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要白死”到“左翼之希望”：法国社会党的前途何在？

先作一说明：“不要白死”是法国马赛的名菜“Bouillabaisse”的中文音译。本人最早见到这一“妙译”是在文学城网站的“人在法国”坛，其作者是“亦中”先生。因从事翻译多年，养成了一个对各种妙译(从“佳丽屁股”到“妹儿”！)珍惜如命的癖好，每遇到一个“新发现”，总想借机大力鼓吹一番，让友朋们免费共享语言运用之神奇美妙。

鼓吹“不要白死”的机会终于来了。因为近一星期来，这“不要白死”竟与法国社会党﹑法国左派，乃至法国人民2012年以后的命运产生了关联！

这还得从2009年8月21日至8月22日说起。就在这个假期已近尾声的阳光明媚的周末，而且就在“不要白死”的故乡马赛的“老码头(Vieux port)”边上，一场也许会被后人称为“历史性”的“阳谋”正在地中海阵阵微风和“不要白死”浓鱼汤的掩饰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社会党主要派系之一–“左翼之希望(L’espoir à gauche)”的“夏季研讨作坊(Premiers ateliers d’été)”在这儿举行了……

这一“夏季研讨作坊”可不同寻常。首先不简单的是，此次活动的组织发起人万桑•贝雍(Vincent Peillon)在大象(éléphants)成群的法国社会党中属于“渐露峥嵘”的几个 “幼象(éléphanteau)”之一；而作为此次社会党“不要白死”“阳谋”的“主谋”，以后想必会引起法国民众和媒体舆论的更多关注，故在这儿对其背景略作描述： 万桑•贝雍(Vincent Peillon)1960年出生，属于法国媒体所说的“quadra”和“quinqua”，或中国流行习惯所指的“60后”一代。和法国社会党内年龄和声誉相仿的其他几“头”“幼象”–如：阿尔诺•蒙特布尔(Arnaud Montebourg)﹑马纽埃尔•瓦尔斯(Manuel Valls)﹑于连•德莱(Julien Dray)﹑加埃当•戈尔斯(Gaëtan Gorce)等–相比，贝雍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不是学政治行政(“国立行政学院”帮)或商学经济(“高商”派)出身，而擅长于“绞脑汁”思辨，是法国政界人物中少见的“哲学家”之一；他曾获得中学和大学哲学教师资格证书(agrégé)和哲学博士学位，在1997年首次正式当选为索姆省籍(Somme)国民议会议员之前，曾当过13年教师，是梅尔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专家；2002年至2004年曾任国家科研中心(CNRS)研究员，专门从事关于费尔迪南•布伊松(Ferdinand Buisson)与政教分离及共和哲学的渊源的专题研究。除了两部关于梅尔洛–庞蒂的哲学专著–《精神的传统：莫理斯•梅尔洛–庞蒂的旅程》(La tradition de l’esprit : itinéraire de Maurice Merleau-Ponty)和《“我思”的深度：关于梅尔洛–庞蒂哲学的三项研究》(L’Epaisseur du cogito – Trois études sur la philosophie de Maurice Merleau-Ponty)–之外，2008年发表过一本名为《法国大革命没有结束》(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 n’est pas terminée)的专著；另外，一本与前任右派国民教育部长(现已改任劳动﹑社会关系﹑家庭与团结部长)克萨维埃•达尔科斯(Xavier Darcos)合著的《能否在不多花钱的前提下改善学校？》(Peut-on améliorer l’école sans dépenser plus ?)即将于今年9月由玛尼亚尔(Magnard)出版社出版；无论从书名及其隐含话题的敏感性，还是从与现任右派政府部长“合著”这一形式来看，这本新书问市后，估计一定会在法国媒体﹑政界和公众舆论中引起关注﹑哗然或好奇。 