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小鹅  作者:水天一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5:07:18

青烟手记

很久很久以前,鸭妈妈生养了一群孩子,其中一只长得特别丑陋。它不得母亲的欢心,被兄弟姐妹们排挤,被不相干的其他动物嘲笑。这世上没有谁在意它,它一个人吃了很多苦,独自颤抖着,忍过了严冬。后来,它长大了,变了模样,也学会了飞翔。当它舒展着洁白的翅膀,从天空划过时,原来瞧不起它的同胞,只能站在地上仰望。


  这就是举世闻名的《丑小鸭》的故事。


  于是我想,有没有“丑小鹅”的故事呢?就是——


  一颗鸭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混在了天鹅的巢穴里。它破壳后,自然也是群里最丑的一个。它同样被孤立,同样吃了很多苦。在受尽白眼之后,抬头看着鄙视过它的小天鹅高高地飞在天上,而自己依然是一只穿梭在芦苇丛中的水鸭子。


  后来我知道,“丑小鹅”的故事或许有,可惜不是童话,而是现实。

顾问

  穆青烟独居的家,平时绝不会有人来访。这天,门铃却意外地响起来。站在外面的英俊男人,穿着一身警用的深蓝制服。


  “啊,江警官?进来坐吧。”


  女主人闪开身子,江庭挤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因为与青烟不算太熟,他坐得并不安稳。直到她端上一杯菊花茶,他才一边搓着杯子,一边谨慎地措辞:


  “我来是为了上次的事。那个案子,你可帮了大忙。奖励的问题,我和上面请示过。他们分析研究之后,让我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作局里的顾问?”


  “顾问?”青烟给自己沏茶的动作停下来,诧异地回过身子,“我吗?”


  “是啊。”江庭别过脸不看她,“别误会我们的标准很随便。其实,也不是会破案就可以的。我调查过,你有法律和心理专业的学位,是吧?”


  “那个啊,都是无聊的时候学来玩的。”


  青烟笑着落座,把卧在旁边的猫抱上膝头,轻轻抚摸它的背毛。


  “那么,你答应吗?”


  她深深地点下头去:


  “反正整天在家也没事做。”


  江庭微笑着表示欣喜,然后左右看看,调整一下坐姿,再啜一口茶水。这一系列动作的潜台词是“我还有话要说,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在青烟是个体贴的人:


  “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让我在你家多待会儿成吗?”他竭力装出彼此熟悉的样子,隐晦地诉苦,“我不想回局里。最近总有人骚扰我们,难得出来躲个清静。”


  “有人敢骚扰公安局?”


  纵然惊讶,青烟也没有提高声调,脸上继续维持着家庭主妇般的恬静表情。


  “是个没事找事的老人家,一个月前颤巍巍地跑来局里申请保护,坚称自己有危险。他说他有时回到自己的房间,会发现窗户神秘地打开着。”


  “这又怎么了?也许是家里其他人……”


  “你不知道,这老头在家说一不二,生活中事无巨细都要发号施令。即使是开窗通风这种小事,也是他同意了别人才能去作。他发现异常后,立刻把家里所有人——两个女儿和一个管家婆——聚集起来查问,结果没有人承认。”


  “于是来报案了。你们怎么处理的?”


  “我觉得他在胡闹,但还是去调查了。大门、围墙、庭园、窗子,各方面都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也问过他家的三个女人——大女儿锉着指甲,夹了我一眼:‘有这种事吗?我可不知道。’二女儿微笑着冲我哈腰:‘为这个您还专门跑一趟,真是麻烦了。’管家婆瞪着呆滞的眼睛:‘不是我开的。’弄得我哭笑不得。最后的结论是,报案人老糊涂了,再加上他的房子有那么大,早晨起床后走到餐厅的时间,就足够他忘记刚才亲手开过卧室的窗户了。”


  “后来呢?事情不会这么结束吧?”


  “如果是,就好了。之后他隔三差五就来找我们,理由也越来越无稽:比如柜橱里的收藏品被移动了位置,摔坏的手表明明扔掉了又出现在抽屉里,文件资料里竟然夹着刀片害他割破手……这几次是我的同事去的,他们没碰到两位姑娘,只问管家婆就知道了真相:那些藏品大概是她擦拭的时候碰动的;手表应该是谁看了可惜,觉得好好的东西修修还能用,又捡回来了;受伤的那件事,当时撒了一地的文件也是她收拾的,没有发现什么刀片,也许是纸的边缘太锋利所以误会了。这个结果意料之中,同事们安慰了老头几句,想劝他回家;谁知道他骤然发怒,指责我们玩忽职守,盛气凌人地要局里管事的出来说话。最后经领导一番周旋,他才终于离开。”


  “你们的上司三言两语,就让他完全放心了?”


  “没有!听说他一回去,就聘请了保镖,并找来律师立遗嘱。虽然经商多年难免有仇家,但我觉得这么害怕也夸张了点。也许是真的作过亏心事,也许一些钱不是好来的。其实,有钱人好像都没什么安全感,被迫害妄想吧。”江庭耸耸肩,停止了班门弄斧的分析,“这位奇人你可能也听说过,他叫陆德。”


  本以为这名字说出来,听众一定恍然大悟,谁知青烟缓慢地眨着眼睛,半晌冒出一句:
  “外国人?”


  “不是!”江庭捂住脸,无力地解释,“是陆氏食品有限公司的那个。”
  “哦,我想起来了。”青烟站起来,还以为她要去干什么,谁知只是从柜子里拿出一袋花花绿绿的包装,“他们生产的话梅特别好吃。”


  “是啊,我知道,你不用给我看。”


  青烟停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袋子,像是出了神,很久才突兀地问:


  “那个大女儿,很漂亮吧?”


  “是啊。”江庭的脸瞬间亮起来,但马上想到不宜在一个女人面前盛赞她其他同性的容貌,抽搐地续道,“嗯,是挺漂亮的。”


  “按保守的说法,已经‘挺’漂亮了吗?”青烟淡笑,“别问我怎么猜的,很容易。一个会一边修理指甲一边斜眼看人的女人,想也知道。何况我根本不用想,凭直觉就讨厌她。”
  对这种不动声色的敌意,江庭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只好劝慰:


  “上天是公平的。也许正因为她这么出众,才会命运多磨。从小体质就不太好,六年前还差点得病死了呢。”


  “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没听过?这在那时可是个大新闻。”


  六年前,陆德一家全体出游。车开过盘山道时,撞在了山壁上。其他人只是擦破皮,唯独大女儿陆文彩受伤较重。幸好救护车及时赶到,把她送进医院。谁知祸不单行,住院全面检查时,又查出了尿毒症。和每个同样病症的患者一样,开始都试图药物治疗,拖到最后才不得不走器官移植这条路;但大众的观念普遍不算开化,遗体捐赠者少之又少,哪儿就有现成的?好在她父亲算个有影响力的企业家,这场车祸以及后续发展,都有媒体关注。于是,老人对着摄像机和闪光灯痛哭流涕,郑重声明:有可以救他掌上明珠的,愿意出一百万人民币作为酬谢!顿时舆论大哗,众说纷纭。这件事也被官方定名为“百万买父爱”。


  听过警官的描述,青烟的神色不变,只是平时柔和略呆滞的眼神忽然崩裂,露出一丝的锐利,稍纵即逝。江庭来不及捉到,还自顾自说着:


  “总之就是这样。连这种旧事都翻出来,我知道我跑题跑远了。为了一个神经病老头,不值得说这么多……”


  “我懂你的意思。你觉得陆德脑子有毛病,也许我可以用专业知识辅导他。但是,如果他愿意,可以请到比我好多少倍的心理医生。问题在于,磨嘴皮没有帮助,可能还得你们出马才管用。”
  “就他家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会是刑事案件?会不会想得太严重了?”


  “单凭你刚才讲过的这件往事,就不严重。”青烟双手交互掐着手肘,平视前方,眼睛像死人般一动不动,“救美女的英雄,可以拿到一百万?怎么救?唯一的方法就是换肾。与其说‘百万买父爱’,不如说‘百万买器官’。一百万呀,放在现在也是个让人心猿意马的数字,何况是六年前?为了清闲半辈子,人可以干出什么事来,你应该比我清楚。”


  江庭是清楚,清楚得眉头皱起:


  “原来的病患,现在还生龙活虎,看来是交易成功。是奖金得主割自己的最好,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四个字说得耐人寻味。“扑鼻的贪婪,对吗?或许还有浓重的仇恨。除了这些,故事里还有什么?财富?红颜?”青烟小心翼翼地掰着手指头,“这四样里随便哪个,都足以导致恶性事件,何况一个不少?这陆家不出事则已,一出就不是小事。”


  江警官是个敬业的人,一旦看清事态,片刻也不敢耽搁,马上起身告辞。被送到门口时,补充说:


  “如果有什么新发展,我再过来告诉你。”


  青烟点头道别,刚关上门,就听见外面手机铃响。过了不一会儿,门被人“砰砰”擂动,显然对方紧迫到连门铃都无视了。再打开看时,只见江警官举着手机,眉间折出几道纵纹,眼神竟透着惊惶:


  “同事来的!陆德病危了!”

姐妹

  江庭作什么事都风风火火,高效率的同时还能保持动作潇洒。青烟一举一动都慢条斯理,看似飘忽,其实速度并不慢。所以,两个人赶往医院时,也算步调一致。


  急救室亮着使用中的灯光,外面的等待长椅上,并排坐着两个女人。这样说或许并不准确,事实上,任何人第一眼都会注意那红衣女子;而看到她之后,另一个白衣服的就好像变成了墙上贴的就医宣传画,连余光也不配得到。


  青烟站在远处,心底评估着:一杯红酒和一碗白水,一朵红玫瑰和一枝满天星……
  江庭望着同一方向,深知没有必要过多解释,只说:


  “穿白的是妹妹陆云素。”


  “这对姊妹花倒是人如其名。”青烟一笑,为“姊妹花”三字包含的厚道欣慰片刻,伸手拦住要走上前的江庭,“等等,让我先过去。”


  青烟略低头,小步地挪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虽然就在陆家姐妹眼皮底下,但意料中的没有引起注目。在旁人眼里,她就像个刚陪完床的疲惫的病人家属。


  偷眼看去,姐姐陆文彩正歪着头,略带挑衅地望着急救室的大门,随后目光在空中乱飘,直到落在腕间精致的手表上:


  “哎呀!都这时候了啊……这么久,连一口水还没喝呢。”对着表面眨眨眼,偏头道,“云素,我渴了,弄杯水来吧。”


  “水?”陆云素低声回应。“在哪儿?”


  “那边就有饮水机。”


  抬手一指——确实有,走廊的尽那头。陆云素更往椅子里靠了些,脸色不禁萎靡。见状,作姐姐的立刻拖过她一条胳膊,握在手里微微摇晃:


  “好妹妹了……”


  收到娇声的一方,无奈地笑着,“好好好”地起身远征。


  青烟眼睛微眯,仿佛对这一刻等待已久。她死盯着陆文彩的脸,真心希望从上面看到淡淡的感谢,这代表温馨亲昵的姐妹情;要不平常的无所谓的表情也好,至少是含蓄的不分彼此的象征。可惜这些都没有,那有什么?


  她仔细分辨着:得意,没错,是得意!眉梢嘴角含着一种讯息——“我知道你不愿伺候我,但你还是做了!”得意中还夹杂着一股理直气壮,好像这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是宇宙间第一定律。
  青烟合上眼睑,双手勾握在一起,指尖感受着另一半的冰凉。直到心底的寒意通过这渠道散发出来,才对着江庭点点头。


  警官接到信号,径直走到陆文彩面前站定。


  一片黑影袭来,美女抬头打量来人。上上下下看了几个来回,并不招呼,只是把套着细跟鞋的脚抬起,缓慢地完成了翘腿的动作。


  江庭为这种态度感到脸上无光,冷声问道:


  “陆先生他怎么样了?”


  陆文彩扇动着睫毛,吹过一阵香风,好像在揣摩说与不说。青烟这旁观的,不免对这位男士的处境深表同情,便走过来停在他身边。


  果然,对面的女人迅速站起,仰头伸长脖颈,两脚略成丁字型,颇有展示的味道。青烟淡然一笑:通常,高傲的美人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喜欢在每个男人面前表现得比他的女伴更出色。
  这笑容落在江庭眼里,即使待遇有所提升,却更不愉快。说实话,无论陆文彩怎样娇纵,遭冷遇的人都可以自我安慰——这不过是人性,情有可原,想想也释然了。但像青烟这样,整天一副莫测高深的面貌,似乎已经摈弃了自身的弱点,却可以把别人的本性用得顺手。一开始确实让人赞赏,但稍有戒心的人都会马上联想:如果她下次看透的是我呢?不禁心底发凉了。


  这时,陆大小姐终于开口,企图用语言唤回江警官的心不在焉:


  “爸爸他正急救呢。”


  “医生怎么说?”


  “还不是那些跟每个家属都说的话?‘没有百分之百成功率’,‘危险是存在的’,‘要有心理准备’什么的……说得好像多严重,我就不信他挺不过来。”


  江庭对这种信心很好奇:


  “你怎么有把握?”


  “他这样已经好几次了,每次都有惊无险。他不可能被一点小病打败的。因为……”她眯起眼睛,态度无比坚定,“他是‘我’爸爸!”


  不是理由的理由,却这样强悍,仿佛真有战胜一切的力量。


  “可不要这么有气势啊。”青烟风凉道,“盛气凌人的话,会让听众觉得受了压制,即使他同意你的说法,也会单纯为了反驳你而反驳你。”


  “哦?是吗?”这时陆云素已经用纸杯盛了水回来,她接在手里,微微露出胜利的表情,“照你的说法,我应该为了他们,就缩手缩脚、畏首畏尾了?”


  “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您自己。”十分温柔和蔼的腔调,“韬光养晦永远是美德,只是已经不再为人称道。现在流行的,是充分地表现,竭力地获取,对吧?有一分优势的,一定要张扬到十分;十分优势的,就要上蹿下跳得不能自己。不知道您对这种现象,有什么看法?”
  “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陆文彩明显变了脸色,瞄了江庭一眼,“警察办案子,还要带个社会学家?真是莫名其妙!”


