣的愚蠢笑容,拍手叫好。很快,狗的周围堆了一圈碎苹果。

  暴怒的狂吠,以及抖动铁链“哗啦啦”响,震着我的耳膜。我不禁捏紧拳头--我觉得这是在侮辱人格,虽然那只是一条狗。

  这灰暗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他简直具有救世主的一切特征。光滑的黑发,细致的皮肤,大过常人一倍的明亮眼睛,令人赞叹的漂亮,让你不禁想把褒义词都抛掷到他身上。其实,在我心里,早已导演了一出戏剧性很强的《儿童与动物》。确实,他们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两种代表纯净的东西。

  男孩走到狗旁边,看着地上的惨状,并没有如我所料的护在它前面,反而像想到什么巧妙的事情一样,神秘地一笑,“噗”地吐了口口水。终于有一件东西掉在了活动范围内,狗低头闻过来,左左右右地嗅着,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那孩子胜利者一般开怀大笑。

  不止后背,我心都凉了。相比之下,刚才那两个人的虐待,都不算什么了。
  我忘记了,孩子是最接近动物的东西,非常自我,考虑事情也大多出于直觉。他们应该分成两类:一种是匪夷所思的善良,被社会沾染了一点点便无法领会的纯洁;另一种则是令人发指的阴残,虽然只是一时灵感,却胜过许多设计精巧,用心狠毒的诡计。

  后面的这一类通常是聪明的孩子,但我不相信聪明的都会这样。忽然想起杜公子,就把他拎来做反例。他小时候一定不一样。

  可眼前这位……现在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呀?

  看他摇头摆尾地走了,我虽不想多管闲事,却也不愿假装没看见,简直是不知道想干什么地跟在他身后。他拐进了一栋建筑。我一看招牌:如归!
盲人与狗(二)
  径直走进去,进入大厅。我完全没有旁顾,只是看着他。正要跟着上楼,旁边的接待台传来呼声:

  “您找人吗?”

  叫我的男人大约四五十岁,堆着一脸世故的笑容,让我觉得他不像接待员,倒更像老板。
  “不是,我住宿。”

  “那请来这里登记。”

  我想想,还是正事要紧,过去开始填写登记簿。他递了枝笔给我,然后暗中瞟了我畸形的小指一眼又一眼。通常人们都认为,有这个类型肢体残缺的,不是黑社会,就是黑社会漂白。做生意的,对这些尤其敏感。看他愈加恭敬的神色,我暗暗好笑。

  “这里谁管事呀?”我开始闲扯。

  “就是我。您有事?”

  我摇头:

  “老板怎么到前台来了?”

  “店小,人也少,好多事要自己忙活。”

  我抬头看看装璜:

  “好像还不错。”

  “啊,还好。”

  看他除了回答不敢多说别的,如此谨慎,我决定不再继续。我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对话太像收保护费的了。

  沉默一会儿,他倒试探地问起我来:

  “您一个人?好多行李呀。”

  “不是。我和一个哥们出来玩,他病了,现在在医院呢。”

  “水土不服?”

  “嗨!发烧……”

  “哦。那还真是……”低声嘟囔,顺手整理着柜台,“小孩子发个烧,闹着玩似的,大人可就真是个病了。”

  趁他不注意我,我放慢写字的速度,左手悄悄揭起登记簿的前页,想看看写信人吕良住哪个房间。虽然我不懂案子的事,但怎么也要先找到他,谈谈再说。

  从缝里扫到字了……可惜不是!“齐近礼”、“李敏贞”--两个上世纪的名字,一定是……
  正想着,手里的纸被身后拂过的劲风掀了一下。我正偷偷摸摸,风声鹤唳,着实吓了一跳。
  回头看去,两个人,据推测,是一对老夫妇。老头身高一米九,虽然已经有些佝偻,但还是显得晃悠。身体的其他部位也都符合“长”的标准,手长脚长,头长,虽然没看见脸,但也该相应地长。他大步流星,手里拎着一根根本不需要的弯头拐棍,与他的身量一对比,就像小孩子攥着糖果棒,非常滑稽。

  老太太脸很白,皮肉已经松懈,但看得出年轻时皮肤不错。耳朵上闪着金光,戴着对沉重的耳环,把耳洞都拉成条形。她在后面紧紧追随丈夫的脚步,看样子实在是尽力在赶了,但还是落下一米的距离。没办法,以她一米五的身高,这样已经不容易了。外形如此不般配,看来是媒妁婚姻下的牺牲品。

  “你慢点……我还要和你说……”

  “说什么?!有完没完?那点破东西……也至于!”

  “什么破东西?闺女给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上楼去了。

  老板冲他们的背影伸出手,叫着“哎……”,可要叫的人早已消失,只好笑笑说:
  “这老齐,老走这么快……”

  “他姓齐?”他们就是那两个过期名字的主人?“对了,刚才的孩子,是他们的孙子吧?”
  “不是呀。他叫江汨,和爸妈一块来的。”老板看我填写完了,就把登记簿扯过去,往前翻着,“啊,不就在这里,他们一家子……”

  在“江汨”两个字的上面,写着“江源”和“任莉莉”。

  “嗯?这个……”我指着再上面的一行,故作惊讶,“‘田静’?这名字熟呀。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吧?”

  这个纯属瞎掰了,我只是想拖延时间,在他把登记簿收起来之前多看两眼,至少先找到“吕良”再说。

  “她呀……”老板似乎不悦我声音过大,以身作则地放低嗓子,“不就在那儿吗?回头往这边看那个……是不是熟人您自己瞅……”

  他说他的,我抓紧时间一个个过那些名字,它们倒着走得飞快,让我头晕。等他指着我身后时,我还是没收获,但也直起身子转过去,顺着他手的方向……

  现在才开始仔细观察大厅。我对着的角落放着一台电视,大尺寸,纯平,是目前流行的式样。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出它开着,但不知道演的是什么。屏幕前放着组成两个直角的三排皮沙发。背对这边的沙发上沿露出半个头,看发型是个女孩子。正在欣赏电视节目的这个“她”,大概就是“田静”了。

  电视正对的沙发背,挨着一张单薄朴素的小桌。乍看之下,感觉怪异了点,和整个大厅的气氛有些不相称,不像该摆在这里的东西。

  再往那边,到了另一个角落。沙发靠了墙码了个拐角,夹着透明的玻璃茶几,上面放着奇形怪状的烟灰缸。

  沙发是深棕色,所以以它为背景的浅色的东西就会特别显眼。是的,那里坐着一个人,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挡住脸,腿上横放着一把长伞,而衣服……是白底蓝纹!这不就是……火车上那个……
  我立刻回头,老板正把本子合上。实在佩服自己的眼力,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我奇迹般地撩到了两个字:刘湘!

  刘湘?刘湘!难道……真的是……

  

  那时我上初中,妹妹还是小学生。

  小学生的一项重大娱乐就是把同学带来家里,美其名曰“做作业”,其实是趁家长不在疯玩疯闹到天黑,送伙伴走的时候作业一个字都没动。

  那天星期六,当时还没实行双休日,半天课。我到家没多一会儿,就有人敲门。我去开。不出所料,是我那从小就不爱带钥匙的妹妹,身后还站着个梳马尾的小姑娘。

  “哥,这是刘湘,我同学。”

  她轻轻点头,冲我笑。

  那么大的时候,老妈给我最多的评价就是:不招人待见,说话不过脑子。我一直不服气,但是坦白承认,是有些时候,某种太强烈的想法--尤其是知道会令人讨厌的那种--我是非说出来不可的。

  “哎呀!”我紧盯着那女孩,大声惊呼,“这么小的嘴,怎么吃饭呀?”
  确实,真是没见过,她的嘴不是正常规格,已经小到超标。

  她立刻低下头,脸一下子红了。

  小琳怒瞪我一眼,呵斥道:

  “给我们拿饼干去!”

  我灰溜溜地闪开。

  等我抱着饼干罐站在大屋门口时,她们已经在桌子边坐好,摆出了一副“认真学习”的假象。我妹妹正拍着胸脯十分权威地说:

  “你别搭理他。他就这样,大惊小怪!待会儿我替你收拾他!”

  我心里正暗骂死丫头吃里扒外,却见刘湘腼腆地摇摇头,羞怯的笑容中混着窃喜:
  “没关系的。爷爷说,樱桃小口,是美人。许飞哥是夸我漂亮呢。”

  哼!谁会喜欢你这种乳臭未干的……

  我狠狠地拍了门一下,翻着眼睛,目空一切地走进去,把罐子顿在桌上。
  

  后来,她经常在这个时间来我家。毕竟是女孩子,文静一些,她和我妹妹没有闹得天地变色,只是面对着作业本闲聊,主要是她说故事给小琳听。时不时有一句半句的钻进我耳朵里,内容是关于她养的宠物--一只“熊”。开始还以为是那种没有尾巴,长得像耗子的动物,多听了几句才知道,真的是能出产熊胆的“熊”。我暗自怀疑,但她言之凿凿。那是她在“家附近的树洞里发现并收养”的。不过,熊这种东西,应该不是随便一个树洞就能捡到的吧?

  为了交代这奇特宠物的近况,她每次来都要讲上一段。有时候她忘了,妹妹还会主动问候,提醒她快说。我也好奇,就跟着进度,像听评书一样一段段听过来,但心底始终觉得很无稽。
  听着她说:她如何发现了它,把它捧回家,一个软绵绵的小东西在她手掌中喘气;她如何瞒着父母,把它养在自己屋子窗外的花园里;她如何钻到地洞里看它,带食物和水给它;它生病了,她如何悄悄地跑去探望,直到它奇迹般地好转;它走丢了,她如何着急,走了很多地方才找到它……她表达得很好,要描述的画面如同电影镜头般清晰地浮现,让我兄妹两位听众产成了错觉,好像当时自己也在场,这头熊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养的。

  最后讲到它长大了,终于不能秘密地喂养,她只好把它送回捡到它的地方。她讲的时候,已经不能继续安坐在椅子上。她站起来,激动得到处走着,眼眶发红,眼睛晶莹闪亮,声音颤抖,显得哀伤却欣慰。我仿佛真的看见一头成年的熊,站在树洞旁边的草地上,挥着巨大的熊掌向她道别……我嗓子一哽,心中豁然开朗:何必计较呢?这是个好故事,不是吗?

  那天她走以后,我的心情依然很激荡,问小琳说:

  “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

  小琳笑得很甜,很灿烂,郑重地说:

  “不是真的。但我相信!”

  这句话同时道出了我的心声。

  

  妹妹小学毕业,上初中了。她们两个仍然一个学校,可惜不在一个班。

  刚升学时,她们几乎整天腻在一起。一段时间后渐渐疏远,但约定要经常电话联系。
  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过感情永恒,可是,两个人一旦分开,生活环境不同了,接触的人不同了,凑在一起连话题都没有,即使再念旧又怎样?

  由最开始亲切地谈天说地,慢慢变成“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客套,“刘湘”这个名字就快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时,她们学校出了一件事。

  事情的起因是刘湘与她新交的一个朋友聊天,说起了各自的家庭。她说她并非父母亲生,是领养的。虽然他们没有对她不好,但自从知道这件事后,心里总是幻想着与生身父母一起生活的情景。可以想象,她描述时一定表情堪怜。

  和她要好的那女生,偏偏流着稀有的热血,很有几分侠义心肠,同时也莽撞不计后果。虽然这是人家的心事,她应该为她保密,可是,她既然已经知道了,难道就冷眼旁观?不管说出去会怎么样,总得为好友做点什么吧?

  于是,她冲到教研室,把这件事转告班主任,希望她能多关照她。那老师恰好是个新来的,还没背会“分数等于一切”的公式,觉得学生的心理健康很是件大事,就叫来当事人,想和她谈谈。据说,当时刘湘站在办公桌旁一言不发,一只眼睛忽然涌出泪水,都没有划过面颊,直接滴在一摞作业本上,随后立刻跑出去。这个据说,是据我妹妹说,当然她也是听来的。我不知道具体是不是这样,反正谣传一向比现实更惊心动魄。

  再往后是家长会。老师自然在会上旁敲侧击。她妈妈感觉到不对,会后留下和老师单谈。所有事一说开,双方都吃惊不小:从来没有一个孩子,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第二天当然是点名批评,全校哗然。小琳很为她不平:

  “她只是……只是想体会一下那样的感觉,我相信她说的时候,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孤儿。你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别人不理解。老师对她青眼变白眼,那好友也沉浸在受骗的怒火中无法自拔,其他同学更是筑起防线,与她保持距离。在一个说话没任何人相信的地方,毕竟是呆不下去的。那个学期一结束她就转学了,之后只和小琳通过一次电话。

  电话放下后,我问了声“她怎么样”。妹妹脸色发青,带着假笑,语气尖酸地迁怒:
  “没……事……她过得很好呢。就是她父母多了一句口头禅:有本事找你亲爹妈去!”
  

  下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在电视上。

  她中考成绩优异,考取了市重点学校,是全国顶级王牌大学的附属高中。该大学校庆,聚集了许多媒体。庆祝,联欢会,节目五花八门,她们中学也派乐队和话剧团登台献艺。后者的表演反响热烈,而剧中主角正是她。台下回归母校的校友中,恰好有一位当红的艺术评论家……几种因素一凑合,结果就是她一举成名,被高度评价为“极有前途的表演人材”。一时间关于她的报道铺天盖地,就连以前让她深受其害的那件事都作为轶闻广为传颂。还有消息说某名导演对她赞赏有加,根据她颇具古典美的相貌,准备请她在新近的一部古装连续剧中担任一个角色。

  我们也挺高兴,以为她以后会一帆风顺了。可是,人什么时候最容易遇到不幸?答案是:在已经看到幸福的时候。

  这股热潮刚平息没一个月,她的名字再次遍布各大报纸,内容也更轰动。某立交桥下发生一起车祸,赶去处理的工作人员在那辆与桥墩亲密异常的车中发现了她。她满脸是血地趴在方向盘上,被立即送往医院抢救。车厢中弥漫着酒味,还找到一个破碎的酒瓶子。

  光是这些,就已经可以有些想法,结论似乎非常明显而且唯一。但是,现场并不止这些。从报社的朋友那里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说:前排车座的背后有血迹,这说明有个坐在后排的人受了伤,也就是说,碰撞当时车里还有其他人;而且事故车是属于出租汽车公司的,她就算会开车,人家又怎么会让她开?

  诸多疑点,我这种没什么侦探头脑的人都看出来了,按理说不能武断定论。可惜,以事实为依据是警方的原则,媒体只负责往最耸人听闻的方向渲染。

  最初是花边新闻,题目取得触目惊心:未出成就先堕落--未来之星酗酒驾车酿惨祸!后来则以“新星的陨落”为题目,探讨起“德”与“才”的关系,引经据典,还上升到教育的高度,通过“我们应该对下一代的哪些素质做出要求”的调查,针对当代中国教育体制的弊病,和如何进行素质教育改革的问题,提出了合理性建议。

  如此三个月后,真相姗姗来迟。警方逮捕了在逃的出租司机,他交待说:
  出事前一天,和老婆闹了点别扭,怄气怄得觉都没睡好。那天活又特别多,忙了一天,到晚上,特别累了,但气没消,不想回家,就买了瓶酒,准备找个哥们喝两盅,顺便在人家家将就一宿。正开着,那姑娘打我的车。本来不想拉活儿了,后来一想,反正顺路,送上门的钱干嘛不挣呀。也赖她,就顾着坐车,那么安静,也不和我说句话提提神,我这眼皮就往一块凑合……等到下一次睁眼,车已经撞了。我一下就醒了,看看自己,倒没怎么样,就是擦破点皮。又赶紧下车,开门一看,她脑袋贴在前车背上,好像晕了。把她抱出来,就着路灯一看,满脸是血。我当时都懵了:杀了人了,怎么办呀?正好这时候闻见酒味,知道是那瓶子打了。我一琢磨:这要是让人抓着,肯定说我酒后驾车,过失杀人,要蹲监狱呀!我吓得把她扔在驾驶座上,没命地跑了……

  这个消息又轰轰烈烈地传扬开来。搞宣传的始终不甘寂寞,没有因自知理亏而收敛,又开始为原来贬斥的人鸣不平。有些人蹿出来义愤填膺,讨论“我们该如何对待新人”。一时众说纷纭,最后分为“给他们宽松的发展环境”和“严格苛刻的教育才是真爱”两派,在报纸的版面上展开论战。虽然是个人就知道,最终结果一定是“相辅相成”,“视情况而定”,“一个‘度’的问题”,不会对现实产生任何实际影响,可这并不妨碍他们乐此不疲。

  “刘湘事件”就像历史书里说的“导火索”,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引发一个更大的历史事件,而它本身无人关心。所以,她的消息,尽管我特别注意,也只收集到一点:她出院后,退出了学校的话剧团,也休了学,就此销声匿迹。至于后事如何,我不知道,分解不出了。

  

  一旦认定了就越看越像。这叫什么?疑人偷斧?好像不应该这么用。我的心情就更无法形容了,非常复杂。如果没出那件事,她身边会不可避免地围绕着闪光灯,不可能这么清静;现在就是一个追星族走向一个名演员,而不是一个普通人走向他的故人。怎么说?世事难料吧。
  我站在她旁边。虽然已有九成把握,但以防万一,还是扭着头,眼睛看别处,表示我说话的对象绝不是她,假装自言自语:

  “刘湘……”

  女孩头发一甩,转过脸来。一看那嘴的型号,我不禁失笑,一定没错了,简直是招牌。
  我认出了她,她却对我没概念,皱着眉,一脸困惑:

  “你是……”

  “你不认识我了?”

  “对不起,”她的语气十分小心,似乎在仔细斟酌:“你的声音……我不记得,不过声调倒很熟……”

  和我在火车上的感觉一样,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好像也不该这么说。

  “那我妹妹你总该有印象吧?许琳,想起来了吗?”

  只见她的表情僵了一会儿,然后如慢动作般,眉头渐渐舒展,嘴也缓缓张大(虽然还是没有多大)。她猛地站起来,我以为她会马上扑过来握住我的手,没想到她只是一击掌:
  “你是许飞!”

  感觉有点沧桑:在这么多年后的今天,连声“哥”也不叫了。不过也对,这么大年纪再按原来的叫法就暧昧了。

  “不提那丫头,你就认不出我了,是吗?我真的变了很多?好多人都说我长得和过去一样啊。”
  “也许吧,咱们确实很久没见了。”她陪笑着,又皱起眉头,“我是不是没变样呀?你怎么能一下子认出我?”

  “我和你坐一趟火车,在车上就觉得眼熟了。你长大后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顺便说一句,你衣服的样子真特殊,也很漂亮。”

  “长大后?在电视上?你也知道我的事?”

  都炒成那样了,谁会不知道呢?

  “是啊。我当时听说你出院,退出剧团,退学,一直打听你后来怎么样了,一直都没消息。小琳往你家打过几次电话,都没人接。”

  “我家搬了,电话也改了。”

  此举一定是为了躲清静,拒绝采访,不再受到骚扰。谁有她的经历,都会视媒体为世仇。可她似乎并不在意说到这个,只是微笑,接着像忽然想到什么高兴的事,露出我见到她以来最欣喜的样子。我见识了人类的脸兴奋到发光的奇景,却认为她是在装。

  “你最近……还好呀?”

  “一般,不好不坏。你呢?工作了吧?干什么呢?”

  “卖文。乱写点东西,看有没有人要。”

  “写手呀。什么时候开始做的?”她偷偷一笑,“到现在还没饿死。”

  “目前还健在,不过也快了。我从小就喜欢理科,文科一般,确实不适合干这行,也就是混口饭吃。”

  “听起来很难呀。”

  “谁说不是呀?写什么都不容易,但是按照我的经验,还是难易有别。其他都还好,就数侦探小说最不能马虎。别的题材,你写不好,人家顶多说你‘俗’;可是侦探小说要是敢瞎写……”
  “会被人骂个狗血淋头?”她笑了,接口道。

  “何止呀,简直是在狗血中遨游!”

  “是吗?如果老是这样,你还能糊口吗?”

  “倒没严重到这地步,也有受好评的时候。反正是忽冷忽热,一阵子闲得要死,一阵子又忙得发慌。任务要是接得太紧了,也难糊弄。有一天,都晚上了,明天一早要交的两篇还一笔没动呢。实在是逼疯了,拿了两叠稿纸,左右开弓,这边写言情,那边写侦探。哪个思路断了,就转过去写另一个……”

  “那还不写串了?”

  “就是呀。这边杀人杀得含情脉脉,那边谈恋爱谈得月黑风高……”

  “结果呢?”

  “当然两篇都被人扔回来了。”

  她笑得更开朗,腰都有些弯了,却还是微微掩着嘴。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我?我有什么好说?每天没事干,在家空虚……”

  “没空虚出什么成果来?”

  “‘空虚’嘛,说文雅一点叫‘酝酿’。我正在构思一些故事,准备等以后,什么时候可以了,就自己写剧本。”

  “剧本我没写过,也不容易吧?”

  “当然。”她严肃起来,“话剧的最高境界就是随便一个瞬间抓拍下来,都可以作剧照,所以不光是对话这些文字的东西,舞台的安排,演员的表情动作都要考虑,脑子里必须是一幅幅画面,细节非常繁杂,很难掌握……”

  “不过你擅长这个呀,说都说得这么头头是道。我倒好奇了,以后找本介绍话剧的书了解了解。”

  “这些理论你可没处看去,都是我自己瞎琢磨的。我没受过这方面的正规教育……”
  “但是确实有道理呀,也许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正能打破成规呢。而且你写的东西,你演一定最合适。”

  我立刻知道说错话,因为她的手抬上来,拨开头发,手指滑过额上的疤痕。
  那次车祸的纪念吗?我原来就觉得,她受的挫折固然不小,但以她的执着,怎么会那么轻易地退出演艺圈?这才是真正原因吧?当然,脸上有伤,并非一定不能当演员,以现在的化妆技术,想掩盖一道疤实在太容易,只是人家没必要将就这个不完美。想演戏的人很多,他们的脸上大多没有疤。
  她摇摇头:

  “不行呀。我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再上舞台表演了。”

  她语气有些怪异,似乎格外强调“舞台”。我不知说什么,就随口问:

  “我一直不知道,当演员很辛苦吧?”

  “是呀。有时候一天连着好几场,演起来就没完,累得要命。中途就休息几分钟,用来吃饭喝水。但还不敢随便吃喝,因为……要控制生理机能,必须把它调节到不演的时候……”
  “那不是很难?”

  “还好,演过几次也就学会了。大家都只看到光鲜的一面,其实呀,”她笑着感叹,“表演呢,真不是那么容易的。演员不但要扮演他分到的角色,有时候还要充当移动布景。上台后往哪个方向走,走几步,到什么位置,是一点都不能马虎。经常要和其他演员组成某种图形,摆出某种阵势,暗喻些特殊涵义。甚至脸冲着哪边,和观众的目光成多少度夹角……哎呀,可麻烦呢。”
  “居然还要用人本身去构造……”

  “这样比较有整体效果。如果说到单个人上,就是肢体语言,光靠说的永远不够。尤其是剧中的语言总是有些规范,永远那么强烈,细微的东西表达不了,这大概就是大家不喜欢看话剧的原因。加上动作就不一样,比如……比如一个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女人,你要让她说什么来体现她的性格?而用一个简单的握手动作就可以充分显示了。要这样,站直,但不能太直。身子向左微侧,肩膀向后背,左手争取藏在背后。头偏,抬下巴,眯着点眼睛,右手递出去,但胳膊要弯,手指也不可以伸平,要放松,无名指和小指略勾起来,争取只让对方握到食指和中指……”

  她说到哪儿,姿势也跟着摆到哪儿,一个娇纵傲慢到我想抽她一巴掌的女人就跃然眼前了。
  她似乎意犹未尽,侧转身子,一只手高高抬起,轻缓落下,抚过沙发,好像是嫌弃上面不存在的尘土,然后才放心坐下,并立刻翘起腿。

  “哈!这样真像火车上坐在你对面的女人,她……”

  “那是我表姐。”

  又说错话了!不过还好,没来得及说出什么不好听的。

  “我说许飞呀,”她双手故作斯文地搭在一起,拉长声音,“愿不愿意帮我个忙呀?”
  我也玩心大起,急忙点头哈腰:

  “承蒙您不嫌弃。做刘小姐的跟班是我毕生的梦想,我就说这两天会碰上大好事,没想到这么快呀!今天得到这个机会,真是三生有幸,我祖上积德。前两天我去扫墓,快走到的时候向前这么一看,哎呀!还以为发生了森林大火,后来一调查,才知道原来是我们家祖坟在冒青烟……”
  她“噗哧”一笑,随即收敛,脸色回归轻蔑:

  “奉承嘛,就不必了……”

  “总之,在下竭诚为您服务。先做点什么呢?”我扫扫周围,看到柜台旁边挂东西的铁架,“都进屋这么长时间了,还拿着伞干什么呀?我帮您挂上去?”

  她递伞过来:

  “还有,再帮我问问我的屋子是什么情况。离楼道口太远吧,不方便;太近了,人来人往又太吵。可不能有夕晒呀,那就太不舒服了。这住的地方可不能随便,刚才就想问了,可是一想自己去,又怕累着……”

  我来到架子前,旁边一把伞伸过来。回头看,是个白胖女人,我一怔后认出来,正是在火车站的乞丐边驻足的那位。她是谁呢?后来看她到柜台前,问老板说“看没看见我儿子?不知又上哪儿疯去了”,我肯定她是那倒霉孩子的母亲--任莉莉。

  等她上楼了,我去向老板打探,然后火速回报:

  “已经给您打听清楚了。这旅馆是以前是什么厂的职工宿舍,后来才改的,所以结构有点奇怪,您可多担待。您那间在二楼,从楼梯上去,向左拐,往里走,左手边一间大屋,是水房。里面开两扇小门,靠外的是男厕所,另外一个就不用说了。过了水房再往里走,这才是住宅区。右手边第二个门,就是了。”

  “这么麻烦呀……真是。算了,出门在外,没办法太讲究的。住这里的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我可不能跟不明不白的人搅在一起……”

  哎呦,还演呀?没关系,我奉陪到底!

  “这个小人倒是早有调查。住在这里的有一对姓齐的老夫妇……”

  “走路走得惊天动地的那个?”我会心笑了。她又拿腔拿调,“说得这么笼统,叫人家怎么听得懂啊?都叫什么呀?”

  “齐近礼,李敏贞。还有姓江的一家三口,江源、江汨、任莉莉。另外……”
  我往田静那边看,她依然坐在沙发上,人如其名地少有动作,带出一派安详。一身银灰色的衣服也十分明朗高雅。我想起刚才就是因为她我没有找到吕良的名字,都来这么半天了还徒劳无功。再去借登记簿看恐怕要惹人怀疑了,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征求,要不找个人顺口问问?就她吧。别看连话都没说一句,但我对她有种直觉的信任。

  “至于田静嘛,我想我得去打个招呼……”

  我正转身要走,眼前过去一个人,那衣服、那侧影,不正是火车站那个……年轻的中医……叫什么?对,方擎岳!这名字我算记住了。

  “哎!”

  他楞楞地盯着前面,好久才转身看见我,虽然很惊讶,却也睁大眼睛笑开了:
  “嗨!是你呀!”

  “你也住这儿?”

  他使劲点头。

  刘湘站起来说:

  “你们认识?”

  “是啊。在火车站,多亏他帮忙呢。他是个中医……”

  我还没说完,她突兀地伸出手,这回倒是没有经过艺术加工的正常动作。方擎岳错愕了一下,只好过来握握,问道:

  “这位是……”

  说“妹妹的同学”太绕远了,干脆取个巧:

  “刘湘,我同学。”

  我说出来才意识到我们看起来绝不同龄。即使是真的,在外人眼里,看似亲昵的一男一女怎么会是这么单纯的关系呢?果然他皱皱眉,心领神会状:

  “噢……噢……噢,我明白了。”

  我知道他误会了:

  “你不明白!你明白什么呀?它不是那么回事……”

  “你不用和我解释呀,我真明白……”

  “你真不明白……”

  眼看我们就要反复倒腾这两句了,刘湘的笑声打破僵局:

  “你们闹什么呢?有什么值得争辩的?”

  我赶快闭嘴,方擎岳说:

  “好,我们就此打住。哎,对了,你那个……那个哥们怎么样了?”

  “哦,医生说要留院观察。我真没想到,小小地发个烧就……”

  “病嘛,怎么可以耽误呢?”他眼看又要激愤起来,但自己控制住,“你看我,对不起呀。在火车站也是,我平时说话,不是那么不客气的,就是职业习惯,看见那不遵医嘱的就上火……”
  “上火?”刘湘笑起来,“说话都这样,真敬业呀……”

  “没办法,这词最熟。”方擎岳也跟着笑,转向我说:“等等,说了半天,你怎么称呼呀?我还不知道呢。”

  “哦,在下许飞,请多关照。”

  他握着我的手:

  “啊,你好你好……”

  

  我们三人聊得其乐融融。说实话,这一整天,我最开心的就是这时候。

  好像故意不让我高兴似的,大厅门骤然大开,为首一人来势汹汹,大步走到厅中站定,后面黑压压一片制服,齐刷刷排列开来,简直是大兵压境。这种气势,绝对来者不善,不是来找茬的,就是来找茬的。

  老板小心翼翼地出了柜台,低下腰,我以为他要口称“差爷”,而他说的是“警察同志”。虽然这才正常,可我总觉得不合适。

  “警察同志,您们这是……”

  最前面的那个,显然是管事的。他面无表情,或者说满脸傲慢的表情。如果硬要从这张脸上挑出一点亲切的地方,那就是他的下颚,出奇的长,而且有点弯,形状像个铲子。他说起话来,像在挖什么东西。人的脸上竟然有这么大一部分可以活动,实在稀奇。

  “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吕良的?”