在社会党内，贝雍曾官至主管调研的全国书记(Secrétaire national aux études du PS)(1997年至2000年)和社会党发言人(2000年至2002年)；2002年4月21日，社会党候选人若斯潘在总统大选第一轮被击败；贝雍辞去社会党发言人职务，与阿尔诺•蒙特布尔一起签署“为了一个新的社会党(Pour un Nouveau Parti Socialiste)”的提案，并在社会党内形成了一个主张革新的“新社会党(NPS)”派系(courant)；贝雍也从此跨入社会党“幼象”行列，受到媒体和社会的瞩目。2007年总统大选中，公开支持罗亚尔，成为罗亚尔的三名发言人之一。2008年11月社会党兰斯大会上，贝雍支持杰拉尔•科仑(Gérard Colomb)和罗亚尔(Ségolène Royal)提出的“左翼之希望(L’espoir à gauche)”提案；在罗亚尔失利，玛蒂娜•奥布利(Martine Aubry)当选社会党第一书记之后，曾一度有希望作为罗亚尔和党内最大派系的代表进入社会党全国书记处核心层，但最终未能如愿。从此便负责主持党内派系“左翼之希望(L’espoir à gauche)”；2009年6月7日在东南大选区当选为欧洲议会议员。 因而，从法国社会党以“大象(éléphant)﹑次大象(sous-éléphant)﹑幼象(éléphanteau)”为序列的“象谱派系”中，贝雍目前应是罗亚尔这一“大象”腋下的一头“幼象”。 正因为是这一“象谱关系”，才使贝雍的“首期夏季研讨作坊(Premiers ateliers d’été)”更蒙上了一层“不同寻常”的色彩。而这不同寻常之处至少有三： 其一，这为期两天的一系列“研讨作坊”的官方主办者，是代表党内29.59%追随者的“左翼之希望”派系，虽然前台主角是贝雍，但其背后的“大象”却是罗亚尔； 其二，是“夏季研讨作坊”的时间：它不早不迟，恰恰就在社会党每年8月底最后一个周末在拉罗歇尔(La Rochelle)举行的传统“夏季集训(或曰“夏季大学”Université d’été)”的前一个周末(8月21日至22日)，在占居整个媒体空间的同时，还令不少已被近年社会党内“象系”争斗倾轧闹剧弄得“神经过敏”的人士不免多少感到这一“研讨作坊”有与社会党现届领导“分庭抗礼”的意味； 其三–也是最为关键的，当然是这次“夏季研讨作坊”的议题和邀请的来宾。两天的安排中，除了第一天几场关于退休﹑学校﹑资讯与交流公共空间﹑社会民主体制危机以及社会转变中的文化等讨论外，“重头戏”却完全在第二天的两个议题上：一是：“赢得2012年大选：关于开放式初选的必要性(Gagner en 2012 : de la nécessité des primaires ouvertes)”；另一是“为法国寻求一个进步主义的新多数派：如何以及与谁联合？(Une nouvelle majorité progressiste pour la France : comment et avec qui ?)”。 关于开放式初选必要性的那场研讨会由法国著名律师﹑罗亚尔支持者的官方组织“渴望未来(Désirs d’Avenir)”协会的主席让–皮埃尔•米尼亚尔(Jean-Pierre Mignard)主持。号称为法国第一个进步主义政治思想库的“Terra Nova(新土地)”基金会主席奥利维埃•费朗(Olivier Ferrand)首先介绍了该基金会于今年6月份递交的一份关于“美国和欧洲各国开放式初选实践”的研究报告，论述了法国社会党在2012年总统大选候选人遴选中采纳这一做法的必要性及益处；马赛市第一区区长巴特里克•曼努奇(Patrick Mennucci)﹑国民议会议员欧莱莉•菲里贝蒂(Aurélie Filippetti)﹑政治学家杰拉尔•勒嘎尔(Gérard Le Gall)以及社会党的另一“幼象”马纽埃尔•瓦尔斯(Manuel Valls)也先后发言，几乎清一色地表示赞同进行开放式初选。 所谓“开放式初选”，就是通过一种事先达成协议的程序，把选择总统候选人的权利扩大到本党党员以外的支持者(sympathisants)，使选出来的候选人除了合法性外还拥有更大的民意基础，从而也就有更大的当选可能。 前来观看8月22日下午那场“压轴戏”的社会党活动分子黑压压地挤满了马赛“法罗地中海国际会议中心”的会议大厅。“与谁以及如何联合”这一问题从贝雍邀请来做这一单元演讲的“贵宾”名单上其实足以找到一个大致的答案了。