  她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到另一排椅子上坐下,当身后三人透明了。陆云素在姐姐和两位来客间来回看看,一脸恭顺的表情追随而去。


  江庭歪着头无奈道:


  “你这是干什么?维护某种意义上的公平?”


  “公平?如果它只是一个名词,值得人类这么强调?还不是因为没了它,就要乱起来了。你没闻到混乱的味道吗?我要救她,或者她,或者她们两个,希望还来得及……”

事务所

  前些天还能和警察叫嚣的老头,转眼就病危了。虽然陆文彩说是老毛病,江庭仍然不敢马虎,留在医院等急救做完,好仔细向医生打听。


  青烟则向他问走了老头聘请律师的情况,要往事务所一游。万一这真是刑事案件,至少先了解一下遗产继承这通俗的动机。就算没那么严重,此行也算一次有趣的经历。青烟喜欢看人,并把它当作最大的娱乐。


  比如,现在坐在会客室,隔着玻璃墙,观察办公室里忙碌的女孩。长头发,高高束成马尾,甩动间抽打着双颊;浅色的休闲服,看来不那么职业,也许是刚出校园,身上尚有明快和清新。
  女孩把一叠文件磕在桌上,转头也看到来了人,出来招呼: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打官司?闹离婚?立遗嘱?”


  青烟瞬间无奈:果然是刚毕业的,还不会说话。


  “都不是。有些问题,想咨询杨律师。他在吗?”


  “对不起,他出去了。现在是……”抬头看看挂钟,“1点。他3:30约了委托人谈事情,应该马上就回来了。您要是有时间,可以在这儿等。”


  “好的。”


  “我建议您趁现在整理一下语言,咨询按时间收费的。要不,先跟我说说。”女孩跃跃欲试,“我是杨律师的助手,我叫萧萧。”


  “其实也没什么。”青烟小心酝酿,“我碰到点事,正想找律师问问,一个姓江的朋友介绍我来这里……”


  “江?他和我们合作过?”


  “没有。他认识那个有钱的陆德,从那边听说的。”抬眼看着萧萧,集中注意力,“今天我也辗转看见了陆家的人,那一对姐妹非常讨人喜欢……”


  听到这里,萧萧的脸色忽然阴沉,一股寒气直逼过来,好像谁说陆家姐妹讨人喜欢,谁就不讨人喜欢似的。


  气氛正凝重间,又进来一个人。萧萧一见,立刻泛起笑容,唤着“云素”。由此看来,她讨厌的是另外一个。


  陆云素显然没被当外人,萧萧都不问她来干什么,好像随便进来歇个脚也无所谓,留她挂好手袋,坐在沙发上,自己回去和办公室的复印机较劲了。


  沉默片刻,青烟跟身边人搭话:


  “你也等杨律师?”


  “是啊。他叫我来事务所等的。你别着急,他立刻就回来了。”她悄悄笑着,盯着青烟左手无名指的银色戒指,“想不到,警察的老婆也有为难事要找律师。老公办案子都可以跟,真让人羡慕。”
  青烟一愣,知道她误会了自己和江庭的关系,垂下眼睛生硬道:


  “亡夫在两年前过世了。”


  “哦,这样。”陆云素双手抓着膝盖,局促地想弥补什么,好久才从青烟的连身裙上找到了借口,突兀地指点道,“那上面有……”


  “哦,这个,”牵出一丝柔细的白毛,“怎么刷也不干净。”


  “你家养狗吗?”话题成功转移。


  “是猫,名字叫阿刁。”


  “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样子。”笑。


  “是啊,非常猫的那种猫。”青烟同笑,“你也养过宠物吧?是狗?”


  “嗯,小时候养过,叫伊伊。那时候在它脖子上栓了个铃铛,只要我回家,就听见‘铃铃铃’从远处越来越近。”陆云素说得动情,眼眶竟有些湿润,“养小动物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伤人了。它不会永远陪着你的。”


  “走丢了吗?”


  “不是,死了。”眼神灰暗,“它是个勇敢的孩子,为了救同伴才……应该算烈士呢。”
  “很有奉献精神。”青烟语气古怪,不知为了什么。


  “是啊。我只养过它一只,之后再没动过念头了。一是不想二次伤心,二也是,它确实不可替代。总有一种感觉,它就是另一个我自己。”


  “一样的奉献精神吗?”


  陆云素默默盯着指尖,不说话。青烟再进一步:


  “你真的愿意奉献吗?”


  “我不知道,也许不愿意。但是,我说不出‘不’字。有些人,违逆他们……”她皱眉咽下了嘴里的“B”音,含糊接道,“需要很大的勇气。”


  青烟眨眨眼,下一问更中要害:


  “你喜欢你姐姐吗?”


  陆云素错愕地笑,惊异于她的直接:


  “我不想昧着良心说我喜欢她。她的某些行事做派,我很看不惯;我们真的不是一种人。当然,不能说她有什么品行方面的问题。我清楚,一个平凡的女人,不可以从道德上面指责一个美女。因为道德的缺陷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看出来,而她比你漂亮却是一目了然。即使你说的再是实话,也是妒忌。”


  这一段说得平淡,她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不满,只有一种凄凉的豁达:这世界本就如此,我早习惯了。


  “你真聪明。”青烟发自内心地赞赏,“不,不是聪明。智慧!你很有智慧。”
  “我确实不聪明啊。”她沧桑地笑,“上学时,读普通高中也吃力,只好去护士学校。”
  交谈亲切友好地进行着,旁边有复印机“嘀嘀”地伴奏,挂钟的时针很快走了一格半。事务所中的三个女人,开始频频看表,其中以陆云素最为着急:


  “都这个点了,怎么还不回来?有什么事耽搁了?可得赶快啊。”


  “你有急事?”


  “现在医院只有我姐和周阿姨,我得抓紧回去。”


  “周阿姨?”青烟猜,多半是那个管家婆。


  “她在我家帮忙好几年,是个家庭成员了。”


  “既然有两个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说,这种抢救有过几次先例,没大碍吗?”
  “可是这次和以往不一样。”陆云素不知怎么解释,只能从头说起,“爸爸年轻时不太在意,把身体搞坏了,各器官功能都不算好,主要还是肝,饮酒过量伤得厉害。他的手平时老哆嗦,也是酒精闹的。医生一直说,再喝只有死路一条。他没有自制力,又不服别人管。前几次送医院,都是因为酒瘾犯了。其实,那时的情况,已经是生死一线,只是他精神力很强,可死可活就活下来了。而这些天来,他被那些窗户、柜橱、手表,乱七八糟的事情,弄得休息不好,抵抗力更下降了,本来就感着冒呢,再来一个借酒浇愁,我怕这种情况,意志创造不了奇迹。”


  正说着,电话铃突然响起,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这时,萧萧正趴在地上摸一页资料,手卡在复印机下面,对外面喊:


  “大概是杨律师来的,帮忙接一下吧。”


  陆云素略微踌躇,青烟上前接起:


  “喂?”


  没有起伏的声调,极有特点,对方立刻辨认出来:


  “穆?”


  “江庭?”


  “正好,省得我再通知你了。过来吧,这边死人了!”


  青烟回看陆云素,低声猜测:


  “陆德?”


  “是他的律师——杨一明!”

现场

  宋法医摆弄着血泊中的尸体,江庭挂断电话时,他已得出结论:


  “死者家住二十楼,而这里是地面。凶器是万有引力,你只需要调查死者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坠楼时间呢?”


  “今日下午2:17分。”


  “什么?你的专业技术也太好了吧?”


  “多亏了报案人。他是这小区的住户,好好地走在楼下,忽然听到身后‘砰’地一声,还以为是汽车爆胎,回头一看,就吓得坐地下了。要不是他当时太慌张,案发时间本可以精确到秒的。”
  宋法医是局里的奇人,经常被抨击他笑闹的腔调不适合这严肃的工作,江庭却不以为然。时刻与血肉打交道,如果还不能自我调剂,早就精神分裂过几回了。


  放任他继续玩世不恭,江警官乘电梯上去死者家一探究竟。


  下属们已经在屋子里忙碌了。这里的情况,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对这案子有个大致的判断——诡异的谋杀,或者更诡异的自杀。


  正对死者跌落地点的窗户,垫脚的椅子和窗台上,都有脚印,和尸体脚上皮鞋的花纹相同;如果现场可以找到遗书,那么,这是一起多么顺理成章的自杀案!


  但是,遗书没有找到。屋子里能倒下的东西全躺在地上——台灯、茶杯、电话甚至椅子,一切只能用“狼藉”二字形容。而地面除了凌乱的物件,还站着许多穿制服的警察,显得这房子满满当当。江庭看到眼花时,手下各位偏偏围在他身边,争先恐后地报告:


  “这里弄成这样,楼下的邻居一定听见了响动,就向她问了情况。她说,大概1:50的时候,她正在午睡,忽然被天花板上‘乒乒乓乓’的声音闹醒。一开始是小动静,后来是一声巨响。因为杨律师在这里住了半年,一直是个好邻居,不曾扰民。所以,她担心出了什么事,就上楼来敲门。最初没有应答,敲了半天后,听见里面传出‘没事,刚才不小心摔着了’,才半信半疑地下楼去。”
  “我猜测,巨响多半是椅子,小动静可能是小物件了。其中有一样东西不寻常,就是电话!如果是被扫落在地,通常是机身和电话线的连接处脱开;但这个地方没有分离,反而是线和墙上的接口断开,倒像是被人用力拽的。所以,正在查通话记录,一会儿就有结果了。”


  江庭正消化这些信息时,一名嘴慢的下属着急插不上话,索性把他拉到要报告的线索前,让他自己看。


  刚进卫生间,就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抽水马桶边缘沾着些黑色灰烬,里面的水里也有漂浮,显然有人在这里烧过什么,又一不做二不休地把残留物冲走。


  至此,案情已经繁复到一定程度,却还有人要再掺上一脚——外面有人喊着“江庭,宋法医找”!


  “我刚才叫人把尸体带回去等待解剖,”还是那嬉戏的调子,“他们搬的时候,无意间把死者的衬衫扯起来了,我看见他腰上有道伤。”


  “是先被刺伤,后掉下楼的?”


  “不是!旧伤疤,大概有几年了。我上手按了按,里面好像少了点东西。”
  江庭瞬间触动,灵光闪过:


  “一个肾?”

萧萧

  询问室里,办公桌后,江庭坐上正位,身后站立两名五大三粗的警员,一派肃穆氛围;角落里,青烟并拢膝盖,柔顺地缩进椅子,十分居家风范。两种气流严重冲突,却又不得不调和,搅拌过后效果喜人:不管做没做亏心事的,都会感到极大的压力。


  萧萧坐在桌对面的椅子上,面巾纸按着微红的眼圈,踌躇着下一滴眼泪是否可以掉下来。
  “你不要紧张!”江庭主问,“你已经知道,杨一明在下午2:17分坠楼身亡,那时你在哪里?”


  “我在事务所整理资料,云素和她都可以作证。”手往角落一指。


  青烟点头认可后,江庭继续:


  “好。你在杨律师手下做事,请问他最近有什么反常吗?”


  “没有啊。”皱眉思量,“今天上午还谈下了一单生意,看得出他很欣慰;快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电话,我听见他说什么‘茗轩’茶座,然后放下话筒就要出去。我当时多问了一句,他扬着手里的那个纸袋,回答说‘我去给人送点东西’。”


  “那是什么?”


  “好像是什么鉴定报告,我也不太清楚。”


  “那后来呢?”


  “我就提醒他,出去别太久,下午3:30还约了人呢。他说他快去快回,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萧萧低下头,纸巾上悄悄印出一片湿痕。


  “也就是说,一直以来,他都没有任何自杀的征兆了?”


  “自杀?”像听到极滑稽的说法,她猛抬头抽搐地笑,“他是世上最不可能自杀的人!”
  “为什么?”


  “自杀是不负责任的行为,而他这人最有责任感。我听说,他上学时对刑法极有兴趣,成绩也是系里最好,导师都觉得他会是个出色的刑事律师,但他出道后,却只打民事官司。问他为什么,他说案件越恶性,危险系数越高。他还有老父亲要照顾,暂时不能献身正义。”


  “朴素的孝心?”


  “是啊。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追求:他想和前妻破镜重圆。”


  “真的?”江庭十分重视,“把你知道的,说详细点。”


  “听说是一见钟情,然后闪电结婚。我总觉得这么疯狂的事,不是杨律师那么稳重的人会做的。他们婚后有个儿子,孩子得了重病,那女人丢下张离婚协议就失踪了。后来,孩子病死了。”
  “等等!他的前妻在危急关头,不能和他共患难,才导致婚姻解体;现在反而是他追着她复合,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他的观念偏古典,特别怜香惜玉的那种。他觉得女人是弱者,需要男人保护。而弱者即使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也是为了自保,是可以原谅的。”


  “也就是说,他妻子在生病的孩子面前,选择逃避,保护了自己脆弱的神经,应该算正当防卫?”


  “差不多是这意思。所以,他很痛快就在协议书上签字,甚至庆幸生活的重负由自己一人承担,不必拉爱人一起面对经济和心理的窘境。离婚后,给孩子密集治疗的那段时间,没心思考虑自己的事。孩子去世了,他反而觉得现在不会拖累前妻,有资格重新追求她了。本来他在南边经营,已经打出点知名度,可一听说前妻定居这里,就把事务所搬过来,不惜重新开始,可见决心了。”
  江庭的眉心不禁扭曲:这样的无私,完全没有人性的利己色彩!这位杨夫人到底有多大魅力,能把一个人看问题的角度颠倒成这样?


  “你见过那个女人吗?”


  “没有,听说是个词汇无法形容的美人。”萧萧抬手捂住一只眼睛,“这年头,好男人都被妖女迷住了。”


  “那她的名字呢?”