  “有,有!”老板翻着登记簿,指指点点,“您看,这里!您找他有事?”
  那人长出一口气,似乎不能忍受眼前人的愚蠢:

  “今天早上,我们发现了他,在火车底下。”

  大厅里顿时一片倒吸冷气声。我也惊呆了:死?他死了?就是火车站的那件事?难道……
  他大概瞟了一圈:

  “这个人,我们追踪很久了。他是几个月前一宗入室抢劫案的嫌疑人,携带着大批赃物。我们怀疑那些赃物就藏在他落脚的地方,这里必须全面搜查。”

  他揭出一份文件:

  “这是搜查证。”

  说话间,楼梯那边响动不断,显然是接到了消息下来看看。所有人--不管是后来的,还是原来就在大厅里的--都显得不知所措。当然我也一样,只是原因不同。

  这不对劲呀。吕良不是报案人吗?怎么变成嫌疑犯了?还是……哦,我明白了,吕良的死,本身就证明了他说的毒品交易有几分可信。入室抢劫云云,不过是借口,目的是要搜查。如果在哪位住客那里发现与此有关的东西,比如针头锡纸什么的,恐怕就说不清楚了。

  我深信事情就是这样。想到大家都蒙在鼓里,只有我知道内幕,不禁得意起来。转念又想:
  不对。交易嘛,是双方的。一边出货,一边出钱。手里有货的那位已经落网,剩的这位是出钱的。可是钱又在银行里走……唉,恐怕这些警察会无功而返呦。而且搜查,就没人反对了吗?
  “哎,等一下。”这不就开始了?孩子他妈--任莉莉开口道,“他的房间看了就看了,其他人的房间也要吗?”

  “我说的是‘全面’搜查。”

  “哦,那我们的行李是不是就……”

  他不动声色,眼睛直直望着前方:

  “罪犯非常狡猾,他可能把赃物藏在任何地方,请大家配合我们的工作。”
  “可是……”

  他严厉地看过去,任莉莉立刻闭嘴,但不甘心地瞪回去一眼。下面再没有人说什么,搜查于是开始。

  

  一楼是主要是公共场所,比如大厅,餐厅。还有厨房,仓库,工作人员的休息间和宿舍。按照我刚才的想法,这次搜查的焦点应该集中在客人身上,搜一楼不过是掩人耳目,所以搜得漫不经心。大家也漠不关心,只有老板一个人跑前跑后。

  终于搜二楼客房了。警察们拼命往楼上跑,生怕去晚了有人趁机藏起什么违禁品;而顾客担心他们粗手粗脚,弄坏了自己的东西,也紧赶慢赶,企图抄到前头。楼梯就这样热闹开了。
  我也入乡随俗地跑起来,旁边有人挤我,一看是田静。我想起还没和她打招呼。本来想“你好”两个字多容易说,可是真的要说时,反而卡在嗓子里,心里更是胡乱顾虑。过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竭尽全力,才挤出一声非常细微的“哎”。好在她听见了,冲我轻轻一点头,算是回答。就这么点小事,我居然紧张得直喘气,现在做完了,又好像经过了九死一生的考验而死里逃生。想想我这次来,也算是当侦探来了。想象中应该是面不改色地穿梭于众人之间谈笑风声,现实……唉!看来侦探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当得了的。

  到了二楼,才发现我认识的这些人,原来住在非常紧凑的六间屋里。一条走廊,左边从外往里依次是我、方擎岳、任莉莉和她儿子;右边则是田静、刘湘、江源。那对老夫妇嘛,我记得登记簿上,他们名字前面的房间号,好像是“2”什么。这个旅馆是从二楼开始编“1”的,所以该是客人比较少的三楼,大概是图清静吧。

  房间的排列让我想起火车上的铺位,继而想起鸟笼子,再结合这场大搜查,我耳边几乎要听到受惊的鸟猛拍翅膀的“扑啦啦”响了。是的,眼前的情景只能用鸡飞狗跳来形容。
  先是我隔壁的方擎岳。一个警察正要拿起他桌上一叠写满密密麻麻字的纸,他高呼:
  “我的论文……”

  结果还是没有挡住。那警察轻率地一端,从纸中间掉出一道金光。落了地我才看清楚,是一枝钢笔,大概是顺手夹在里面,结果……

  他扑过去捡,拔开笔帽,眼睛对成斗鸡状盯着笔尖。可能真的摔出好歹了,他在纸上划了划,就着急地跑去斜对门:

  “请问,您有墨水吗?借用一下成吗?我那瓶正好用完……不知道是笔坏了还是……”
  门里的江源先生显然没空搭理他:

  “哎,你们……别动我的笔记本电脑。怎么?还要打开看吗?里面可都是商业机密,泄露了出大事的。别,别,那个插销不是那么插的……”

  幸好任莉莉听见他的话,拿着墨水瓶敲敲他后背。他伸笔进去吸了两下,拿出来再试,大概是好了,他眉开眼笑。

  任莉莉刚接过还回的瓶子,转身看见人家正在翻她的《编织花样108》,就嚷起来:
  “我的书签,抬脚,别踩!唉,这回页数可乱了。那个,那个,放下。我好不容易勾的,别弄脱落了线……”

  她的儿子也不甘寂寞地拿着一本习字帖,在一名警察腿边叫:

  “叔叔,这个要不要看?我写得很好……”

  而田静显然把这些“破坏”行径当作前车之鉴,她坚持站在楼道里,怀里像抱宠物猫一样抱着一本厚书,还轻轻抚摸。那书干净地包着皮,她一定也是爱书一族。

  “这本《康德文集》,可是我搜了好几个书市才买到的。你别动,别动,一定要看的话,我给你们翻。”

  说着作势要打开。对面的警察翻翻白眼,摆着手表示不用。

  我被闹得心神不宁,觉得这些人真是大惊小怪。不过反过来想,谁没有点不愿意让人看见的东西呢?说起不愿意让人看见的东西……

  我立刻跳回自己屋门口,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警察正从我的包里抽出日记本:
  “干什么哪?别瞎翻嘿!”

  马上抢过来,跳出门外,还是惊魂未定:想不到生在现代,也有机会看到抄家!
  抄家?家?家!

  完了,这下死定了!
盲人与狗(三)
  我冲下楼趴上柜台:

  “借电话一用。”

  老板脸色不豫--应该的,要是有人在我地盘上这么折腾我也不会太愉快--,但还是“嗯”了一声,然后低头记什么,大概是“许飞用电话一次”?

  不管他。往家里拨……按错键了?再拨……“没有这个电话号码”?我们家在我走以后搬了?或者我在旅途中失忆了?不可能呀。摸出电话簿对照,明明没错!那是……

  嗨!看我这糊涂,出了北京应该加区号的呀。又拨,立刻通了。太好了,居然到了之后忘了通平安电话,妹妹不一定多着急呢。

  “喂,小琳,是我呀。我到了……”

  “哦,到了呀。”

  “你猜我在这儿碰见谁……喂,喂!居然挂了……”

  死丫头,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相比之下,人家张臣就热情多了。

  “什么?死了!”

  “您小点声。是呀,就是我们那趟车……”

  “那么说,他还真说对了,信里提的那个人,多半就是凶手。”

  “谋杀?”我的声音特别轻。

  “估计。”

  “可是,关于那个人,信里简直和没说一样,只知道好像是这里的某个客人。”
  “也有其他办法缩小范围。吕良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可是,凶手怎么知道他知道了呢?”
  “我明白,这个道理我听杜……说过。”

  “也就是说,我们要知道死者对哪些人吐露过他的想法,有可能知道的人,都要列为嫌疑。”
  “哦。”

  “按时间算,我还以为那个人已经走了呢,看来他没有,一定是知道暴露了,留下来等待机会杀人灭口。对,从出事到现在,有没有人退房离开旅馆?”

  “我刚才也听见一个警察这么问老板,好像是没有。啊?那么说,凶手……还在……”
  “别说了。咱们就到这里,有事听‘X君’的。他要是还说不出话,就让他写条。”
  “您以为他不亲自打电话是因为失声?不是,他……好像病得不太乐观,住院中……”
  “太好了!”

  “好?”住院了还好?

  “这样就不用和凶手近距离相处了……唉,我这还白操心了。你也注意安全啊,凡事小心点!”
  

  我放下电话,回头看看,大厅里几乎不剩什么人,搜人的被搜的,大家都跑到楼上去了,只有刘湘还坐原来的位置,好像正默默地想些什么,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我过去坐在旁边:

  “还是你沉稳,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也不是,我本来就没带多少东西,让他们搜去。”

  为了配合这句话似的,一个警察下楼来说:

  “这是谁东西这么少呀?除了衣物之类的必须品,就一台随身听……”

  她微笑起来:

  “谁说只有随身听?还有磁带和电池呢。”

  “那还不是一套的?你故意捣乱是不是?我们这儿可是执行公务……”

  我站起来说:

  “你们不是要搜死者留的东西吗?可是,我们是坐出事的那趟火车来的,那个人死的时候,我们还没到这儿呢,本来就不应该挨搜,你说是不是?”

  “你!”

  领头的那个过来制止。听他下属对他的称呼,这人应该姓“何”。

  “你是北京来的?”

  “对。”

  何警官的眼睛忽然放光:

  “你姓?”

  “姓许。怎么了?”

  他居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

  “许?不姓别的?”

  这人什么毛病?

  我一甩头,打开他的手:

  “废话!姓有随便乱改的吗?”

  他没有发怒,只是撇嘴笑笑,回复到无表情状态。

  

  楼梯又有响动。我认识的住客们陆陆续续从上面从下来,一个个心力交瘁得好像劫后余生。
  然后再一通乱响。那个高大的老头,一手攥着拐杖,另一手搂着个罐子,“噔噔噔”跑下来。后面追着个警察:“我就看一眼,您跑什么呀?慢着点……”

  要说这老人家当真老当益壮,别看警察年轻,在速度上依然不是对手。要不是他跑过柜台时,拐棍的弯钩挂在那个架子上,这么耽搁了一下,人家还真追不上。

  那警察表示无恶意地伸着双手,无奈道:

  “我不动,就是想看看……”

  齐老头瞪着他,把罐子护在身后。

  除了警察,其他一些人也盯着那神秘的罐子,我不能免俗地在猜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一定贵重得不得了,要不然值得这样?或者罐子本身是古董?可是看起来就是普通的瓷制品。不过我也不懂文物……

  在警察的再三劝说下,老头才老大不愿意地揭开盖子。这实在太具悬念,不少人围上去看,只见里面是半缸清水,其中浸泡着一口晶莹剔透的假牙……

  大家恍然后散开,都一副不屑的样子。老头不服气:

  “吃饭的家伙……比什么不重要?”

  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

  “警察同志……”

  虽然老头大声地“嗨”想制止,但终于没有拦住:

  “能不能顺便帮我个忙呀?是这么个事,我昨天眼镜盒找不见了,里面不光有眼镜,眼镜布,还有两个金戒指,用红线缠的……”

  老头插嘴:“让你别藏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你非不听!”

  老太太白他一眼:

  “要说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那是闺女给买的……”

  哦,我明白了。这就是我来的时候,老两口吵嘴的原因。

  “怕是有人捡了,不知道是我的,不知道往哪儿还。所以想借今天这个事儿……”
  何警官冷笑说:

  “所以想让我们帮你搜查,看是谁偷了?”

  挑明一说,老太太不好意思了:

  “不是,估计就是忘了……”

  正说着,江汨插到跟前,从兜里掏出个紫色的盒子:

  “奶奶,这是您的吗?”

  老太太赶紧打开,在里面翻弄一阵,可能是不少什么,盖上揣起来,笑着说:
  “你在哪儿捡的呀?”

  “在那边的沙发上。”

  “哦,我真糊涂,一定是什么时候在厅里看电视,看完了,倒忘了拿回去。谢谢你啊。”
  “不用呀。我早捡着了,要知道是您的,我早就还回去了。”

  他的大眼睛清澈明亮,让我开始幻视。在我眼中,他穿着洁白的长袍,身后背着翅膀,头上顶着光圈。

  “真懂事。”

  她摸着孩子的头,对教导有方的母亲点头致意。

  

  何警官看此事告已一段落,发话说:

  “还有一件事。这旅馆里,现在都有哪些人呀?”

  说的同时,斜睨着旁边的一个警察。后者急忙诚惶诚恐地念起登记簿:

  “江源,任莉莉,江汨,方擎岳,齐近礼,李敏贞,田静,刘湘,许飞。”
  “我能对上号,搜查过一次就都认识了。”他冷笑,“吕良的死亡时候是今天早晨10:20分,请问各位,那个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

  任莉莉叫道:

  “什么意思?拿我们当凶手呀?”

  “我们只是想知道谁在现场附近,也许还目击到什么,能提供点宝贵资料。”
  他说完转身看着我,期待我说些什么。

  “是,我肯定在,不过是在火车上。”

  “那另一个呢?”

  刘湘回答:

  “我当然也一样。当时应该到站了,可就是不开门。下去后才知道出事了,和我一块来的表姐还想过去看热闹,被我拦住,就直接来这儿了。”

  何警官的眼睛刚从刘湘身上转开,任莉莉就说:

  “你别看我啊,我可不在。我当时正在去那里的路上,到的时候事已经出了。”
  “你为什么去哪里?”

  “是这么回事。火车站不是有好多卖小纪念品的吗?都是这个城市的特产,别的地方没有。前些天我们来这儿,下火车的时候,这孩子就看见了,就吵着要买。今天实在拗不过他,让他爸爸带他去了。过了一会儿,我看太阳是越来越毒,这孩子身体不好,我怕他晒着,再中暑,反正也不远,就拿了把伞送去。在那儿找着他们俩,我们一家子一块回来了。”

  “我会和你丈夫确认的。”何警官四处看看,遍寻不着江先生,“他呢?”
  酸溜溜的声音:

  “他呀,在上边检查他的电脑呢。”

  何警官一使眼色,一个警察领命上楼去了。

  “这样也要说呀?”田静轻轻地点下头,像在请求开口的机会,“那我当时也在呢。昨天我给一个同学打电话,她说她要趁这个长假旅游,可是从她住的城市到目的地没有直达的火车,必须在这里中转。一听说我正好在这儿,就说过来和我一块呆半天。她今天早上到,就是10:20的那班,我去车站接她。车没来呢,我走来走去也无聊,就到处看,看见一根柱子下坐着个要饭的瞎子,在拉胡琴。然后我就看见……”

  她咳了一声:

  “看见一个孩子,他拿着不知什么东西,大概是石子,往人家装钱的碗里扔。大概是打出响了,那个瞎子就伸手去摸,好像是没摸到什么。然后那孩子又扔,瞎子又摸。这么反复了好多次。这时候火车来了,可是我没理,就是看着他们,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说两句。那瞎子终于忍无可忍,抄起旁边的木棍,‘呼’地砸下来,眼看就要打到孩子的头了,我就‘不要’……”

  大概是回忆得太清晰了,情景再现,声音直冲云霄,大家统统闭起眼捂耳朵,我甚至觉得天花板在往下掉土。

  “我就叫起来。幸好孩子躲开了,没怎么样,刚松一口气,就听见后面有人‘啊……’。我还想怎么会有人跟着我叫呢。回头一看,火车将停没停,人们正在往车头附近聚集,后来就骚动起来,嚷嚷着撞死人了。”

  “是吗?你当时离出事地点有多远?”

  “不是很近。”

  “而你居然可以听到那里的尖叫声?”

  她失笑说:

  “火车站也就是杂乱一些,现在的火车也不是很吵,和地铁动静差不多。要是特别尖锐的声音,一定挺明显。那声尖叫比我叫得还厉害呢,我当然听得见。我叫的时候,周围的人就都看我呢。过去和同学一起看恐怖片,她们都说我的叫声比恐怖片还恐怖。”

  是呀,我们都领教过了。

  “那你的同学呢?现在在哪儿?”

  “哦,我没有接到她。回来以后,她打电话来,说在车站没看见我,时间太紧,就不来找我了,下午一个人坐车走。”

  何警官看看老板,后者点头:

  “柜台是接到个电话找她。”

  田静说完了,方擎岳偷偷看她一眼,上前一步:

  “我……我当时也在。再过些日子我就要走了,去那里看看什么时候有车,票卖得怎么样了,想想坐哪列。向人打听完,正一边转悠一边琢磨,就听见叫声,吓了一跳,不过觉得挺有意思:怎么是二重叫呀?原来是……”

  他陪笑着不说了,何警官看看还没表态的一对老人。

  “我就在附近遛弯来着,哪儿都没去。”齐老头说。

  “是呀,就在这周围转转。”老太太补充。

  “你跟他废话呢。”老头瞪老伴一眼。

  何警官不理会他们,提高调门:

  “好,这次的搜查就这样了,死者的物品我们要全部带回去。这里的所有人,听好了。不管你们有什么事情,即使再重要,都请暂时呆在这里,不要离开。如果有什么新发现,我们会再次光临。”
  说着看看他的诸位属下:

  “东西都拿了吗?撤!”

  

  看看表,都下午两点了。事儿太多,连午饭也耽误了。其他人也一样,我也就随大流地补吃一顿。

  回到空荡荡的大厅,只有刘湘还坐在哪儿,样子若有所思。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吃饭神速了呢,没想到还是你动作快,快得我都没看见你。”
  她“嗯”了一声,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我明白这表示她不想聊天。

  我坐在旁边,无聊起来,哆嗦哆嗦腿,看看周围。嗯,田静吃回来了,后面是方擎岳,啊,还有任莉莉,带着她儿子。

  大家零散地坐下。

  我本以为人多了,必然要开始聊刚才的事,我也好从中了解点东西。谁知等了半天没动静。谁都不开口,只是坐着呆着,偶尔递递眼神,似乎更中意这种无声交流。

  田静偷瞄方擎岳,发现他正在看她,就抿抿嘴,扭过脸假装看电视;方擎岳别开眼睛,干咳一声,长出口气;任莉莉听见了,掀起眼皮瞧瞧,赶快转向她儿子,好像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算看出来了:大家好像都想说点什么,可是谁都不愿意先开口,所以就在非正式地拼定力。我自愧弗如,认输了。

  “今天还真闹呀。”

  我不痛不痒地捅出一句,没想到反响热烈。

  “就是呀,搞什么搜查,东西都弄乱了,还得我收拾。”任莉莉抱怨。

  “他们还说要再来呢,我可不希望,已经够烦了。”田静附和。

  “现在倒好,大家都扣在这儿,想走也走不成了。”方擎岳向田静那边瞟着,面带笑容,一点都看不出着急。

  这情景让我又想起笼中鸟。你把一只挂在树上,它不叫;等挂了一群,它还不叫;但只要有一只叫了一声,就开始此起彼伏,想拦都拦不住了。

  “我今天刚到,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这都怎么回事呀?那个死了的吕良到底是什么人呀?”
  任莉莉抢先回答:

  “那些人说,他是什么罪犯,是吗?这消息真意外。我觉得,他也就是脑子有点问题,人怪了点,要说是坏人……不像。”

  “确实挺怪的,我看是这里有问题。”方擎岳表情夸张地点着太阳穴,“一个大男人……那样,唉!有一次我去水房洗脸,正好碰上他在里面洗手。你猜怎么着?他捏着肥皂搓,把每根手指间的夹缝都抹到,手心手背慢慢摩擦,让你感觉洗手是一种娱乐,他正在享受。然后他越摩擦越快,像疯了似的,还特别使劲。等终于用水冲干净了,拿起肥皂,再来一遍。他洗完一次手,那肥皂得磨薄了一层。”

  “你也看见过呀,我那次也……没错没错,就是你说的那样。”任莉莉笑着,兴奋地像遇到知己一样。

  “那人是有点古怪。”老板也插进来,“那天早上他出去,没两分钟就冲回来,一溜烟往楼上跑。我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就跟上去看。结果他使劲拉拉门把手,然后瘫了似的靠在门上,特放心地说‘还好,锁门了’……”

  还有这种人呀?我都不敢相信了,他们却颇有同感地点头。

  “他住几楼呀?”

  “三楼。”

  失策!搜查的时候应该过去看看呀,当时怎么没反应过来呢?

  任莉莉看看大家,又说:

  “还不止呢。你们还记不记得那天,好多人聚在这儿,看《法制》节目……”
  方擎岳响应:

  “怎么不记得?印象深刻呀。”

  “你们说什么呢?”我问,隐约觉得要说到正题了。

  方擎岳一张嘴,被任莉莉抢过去:

  “那次演的,好像是什么在大学里贩毒的案子。大家都看得好好的,他看着看着,忽然‘嘿嘿嘿’笑起来。我们都吓着了,不看电视了,改看他。他小声说,‘你们不觉得,用旅馆--就像这里--贩毒,不也挺好的吗?’”

  好!这回完美了,张臣的法子彻底用不上。还想用都有谁知道他发现内幕来排除呢,他这么大庭广众一嚷嚷,谁不知道倒新鲜了。

  “他当时的声音特别神秘,还挺自豪。说话的时候死盯着地板的一个点,脸上笑得那么诡异,就好像地面上有什么我们看不见只有他看得见的东西,那样子真让人发毛。”

  “然后呢?”

  老板接过来:

  “这是我的店呀,能让他这么胡说?不是给我找麻烦吗?我说你别瞎猜,根本没这回事。”
  趁停顿的工夫,任莉莉又夺回话头:

  “接着他就转过来,问我们觉得怎么样。我们当然说无稽之谈,没有的事儿。他就急了,眼睛瞪圆,一只手压着胸口,掏心掏肺似的:‘我的直觉没错过,相信我,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她大概模仿得很像,让我回忆起信中的措辞。我就觉得写信这人有点……
  方擎岳张着嘴,摔着手,好像想补充两句,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说什么。大家好像都有些激动了,但田静还是温柔地点点头,用始终悠扬的声音说:

  “这种人呀,我倒觉得,不能说他怪。从某种角度讲,他是很正常的。我虽然是哲学专业的,但是选修过心理学。现在有个特别流行的词,叫‘强迫症’。像什么反复洗手,总是觉得自己没有锁门,就是典型的病征啊。”

  方擎岳赞赏地笑道:

  “你懂得真多。”

  田静羞涩地一笑:

  “还有呢。有这种心理疾病的人,除了刚才说的那些,还经常疑神疑鬼,比较常见的是被迫害妄想。”

  “是不是老觉得人家要害自己?”任莉莉眼睛一亮,“可不是吗?那天,就是他让咱们相信他的那天晚上的第二天,中午,大家都吃饭呢,他突然冲进饭厅,声音都岔了:‘是谁?谁?谁想杀我?’这么没头没脑的话,谁听得懂呀?后来他又嚷了半天我才明白。他不是摄影师吗?这城市临海呀,他早上去海边拍照,站在一块石头上,结果掉海里了。这倒是真的,我看他衣服半湿半干,可是他硬说有人推他,要不是他擅长游泳就回不来了,这我可不信。”

  田静笑着说:

  “嗯,这非常明显了。当时的情况,一定是这样:他看着脚下的海水,觉得非常可怕,要是掉下去会很危险,所以他心里特别恐慌,反复念叨‘别推我,别推我,我不想掉下去’,其实是他自己在往石头边缘走,却认为自己是被迫的。”

  我忽然觉得冷:

  “照你这么说,他也有可能看着火车来了,自己走向铁轨,才被轧死的?”
  她一楞:

  “这个……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不能光考虑心理因素吧?警察不是说他犯了什么罪吗?畏罪自杀也说不定。”

  “也许还是因为分赃不均被同伙给……”方擎岳的想象力更丰富。

  “你说谋杀呀?这种事怎么会让咱们赶上?”任莉莉不以为然地笑。

  “我也觉得不会,还是自杀的说法比较可信。你想啊,他没事跑火车站干嘛去呀?当然是没想开……”

  我灵机一动:凶手肯定知道他去了火车站,尾随过去,把他……所以,从哪些人知道他要去火车站不也可以排除吗?我聪明吧?

  “哎呦,你想什么呢?不是那么回事。”任莉莉嘲笑我。

  老板解释道:

  “你不知道。我们这附近有个瞎眼的乞丐,有时候要到我这店门口来。昨天他又来了,来的时候吕良正好出去。这摄影师一回来,惋惜地大叫‘以前住店,就注意到这好素材,怎么老错过’,问在哪儿能找着他。我说‘他经常在火车站呆着,你愿意看就看去吧’。吕良一听高兴了,在大厅里走圈,还自言自语‘火车站、感光度’‘取景、火车站’,倒腾一晚上。这不是,今天早上,兴高采烈,背上摄影器材就出去了,然后……就没回来。”

  我重重地靠在沙发上:这人想事情,就一定要张扬吗?死得有点活该!自我安慰地想想,我刚才的方法也不一定对,也许凶手就是想杀他,就整天跟着他,终于今天他站在了铁道旁边,所以逮着机会……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就什么都别说了。

  “所以呀,”任莉莉尖锐的声音,“根本没那么复杂,什么谋杀自杀的?也许他只是想从车头前边拍一张火车行驶过来的照片……哈哈!这应该算殉职吧?”

  其他几股笑声随之扬起,我不觉得可笑,却也跟着咧嘴。

  “谁?”

  大家都看向刘湘,她扭着身子,面对门的方向。田静说声“怎么了”,过去开门。
  门刚开一条缝,不速之客就挤进来。田静看着‘他’笑逐颜开,我也如见故人--正是今天看见的那条狗。

  方擎岳凑过去,拍拍它的头,看着被蹭脏的手:

  “你又来了?今天没被虐待吧?”

  怎么?除了我不知情,刘湘皱着眉头,其他人都一副老熟人的样子嘛,这狗常来?
  老板从墙角端出一个碟子,里面盛着剩饭剩菜。没等碟子落地,它就抢过去狼吞虎咽。田静方擎岳蹲在旁边观摩。

  老板叹口气:

  “给你留着呢,慢慢吃。唉,还说没虐待呢。今天中午的时候,那边‘汪汪汪’地叫。那些人不但不给饭吃,还往死里打它。一只小牲口,招谁惹谁了?”

  “那为什么还养它?”

  “工地嘛,怕丢建筑材料,牵条狗来吓唬贼呗。用人家,也不好好对待,要不是我喂着,这狗早饿死了。”

  “那不就等于是您养的吗?”刘湘说。

  “可不是?第一次是它受了伤,趴在我门口,我看见了,就捡进来喂了一顿,后来让那些人知道了,索性不给它食,每天解开链子一会儿,让它上我这儿吃饭来。我也挺想就养着它了,可是它不在我这儿呆,吃完了还是回去,再让人家给它锁上,唉!”

  “狗这东西,就是太忠了……今天我来的时候,看见那些人……”

  我把亲眼目睹的事情说出来,考虑到任莉莉在场,就把她儿子的光辉行动给省了。
  刘湘听完,冷漠地评论:

  “能欺负人的欺负人,没本事欺负人的,只好欺负狗了。”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就建议和她凑近去看看。她摇头,可能是嫌脏。

  这时,那条狗用餐完毕,坐在地上抬头看着老板,脖子上的白毛像戴了条围脖。虽然一口吃不成一条肥狗,它还是瘦骨嶙峋,却一副很有自尊心和责任感的样子,比它的主人们得人缘多了。
  

  晚饭后,回到我的屋子,一边整理那些被弄乱的东西,一边观察四周。

  床,桌子,椅子,柜子,有电视,可是光看外观就觉得打开一定有雪花,远没有大厅的装备先进,毕竟那里是门面,需要多加装点,也难怪大家都往那儿扎了。看着单调的白屋顶、白墙壁,感觉比刚来时的定位下了一个档次。整体评价,这旅馆大概算惨淡经营,就是旅人们暂时的落脚点,家的感觉是谈不上了。

  屋里就我一个人,我走来走去也没事做,想下去大厅呆一会儿。可是想到会碰上一同住店的人,又不想去了。为了定心,摆开本写日记。

  写日记也不好好写,写两笔,停一会儿。多怪我吃写字这碗饭,学会了估测篇幅,虽然今天的事就那么几件,但一折合成字数……我头疼。好在我的钢笔十分体贴,恰到好处地没水了。我找到借口,把笔一插一扔,决定今天早睡,拿起旅馆提供的一次性刷牙器械奔赴水房。
  水房的灯真有个性,平均亮20秒钟一灭,而水房门口的楼道附近又没灯,所以灭了就漆黑一团。最开始还吓我一跳,觉得比根本不亮还恐怖。

  刚刷完,方擎岳进来了。我看见他,才想起和他还有话说:

  “嗨!”

  “嗨!”他答应着往脸上泼了一捧水。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呢。你怎么和警察撒谎呀?这可不是好玩的,万一他们把你打成嫌疑呢?”

  “撒谎?我没有啊。”他抬头睁大眼睛。

  “你在火车站遇到我的时候,不是说在‘找人’吗?后来你怎么又说去‘看什么时候有车’?”
  他为难地支支吾吾:

  “本来……是去看车的,可是后来……不是……看见……她了嘛……”

  “她?”谁呀?

  “就是‘她’呀。”

  “谁?”我还是不明白。

  他不耐烦地看着我,在空中划着:竖、横折、横、竖、横。

  田?