在约1500多名观众起立鼓掌下先后入场走上主席台的是：Modem(民主运动)党副主席﹑欧洲议会议员玛丽耶尔•德萨尔内(Marielle de Sarnez)﹑前法共总书记﹑参议员﹑“新进步空间”协会主席罗贝尔•于(Robert Hue)﹑欧洲议会议员﹑欧洲议会绿党议员团主席达尼埃尔•科恩本蒂特(Daniel Cohn-Bendit)以及国民议会议员﹑左派激进党(PRG)副主席克里丝梯雅娜•多比拉(Christiane Taubira)。这一行“友党”名人一站到台上，立时便勾勒出一幅未来法国“左派”的联盟图。尤其出人意外的是，Modem副主席德萨尔内居然毫不忌讳地声称Modem与社会党之间“联合的力量更强于对立”，并开列出包括“深化税务改革”和“结束过度高薪制”在内的一系列“左转”提议，博得全场起立鼓掌致意；以致有一位马赛当地的社会党负责人听罢德萨尔内的演讲后，不无幽默地说道：这下好了，我们总算找到了替代玛蒂娜担任社会党第一书记的人选啦！ 作为“东道主”迎接“友党友人”的法国PACA(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议会主席米歇尔•沃泽尔(Michel Vauzelle)在介绍达尼埃尔•科恩本蒂特时，想和他套个近乎，说1968年时他曾也在巴黎拉丁区的街垒上，所以问他能否允许他直呼“达尼(Dany)”；“达尼”则马上机趣地回答说：“既然萨哥能这么称我，那你就也能啦！”引得全场一阵大笑。科恩本蒂特40年前便以“红色达尼(Dany Le Rouge)”威震法国，如今则已一跃变成令社会党紧张万分的“绿色达尼(Dany Le Vert)”；不过无论红绿，“达尼”不愧是一位极罕见的演说与公共辩论天才，一个能够把上至总统下及平民的每一个人都能“煽动”起来的“鼓动者”。“达尼”那种不讲“套话(langue de bois)”和直率活泼的风格总能吸引各种场合的听众。那天，“达尼”在马赛一上来便“开涮”罗伯尔(于同志)，说他的那些概念用语早已过时，并认为“进步”并不是一个总能对人类带来益处的概念，例如，在他看来，“核技术”的进步，金融投机术的进步并非都是值得庆幸的事；据此，“达尼”认为，未来法国左派的联合并不应该是“进步势力的联合(rassemblement progressiste)”–在生态环保意识已如此深入人心的年代，“进步”早已成了过时的“陈词滥调”！–而应该是一种“环保﹑社会﹑民主联合(Rassemblement écologique, social et démocratique)”；而且，“达尼”也毫不客气地向社会党发出警告：不要试图走密特朗当年“诱惑”法共的老路，也不要试图在未来联合体中充当“老大”，发号施令，把其它友党当作“分包商(sous-traitant)”使唤！好一个“达尼”，寥寥数语，把不少社会党大小领袖们深藏在心的“诡计”揭露得淋漓尽致；然而，“达尼”的全部魅力在于，即便是声嘶力竭地说了一堆“丑话”和“坏话”，却照样赢得全体社会党员听众的起立喝彩鼓掌(standing ovation)！ 五位“友党”来宾演讲完后，万桑•贝雍出场做总结了。他毫不隐讳地称此次马赛聚会是一个“历史性事件”。他说，听了诸位友党人士在此发表的与社会党所追随的价值如此接近的讲话，人们一定会意识到：一种希望，一种左派的希望今天在马赛诞生了！一个曾经为左派和为法国带来过许多进步的阶段–密特朗阶段(cycle Mitterrand)现在已经结束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政治责任，是开启一个我们时代所需的全新的政治阶段。贝雍呼吁从现在起，便为赢得2012年总统大选胜利作准备，通过推出“环保﹑社会﹑民主联合(Rassemblement écologique, social et démocratique)”，建设新左派和明日法国。 贝雍的马赛“夏季研讨作坊”透露了社会党要实施“开放式”初选以及与中间派Modem(民主运动)党联合这两个强烈的讯息，在几乎到处闹“新闻荒”的八月，吸引了法国各路平面和电视广播媒体的极大兴趣和关注(连本“感觉法兰西网”都专程前往马赛进行现场采访！)。 一时间，“初选(primaires)”和“左派联合(alliance de la gauche)” 成为“流行语”，迅速占居媒体空间，传遍法国，引起巨大反响。 法国社会党自从2002年以来频遭厄运，已连续三次总统大选失利；尤其是近两年党内各“大象”拉帮结派，权争不断，不仅导致60后“幼象”们纷纷揭竿而起，向“大象”和领导机构发出挑战，而且连基层党员﹑党外支持者和选民也都开始对社会党失望乃至绝望。