  “不知道,但我猜到一个。”


  江庭一笑:


  “我也猜到一个。”

六年前

  由于青烟的影响,江庭对移植器官的往事极其重视。于是,六年前的来龙去脉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手里。真相没有猜测的肮脏,却也未见得干净——


  这事件的重要人物,是一名大学教授。他拥有执教的一切认证资格,唯独缺少职业道德。听说了“百万买器官”的消息,又看到归自己带领的年轻学生,便打起主意,谎称医院最近开了免费体检服务,赶论文之余大家一起去保健。他是没有杀人拆零件的胆量,只想碰碰运气。明知比中彩票还渺茫,但万一有配型合适的,自己也算提供货源,总能抽一笔中介费。谁知如意算盘被多嘴的小护士泄了底,货物顿时跑得只剩下一个,就是正在攻读法学硕士的杨一明。


  他目睹这场闹剧,心态略见灰暗,急于做点善事安慰自己,索性接受了初步检验。若说彩票难中,还真有中上的,结果一切合格。接下来的复查可不是抽血那么简单,而是创伤性的。想到要在身上开口,杨一明当然踌躇。他没想到如此凑巧,也不准备卖器官,却又同情那可怜的病患。折中的办法,先去看望她求个心安,捐献与否之后决定。于是坐上两天一夜的火车,见到了相隔万里的陆文彩……


  “病床上的一见钟情?”青烟立在江庭身边看资料,感叹爱情之疯狂:受中医影响,肾在中国男性心目中,可谓第二生命。“这礼物,送得真大手笔!”


  江庭叹口气:


  “还好,是个完美的言情结局。”


  “可惜,这言情的结局并不完美。”


  说辞尖锐,直指最终的离婚,江庭无法反驳,转而问同事道:


  “除了这事,还有什么新消息吗?”


  “茗轩茶座那边,已经问过了。服务生说,今天中午12:00左右,来了一个白衣女人,坐在角落的位置;过了5分钟吧,又来个男的,和她坐一起。两个人呆了大概半个小时。然后女的先走,男的后脚离开。”


  “好脑子啊。”青烟揶揄道,“过目不忘。”


  “客人本来就少。而且,他被这位男客人的表情吓着了,更记得清楚。”
  “哦?有多吓人?”


  “说也凑巧。他们的位子,周围有装饰物遮蔽,本来不容易看到里头的情况。可是,这个服务生过去给茶添水,正好看见杨一明抓着一个文件袋,双手微颤,眼神发直,脸色惨白,像是非常震惊,又像不敢相信,嘴里还念念有词。”


  “说些什么?”


  “说‘可怕,太可怕了……’”


  转述的警官,瞪凸眼睛,语气幽深,让人后脊发冷。江庭眉头锁紧,不自觉重复:
  “可怕,太可怕了?”

云素

  作为目前所知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陆云素难逃第二个被询问的命运。
  她坐在椅子上,并没有哭,只是透出一股淡淡的忧伤。也许因血案而起,也许只是她自身固有的气质。


  江庭也不废话,直奔主题:


  “我听说,你姐姐和死者曾经是夫妻,对吗?”


  “呵。”云素惆怅地笑起来,“问我真是问对人了,问别人还打听不到。他们是秘密结婚的。”
  “怎么个秘密法?”


  “只是领个结婚证,没有婚礼和酒席,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爸爸都不知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


  “那时候,姐姐刚做完肾移植手术,她和杨大哥都在康复中。爸爸的公司刚好出了点事,他坐飞机回去处理,把我留在那边照顾他们。这一段恋爱经历,我都看在眼里,不错,真是一对璧人。”
  “可是,偷着办终身大事,总是荒唐的,你就这样放任他们?”


  “姐姐是个随性的人,她要做的事,就非做不可。”陆云素有些无奈,“再说,我也反对过,可被姐姐说服了。她说,如果让爸爸知道,他一定舍不得她委屈,会执意办个盛大的婚礼,那样媒体就会曝光。本来姐夫救她,却不要奖金,是爱心捐赠;结婚的消息一旦传出,肯定有人闲话:卖器官,是一个一百万;娶有钱人的长女,是好多个一百万。这样就不好了。我想想也对,杨大哥是那种喜欢平凡生活的居家男人,不该被舆论包围和误会。”


  “但是,陆文彩痊愈后,迟迟不回家,你父亲就该知道了吧?”


  “他怕是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当时姐姐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很自由,爸爸基本不干涉,凡事她自己作主。她只是打回去一个电话,说喜欢上了养病的城市,想在这边住上几年。爸爸立刻帮她置了一栋房子,一句也没有多问。”


  “就这么就……”二人世界了?不敢相信。


  “嗯。”点头。


  “等等。”青烟从角落走出,靠在桌边,眼睛深深注视着,“你觉得,你姐姐真的是嫁给了杨一明吗?”


  警官们诧异她明知故问,陆云素怔愣片刻,却心领神会:


  “不!她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一种浪漫。”


  青烟微笑点头:骑士从病魔手中拯救了公主,得到下嫁的恩典。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江庭也听懂了,越来越觉得:这场婚姻,仓促开始,草草收场。似乎失败的结局,从起始处就已经注定。


  “这一对后来呢?你知道吗?”


  “他们婚后不久,我就回到爸爸身边,从此分隔两地。过了一年多,姐姐突然回来,说那边住腻了。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没有问她,她肯定不会说。为了挽救这段婚姻,我去探望杨大哥,想劝他如果是吵架,就他先退一步,因为姐姐不肯退的。结果,我见到了他,听说了小外甥的事。”
  “那孩子有病,是吧?什么病?”


  “姐夫没细说,只知道是很难治的病;孩子正住着加护病房,我也没看到他。当时一听这个,我就知道他们复合无望。姐姐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她不能接受自己生了个胎里带病的孩子!所以,她要斩断和这件事的一切联系,她要抹杀这段经历。”


  这一段说得江庭心里发闷,些微平静之后,决定摒弃过去,面对现实:


  “这段旧事,咱们就说到这儿。下面谈谈今天。听说,中午你曾打过一个电话给杨一明,约他到茗轩茶座?”


  “是。”


  “目的是讨要一个纸袋,对吗?里面装的是什么?”


  陆云素犹豫着,终于抬眼平视,义无返顾道:


  “是DNA亲子鉴定书!我一定要证明,我真的是陆德的女儿!”


  江庭十分震惊:


  “这有什么意义吗?好像没有必要。”


  “怎么会没有?”凄然一笑,“这就像养狗一样,虽然土狗也会被人养,但要有身价,毕竟需要一张血统证明。”


  这回答不知所云,江庭想着以后翻回再问,先绕过去:


  “这鉴定既然是你的,为什么在杨一明手里?”


  “是我拜托他的。作鉴定的想法早就有了,可是我对和法律沾边的东西一窍不通,不知道该怎么实行。正好杨大哥作这行,我想他该认识些人,就求他帮忙。他很尽责,全程辅导。开始需要父本的血液,但我不敢告诉爸爸。他一定认为我无聊,不肯配合。于是,杨大律师建议我,从爸爸枕头上摸根头发。后来他还陪我去抽血,连最后的结果也是他替我取的。”


  “有个问题,”江庭抓住重点,“这鉴定书你很着急用吗?”


  “不啊。我作它没什么实质上的意义,只为一个心安。既然知道结果,一直放在他那里也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偏赶今天去拿呢?你父亲正在接受抢救,作为儿女的,应该守在医院里。”
  “正因为我父亲生命垂危,我才要去!”云素的眼睛,更加忧伤,“你可能看出来了,取鉴定书不过是个借口,我只想约杨大哥出来,和他说点别的。”


  “不错,我有这感觉。”江庭庆幸猜对,“你特意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是要说点什么别的呢?”
  “我希望,他能和姐姐复婚!”


  坚定的语气,令江庭嗓子一噎,咳了两声才能说话:


  “什么?!”


  “我一直有这个愿望。你不知道姐姐是什么样子:和孩子一样任性,做些事情不顾后果;挥霍仰慕者对她的感情,还不觉得伤害了人家;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时常夜不归宿……我始终觉得这样放纵下去是不行的,可又没有办法。半年前巧遇杨大哥,就知道他把业务迁来这边,是对姐姐旧情难忘。那时,好像看到同盟和救星。因为,他真心为她好,不会放任她这么混日子。这次爸爸为了那些琐事,忽然没有安全感要立遗嘱,我推荐他的事务所,也是想把这条红线重新接起来。这事本来不着急,可爸爸看来时日无多了。我是个护士,清楚这次急救的条件不如以往,很可能到最后,在他弥留的病床前,我们只剩下几句话别的时间。姐姐的这种生活方式,爸爸宠她,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其实很担心。但是,如果他了解有这么个好男人愿意照顾她后半生,应该会放心的。”
  陆云素一边说着,青烟一边暗暗肯定:不错,这就对了!要说完全不嫉妒,是不可能的!陆文彩是个主动的人,一切举动富于攻击性,永远在她面前展现优越感,神采飞扬地过着她不能认同的生活,仿佛那才是最正确的方式。如果站在对立面的,同样是个主动的人,会选择与之决裂,或将其消灭。可惜,陆云素是个被动的人。当感到巨大的压迫感,觉得信仰观念时刻受到挑战时,只会试图改变自己,比如用“我们是姐妹”的理由,劝说自己忍下去;实在忍无可忍时,所能想到的变通办法,也只是改变对方。途径是找一个具有传统道德观,自身欣赏和信任的男性,撮合他和改造对象一起生活,潜移默化地将她影响成一位贤妻良母。


  现在她所作的一切,似乎是竭力为眼中钉谋幸福,其实真正的目的,是要赢得心目中温柔谦和的理想姐姐,以平衡自我心态。这份真实,也许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内心依然为“姐妹情深”的冠冕堂皇感动着。


  “也就是说,”江庭不能透析她的心理,但表层涵义是听懂了,“不管他们俩能不能重修旧好,一旦你父亲有个万一,你希望杨一明能用可靠的形象安慰老人,让他可以瞑目?”
  “是的。我和杨大哥说了这事,他表示,从感情和道义上,他都愿意支持。正事说完,又聊了几句闲话,我就走了。”


  “然后,你又到他的事务所去干什么?还说他叫你去的?”


  “是啊。本来,我把他带来的文件袋装在包里就要走,他叫住,非要我打开看看。之前,他把鉴定书取回来的时候,曾打电话通知我。我急于知道结果,就叫他代拆,把上面的内容念给我听。那句话怎么说的?什么基因、99%、生物学父亲?很术语,就是说我确实是爸爸生的。都已经放心了,没想多此一举,可看他很郑重,还是翻了一遍。谁知道,就是有那句话的最重要的一页,没有!杨大哥也很惊讶,说一定是落在家里了,他回去找找,找到给我送去。我觉得为同一件事,折腾人家两趟,好像不过意,就提议‘要不我到事务所等你?反正你下午也要回去,顺便带着,可以少麻烦点。’他同意,我就走了。”


  “直接过去的?”


  “嗯,大概1:00到事务所,一直待到2:30。等的时候,一边和人聊天,一边觉得蹊跷:杨大哥从来不是丢三落四的人啊。”


  “蹊跷?我还觉得更蹊跷呢!”江庭兜圈子兜到现在,终于无法控制,一掌拍上桌子,“你们在茶座里,到底还说了什么?杨一明可是个律师啊,大风大浪也不是没见过,是什么能让他惊悚地感叹‘可怕,太可怕’呢?”


  “那就是我们聊的闲话了。”相对于江庭的急切狰狞,陆云素显得异常平静,“关于那份亲子鉴定。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我这时候急着拿到手,是为了用血缘唤醒爸爸对我的感情,好跟姐姐争遗产?杨大哥也顾虑这个,就隐讳地劝我,说他见过不少亲骨肉为利益而反目的例子,不希望我家重蹈覆辙。我只好向他解释,我去查DNA的真正原因。”


  在场的人听到这里,都觉得到了关键处。只见她咬着嘴唇,幽幽道出一句:
  “我出生才几天,爸爸就和妈妈离了婚。”


  说完,就低下头不再开口。江庭等了好一会儿,正要继续逼问,青烟突兀地插嘴:
  “有别人帮忙吧?”


  云素瞬间抬头,脸上明显的惊喜和感动,哽咽道:


  “是!一个护士。她胃口不大,没要多少钱。”


  “我明白了。”


  青烟淡淡微笑,两人对视的眼中,闪着神交的莫逆之光。陆云素站起身,郑重地鞠下一躬,慢慢转身走出去。


  等白色身影消失后,江庭大叫:


  “什么啊你就明白了?”


  “事实不是很清楚吗?在我国,为了保障妇女和儿童的权益,在妊娠和哺乳期间,男方不得提出离婚。要打破这限制,除非极特殊情况:比如,孩子生下来,他爸发现他长得不像自己。可DNA鉴定表明,她又确实是陆德的孩子。所以,这里面一定有文章!结合她后面所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会调查这段过去,是吧?我可迫不及待地想看结果呢。”


  “要证明自己猜得不错?”


  “不是。”青烟温存一笑,“我是个家庭主妇,最喜欢一边看一边擦眼泪的悲情剧了。”

 

 

父亲

  派出去调查的警察们,还都在外面,线索暂时没有新的反馈,此案的其他相关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所以,江庭他们目前处于难得的闲暇状态。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一阵吵闹声,一个貌似六十几岁的男人被带进来。


  “我们在清理现场时,这个人硬往里闯,说他儿子住在这儿。他是杨一明的父亲。”
  即使不介绍,江庭也多少能察觉。看这老人,黑发上几缕银丝,眉宇间一股正气,宽厚的肩膀和胸膛,如此伟岸挺拔,仿佛真能举重若轻地撑起一片天空,极符合刚才两位女□口称赞的稳健形象。所谓“孩子是父母的缩影”,只有这样的男人,才养得出那样优秀得异乎寻常的儿子!
  但是,所有这些褒义词,只适用于杨父的上半身。他的双臂夹着拐,两条腿一粗一细。细的一条膝盖弯曲,脚尖向里扣着,离地几公分悬在空中。


  上下巨大的反差,竟十分可怖,令人脊背发凉。等回暖后,更意识到强烈的不协调。可看他的表情气度,似乎又极协调了,好像这不正常才是最正常的。已经被适应的残缺,总会带给旁观者钝钝的心痛。


  在江庭感同身受的这段时间,老人已经很配合地挪到椅子前,顺着拐慢慢降下:
  “你们要问我什么吗?”