  我回想起他这一天来眼神的落点:

  “明白了,明白了。”

  他翻我一眼,好像说“你才明白呀”:

  “当时就看见一眼,一闪就没了……我正犹豫要不要去找找她,就听说火车撞死人了。真是特荒谬,我当时第一想法是,撞死的不会就是她吧?其实,有一些你特别不想她出事的人,可是一有事,你就在心里不自觉地咒她……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我理解,我太理解了!

  前些日子,小琳和同学去登山。早上她刚出门,我的一个朋友就来了电话,我们天马行空地侃呀。他说起他们单位一个同事的女儿,前两天去爬山,结果赶上暴雨,被泥石流埋在下面了,好好一个花季少女就……我当下开始胡思乱想,觉得今天她去的山区一定有雨,泥石流是跑不了了,即使只埋了一个人,那也是我妹妹。我放下电话,坐下,站起来,走两圈,再坐下,周而复始。直到小琳推门进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又把地板踩这么多脚印,自己也不知道擦’,我才算把心放回肚子里。
  “然后呢?”

  “我就过去看呀,那里围了一圈人,都挤不进去,我在外面听人议论,好像死的是个男的。虽然确定不是她,可是我也踏实不下来了,就到处寻觅,再往后……不就碰上你们了。”
  “你帮我们打完车以后,又找她了吗?”

  “找了,到最后也没找着,就回来了。”

  “我说呢……在大厅里我叫你,你直盯着前头,好半天才理我,原来是……看见她在那儿看电视,就安心了吧?哈……你加油啊。”

  他沧桑地一笑:

  “没戏,陌生人永远都是陌生人。”

  我被他的语调震慑住。发呆的时候,他已经走出水房,却伸头回来加了句:
  “倒是你……要加油啊。”

  “我……”

  还在误会我和刘湘呀?我刚想辨白,这小子早不见人影。也好,省得越描越黑。再说我认识他还不到一天,凭什么解释给他听?

  我拿着刷牙缸往外走,灯又周期性地灭了一下,再亮时江汨已经出现在门口,吓我一激灵。我不加理会,绕着走,经过他身边时,听见他说:

  “那些警察,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瞎问……”

  背着人就不叫“叔叔”了?这孩子!我不说话,看他能说什么。

  “我看见了……”他骄傲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件事我知道,而你不知道”,“有人把他推下去的。那边人过来过去的,可是闪开一条缝,我就看见了。灰色……”

  “嗯?”

  得到回应,他更笑起来:

  “灰色的衣服。”

  说完轻快地走开了。

  灰衣服?我在哪儿见过呀?大厅……沙发上……田静?

  我自嘲地笑起来:我干什么呢?这孩子说的话,能信吗?

  

  回去躺在床上,我开始想今天的事。

  那个吕良,死得真是没有建树。凶手,大概很聪明吧。推下月台,原本已经是非常隐蔽的方法,几乎不可能有目击者,何况用在他身上,搭配他的性格,简直合适到像量身定做。如果没有那封信,他这样死了,警察来调查,询问这里的人,会听到我在大厅听到的那些话,认为他有心理疾病,是自己不由自主地跳到铁轨上……也就是个意外。妙的是,这个结论,不是凶手费尽心机误导来的。死者就是这样的人,不只一个人看到他的怪异举止,难道他们都撒谎不成?我相信他有“强迫症”,但真的有“被迫害妄想”吗?那次的坠海事件,就发生在他当众猜测贩毒内幕的第二天,也许是一次不成功的谋杀呢。

  是啊,谋杀。多亏有那封信,让我们知道他死得不简单。那封信……嗯?信里是不是说,他总是住在这个旅馆,住店期间经常看到某个人……那么这个人,也是旅馆的常客了?明天应该问问老板,如果现在这些人里,哪个是第一次来,应该就可以排除了。最好只有一个常客……不过哪有这好事?
  当然,除了这个,还要……

  哈……困,睡了。
盲人与狗(四)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可不是出于自愿。到个生地方睡不好,还做了奇怪的梦。我一边梳洗整理还一边琢磨那个梦境。

  下楼到大厅,有两个人比我起得还早。一个当然是老板,站在柜台后;另一个是刘湘,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本想过去叫她一声,可是她还是那副重逢后我看得最多的表情,真应该在旁边树块牌子,写上“思考问题中,请勿打扰”。再想起昨天好几次都是我过去和她打招呼,她从没主动理我……算了,也别和她太亲近吧,不然就不只方擎岳一个人误会了。

  我出了旅馆,拿着城市地图找公车,去医院探望杜公子。

  总算没把自己丢了,却来得太早,还不到探视时间,只好坐在候诊的椅子上,看宣传大屏幕。翻来覆去演那几个短剧,指导如何就医的,有时插一些热门疾病的防治与诊断,相当无趣。只有一个段落看着亲切些,是本院的名医专访,受访的是个秃顶的老头,脑科专家。几个星期前,我在新闻里见过他,说他和同事们合作完成了一例极其成功的开颅手术,具有“使该领域的研究达到世界最尖端水平”的伟大意义。我一直不明白那些心脏和脑的手术,为什么每做完一次就要报道?难道每一次都那么不一样?唉,我也不懂。

  思路从这里出发,我开始浮想联翩。第一个提倡开颅手术的,应该华佗吧,可惜被讳疾忌医的病人杀了。可见一定不要给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看病。而曹操,按现在的话说,得的应该是脑瘤?
  越想越远,已经不着边际的时候,护士说“行了,你可以进去了”,我这才收功。
  

  单人病房里(反正医药费警察局报销),杜公子倚躺在床上。旁边站着一个护士,手脚麻利地把点滴针扎进他的手背,用胶布封个十字固定,态度可人地微笑:

  “疼吗?”

  杜公子当然是笑回去:

  “不疼。”

  护士说了句“就你一个说我扎得不疼”,高兴地走了。

  她刚刚走远,杜公子忽然翻身趴在枕头上,左手微微颤抖。我听到沉重的深呼吸和咬牙切齿声。
  “怎么了?”

  枕头里传出的声音意味深长:

  “疼呀……”

  我幸灾乐祸:

  “你不是说不疼吗?”

  他直起身子,长叹一口气:

  “不疼我转神经科了。”

  我再笑一阵,标志着闲聊的结束。

  

  谈到正题,我把案情的进展简略告知,并说目前还不能排除任何人。说到我怎么采取行动,在柜台磨磨蹭蹭,偷看登记簿时,我还怕他骂我胆小,没想到他大加赞赏,说怎么小心都是应该的,如果调查就要这么保守。但他又劝我还是别调查的好,就当来旅游一次也不错。我当然不肯罢休,却也讲不出什么实质的东西,只好分别评价每个人,以此说明我还是有收获。

  老板没什么可说,典型生意人。

  齐近礼这老头,从旁观者的角度说,很有意思。形象绝对鲜活,观赏起来乐趣无穷。但是,还是那句话,你得是外人。如果和他是一家子,恐怕难以忍受了。

  李敏贞这老太太,没有她老伴那样落伍,在时代上至少领先了十年,脾气也比较随和,没有那么执拗,行事相对变通。虽然他们这一对在各个方面都好像是老头占优势,但我真的不知道,这两个人在一起,谁才是掌握大局的那个。

  方擎岳嘛,是那种人。我甚至可以想象他学生时代是什么样子:小学时,非常喜欢当着众同学的面,模仿相声小品或评书的经典段落,连腔调都很像,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上了中学,会因为过分痴迷于足球篮球等体育项目,被年级组长痛骂,却因为脑筋灵光而深受数理化老师欢迎;大学则是宿舍里的一枚开心果。不过,别看平时活跃,一涉及感情问题就开始含蓄。如果哪个女孩子等他表白心意,那她有得等了。

  既然说到这儿,下一个自然轮到田静。我对这姑娘印象极好,她是我心目中标准的“妹妹”。我时常想象这样的场景:有位朋友来我家作客,我们相对坐好正在寒暄,忽然听见后面长裙摩擦的悉簌声,原来是我妹妹端来两杯新沏的茶。放好茶杯,她在我旁边坐下,两手搭在一起,静静地听人说话。听到妙处,掩嘴小笑几声,在恰当时,还会得体地轻声慢语两句。客人走的时候,不用说,自然是赞不绝口:“真大家闺秀也”!

  稍微对比,就会发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我那个妹妹,唉!除了在杜公子面前装过几回绵羊,其他时候都是勿庸置疑的豺狼!(当然,这是我瞎想,可没说出来呀。)

  下面该说……对,江汨。这孩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往轻了说,是人前背后两个样;往重了说,就是狠毒,从根儿上就坏了。他说田静是凶手,我看根本是陷害。如果哪天,他说“我没说过实话”,那么好,他的嘴里总算说出过一句实话。

  至于他妈,任莉莉,开始觉得这人除了事儿多点,其他还不错。那副尖锐的嗓子,虽然让人吃不消,倒也没什么。可是后来又感觉不对,好像总有些假惺惺的。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大概是昨天聊天的时候,她最初的语气,似乎对死者无限同情。最后嘲讽他死法的却也是她……
  孩子他爸江源呢,我只在搜查的时候见过一次,长相实在不敢恭维。黑皮肤,脸上坑坑洼洼,满是青春痘的疮痍,五官安排得也不太是地方。他老婆虽然不算美人,但还称得上亮丽,配他可以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不说了,也许我在别人心里也是不便提到的那个什么呢。还有,这人的声音也相当有特点。你说什么?声如洪钟?不是,声如破锣。你笑什么呀?本来就是。他给人的感觉非常社会,你一看见他,就联想起烟、酒、饭局什么的。

  刘湘……你可能也听说过,就是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天才演员,噢,你还记得呀?记性真好,旅馆里那些人,估计就没有一个认出她来的。她小时候特有意思,我跟你说啊……行了,她所有的事你都知道了。我真多事,说她干什么呀?案发时她和咱们一样在车上,绝对不会是凶手,是不是?
  好了,基本就这么多。哈……我没事,就是昨天没睡好,净做梦了。你也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知道呀,可是梦见一只啄木鸟站在我头上是什么意思?表示我脑袋里有虫子?
  什么?探视时间过了,这么快……那我先走了,你好好养病啊。

  

  回到旅馆,进了大厅。

  这里十分安静。大家各做各的事:老板在柜台后翻看登记簿;刘湘和任莉莉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一个旅馆服务员在抹茶几;田静在厅中走来走去,左右看着。

  “你转了这么半天,我都快晕了。”老板说,“你这是干什么呢?”

  田静轻皱着眉:

  “找东西。我的伞不见了。”

  “你放哪儿了?”

  “一直挂在这里的架子上呀,可是昨天……”

  任莉莉赶忙站起来说:

  “我是借用了一下,回来以后不是和你说了吗?我把它好好地挂回原来的地方了呀。昨天晚上,我上楼睡觉之前还看了一眼,和那件衣服并排在一块呢。”

  “可是真的没有。”

  刘湘似乎不喜欢这么多人在旁边吵闹,平淡说道:

  “你要是着急出去,就先用我的吧。”

  田静笑了:

  “谢谢了,我倒不是要用,就是忽然想起来。它虽然不贵,但是新买的,没用几次,丢了太可惜。”

  说着又到处看。老板也探着身子,往柜台外面扫视;服务员虽然伸着脖子,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任莉莉和这事多少有些关系,不好意思不帮忙,就站在原地转动着头,表示她在找,眼睛却不时瞟向电视。刘湘就坦率多了,坐在沙发上丝毫不为所动。

  我一看到这种场面就烦,走过去真正加入战斗。

  第一个目标当然是架子,上面除了一件衣服,什么也没有。

  “哎……不对。刘湘,你的伞怎么也没了?”

  “是吗?”她转过脸来。

  这时,江源从楼梯口出来,冲着他老婆说:

  “你来一下。”

  任莉莉跑过去,刘湘却也转过脸去,对着夫妻俩上楼的背影拧眉毛。怎么?她认识这位江先生?
  田静从我面前走过,像在提醒我“别发呆了,帮我找吧”。我于是展开大搜索,可惜许久无所获,丧失希望地回到架子前,才想到架子下面还没看,就趴在地上:

  “啊……里面太像有一把伞了。帮我把架子挪开点……好,出来了。”

  田静过来看:

  “这不是我的。”

  确实,是刘湘的那把。我记得昨天给她挂好了呀,怎么跑到下去了?哦,那场齐老头与警察的追逐战,曾波及过这个架子,大概是当时给碰掉的。田静那把会不会也一样呢?我弯着腰,用力盯着地,希望从那里再看出一把伞来。

  “你的是什么样子?”

  “长短和这把差不多,也带个弯钩,可以挂的。这把伞头是铁的,我的是塑料的。伞面的花样不一样,她的是纯黑色,我的是深蓝底,白玉兰的图案。”

  “哎呦!”

  我直起身子,头罩在那件衣服里,忽然觉得后颈一疼。“啪”的一声,一把伞掉在地上。田静欣喜地过去捡起来。

  我揉着脖子,心里庆幸:幸亏她的伞是塑料头,要是铁的,扎一下恐怕够戗。嗯?不对,任莉莉不是说,伞挂在衣服旁边吗(我记得也是这样)?怎么重叠上了?

  是小说看多了吧?我想到的居然是有一个人,在晚上大家睡着之后,来这里穿过这件衣服。可是为什么?要出去一趟?回来后又脱下来挂好,可能是顺手吧,和田静的伞扔到一个钩子上。荒谬的想法,可是我无法摆脱。

  “老板,这件衣服是……”我隐约猜到答案,因为它的尺码出奇的大,样式老旧(是否应该叫中山装?),还有特殊的陈腐味。

  “是老齐的呀,前几天他在厅里看电视,忘了拿走,我帮他挂这儿了。他也没找,可见不急着穿。我什么时候得告诉他一声,让他收回去……”

  说完吩咐服务员这里可以了,去打扫其他地方,然后自己埋头翻开登记簿。看他忙碌的样子,刚才的许诺恐怕已经抛诸脑后了。

  “您等会儿,我还要问您……嗯……哦,对,晚上可以出去吧?”

  “怎么?你有事呀?没关系,什么时候回来和我说一声,我给你等门。”
  “等门?这里不能自由出入的?”

  “我们这儿十点以后就几乎没客人了,从里边把门锁上,跟锁自行车似的,主要是为了安全。遇上特殊情况我再开。其实,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你要真有什么事……”

  “算了,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不麻烦您了。”

  推翻刚才的想法。如果有人想秘密地出去做点什么,还要事先向人申请,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忙半天我也累了,坐沙发上休息一会儿,顺便告诉刘湘‘伞帮你挂好了’。
  这里的电视和很多人家里的一样,虽然没人真的用心看,但是整天开着。现在频道这么多,电视带来的乐趣不再是欣赏节目而是玩遥控器。

  我看着屏幕闪来闪去,有些茫然。

  齐老太太走到我身边,转动头看来看去,好像在找坐的地方。电视前的沙发是三条,刘湘坐正面,我左田静右,都已经占全了。看得出,这选择有点为难。

  她终于决定坐在刘湘旁边。还没坐稳,就开口道:

  “你们在看电视吗?”

  同时手已经伸向扔在沙发上的遥控。

  “没事,我不看。”首先表明态度。

  “您播吧,没关系的。”田静一径的温柔嗓音。

  老太太如愿地把节目停在一出京剧,从兜里掏出眼镜盒,戴上花镜,正要像所有戏迷一样投入其中,却放下遥控,有些不安地打量刘湘,大概是觉得她不回答是因为不同意、不高兴。其实我知道,她只是不爱搭理人。

  她终于把视线停在刘湘的衣角上,露出笑容,伸手过去,吓了衣服的主人一跳。
  “对不起,我就是想看看绣的这个东西。”

  “哦。”

  “是一朵兰花吧?”

  “是紫罗兰。”

  “一看就知道原来没有,是买来之后才弄上的?”

  “我妈帮我绣的,不过我自己也会。”

  刘湘微微笑着,声音里始终含有一种冷淡的礼貌。

  “那可不容易呀,现在的姑娘有几个会绣花呀?”

  “她们家比较传统。”我插嘴说。这么说让我意识到我认识她很久,我了解她,从而有点沾沾自喜。

  “是呀,我小时候经常拿奶奶的花绷子当玩具。”她平淡地解释。

  “你还用过那个呀?”老人真的笑开了。

  田静看着这边,挪过来坐:

  “是什么东西呀?”

  “是大小不一样的两个竹圈,”刘湘比划着解释,“正好可以比较密地扣在一起,夹上布,中间的部分就绷平了,可以在上面绣了。”

  “知道这些老东西真不容易呀,我还以为它们都绝种了呢。昨天跟我们老齐聊天,他还说‘现在的人都乱七八糟的,不按规矩来,爷儿两个起名字倒像哥儿俩似的,成什么话?’以前是讲究着呢,他和他四个堂兄弟的名字是一套的……算了,不说他。对了,你懂得挺多,你们家是干什么的呀?”
  “她爷爷是老中医。”我抢答。

  “他没让你也学医?”

  “没有。我倒是自学了一些,还算有兴趣。”

  “自学吗?很了不起呀。”田静称赞。“你家有教材?”

  “我家有手抄版的《本草纲目》。”

  “哎呀,那我可得考考你了……容易点的,失眠,怎么治?”

  “我想想,”刘湘笑得很有信心,“这好像正好是其中一本的开头,方法很多,我记得一种是松子加黄酒。”

  “有两下子呀,和我在报纸上看来的一样。”

  “您喜欢这些?”

  “不是,为了活着呀。我们这个岁数的人,就关心这个,多少都懂一点。”
  “现在中药也普及了,”任莉莉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楼,也过来说两句,“一般人顺口也能叫上几种,什么阿胶呀、虎骨呀,都是卖的药;还有作食品的,孩子吃的零嘴,陈皮呀,或者茯苓饼……”

  比起这种列举,田静要谦虚得多:

  “是呀,我妈也说在吃的里加中药--好像叫药膳--对身体有好处。她老做给我们吃,味道总是很怪。那次我还看她往粥里放一种红色葡萄干,也不知是什么。我偷吃过,一点也不好吃。”
  “红色葡萄干?”刘湘使劲皱着眉,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舒展开,有点哭笑不得,“你说的……不会是……枸杞吧?”

  “哦!”老太太恍然大悟,也笑起来。

  田静怯怯地笑:

  “我本来就一窍不通呀。”

  “那你和我一样。我对中医的了解,也就是神农氏尝百草。我老觉得一个人乱吃那么多东西还能不死,生在现代,一定能买彩票中500万。”

  田静抬头看我,开心地笑起来。

  

  我们这些不懂装懂、一知半解的很快败下阵来。看刘湘和齐老太太聊得那么投机,我却根本插不上话,自然觉得被排斥在外,大厅之大,却无我许飞容身之处。

  不想再听附子和百合的性质,就回自己屋里呆着。结果安静得太过火,不小心睡着(原谅睡眠不足的我吧!),醒来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但还是去餐厅碰运气。

  运气真好!不但有饭,还有老板。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他谈谈,询问关于常客,当然不希望别人听见,现在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您好!”

  他扭头看我,笑了:

  “哦,有事吗?”

  我在他旁边坐下来:

  “我能跟您聊聊吗?”

  “啊?”

  “其实我一来这儿,就想采访您了……”

  “采访?您是记者?”

  “不算,一个写文章的。”我说得谦虚,但尽量摆出高深的样子。

  “作家呀!那可真是……”老板果然很激动,像看到什么伟大人物。

  “其实没那么了不起。我主要是想以这里为题材写点什么。我住过很多旅馆,”心里暗笑:我哪里有钱住旅馆呀?“你这家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同!”

  “噢?是吗?哪儿不同呀?”

  “非常的平实。虽然不算豪华,但给人感觉特别亲切。”

  好话果然人人爱听,老板脸上容光焕发:

  “我们这里就这点好了!毕竟不是宾馆,服务可能不太齐全,但是落后点,也算个特色,总比为了看着舒服弄得不伦不类的强。就拿北京的改建说,我看新闻看见的,在古城楼前盖西式街心花园,那不是个东西呀……”

  “确实不能拿宾馆的标准要求这里,各有千秋呀。”

  “是呀。比如人家就能门口站两个人,客人一来了,鞠个躬‘先生’、‘小姐’、‘女士’的,是挺气派,可是用我们这儿就不合适呀。我倒觉得这里和古代客栈差不多,我没肩膀上搭条毛巾逮谁管谁叫‘客官’就不错。”

  我脸上虚伪的假笑变成真笑:

  “我也觉得是呢。这里确实很特别,如果我下次有机会能来这个城市,我还是会住这里。我相信这么想的一定不止我一个人。您是不是经常接待常客呀?”

  说起破案子,我可能比不上杜公子。但是调查嘛,到底咱们也是出了社会的人,满嘴跑舌头渐渐成为我的专长。

  “哎!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现在在店里的,好多熟人呀!”

  “好多?”不祥的预感……

  “对呀。”

  “都有……哪些人?”

  “我想想啊,好像只有你和那个刘湘是生面孔,其他都是半熟脸。”

  “都是?”预感成真。

  “先说姓齐的老两口。他们有一儿一女,现在老了,住在儿子家里想女儿,去女儿那儿呆两天又惦记着儿子,就那么两头往返住着。问题是距离比较远,女儿在别的市,儿子在本市……”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回家,要住这里?”

  “那不是……这老人呀,就像孩子一样,总要闹点事情让人注意他。安分一点的,会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可是真让他去医院看他又不去,其实就想要人多陪陪他。这齐老头比较严重,经常自以为受虐待了,就从女儿家坐火车出走到我这里,主要因为这儿是离儿子家最近也最便宜的旅馆。他经常咬牙切齿地念叨:‘看那个不肖子什么时候来接我!’当然,他儿子也习惯了,一般是陈两天,等老头气消了,就来迎他回家。我们这儿隔三差五的就上演一出‘认亲’,你多呆些日子,兴许能看见。”
  “家庭纠纷呀?”

  “也不算,老头胡闹,给自己长长面子,摆摆谱而已。老太太倒比较明白,可是也不能不跟着,不然谁照顾他呀?其实人家年轻人哪有闲工夫和他搅和?自己的工作都忙不过来了。就说江先生,三天两头跑来跑去的……”

  “他是干什么的?”

  “据说是做生意。我就不太明白,拿个皮箱拿个电脑到处走,就能把生意做了?这样的人好像还不少呢,你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生意做?现在的人都靠什么活着呢?”

  “他每次来这个城市,都住这里?”如果真的没有特殊目的却把这里作为驻地,他的生意一定在倒闭边缘。

  “我不知道,也许吧,反正次数挺多。他也偶尔带他老婆来过几次,带孩子来倒是头一遭。”
  “你是说,江汨是第一次来?”太好了,总算排除一个!……我高兴什么呢?本来也不该算他。一个孩子,七岁?八岁?最大十岁,能参与贩毒?还杀人?笑话!

  “是呀。”

  “那剩下的两个呢?也常到你这儿来?”

  “没错。田静是学生,大二还是大三了,她最开始来,是因为喜欢游泳,我们市临海。后来她说喜欢上这个城市,说这里的建筑风格很独特,甚至没有任何两栋样式是雷同的。即使是一个套系的,也有差别。交通便利,马路边种的是她最喜欢的合欢树,就是开粉红色绒花的那种。有海,有广场,有花园,她说她想象中的荷兰就是这个样子,她几十年后要搬来养老。所以,假期来住个十天八天,有时候周末也来三天五天。这些不在父母身边的孩子,家长都以为她好好住校在念书呢,其实不知道逃课疯到哪儿去了……”

  “那方擎岳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学中医的吧?头衔是医生,其实更像医院和制药厂之间联系人。做事情嘛,总有些人要到处跑。常住我们这儿,当然是因为价廉。这次他一直在赶论文,可能还是更喜欢本职工作。”
  “我也觉得,比起药贩子,他更适合当医生。”

  老板点着头,继续挖掘记忆:

  “还有死的那个吕良,摄影师,也常来呢。唉,我平常不注意,经你这么一提醒,才发现我这儿还真挺有人缘,都是这些老客户在支持,真得谢谢他们。这么多人觉得旅馆还不错……”
  “是呀,这么多人……”一样的话,我说出来心情不一样,“他们之间熟吗?是不是早在你这里碰过面了?”尤其是谁和死者经常巧遇。

  “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是他们自己的事呀。嗯……我想想,对,田静和任莉莉以前肯定碰上过,我有印象看见她们坐沙发上聊天。刚才田静的情况就是那时候聊出来的。本来田静不爱说话,实际上,出门在外的人,好像都不太爱说话。可是她是个老实又爱面子的姑娘,人家问她什么,她就回答什么;人家问得多了,她也就往长了说。任莉莉又是……”

  老板为难地笑起来。

  “有点自来熟?”说不好听了就是‘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可不认为她和田静的交情到了可以擅自用人家伞的地步。

  “啊,比较热情。这不是……江汨每天晚上要练钢笔字,可是她老说自己头疼,又怕没人看着他偷懒,就托给田静。那姑娘磨不开面子,就拿本书勉强在旁边坐着充数……”
  “那孩子能服她管?”我那个年纪的时候,我妈说我我都烦,更别说和我没关系又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了。何况那孩子……

  “我也觉得他得欺负她,就留神看着。他认真写过一会儿,忽然笑开了,笑得显得那么……聪明。他拿了张纸条,在上边写什么,写完了开始对着田静吐舌头做鬼脸。田静开始还忍着,后来憋得脸都红了,抿着嘴向下弯着,要不是及时跑回屋子,恐怕当场哭出来了。”

  “可以想到……”作过家教的人都知道,很多父母把孩子托付给你,却并没有告诉家里的宝贝要服从,而你看在人家虔诚的态度上又不能把他们的骨肉怎么样,真是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目睹全过程的不光我,还有方擎岳。田静这样,他能忍吗?冲过去抓起纸条就看,然后气得给揉成一团,冲那孩子吼:‘人家是为了你好!你不懂事呀?去!跟姐姐道歉!’那孩子脖子一扭:‘你是她什么人呀?你是我什么人呀?我对她怎么样你管呢?’当时他气得手都捏起来了,对面要不是个孩子,绝对动拳头了。”

  “那纸条上到底写的什么呀?”

  “我当时也纳闷,后来捡起来抹平了,上面写着‘丑女’、‘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反正很难听的话。人家田静,文文静静的姑娘,一看就是父母宠着旁边人夸着长大的,哪儿受过这个?难怪气成那样。要说这孩子也够早熟的,就是皮得有点过份。”

  “那后来呢?他妈知不知道?”

  “任莉莉自从把孩子托出去以后,好像觉得这事有人管了,她放心了,以后那个时候都不出现。所以我猜,田静肯定没告状,而且不好意思真撂挑子,还是挺为难地坐在那孩子旁边,本来看见他都恨不得绕着走,真可怜呀!从江汨那边讲,事儿也没完。把人家气跑的第二天,那小子突然和我说,他有点咳嗽,别传染上感冒,所以想用盐水漱口。我一想,知道预防很好呀,就从厨房拿了包盐给他。结果那天中午,方擎岳喝了一口汤,捂着嘴就跑出去了,回来向我投诉,餐厅的汤太不吝惜佐料,蒸发了水,能提纯出二两盐来。”

  “又是恶作剧?”

  “我和他解释半天,还道歉,毕竟盐是我给的。他倒是通情达理,也不计较。谁都知道他爱闹,可是他小,还能不让着他?也不能说就是坏,孩子还是好孩子,昨天不是把捡着的金戒指还回去了吗?齐老太太好像不太好意思,大概因为以前训过他吧。他那天在楼道里跑,差点把老人家撞个跟头……”

  忽然看见过来抹桌子的服务员,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旅馆要管理:

  “那个……我好像该去前台接班了。”

  “哦,那就不打扰了。谢谢您呀,我已经能根据这些写出不少东西了。”
  “别客气。”

  

  现在大厅里人少了,只有刘湘还矢志不渝地坐在电视前,而江汨刚从她身边跑开。
  我过去坐下来:

  “聊完了?”

  “早完了。”

  “唉!我刚从医院回来,就听见中药论坛,最近真是和医药干上了。”

  “你去看朋友啦?”

  “他看起来好多了。”

  “你出去也不和我打招呼……”她扭脸冲另一边,似乎很不满。

  “你当时坐在这儿,好像在想什么重要的事,让我望而却步。不过,你起得真够早的。”
  “我找了你半天呢。”

  “你找我干什么呀?”

  “当然得找你了!在这儿,除了你,我还认识谁?”

  正要说“你刚才不是聊得挺高兴的吗”,但她的话似乎别有深意,我也就改口:
  “有什么事吗?”

  她笑了,身子转过来,摊开双手:

  “你不是说,我昨天那件衣服很好看吗?我今天特别穿了另一件,你看,花样差不多,但我觉得,紫色更配我。”

  “你是穿给我看?”

  “是呀。”她点头。

  我仔细观察起来,白底,花纹一样,就是颜色变成紫的。亮眼的银白色扣子,样式独特,是一颗星星睡在弯月的怀抱中。

  “确实效果更好。”虽然没看出来吧。

  她笑着说“多谢夸奖”,我得到鼓励,更加鼓吹:

  “这么经典的形象应该留影存证,至少拿回去给我妹妹看看。”

  “小琳知道我在这儿吗?”

  “她不知道!我昨天刚要和她说,她就把电话挂了。”

  “对了,我给你我家的新电话了吗?”

  “还没呢。你等等,我记一下。”

  口袋里上下一摸,我电话簿呢?左看右看,一边回忆:打电话的时候看过,后来……装回来了吗?