在2009年6月7日欧洲议会选举惨败以后，更是“死讯频传”：这不，继法国著名“敞领”左派哲学家贝纳尔–亨利•列维(Bernard-Henri Lévy – BHL)2009年7月18日向全世界庄严宣布“社会党已死(Le PS est mort)”之后，也是法国社会党出身的现任世贸组织总干事巴斯卡尔•拉米(Pascal Lamy)在最近一次对《世界报》的采访中也公开声称社会党的死亡“是可能的”...... 就在这一派“死气沉沉”之中，贝雍及其党羽们赶在社会党拉罗歇尔夏季集训一周前在马赛高调推出“开放式初选”和“与Modem联合”这两个“重招”，多少有点象对社会党中央领导层的“逼宫”和“示威”，也有点象是对所有尚对左派抱有希望的人们发出的“不要白死”的呼号...... 贝雍的“重磅炸弹”奏效了。在马赛聚会后的一个星期之内，原来曾对“初选”公开表示反对或怀疑或犹豫的社会党“大象”们，在贝雍﹑蒙特布尔﹑瓦尔斯等“幼象”咄咄逼人的“要挟”和媒体的强大攻势之下，纷纷改弦易辙，宣布支持举行“初选”的原则。就这样，继德拉诺埃(Bertrand Delanoe)﹑法比尤斯(Laurent Fabius)之后，社会党第一书记奥布利也于8月27日赴拉罗歇尔聚会的前夕在《世界报》发表专文，一反此前的反对立场，公开宣布支持开放式初选。第二天8月28日，在拉罗歇尔社会党夏季集训开幕式上，奥布利甚至走得更远，宣布将于2009年10月1日，就开放式初选、限止兼职与男女平等问题举行党内公决，然后根据党内公决的授权，对社会党进行彻底改造，并制订有关规则，于2011年组织初选，遴选出2012年受社会党支持的总统候选人...... 至此，可以说，社会党的“初选危机”已告结束；“开放式初选”原则已成为党内共识；至于是否与Modem联合，党内各派系间则还存有不同意见；按照奥布利的说法，现在得由Modem自己出来证明其究竟是否站在左派一边了！ 由于奥布利的沉着处理，法国社会党这次在拉罗歇尔又躲过了一劫。“开放式初选”和“左派联合”将为社会党解决领袖危机和进行彻底的组织改造提供条件和契机。法国社会党似乎又赢得了一次复兴的转机。由此看来，贝雍的马赛“不要白死”之举，确有“历史性”意义。 然而，人们也不禁要问：这一“历史性事件”的得利者究竟是谁呢？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法国政情资深分析家们都注意到，最近两周来，贝雍的马赛“研讨作坊”使得全法国的媒体都实际上只在谈社会党和一个人的关系，而这个人却一直一言不发，保持沉默。此人就是Modem主席弗朗索瓦•贝鲁(François Bayrou)。欧洲议会选举后元气大伤的贝鲁怎么也料不到会有这么一个天赐良机：无缘无故地占居媒体空间三个多星期，使自己成为解决社会党危机的“焦点”！据说，Modem副主席德萨尔内在马赛演讲的每一个措辞都经过贝鲁的审阅和首肯的。而贝鲁则在贝雍推出“生态社会民主联合”后喜出望外：他那分裂社会党将其一分为二的“梦想”顿时出现了实现的可能......。贝鲁兴奋得有点按捺不住：莫非这风水真的又要轮转起来啦？...... 而那边厢，也有一个人深藏不露，一反常态，在媒体上几乎见不到影子。这人便是赛格兰娜•罗亚尔(Ségolène Royal)。贝雍的两颗“重磅炮弹”终于替她向奥布利报了一箭之仇！“开放式初选”不就是“意见或舆论民主(démocratie d’opinion)”么？赛格兰娜大喜。那可是自己的强项啊！罗亚尔深深感到，在自己迈向2012年的道路上，似乎又少了一道障碍...... 当然，无论是伺机渔利的贝鲁﹑罗亚尔，还是期待从此摆脱“大象”的“幼象”们，目前都毫无例外地采取“冷静(calmos)”姿态。因为，即将到来的，并非大家闹得如此天翻地覆的“初选”或“大选”，而是2010年3月的大区议会选举。目前法国本土22个大区议会中，社会党为主的左派控制了21个。也就是说，法国的中央权力虽然都集中在右派手中，但左派却掌握着绝大部分的地方政府。这也属绝无仅有的法国“一怪”！ 而2010年3月的大区议会选举无论对谁都是一个严峻考验，尤其是对觊觎2012年总统宝座的人们。眼下的冷静，无非就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看好戏还得等到2010年3月以后呐！ 2009年8月30日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