  “您可能已经知道,杨一明在今天下午……”


  江庭说得艰难,老人却答得痛快:


  “我就知道会有这种事。我早想到了,和那个女人搅在一起,一定是这种下场!”恨铁不成钢地冷言几句,终于撑不住坚强的面具,颤抖着把拐搂在怀里,想以此抚慰丧子之痛,“原来,他是个多好的孩子啊!生下来就省心,不爱哭,不吵人;长大点也不像别的男孩子那么淘气;学习成绩更是没让人着过急。要考大学的时候,他问我:‘爸,我去学法律,行吗?’我说:‘这是好事啊,你自己喜欢就成。’其实,我看出他早打定主意了,但依然和我商量,我还鼓励他自己作主呢。想不到,他自己作的第一个主,就是割了一只肾,给那个女人!接着,又背着我娶了她!”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们婚后大概一年多吧。一明这孩子顾家,经常打电话回来。那次,他声音不大对,我以为是碰到不顺的事,也没在意。因为有麻烦他一向能自己解决。可是过了好几个月,还是没恢复。我意识到不好,一再追问,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他结婚了。我知道他还瞒了我什么,因为结婚是好事,而他那边出的,绝对不是好事。我就买了火车票,想过去看他。可我一走家里就没人了……”
  “等一下!您的妻子呢?”


  “一明他妈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我也没再娶,家里就我一个人,只能把养的几个盆景托邻居照顾。人家和我说起件事,前些日子,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来打听我家的情况。我当时纳闷,可也没多想。等我过去看到一明,他已经离婚了。我翻了以前儿媳的照片,一下子就想明白,邻居说的那女人是谁了!我知道,她爸爸很阔气,她一旦了解我们家这样子,立刻就觉得我儿子配不上她了吧?”


  “您觉得,这就是他们离婚的原因?”


  “一定是!”非常坚决,“当然,除了这个,还有……那孩子……”说着今天惨死的儿子,老人尚能自控,但提起那夭折的孙子,立刻老泪纵横,“你看电视里,今天报道生了个兔唇,明天说哪个医院捡到个连体婴,都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怎么也想不到,会轮到自己头上……”
  “您是说,那孩子……”


  “是!他的腿、腿、腿,”老人连“腿”三声,低头捂住眼睛,“是畸形!!”
  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人顿觉悚惧。江庭心情压抑地望着他那条残腿:别人的孩子不正常,也许是环境污染,也许是基因突变,而这家的,恐怕是遗传!


  想想看,每个母亲怀孕时,心目中的宝贝,大概都是粉嘟嘟胖乎乎的可爱模样。即使是陆文彩,应该也不能免俗。当她看到形貌近乎完美的自己,竟然生下那样的孩子,伤心惶恐之余,必然不敢相信,无法接受。她要找出原因,证明这不是她的责任。可能偶尔听丈夫说起自家的情况,就偷偷跑去确认。当打听到公爹的形貌,一定如五雷轰顶般,一切都有了解释。当初以身相许的冲动,竟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惨剧,一时间痛悔的心情……


  江庭原先对陆文彩抛夫弃子的行为颇多不满,现在却有点接受杨一明的观念:沉重的压力,无法发泄的自责,对一个一贯顺遂的女人来说,逃避确实是最合理的举动。


  吓人的静默维持了很久。老人抹去脸颊的泪水,哀伤地继续:


  “已经够可怜了,是吧?可还不止这样,他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大夫说里面缺了一块东西,需要补上,但孩子还太小,再长大些才能动手术。可惜,他太弱了,没能等到那时候。”
  “对不起,让您想起了这些事。”江庭眼神晦暗地垂下头,“最后一个,我保证是最后一个问题:您今天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我是来阻止一明的。半年前,他把事业迁来这边,我只以为是求发展。前两天给他的事务所打电话,他不在,是萧萧那女孩子接的。我随便和她聊了两句,无意中问起你们搬来不久,会不会没人上门?结果她很兴奋地告诉我生意兴隆,最近刚接了个大客户,是那个有名的陆家!!我没再多说,挂上电话直奔火车站。我儿子聪明,但他还年轻,不懂得有些女人是要不得的。这种泥潭他已经掉过一次,不能让他再陷进去。我可是紧赶慢赶过来的啊,但好像,还是,来晚了……”
  老人说完了,低埋下头,将拐杖戳在地上,手抓着艰难地向上攀爬。身体震动中,一滴滴眼泪落下来,在裤子上润开。


  “让我来吧。”


  青烟走上前去扶起他,两个人倚靠着,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外蠕动,半晌才拐过门口,楼道里空旷地回响起温柔的女声:


  “小心啊!您的腿……”

往事

  陆德多少是个名人,围绕他早就有各式各样的传闻,调查起来并不困难,只须稍加查证核实,把结果整理过就能送来。负责此事的警察很快回归,与青烟他们擦肩而过。


  江庭接过资料,洋洋洒洒一大篇。上面不止陆云素的身世之谜,还有陆德的发迹史。不是警员们闲得难受,喜欢作面面俱到的无用功,实在是这两件事关系紧密,难以分割:
  


  陆德出生在偏僻的乡村,父亲早亡,与寡母相依为命。


  他的家乡封闭而宁静,与时代有些脱节,还保留着旧时农家的善良淳朴,一些早该破除的封建陋俗却也十分猖獗。由于土地肥沃,那里的人们靠耕种就足以维持生计,穷是穷一点,但既然活得下去,又何必改变?所以,附近虽有漫山遍野的杏树,倒也没人去打主意,只在杏子成熟的时节,采回一些当水果吃。为了长久保存,很多家庭都有独特的腌制话梅的手艺,作为一种家族文化在当地流传。
  陆德出村见过世面,看到了其中的商机,想把这种口感极好的蜜饯推向市场。为了联系业务,他开始在乡村和市区间两地奔波。城里的临时落脚点,是租来的一间破落小屋。而屋子的主人、他的房东,恰好有个正值妙龄的漂亮女儿。


  事实证明,男人的初恋也很疯狂。在“近水楼台”的有利条件下,不由分说就把人家娶进家门。等名分已定,才想起忘了事先知会母亲,就这么突兀地带了人回来,并在几天后把新婚妻子丢在家里,迫不及待地出去奔他的事业,于是造成了“狼兔同笼”的局面。


  陆老太太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但从某个角度讲,又极其强悍。她就是那种忤逆她需要勇气的人。例如,她不经意和你说“柜子脏了,擦擦吧”,如果你觉得不算脏而没有照作,她就会在以后的半年里都阴沉着脸。而普通人不具备如此坚韧的神经,想着反正也是举手之劳,不如顺从一次,换回和谐的生存环境。就这么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有一天你会骤然发现,她说什么你就去作什么了。不甘心被控制,自然要反抗。不过,冷战一旦打开,吃亏的还是自己。因为,如果陆德这时候难得回家,就会看到鬓边生出白发的老母亲爬在桌子上吃力地擦着柜子,而妻子并不帮忙。等到儿媳被这反常现象气走,她才会脸上挂着笑容,眼里含着泪花,颤巍巍地安慰儿子:“她平时对我挺好,真的!”
  实力悬殊的斗争持续了不到一年,家里又回到了旧有的模式。陆家原本只是母子二人,现在还是母子二人;多出来的那个,是外人。


  一朝少掉丈夫的支持,以前的暗潮汹涌也明目张胆地变成惊涛骇浪,应该是闹得四邻不安了。可是,“媳妇熬成婆”这种事,在当地早有传统,大家见怪不怪。再说,在陆德的经营下,陆氏话梅已经被广泛接受,甚至风靡一时。陆家俨然成了地方上的首富。于是,村人在坐视不管的同时,甚至以一种欣赏悬念剧的殷切期待,暗中猜测着这家的媳妇什么时候会忍无可忍,如果爆发又会用怎样的形式……


  终于,让他们等到了。这一天,没有什么特别,事先也毫无征兆,只是人忽然找不到了。有人曾看见她往河边跑,而在桥上发现了那双她常穿的鞋。警是自然要报的,只是河水湍急,流入长江,捞不到尸体也是意料之中。也许在哪个漩涡里沉了,也许在哪块礁石上撞烂了。从古到今,长江中的冤魂数以千万计,多她一个倒也不多。


  那时,距离陆德上次回家,已经足有两个月。即使得到了通知,也没有回来看一眼。这场“家务事”就这样悄然落幕了。


  事过境迁后,陆老太太千方百计地物色到一个容貌、神态、做派各方面都堪称自己影子的女孩,敲锣打鼓地迎进了在当地鹤立鸡群的三层小楼。旁人或许很难想象,如此相似,又都是这种性格的两个女人,如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这件事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这次的“她”并没有上一个柔弱可人,好在美貌惊人,要得到陆德的青睐并不难。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她,很争气地出了成果。这喜事让一家子高兴得人仰马翻,陆德特地请了个年轻的保姆,照顾怀孕的妻子,并定时带她去医院体检。


  遗憾的是,医生并没有太恭喜这一胎。经过全面检查,断定她很难顺产,建议临盆时直接进行剖腹手术。而这女人的反应,可以帮助我们总结出一个定律——凡是喜欢摆布和压制别人的人,在涉及自身的问题上,总是意外的怯懦。


  她这时表现出一个村妇的愚昧,对开刀抱有无端的恐惧。反复坚定着“宁死不上手术台”的信念,熬到了日子,结果就是失血过多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女儿,取名陆文彩。


  也许是受到母亲哭天抢地的影响,陆德这一次真的尝到了丧妻之痛。对于某些男人来说,总是不甘独自承受痛苦,他们信奉“独痛痛不如众痛痛”。不幸的经历,在这类人身上只是一个契机,让他们有资格摆出伤心的嘴脸,打起忧闷的旗号,去尝试一些平时不能作不敢作不屑作的放纵——比如,从有青春无美貌的保姆身上获得安慰。


  这本来是地下活动,但在保姆某天一口气吃了半斤青杏后,摆上了台面。陆德迫切地想要个男孩,于是让这个他从来不想娶的女人,作了第三任陆夫人。而当她生出又一个赔钱货时,也难怪他气急败坏,觉得被愚弄、被欺诈、被占了莫大的便宜。干脆一纸诉状递到法院要求离婚,理由是——这女儿不是他的。


  这话不能随便乱说,要调查过才算数。那时,这位母亲生下孩子才两天,还躺在病房里,女孩也寄养在医院的育婴中心。那里有数十个新生儿,唯一的标识就是摇篮上的号码牌。陆德提前买通了一个护士,在法院的鉴识人员到达时,进行了调换。所以,被抽走血样的,根本是别人的孩子!
  鉴定结果一出,不贞之名板上钉钉,红杏出墙的女人被顺利踢出陆家。她没有识破这骗局的头脑,她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就不是他的了。本能的唯一想法,就是鉴定是错的。一个无知的村女,一个有资格认证的荡妇,用“不对的,不是这样”这种苍白的语言,去质疑DNA检验这精密的科学……“这只是撒泼罢了。”他们说。


  在第三次被法警驱赶后,她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第二天,同样的那条河,同样的那座桥,同样的留下一双鞋,同样的捞不到尸体,同样的多她一个不多。


  出生才半个月的女孩,就这么被丢在医院里。也许按照煽情的设定,母亲应该在寻死前,回去喂女儿最后一次奶。但她没有这样作,因为她拖欠着医院的费用,而她还不起。
  孤儿院的人来了,把女婴抱走,养育了八年。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陆家离开了乡村,在大城市买了豪宅;陆德也洗去一身土气,变成腰缠万贯的社会名流。无数女人围在他身边,于是再无娶妻的必要,真可谓如鱼得水。只可惜没有天赋异禀的身体素质,老来落得一身是病。当然,这是后话。


  在第八年,陆老太太闭上了眼睛。祸不单行,陆文彩不久得了一场大病,好像快不成了。别看陆德这些年流连花丛,却没有制造出新的传人。现在见女儿危急,不免陷入彻底绝后的恐惧中,头脑发热地想起了孤儿院里还有个备份。他当即以恩人的身份,第一次出现在亲生女儿面前,把她领回本该属于她的家里,取名陆云素。


  


  江庭拿着资料的手不住颤抖。陆云素那双忧伤得习以为常的眼睛,隐约浮现在纸上——
  我一定要证明,我真的是陆德的女儿!


  作鉴定没什么实质上的意义,只为一个心安。


  这就像养狗一样,虽然土狗也会被人养,但要有身价,毕竟需要一张血统证明。
  “难怪,难怪啊!”江庭的喉咙滚动着,转脸面对窗户,资料随便往后一扔,一拳砸在玻璃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怕,太可怕了!!”


  说完呼吸一窒,察觉到刚才无意中说了什么。他为这巧合失神了片刻,喃喃自语着:
  “是啊。从警都几年了,自以为见多识广呢,想不到,还是会这样。就算是个律师,也一样吧?”


  来送调查结果的警员,还有新的情况报告,但看上司这个样子,也不敢贸然开口。这时青烟送客归来,大略观察了室内气氛,走过去捡起那张纸,浏览后只是“哦”了一声。原先警察们对新任女顾问并不信服,一致认为她更适合呆在厨房,现在却看到曙光,转而向这更冷静的人递出一张轻薄的纸:


  “死者家电话的通话纪录,已经打印出来了。”


  青烟正要接过,江庭猛然跳起来,劈手夺过,盯了那些蓝色针点许久,闭起发红的眼睛,将纸张拍在桌上,近乎沉痛地宣布:


  “下一个,陆文彩!”

文彩

  陆文彩走进屋子时,还十分不以为然;等到坐上椅子,各种动作都有所收敛,似乎是从警官的脸上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听说,你是杨一明的前妻?”


  一语中的,直戳要害,陆文彩眼里喷出怒火:


  “是又怎么样?都过去了!和今天的事也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由我们决定!”江庭口气尖锐,“现在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离婚。”
  美女的眼珠左右滑动,漫不经心道:


  “感情不合。”


  “是吗?”桌子“砰”地一响,“抛弃孩子,倒是你们陆家的传统!”