  跑去问老板,他说昨天好像是看见一本电话簿放在电话旁边,然后下一眼再看那里时就没了,他以为是谁落下的,后来想起来又拿走了。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刘湘身边:

  “丢了。情况不乐观,估计……玄。”

  “这就绝望了?它什么样子呀?也许能找到呢。”

  “就是最普通的那种。中间长纸条,上边画着一道一道,两边带磁,表面是黄色的。东西倒是不贵,一块钱的地摊货,可是里边记着好多重要电话,还得重新收集,烦!”

  “它是怎么神秘失踪的?”

  “我打完电话忘了拿,就不见了。”

  “掉地上了?”

  “我把接待台上下看了半天呢,没有啊。这种东西,谁拿它呀?”灵机一动,只有一个人,虽然一件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却会去做,“对,一定是他……”

  “谁呀?”

  我看看四下无人,往近坐了坐,低声说:

  “江汨!”

  “那孩子……为什么?”

  “他喜欢,就是这样。他整人不需要理由,只能说是个人爱好。”

  “那也不会拿你东西吧?”

  “谁说的?他有小偷小摸的前科!”

  “你怎么这么说?”

  对呀,我怎么这么说?说出来才意识到,其实我早就那么想了。

  “我觉得,齐老太太的金戒指,怎么那么巧,就让他捡着了?我看就是他偷的!趁着老人看电视的时候顺手牵羊,一看要搜查藏不下去了,才交出来。这已经不是顽皮,而是犯罪了……”
  “你是说,他想要那个金戒指?”

  “值钱的东西谁不想要?再说,那小子可记仇呢,报复心极强。我听说方擎岳因为训了他两句,汤里就被他撒了一大把盐。齐老太太那次差点被他撞倒,也说过他,所以他就……”
  刘湘笑起来,摇头说:

  “不是,不是呀。如果他真的想把戒指占为己有,只偷它就好了,还带着眼镜盒,多累赘呀!就算这事是他搞出来的,他的目标恐怕也是老花镜。首饰是比较值钱,但那是大人的想法,要讲实用价值,还是眼镜重要,离不了身。他要是想出气当然是挑常用的下手。”

  “你这么一说……确实,更像他干得出来的。”那小子也许经常做坏事,但要说他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什么实惠,倒不像。

  “孩子的逻辑很简单呀,你害我不好过,我也让你着着急。单纯的……想法。”
  “嗯……就像在用他的脑子想事情一样,合情、合理!你看得很准呀。”
  这种吻合的感觉很巧妙,难以形容,我正要多称赞两句,忽然听到哀怨的琴声。
  

  出门去看,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的,正是火车站的那个瞎子,正有一声没一声地拉着胡琴。
  而我和刘湘谈到的主角,站在那可怜人附近,手里捻着一颗石子,脸上笑嘻嘻的,瞄瞄准,扔到那装钱的碗里,像抛掉一个点燃的爆竹似的,躲远了看效果。当拉琴的手伸进去摸索半天,掏出来愤怒地丢掉时,他笑得更得意,顺手从地上又摸起一颗。

  这一幕怎么这么熟呀?

  回想田静的证词,她说的孩子,一定就是他了。这也更证明他说的是谎话。如果案发当时他正在招惹这个瞎子,怎么可能看见田静在杀人?我知道他看这个“临时保姆”不顺眼,可这是诬陷呀!这么信口开河,会害死人的。

  我的脸一定把情绪带出来了,被他看见。他眼睛亮了亮,故意把石子抛得老高再接住,对着我眉飞色舞。

  我一咬牙,正要过去教育教育他,齐老太太从外面回来。他迅速捞回空中的石头,动作流畅地把手背在身后,鞠躬,声音甜甜的:

  “奶奶好!”

  “啊,好!”老太太笑得慈祥。

  她走进去了。江汨也直起身子,歪着头冲我眨眼。

  “干什么呢?”宠爱的声音。

  “妈,您回来了。”他立刻换上一副乖巧的样子。

  “哎呦!”

  任莉莉看见了地上的人,犹豫了会儿,掏出钱包,拎出一张十块,想想又插回去,最终把五块钱弹到那碗里,算是完成了宿愿。

  “妈,你真好!我也觉得应该这么做……”

  他背着手跳过去,手一松,石子从手心滑落。

  “这么想就对啦。”搂着儿子往里面走,“人就是要有同情心。”

  “妈,我有点不明白呢。他都看不见,是怎么走过来的呀?”

  “你没看见地上吗?那两条砖,凹凸特别大,和其他的花纹都不一样,就顺这个走,叫盲道,知道吗?这都是特别给残疾人弄的,还有,你见过一高一低的电话亭吗?那个就是给坐轮椅的人用的……”

  母子俩谈论着走进去了。
盲人与狗(五)
  我坐回沙发上,瞪着她们的背影冷笑。

  “你怎么了?”刘湘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错了。这两天,我听到的对这孩子的评价,皮、疯、折腾、淘气……都不对,太避重就轻,没有这么简单……”

  “那你说有多严重?”

  “你不明白!我来那天,看见他欺负那条狗……”

  我把目睹的一五一十说出来,听得刘湘表情严肃。

  “真的?”

  “千真万确。刚才他又在欺负人。”这时又有琴声传来,似乎更加凄凉,“就是这个人,唉,他该拉《二泉映月》才对。”

  “你是说……”刘湘扭着眉头,极其哀伤。

  “是呀,他就是那个瞎眼的乞丐。江汨利用他看不见,用石头砸他装钱的碗。他就以为有人扔硬币进去,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可是那罪魁祸首,一看他妈来,立刻装得比乖孩子还乖,还关心地问起残疾人保障来了。你……你怎么哭了?”

  一腔怒火立刻烟消云散。

  她抹抹眼睛:

  “别说这个了,成吗?”

  “成!咱们不说这个!”

  “说点高兴的吧。”她竭力地笑笑,“就说……嗯,你是怎么看待社会进步的?”
  “社会进步?”话题怎么跳到这上面的?不过,既然她想说……“我也不知道呀,就是觉得整体上似乎在往好的方向走,不过途中好像丢掉了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也说不清楚。”
  “我倒不这么想。不管外界发展到什么地步,从人的角度说,都一样,没有变化。”
  “我不明白。”

  “或者说本质不变,变的只是实现的途径。”

  “还是不懂。”

  “比如说,过去交通不发达,去什么地方大多得走,不方便是不方便,可是锻炼了身体。现在便利了,出了门下地铁,上了地面坐公车,走不了几步路。行路时间是缩短了,身体却因为这些安逸落下很多病。为了健康,省下的时间都要花在健身房里。健身房盈了利,通过上税交给国家,再投资建设这些花钱却省心的公共设施,如此循环起来了,虽然不知道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一套一套的呀……你瞬间反应出这么多东西?”

  “不,这是老理论了,用在这儿而已。”

  “我都新鲜,你怎么琢磨出来的?”

  “平时就琢磨呗,不琢磨干什么去呀?琢磨多了,也就琢磨出来了。”

  “你真挺能瞎想。”我失笑。

  “胡思乱想为快乐之本。”眼泪干了,她的笑容恢复正常。

  “那我倒想问问,你忽然问起社会进步,是怎么胡想过去的?”

  “哦,刚才不是有一对母子穿过大厅吗?她们在说关于残疾人……所以我就联想到社会保障,社会福利,而且这类人性化的便利,多到都可以让人注意了,表示社会在进步呀……”
  “然后又想到交通事业的发展也是社会进步的体现?我服了你了!”

  “联想能力是我的特长呢。那会儿上学的时候,老师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上课走神,因为她讲的一句话,我根据其中的一个点发散出去,就不知道跑到哪儿,经常远到收不回来。”
  “真的这么能联系?”

  “随便的什么,都能想出好多。”

  “那好,找个东西让你试试。”我看到接待台后面墙上挂的玻璃框,里面是……“营业执照,你能想到什么?”

  “奖状!因为它们都是很受重视的东西,被主人镶好了挂起来,生怕别人看不见。”
  “然后呢?”

  “当然是荣誉室,奖状要挂在里面嘛。”

  “有道理。”我赞同地点头,“再继续。”

  “想到荣誉室里的其他东西,比如奖杯,锦旗什么的。”

  “下一个?”

  “国画!”

  “什么?这个可太跳跃了。”我联系不上。

  “你不觉得锦旗和国画其实很像吗?都是一个轴,可以把内容卷起来,一个吊绳……”
  “好了好了,不再往下了。”不然她会把全世界的东西都整理一遍,“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你,你都在出神,原来精神这么充实。”

  “你以为我整天想这些呀?那多没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想一些别的呀。其实,最有趣的课题是名字呢。外国人起名字,都是已经造好了,本来就有意义的词,可是中国人是先有姓,再往上凑字,所以经常和固定词撞车,产生歧义。”声音变小,“不瞒你说,我偷偷地把这里的人都想过一遍呢。”

  “是吗?”同样小声,“说来听听。”

  “先说谁?”

  “嗯……就我那位医生朋友吧。”让你乱猜我们的关系,先拿你开刀。

  “他嘛,名字取得很合适,只是有点女性化。”

  女性化?是了,“方擎岳”这名字从字面看,确实有些“力拔山兮”的豪迈,但读音却和“晴月”相同。“晴月”可是彻底的女名呀!这么一想,不禁窃笑。

  “我提醒你啊,你也就跟我说,千万别和别人说。他正仰慕着一位姑娘呢,你不能破坏人家形象啊。”

  “你担这个心呢?我也就能跟你说,其他人我谁都不认识,想说还说不出去呢。不过,听你的意思,这姑娘就在这儿?”

  “你猜是谁?”我刹那间觉得我和刘湘非常熟稔,已经到了可以论人是非的程度。
  “还用猜?其他都有家有口,再除去咱们俩,还剩下谁呀?”

  “那……她的名字你想过吗?”

  “怎么会没有?她的名字很好,有气质。”

  “和我感觉一样。”

  还以为她会说这名字最有得分析,它的谐音,比如作地名的“天津”(读白了的话),运动项目的“田径”,或者建筑用语的“天井”。没想到轻易放过了,大概还是对女同胞宽容一些。
  “嗯,”她满意地点头,“我觉得田静和擎岳这一对不错呢。”

  “擎岳?”她一定是故意的,怕我领悟不了这个名字的“妙处”,“别叫这么亲热呀。人家可心有所属了。”

  她笑起来:

  “有什么关系呀?”

  我叹口气:

  “好,他们两个就说到这里,还有其他人呢?三口之家?”

  “就像那老太太说的,父子的名字像兄弟,一定是指他们。”

  江源?江汨?还真是……擅于瞎想的人就是有优势,能理解人家话里真正的意思。齐老太太说的时候,我和她同时听,我就没反应过来。

  “还有,那孩子的名字,和一种食物材料很相近。”

  糨米?我笑!

  “不管是音,还是字,都让人想起屈原,是吗?”粽子和“汨”罗江,还能想什么?
  刘湘点头:

  “至于那位母亲的名字,本身没什么。不过现在这种姓加叠字的结构,很多人用。我有个高中同学就是,叫‘李婷婷’。她是个比较自我又西化的人,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注明缩写‘LTT’。我看见之后就说‘这是什么意思呀?老太太(缩写也是LTT)?’同学听了之后都乐得爬不起来,说我怎么反应这么快,还这么逗。其实我早在知道她名字的第一天,就已经变换缩写,故意往歪了想。实在不是思维敏捷,我说出来前已经在心里笑了一个学期了。”

  “这种事我们也干过。过去有个哥们叫‘吴聪’,我们净在他本上写‘WC’了。还有,现在网上,把‘漂亮’简写成‘PL’,其实想想,‘破烂’就不是‘PL’了?”
  “举一反三,人材呀!在这方面你也很有天赋嘛。”

  “多谢师傅夸奖!至于最后老两口的名字有什么典故,还请您赐教。”

  “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从名字倒是能知道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人,而且看取名咬文嚼字的程度,他们以前的家庭,很可能是书香门第。”

  “我也这么想,尤其是那个老头,和他的名字一起留在了过去。”

  我把从老板那里听来的齐老头轶事说给她听,她理解地笑了:

  “可以想象。他年轻,给人当儿孙时,是大家长制,家里的爷爷说一句话,一个家族的人都得奉为圣旨;现在终于轮到他当爷爷了,不但没了权威,还赶上社会老龄化,多余了起来。老人嘛,真的很像孩子。这两个年龄段的人,制造事端,不过因为他们是弱者,没有存在感,需要用这种方法告诉别人他们的重要性。这么一想,其实蛮可怜的。”

  “这理论正确归正确,你也别逮谁往谁身上套。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呀。”不耐烦的口气。

  “对了,我来之前,那孩子在你身边,他和你说什么没有?”

  “没什么。他那么小,不知道事情轻重,乱说而已,随他去。”

  “不管他说什么,你一定别信。那孩子嘴里没实话。”

  “哎呀,你放心呀。我都多大了,还跟他一般见识?”口气严厉了些。

  她是不是在讽刺我这么大年纪还和孩子斗气?

  “你别不当回事。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不管他多小。‘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话我信。还有他们家的人,你也留个心眼。从孩子身上能看到父母的影子,这话我也信。”直接导致我对江氏夫妻的评价大跌。

  她缓慢点着头,像刚明白一条真理,“哦”了半天,忽然奸诈地笑道:

  “这么说,小琳什么样子,和你脱不了关系?”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块石头还正经不轻。

  “是!都是我惯出来的。呀?已经这么晚了呀,我吃饭去了啊。”

  这话题不谈,绝对不谈。

  

  晚饭后,我坐在自己屋里进退维谷。因为想去大厅呆着,却又不太想去。直到终于不能容忍继续陪伴地板墙壁天花板,才走下楼梯,这时候开始希望厅里有很多人,又希望一人都没有。
  大厅里如果突然冒出一件东西,可能会引起围观。但出现一个我,几乎没有激起任何关注。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眼前展现的是一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图景,看来死人事件的威力只持续了一天。
  老板不用说,坐在柜台后,忙他忙不完的事情。

  刘湘也一如既往地坐在原地,手指拨弄着沙发上的遥控器,看来百无聊赖。右边的沙发并排坐着两位老人家,老太太扯着一张报纸,眼神一路经过眼皮下方、老花镜上沿和报纸边缘,落在我身上。身边的老头膝上也摊着报纸,手里拿着柄放大镜,对着灯光看了看,拎起衣角擦着。老太太瞪他一眼,拍上他的手,把眼睛布递过去。

  电视前沙发上的三个人,却没有一个在看电视。屏幕上只有图像在滚动,声音已经关掉,大概怕影响其他人。

  刘湘头后的那张小桌子上,江汨正在写字,精益求精的样子。我说那桌子怎么感觉不对,可能是为了他才新添的。从光线讲,这里是比屋子里好,但是,难道就没有卖弄的意思?
  桌子边放着的折叠椅上,坐着尽忠职守的看护田静。她侧对着看护对象,低着头,捧着一本厚书,但似乎没有在看。因为她背挺得很直,坐姿十分规范,完美得不像在看书。
  再往远看,在最那边的角落里,我找到了导致她这种表现的原因。那张转角沙发和玻璃茶几,被方擎岳一人霸占,凌乱地铺陈着书本和一张张纸。这种赶论文的人,通常非常忘我,看看,脸上挂着条圆珠笔道,都没察觉。不过还好,没到焦头烂额的地步,反而有些陶醉地抬头,盯视着一个方向。
  田静显然知道有人在看她,但她不想让他察觉她已经发现了,可是她又很高兴,所以右边的嘴角勾起轻微的笑。对于只能看到她左侧脸的方擎岳来说,依然是一成不变的端庄。
  这种“阴阳脸”的景象让我叹为观止。唉,女人真是可以创造奇迹的动物!
  方擎岳又痴迷了一会儿,终于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到论文上,信手写了几个字,不满意地皱眉,大刀阔斧地划掉好几行。照这种写法,岂不是越写越少?

  我踱到桌子边,想看看江汨在写什么。普通的钢笔字帖,看上一面的,不得不承认,以他的年纪,能把字写得这么漂亮,实在不多见;可是正在写的这篇就差多了,间架零散不说,颜色也是忽深忽浅,显然是写两笔耗一会儿,断断续续出来的效果。

  可是现在,偏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笔尖划着纸的声音,压迫着我的耳膜,令我用力深呼吸,好像想用呼吸声打破这里的沉静。

  我看到他手边的墨水瓶,忽然想起如果我的笔有水,就不必呆在这里,可以回去写日记了,可是管他借……免谈!

  齐老头打个哈欠站起来,走过我旁边时,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嗯,写得真好”,然后上楼去了。老年人习惯早睡,可以理解。

  田静也离开座位,轻盈地走到柜台前,还没开口,老板抢先:

  “又是可乐,是吧?”

  田静点头。

  老板递出一听,取笑:

  “姑娘,一天一罐,不怕胖呀?”

  她笑咪咪地,语气不无骄傲:

  “我怎么都不会胖的。”

  说着瞥了江汨一眼,昂首挺胸,用事实说明她是窈窕淑女,而不是被侮蔑的“丑女”。然后走过我身边,冲我点头后拉开拉环,喝了一口就顺手放在桌子上,再次落座捧起书。
  方擎岳凑近柜台,对老板说:

  “我也口渴。”

  “怎么?也要可乐?”

  “不不不。”他连忙摇头,“我一直不习惯它,颜色看着像墨汁,喝起来和中药汤一个味儿……”向田静看一眼,发现人家正在瞪他,马上回到正题,“矿泉水,矿泉水就好。”
  我又把目光投向字帖,过了会儿,听到身后轻声呼唤“哎……”,直觉是在叫我。回头看见方擎岳已经回到座位,勾着没拿矿泉水的那只手,有求于人的样子。

  我过去站在他旁边:

  “怎么了?”

  “问你个字呀,我觉得你懂得比较多。‘病入膏肓’……‘膏肓’俩字怎么写?”
  “‘膏……肓’?呃……你换个词吧。”

  “要是能不用,我也不想用。可是写着写着堵在这儿了,非它不可。”

  “这么生僻,我一时也想不起来呀。”

  我抱歉地点个头,正转身要走,他拉住我:

  “等等,我还有字不会,我找找,上哪儿去了?”翻动纸张的声音。

  “没关系,你慢慢找。”

  我这么说着,却没有看他。我在看刘湘。她怎么了?

  她向右扭着头,我正好可以看到她完整的侧脸。即使只有半张脸,也能看出她拧着眉,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好像在努力揣摩什么。可是她视线的尽头只有……齐老太太?人家干什么了,值得这么盯着?

  我诧异地再看其他人。田静表情安恬地在看书,或者说假装看书;江汨似乎不愿意写了,磨磨蹭蹭地摆弄他的笔。一切都没有异常呀,她是怎么了?

  “来,你看这个……”

  我低头往方擎岳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听到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声音:

  “噢,写得真不错呢。”

  刘湘?她居然主动和人说话?

  我不敢相信地瞟去一眼,只见她胳膊挎在沙发背上,表情很温和地对着那张习字专用桌,手里还随意捉着雪白的桌布角把玩。

  随着一声“哎呀,对了”,她猛然转身,只听得“哗啦啦”。等我楞过回神,地上已是一片狼藉。墨水瓶破了,一地碎玻璃,一大滩墨水,字帖也黑了,易拉罐打着滚,还在“汩汩”地往出冒可乐。桌布大部分搭在沙发背,余下的缠在刘湘身上,她正手忙脚乱地在领口处摆弄,终于把它成功解下来,露出她衣服上别致的扣子。看到那星星尖锐的角,我立刻明白:桌布挂在那上面,偏她转身太急,这么一扯……

  这是个意外,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原谅。江汨站在那里,用近乎愤恨的眼神瞪刘湘,自己的东西也不要了,还把手里的钢笔一摔,跑上楼去。

  田静早躲到一边,惋惜地看着裤子上的污渍,放下手里的书,苦笑着蹲下捡起字帖,甩着上面滴答的墨水,然后又摸向钢笔。

  方擎岳见状也跳过去,要归拢起地上的玻璃渣。

  “你们别管了,明天我让他们收拾吧。”老板忙制止,而后望着刘湘,叹了口气。
  齐老太太捏着报纸驻足一会儿,嘟囔着“毛毛躁躁”回屋去了。

  田静捏着江汨扔下的东西,胳膊从桌上夹起爱书,免得一起污染了,也跟着上楼。
  我看看剩下的方擎岳,他耸耸肩,站起身来,过去敛起一堆论文,抱着逃离事故现场。
  刘湘双手抓着那条桌布,很无措的样子,让我很想和她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在注视她良久后走向楼梯。

  

  我醒了!是被吵醒的!

  谁呀?大夜里的,尖叫什么呀?听着不远,但应该不在旅馆里。

  翻个身,接着睡。旁边工地又把探照灯打开了,正照我的脸,隔着眼皮都看到一片白茫茫。
  我咒骂着坐起来。

  现在几点?天!这么早!可是有种强烈的预感,就是我躺到天亮都睡不着了。
  我干什么去呀?在这里实在呆烦了,不太可能找到什么新鲜事做。那……出去逛逛?一个人,半夜徜徉在陌生城市的感觉,好像很诱人。而且这里临海,也许能看到日出?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日出呢。

  或许是稀奇的想法,可是我觉得不错!这就是我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有作家的气质。而妹妹说我“没有人家的才能,先学会人家的怪癖”。

  出去站在楼道里,为我刚做的决定在心里欢呼雀跃。但看到刘湘的房门时,忽然想到今天她抱怨我不和她打招呼,害她当时没注意我出去,找我一上午。明天,她万一又要穿什么给我看(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而我凭空消失……

  回屋子写个条,交待我的情况,“我出去了,可能探完病再回来”云云。留在哪里呢?一定得是她能收到的地方。对,塞在她门缝里,她起床一开门就看见了。

  夹好留言条,兴高采烈地下楼,不幸撞锁。看着从里面锁得牢固至极的门,我自责居然忘了这里的规矩。不愿意吵醒老板,又坚决抵制回去躺着,就走到一楼楼道尽头,还好,果然有窗户!拔开插销……

  上过大学,住过男生宿舍,翻墙上树跳窗户,可是基本素质呢!

  

  经过那该死的工地,意外发现街边停着辆救护车。

  我不以为意地继续走。

  这城市的夜景,美则美矣,感觉却总是沉甸甸,心情的起评分就很低。这种寥落是什么原因?身处异乡?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可以蜷腿坐在海边。

  夜里的海,自然不会是蓝的。深黑色?大概吧。一眼望不到尽头,怎么了?但并没有感觉多伟大,只是觉得,如果有人在那边溺水,恐怕他游不上岸就淹死了。也没有多汹涌澎湃的的浪潮,顶多是重复不断的催人如眠的“哗啦”声。

  把脸收在膝盖里,闭上眼,心里还想:不枉小琳对我大发雷霆,我确实缺乏浪漫细胞。
  ……

  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一睁眼就已经清楚地知道,现在不是看日出的时间。因为太阳已经挂在空中了。
  我望着那一轮红日,觉得很荒谬,我干什么来了?放着床不睡在这里睡……
  看看表。唉,看不见日出,去看杜公子吧!

  

  从医院出来,我还想着他说的话。

  开始见到他时,不可避免地闲扯了一会儿,主要是我和刘湘昨天聊的内容,调侃大家的名字,我觉得挺逗,就说给他听。他也听得笑逐颜开,还说出院后一定要见见这位有趣的女孩。虽然我有点担心这个决定,会导致他多一个我妹妹那样疯狂仰慕者,但事情毕竟没有临头,所以先说眼前。
  本来我是来向他汇报昨天的新消息--“常客”的定义问题。他几乎没有插嘴,只在我停顿时加两句过渡,耐心地听我说完。我还以为他会有长篇大论的分析,谁知他一张嘴居然说“难得来渡假,何必搞得这么沉重”。

  “渡假?”我看看四下无人,“我们是来查案的。”

  他说:

  “我知道,可是生活中不只有谋杀呀。”

  “你还是不希望我调查吗?”他一定是以为我查不出任何东西。

  我的脸一定把这种想法带出来了。他抿着嘴好一会儿,抬眼直视着我,一开口吓我一跳。
  杜公子平时说话,每句结尾时的语调,都带有很奇特的转折,就像他总是弯起的嘴角一样,隐隐蕴着笑音,让你觉得不回敬他一个笑容简直罪大恶极。用这种标准衡量,他这句说得算是义正辞严。
  “我希望给许琳带个健康的哥哥回去!”

  狡猾呀!居然拿我妹妹压我,算是捏住我的脉门,只好屈服了。

  他见我妥协,语气又回复正常,表情也是,笑着说:

  “而且,我觉得你比案子更有得研究。”

  “我?我怎么了?”

  “你自己都没注意吗?刚才你和我说了那么多,好几次需要自称时,用的都不是‘我’。你用了两次‘鄙人’,三次‘在下’,再多说一点恐怕连‘小生’也搬出来了。你的样子很严肃,不像在幽默。来这儿之前你好像不这样啊,所以,我在想这种变化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精神上的返祖现象……”

  “嗯?这是……心理学术语?”

  “不是,我自己造的。”他近乎顽皮地笑,很快收敛,眼神也空茫起来,“为什么呢?对古代的向往?从‘人心不古’这句话看来,过去恐怕永远比现实美好。依现代人对古代的了解,它代表着消失的文化,或者外向的感情。我印象中的古人都很开朗,与人一见如故,推心置腹……”
  虽然他看似天马行空地乱猜,但我可不这么觉得。怎么说呢?他自问的时候,我也跟着思考。当我想到一个地方时,他的下一句正好敲中那里。如此不谋而合了几次,我十分惊讶,甚至有些惶恐。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是一个玄机,自己都不一定了解自己,而现在玄机被其他人参透……我不得不怪力乱神地往“读心术”联想。

  没有人愿意被看穿,所以直觉地抵触他的说法。但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他的方向是对的,虽然没有做出最终的结论,但是他明白的。

  这些日子,我说话确实带出些古味,有事情也总想着,如果是发生在古代会怎么样。必须承认,我仰慕豪爽的古风。究其原因,大概是我对现实相当不满。

  我和旅馆那些人几乎都聊过天,总觉得这样便应该是朋友。但一旦聊完,再看他们时却相当茫然:这个人,我真的认识吗?在旅途中相遇,注定了分道扬镳的结局。由陌生人开始,也必然以陌生人结束。

  刘湘也是一样。在说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时,我觉得她是多年知交;而一转脸便事过境迁,她又开始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除了我找她说话,她从没主动搭理我。可是转念一想:除了她以外的人,又有谁主动搭理过我?好像没有。可是她不一样吧?毕竟我们以前认识。重逢后总觉得她变了很多,冷漠而且愤世嫉俗了。知道了她的经历当然可以理解,但总是没有以前好,虽然偶尔还能看到过去的影子。

  再往深了想,到这里以后,我忽然和杜公子亲近起来。在旅馆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像不得不为的应酬,而如果24小时都是探病时间,我愿意整天泡在医院,哪怕跟他没话找话呢。可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以增进友情吗?还是因为,在北京我和他很生疏,而到了这个城市,他变成了我最熟悉的人?就像升学后到了一个新班级,很多不认识的人,你就更喜欢和以前的老同学在一起。人都愿意和熟人交往,这就是为什么转学的插班生总是处境艰难。

  忽然心中一凛:我都想到这里了,杜公子会想不到吗?他一定知道我老往他那儿跑其实是……唉!我这个人呀,只知道盲目地情绪低落,人家却能看出原因。善解人意到这种程度,真是……阴险呀!虽然这个词断断不好用在他身上。

  

  回旅馆途中,又经过那个工地,与我第一次看到的喧闹大不一样。没有人,铁链松着躺在地上,那条狗也不在。

  进了大厅,看见刘湘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耳朵里垂出两根线,连在随身听上。看表情,是在欣赏音乐?

  走近坐下:

  “嗨。”

  刘湘转过脸,把耳塞拽下来:

  “回来了?”

  “是啊。回来的时候看见旁边的工地人去楼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哦,我知道,刚才听服务员和老板说,昨天半夜一个工人回工地,发现几个同事躺着正打滚,好像是食物中毒,现在应该正住院呢。”

  我想起昨夜的尖叫声和救护车,原来是这样。

  “大概是吃了工业用盐,或者喝了工业酒精吧。”活该!一点也不同情他们。非关职业歧视,只是觉得,虐待动物是心智问题,不是素质问题。

  “何必这么说?他们也不知道……再说,比起真正的坏人,他们哪里算坏呀?”
  “真正的坏人?你指的是……”

  “你还记得咱们刚来那天,死人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似乎没完呀。你有时间看着点江汨,这孩子需要照顾。”
  “同感同感!我早就想找时间‘照顾’‘照顾’他呢。”我恶狠狠地说。
  “你误会了!我是说他的安全堪忧。”

  “他?有他在,是别人的安全堪忧吧?”

  刘湘摇着头:

  “你觉得‘狼来了’的故事,给我们的启示是什么?”

  “还用说?当然是‘谎话说多了,说什么都没人信’呗。”

  她继续摇头,语气深沉:

  “不,我倒觉得是‘再喜欢撒谎的人,偶尔也会说句真话’!”

  我望着她深思的样子,一时无语。

  

  这一天,我一会儿想起杜公子说的,一会儿又为刘湘的话疑惑不已,全副精力全在脑子里转,独自呆在屋里也就不觉得无聊,吃完晚饭上楼继续冥想。我在一人世界中遨游,其他人对我来说,相当于不存在。

  

  晚上爬起来真不得已,一定是晚饭的汤喝多了。

  出门就是公共场所,还得穿好衣服,真是麻烦。

  到了水房。很好,这里的灯昨天还有一根灯丝烧红自己在发光发热,现在已经寿终正寝地不亮了,乍看之下黑成一片。可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外面的光透过蓝色玻璃射进来,看着蓝幽幽的。恐怖!还不如全黑呢。

  起夜完毕推门出来,听见里面的女厕所门也是一响。这种环境下自然精神紧张,脱口而出:
  “谁?”

