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想象运动中的身份书写(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3:10:06
西方想象运动中的身份书写(下)(2005-11-09 13:15:32)   分类:学术探索

 

“他物”的涌现,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发生的最大事变。中国的洋务运动经历近150年历史,至今没有终结的迹象。由李鸿章、张之洞和左宗棠等人发动的第一代洋务运动,基本排斥了想象性符码,不过是一种纯粹的工业技术物资的紧急输血,它的清单上罗列着后膛枪、加农炮、蒸汽机、车床、发报机、机车和铁轨之类坚硬的“经济基础”细节,用以维系腐败帝国的权力运营。

  

第二代洋务运动起源于殖民地上海,从黄浦江沿岸的大规模造楼运动开始,它开始引入更为柔软的意识形态代码(如赌博业、流行服饰、时尚书刊和电影胶片),这次洋务运动发源于土地的区域性租赁,而后果则是西方文化对中国东部沿海的强力征服。

 

第三代洋务运动开始于八十年代,它不仅大规模输入意识形态代码,而且首次令它在数量上超出工业产品,成为“他者”入侵中的首席事物。我们可以看到,经过长达150年的洗礼,洋务运动愈来愈深入它自身的内核,也就是深入到文化代码无限增长的层面。

 

社会主义的欲望书写也经历了三个时期:毛时代的压抑期、邓时代的宣泄期和江时代的书写期。这是欲望表达的三部曲程序,其中“书写”是它的最高形态,表达了欲望历史的进化向度。但“书写”并非一定就是理性建构的同义语,恰恰相反,我们在建筑书写中看到了一个被中国人扭曲、变形和模糊不清的镜像,而在镜子的深处,停栖着中国主体的面容,他们从那里发出了“中国欲望”的热烈叫喊。

  

“中国欲望”就是在现代化进程中被第三世界身份所困扰的集体性焦虑,由此引发了关于身份构筑的广阔运动。毫无疑问,寻常的西方物品输入,已经无法制止现代化(“个人富有”的代名词之一)速度过慢所引发的痛苦。文化主体沉浸在身份的异质性苦闷之中。东方和西方的物性差距助燃了“中国渴望”。这种焦虑必须依靠更大数量的代码来加以慰藉。尽管代码只是一种欲望╱身份的代用品,但它却有效地补偿了现实的巨大匮缺。而且所有代码的成本(而非价格)都是低廉的,它们帮助居住(消费)主体夺取了享受的权力。有时候,一杯卡布基诺咖啡和一支哈根达斯雪糕就是镇静剂药丸,被用以熄灭过度燃烧的欲望。在想象性的占有中,中国人提前消费了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也就是提前从西方社会那里夺取了尊贵的身份。

 

    这是一场何等美妙的符码盛宴,它已经在中国培育了一个庞大的幻象消费市场,西方就是它的母题,现代化就是它的口号,享受生活就是它的目标,剽窃、劣仿、碎片化和蓄意的拼贴就是它的手法。而在另外一边,中国本土的幻象工业也在茁壮成长,它要亲自复制出那些激动人心的事物,以便为意识形态转型开辟道路。

 

身份是中国式资本逻辑的根基。身份的属性就是不能被隐形,相反它必须显著地加以传播、昭示和炫耀,正是从这种规则中产生了“名片话语”,也即把举止、服饰、座车、住宅、学历和全部金钱当作“身份名片”,藉此向社会发布私人公告,尽其可能地宣示主体的文化身份。这就是中国语境中涌现的“第六媒体”,它所发布的消息无所不在,并且成为人们彼此打量、估价和对话的主要依据。

  

“第六媒体”的最新例子是正在热销之中的“北京财富中心”,它宣称位于北京商务中心(CBD)的中心,它的主打广告词径直就是“财富的身份名片”,另一广告词则自我形容是“万众心仪”的“城市的顶点”。它的上述自我命名――“北京财富中心”,完全越出了寻常的居住小区命名规则,制造出一个“商务中心”的镜象,以便为业主提供一张社会精英的身份名片――尊贵(地位)、富有(金钱)和高尚(趣味)。对西方的想象就这样转换为对自身身份的想象性营造。

 

其实我们早已发现,所有对他者的想象最终都是一次自我想象的话语冒险。这无非就是利用名片话语进行文化记忆的全面“洗白”,从而完成对自己的身份想象。这场想象西方的运动的结果,就是把针对西方的想象性碎片直接贴上主体,使想象者自身散发出西方式的物性光辉,犹如鸡类在身上乱插孔雀翎毛,它把现代化进程涂改成了一场文化喜剧。国际资本逻辑操控着这场想象运动,令身份的庄严转换变得滑稽可笑起来。主体在想象中膨胀和失控了,变成了一堆本质可疑的消费符码。

 

全中国有产阶级(小资、中产和国家公务员)都卷入了这场叛乱,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场集体政治反水,但奇怪的是,它并未终结民族意识形态,恰恰相反,却酝酿出了新的民族主义思潮。个体的自我想象转换成民族想象,个人主体聚结成了民族主体。那些个人名片拼接富裕强大的国家民族(“国族”)图景。尽管第三世界语法却依然在强硬地执法,企图让所有的身份名片显形,但这并不能修改国族叙事的基本方向。那些细小名片都在书写一张共同的宏大名片,那就是“中国”。它使用资本主义语法,却在构筑社会国家主义的“强盛”文本;它书写自我身份,同时也书写着民族共同体的身份。这是所有书写中最奇异的双重书写,也是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赖以延续的“核心机密”。
(作者:朱大可,原载《南方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