  这话说得对方倒吸一口气,恨得咬牙切齿。见状,江庭心态平顺了些,很快懊悔起自己的失态。毕竟,这对她而言,也是件令人悲悯的不幸事。虽然,这好像并不稀奇。


  与此类似的传闻,早听得人耳朵生茧:红极一时的女明星,或者学历超高、堪称某领域权威的女专家,她们获得了旁人不敢想象的成就,被一道道光环笼罩,而命运偏偏要在这十全十美的人生中,加入一笔重彩的悲伤。她们的孩子,或者是智力障碍,或者患有精神疾病……这类事层出不穷,似乎昭示着冥冥中的一种公平。虽然对当事人来说,依然是伤心泣血。


  如果想着,陆文彩也曾遭受这槌心之痛,那现在她再如何张牙舞爪,也透出一股纸老虎的可怜味道。


  江庭不忍再翻旧帐,问起更关键的问题:


  “你一定知道,请你来是为了杨一明的死。他家的座机,曾在2:05时,拨出一个电话,到你的手机上。他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十分抵触。


  “真的?可是电话纪录显示,通话时长为3分钟,怎么消磨过去的?”


  “他确实什么也没说。”陆文彩眯起眼睛,“当时手机铃响,来电显示他家的电话。我接了,那边却不吱声。我就等着,因为我知道,他肯定有重要的事说,比如复婚什么的。这有过先例,”她唇角一勾,伸手将垂落在前的长发拨到肩后,“当年他跟我求婚的时候就这样,不干脆。这么等了好久,还一直沉默,我就催他有话快说。结果,他一下把电话挂了。”


  “一个字也没说?”不可思议。


  “我骗你干什么?绝对没有!”


  “那好。今天下午2:17,你在哪里?”


  “我?在家。”


  “难怪我们到医院找,你不在呢。”陆德病危在床,唯二的两个女儿却都不在身边,颇有些现世报的味道,“有谁能证明吗?”


  “有!林凯,我帮爸爸请的保镖。”


  “你们在一起?为什么?”


  “这个,”美艳的脸上泛起嘲讽的笑容,“原因比较复杂,一时半刻讲不完。在说之前,我想先去下洗手间。”


  这样的态度,怎么看都是故意拖延,却也不好硬性拒绝。江庭使个眼色,一名下属尾随上去。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意外,但陆文彩刚一出门,就尖着喉咙大喊:


  “凯,来帮我作证啊!他们冤枉我啦!!”


  正当江庭为这变数恼怒时,一名男子飞奔着出现在门口。他和杨一明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后者是循规蹈矩的绅士,而这一位散发着野性的魅力。


  “行了,别再逼她了。”林凯挺起胸膛,紧身T恤浅浅勾勒着肌肉的纹理,“我们从下午1点开始,一直在一起。”


  “这么长时间,都干什么了?”


  林凯笑出几分邪气,旁若无人地搂住陆文彩的肩膀:


  “我跟我老婆亲热亲热,你们也管啊?”


  顿时,所有人都震惊得站起身来,难以置信——是的,这任性的公主,再一次瞒着所有人,结了婚!!

浅析

  “杨一明坠楼案,可以确定为他杀。”


  三天的时间,让江警官从陆德情史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现在坐在青烟家的客厅里讲述情况,干练地一如往昔。


  “为什么?”


  “自杀不可能嘛。通常,人自杀的原因分三种:第一,事业挫折。死者高等学历,职业体面,小有名气,前途无量;第二,感情挫折。他曾被妻子抛弃,又遭遇儿子早死,不是也挺过来了?目前对复合很有热情,就算不小心得知前妻再婚的消息,受到致命打击,也能顾虑到老父亲,不会作傻事;第三,其他挫折。世上总有些不公平的事,让人心里憋屈。但他是个律师啊,最懂得现代社会的规则,最知道该通过什么手段捍卫自己的权益。”


  “也对啊。有轻生倾向的人,都跑去当艺术家了,还轮不到律师来自杀。再说,他还和萧萧、云素约定过之后的事。”青烟抱着阿刁,帮它梳理长毛,“证据显示如何?支持这结论?”
  “又支持,又不支持。现场的指纹和脚印,只有死者一个人的。但诡异的是,尸体脚上穿着皮鞋。脚印也是它踩出来的,弄得客厅里到处是土。从家里的细节看,杨一明是个整洁的人,卫生习惯良好。计算从茗轩茶座到现场的距离,他到家的时间,大概在1:50左右,离坠楼尚有近半小时。他为什么在家这么久,却没有换拖鞋呢?”


  “1:50?很凑巧,是楼下住户听到响动的时间。”


  “所以我认为,杨一明在回去时,正撞见凶手在他家,两人很快开始了扭打,这足以解释为什么穿着皮鞋在屋子里乱踩。而且,死者的西服上,有多得不正常的褶皱,显然经过剧烈运动,也算上演武打片的证据。”


  “那凶手的痕迹呢?”


  “如果它戴了手套,换过拖鞋的话,就什么也查不到。但这很有趣,通常潜入别人家,会想到戴手套,却不太可能去换鞋。”江庭咂着嘴,“有股反客为主的味道哈。好像凶手把现场当成自己家了。”


  “嗯。”青烟赞同地点头,顺手剪去猫身上凝结的毛球,“两个人打起来,砸坏东西,惊动了邻居。这里有个问题,楼下当时听到的那句‘没事’,确定是死者的声音吗?”
  “你问得正中要害。”江庭无奈地笑着,“楼房的邻里关系,能指望吗?又隔着一层门,谁也不敢打包票。如果不是,那就是凶手,怕人闯进来发现自己,这没有问题;但如果是!杨一明为什么撒谎呢?只有一个理由:和他一起把家里变成废墟的人,他反倒急于袒护!”


  “好像越说,疑点越往某个人身上集中了。”青烟揉着剪下的猫毛,“算了,先别确定凶手,继续说当时。如果两个人打着打着,死者被推下楼,这还合理;但打斗停止后,过了好久才坠楼,就不大对劲了。”


  “我一开始也不明白,但联系另一个线索,就可以理解了。卫生间那些灰烬,经鉴定是纸制品,从墙上的黑烟和瓷砖上熏黄的面积看,还烧了不少。是什么时候烧的呢?肯定不是死者坠楼后。因为那是个居民区,尸体很快就会被发现,如果还滞留在屋子里的话,容易被赶来的保安邻居堵个正着。凶手应该没这么大胆量。所以,只能是死者坠楼前,也就是打完架后的这段时间。”
  “那杨律师呢?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自家烧东西?”


  “所以,我怀疑他当时是否清醒。既然体内没有安眠药和酒精,我只能认为他是在打斗中失去意识的。这么推断,之前的‘没事’,就应该是凶手说的;为什么杨律师没有出声?因为他当时已经昏迷了,大概是头部受伤。有时候内伤不一定要破皮见血,现场没有血迹也属正常。正因为没有出血,敲击凶器无法确定,偏偏坠楼时又磕到头严重变形,这种‘伤上加伤’的巧合,最无从查证。造成这种情况,可能凶手也没想到。这不会是刻意的,没人能准确预测掉下去什么部位先着地。”
  “可是,它却刻意制造了窗台和垫脚椅上的脚印,想伪装自杀,偏偏留下个怎么看都不像自杀的现场,这……”


  “很可能是个懂得要掩饰,但不懂得如何掩饰的犯罪初学者。”


  青烟不评论,神情疲惫地窝在沙发里。江庭自顾自说下去:


  “我想了好几天,作过许多假设,这已经是最合理的结论了。但,还是有很多不能解释。比如,那个三分钟无声电话,如果是假的,这谎言也太拙劣了;是真的,又有什么目的呢?嫁祸吗?”凝眉停顿片刻,“还有就是那些纸灰。凶手烧的,到底是什么?DNA检验的关键一页?没有用处啊。陆云素和她爸爸都在,想要重新作随时可以,隐瞒结果毫无意义的。”


  “检验结果,你去证实过吗?”


  “陆云素没有说谎。我拿着她缺了一页的鉴定书,找回出示它的地方。人家说,他们确实有亲缘关系。因为,一般作这个,父本和子本都用血液,而这次一边用的是头发,所以印象非常深刻。”江庭一摊手,作个困惑的表情,“你看,这么简单就能验证。烧掉简直多此一举。可如果不是它,又是什么呢?”


  “你怎么确定,烧了的就是它呢?”


  “我们在现场仔细搜查过,都没有发现这一页啊。其实,死者把它落在家这一点,比案情更为可疑。杨律师一个有条理的人,会作这么马虎的事?不得不怀疑,他是故意扣押。动机呢?让陆云素顺利拿到手的话,可能会送到父亲病床前,激发他的愧疚感,然后多留些遗产给小女儿。这么说来,延迟的目的就是不让这一切发生。如果不是出于另一遗产受益人的指使,就是他主动献媚。”
  “转来转去,又回到她身上了吗?”


  “当然。案发时,所有相关人都聚集在两个点上,一边是你们毫无利害关系的三个女人,一边是一对夫妻。这种不在场证明,我们从来只信一半。再说,考虑一下死者被杀的动机。仅仅是前夫的身份,谈不上利益牵扯,可能性较高的,倒是灭口了。你想,遗嘱是悄悄写的,知情者只有订立人和律师而已。对那两姐妹而言,到时候的继承,简直是一翻两瞪眼的赌局。想事先偷看底牌也是人之常情。”


  “你是说,有人为了打听内容而收买杨律师,消息掌握后就下手除去垫脚石?”
  “还‘有人’干什么?很清楚,能作到这些的,只有一个人啊。从各方面看,杨一明都是个正直得甚至不适合作律师的人。以现代普遍的标准衡量,他的道德观可称洁癖,用钱怕是不能动摇了。但越是这种好男人,在遇到某类型或某一个女人时,越会疯狂得抛弃理智。”


  江庭滔滔不绝地说着,视线偶尔扫过青烟,总觉得不对。这么久之后终于恍悟:眼前的女人,有一张绝佳的听众脸。你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会一古脑全倒出来,却往往忘记她还没有发表意见。
  “我说顾问,别老听我讲啊,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这个,”青烟轻描淡写道,“有一个人,导演了陆家那诸多怪事,这次,也毫无疑问在撒谎。”


  “是谁?”


  “不,我不明白,到底……还是该了解更多啊。”无视江警官的急迫,青烟举起阿刁,和它鼻子对鼻子,似乎在对猫说话,“刚接触这案子,就有一种扭曲的感觉。本来应该是一出豪门惨剧,继承人和被继承人却都安然无恙,律师反而莫名罹难,好像没有死到点子上。如果本案与陆家有关,那唯一的联系只有遗嘱。咱们去看看,它是怎么写的吧。”

遗嘱

  “不行!这绝对不行!”萧萧撑着红肿的眼睛,据理力争,“虽然杨律师不幸身亡,但他的众多业务,还有法律效力在。只要遗嘱订立人还活着,内容就不能外泄。”


  “可这很可能与杨一明之死有关,我是在工作。”


  “料理他在事务所的身后事,也是我的职责。”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青烟看得厌恶,随口劝说道:


  “这样吧,大家各退一步。我们只要知道陆德的意向,并不一定要看文件……”
  “你不是让我吐露吧?”忌惮地愁眉,“我也有职业道德的。”


  “不是。有没有光盘什么的?”


  “哦哦哦。”脸上多云转晴,“你说录像,对吧?这两天连伤心带忙的,都糊涂了。我给你拿去。”


  望着她忙碌翻找的背影,江庭不解:


  “你又打什么哑谜?”


  “是这样。陆德饮酒过量,手持续颤抖。平时签名可能不影响,长长的一篇遗嘱,多半要请律师代书了。根据规定,遗嘱的代书人,不能和受益人有关。他与陆文彩离婚多年,本来不碍的,但既然想重新追求,为了避嫌,录像存证是最谨慎的方法。”


  这条法律,江警官也听过:


  “为了防备人伪造遗嘱吧?挺完备的规定。”


  “是。除了执笔人,还需要另一个见证人,多半是萧萧。也许这被陆德反对过。”青烟晦涩地一笑,“他那样的人,如果为他服务的不全是领班,而搀杂着普通职员,大概会觉得遭了怠慢。”
  萧萧将找到的盘塞进电脑光驱,正操作时,江庭向她确认,得到肯定的答复:
  “对,是我见证的。当时,那老头还看不起我这小助手,脸阴沉得不行。”
  指示灯不停闪着,光盘开始播放。画面中出现了办公室的场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以君临天下的气势坐在椅子里,对面是伏案准备记录的杨律师。活着的他要比成为尸体后俊秀许多,温文中夹杂着坚定,光看外表也知道是濒临绝种的好男人。可惜,这美景并没让人欣赏多久,镜头很快推进,给老人面部特写。


  江庭见过这位主角,但青烟与陆德,可谓第一次谋面。她悄悄地对警官评论:
  “你看到没有?他的眉心写着三句话:为什么你不听我的?为什么你不能听我的?为什么你不该听我的?”猛地颤抖了下,“这足以解释,他为什么要以那种手段休掉第三任妻子了。绿帽子不是光彩的事,许多男人宁可杀妻也不愿因此离婚,只是丢不起这个人,而他居然自找。很简单,他觉得里子比面子重要。他眼里没有别人,所以闲言碎语对他毫无影响。他认为要紧的,只是自己的观点。他不想娶那个女人,不想要那个女儿,这些一定要按他的意思办。”


  这论断江庭十分赞同,但觉得与本案无关,意义不大。他还是更专注于陆德的演讲。
  屏幕中人显然很习惯面对镜头,嗽嗽嗓子,清晰地说明了自己的基本情况和“神智完全正常”后,正式开讲:


  “我陆德这一生,凭着我这双手,挣下了庞大的家产。现在虽然不到时候,但也应该为以后作点安排。活了这么多年,我最遗憾的,就是没有一个合意的继承人!一共娶过几个妻子,她们都没能为我生下儿子……”


  听过漫无边际的一段话,江庭和青烟同时发问:


  “他还要讲多久?”


  “前面是概述,然后是革命家史回顾,其中穿插内心读白,最后才是正题。算起来,大概一个半小时。”


  江警官险些晕过去:


  “哪儿有时间跟他耗?倒,快倒!”


  萧萧依言挪动鼠标,一边发牢骚:


  “这些拿腔拿调的演讲人,自以为是!我真怀疑他们明知道大家不爱听,还故意往乏味里讲,从别人的不得不听中获得征服的乐趣。往后看吧,还有夸张的呢。说完之后,他要求把他口述的,一字不漏地抄录下来作为遗嘱,协商了半天才肯删掉一些,真是!”


  几句话的时间,穿越了一个多小时,陆德终于郑重地说到要点:


  “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决定,‘陆氏’42%的股份,银行中所有存款,本市和其他地方的六处住房,以及其中的一切物品,包括车库中收藏的轿车,也就是我的全部家产,都交给我的长女——陆文彩!”