  “是我。”

  “刘湘?”吓了我一跳。

  我刚要走,却发现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不回屋子吗?”

  “我……”

  “也难怪,这么黑……”我走过去,或者说一点一点摸过去,“我都不太敢下脚。”
  “嗯。”

  我站在她面前,借着蓝光看着她。如果她害怕,那么……

  我伸出手。

  她没有动作,依然低着头,一只手攥着另一只的手腕。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嗤”了声,上前一步,拽起她胳膊就走。

  她惊跳了下,但立刻挽住我,微靠在我身上。

  暗暗叹口气:女孩子呀……

  她是真的害怕,比我更不敢举步,小步小步地蹭着,我等于是在拖着她走。
  还没走出去,听到背后一声“啪”,回荡在空旷的水房里。

  “什么声音?”我回头寻找。

  “怎么了?”她抬起脸,五官因蓝色的光而显得深幽,“没事就走吧。”
  “啊……嗯。”

  出来到楼道,已经有灯了。

  突然的亮度刺得我用空闲的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还抓在她手里。

  慢慢地走到了我屋子门口,她也没有放手的意思。

  算了,好人做到底……再多走两步,在她的门口停下。我把手抽出来:

  “好了,进去吧。”

  我折回来,打开门时,听见她叫:

  “许飞哥!”

  “嗯?”我回头看。她还站在门口。

  “我忽然想问,你今天早上是留了张条给我吗?”

  “是呀。”既然收到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那就好。”

  我正要进去,她又说:

  “对了,你前两天是不是和我说,你的电话簿丢了?”

  “对呀。怎么?被你找到了?记得还给我啊。”

  “哦,好的。”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不过……还是再躺会儿。

  什么声音这么吵?警笛?好像就在楼下。

  楼道里很快充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好像不少人在跑来跑去。

  一会儿又听见有人高叫:

  “大厅那边拍完照了。下去两个人抬尸体!”

  我一下坐起来:尸……尸体!
盲人与狗(六)
  我快速冲下楼,在最后几个台阶时却慢下来,仿佛回到昨天晚上走在水房的感觉--漆黑就蒙在眼前,睁着眼睛和闭着眼睛没什么两样,都不知道下一步将面临什么。

  站在楼梯口很久,才敢拐进大厅。

  最先注意的是围了一圈制服的地方。电视前三条沙发围成的小空间里,地上有一滩血,顺着血线往棕色的沙发上看,血迹斑斑,还有凌乱的五道五道血指印,满沙发都是。最醒目的莫过于靠背上用血写成的“7 3”两个数字,它们之间大约相隔20厘米。

  尸体呢?已经抬走了吧。那么死的是谁呢?

  耳边传来语调平板的声音,也许它一直都在响,我只是现在才听见:

  “……死者身中两刀,一在腹部,一在后背。后者直插心脏,是致命伤……”
  我缓慢转头,贴着柜台站着一群人。我从左往右,依次看他们每个人的脸。看着一个人时,控制余光,绝不扫下一个,生怕一下子看完了。

  “……遗留在现场的匕首上带有血迹,与创口形状基本吻合,应该就是凶器……”
  先是前两天见过的何警官,旁边站着个照着笔记本念的,看他嘴唇的蠕动速度,应该就是作报告的这个。再往下看是老板,皱着眉,垂头丧气的样子。

  “……推定的死亡时间是昨天夜里1点左右,前后误差在半个小时之内……”
  江汨还是那副嚣张样,却有些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味道。他靠着一个人的腿,头顶上放着一只手,顺藤摸瓜上去,看到他父亲,正低头专注于伏在肩上的爱妻。任莉莉半张脸贴在丈夫的衣服上,明知道自己会害怕,还自虐般往血淋淋的沙发上瞟,一眼后立刻缩回来,随后又不由自主瞄过去。
  “……根据老板的证词,他就住在一楼,昨天夜里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说明死者没有机会呼救……”

  田静站在那儿,表情大致如常,也许略有些不一样吧。我这才知道,一个永远表现得安定祥和的人,你是不可能从外观上窥知她心里在想什么的。

  “……综合上面的线索,行凶过程基本推测如下:凶手扑到死者背后,掩住死者的嘴,一刀刺入死者腹部。死者本能地按住伤口,双手沾满鲜血。而后奋力挣脱出凶手钳制,但下一刻被口鼻朝下按在沙发上,依然不能出声。死者跪在地上,挣扎中,抓扒出许多血手印。在背后又挨一刀后,留下了‘7  3’的血字,终于断气。”

  齐老头捏着手里的拐杖,瞪着报告人,显得很厌烦。齐老太太的目光在警察们身上逡巡,似乎有些失措。而我看方擎岳时,他也正凝视我,眼睛里流露出怜悯。这是为什么?
  等一下,算算旅馆里的人,排除现在还活着的。这么说……是刘湘?

  我听说又死人时,就担心死的是她,又在心里否定说“不可能”。现在确定了,却只是错愕,并不觉得难过。

  一个不一样的声音突然冒出来:

  “66707595,是谁家的电话呀?”

  “我,我家的。”我一楞,看向何警官。

  “那这个是你的了?”

  他慢条斯理地捏起电话簿,一见那熟悉的淡黄色封皮,我立刻伸手去接,但僵在中途--它是装在透明袋子中的。

  “怎么……”

  “你知道尸体什么状态吗?死者跪在地上,上半身趴在沙发上。她的右手紧抓着裤子的口袋,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掰开呢。而那个口袋里只装了一样东西,就是……”

  “那……可能是她临死前胡乱抓的。”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我慌忙辩解。
  他没有直接驳斥,只是盯着我,对刚才报告的那个说:

  “刚才的过程修正一点。她不是留完血书后立刻断气的。字在她右边,所以她是用右手写的。如果刚写完就死,她的右手会自然下滑到沙发上。而她在失去生命前的宝贵时间里,又用右手做了一件事……这件事的重要可想而知。”

  “可是我……”

  “不光是这个,还有……现场抛着两件东西。一件是血衣,就是齐老先生落下忘了拿走的那件,被凶手穿来作案;另一样是匕首,非常常见的样式就不说了,手柄上有血迹,却没有指纹。下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显然是预谋杀人。死者呢,当然不可能大半夜的跑到大厅来,除非是有人约她来,然后埋伏好了,趁她不备扑到她身后……而那么晚的时间,可以约出一个年轻女孩,凶手和她的关系,只怕不一般吧?”

  “我们……不是……我以前是认识她,但是……是普通朋友,没有好到……”
  “不用着急嘛,”他冷笑起来,“虽然情况对你这么不利,但我最不怀疑你。因为如果死者想告诉我们凶手是你的话,直接抓电话簿就可以了,何必留血字多此一举呢?但是你也不能完全排除,怎么都是嫌疑人之一。”

  说着扫了一遍旁观者们。

  他们马上理解“之一”的深刻涵义,当然不肯当俎上肉。任莉莉挣脱丈夫的怀抱,首先发难:
  “你又是什么意思呀?上次……”

  何警官打断她,对老板说:

  “你再把发现尸体的过程说一遍。”

  老板不解地眨眨眼,但依言而行:

  “今天早上,大概六点多吧,我起来了--我每天都这个点起来--之后来大厅开门。结果就看见一片血,血里还趴着个人。我哪儿见过这架势呀?都吓傻了,也不敢过去瞅一眼。楞了半天,才想起应该打电话报警。然后……我也不敢在这屋呆着了,特想冲到外头上太阳底下站着去,可是门从里面锁着呀,我这手呀,都哆嗦地不能把钥匙插在锁眼里……”

  “好了。”老板叙述时,何警官显得很不耐烦,听到最后一句终于眉头舒展,“你们都听见了吧?门是从里面锁住了,我们来这里以后,又调查了各楼层所有的窗户,它们全不适合作机械密室,但都是从里面插死的。这就把整个旅馆隔成了一个密闭空间。虽然不知道凶手为什么不加以破坏,不过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事实就是这样。凶手只能从你们这些人里找了。”

  大家哑口无言,好像都明白他说得不错。

  “那好。我现在想知道有谁和死者订过约会。”看没人吭声,“如果把你们分开一个个问吧,恐怕都说自己没有,再告诉我一些其他人怎样怎样的蛛丝马迹,这样就第二轮第三轮问个没完没了。来,咱们互相揭发,当场对质,隐瞒按包庇论处。”

  说完插着手等待。

  依然鸦雀无声。

  “害怕就不必了。我绝对会派人监视你们每一个,以防有人逃跑,顺便保护大家不被人报复。不过……”他沉吟一会儿,“偷听到别人定约会确实机会渺茫,那么和她单独说过话也算。”
  没有人说话,只是面面相觑。我也觉得这太不现实。刘湘不是热络的人,其他人也不太可能主动去搭讪,和人交谈的机会很渺茫吧。再说,谁整天看着别人在干什么呀?唯一有这个闲工夫的只有……

  看看老板,他局促不安,似乎很为难。正在他犹豫间,方擎岳打破沉默:
  “我先说吧。我昨天早上和她说过话。”

  “说什么?”

  “是这样的。我一大早就在屋里赶论文,可是写到‘番木鳖’的时候,那个‘鳖’字,明明会的,可是提笔就别扭,怎么写都看着不对。书里肯定有,但是我找了半天都没找着。心情挺不好的,就到大厅来透气,看见她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忽然想起那天,听见她和这位齐……老人家在讨论中药,好像很渊博的样子。我就拿着纸过去,让她帮我写一下。她说她也不会。就这么点事,我们没说别的。”

  老板证实道:

  “是呀,我差不多整天在柜台,看见他拿着张纸在问什么。他走了以后,好像是许飞回来了,和她说什么来着。”

  “我们也就是闲聊。”

  “闲聊也得有内容。”何警官不放过。

  “我们在聊……”我想想,决定隐瞒,“童话,‘狼来了’的故事。”

  他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老板又说:

  “他没坐多一会儿呀,说不了什么。然后,好像过了很长时间,田静坐她旁边看书来着,好像还聊了两句。”

  “不是呀。”田静的声音略带焦急,但整体不慌不忙,“那不叫坐在她旁边呀。这张沙发又不小,她坐那边,我坐这边,离得挺远呢。平常我们都不说话的,昨天是因为……我同学忽然给我打手机,一下响起来,老板你肯定也听见了。”见对方点头,“我设定的铃声很尖,当时又正在看书,就吓了一跳,她好像在听随身听,也没防备。我赶紧把它断掉,发个短信过去,说要打打旅馆电话,手机费很贵。后来我看着她,觉得吓到人应该道个歉。可是我以前几乎没和她说过话,不知道怎么开口,不说又过意不去,终于鼓起勇气,说‘对不起呀,刘湘,没打扰你吧’。她冲我笑,说‘没什么的,我只是以为我不小心压到了手表,是它在响呢’。我挺好奇,就问‘你的手表还能当闹钟用?’她点头说‘对呀,响起来很刺耳,还能报时呢’。然后就表演给我看。我听见它叫‘现在时间--16点39分’。她又按了别的钮,又叫‘闹钟设定--5点’。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们也就说了这么多。”

  “等等,”何警官表情惊喜,“太好了。也许这是个意外收获……”对旁边的警察伸手,“把死者的表拿来。”

  他捧着透明袋到田静面前:

  “你还记得报闹钟时,她按的是哪个钮吗?”

  田静迟疑半晌,终于隔着袋子捏了一下,听到那沾满血污的表里传出电子化的规范声音:闹钟设定--0点30分。

  “哈!”何警官大笑起来,“死亡时间就是0点30到1点30之间,她修改了闹钟,果然是与人有约呀。”

  他欣喜地看着田静:

  “除了这些以外,你还知道什么吗?”

  “还有……好像没有……对了,”她睁大眼睛,“和案子没关系的也可以说吗?我真的觉得很奇怪……”

  “有什么,说吧。”

  “就是那天--你们来搜查的那天--晚上,我……我失眠来着。生平第一次知道身边有人死掉,心里总是别扭,怎么也睡不着。当时都很晚了,大概11点多吧,我听见楼道里有‘笃’、‘笃’、‘笃’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我已经很害怕了,可是……可是……”她五官一皱,都快哭出来了,“那个不知什么东西……它……它推我的门。我胆子本来就小,再加上刚还在想死人的事,立刻把脑袋扎在枕头底下,缩在被子里,根本不敢睁眼。过了好久,我才缓过来,壮胆了半天,小心地开门去看。结果……楼道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她低着头,手紧攥着衣服,似乎真的很恐惧。可是……有这种事?想太多的心理作用吧?我正将信将疑,忽然想到来她说的那天,也是我来这儿的第一天晚上,我做梦梦到啄木鸟。难道是我睡着时也听到了‘笃笃’声,反映在梦里的结果?

  这时又跳出其他证人,不由得我不信。

  “哦,哦,我也听到了。”破锣嗓子的江先生说,“不过不是那天,是第二天。晚上,我用电脑写一份报告,写得很不顺。先是8点多的时候,我儿子冲进来说,有人故意破坏他练字,连字帖什么的都给弄脏了。我劝了他两句,就让他找他妈去。等写到10点多的时候,就听见外面‘笃笃笃’响。听了几声之后,心想这是干什么呢,我非去看看不可。好像我开门之前,忽然又不响了。但是我还是出屋了,结果……就看见一个人,站在水房门口的黑影里,但是我认得出。他!就是他!”
  他指着方擎岳“他”个不停。

  方擎岳点头说“没错,是我”, 一见所有人都看着他,忙摇头说“不,不是我”,如此反复几次,终于咳嗽两声,捋清思路:

  “我的意思是,他看见的人,确实是我,但是声音可不是我弄出来的。那天我是起来方便,在厕所里的时候,就听见墙外边‘笃笃笃’。我还琢磨这是什么声儿呀。后来出来一看,空荡荡没有人呀。正站那儿纳闷,他……”他回指江先生,“他忽然开门冲出来,还吓了我一跳呢。”
  “等等。”何警官问,“能具体形容一下,那是怎么样的声音吗?”

  田静咬着嘴唇:

  “就好像……就好像……什么东西在敲地面!”

  一言既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齐老头的拐杖上。老头脸一沉,眉毛一拧,事实胜于雄辩地拿拐棍用力顿地三下,大声喝问:

  “一样吗?”

  “这……”田静皱眉思索,“不太一样。不过上次听见是晚上,当时安静,而且楼道里,有回音,那个……”

  “你们听见的时候都10点11点了,那时候我早睡了,不睡也不会跑你们二楼去呀。再说,我走路需要拐棍吗?你们谁看我拄过?”

  田静闻言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

  “所以才奇怪呀。您根本用不着它,干嘛整天拿着?有时候还拎着在地上拖……而我听到的声音里,除了‘笃笃笃’,还穿插着跟地摩擦的响动。”

  “我愿意拿着犯法啦?你这姑娘叫什么呀?没准的话别瞎说。”

  老头恼怒地要冲上前,被老伴拽住衣襟,替他解释道:

  “儿子送的,你就让他拿着吧。”

  “跟她说这个呢?哼!”

  田静噘起嘴,不屈不挠:

  “可是……可是……只有您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呀。如果不是您,这里就没有人啦。大晚上在楼道里走的,总不可能是外人吧?”

  “外人?外人!玄!还真有可能。”老板眼睛一亮,像想起什么,“我知道,刘湘和某个外人见过面。”

  “某个?”何警官问,“你没看见是谁吗?”

  “没有,但肯定不是旅馆里的人。因为当时大家都在楼上呢。”

  “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她打翻东西,弄得很尴尬。所有人都回屋去了,她还呆在大厅,低着头,好像在忏悔自己怎么这么鲁莽。一直坐到10点,固定关门的时间。我先去把楼上楼下的窗户都插好,再回到大厅关灯锁门。我关窗大概走了10分钟,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大门开着一半,她站在门口,还说着‘慢走啊’。我过去了,她还站在那里不动。我说‘姑娘,让开点。我锁门了’。她退开一步,然后就站住,好像在想什么,脸上还带着笑。我锁门前特别往外看了一眼,没瞅见什么人呀。锁上门,还问了她一声‘灯我给你留着了,你想着关’,她说‘不用,您关了吧,我摸黑看就行’。我就关灯,留她一个人看电视,我自己睡觉去了。”

  “每个屋子不是都有电视吗?为什么……”

  “那些都是老东西了,台不齐,也不算清楚,基本是个摆设。她来这儿的第一天,我要关门的时候,过去跟她说‘姑娘,别坐着了,睡觉去吧’。她说‘这么早呀?我的生物钟还不让我睡,我宁可在这儿坐着,您该干什么干什么,不用理我’。我知道这种人,夜猫子,到晚上精神。以前有这样的,他们睡不着,就在自己屋里折腾,我们这儿墙又薄,净为了这个闹意见。我就说‘要不然你在这儿看电视’,她挺高兴,说她正想这样呢,还说晚上的节目一向比白天好看。我要走的时候,她问我‘您平时都几点起呀’,我顺口回答‘6点’,不知道她问这个干什么。第二天起来一看,她坐在电视前头,我还以为她一夜没睡呢,一问才知道不是。我后来干嘛问她留不留灯呀,就是因为当时厅里还有点黑,她就把灯开开了,所以我觉得她乐意亮着看电视。”

  老板叹口气:

  “现在的孩子呀,仗着年轻就不在意,听说好多爱熬夜的,她来这儿这几天都是这样。唉,自己不注意身体,也不锻炼,往那儿一坐一天一天的,这么晚睡,还起得比我都早,再不好好吃饭,造呀……亏她姐姐还让我多照顾她。”

  “她姐姐?”

  “对呀,她是和一个比她大的女人一起来的。人家搂着她,两个人腻在一块儿走,先坐在沙发上说了会儿话,然后帮她订房间,填登记簿,叫服务员把行李搬上去,还说‘我表妹身体不好,您一定多关照,几天之后我来接她’。什么都是人家在张罗,她没事人似的坐着,根本不理会。我当时都糊涂了,好像要住店的是人家不是她似的。都弄完了,她姐姐又回到她身边,嘱咐了半天才走的。所以我对她印象不好,这孩子太懒。而且爱支使人,我们这儿服务员擦地擦到她身边,让她抬脚,她就顺便说‘能帮我拿包饼干和一听饮料来吗’。反正是举手之劳,也不能说‘就不行’,拿过去,她正张着手等着呢。吃完以后就放在旁边,等下一次打扫就收走了。她老这样,我就觉得这大小姐脾气真是……可是后来,又觉得她还挺负责任的,自己闯的祸知道自己收拾。昨天早上我起来一看,被她弄掉地下的东西都拾掇到垃圾桶里,连地都擦了,干干净净。我去睡觉前还乱七八糟一片呢,一定是她趁我去睡了,偷偷弄好的。我都说不用她了……”

  “好了,”何警官一直若有所思,到现在才阻止他越说越多,“你真是提示了我。我刚才还在想,大厅里熄灯后伸手不见五指,凶手是如何下手呢?总不至于嚣张到明目张胆地开大灯吧?现在知道了,案发地点不正在电视屏幕的前头?一定是死者以为自己早到了,所以想一边看电视一边等人,等她打开电视后,还没坐上沙发,就被人背后偷袭……”

  “目前的疑点基本清楚了。各位还有没有那种需要和别人对质的猜测或怪事?”
  没有搭腔。

  “好啊。那么现在咱们开始按顺序单独讨论‘7 3’的问题。”

  

  中午吃饭时间了。

  因为警察们也在这里吃,嫌疑人们就被挤到一张桌子上。正在就餐的,有些已经经过调查,有些还在等待。但不管是哪种,似乎没有谁真正吃得下。

  我拿一次性筷子戳着米饭,总觉得有人不停地看我。抬眼张望,是对面的任莉莉。一见我回视她,她就低头假装吃饭,等我撇开眼神,她又开始瞪,好像我怎么得罪她了似的。
  心情本来极差,加上她眼神的催化,我一拍桌子:

  “你看什么看?”

  她抖了下,立刻不甘示弱:

  “都是你,乱写电话簿。”

  “哈哈!可笑!我的电话簿怎么写要你管?”

  “你爱怎么写怎么写,可是……为什么第‘7’折第‘3’行偏偏是个姓‘江’的?我老公就这样被怀疑上了!都是你!”

  “自己运气不好,还想赖别人?”

  “你说什么?!”

  她正要扑过来,被旁边的田静用力拉住。看样子,她很害怕我们吵架,当起了和事佬:
  “算了。发生这种事,大家都得被怀疑呀,都心情不好……”

  “‘都’?‘都’在哪儿了?我怎么没看见呀?”任莉莉怒火更盛,改烧田静,“我就知道只有我们家倒霉。那些人说什么?‘7 3’可能是凶手改的,‘7’上边那横是后来加的,本来留的是‘1 3’,我又住‘1-3’号房,开什么玩笑?我杀她干什么?有杀她的工夫我干点儿什么不好?要不是我这孩子这么点大,恐怕也是嫌疑犯了。”

  她的样子焦躁而且鄙弃,好像刘湘死了不是什么大事,而因为她死,给自己带来的麻烦本身才是大事。要不是怕这种态度太过冷血,她一定明白地表示出来了。

  “别吵了!坐下吃饭。”喧哗终于引起关注,一警察拍案而起,用呵斥犯人的口气维持秩序。
  加上田静一再扯她的衣角,她终于坐下,不嚷但尖声尖气:

  “你说有这样的吗?也不看清楚了。那个‘7’的竖斜成那样,原来能是‘1’吗?有那么写‘1’的吗?”

  田静挤出笑容:

  “不光你们两口子呀。我也一样脱不了干系。”

  “你?你怎么了?”

  “他们硬说‘电话簿’代表电话,所以她想留的可能某个人的电话号码,可是又记不清楚,只记得里面有鲜明的‘7’和‘3’,而且‘7’前‘3’后。两个字中间不是有空白吗?这说明在整个号码里,它们不挨着,中间还有数字。我的手机号就是前面有两个‘7’,隔了个数,后面一串‘3’。当年买这个号还很贵呢,就图个好记,谁知道……”

  “我觉得这么解,好像最有道理。”任莉莉立刻转嫁危机。

  “有什么道理呀?那个死人要留言,至少她自己得知道吧?可是她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我们都没怎么说过话,根本谈不上认识,我没告诉过她呀。至于什么‘7折第3行’和‘1 3’哪,她倒是肯定知道。”

  直挺挺站起来,不想再听她们互相推搪影射,我要出去给杜公子打电话。
  

  跟警察们请示过,我站在餐厅门口,他们看得见的地方,打通医院的电话(杜公子住院后,他的手机放在我这儿)。

  电话打到医院找病人,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自然也很是磨了番嘴皮子,多亏他与护士们保持的良好关系,终于接到了想找的人。

  “喂,是我。”杜公子的声音,很有特点,一听就知道是他。

  “我许飞。这里又出事了。”

  把今天早上到现在的事,详细叙述一遍。

  “……就是这样。现在的情况是,除了齐老夫妇和方擎岳外,其他人都和‘7 3’及电话簿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正说时,看见方擎岳从面前走过,应该是受审去了。

  “那些联系……田静的电话号码死者也许不知道,‘1 3’勉强有道理,‘7折第3行’的说法很不可思议。难道她事先知道江源要害他,为了留言特别背了你的电话簿?不然怎么可能知道那么清楚的位置。如果只有‘7 3’的话,我倒觉得最有可能指的是齐老头。”
  “他?有关系吗?”

  “那时刘湘说起大家的名字,你当笑话给我讲过,还记得吧?他叫齐近礼,没错吧?‘靠近’的‘近’,‘礼貌’的‘礼’?真是这样啊……有个大胆的猜想。他那个年纪的人,取名字这么讲究,就该有家族特征。规矩一般都是--三个字的名字,除了姓,其中一个字代表辈份,另一个代表本人。而这个字通常和兄弟们用一个偏旁,或者引典故。你跟我提过一句,他老伴说他的名字是和其他四个堂兄弟一个系列的?五个一套的这种,最通俗的是‘金木水火土’,而最爱用来取名字的,是‘仁义礼智信’。‘礼’,排行第三。如果姓‘张’的人行‘三’,会被人叫‘张三’……”
  “你是说,‘7  3’的含义是‘齐三’的谐音?”我听得不住点头,确实,这个答案比其他猜测更有刘湘的风格。

  “应该不是。电话簿是什么意思,完全没有考虑,所以不对。而且,只有一个现场不行,虽然你说得已经不能再仔细了。我现在依然可以说什么都不清楚,对所有人的了解,还停留在名字和你形容过的性格。我想知道,从你住在那里开始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你看到的,听到的,哪怕是没有根据地感觉到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这么说吧,即使是某个人吃饭掉了一根筷子这种事,只要你想得起来,都告诉我。”

  虽然我不想全说,但是为了大局……而且,有些事,如果没有亲身经历,听的人就很难听出当时的气氛来。

  “没问题。”

  我竭力回忆,试图掏空自己的脑子,一点点输出,不再像以往报告那样偷工减料,真正做到巨细无遗。

  “是这样呀……我现在有点乱,想法有是有,可是不太切合实际,有一些细节一定得和你当面确认。嗯……我去找大夫,马上办出院。”

  “你能行吗?好得怎么样了?”

  “刚才烧了一阵,量出来体温39度2。不过感觉好多了,不像前两天,我可以过去,没问题,不至于晕在半路上……”

  “那你还是躺着吧,我找你去。”

  “你现在是重要嫌疑,怎么过来呀?不过……也好,和他们好好说说,实在不行,还有介绍信呢。”

  掐断联系后,我回到餐厅。饭菜已经撤掉,但大家还坐在原地,等候传唤。
  上一个的方擎岳回来了,苦笑着,像刚经历了什么荒诞的事情,坐下就哀叹:
  “我比窦娥还冤呀。”

  “你怎么了?也被怀疑了?”

  他点头不断:

  “也该着我背,哪年不好出生,非赶‘73’年?”

  “你73年生人,那……今年27啦?!”比我还大?

  “对呀。”

  “我第一次看见你,觉得你20出头,27?根本不像。”

  “我们家人都显年轻。”

  “你告诉过刘湘你多大?”

  “我没事跟她说这个干嘛呀?不相干的人……就是因为没告诉过,所以才说我冤呀。她总不可能凭空就猜出我27了--你也说,根本看不出来--然后2000和27作减法,推导我73年生的,还拿来留言?她最后写的,不会这么没把握,必然是百分之百确定的东西呀。”
  “这个当然。”

  “小伙子,你都27啦?”灾难使人矛盾激化或团结。旁边的齐老太太主动搭话。
  “啊,是呀。”

  “哎呦,可不像……年轻呀。”

  “您也看不出老呀。”方擎岳与她相对客套,“您……高寿?”

  “还不算高哪,75啦。”

  “不像不像。”

  江汨看来比他母亲冷静很多,靠过来,嘴甜:

  “奶奶都这么大年纪啦?我一直以为您50多呢,75……太大了。”

  老太太摸着他的头,皱纹笑堆在一块儿:

  “也不是真75。我们这辈人哪,没有0岁,落地就是1岁,过了年又长一岁,所以是虚两岁的。”

  虚两岁?那么实际年龄……75-2……73!

  我膝盖一软,差点没跪地下。

  我开始怀疑杜公子那些前俯后仰的过激动作,是被这些见鬼的案情刺激出来的了。


盲人与狗(七)
  下一个被提审的是我。

  见到何警官后,申请把我往后排,先问剩下的人。理由是我重病的弟弟现在正躺在医院,好像有突发状况,不去不行。

  一向觉得坐在桌子后面的这个穿警服的家伙非常难缠,已经做好了使用介绍信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这次他出奇的好说话,立刻点头指派个人陪我去,并嘱咐在不逃跑的前提下,给我最大的自由。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客气。到医院后,让随行监视的在病房外候着,我一个人进去觇见杜公子。

  “这次靠你了,杜公子。”我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杜……杜……杜公子?”

  他惊讶的时候,会向下扯一边的嘴角,露出下牙带牙床。这次惊得比较厉害,所以两边嘴角一起扯。

  “呃……”好像没有当他的面叫过这个雅号,“那个……”

  “没什么的,我习惯了……我一个开保安公司的朋友经常这么叫,没想到你也……我长得很像古人吗?”

  “你这是感觉上的返祖现象,回去之后赶紧置办一身白色长袍,再加把折扇……”
  杜公子笑着,越笑越淡:

  “那咱们是不是应该先解决点什么,好尽快回去?”

  “是呀。我在来这儿的路上,一直想来想去,脑子里一团乱。我觉得一片人都可疑,就连从哪个角度想都绝对不会是凶手的江汨--那孩子,都有点……”

  “你觉得他们哪儿可疑呢?”