陆德

  陆德病愈出院了。在这几天里,院方连下两道病危通知书,还是没能阻断他生还的脚步。他的生命力,和他的支配欲一样,近乎偏执。


  江庭曾向医生仔细确认过,希望能找到不寻常的病因。如此,这个案子还能稍微正常点。可是人家发誓说,真的只是不该饮酒。即使这样,整件事毕竟由陆家而起,江警官还是带着青烟上门探访。
  开门的是传说中的周阿姨。她有一副温顺的表情,仿佛对每个人都赔着小心。垂着头领两位客人过了走廊,已经望见客厅时,正要上去通报,却被青烟拦住。江庭明白她“旁观者清”的方法,以前不解其意,现在却承认,这样真的可以看到东西:


  陆德仰靠在躺椅上,合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陆云素拎了一条毛毯,蹑手蹑脚地靠近,将它盖上去,围得密不透风,丝毫没有惊动父亲。等她同样轻盈地离开,陆文彩大刀阔斧地上前,对妹妹的包裹技术十分不满似的,伸手扯了扯。陆德抽口气立刻苏醒,攥着毯子,抬头看到大女儿,露出称许的笑容。


  江庭心里暗叫:哎呀!他误会了!接着,他看到陆德的一个眼神,对着二女儿背影的,不用多,只要这一个,就足以了解:那其中的涵义,分明是认为她不该存活于世!


  这时候,江警官才恍悟,事务所里青烟的分析,并非全无用处。


  陆德在充斥着传统糟粕的乡村长大。作为家里的男孩,他拥有生而高贵的优越感,而财富和白手起家的成就更助长了这一点。按照惯例,如果一个男人,有来自不同女人的多个后代,他会根据对母亲的喜爱程度,决定孩子受宠与否。作个古典的类比,生下陆文彩的,好像长辈钦定明媒正娶的妻室,而陆云素的母亲,只是夫人房里伺候的丫鬟,有幸被收为小妾罢了。何况,这小女儿当年被领回家,只是作为替代。正牌的既然健在,作用自然消失,变成多余的赝品。在父亲眼里,更是他婚姻状况超出控制的一个成果展,怎么看怎么碍眼。


  诸多原因综合下来,结果就是如此鲜明的爱憎,所以,遗嘱会怎么立,根本是没有悬念的!更不会有人为了探听它,进而去杀人。恶意扣留陆云素的DNA鉴定,也是毫无意义。因为那即使送到陆德面前,也不会引起丝毫的愧疚,只会让他惊讶这天生卑贱的丫头居然想争取权利,太不可思议了,或者根本把这当作一种挑衅。


  这么一来,不光之前的推理垮台,江庭更感受到被扼住喉咙般的窒息,仿佛有一架天平,正以他的心脏为支点。一端的托盘拉得极高,另一端却压得极低,且差距还在扩大。平衡的崩毁就在眼前,横梁马上会弹飞出去,必然使心脏前所未有的刮痛。虽然还没有领略到,但即将承受巨大痛苦的预感,却更是磨人。


  江警官难受得浑身发紧时,陆德终于看到了来客:


  “你们是为了那案子?我听说了,真是晦气。随便作点什么,都这么不顺心。不行!我得再找个事务所,重新写一份。说做就做,我一会儿就去。”


  最后一句,言外之意是“等你们一走我就去”。江警官好像没听懂逐客令,站在那里僵持着。新女婿林凯听到谈话声,立刻从不知名的角落冒出来。周阿姨则躲开战场忙去了。
  静默了几分钟,陆文彩的声音打破沉寂:


  “爸爸,该吃药了。”


  这本来是陈述句,却达到了祈使句的效果,陆云素马上走出客厅。本以为她片刻就回,谁知道等了足足三分钟,还是人影不见,只听到远远传来玻璃瓶碰撞的叮当微响。


  大家都皱起眉头,林凯显然比任何人都缺乏耐心:


  “磨磨蹭蹭的!你到底在干什么?”


  “哦。”困惑的声音,“我记得上次明明剩了个半瓶,怎么找不到呢?”
  陆文彩也不堪等待,吊高声音道:


  “再开瓶新的,不就得了!真麻烦!”


  这回很快,陆云素端着杯子回来,递给同样急迫的父亲。陆德大口饮进,志得意满地喝到见底时,忽然手上一紧,五官奇异地堆挤。看他捂着胸口的扭曲表情,似乎比江庭提前体验到了失衡的痛苦。

结论

  公安局的会客室里,青烟还是那幅淡然的表情,看着江庭的皮鞋不停地磨薄地板。
  “陆云素不可能是凶手!我承认,她有动机。为了她和她母亲所受的委屈,足以仇杀他很多次。但如果这样,杨一明为什么会死?律师遇难,明摆着和遗产有关。她再傻也该猜到,那遗嘱是怎么写的。现在把父亲干掉,让姐姐继承家业,为他人作嫁衣裳?我就没见过这么伟大的凶手!”
  “好了,先别激动。证据怎么说?”


  “药里被动了手脚。那种药每次服用半瓶,剩余的那些也含有剧毒,应该是直接下在玻璃瓶里的,上面只有陆云素的指纹。而包毒药用的小塑料袋,就那么大咧咧地扔在旁边的字纸篓里,一粒指纹都没有。如果凶手是她,完全可以在回客厅途中,去厕所把它冲掉,怎么会这么不谨慎?再说,要真是她下毒,瓶口多小杯口多大,她不会直接放在杯里啊?”


  “嫌疑人的态度呢?”


  “正审着呢。一直哭,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是开了瓶新药端过去,就出人命了。是啊,新药!案发过程你记得吧?很不寻常呢。她还说,一向是她服侍死者吃药,因为这种一日两次,一次半瓶,消耗非常快,所以,她一直把三瓶药摆在明面上。可今天,非但上次剩的半瓶不见了,而且,只有唯一一瓶放在外面。她当时楞了一下,但不敢追究是谁动了,就跟自己说这应该没什么要紧。”
  “没错,她的性格就是这样。”


  “一个连说句话都要再三斟酌的人,敢在明知我是警察的情况下,顶风作案往枪口上撞?稍一分析就能发现,死者定时服药、必然由陆云素跑腿,这些事众所周知。只要是能接触到药的人,谁都可以在瓶子里下毒,然后擦去指纹,把包装袋扔在旁边陷害她。反正瓶盖是胶塞的,开没开封也看不出来。依照陆云素的个性,她一定会费神寻找那半瓶,警方必然怀疑这段耽搁是她的作案时间;凶手为了顺利得逞,还把其他备用药瓶抽走,特别限定有毒的那个,并吃准她当时不会声张,看来它对被嫁祸人也了解颇深。”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陆德之死对谁有最大好处,陷害陆云素谁最得心应手,那个人就是……”青烟托着腮浅笑,“不错,这很有道理。但是,等一下。”


  江庭曾经与她合作过一个案子,知道这人的习惯。当她把左手拿到唇边,好像在亲吻结婚戒指时,就代表她正在凝神思考。那颗钻石似乎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帮助她想通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过了几分钟,青烟把手移开,慢慢站起身来,低声叨念着:


  “那时,真是妇人之仁……”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打个电话。还有,你能不能去趟杨一明家,帮我找点东西吗?”
  “东西?”


  “照片,情书,结离婚证明。总之,就是他和陆文彩那段感情的一切见证。”
  这很简单,并不用跑远路。之前为了调查现场烧掉的东西,同事们检查过杨家所有纸制品,并登记在案。他只需要在局里走上几步,就能拿到清单了。


  于是几分钟后,江庭就无措地跑回来。青烟刚放下电话,本来咕哝着“脊髓灰质炎”,一见他就改口笑道:


  “什么也没找到吧?”


  “可这不合道理啊。”眉尖都快对到一起了,“杨律师不是很重感情吗?为什么这些回忆的东西,一样都没有?”


  “这样,事情就很清楚了。”青烟拿笔在电话边的便条纸上写着什么,一心二用地说话,“这两个案子,都是精致的谋杀。本来整件事不应该是现在这景象,只是接二连三地出现意外,迫使凶手不断改变计划。而这些修整,几乎都对它有利。目前优势全掌握在犯案者手里,我们办案一方的力量,微乎其微。”


  “你是说,拿它没辙了?”


  “这么说吧。用天平打个比方,眼下是严重失衡。如果按传统方法,一直增加我们的比重,调整形势到持平后超越之,恐怕太难了。所以,我建议取巧,走捷径。”


  “怎么走?”


  “利用当前的条件,把有限的筹码,继续往它的优势上加。到了一定限度,平衡就会自然崩塌。”


  江庭的喉咙“咕噜”一声,为两人思路上的巧合惊惶着。青烟撕下便条折好,过去塞进他的制服口袋里。江警官掏出要看,立刻被制止:


  “等等。你最好深呼吸之后,坐在柔软的地方看,不然摔着了也挺无辜的。”
  “这么吓人?”


  “非常恐怖。但证实起来很容易,你该知道怎么做。”


  “这就是打破平衡的第一步?”


  “不算。”堆起笑容,“第一步是听我推理。”


  “怎么说?”


  “你有没有发现,这个案子阴气很重?触目所及几乎都是女人。让这些巾帼去把杨一明一个成年男子推下楼,未免太难为人家了。所以,我们需要一个须眉,对吧?”

结案

  这一天,对陆家而言,真可谓祸福相倚。


  在阳光明媚的上午,江庭和众同事一起,把陆云素送回家,快进门时还特别表示了歉意。下一秒钟,警察们破门而入,把还没起床的林凯连推带搡地拖上警车,扬长而去。


  次日,江庭再次来访,他身边还是跟着一个女人,但不是青烟,而是萧萧。
  “我这次来,是要和各位家属说明真相。”把陆家现存的三个女人召集到一起,江警官开腔,“近期发生的两起案件的凶手,都是林凯!”


  “什么?!”一起惊呼。


  “事情是这样:一开始,陆德被一些错觉困扰,在陆文彩的推荐下,聘他为保镖。他听说了老头立下遗嘱的事,当然关心妻子能分到多少,就摸到杨律师家想偷看遗嘱。为了掩饰自己的痕迹,他戴了手套并换上拖鞋。平时杨一明全天呆在事务所,可那天意外地回家,为陆云素找落下的DNA鉴定。两人见面,扭打,碰翻东西。在打斗中,杨一明的头撞在柜子上,没出血但昏迷了。噪音惊动楼下的邻居来询问,林凯编了个可笑的理由应付过去。安静下来后,他对着烂摊子开始用脑:本来只是闯入,现在却伤了人,如果让目击者活着,事情就闹大了。他站在杨律师身边,还没决定时,无意间看到了混乱中掉在地上的一张照片,知道了妻子和户主曾结过婚。他性格冲动,一瞬间只觉得受了欺骗,拨电话想质问陆文彩。接通之后,才意识到这会暴露自己的行踪,不知所措了三分钟,直到对方催促,才惊醒把电话挂掉。这时再看杨一明,已经不用犹豫了。说起来,从本质上讲,应该算因嫉成杀。正因此,他害怕把引发嫉妒的物证留在现场,就搜集了与那场婚姻相关的一切东西,付之一炬。在把人丢下楼之前,他搬椅子造脚印,伪装成自杀。这纯属突发奇想,他不是聪明人,能作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限了。动手后,他飞快地换鞋逃离现场。在调查中,又趁陆文彩歇斯底里的时候,顺势给自己作了不在场证明。


  “在陆家登堂入室后,他从日常的细节,观察出大部分财产会留给谁,立刻觉得岳父活得太长了。他在药里下了毒,为保险起见,还把嫌疑嫁祸给另一继承人,用心真是狠毒。”
  长长的一段讲述中,陆文彩拧着眉毛几次张嘴,都被江庭以更洪亮的声音压制住。这时刚一说完,她马上质疑道:


  “这就是你们的结论?他承认了?”


  “嫌疑人开始都会抵赖,但是,”拳头握出“咯咯”的声响,作出刑讯逼供的暗示,“最后他还是招了。”


  “可是,那天他明明……”


  “美中不足的是,”强硬地打断,“我们始终怀疑有同谋背后指使,他却死活不承认,要是能有更多证据就好了。对不起,您想说什么?”


  “没有。”作为利益共同体,陆文彩聪明地听出弦外之音,“我想说,之前他谎称和我在一起,我就怀疑过是不是他作的,那天他明明发誓说不是的。”


  “那好。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此案可以正式了结,并于明天移交司法程序。这样是有点赶,但时间已经拖得太长了。还有最后一件事,现在真相大白,陆德的遗产停止冻结,可以进行继承。我今天带萧萧来,就是为了宣读遗嘱。”


  向身后一点头,萧萧从包里拿出那份备受瞩目的文件,拆封后郑重朗读。还是录像里那些废话,果然没怎么改动。


  江庭站到她身后,飞快地在字里行间寻找着。青烟说,里面应该有那么一句话……啊!在这里!真的有!


  心里感叹过后,紧绷的神经随之放松,开始有心情观察还在紧张的两人。陆家姐妹隔桌对坐,平时她们如此南辕北辙,现在却出奇相像:都紧抿着嘴唇,好似生怕一张口,真实的想法就会自己蹦出来似的。


  当萧萧念出一锤定音的最后一句,两张脸空白了约有半秒,然后,陆文彩笑得理所当然,陆云素苦笑得理所当然。这种出奇平静的表现,仿佛刚刚发生了一件天底下最正常的事情。
  江警官口鼻之间,又泛起熟悉的窒闷,勉强支撑着多说一句:


  “由于陆氏是大公司,关系着很多人的就业,上面非常关心,希望交接手续尽快完成。如果对遗产分配有任何异议,请及早提出。”

母亲

  阴云密布的上午,一个穿着简陋的妇女,走进法院的一间办公室。显然,她不常出入这么重要的场所,战战兢兢地四下观望着——办公桌,后面的人,以及他身后的另一扇门。
  坐下之后,她虔诚地探过身子。


  “那个,法官,”先往高级了称呼,“我想跟您说,是这么回事。陆氏企业的老板,最近死了,您知道吧?他有两个女儿……”


  词不达义地讲了陆家的事情,桌对面的制服问道:


  “您的意思是,陆德的遗产,他的小女儿也该分到一些?”


  “是啊!”很惊喜,没想到自己说明白了。


  “您就是陆云素本人?”


  “不,我是在她们家服务的,我姓周。”见对方露出诧异的表情,“您听我说。原来在家乡时,我有个女儿,很小就得病死了。后来,在城里当大夫的堂兄,介绍我去他工作的医院作杂工。六年前那次车祸,我遇见了他们一家,当时就觉得素素特别像我死去的女儿。那个换肾手术,正好是我堂兄主刀。借着这份交情,我死皮赖脸求着去陆家帮佣。她那么可怜,我得护着她呀……”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这不太好办。通常遗产分配,死者立有遗嘱的话,就依照办理,除非没有获益的继承人,无法独立生活。”


  “她有手有脚,活大概能活,但是,但是,”脸上的纹路一致下拉,苦得挤出眼泪,“这不对呀。您不知道她的情况,我听说,初中的时候,她成绩不好,但很刻苦,想考个好高中。那时候,陆先生开始频繁发病,医生建议最好以后都有人在旁照料。他就说‘学那么多有什么用?’,作主让素素上了护校。文彩小姐读大学的时候,她已经在家当免费护工了,一直这么多年下来。她再过几年就三十岁,早是当妈的年纪,就因为整天跟在她爸身边,现在还没结婚呢。她为陆家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这是不是太……”


  “太不公平吗?我也同情她的遭遇,但对不起,法律就是法律!”

入网

  愈加阴霾的下午,法院的同一间办公室。这次的访客,是一名身穿素净白衣的年轻女人。
  “哦,您好。”陆云素小心地坐下,更谨慎地开口,“我是来解决一件事情。这样的,我父亲最近去世了,在遗嘱里,他把所有遗产都留给我姐姐……”


  对面的工作人员,耐心地又听了一遍相同的故事:


  “大概的情况我了解了。您想要怎么处理呢?”


  “我想,”她露出温柔而又神秘的笑容,侧身从包里拎出一只文件袋,顺着桌面慢慢推进,“我想质疑那份遗嘱。”


  对方并没有打开查看,只大略扫过袋上的文字,起身离开座位,拧开背后那扇门。门里站的那个人,穿的是另外一种制服。


  陆云素一时脸色发白,脊背也挺得更直。


  江庭一步步走上前,从上衣兜里掏出那张便条,按在桌上,同样缓慢地推过去,让颤抖的手轻轻拾起。那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她却好像不认识似的,盯了许久不肯移开目光。
  警官沉重地说道:


  “写这个的人告诉我,谁拿证据来证明纸条上所写的内容,谁就是凶手!”
  这时,颤抖忽然停了,指尖也渐渐松开,那纸看似要飘落在地,却立刻被更用力地握住。手的主人用空灵的口吻探询:


  “逮捕林凯,假装结案,宣读遗嘱,都是……”


  “都是圈套!为了让你自投罗网。”


  “这么说,你们是全都知道了?”她的身体,完全放松下来,眉心却依然凝着不解,“我真不明白,这种事外人怎么会想到,这人又是谁……”脸上徐徐泛起笑容,“啊,我猜着了,是那个人吧。我没打听她叫什么,就是看起来很会作家务,养着一只猫的寡妇。”她现出通达而认命的神情,“能告诉我,我是什么时候露出破绽的吗?”


  “第一次问口供。你号称完全不懂法律,却可以用两句话点到为止地暗示你母亲的事,这里面就包含了《婚姻法》的内容。”


  清亮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眨动:


  “我策划了六年,却瞒不了人家六个小时,我果然不聪明啊……”


  见状,江庭身为一个警官,却忍不住想安慰凶手:


  “她并不比你聪明,只是胜利一定会属于没有作错事的人。”


  慷慨激昂的话,说得却并不义正词严。因为他没有底气,他害怕她现身说法,怕她说原先自己没有作错任何事,却失败了许多年。


  好在,陆云素从不是个擅于反驳的人。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轻声自言自语着:
  “其实,今天来之前,我也有点预感——大概会被抓住吧。想想也是啊,我生下来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件想要的东西,怎么这回就会例外,就会成功?求之不得,是命吧。”她的头机械地左右摆动,“不,不,我不恨她,抓住我我也不恨她。能破这个案子的,不光聪明就够了,还必须是知己。对,我当她是知己。第一次见面时,就很善解人意的样子,情不自禁地,什么都告诉她了。现在想来,幸亏,幸亏呀!”频动的头终于定住,湿润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江庭,“警官,我知道,你可怜我,你是好人。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帮我带一句话给她?不长,就两个字……”
  “什么?”


  晶莹的眼里,闪着梦幻的色彩,咬唇意味深长道:


  “伊伊……”

真相

  江庭再次光临芸苑小区时,正看到青烟在楼下买报纸。


  “我还以为,你不关心外面的事呢。”


  “哦。”顺手把报卷成一筒,“无聊的时候总有的看。”


  两人一起上楼,沉默紧随其后。压抑到了门口,江警官终于问道:


  “上次给你传了话,你又去陆家了吧?”


  “是啊。”


  “跟她们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青烟掏钥匙的手停顿了下,想起那天周阿姨送她出来时,她道谢后曾问:
  “云素在去法院之前,是不是交待您帮她作一件事?”看对方瞠目结舌的敬畏,安抚道,“没关系,您尽管照她说的去作,就当我从来不知道好了。”


  回忆闪过,青烟咳了一声,钥匙顺利插进锁孔:


  “没有。我没说什么。”


  江庭轻车熟路地进屋,坐在他已经习惯的位置上,只是这次的茶变成茉莉花的。
  “我这次来,主要是请教。陆家一案已经完结了好几天,细节我也都清楚。但那是从凶手的角度,我很想知道,当初你是怎么想到的。”


  “怎么说呢?”青烟还是端坐在沙发上,茶水在她面前腾起白汽,“在两个陌生人之间,肾脏配型合适的机率有多大?就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吧,但杨一明和陆文彩因此成婚后,这对正常的父母,却生了个畸形的孩子。这概率也是微乎其微吧?两件几乎不可能赶到一起的事情,却同时发生了!太过偶然,难免让人思考,里面是否存在着必然。


  “这之间有个干扰,就是杨一明的父亲。谁看到他,都会认为孙子的残缺来自他的遗传。我当时就已经起疑,特意送他出去,就是想确认他的腿是怎么造成了,但终究没有问。”
  “所谓妇人之仁。”江庭点头,感同身受。


  “是。我问不出口,只好留下他的联系方式。之后打电话给他,了解到他那个样子,是因为患过小儿麻痹。病因是脊髓灰质炎病毒感染,并不遗传。


  “排除了障碍,又回到那个微妙的状态。也许能假设一种情况,变不可能为可能:如果是血亲,肾脏配型的合格率,在25%;而近亲结婚,生下残障儿的机率,接近100%!难道,这两个生活环境没有任何交集的人,会有血缘关系?


  “陆德那荒唐的情史,让这种结果显得不那么意外。他的第一任妻子,因为不堪忍受婆婆的虐待而自杀。在中国,婆媳斗争持续了5000年,一些战术战略早已成了定式。最能打击夫妻关系的谣言是什么?你老婆背地里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这一招,对于长期出门在外的商人尤其适用。丈夫上次回来,是两个月前,而这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想起婆婆曾以绿云罩顶为理由煽风点火,自然觉得在陆家没有活路了。她面临着选择,彻底软弱下去,还是为了孩子坚强起来。也许她真的去跳河,后来被人救起;或者是诈死出走,带孩子离开这不健康的环境。”


  “我相信是后者。”江庭插嘴,“如果在河水里沉浮过,胎儿还健在的话,简直是奇迹了。”
  “还有更不对的。要是桥上留下一只鞋,还能说是过程中掉落的,一双鞋怎么看都有些做作。”
  “可陆云素的母亲,不也是……”


  “她一定听过前前任的故事,也没有脑力去深究,只把它当成惯例来模仿,作为一种控诉吧。先不说后来人,还是这首开纪录者。她辗转逃到远方,面临着作单身妈妈的命运,但时来运转,她遇到一个善良有担当的好男人。本来应该是女人抢疯了的对象,却因为身带残疾而尚未成家。就像文艺片里演的那样,她嫁给了他,生下了杨一明。可惜幸福了没有两年,就早早死了,留下儿子给一个好爸爸照顾。毕竟,接纳一个嫁过人的女人,把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不是每个男人都作得到的。许多年后,这孩子为了心上人,毅然决然地献出重要器官,可以看出是受了谁的影响。”
  “可他不知道,那是他的亲妹妹吗?”


  “他母亲死前,他还太小,不可能被告知什么。对于这可怜的女人,之前的经历都是不愉快的,自然不愿主动提起。杨老爹体贴,即使想知道也大度地不问。因此,他的身世成了永远的谜。
  “那场‘百万买器官’,把全国的贪婪者都鼓舞得蠢蠢欲动。一定还有不计其数的人,明白或糊涂地接受了配型检查,只是都不合格,所以我们无从听说。我想啊,无论杨一明身在城镇或乡村,在大学读法律还是在小公司编计算机程序,都可能被人拉去脱颖而出。于是爱上不该爱的人,与她结婚生子。


  “下面要说说陆云素。她自幼在孤儿院长大,大家都误会她是母亲与人通奸的产物,就是俗称的‘杂种’。孤独地长到八岁,突然,被背叛的父亲心胸开阔地要收容她,想想当时是如何感激的心情。她认为自己不是他亲生的,就全心全意地去讨好他补偿他,想得到他的关爱。结果当然是求之不得。即使受到这样的对待,她也没有放弃,只觉得是人之常情。报恩的心态,孤儿岁月养成的情感饥渴,加上陆德和陆文彩两个支配性格的压制,导致她自愿非自愿地不停退让牺牲,直到……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后面说吧。这件事,让她彻底明白这么多年的努力,并不会得到丝毫回报,并让她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怀疑。很明显她调查过。因为她对过去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而陆德又不会说给她听。调查过后呢?我们知道,得到的结果何等凄厉!


  “陆文彩离婚时,正是她下定决心,伺机报复的时候。她还没有拟定行动方案,处在尽可能多的收集信息的阶段。于是,她去看望了杨一明,并窥破了事情的真相!”


  “这种事,很难想象啊。何况当局者迷,简直不可能……”


  “这世上最可能发现的人,非陆云素莫数。想想她的条件:一个护士,具备更多的医学知识;她获悉孩子是畸形;以前感恩的阶段,她深刻地敬慕着父亲;她对杨大哥极其欣赏喜欢,也许还不止是喜欢。两个她所爱的男人,她自然能对比出旁人发现不了的相似处。已经完成的调查,让她熟知陆德的情史,使多出一个哥哥的假想有了基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的心境。刻骨的仇恨,无边的恶意,让她竭力把事情往最不堪的方向猜测。对这件事的解释,已经没有比兄妹生子更凶险的了吧?
  “她希望事实正如她的结论,就去杨一明的家乡查访,也就有了邻居们提过的那个人。别被形容词迷惑,就算我这么素净的,买一盒化妆品扣在脸上,也是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因为行动是秘密的,陆云素作了伪装。人要想隐藏自己,通常会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打扮。与她最相反的形象,自然就是陆文彩了。所以,那次不是姐姐去查证杨家的不良基因,而是妹妹去打听杨大哥是不是领养的。这种事,当事人可能蒙在鼓里,老邻居倒一向清楚。


  “一切证实了之后,她灵机一动,有了个匪夷所思的设想:如果让陆德立下遗嘱,就像我在事务所里推测的那样,由于颤抖的手,必须找人代书。而杨一明恰好是个律师,要是由他来写呢?以这位父亲的性格,一定会要求口述记录,并坚决反对修改。依他平时的习惯,总是把后继无人挂在嘴边,最终的遗嘱里,多半有这样的话:假如我有个儿子,我一定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他!
  “这么一来,杨一明就成了遗嘱的受益人。而我国法律规定,受益人不能担任见证人和代书人,也就是说,这份遗嘱根本是无效的,无论怎么写都没有用。陆德一死,最终要进入法定继承程序。”
  “就是所有继承人均分?她和姐姐一人一半?”


  “不,那时已经多了个大哥,是每人1/3。要消除这负面影响,杨一明就必须死,而且要死在陆德之前。”


  “财产!到底是这个动机啊!”


  “不,不光是财产。陆云素不是那种物欲很强的女人,你给她足够买件珠宝的钱,让她去逛街,她会只买条丝巾就回来。从心理上讲,她是用继承这过程,去满足一个从小就埋藏在心底的愿望:作为女儿,作为女人,她想跟陆文彩平起平坐!另一方面,耍手段废掉陆德的遗嘱,违逆他的意愿,让他最瞧不起的人得到遗产,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抗争!


  “她有了构思,便开始等待机会。半年前,杨律师迁移事务所,要重新得回美人心。这让计划的进程向前跨了一大步,她只需要迫使父亲立遗嘱,顺势把前姐夫推荐上去就好了。”
  “于是,就有了最初的那些小动作?”


  “很有创意,可说是为陆德量身定做。身边的一丝一毫,都必须在控制范围内,没有这样变态的支配欲,就不会在意周围细微的变动,甚至根本察觉不到。而他发现了细节上的改变,觉得权威受到挑战,危机正在逼近,却求助无门。任何人都认为这不算什么,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在暴跳如雷。”


  “这些,好像在陆德被杀前你就想通了,到底是怎么……”


  “从周阿姨的证词看,窗户不是‘她’开的,陈列品或许是‘她’碰的,刀片‘她’没有发现。非常简单,都来自自身的感知。而关于手表,却是复杂的假设,有人看到了,舍不得,觉得还能用,于是拣回来。信口开河,不是她的作风。我想,她一定是撞见谁把手表塞回抽屉,便提醒说那是扔掉了,对方回答‘好好的东西很可惜’。而被警察询问时,她又下意识地袒护这个人。作为一名被雇佣者,陆家的三位雇主,她会比较喜欢哪一个?在富豪之家,顺口编出‘修理后再用’这种小家子气借口的,又会是谁?非常明显了!不过当时,我并没有看透另一重涵义。”


  “什么?”