  “比如……啊,第二天上午,江源到大厅叫他老婆,那时候我恰好看着刘湘,她表情一下变了,好像用力在皱眉,我猜她是不是和这位江先生有什么渊源;同一天晚上,她又使劲盯着齐老太太,盯了好一会儿呢,会不会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也不知道。”

  “除了她这些奇怪反应以外,还有好多事,都乱七八糟的。那次‘找伞事件’让我无意中发现,第一天晚上,齐老头那件衣服,曾经被人动过。可是我想不出谁会动它,动它做什么,而今天它变成作案用的血衣,我总觉得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还有,好多人听到的怪声,你知道我想到什么?那个要饭的瞎子!田静的说法是:‘笃笃’中穿插着摩擦声,这不正是对一个瞎子用拐杖探路的声音的最贴切形容吗?可是,他白天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进旅馆,晚上锁门,除非有内应在里面帮他开窗户。再往后想,第二天下午,那个瞎子曾经到旅馆门口乞讨,刘湘当时的情绪相当不对;当天晚上,她就和一个绝对不是旅馆中的人见面。你知道我胡思乱想到什么地步?我认为她见的是那个瞎子,而约会是下午定的,也许由琴声传达?可是密码联系,秘密会面,不是普通正常人干得出来的呀。再说,他们真的只碰面这一次吗?他半夜在楼道里走,是不是来见刘湘?在她死前的那天夜里,我在水房碰到她,我们一起走到半路,听见身后有响动,是不是还有别人呀?而她不让我追究,催我快走,他们之前是不是在里面密谋什么?后来杀人的也是他吗?动机是……意见不合?只是他是怎么离开的?整个旅馆是密室呀。”

  “虽然想不通,但还有其他佐证。吕良的信里,说他住旅馆时经常见到一个人,我们就臆测他指的是某位‘常客’,可是他并没有说那个人就是旅馆里的呀,他老看见并且觉得异常的,会不会是那个瞎子?老板说他常要钱要到店门口。吕良去火车站前很激动,他说要去拍瞎乞丐的照片,会不会是想留证据?谋杀发生的时候,瞎子也在火车站。如果他真从事犯罪,那他是真看不见吗?还是装的?难道他和刘湘才是咱们一直在追查的贩毒集团的余孽?可是,她是个好姑娘,我不相信……”
  “不相信就别信了。”

  “我现在不知道该信什么,该怀疑什么,都搅成一锅粥了,还是八宝粥……尤其是最后的电话簿和‘7  3’,我的娘呀!”

  杜公子微微一笑:

  “留言本身不算难解,只是问题不在留言上……”

  “啊?你已经知道留言是什么意思了?快说说,你怎么想的?”

  “不,”他摇头,“不是我怎么想,而是她怎么想。死亡留言是死者要告诉我们的一些信息,所以,留言在我们脑子里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脑子里是什么意思。”
  “从死者的角度去理解留言?”

  “嗯。”他点头,笑容非常微妙,好像在庆幸什么,“所以,你当初让刘湘从‘营业执照’出发去发散思维,真是个意外收获。这让我们知道死者的思考方式。如果每个留言都有这么好的条件就省事了。”

  “是吗?”

  “当然。首先要搞清‘7 3’和电话簿的关系。我的猜测是,如果‘7  3’相当于密码,那电话簿就是密码表,要解读‘7 3’必须靠它。这样……我们先把‘7  3’搁一边,单说电话簿。刘湘拿着它,想到的会是什么?如果从形状上考虑的话?”

  “手风琴?”我那个样子的电话簿拉开时,很像琴上的风箱。

  “我倒觉得,更像……你看过古装连续剧吧?里面的书,或者奏章……两边是硬皮,内容折起来,看的时候摊成一条,简直一摸一样,是吧?而且,用来写电话的一条条横线,铺开看时变竖线,看起来像为一列列的竖写字打的隔断。古代人写字正好是竖着的吧?”

  “确实很像……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给我们提示,让我们注意顺序。竖体字的阅读规则是从右往左呀。”

  “你是说,‘7 3’其实应该是‘3 7’?”

  “我参加过一次夏令营,在山区里。营长教我们辨认植物,其中一种叫‘三七’,叶子细长,叶边带锯齿,是可以治疗外伤的中药。”

  “中药?指的是中医--方擎岳?”

  “在已经知道大家的名字的情况下,用职业留言,机率很小。还有更好的解释,‘三七’的全名--‘景天三七’。”

  “‘景天’……‘田静’!”利用形似,谐音,以及刘湘熟悉的中药,简直像在用她的脑子想事情一样,这种感觉……就像找到被撕成两张的纸,对起它们时看到交接处严丝合缝,所涌起的精妙感叹。“你,你是怎么想到的?”

  “顺序正好相反。自从你告诉了我‘7 3’,我就想‘7 3’是什么呢,嘴里开始倒腾‘73737373’,忽然意识到我在读‘37’。这样的留言,看似复杂,很难想象死者死前一刹那能想这么多。可是她是平时就爱奇思异想的刘湘,诸如此类的想法恐怕经常在脑子里转悠,她这样留言就像我们算1+1=2一样,完全是直觉。”

  “这么说,凶手是田静?难怪了,刘湘死前曾提醒我注意江汨的安全,而江汨和我说过他看见田静杀吕良,也一定跟刘湘说过。可是这样,田静应该杀江汨,而不是听了一耳朵,相不相信都两说着的人哪。这样的凶手还真奇怪!”

  “不,田静不是凶手。”

  “可是,留言说她是呀。死者最后留下的,总不可能是假的吧?”

  “也许,凶手就是要利用这种想法呢?”

  “你是说,留言是凶手写的?”

  “可是,又有谁这么了解刘湘的思路,并加以模仿呢?电话簿也绝对是死者自己抓的……”
  “你是说,留言确实是刘湘写的,可是指示的人却不是凶手?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也诧异呀。不过,也是留言告诉我,田静绝对不可能是凶手。”

  “怎么说?”

  “从死者的角度讲,死亡留言的原则是别人能看懂而凶手看不懂。所以,在能瞒过凶手的前提下,越简单越好。如果凶手是田静,我想她会直接留‘3 7’,因为田静对中药一窍不通,不会知道‘三七’是什么。而她留的是‘7 3’,然后又用电话簿表示倒读,如此费事……这说明,在刘湘心里,凶手是个懂中药的人。”

  “也许田静是装不懂呢?”

  “她总不会事先预测到刘湘被杀时会留下和中药有关的留言,才故意装吧?而且,不懂装懂并不容易,懂装不懂,其实更困难。一个人,有什么样的经历和知识,才会产生相应的想法。对于其他人--脑子里装的东西和她不一样--也许根本无法理解。”

  “我有一点明白,但是……”

  “那我举个例子。我有个妹妹……”

  “你也有?”没听说过。

  “表妹。”杜公子拉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做出可怜状,“都是当哥哥的苦命人!我这个妹妹呀,毛病很多,比如挑食,不吃虾。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海鲜过敏,后来看她吃加工过的虾肉就没事,问她为什么。你猜她怎么说?‘哥,它……它很恶心呀。看它长那样儿,硬壳,里头软乎乎的,肚子底下一排爪儿……你不觉得它就是海里的肉虫子吗?’我一联想陆地上的虫子,确实!虽然事实摆在眼前,但是这种理论,一个爱吃虾的人,是不可能想出来的。再说这个案子,一个会把‘枸杞’说成‘红色葡萄干’的人,真是对中药完全没概念。”

  “可是,刘湘怎么会留错言呢?”

  “这个问题先放着,再来看留言。还有一点我们不理解,就是‘7’与‘3’之间的20厘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是分秒必争,她为什么不挨着写,而要留空档呢?何况……”
  杜公子叫护士拿笔和纸来,很容易就办到了。

  “来,你现在闭上眼睛,在纸上随便写个字。”

  我不理解他想干什么,但照办。我提笔写了个“刘”,睁眼一看,整个字挤成一团,竖刀都压在“文”字上了。

  “留言的时候,她被按在沙发上,看不见自己写的,和你刚才的情况一样。所以,她写的‘7’和‘3’也应该是粘在一块的,至少是挨着。可是她却好像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而刻意隔开了距离。难道她在那种危急关头,思路缜密地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大多数人根本想不到,她为什么能想到?”

  “这……”

  “推到这里,我就发现,在这个案子中,似乎死者身上的疑点比凶手还多。比如很多人,因为刘湘的动作和表情被你怀疑。那么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些人都有问题;另一种是刘湘自己有问题……”
  “她?她能有什么问题?顶多是比较爱静,喜欢瞎想……”

  “除此之外呢?你对她还有什么感觉?”

  我换上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声称是“工作需要”。

  “感觉?没有什么呀。啊,对……”我回忆着,笑起来,“我忘记是哪天了,看见她坐在那里沉思,忽然觉得她的样子,很像言情小说女主人公。”

  “她还干了什么让你这么想呀?跑到水边梳头去了?或者整天照镜子?”
  杜公子笑问,语尾在这时勾得特别厉害。

  “你是怎么知道的?”分明是我和小琳之间的私人对话。

  他摆着手,表示他绝不是故意的:

  “你也知道咱们楼的隔音效果……”

  “问题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真的很重要。”

  “是吗?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她……也许是矜持吧。”

  “矜持?表现在什么方面?”

  “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态度冷淡,总好像心不在焉。”

  “是语言上的,还是肢体语言上的?是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还是左顾右盼,看起来不够专心?”

  “好像是……后者。我平时都没想过,现在让你这么一说……”

  “当你产生一个想法,而你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会很有帮助。果然,和我猜的一样。”
  “你的想法是……”

  “实在有些离奇,可是我又想不出其他解释。所以,你帮我回忆细节,如果想到什么,可以反驳这个过于大胆的假设,一定要说出来。”

  我点头,郑重地做好准备。

  “嗯……必须先说楼道里的怪声音。你说那是一个盲人发出来的,我也同意。可是,这个盲人是谁呢?很多人听到‘笃笃’声,都是响一阵子,然后就没动静了,出去一看,什么都没有。摒弃灵异类的联想,最好的解释就是发出声音的人,走着走着,进屋去了。这说明他是那里的住客。但是,现在还活着的住客们,可没有一个是瞎子。所以我想问,刘湘的眼睛怎么样?”
  “她……她的眼睛好得不得了。”

  “那是什么时候?”

  “小时候呀,她上小学……”

  “可是长大以后呢?我记得你说,她退出演艺圈,是因为一场车祸,当时磕到头破血流,会不会伤到了脑子内部,导致失明?”

  “我……这……”不能说不可能呀,“可是,如果她已经看不见了,还不在家好好呆着,跑出来干什么?”跑到这儿被杀。

  “治病呀。我每天住院也会起来走走,所以从外面的大屏幕里知道,这里有全国顶尖的脑科权威,不久前上了新闻,她一定是听说这个才来的。”

  “啊!”我不敢相信,但是已经有点信了。

  “回头来看留言。刚才说了,一个人的想法,和她的经历直接有关。她在生死关头,能想人之所不能想,避免字迹的粘连,是否因为她以前就有看不见时写东西的经验?除此之外,说她失明的旁证还有很多。比如她往那儿一坐就是一天,根本不动地方。你们没有人看过她走路,只有老板看过,而那时她由姐姐搀扶……”

  其实我看过她走路,只是她靠在我身上。

  “老板说她喜欢让人伺候,明明有餐厅她不去吃,而叫人帮她拿饼干过去,而且也不自己扔垃圾。她是过分依赖,不愿意自理?还是根本生活不能自理?”

  她是个独立的人,总不会是前者呀……

  “她听说有人欺负那瞎子,会掉眼泪,是因为同命相怜?”

  难怪了!

  “还有,盲人需要一根拐杖,让我想起她那柄铁头弯把的伞;还有,同龄的女孩子,都戴样式精美漂亮的手表,而她却戴笨重不美观的电子表,大概因为那特殊的报时功能?”
  真是……有……有道理呀!

  “再看大家的行李。江先生有笔记本电脑,江夫人有编织书,孩子有习字贴,方擎岳有论文,田静有大部头哲学著作,齐老夫妇没带什么,但买过报纸。为什么大家都有可看的东西,而刘湘没有,只带了个可听的随身听呢?”

  我怎么没想到?

  “你说她像言情小说女主人公,最大的原因也许是,她有一双外观正常而眼神虚无飘渺的眼睛?焦距从来没有定在你身上。”

  她不主动和我打招呼,是因为不知道我在旁边?我在水房伸手让她拉着,她没有反应,不是因为羞怯,而是根本看不见?

  “至于她和老板说要看电视,可是老板真的看见她看电视了吗?没有,他睡觉去了。第二天早上,他说刘湘为了亮堂地看电视而开了灯,我想是刘湘去睡时根本没关,让它亮了一夜。她不知道它是开着的。”

  前一晚,我和她从黑暗的水房,走到楼道灯下,我觉得晃而挡眼睛。她呢?她平静地依着我,不做反应。因为光对她没有意义?

  醍醐灌顶般,仿佛打开一个新领域,原来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明白了。
  “可是……她为什么不直说她眼睛不好?那样,别人也好多照顾她呀。”
  “她是故意的。你想,据田静说,她的电子表曾报‘16点39分’,说明这表是24小时制的。所以她的闹铃设的‘5点’,就是早上5点。她就算习惯早起,也不至于这么早吧?而她每天都在老板去睡后还不动弹,现在我们知道,她不可能是在‘看’电视。比所有人起得都早,比所有人睡得都晚,任何时候看见她,都在大厅里。她就是不想让人看到她需要靠拐杖移动的样子。”
  “如此费心机,出于过剩的自尊心吗?”

  “不是,应该是兴趣。”杜公子看着我,感叹说:“有些执着的人哪,你真的会感觉她就是为了某个目标才诞生到这世上的……我听说她是个天才演员,她在‘表演’!”

  恍然大悟!

  我了解她对表演的狂热……

  “显然非常成功,大家只是觉得她奇怪,并没有怀疑到她失明。”

  “好,咱们站在她的立场,过一遍所有事。从火车说起……”

  “对了,火车上,她说过一句我特别不理解的话。当时有个拄拐的瘸子走过火车窗,她姐姐说‘那个人好可怜,不能独立走路,必须倚靠手杖’,她说什么‘希望他不是城市人,否则脚一定会痛’。这应该怎么解?”

  杜公子不知道这件事,想了一会儿才说:

  “恐怕是这样。你能看见,所以你知道那是个瘸子。而刘湘看不见,只能根据她姐姐的话来了解。‘一个人走路需要手杖’……把‘拐’说成‘手杖’,是口误,还是为了说着好听呢?如果她听到的是‘拐’,自然想出一根带三角头的棍子。而‘手杖’在想象中就是单调的直棍。她会误以为那是个拿着直杖,和她一样失明的人。”

  “可是瞎子和城市,还有脚痛有什么关系?”

  “刚才我说过,每个人想法的产生,都与其经历有关。而刘湘因为失明,对城市交通的进步--她出门可以很方便地坐到车,以及针对残疾人的公益设施特别敏感。如果她认为姐姐说的是个盲人,那么他在城市里要走路,一定需要盲道。你走过盲道吗?”

  见我摇头,他笑道:

  “还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妹妹呀,有一年春节,我带她去逛庙会。还没到会场呢,就N多人。我们就跟着人流慢慢蹭,她忽然提出和我换位置,当时人挨人人挤人的,实在是不方便。她非换不可,说‘我正好踩在盲道上。你到我这边试试,脚心像抽筋一样疼。’”

  “是这个意思……她自己也一定深知个中滋味……”

  杜公子打断我出神,让我继续听他说:

  “好,现在火车停了,刘湘和她姐姐下火车,到了旅馆。她姐姐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去张罗入住事宜。在这之前,刘湘也许为火车上的事,以为姐姐在说瞎子,与她闹了别扭。因为从心理方面考虑,失明让她离开了最心爱的舞台,她一定非常痛恨,从而忌讳别人说她的眼睛。所以她姐姐不敢直说,只用‘身体不好’带过。”

  “姐姐走后,你去了,认出了她。而她说你声音耳熟,这就很奇怪……”
  “有什么怪的?我在火车上,也觉得她声音耳熟呀。”

  “在火车上,你只看到她的背影,听见她说话,所以觉得声音熟悉正常。而当时你都站在她面前了,她如果看得见,认不出你的话,会说‘我不太记得您,但您很面熟’,而不是‘您听起来耳熟’。”

  “她不知道你是谁,而你说‘我变样了吗’,言外之意是‘你仔细看看我,认不出来吗’。她一听这话,就想:难道他不知道我失明?……”

  我跟着杜公子说的情节回忆:

  “然后,她故意拿话套我,我说我只听说到她出院为止。明明是挺难受的事,她脸上一下闪出非常奇特的光芒……”

  “那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这里是个全新的环境,没有人知道她失明,简直是个绝佳的舞台。一般的演员能成功演盲人已经非常了不起,而要以盲人的身份饰演正常人,对她来说,是个值得兴奋的挑战。”

  “是呀,”我补充,“当时她说‘我再也不能上舞台表演了’,我当时觉得她特别强调‘舞台’,原来是说只不能上真正的舞台,却可以在现实中表演。她摸着额头的疤表情哀伤,我以为她在伤心破相,其实是为了那次车祸带来的失明吧?以她的脾气,如果只是容貌受损,她会继续努力当个稀有的,脸上有疤痕的明星。可是,据她说,舞台的走位相当严格,如果她看不见往什么方向走……恐怕这才是她退出的真正理由吧?”

  “她已经打定主意装正常人,所以要了解自己舞台的更多情况,所以和你即兴表演了一出‘娇小姐与忠仆’的短剧。她问你这里有哪些人,就是想知道所有角色的情况;如果她不想暴露自己眼睛不方便,就不能找人带领,必须自己回房间。她姐姐可能告诉她房间号,但那对她没用,所以她要确定具体位置。问你朝向,其实是问在左手边还是右手边;问你离楼道口远近,是为了了解是从外面数第几个门。这类问题的答案简直是唯一的,只能像你当时那么回答。”

  “而且警察来搜查时,又点了一次名,也加深了她对大家的印象。”我说。
  “然后就是晚上,她不去睡觉,顺便打听了老板的作息时间,然后设更早的闹钟。这没什么难的,虽然看不见,但她用自己的表已经很娴熟了。老板留她一个人在大厅时,因为大厅是她认为的最重要舞台,一定摸索得很仔细。电视开着有声音,她很容易过去关掉;而灯她就不知道了。最后摸到架子前,想找到伞上楼去了,却没有摸到。搜查时,齐老爷子撞过架子,把她的拐杖伞碰到了架子下。她只好拿田静的伞顶替了。上楼也简单,一天中很多人跑上跑下,她不难知道楼梯口的位置。到了二楼,也就发出了大家听到的‘笃笃’声,她顺着右边的墙摸,先到了第一扇门前。这就是田静说的,搜查的那天晚上--也是刘湘到达第一天的晚上,有人推她的门。而后她摸到第二扇,终于进去睡了。次日早上,她被铃声惊醒,下楼去大厅,把田静的伞挂好,因为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挂在了那件衣服的后面。这就是第二天的找伞事件。因为衣服在上面,你总觉得动的是衣服。可是从固定的挂钩上想一想,其实位置改变的是伞吧?”

  “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她第一天成功了,以后就依此类推?她真的是非常敬业呀,她说过,演员要为了表演而控制调整自己的生理机能,这些天,她吃的东西少之又少,唉!另外,她在细节上的随机应变也很出色。比如与人第一次见面,会先出手,免得人家和她要握手时她不知道位置;接东西一向是伸好手等着……不过,第二天,她提到她穿的衣服,如果她看不见,怎么知道那是紫色的?”

  “你忘了衣服上的绣花了吗?她可以摸出来的。大概是爱美之心,她虽然自己看不见,但还是要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我相信她很多衣服上都绣有不同的花样,让她知道是哪件。她故意让你注意她的着装,是在表演给你看,表示她可以分辨颜色。”

  “那昨天晚上……”

  “你们水房巧遇的事?她一听到是你,顺手把支撑的伞靠墙放着,想等你离开她再走。谁知你拉她一起,而伞没有放好,倒在地下,‘啪’了一声,黑伞在黑屋子里又不明显,所以你没看见。”
  “哦……我基本上明白了。一确定她是个盲人,感觉马上分出去好些疑点,剩下的好像不多了。不过,也有问题呀。她为什么被杀?灭口吗?可是吕良案子发生时,她还在火车上,不可能知道什么;而她住在旅馆的期间发现了一些东西吗?这也很难想象。我看过专门的研究资料里说:人获取的信息中,有70%-80%来自眼睛。她都看不见了,还能怎么样呀?”

  “正是因为她看不见,才拥有我们这些明眼人没有的优势:敏锐的听力。如果情况特殊,正常人不知道的事情,她倒可能知道。”

  “我不懂。”

  “在她的世界里,一切事物都是用声音来定义的。你说过,她曾经对两个人有奇怪的反应。一是江先生,第一天他似乎都呆在楼上,即使搜查时也没有下来。所以,我猜他第二天出现在大厅,并叫任莉莉过去时,是刘湘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她不是对人家有什么莫名的敌意,而是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吓了一跳。”

  “还有齐老太太呢?”

  “表面上看她在瞪她,现在知道她看不见,所以不可能。她不会是在‘看’,那会不会是在‘听’呢?你说当时大厅非常安静,她非常有可能听到什么。明确一下方位,齐老太太在她右边,她扭头面对着她,耳朵应该和后背一个方向。那里有什么?”

  “小书桌,江汨在上面写字,田静在他旁边看书。”

  “她皱眉听完之后,有个不寻常的举动。她因为眼睛的问题,从不主动和人说话,而那天她却自愿地去夸奖江汨。后来打翻了东西。江汨对练字持抵触态度,这个意外可以让他休息了,他理应高兴才是。可是你说他的神色很愤怒?”

  “就像妨碍了他什么乐趣似的。”

  “他的乐趣好像很单一呀……是不是他正在进行的一场恶作剧被打断了呢?”
  “回想起他的样子,很有可能。那他在搞什么呢?”

  “不说他,说刘湘,一切以她听到的为准。当时她坐在沙发里,齐老头说‘好孩子,写得不错’,加上写字的声音,她知道,身后江汨在写字。从老板和田静的对话,她知道她要了一听可乐。听到开罐的声音,和桌子接触的‘笃’声,她知道饮料被放在桌子上。之后,她听到‘吱吱’声,然后是‘嗤’……”

  “这是什么动静?”

  “她也不知道呀,就扭过头,皱眉仔细听着,然后又听到‘吱吱’声。她的世界里只有声音,所以对各种不同的声音很敏感,于是结合她脑子里对场景的想象,领悟到那很像钢笔被转开的声音,而可乐等碳酸饮料,注入外来液体时会有‘嗤’的一声。加上你和她说过,江汨是如何喜欢搞些小把戏来整人……”

  “她一定得出结论:江汨把钢笔水挤到田静的可乐里?确实,我见到江汨在摆弄钢笔。”
  “刘湘一定想修理修理这孩子,可是她能走过去把可乐泼掉吗?或者提醒人家别喝,理由是她耳朵太尖听到了恶作剧?这都和她的表演正常人的大计不符。所以,她转身去搭话,一边想办法。她的手无意中碰到了桌布……”

  “她是故意的?忽然起身把所有东西包括可乐都打翻在地?”

  “于是成功阻止了恶作剧。问题是,那真的只是恶作剧吗?”

  “你怎么这么说?”

  “因为次日早上,老板发现事故残骸被打扫了,以为是刘湘弄的。可是刘湘真能整理得纤尘不染?她看不见,有心也无力。既然不是她,又有谁肯半夜起来收拾垃圾,如果那真的只是垃圾的话?”
  “不是垃圾,又是什么呢?”

  “这又是没有证据的猜想了。在一地狼藉以后,大家不欢而散。过了一会儿,老板上楼去关窗,刘湘一个人在大厅。这期间,她好像和某个店外的人碰面,因为老板说她站在门口道别。如果她见的是她熟悉的某个人,那人一定知道她失明,会进来找她。她为什么要劳动自己到门口去呢?走路对她来说,是件颇艰难的事情,能省则省,除非她不得不去。所以,我怀疑,和她见面的,真是个‘人’吗?”

  “你别这么说,我渗得慌……”

  杜公子失笑:

  “不是呀。旅馆不是还有个人类以外的食客--那条狗吗?它第一次来,你们在聊天,谁都不知道它在门外;而刘湘却对着门喊‘谁’,一定是听到它挠门。那天晚上,她听到相同的声音,摸过去开门。狗进来了,到处寻觅,却没有食物,可是它非常饥饿,会去舔食它以为能吃的东西,就是那一滩墨水与可乐的混合物。刘湘听见了,并没有阻止它。它出去了,刘湘让它‘慢走’,正好让老板看见。等他往外看时,找的是人,看见狗也当成没看见吧?”

  “就算是这样,又怎么了呢?”

  “这条狗回到工地,就开始吐白沫。想想看他的主人们,平时那样对它,现在看到它病到快死了,会怎么样?”

  我心里一冷:

  “剥皮,吃狗肉!”

  “所以引发集体食物中毒。”

  “啊!”线索都扣在一起了,“难怪……我和刘湘说起这事,她好像知道内幕似的。而且听她的意思,她知道是谁杀了吕良,还说即使江汨很喜欢撒谎,但偶尔还是会说实话。可是江汨只说过田静是凶手呀,难道她一直到被杀都怀疑错了人?”
盲人与狗(八)
  杜公子摇摇头:

  “这个必须要提到旅馆的整体气氛了。从你的言谈中,我隐约能感觉出来,好像不是很……温暖?”

  “何止呀?!那种感觉非常令人恶心。好像所有人都不甘寂寞,经常要跑到大厅去沾染人气,却谁都不想主动说话来增加人气。如果不是到了迫不得已--比如实在是抱歉需要道‘对不起’时--绝不张嘴。如果有个大家都感兴趣的,又和任何人都能谈论的话题,也许会热闹一阵,就像一块石头投进死水里,涟漪过后依然一片寂静,也不会因为和某人聊过就增进了感情。方擎岳曾经说过一句非常经典的话,完全可以用来概括那里的情况:陌生人,永远是陌生人。”

  “我听说,虽然大家一起住了这么久,刚才被询问的时候,江源指着方擎岳‘他’来‘他’去,恐怕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而齐老头更直接,明白问田静叫什么。除了互相没有基本了解以外,还有其他沟通障碍吧。说真的,在火车上我和你聊天,死活想不出该叫你什么。你比我大,我不好直接叫你名字,就一直‘你呀你呀你’……”

  我没和他说:我也为这个困惑了很久。

  “想来旅馆的情况也一样吧。虽然每个人都有大名,可是我们会好久都听不见人叫。除非是正规场合,否则叫一个人的学名非常奇怪,显得太过生疏严肃。比较熟悉的人之间会叫昵称,这也是为什么同学间互相取外号;而不算太熟的人,就根本不叫,用‘你我他’这种代词混过去。你在旅馆里这么多天,没有真的听到谁叫谁的名字吧?”

  “本来大家就不太想过多和人接触,可能共处很多天连名字都不知道;偶尔谈话也不会互称姓名,更没有熟到议论第三者的地步,就算说起,比如你和刘湘,都专门谈到名字的话题了,都没有实际叫出这些名字。”

  “总不能像点名那样一个个叫吧?那样感觉不太好,好像很……嗯……市侩。大概刘湘也这么想吧。”

  “是啊。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她产生什么认知上的错误,也许根本没机会得到纠正。”
  “什么意思?”

  “名字大讨论的时候,她聊得太高兴了吧,脱口而出叫了‘擎岳’,这是为什么?”
  “我当时觉得她是故意这么念。她说方擎岳这名字女性化,所以省掉姓让我听得更明白。”
  “我觉得不是。类比一下,刘湘能叫你妹妹‘琳琳’,而我要叫她‘许琳’,什么原因?”
  “因为……刘湘和我妹妹同学很久了,你才认识她没几天……你是说,刘湘和方擎岳以前早就认识?”

  杜公子往后一仰,头撞在墙上,“咚”地一声我都听见了。他揉着后脑说:
  “我的意思是,刘湘和你妹妹都是女的,而我是男的。同性之间叫得多亲热都没有关系,何况刘湘当时只是和你说,又没有外人听见。其实,她认为方擎岳是女人。”

  “这不可能呀!”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在我们眼里它对应着一张张脸,而刘湘心中的是一个个不同的声音。除了你以外,她听到一个老头的声音,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嗓子粗嘎的中年人,声调尖利的妇女,童音,温雅的女声,年轻男声。她知道都有哪些人,只是把名字安错了位置。她以为那个年轻女孩叫方擎岳,而中医叫田静。这就是为什么她心里明白知道凶手是个懂中药的人,却写下田静的名字,不是留错言,根本是认错人。事实上,我说她看不见,虽然提出之后有很多小细节证实,但单知道细节是不太能想到她失明的。就是因为错认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才会往眼睛上想。这是明眼人不可能犯的错误。”

  “如果认错,名字讨论时,我应该听出不对呀。”

  “按照她的说法,你觉得‘田静’这名字不错,‘方擎岳’--‘晴月’很女性化。可是刘湘心目中,一个女孩叫‘方晴月’,当然很有气质;男的叫‘田敬’,读音上和‘静’相像,所以很女性化。她还会想‘田敬--景天--景天三七’,一个中医的名字能和中药挂钩,当然很合适。你后来说方擎岳心有所属,她以为是那女孩对中医也有好感。”

  “可是……可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所以要说,她的第一印象是哪里来的。当时她让你介绍旅馆里的人,你说‘田静,我要去打招呼’,在她心里,当然认为下一个出现的声音就是‘田静’。而你走了两步,遇到了方擎岳,你们说起话来。而她看不见你是中途遇到他,以为他就是你要招呼的田静。然后你向刘湘介绍时,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可能是你知道,所以没想过她还不知道。而且之前为了看登记簿,你大声说‘田静我认识’,你又和刘湘说在火车站曾见过这位中医,她就更肯定这个人必定是‘田静’无疑。你和她说过两个家庭的人都叫什么,搜查时把所有人的名字点过一遍,她利用排除法,认为剩下的一个叫‘方擎岳’的,一定是那个女孩。”

  “这……太愚蠢了!就因为我,她才会被杀,还留言错误?”