  “就是那刀片。陆德被割伤,最优先的是处理伤口。陆家的家庭护士,正好是云素。她赶在周阿姨来收拾前,把刀片拿走了。她用这种方法取得了陆德的血,还有杨一明的血,拿去作DNA鉴定。这是有点冒险,不过如鉴识人员所说,如果用头发之类的,实在太惹眼了。


  “准备好道具,可能没打算这么快动手,但陆德意外发病,如果死在杨一明前头,财产的1/3就要旁落,于是当机立断,请了杨律师出来,和他说点实话。真相永远是最锋利的武器,对吧?
  “我们都说,这坚强的男人不会自杀,因为他有责任感。而责任感,来自他清澈的道德观。可正因此,这件事对他的伤害,才远过于别人。确实,律师擅于解决各种问题,但只是人事,不是天命!他拿什么去改变,曾经和亲妹妹结合并生下一个孩子的事实?这真是‘可怕,太可怕了’。
  “现场不像自杀,那是根据通常的经验去推断,而有几个自杀者,是因为这种理由走上绝路的?比较特别,反而是正常的。


  “他从茶座出来,失魂落魄不知该往哪里去,不自觉地回了家。到自己的地盘,没必要继续压抑,发泄的冲动排在第一顺位。还换拖鞋?别开玩笑,直接冲进去砸东西。剧烈的运动,身上的褶皱,直到邻居来关怀。他不愿见人,隔门打发走。由于这中断,他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想起另一当事人,她也有知情的权力,就拨了陆文彩的电话。攥着话筒整整三分钟,都不知该如何启齿,最终颓然挂机,并用力扯断电话线。这时,已经是无转圜余地的彻底的绝望。剩下能做的,只有徒劳的否定,把之前的一切纪念物,加上从陆云素手里拿到的,他和生父的DNA鉴定,放一把火烧掉,冲走灰烬。最后踩椅子蹬上窗台,一了百了。


  “这一切都在陆云素的意料之中。以她对他的了解,杨一明得知身世后,几个小时之内就会自动消失,并不会留下写明原因的遗书。而无端的命案,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嫌疑重大。所以,她紧赶慢赶,一定要在他自决之前,到达律师事务所。我的出现纯属偶然,原先预定的不在场证人是萧萧。有这么个面对面的证实,杨大哥卧轨也好,上吊也罢,都与她无关了。


  “但是,如果她还在途中,死者已经想不开了呢?还需要证明她当时在去事务所的路上,不能□犯案。于是,约会的地点必须是个公众场合,最好有证人看见她出发的时间,冷清的茶座是个好选择。随之出现的问题是:如果不小心被人发现那检验报告,怎么办?出现了莫名的DNA鉴定,警察自然会琢磨是谁和谁的,这就暴露了大半。巧妙的办法是,告诉警方这两个谁是谁!索性利用她的经历,拜托杨律师为自己也作一份。这不但成了约会死者的理由,后来服务生都看见文件袋了,我们却以为那是陆云素的。更厉害的是,她撕掉关键的一页,暗示杨一明刻意扣押,把大家都转晕了!脑子里一直盘旋的是,那一页到哪儿去了?死者这么做有什么动机?陆德和她真是亲子关系吗?往这些方向查,死也查不出端倪。


  “她的设想是,在没有凶手的情况下,以自杀结案。要是陆德死在医院里,那是上天的礼物;正常出院的话,等杨律师案尘埃落定,就该出手了。这老人年轻时荒淫过度,现在酒精对他已是毒药。假设他偶尔偷喝的是葡萄酒,往里面加点老白干如何?一趟一趟送医院,总有一次救不回来。自然死亡,遗嘱作废,法定继承,1/2遗产,完美!


  “本来应该按计划实行,但出现了有利于她的意外。由于那个电话,陆文彩成了调查的焦点,她又嚷嚷着叫林凯当场证明。这样更有说服力没错,但证人自作聪明地暴露出他们是夫妻关系,一下子就有了串供的味道,反而把所有嫌疑都集中在她身上。这场闹剧是开着门演出的,如果陆云素当时没有离开的话,自然会看清局势,进而创新:如果爸爸死于明显的谋杀,两案并联,凶手都是姐姐的话,那财产就是自己一人独得。本来只求平手,现在却有完胜的机会,无法抵挡的诱惑呀!
  “她回去就随身携带毒药,等待着把责任推给姐姐的好时机。我们上门了,警察是多可靠的证人!陆德又说要重立遗嘱,新的这份换别的律师写,可就具有法律效力了。情势由不得她犹豫,趁拿药的时机,在瓶子里下毒,并把擦去指纹的塑料袋就近扔掉,造成了无与伦比的矛盾,引导你作出之前的推理。你说凶手明了陆云素的个性,其实,是她清楚陆文彩的嘴脸。她知道,如果故意拖延,谁会代替父亲动怒;在她不干不脆时,谁又会出言指使她开新的一瓶。当我们认定,不可能有人如此愚蠢大胆地作案时,就排除了陆云素的嫌疑,回味一遍过程,凶手是谁好像无可非议了。表面嫁祸自己,暗里嫁祸别人,很有趣的双重嫁祸!


  “在一切融会贯通后,真是非常惊讶。‘我去拿DNA鉴定……他们应该复婚……闲聊起我的身世……那一页去哪儿了……我到事务所等他回家取……虽然着急,也不想劳动人家跑两趟’,这种宁麻烦自己,不麻烦别人的性格,正是她本身具有的;‘半瓶的找不到……桌上只剩下一瓶……我到处翻,但不敢问’,平时的她就是如此怯懦!无比圆润的口供,好像没有一句假话,谁想居然毫无真实性!其实想起来,与死者的茶座私聊,取药时的一人独处,都是一面之词,就是因为对自身心理特征的利用,让人很难起疑!


  “此外,这个案件中,陆家的惯例、自己的身世、陆德的支配欲、杨一明的律师身份、陆文彩的颐指气使,她都用到了。对每个人的了解和把握,我这科班出身的也望尘莫及。能作到这些,只因为她是弱者。强者改变环境,弱者只能适应环境。她在多年的适应中,积累下了察言观色、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等诸多智慧,可以把现存的条件利用到极致。案情或许巧合,但我这么说,即使换成完全不同的布局,她一样依照能写出经典的剧本来。


  “本来是个难以战胜的凶手,但她致命的弱点在于没有信心。已经习惯了失败,对成功甚至不敢想象。所以,顺遂她的心意,让她以为顺利了结,按原计划来质疑遗嘱。其实,知道两位死者的亲缘关系又如何?什么也证明不了。但你的出现,让她有了落入圈套的觉悟,我写的纸条‘夫妻是兄妹’,正是杨一明的自杀动机,暗示她第一案已经完全搞清。果然立刻击垮了她的意志,和盘托出。”

 

 

伊伊

  一段没有停顿的讲述后,青烟端起茶杯滋润喉咙。江庭两手交握着,很久之后才问:
  “我一直不明白,如果要平分财产,之前陆德没有立下遗嘱时,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杀了,那样法定继承,又没别人知道她哥哥的存在,还不是她和陆文彩一人一半?为什么甘愿繁琐而不求简单?等等,”好像已想到了答案,“法定继承好像也要参考被继承人的意愿。陆德一定常说‘我死后一切都是文彩的’,她的所得还是不能跟姐姐比;而且,有一份她完全不受益的遗嘱,确实免除了嫌疑……”


  “你说的,都是现行方法的好处,但这些,我相信陆云素从没想过。”青烟的目光略见悠远,“她这二十几年,就像个不适合应试的考生,反复地被试卷上的题目难住。终于她看到一道题,居然给出的所有条件都可以用到,那是怎样的惊喜!她只忙着把答案写上去,还会去考虑这是不是最好的解法吗?


  “她的内心,可能浮现过简单的计划,但还没有成型,就被自然否定了。因为,之前提过的,使她下决心去犯罪的那件事,让她的潜意识认为:只是用酒精杀死陆德,未免太便宜他了!”
  “那一件,到底是什么事?”江庭的口气,似乎很惧怕。


  “就先说个引子吧。在陆云素被带回陆家不久,附近来了一条流浪的小狗。黄颜色的,圆耳朵圆嘴巴小短腿,叫不出名字,最常见的那种土狗。她很喜欢,但寄人篱下的,也不敢说要养。能作的,只是偶尔喂它点东西,买个铃铛给它挂上,取名叫伊伊。她和小狗玩,被陆文彩看见了。那种自幼应有尽有的人,都有个习惯:一件东西,即使从来不喜欢,但只要别人有,自己就一定要有。你可以猜到,她会养条什么样的。是,有血统书的名种松狮,足有一人来高,比那不足一尺长的杂种狗,真是气派高贵多了。后来,它跑到车库玩,被车轧断一条腿,马上送医救治。兽医帮它接骨,手术时说失血过多,必须输血。狗不像人类,有这么多种血型,只要同样是狗就可以了。下面能想象了吧?陆云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狗,被赶回家的父亲抓上车。她追到宠物医院的时候,正赶上伊伊像垃圾一样被人扔在门口。抱起来已经软了,掰开嘴,连牙床都是白的!就那么一直搂着,还是一点点地冷掉……她曾说伊伊是为救同伴而丧生的烈士,原来是这个意思。”


  江庭正襟危坐,两手紧抓着制服衣襟,好像不这样就要抖开了。


  “怎么?觉得痛了吗?觉得不能忍了吗?可是,当年的陆云素,为了收养的恩情,忍下来了。很久之后,发生了一件极相似的事。


  “六年前,车祸发生了,陆文彩查出尿毒症。最有可能配型合格的人是谁,显而易见啊。陆德让小女儿去验血,却遭到周医生的阻拦。两人吵了起来,医生把他拉进休息室详谈。从父亲坚决的态度,陆云素开始起疑:如果自己真是妈妈跟别人生的,和姐姐就是不相干的人,基因不可能相似啊。爸爸这么执着,难道我也是他亲生的?为了探知真相,她跟过去,在屋子外面偷听。周医生说起他阻止的原因:车祸是陆家所有人都遭遇了的,陆云素入院时也接受过全面的检查。从透视片子里可以看出,她左肾比右肾小了1/3,功能根本不健全。就算配型合适,移植小的,救不了人;移植大的,会危及她自身。搞清利害关系后,陆德本能般的,不假思索地说道:‘那就把好的割下来,换在文彩身上啊。’


  “陆云素说过,伊伊是另一个自己,我终于明白它的涵义了。还有,她为什么会用土狗和名种狗比喻姐妹关系。周阿姨说进陆家是要‘保护’她,也是从堂兄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吧。”
  江庭攥紧拳头,死盯住玻璃茶几,踌躇着砸与不砸:


  “要是我,当时就冲进去,我……”


  “你毕竟不是女人哪。她的反应我倒可以预料,她反而会非常热诚地主动要求验血。毕竟是个软弱的人,作出重大决定时,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正确,只好依靠这样的占卜。这是最后一次妥协,她很清楚,如果合格,父亲一定会买通一个有技术没人性的医生,让她死在手术台上;如果不合格,就是老天给了她活路,默许了她的报复,可以肆无忌惮地展开行动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不可能合格的!结果,她赌赢了!”


  “可怕,太可怕了!”江庭感慨地说出这熟悉的句子,结尾庆幸道,“好在,都结束了!”
  “是吗?”青烟握着手,端详着发白的指节,“挣扎中求生存的人,往往考虑得相当周详,不论何时,都会留下一条后路。”


  “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来作这个案子,一开始就会有三种打算:上则独占鳌头,中则平分秋色,下则玉石俱焚。既然去法院前,已经料到可能回不来,要是我,会把姐姐第一次婚姻的内幕写下来,装到信封里,外面抄上报社的地址,再把它交给一个可信的人,吩咐她我没回来的话,就把它寄出去。”
  江庭被这种轻描淡写的狠毒惊得霍然起立:


  “你!你知道我国传统的,可能会理解凶手,却绝不能原谅乱伦!这样会把她逼疯的!”
  那又怎样?陆氏的财产,够她住三辈子精神病院!


  如果我这样说,你会瞪着眼睛问我为什么吧?我讨厌她!就这么简单!要是我这么回答,你会不会破口大骂“女人可憎的嫉妒心”?


  青烟舔着嘴唇,在心里模拟问答时,江庭正在慌乱中:


  “不!不行!已经毁掉一个了,不能再有另一个!这种事,不能发生!”
  话音未落,一阵风般卷出门去,连和户主道别都忘记了。


  青烟无辜地眨着眼睛,将刚才买回的报纸在膝头展开。整版的标题——豪门惊天丑闻,兄妹乱伦生子!


  她爱怜地触摸着这些醒目的黑体字:


  “来不及了,江警官!”

青烟手记

  云素知道,我会猜着那封信的存在,所以带来口信,让我去打听伊伊的故事,吃准我一旦知道实情,就不会妨碍她。她了解我,正如我了解她。她说得对,我们是知己!


  话虽如此,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以体会,却无法感同身受。毕竟,对于人而言,最痛的唯有切肤之痛。事不关己时,永远是别人脆弱。


  曾想过,她为什么不脱离那扭曲的环境。最初,是无法生存;有谋生能力后,却已经被教得只懂服从了。


  “有些人,违逆他们,需要很大的勇气。”她说这句话时,中间的停顿,吞掉的“B”音,原本想说的,恐怕是“违逆他们,比杀了他们更难”。


  我有点明白的。


  可能有人要说,既然她已经忍了那么久,为什么不干脆忍到底呢?也许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想到这里不禁要笑。这句名言,过了十九岁,就不该相信了。


  不过,我也好奇,要真那样,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继续在陆家作不要钱的护工,继续被姐姐对比得无地自容,照顾父亲到寿终正寝。他还剩下一口气时,会立下同样的遗嘱。等他瞑目后——


  陆文彩继承大量的财富,良好的保养下美貌依旧,一纸大学文凭更补足了暴发户的女儿所欠缺的格调,大概会成为社交界的名人,无数的鲜花和裙下拜臣,一位十足的女王!
  陆云素被赶出陆家,顶着一张平凡的脸,四处谋生。低学历,又缺乏外界认同的工作经验,也许根本找不到差事做,也许累死累活只能勉强糊口……


  到那时,你会同情她吗?多半不会。


  因为,优胜劣汰,是这世界的法则!


  这就是丑小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