  “不管她有没有误认,知道了凶手的秘密,都会被杀。而认错了人,反而有好处,应该感谢你呢。”

  “怎么说?”

  “被杀害时,她一直在挣扎,虽然没有机会大声叫,但她认出了凶手的声音,可能用力说过‘田静,是你’!凶手当时一定很惊讶,他不知道这种错误是怎么造成的,但当他看到留言时,灵机一动,他知道她留言指示的一定是田静,所以放着它,并刻意保持旅馆的密室状态,把嫌疑圈定在几个人范围内,以陷害田静。如果刘湘没有认错,留言会直指方擎岳,早已经被破坏掉,我们根本没机会看到,更别说推理到现在了。”

  “如果凶手是他,那么……”

  “那么应该从他的角度串一下整个案子。光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分析,恐怕不太清楚。”
  “先说大厅里下毒的事吧。就算是有毒,我也看不出蓄意。从头至尾,参与的就是田静、江汨、刘湘三个人,没他什么事儿呀。他是怎么指使……等等,他为什么要害田静呢?情杀?”
  “不是,灭口。咱们乘的那趟火车出事,重要的证人死了……”

  我急着插嘴:

  “你说是凶手谋杀吕良时,被田静看见了?可是,当天警察询问过所有人,她并没有说什么呀。”

  “她确实没看见,但是,凶手以为她看见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回想一下田静的证词,她在凶案发生前,正好看到那盲人乞丐要打一个孩子。当时情况十分危急,她大叫起来。而几乎是立刻的,她身后也有人叫。两个叫声挨得这么近,第二声是因为铁轨旁边的人看见吕良跌下去了,说明那时凶手刚刚得手;那么,前一刻的第一声时,凶手在干什么?”

  “正在下手?”我眼睛瞪直。

  “是。凶手正把手伸向吕良时,忽然听到田静的叫声,非常尖锐刺耳。他当时正精神紧张,一定吓了一跳,心里一颤,胳膊大概也哆嗦了一下。虽然没有影响结果,但是他很害怕,收回手立刻往发声的方向看。这时,他身边的其他人目睹惨剧,跟着叫起来。田静听见,正往他这边看。他们打了个照面,对他而言,又是一个大惊吓。”

  “你不是说田静没看见……”

  “那时的情况就像……”杜公子嘴角微微勾起,抬起手挡住一只眼睛,闭起露在外面的另一只,“就像这样。”

  “什么?”

  “我可以透过指缝,看到完整的你;你却只能看见我半边脸,和指缝里模糊不清的一些残余。我的手相当于一块有缝隙的隔板。因为光是直线传播的,”他一笑,好像在为不得不用到物理学表示歉意,“所以,离隔板近的一方,视野几乎不受影响;而远的那个,想要看到板对面的东西,可就难了。”

  他放下手:

  “每次看见火车来,接站的人都会拥向铁轨。正因为这样,把人推下去这种方法才安全,不容易被目击。采用这种手法的凶手,也通常是谨慎而多疑的。他的这种个性非常重要,几乎主导了案情后面的发展。”

  杜公子停下看着我,似乎在等待回答。我应了句“我会时刻记住的”,他才点头接着说:
  “案发时,凶手四周应该聚拢了一圈人。通过那些人的缝隙,他清楚地瞧见站得较远的田静。田静看到的,却只是紧凑的一堆人而已。”

  “是这样……”

  “他看着田静的眼睛,自以为他们是在对视,而她是一直盯着他的。田静叫的那声‘不要’,他不觉得是巧合,反而会认为:她一定是看见我推他,所以才叫的。做贼心虚,凶手们的通病。从心理上讲,他肯定不敢一直看着她,会躲躲闪闪,隐没在人群中,离开案发地点,一边想着对策。等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时,再找她,已经不见人影。然后就碰到了咱们……”

  “就是那时?”

  “对。他说他在找人,找田静,倒没有撒谎,但不是因为关心她,而是想杀了她。他和你说的,‘一开始看见一眼,然后就找不到了’,是事实,只是把凶案省略掉了。其实,如果目击者是别的人,可能没什么关系,因为办案人员不一定会和他接触。可死者住的旅店一定会被调查,同住的人包括田静当然都要叫去问话。要是不想让她说出点什么来,必须赶在那之前,把她……”
  “我说呢,他急着去杀人,居然还有心情帮你诊断?这么一想就明白了。大概因为我当时心情不好,有点不依不饶。他怕真吵起来,耽误他的大计,所以要尽快把咱们打发走。我说得对吧?”
  “应该对。我们往医院来时,他留在那里继续找她。过了一段时间,依然没有结果,就想到她可能已经回旅馆了。他也赶回去,决定改用毒杀的方式。大家在那里可以一起吃饭,要下毒非常容易。所以中途先去准备必须的毒药。这就是为什么,你送我来这里,再折回去,耽搁这么久,还是比他先到。”

  “因为他利用这段时间做太多事了。难怪他一进门就盯着田静,是在寻找机会呀。”
  “通过观察,他发现田静的态度毫无异常,不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回忆一遍当时的情景,他或许明白了些,但他不敢相信。警察也来得太快,在午饭之前就到了。田静还没吃东西,他也逮不到可乘之机。再说,还另有一个不利条件,那就是你。”

  “我?”

  “他不会料到你正好在那个旅馆投宿。如果没有你,他就可以一口咬定,案发时根本不在火车站。即使田静真说她看到什么,他也可以坚持是她看错了。”

  “他在旅馆见到我,一副惊讶的样子,原来!在火车站不愿意和我吵,除了时间上的顾虑外,是不是也怕造成影响?真把工作人员招来干涉,证明他当时在场的人可就太多了。”
  “嗯。那时,警察已经来了,要杀田静也来不及了。如果她说出什么,加上有你在,他无从辩驳,很可能就这么完了;如果她不说,他就有运气渡过这个难关。可她不说表示她什么都没看见,也就没有杀她的必要。他脑子里想着这些,思路非常混乱,也非常矛盾。生死在此一举,一种赌徒的最后一搏的心理油然而生。他要机灵一点,也许能侥幸逃过这一次。只要他还有机会,为了保险起见,就一定不能让她活着。不过,方法一定要隐蔽,要神不知鬼不觉,怎么都查不到他身上,或者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证据。”

  他说得有点快,咳了两声:

  “他想到了田静每天要看着江汨练字,那个时候偏偏有喝一听可乐的习惯--从老板的话‘又要可乐呀’就可以听出来--于是,一个计划形成了。”

  “噢?”

  “还记得搜查时,他管江家借墨水吗?他那时吸水,吸了几下呢?”

  “好像……好像是两下。”

  “墨水瓶颜色比较深,不可能看清钢笔在里面是什么状态,笔尖在液面以上还是以下。如果悬空,挤压笔囊就是在注入,以前钢笔的液体,就和墨水混合了。”

  “你是说,他事先在自己的笔里灌上毒,第一下挤到墨水瓶里?第二下才是吸水?”
  “然后在纸上写字,作出试笔的样子,掩人耳目嘛。人们只会觉得瓶子里少了点液体,而想不到其实多加些东西。到这里,下一次谋杀的前期准备工作算做完了。”

  “我想想,在那之后……是警察的调查,田静说出了她的经历。他已经知道她构不成威胁,完全可以停手的。为什么还……”

  “他要杀她,从性质上说,是灭口。但从感情上讲,却应该算仇杀。”

  “什么意思?”

  “你以为听了田静的证词,他就安心了吗?接受询问时,所有人都在旁边,他会想:她不说,是因为当着我她不敢说,背地里就不会去找警察翻供吗?或者是时间太紧,她没反应过来,也许过两天就觉得,当时人群里怎么有个人那么像他?但如果说她真的就知道什么,也不一定。她的说辞很现实也很完美,不由得他不信。可是火车站的经历又太根深蒂固,他就反复琢磨:难道她是真的没有看到我吗?她到底看到我没有呢?这种疑惑,已经成为他心里一个打不开的死结。每次看到田静,都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明知道想不出结果,却还要拼命去想,在脑子里一次次回顾那时的过程,当然也包括那让人心有余悸的叫声,以及刚杀完人后,回头从人缝看到的那双眼睛。这些回忆不能摆脱都是她造成的,她已经成为他生存的障碍,他不能忍受继续看到她。”

  “我明白了,可以体会。”

  “本来,他可能想当天解决的。但那时由于凶案的影响,常规打乱了,江汨并没有照常练字,他也就没事做,很早回到二楼洗漱,也就碰到了你。第二天,江汨的课业恢复。和凶手平时观察的一样,得磨蹭且磨蹭,而写字前从瓶子里吸墨水,是最光明正大的,可以让他晚动笔两分钟的事。他怎么可能不做?所以他的笔里一定有毒了。然后,田静要了可乐,他紧跟着要了矿泉水,然后发表不喜欢可乐的言论。最关键的就是那句话,‘可乐和墨汁一个颜色’。听在江汨耳朵里,会有什么效果?他用的是碳素墨水,黑颜色,和墨汁一样,也就和可乐一样。他是那么一个喜爱恶作剧的孩子,当时正在枯燥地写字,穷极无聊,精神不集中,一定注意看着听着,找点什么新鲜事好分心。再加上一直和田静有些小别扭,甚至为此不遗余力地说她杀人。如果有整她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所以,一切按凶手的计划进行。”

  “通过往墨水里下毒,再暗示别人把毒转移到饮料里?这……太不保险了吧?”
  “可他成功了,是吧?”他苦笑,“在效果上,确实不能保证一定得逞;但说到安全,已经可靠到极点了。即使失败,江汨被人抓个现行,也不过是打断一场恶作剧,没人会想到有什么内幕。如果没有刘湘的阻止,彻底得手,田静死了,调查会怎么样呢?查出可乐里有毒,没关系,他没有接触过那易拉罐。再检验出有墨水的成分,江汨承认恶作剧。这种说法可能不被采信,江汨因为年龄,倒不会被怀疑,但别人会认为是他父母授意。继而确认墨水瓶里有毒,但那孩子练字一向是在公众的地方,瓶子就在旁边,谁都有下手的机会。只要他把自己那枝内胆有毒的钢笔处理掉,就万无一失。”
  “那天他问我‘膏肓’怎么写时,手里拿的就是圆珠笔,想必已经毁灭证据了。”
  “其实,就算怀疑到他身上又怎么样?就算证明确实是他又怎么样?他只是把毒加在墨水里,而不是饮料里。真正下毒的是江汨,但毕竟是自发行为,他并没有明确教唆,就算闹上法庭,可能也定不了罪。”

  “真是太小心了。”

  “还不止这些呢。搜查时,他会故意把钢笔放在危险的地方让人碰掉,给他借墨水的理由;暗示可乐的颜色时,还捎带比较中药和可乐的味道,听起来也就不觉得突兀。就连叫你去问字的写法,也是有用意的。哪怕他真的有字要请教,他为什么会叫你不叫别人?”

  “我是作文字类工作的嘛,他当然觉得在这方面我比其他人渊博……”

  “问题是,他知道你是写手吗?你没告诉过他吧?再说,那时是谋杀的紧要关头,他会分心去钻研文字?找这个借口,把你叫过去,是因为你站错了地方。你站在田静旁边,看江汨写字。江汨要恶作剧,总要偷着来吧?当然要把你调开,方便他下手。”

  “我也真够傻的,一直上他的当。他老看着田静,那天尤其是,眼神还似乎很温柔,算他会装!我还真以为他喜欢她呢,原来是在关注谋杀进度呀!他说可乐不好的时候,我就应该看出来了。要真对她有好感,人家就喜欢可乐,他还不顺着说?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逆着来?哼!”我咬牙切齿,“我是怎么想的呀?这么没人性的东西,会有感情?!”

  杜公子大概被我的激烈吓着了,楞了一会儿,点头:

  “他是可能没感情。感情应该占据那部分智慧和精力,都用在别的地方了。他很注意生活中的细节,了解每个人的性格并加以利用,总会找出最好的方法。你也说过,用推下铁轨的方式杀死吕良,巧妙得像量体裁衣。而这次下毒,最初的灵感大概来自江汨把盐撒在他的汤里。他擅于根据各自的特点,把所有人安排在最适合的位置。如果说刘湘是个好演员,那方擎岳还真是个好导演。”
  “刘湘……”我捂住额头,“还没说她呢。”

  “她阻止了那场所谓‘恶作剧’,而凶手当时就在旁边……”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明白!”我睁大眼睛,摆出笑的表情,但没有在笑,“又是见鬼的‘做贼心虚’,是吧?谁叫他‘谨慎多疑’呢!刘湘平时不怎么和人接触,那时居然主动,不用说,有目的的!他不会觉得刘湘是在制止小孩子胡闹,只以为她看破了他的阴谋,才用打翻东西的极端方式救田静一命。如果留着她,她也许会和田静多嘴。田静一琢磨,再把火车站的老帐翻出点儿来。好,世界上又多了一个他不能继续看到的人!哈!坏事做多了,果然会没有容身之处!”
  “是这样。”杜公子再点头。“他那时已经动了杀心。虽然有些冲动,但还是很谨慎,半夜起来把打碎的东西收拾掉了。”

  “可是,刘湘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真是冤……”

  “她只是当时不知道。等她第二天听说了‘食物中毒’,回想前一天晚上那条狗,好像听到过它舔食地上的液体,再结合狗的主人对它的虐待,她想到是可乐出了问题。她不觉得江汨一个孩子能想杀人,就仔细回忆下毒前发生过什么。她看不见,所以对语言更敏感。她体会出方擎岳话中的暗示意味--当然,她以为他叫‘田静’--,领悟到了真相。”

  “她知道了?”

  “只是这部分,不全知道。她估计听信了大家的讨论,认为火车站的事是个意外,没有把这件事与那件联系起来。”

  “等等,没联系吗?她知道下毒是火车站的后续,也好像知道谁是杀吕良的凶手……”
  “真的吗?她就清楚明白地和你说过?你确定不是在按照自己既定的想法来理解他的话?”
  “这……”语言这东西会造成多少误会,在这个案子里,我领教了!不敢绝对自信。
  “我推测她头脑中并没有并案,这就要命了。”

  他叹气。

  “怎么?”

  “如果她知道在火车站行凶的也是他,那他身上就背负一条人命了;但她把下毒孤立起来,那他就只是个有杀人企图的未遂者……”

  “她认为方擎岳只想杀田静?可是,杀人总要有理由呀。她……啊?!她不会是信了我的话,认为他们彼此有情,感情纠葛……”

  杜公子连忙摇头:

  “就算你没告诉过她,她自己猜测,可能也是这个结论。重点不是下毒的动机,而是刘湘猜到的,他要害她这个事实。”

  看我不解,他补充:

  “再说,不管她明不明白,明白到什么程度,凶手都不会放过她的。”

  “也是。”

  他长出一口气:

  “那我就接着刚才说了。一个已经犯罪的凶手,是穷凶极恶的,是必须躲他远点的。但一个尚未沾上血腥,只是有这个意向的人,却是可以通过苦口婆心来劝他改邪归正的……”
  “不……不会吧?刘湘以为他还没现实地杀过人,所以想……她没有这么傻吧?”
  杜公子歪着头,不苟同地看着我:

  “不是傻,是善良!你和她一起呆过那么长时间,应该比我了解。”

  我嗓子一哽,压下那一丝怀疑,“嗯”出声来。

  “从结果看,也是这样。她使田静免于被杀,却因此死于非命,等于用自己一条命,换了人家一条命。”

  “我都知道。你不用夸她了,接着说,然后怎么了。”

  “她想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想和他谈谈下毒的事。可是,旅店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很不隐私。他只是一时糊涂,应该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不宜张扬,说话时最好只有他们两个人。眼睛的条件制约着,刘湘找到他,再寻觅个隐蔽的地方说话,几乎不可能。最方便的就是找个不会有人的时间段……”

  “她主动和人定约会?一个男的……大半夜的……”

  杜公子哀伤地一笑:

  “一个正常的女孩子,确实会有时间上的顾虑。但对她而言,什么时候不是‘大半夜’呢?”
  “这……”也对呀。

  “正因为对方是男的,才没约在房间里。而除了房间,大厅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了。在她被害的前一天,曾经有些人和她接触过,其中就有方擎岳,约会也许就是那时定下的。”
  “还是请教字怎么写,他的把戏还真单一。这次也是有企图的吧?”

  “他接近她,想试探她到底知道多少。结果她和他说,‘晚上1点来大厅一趟,我想和你说昨天的事’。一个心里没鬼的人,肯定觉得半夜见面匪夷所思。但对他,是天赐良机。即使他开始不确定她是否会危害到他的安全,现在也知道必须……刘湘算是货真价实地自己撞在枪口上了。从现场看,他准备得相当充分,带着刀去赴会,穿上遗留在大厅的衣服阻挡血迹喷溅。我想他提前约定时间大约1小时,坐在沙发上等她,假装看电视,其实是用它为即将发生的凶案照明。0点30分的时候,刘湘手表的闹钟响了……”

  “嗯,行了。不用再说一遍行凶过程,你不久前说过了。”

  “好。那么,我想想,该说的应该都说了,没什么遗漏吧?”

  杜公子温和地看着我,等着我发问。

  “我也觉得应该没有了。”

  他的脸色更柔和下来:

  “那就好。至于推理的证明,火车站谋杀应该是没希望了;下毒嘛,去检验一下江汨的字帖。那天写的字,和后来溅上的墨水,如果有毒,就说明我猜对了。而以上所有结论,都建立在‘刘湘看不见’的基础上。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打电话回北京,让张叔去医院帮我查刘湘的病历。”
  “不会再不对了吧?我是想不出其他解释了。”

  “如果说了这么多,一点都不对,那可……”杜公子扯下嘴角,作个不堪忍受的表情。
  “怎么可能?不过,话说回来,对了也蛮让人不舒服的。凶手虽然狡猾,但还算可以想象;刘湘也给咱们出这种难题,就真是添乱了。一个案子里,最大的镜面居然是死者设下的……”
  “你说什么?镜面?”他看来很惊异。

  “所谓‘镜面反射原理’,镜子内外两个世界,此亦一逻辑,彼亦一逻辑,两种逻辑均正确合理,可惜只有一个是真的。这不是你说的吗?”

  杜公子向前一倾身,栽在自己膝上:

  “我可没这么说过。”

  “用现代一点的方式说,就是我们看到的,想到的,都是人家刻意让我们知道的表象;而本质则不一定藏在哪里。虽然有些蛛丝马迹露出来,但经过粉饰成了另一种涵义,和表面融为一体了。格外适用于这个案子,不是吗?刘湘站在镜子前,照出来的影象会没有丝毫异常,一个正常的姑娘。她的眼睛和过去一模一样,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

  “我知道。”他有些懒洋洋地趴在膝盖上,扭头看我,又重复了一遍,“真的……”
  “你……怎么……”

  “没事。”他恢复平时的笑容,但略带些疲惫,“只是忽然觉得,我好像做了很多多余的事。比如列举那么多细节,来证明她眼睛不好,其实只要等病历记载查出来不就行了。最重头的地方都能轻易证实,往后真是没什么了。”

  “是吗?”我可不觉得。就算例行调查可以查出她的残疾,就会往“认错人”的方向想?再推出后面这一系列?反正我是不行。现在再想以前的怀疑,还真滑稽。

  我也笑起来:

  “你知道吗?我还怀疑过田静呢,是真的那个啊……”

  “是吗?”

  “我觉得她一开始去火车站接人,结果谁都没接来,非常可疑;后来发现她有手机,就更怀疑了:既然有手机,干嘛非得用旅馆的电话?好像是故意公开她必须去火车站的原因……”
  杜公子失笑:

  “这没什么的。很多人只喜欢发短信,不喜欢打手机。女生尤其这样。她们觉得太贵,浪费钱。”

  “哦,我知道,见过这样的女生。其实要我说,一天发几百条短信,肯定比打电话贵得多。她们就是算不过帐来。”

  “铃~~”声打断我们的闲扯。我和他对视一眼,再一起看向病房门口。曾经给杜公子输过液的小护士不负众望地走进来:

  “你的电话。怎么样?能去接吗?”

  “我去!”

  我飞快地跳起来,跟在她身后往隔壁走。她走路慢得有水准,真恨不得超到她前面去。
  “喂!”我终于如愿拿起了电话。

  “X君!”张臣显然没能从一声“喂”里听出我的身份,“我查到她车祸那次就医的病历了。上面写着……哎呀,这些字!现在的大夫都是练草书的?写着……好像……是什么‘轻微脑振荡,颅内淤血,压迫视神经’……”
盲人与狗(九)
  匆忙地道别杜公子,往医院外面走。和我一起来的警察迅速跟上,变相地提醒,还有一场询问等着我呢。

  回去的路上,心情说不上“坏”,但绝不能称为“好”,正想找个人给他点难堪。何警官这个人我一向看不顺眼,当然首当其冲。迁怒于他我真是一点思想斗争都没有。

  到了旅馆,刚要接受询问,我就倨傲地提出“本人对这个案子有一些自己的想法”,申请说给他们听。旁边的警察暴跳起来,似乎要让我“老实点”。何警官冲他一摆手,倒乐于听我说。
  我努力地回忆,尽量按照杜公子和我说明的那种顺序阐述,省得一改变弄出纰漏。在适当的地方,再插进“镜面反射原理”。如果单纯的推理还不足以震慑他们,那么加入理论性的东西,无疑会让我的结论更加掷地有声。

  他们一开始不以为然,但后来就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看。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这样关注,我的右手居然紧张地颤抖起来。我使劲捏捏拳头,依然不能制止。为了掩饰,我索性把它藏在外衣兜里,一把攥住一直随身携带的介绍信,果然更有镇定作用。

  终于吐出最后一个字,我的手指捻着那封信,蓄势待发。求你了,快说“不信”!再讽刺我两句!我才好拎出信来表明我的身份。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何警官表演尴尬了。
  他注视着我,出人意料地,忽然笑起来,手撑着桌子起立:

  “从北京来协助调查的?石局长有没有给你什么文件类的东西?有的话,就拿出来吧。”
  我瞬间呆住,化主动为被动地交出信。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盼到了,杜公子出院的日子。我早定好了火车票,就在今天下午。虽然赶了点,但这个城市,不是绝对必要,我是不想继续呆了。

  明明是急不可待的,我却停住脚步,不愿意进门去。什么原因?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怔怔地望着医院的大门。

  一阵风吹过来,旁边的树“沙啦啦”地响。我心里一紧,重重地咳嗽一声,踩上台阶往里面走。
  身边有人死了,就一定要非常难过吗?一开始不一定,顶多是茫然。因为“死亡”不过是两个字,不会带起任何情绪。直到你把它的意义扩展成“再也见不到她,听不见她说话,看不见她笑”,你才可能会有点感觉。

  但是,不是每朵乌云都会下雨的。同样,也不是每种哀伤都可以哭出来的。
  真的可以爆发的情感,过后就能当个里程碑,毫不留恋地跨过去,再回首也许还是段宝贵的经验。对,就像下雨,过了那一阵,自然会天晴。

  而爆发不出的,更像是风。它在身边盘旋不去,却永远不会引人注意。但你偶尔会毫无理由地抑郁。也许在很多年以后,某次触景伤情时,才恍然找到困扰人许久的心情的来处。
  我保持着自嘲的笑容,来到杜公子病房紧闭的门前,正要进去,忽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
  “你就是‘他’吗?”

  谁?声音很难听,又很熟悉……何警官?!

  “我是……谁?”不解地反问。

  “他们怎么称呼你?‘X君’,对吗?你叫什么?”他停顿,大概在看病床上的牌子,“杜落寒?!这名字真奇怪,不过,我也算听过了。”

  “什么?”

  “你不知道?你的名字和基本情况可算是机密呢。我曾经在石局长手底下混了一年多,才只知道你的姓。”

  虽然我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形,但是……这人怎么一副没好气的腔调呀?

  “你以前在北京工作?对不起,我……”

  听声音就知道,杜公子又在陪笑了。还笑?听不出人家什么态度呀?

  “你当然没听过‘何鸣’这个人。一个刚毕业就分到局里的大学生,就算学的专业是刑侦吧,也还没到和你直接接触的资历。再加上呆的时间短……”他“哼”出一声,“即使能继续留在那里,我也不屑。”

  他停下,可能在等待对方答话。很久没有声音,就接着说:

  “因为环境不好,胳膊肘往外弯成习惯了。局里坐着一堆人,他不用,反而信任在外面不三不四开保安公司的小子。我就不觉得姓唐的那家伙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局长……”
  他说的难道是“先贤保安公司”的唐尧?如雷贯耳呀。

  “让你找个机会和他练习,是吗?项目是枪法和拳脚?”杜公子失笑出声,“这事儿我听说过。不公平的比试,你不必介意。”

  不公平?什么意思?

  “你不用说这种话。我是当事人,是不是公平,我比你更清楚。结果我不在乎,虽然搏击是我接受训练时的强项,但是我学得最好的,还是调查和侦破。问题是,关于一个案子,我说出点什么,他们从不立刻听,总要耗着,一段时间以后再照办。开始我以为是人拖沓的本性作祟,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在等一份外来的结论。行动一向以它为准,即使和我先前说得完全一样,被相信的也不是我。就盼着有一天,我的想法和那结论出现差异。终于让我等到,然后我就调到这儿来了。”
  局里的情况,我也多少了解一点。所谓“外来的结论”,来自杜公子吧?原来是标准的学院派和实践派之争。至于“差异”,推理有出入是常有的事,问题是谁比较正确呢?其实……是不是……他某次和杜公子意见相左,最终证明他错误,因为工作失利,判断失误才被贬到这里的吧?惩罚也许重了点,但我打赌石局长不喜欢他。如果这种脾气的人是我的下属,我也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一直特别好奇,那个幕后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就算保密吧,大家都不说不说,真打听也能知道一些。关于‘他’的评价很多,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没有贬义词,好像他是个既温和又聪明,有理智有感情的人,总之没缺点。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人。”

  沉默一会儿,杜公子说:

  “我也不相信。”

  “相反,我倒觉得‘他’十足的阴险。时刻装出一副善良的样子,偷偷摸摸地培植自己的势力。表面上,顶着个很俗的代号,经常在做无偿劳动,实际上却可以通过正当途径,暗中调度全市甚至更大范围的警力;局长对‘他’信任有加,张臣崇拜‘他’到五体投地,就连一向不好驯化的‘先贤侦探社’,也唯‘他’马首是瞻……”

  说什么呢?不光我觉得荒谬,杜公子也笑起来:

  “以前倒不知道,这个人是如此擅于弄权……”

  喂!你也精神分裂了?明明是说自己,还“这个人那个人”的?

  “这次把那封信转到北京去请求支援,我就想着,八成来的就是‘他’。‘他’难得从张臣的母鸡翅膀底下钻出来,我可得见识见识。谁知到了那个旅馆一问,只有两个从北京来的,女孩不算,那个男的自称姓‘许’。我当时还琢磨:不是应该姓‘杜’的吗?”

  “你想看看面对这案子,我要怎么做。所以,故意提供线索给许飞,让他听到所有应该听到的。”

  “噢?你这么想?”

  “询问证人时,应该把人凑在一起问吗?我记得规矩不是这样的……现场勘查的结果,嫌疑人也不应该知道。”

  “我就是希望他都知道。前两天许飞跑到我面前,说‘他的想法’。一开始,我还猜测他是我调走后才去上班的新同行呢,很惊讶:才离开几天呀,就又出来这么一个?北京盛产这个?等他说出‘镜面反射原理’这六字招牌,我就知道,错不了,肯定是你来了。”

  “不,你不会有这种想法。其实,你早知道我在这个城市吧?不然也不会中断调查,让许飞出来找我。是张臣告诉你的吧?他担心我们,一定会电话联系你。”

  何警官咳嗽一声:

  “是,我放许飞来问你,因为想听听你怎么说……我好奇心重。”

  “希望没有重过两条人命。”杜公子话中的笑音有些收敛。

  “你说什么?!”

  好大声!哪儿来这么大火气?

  “这个案子从头到尾,你自己都极少插手,只是帮许飞提供破案的一切便利条件,好像在等我做出个结论。相反,你在我身上,倒是花了不少心思。所以,我怀疑,当初把信转到北京去,是不是为了把我引出来的一种手段?”

  找个棘手的案子来刁难宿敌?像何鸣能干出来的事。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收到信就及时处理,这次的案子根本不会发生。但由于我对您过分仰慕,不择手段也要一睹尊容,就找借口,搞些小动作,在信件流转的途中,耽误了时间,以至于耗死了两条人命?”

  可以想象,他不肯接受指责,但这是人命呀……我不相信杜公子会冤枉他。他怎么也该负些责任吧?

  “我愿意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即使是,你应该也没有想到这种后果。因为,我不觉得你明知道将付出人命这么昂贵的代价,却还坚持。不过,案子真的耽误不得,拖延一秒钟都危险……”
  “看样子,你是要和我讨论职业道德呀。我还没说你呢,你根本不配作个侦探!”
  他不配,难道你配?

  “侦探的灵魂就是推理,可你呢?你把推理当成什么了?你跟许飞说的那些,能算推理?旁征博引呀,循循善诱呀,整个一个辅导班,推理讲座……”

  “推理不过是通过条件导出结论的过程,没有必要故意弄得很高深,当然要用别人听得懂的方式。”

  杜公子语调平和,更凸现出何鸣的尖锐。对着一个根本就吵不起架的人大呼小叫,有意义吗?
  “为了这个,你就可以牺牲推理的完整性和条理性,搞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这也就算了,我不能容忍的是,你的推理,连最基本的正确性都没有。”

  怎么?他是说推理不正确?……没觉得呀。

  “真是漏洞百出呀。骗骗许飞那样的,也许绰绰有余。但我只听一遍,就能立刻说出几个纰漏。比如,你的性格分析就十分蹩脚。‘谨慎多疑’?你是这么说的吧?方擎岳‘谨慎多疑’?别开玩笑了。即使我只在询问的那点时间里接触过他,也知道他不是那种人。还说他‘思路混乱’?我看是你思路混乱。还有那个刘湘,她不是个出色的演员吗?演什么像什么的人,如此具有欺骗性,会善良得那么傻?我不信。可是,你把‘她去劝导凶手’作为‘她在大厅里被杀’的前提。如果否定了‘半夜和凶手有个约会’,那么这个案子是怎么发生的?最明显的一个不合理,留言用的电话簿,是许飞的,怎么会在刘湘手里?她捡的还是她偷的?她看得见吗就捡就偷?除非这些疑点能得到解释,否则推理就是不完整的。”

  沉默许久后,杜公子轻声说:

  “你真的想听吗?”

  “当然!有什么不能听的?”

  “那好。”他叹了口气,“你听到的说法,确实不完整。我说,凶手对刘湘的秘密一直很懵懂,在行凶的时候,听到她叫错名字,才顺水推舟进行嫁祸。其实不是这样。凶手知道的,比任何人都早,也比任何人都多。”

  “以前分析时,一直落了一段。毒杀失败的那天夜里,方擎岳和江源都听到‘笃笃’声,跑出楼道看到对方,并没有其他人。他没说实话,他在撒谎。”

  “你是说,方擎岳?”

  “是。他那时要去收拾楼下有毒的一系列垃圾,走在楼道里,忽然听到‘笃笃’声。他于是看见了--刘湘走路的样子。他明白了,她看不见。他一时楞住,想不透她为什么要装做正常。当然,刘湘并不知道他在旁边,像往常一样进房间去。这时,江源冲出来,和方擎岳照了个面。”
  “所以,他知道她是瞎子了?”

  “还想明白了她因为听觉敏锐,才破坏了他的毒杀计划。”

  “既然她不会构成威胁,他就没有杀她的理由了。”

  “只是暂时没有。”

  “后来……对,后来刘湘听说‘食物中毒’,怀疑到他了。”

  “我知道刘湘很聪明,一定知道了他要杀田静,甚至联系吕良的案子,猜出了动机。但凶手并不知道她已经贯通全部了呀。”

  “可是他最终杀了她,总要有原因的。难道他真的一点风险都不肯担,小心到滥杀无辜?”
  “不,他不是‘谨慎多疑’的人。我听许飞形容过他,他似乎聪明自信,很有创新意识,也许还有几分冒险精神。会选择保险的杀人手法,不是考虑到安全,而是为了享受动手之后如履薄冰却绝对会逍遥法外的成就感。他在意方法本身的精妙,胜过其实用价值。”

  “这才和我想的一样!他确实不简单。镇定的罪犯我见过,但他们受审的时候,顶多是从容,但他不同,简直是乐观……”

  “他就是这样的人。大概正因为这个,他才能想出最后的方法吧?”

  “我也很关心,是什么方法。”

  “刘湘为什么要半夜去大厅?从她定了闹钟来看,约会是一定有的。如果不是她约别人,那就是别人约她。她真的会因为看不见,就丧失安全意识,谁约都肯去?不,对方必然是个非常熟悉的人。你在调查的时候曾经说,半夜约她出来,那些人里,只有许飞做得到,这我也同意……她在被杀的那天晚上,曾经和许飞说过非常关键的两句话:‘你给我留字条了吧?’和‘你的电话簿丢了吗?’。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和人说话,你真的听懂话里的意思了吗?还是有个先入为主的想法,认为说的就是你心里想的这个?或者你说了一句话,人家答应了,被应承的就是你想让他应承的?而且,出于各种原因,也许是情绪,也许是顾虑,人总会多说或者少说那么一句话……”

  “要发感慨等以后。到底怎么回事?”

  “在案发前一天,许飞曾经给她留了张字条,夹在她门缝里,想着她早上起来一开门就能收到。可是她看不见,一定是打开门,字条掉在地上,她从上面踩过去。那她又怎么会知道有这张字条呢?除非是有人捡到拿给她。是谁呢?又是那个最不应该的人。”

  “凶手?”

  “他捡到几乎是必然的。一位前一天打乱他的计划的女孩,一个无缘无故假装明眼人的瞎子,他绝对比其他人更关注她,何况他们住对门。”

  “有没有更硬性的证据?”

  “有。许飞那天回去,刘湘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如果没收到字条,她恐怕会说‘你去哪儿了?又去探病了?’。而她说的是‘回来了’,说明她知道他去干什么。也就是说,那时已经有人把字条的内容告诉她了。而在许飞之前和她接触过的,只有方擎岳一个人。”

  “他把条子交给她……”

  “就在大厅里。老板说过,他拿着张纸和刘湘在说什么,他解释为在问疑难字。其实那纸恐怕就是了。”

  “为了试探她知道多少?”

  “也许。那时他大概并不想杀她,只是对她演戏的行为好奇,或者顺手帮个小忙也说不定。可是,紧接着,刘湘被谋杀的理由就出现了。”

  “什么?”

  “我以前说了,生活中叫出别人大名的机会很少,但那只是平时。有些特定的场合,是非常容易叫出名字的,尤其是道歉和道谢时。田静说过‘对不起啦,刘湘’;在学校里,‘谢谢您了,老师’和‘多谢了,某某’,都能经常听到。而当时,方擎岳把字条塞在刘湘手里,‘你门口捡的,许飞留的条’。刘湘攥着那张纸,会不会说出‘谢啦,田静’呢?”

  “你是说……”

  “她说出这句话,不管她知不知道案子的内幕,都必死无疑。本来凶手处境很为难,吕良死了,剩下田静这个他以为的证人,如果再被灭口,两条人命总要有人负责,调查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这么一说,等于给凶手指了一条明路:杀了她,和吕良的事一起嫁祸给田静,除去证人,了结凶案,一举两得。于是他想到,死亡留言……只要是死者写的,没有人会怀疑它指示的人是否正确。刘湘知道一旦动手的人是他,就会留下指向‘田静’的线索……”

  “可能吗?杀刘湘,单纯为了造成凶案;刘湘的尸体,只是嫁祸的工具?”
  “但这思路,联系凶手的性格,很像他会想到的,对吗?而且,他以前杀人,用的是什么方法?推下铁轨,暗中下毒……如果目的真是置刘湘于死地,在楼梯上推她一把不行吗?出于表演的需要,她就在大厅用餐,在食物里下毒好不好?而锐器杀人,凶器、血衣,要牵扯上多少样东西?又简单粗暴,他这样的凶手只怕会嫌弃。选择这种方法,是必须的,也是巧妙的。他需要她的血,当最终留言的墨水。”

  “用把刀子,凶手也想了这么多?”

  “刀作为凶器,且不说那些渴望血腥的杀人狂,一般都是……一时冲动,抓了把刀子就捅过去--但这次是预谋杀人;或者早有谋杀的想法,但下手机会难得,过这村没这店,而手边只有刀--刚才说了,还有很多更便利的方法;要不就是刺杀,图的是便于携带、藏匿和丢弃在别处--而凶手直接把它扔在现场,也不存在携带的问题。这些都不符合,我只能往特殊意义上想了。”
  “勉强还有点道理。”

  “就算这些不能说明什么,其他地方,也始终弥漫着陷害的味道。比如旅馆的封闭环境,不像是利用机械刻意制造的,那么就可以排除外来人。可是,如果是内部人士,只要拔开一个插销,推开一扇窗户,旅馆就和外面连通了,凶手就要从全世界去找。而他不这么做,特别把嫌疑圈定在内部,把自己也陷入危险中,除非是有了明确的嫁祸对象。如此说来,留言就不对劲了……”
  “这可是整个案子的基础,不要说一开始就错了。”

  “留言也是分几种情况的……”

  “死者留下线索前也要精心算计?你能保证每个人都知道你这规则?”

  “如果是其他情况,留言当然不成问题,只是还没机会面世,就被凶手抹掉了。可以保留到让办案人员发现的留言,通常就是:第一,凶手不知道死者留了言。比如断气之前,抓住了可以指示凶手身份某样小东西,动作很不明显,凶手只以为是死前的挣扎。血字就一定不属于这种。很多侦探故事,为了在留言上做文章,说凶手明明看到死者在写什么,但因为解读不通,就放心留着它。现实中可没有这样拿生命当儿戏的罪犯。”

  “第二,凶手因突发状况--比如刚刚得手,听到有人往这边来--必须立刻离开,到尸体被发现前,也没有机会重返现场。而凶手走时,被害人还没断气。这个案子时间充裕,也没有这种条件。”

  “第三,留言被凶手涂改过,甚至就是凶手写的,以指向了其他人。再加上密闭的旅馆,让我觉得这留言必然是假的,但是现场看不出修改的痕迹。用死者的思路,可以非常顺利地解释。要是凶手模仿的,怎么可能这样?如果他不是死者肚子里的蛔虫,那就是出自死者的手笔。一个凶手明知道有留言,却扔着不去管,一定有什么内幕。而且,留言的内容,也未免太复杂了。中药,谐音,形似,倒转,已经够繁琐了。而且,居然还都是和许飞提到过,他可以理解的,留言的时候一定费心考虑过吧?刘湘就算脑子再快,对这些小地方的奇妙想法再熟悉,真能在死亡之前的瞬间反应出这么多?我很纳闷,只好去想象案发时的情景了。”

  “根据现场,推测出的过程是:凶手背后行凶,刘湘身前先中一刀,然后被按在沙发上,背后又中一刀,留言,断气。虽然差不多是这样,但是,压住她,刺一刀,需要多长时间?5秒钟,足够吧?可是,满沙发的血手印,是在这么短时间内可以留下的吗?所以我关心,从第一刀受伤到第二刀致命之间,她在沙发上被按了多久……”

  “第一下刺在不重要的部位,凶手是故意的吧?得到他想要的血后,迟迟不肯再下手。他把她的脸挤在沙发里,保证她不会出声把其他人惊醒,然后把刀抵在她后背心脏的位置,在她耳边说话,让她听出他的声音,知道他的身份,甚至告诉她她不可能生还,提示她留言,好写下错误的讯息。等他确认她已经留言完毕,才一刀插下!”

  “你……你怎么想得到这种事?这……啊……一个人从小到大,见过的血算在一块有几加仑,当然什么都能想到了。不过,你的思路又开始跳跃,怎么一下子跑到案发时了呢?还没说刘湘是怎么被引去大厅的呢。”

  “好,我们回到白天的大厅,方擎岳刚把字条转交给刘湘时。虽然咱们分析了这么多,但这对凶手来讲,产生杀人嫁祸的想法,不过是灵机一动。他要动手,需要一个隐蔽的时间--夜里;一个人口稀疏的地方--一楼大厅;他要怎么把她骗出来呢?想想凶手脑子里有的东西:许飞和刘湘的关系--他开始误会过他们是情侣,被否认后,大概会觉得这是一对还没有确定关系的有情人;许飞留下的字条;刘湘是瞎子;她看不见字条的内容……他心生一计,从口袋里拿出许飞的电话簿……”
  “不是丢了吗?正好被他捡到?”

  “我想是他一开始就藏起来的。站在他的角度,会怎么看许飞?吕良被杀时,许飞在火车站出现,当天又正好住进那家旅馆,太巧合了吧?很像来卧底的调查员。事实也确实如此。当他看到柜台上,许飞落下的电话簿时,自然顺手牵羊了。电话簿这东西很能体现人的身份,他想看看里面有没有‘派出所,公安局,某局长,某队长’的电话。当然,只看到‘报社,杂志社,某编辑’,也就知道许飞是干什么的了。他向他请教字时,说他懂得多,恐怕不只是客套。”

  “他要怎么用这电话簿?”

  “他把它也塞到刘湘手里,说:‘许飞这人还真逗啊。字条上写’今天去探望病号‘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什么--电话簿丢了,如果你捡到,请在今天夜里1点来大厅还给他--这电话簿不就在字条里卷着呢吗?’”

  “这……”

  “有趣的约会方式,对吗?把东西丢在心上人一定捡得到的地方,然后把她约出来归还,顺便相处。就像向喜欢的人借书一样,一借一还,创造两次见面机会。我们宿舍,我旁边的上铺,就是用类似的方法,追到学校的校花的。”

  “可万一她向许飞求证,那不就全漏了?”

  “漏了又怎么样呢?方擎岳这个凶手,他用的所有手段,都是中途出了问题,也没关系的那种。就算许飞知道了,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完全可以说‘你怎么这么早就知道了?我正要通知你晚上去见她,给你个惊喜呢。对,我撒谎,但我是好意呀。我本来也不想管你们之间的事,这不是……前两天,我无意中看到她走路,用伞当拐杖,才知道她眼睛是看不见的,觉得她特可怜,太需要人照顾了。相处这几天,我可看出来了,你们不是一般的关系。刘湘是个好姑娘,你人也不错,你说你们耗着什么呢?’这样一说,假造约会就变成了一个过分热心的朋友,为撮合他们两人而作出的努力。刚认识几天的人,就这样管别人的私事,确实唐突,但也只是唐突而已。”

  “那站在刘湘的角度呢?你刚才不是说,她已经察觉到他杀人和下毒,难道不会怀疑这是阴谋?”

  “以她的聪明,她当然会想,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她会分析:如果字条上没写这些,方擎岳敢篡改内容,必然是知道她看不见,早看穿她的演技了。而她的自尊心,抵触‘表演出了岔子’的想法。加上许飞以前和她说过丢失电话簿的事情,她大概以为那是这次约会的铺垫,可还是不敢完全相信。她想求证,当然可以让其他人帮着读字条。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险境,不到生死攸关的地步,一个称职的演员是不会在谢幕前卸装的。她犹豫着,终于偶遇许飞,就问了他两个问题。其实,背后的真正涵义是‘你今天晚上约了我吗’。许飞不知道,给了她最正常的答案。她于是觉得,约会是真的。是啊,她对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有点看法,正想找个时间和他说呢。晚上也没关系,小时候就认识的哥哥,她相信他的人品……”

  哈哈……难怪呀,那天晚上会叫我“许飞哥”……和十年前那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一样。我以前以为她变了,现在明白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还不行吗?非得用这么惨烈的方式让我知道?
  “你为什么就不往点子上说呢?她会去赴约,最大的原因是,她觉得约会可能是真的,或者,她希望是真的。”

  杜公子半天不说话,在我以为他会继续噤声时,才声音发紧地开口:

  “如果她对他毫无情愫,恐怕就不会那么含蓄,而是直接问‘你晚上约我去干什么’…… 从许飞那里,我听说过她的经历。表演固然是她的爱好,但在选择观众时,她也是很挑剔的。除了把演戏当工作外,出于自愿的,加上这次,她一共演过三场。第一场,《小熊的故事》,演给许飞的妹妹--她儿时最亲密的玩伴;第二场,《孤儿》,观众是她中学里最好的朋友;第三场……答案昭然若揭。就算没有到达爱慕的地步,也是深刻的好感了。她要在他面前,表现最值得骄傲的才艺,也可说是‘女为悦己者容’。有点怀疑,她曾经穿上一件衣服,专门要给他看,真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对颜色有感觉吗?”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则拼命捏住鼻子,不能让里面的两个人知道我在偷听。
  “刘湘的心事,凶手可能多少看出来点儿吧?很好,他真会观察,总是能把所有的人,都安排上最合适的角色;让所有的东西,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一个聪明的嚣张的人,看那未遂的毒杀,对方法的精美要求到什么地步呀!”

  “选中诱导他人下毒的方法,真的只因为它安全得万无一失?他是差点成功了,但毕竟机率太小,一点都不保险……虽然不愿意这样说,但是,方擎岳真和刘湘有点像呢--做出的事情,确实是自己的爱好;但真正的原因,却是出于情感。”

  “真是越说越没边了。”

  “许飞听老板说过,好像是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方擎岳就已经很护着田静了。所以,他对她的感情,应该不是装出来的。在火车站,他以为她看见他了。如果是别人,当然没说的,杀无赦!但,那是‘她’呀。他要怎么办?那时我见过他,他的表情不像是阴狠地要置谁于死地,倒像在逃避什么;为我号脉,也似乎是要找点事情做,以分散注意力。会用那种不是百分之百成功的方法,因为为了安全,他必须做点什么。但他又不愿让她死,出于了结任务的自欺心态:‘我做了,我下毒了呀’,或者也是不能接受‘亲手’杀死她?毒杀的那天晚上,他一直望着她,眼神出奇的眷恋,是诀别的意思吗?他矛盾过吧?但最终说出了那句暗示。当刘湘打翻了饮料,毁了他的计划,他心里到底是气急败坏,还是庆幸呢?杀刘湘,让她背黑锅,想法的根源在哪里?解决掉她,又不用伤她性命?从心理上讲,也算是一种发泄:他不能杀她,只好杀别人。”

  “是吗?我觉得你在胡说。这么残忍的凶手,会有感情?”这是何鸣说过的话中,唯一我听着赞同的一句。“这种推测,我都不能接受,更别提涉案的……等等!”他突然大叫,“我明白了!为什么你现在说的,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原来呀,你故意的,对不对?上一次,你打乱顺序,把凶案的发生过程单拎出来说明,这样听的人就很难去注意,萌生杀机到实际凶杀之间的衔接;提前分析凶手的性格,一再强调‘谨慎多疑’,是为了叫许飞按照惯性,自己错误地推理出刘湘案的动机;编出一段‘劝说凶手’的剧本,许飞一定不相信吧?但只要你把刘湘歌颂成献身正义的圣女,他就是再疑惑,也不会去打破这种伟大。他听到的,其实是只适合他听的‘许飞专用推理’吧?该怎么说你!偷梁换柱,还是偷天换日?现在我才知道,这出戏里论演技的话,曾经名噪一时的职业演员刘湘,只能排名第三;凶手方擎岳也只好屈居第二;最能把握剧情的,倒是你呢。我没说错,你阴险!”
  “只要能抓到凶手,真相没有必要完全公开。”杜公子的声音恢复正常,平淡地敷衍。
  “我不同意!但先不反驳你,因为正事还没完。说起抓人,还有问题呢。目前能查的,我都查过了。字帖上确实有毒物反应,但是,它顶多能证明一小部分的过程和结论。能彻底钉死凶手的证据呢?在哪里?”

  “证据……一个地方可能有,但不一定有,只能祈祷,凶手一直保持着他滴水不漏的作风。”
  “什么?”

  “就像那个案例。一个男人,去纠缠他的情人家里谈分手,结果冲动地杀了人。事后,他很小心抹掉痕迹,用手绢擦他碰过留下指纹的地方,甚至清理了地面的脚印。怕有人目击到一个怎样装束的人进过死者家,他把那天穿的外衣裤子和鞋全部丢弃。等警察找上他,他声称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在她被杀的前一天,那之后就没有碰过面了。作过那么到位的掩饰工作,找证据确实不容易,但最后还是找到了--就是那块手绢。他扔了那么多东西,独独忘了它。它在现场被用到过,上面沾着一根猫毛,而那猫是死者被杀当天才收养的……”

  “你是要告诉我,毛发这东西容易到处乱沾,是吗?你以为我想不到?用来承接血迹的衣服,我们早仔细搜索过好几遍了,没有找到凶手头发之类的东西。”

  虽然看不见,但听声音,知道杜公子一定淡淡微笑了:

  “不是。这个故事的意思是:过分细心的凶手,往往会在消除证据时,反而制造证据。而这二次的证据,凶手经常意识不到,也就能保留下来。”

  “你说的是什么?”

  “嗯……凶器既然敢丢在现场,上面一定是没有指纹喽?”

  “当然。凶手准备很充分,不会忘记手套。”

  “听说刀柄上有些血迹,但还有几块白地吧?”

  “没错。”

  “那应该就是凶手握住的地方,血迹喷过来,被凶手的手挡住了。也就是说,凶手的手套上沾了血。行凶之后,他会怎么处理它?”

  “困在旅馆里,肯定不能随便丢在垃圾箱。最好走进厕所,冲进下水道。”
  “以凶手那样脾气的人,他会轻率地把整只丢进去?他重视细节,还是把它剪成碎片更稳妥吧?一般出门在外的人,为了对付那些包装过于结实的食品,都会在钥匙链上穿把折叠剪刀。剪的时候,应该不会拿出做手工的心态,躲着血迹铰吧?当时凶案刚发生没多久,血迹大概还没干,铰在上面,血会蹭在剪子的纫上。处理完手套,他能想起把剪刀也丢掉?通常不会,他眼睛里只看到手套这个物品消失,以为完事了,就一边盯着碎片被水冲走,一边顺手折好剪子,直接收起来。”
  “有可能,希望如此。但是,如果这个证据没有呢?”

  “再让我找其他证据,我也没辙了……只能上其他方法。”

  “所谓‘其他方法’,都包括什么?”

  “这个凶手是隶属于一个组织的,这种情况,如果暂时不能动,通常会用他来放长线调大鱼。这次上面要是这么决定,我坚决反对!用这样的人当饵,只会平白折损人命,丝毫无益于形势的发展。我的主张是,既然他想嫁祸,就按照他的意思,让他嫁祸成功。”

  “把田静当凶手抓起来?除了让他得意以外,还有什么作用?”

  “有些东西,如果得不到,就会不断追求;真的得到了,恐怕会发现自己并不真正想要。”
  “你是说,他一直想对田静不利,不成功就尝试再尝试;但这次真的造成恶果了,他倒会良心发现,意识到这个女孩的安全比他的犯罪事业还重要?你在痴人说梦!”

  “这样也不行的话,还可以向凶手学习,让其他人的性格起点作用……告诉江汨,他那次的恶作剧其实是在下毒,追究起来罪行很严重。考虑到他是个孩子,所以你们怀疑他受人指使。说完这些再问问他,方擎岳有没有暗中教唆过他,‘把墨水挤到田静姐姐的可乐里’?”
  “不用说,他肯定愿意给他的‘擎岳叔叔’一个牢狱之灾。”

  “不,不是要直接陷害他。陷害一个人,哪怕他罪大恶极,感觉也不会太好。我是想以此为借口,先把他控制起来,不要有机会再害人。这个组织的人,不知道都怎么凑的,晚抓一分钟都危险。在他失去自由的时间内,彻查他的经历。他能那么迅速地想到死亡留言可以利用,想必对犯罪有着丰富的经验。这次的事,估计不是他首开纪录。如果能从老底中刨出点什么,只要足够证死他,就可以说‘孩子的证词不足采信’,把开始的陷害撤下来。”

  “先下手为强?打时间差?”

  “但这个方法我不推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用。江汨毕竟个孩子,还是尽量不要留下阴影。另外,这孩子很聪明,做一件事之前,能察觉到其他人的反应和情绪。现在是只用这天分搞恶作剧,但这么放任他长大了,又是一个方擎岳。所以,我希望你能和他父母说明一切,让他们好好管教他。”

  “这个你可以放心,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教训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孩子’,是我的爱好!”
  杜公子好像又笑起来:

  “那么……现在,整个案子该算结束了。相关的,还有一件事情。《法制》节目一直在追踪报导这个系列的事件,我怕这个案子也会被他们盯上。如果要公开推理过程,能不能按照前一个版本?”
  “哈……我可是真相的崇拜者,要公开,当然公开事实。也让许飞知道知道,由于他愚蠢与迟钝,害死了一个或许深爱着他的女孩。而这个女孩,失明已经很可怜了,这点可怜又被凶手利用得淋漓尽致……”

  “不,不可以。”杜公子打断他。

  “你以为我是张臣?对你言听计从?!”何鸣口气也不善。

  “我求你!”冲口而出。

  “我不接受!”何鸣的语调很骄傲,好像早预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似的。
  “那……你接受什么?”

  我真想推门进去,告诉他:你不用这样,我都知道了。手刚碰到门,又停住:不,不行。
  “嗯……让我想想……这次的事,我看得到现场,而你有内线。所以,并不算公平。我希望以后,我和你可以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办一个案子。”

  “这个我可以答应……”

  “这么爽快?然后故意输给我?根据我的观察,你缺乏作为侦探起码的荣誉感。为了你能认真,我想我们最好打个赌。”

  打赌?我肯定没有效果。赌注一定得是对方想要的,为了争取它才会竭尽全力。而杜公子有迫切想得到的东西吗?我想不出来。他好像对什么都有点兴趣,但都没有到奋力争夺的地步。无论赌什么,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和没赌一样。

  “噢?赌注呢?”人家这么挑衅,都可以心平气和,我服了他了。

  “三个字!”

  “哈哈哈……”杜公子笑出声来,“不是我输了,就要对你说‘我爱你’吧?对不起,我只能想到这个……”

  “你笑!你马上就笑不出来了。那三个字,绝对值得一赌。”

  “到底是什么?”

  “怎么说呢?”何鸣用拖长的卖关子的语调,“你一定知道,张臣有个侄子。像很多孩子那样,初中的时候不好好念书,长大工作,四处碰壁了才懂事,后悔没有文凭,想成人高考补一个。那年你高二吧?他管了你借高一的课本来复习……”

  “这件事我有印象。我记得我借给他了……”

  “托张臣转交,是吧?可是,那时候案子正忙,他没有时间立刻拿去给他,就让那些书在局里呆了几天。当时,我还在北京,还是他同事,问他这些东西打哪儿来的,他随口说了个‘X君’。这个我一直听说但没见过的人,当然想了解了解,就抄过一本来看。书皮没有包好,我一拿就脱落了,也就看见了……书皮的内侧是白的,里头居然有字--说句题外话,你的字真够难看的--密密麻麻呀,算起来怎么也有几千了。可是内容十分单调,只有三个字,却重复了几百遍。开头的几遍还算工整,后来的都快飞起来,纸也快划破了,一张纸写得满满当当……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一个男孩,上着上着课,或者写着写着作业,偶尔想起了什么,心里十分烦乱,就顺手扯开书皮,在里面一遍又一遍地写,渐渐地被一种激狂的情绪所控制,一直写一直写,直到把纸写到没白地……那三个字虽然很美,但也不值得这么写呀。根据我的分析,它似乎讲不出什么意义,倒更像个人名。而且这名字的主人还是一位……”

  “别说了!赌也不用打,下次一起办案子,我保证全力以赴。”

  不……不打?这代表什么?屈服?

  “但我不太相信呀,还是赌一个比较放心……”

  一个冷冽的声音平平地发出来,不能说它是斩钉截铁的,因为它简直是削铁如泥的:
  “没有人可以拿她打赌!我不行,你也不行!你一直想惹火我,是吗?现在你满意了!”
  “哎呀……”何鸣玩味地笑起来,“真可惜!今天忘记带摄像机了。如果能把你现在的样子保存下来,给北京局里的人看看,他们一定不敢相信:他们心目中脾气最好,从来不会动怒的人,居然会有这种眼神……既然我的目的达到了,那么就没事了,先走了啊。”

  走?他一开门不就看见我了?我正急着躲开,听见他又说:

  “回去和你石叔说,给你换个助手!那个许飞,我曾经派人跟踪过他,真是一点警惕性都没有,随便就把你的所在地暴露了。我要是干犯罪的,我是非杀你不可。这样的蠢货跟在你身边,你的命长不到能履行和我的约定!”

  “我没有权利批评他什么,”有些硬的回答,“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我都觉得不合适呢。按照年龄,我该叫他‘许大哥’!”

  

  站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进去了。直接进去?当然不行。进去干什么?和杜公子“执手相看泪眼”?当然是先去洗手间一趟,把自己料理一番。

  再回到门前,推开一条缝,看见杜公子坐在床沿,眼神很空旷,似乎在发呆。一只手,似乎是无意识的,在床单上划着什么。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词--深沉忧郁。是因为今天情况特殊,还是他独处时都是这样?

  我走进去,他好像吓了一跳,手迅速一挥,把床单上的褶皱都推平了,然后歉意地一笑:
  “对不起……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你猜我在医院门口碰上谁了?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何警官。要不是他走路不看道儿,差点和我撞个满怀,我都没认出他来。”

  “他呀……长什么样子?净听你说了,我还蛮好奇的。要是不生这场病,我可能也有机会见到他呢。”

  “是呀。生病真是麻烦事,不过,现在总算好了。怎么?准备好出院了吗?”
  “一切就绪,马上可以动身。”

  “对了,回北京以后,还有件事,你可得帮我这个忙。”

  “什么事?”

  “和石局长说说,能不能让我继续参与你们的调查。”

  “这……为什么?”杜公子露出惊讶的样子。

  “你知道,我是个写东西的嘛,最近正想创作一部侦破主题的长篇小说,当然要先实地考察。你放心,我不会经常去局里麻烦他们的,只要能在外围知道一些事情,就让局长把我派给你,跟着你当助手就好。”

  “可是……”好像很为难。

  “你在顾虑什么呀?我没那么倒霉,不可能老碰上熟人死掉吧?再说,我认识的人也没那么多。”

  “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么想。如果你想协助大家办案子,只要石叔他们同意,就没有问题。我犹豫只是因为,不喜欢‘助手’的说法。一起调查的不叫这个,而叫‘合作伙伴’。那么现在,面对你以后的合作伙伴,”他笑容可掬,煞有介事地举起一根手指,“叫声‘落寒’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