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背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1:15:44

         香港现在是全港一切室内公共场所禁烟,所以上班的时候,要抽烟必须下楼找个露天背人的地方抽,用我闺女的说法,“你们没有自尊”。但习惯成自然,抽着抽着就顺气儿了,不仅不怎么觉得伤自尊,反而可以把这个过程当做工间休息来理解,加上时不常遇到些烟友,说些咸的淡的,蛮惬意的。
  去年秋天,公司同事阿全跟我在楼下吸烟点聊闲天时,听说我闺女去了《大公报》当记者,就说了当年一件事。他说1960年代他第一次来香港,从深圳过罗湖桥乘火车到了九龙红火车站(就是当时的终点站),出站以后跳上火车站旁的过海大巴,几分钟后就到了港岛湾仔大公报大楼,他去报馆访问他的一个朋友。“好几十年过去了,《大公报》还在那里。”阿全感叹道。
  哪知,阿全话音刚落,今年4月,《大公报》搬家了,从湾仔的轩尼诗道342号国华大厦,一搬就搬到10里之外北角的健康东街39号柯达大厦,听说要将繁华地段的旧址翻新之后放租获利。
  不知道Stella So的作品中,可有《大公报》旧址的身影?
  那是一座墙体斑驳的旧楼,一楼大门上方横排立着“大”、“公”、“报”红色繁体字霓虹灯,灯体上布满尘垢,白天看去像三堆陈年辣椒干。在这三堆陈年辣椒干的一侧,垂直挂着另外的三堆陈年辣椒干:“新”、“晚”、“报”。作为香港城中最后一张晚报,《新晚报》早在1997年7月16日停刊,但它的主人(即大公报社)懒得去拆霓虹灯,任凭它披着一身肮脏在城市的喧嚣中落寞地垂立一隅。
  这样的景象,拍成照片,谁敢恭维?但要是Stella So用画笔来为它留影,又或会“蓬荜生辉”。
  Stella So是香港一位漫画家,毕业于香港理工大学设计学系。跟所有的画家差不多,Stella So对旧景旧象很是怀念;跟所有的香港人一样,Stella So对香港这个地方很是喜爱。于是,她以“风景旧曾谙”的香港旧区为题材创作了一系列作品,最近结集出版,书名叫得很奇怪:《粉末都市》,不知是言香港之微小,还是言香港旧景之易逝?从书的副题来看,也许是后一种意思吧:“消失中的香港”。


  Stella So在书中说了这么一句话:“香港有趣的事物总是长出脚来远走高飞。”话说得很富诗意很富童趣,但话里的真相却是:香港那些“有趣的事物”灰飞烟灭了。香港的旧风景,不可能跑去别处;如果在香港再也找不见,那就是化作了“粉末”,朽了,毁了,拆了,没了,不复存在。

  于是,“抱着为香港及未来的香港人留下些什么的信念,她逐寸逐寸,逐幅逐幅地将香港的美好传统特色记录下来。一幢幢的唐楼、红当当的喜帖街、星闪闪的天星码头、香喷喷的旧食肆和大排档,还有笃笃撑的香港传统节日和‘叮叮’驶过的电车,Stella都收录书中。Stella So以细致的画功、满注的感情和丰富的想象力,为我们带来一个‘声色味俱全’的老香港”。(《粉末都市》封底文字)
  书的封面环绕到封底,正是她的一幅老香港唐楼街风景。按照香港房屋经纪人的说法,所谓“唐楼”就是没电梯的楼房(有电梯的叫“洋楼”)。楼房而没有电梯,一定是年头老、个头小的楼房——人类很娇贵,每天腿儿着上下楼,太高可受不了。其实唐楼还有一个特色是,地面那一层都是商铺,因此唐楼有一个英文名叫“Shophouse”。住唐楼的人买个针头线脑之类的生活用品,那还是相当方便;但要是买个20斤大米,往5楼自己家里送,那就不大吃得消。
  香港的唐楼早已不是旧时模样,比如,一幢幢幸存的唐楼中间夹杂着带电梯的新式洋楼,又或者,唐楼被翻修改造,变成不唐不洋。而Stella So的这本新书,用她的彩笔留住了您的旧爱的旧模样——“旧爱”只是兄弟我随手抓来的一个应景词儿,我想一般人不会真爱这样的房屋,当风景看看可以,真住可真不舒服。当年在北京工作时曾到香港出差,见到一座座陈旧不堪的唐楼,心想来香港住这种楼房我可不要来,又不是忆苦思甜。
  不过就唐楼而言,它还没有消失,甚至可能不会消失。一则许多唐楼还有居住价值,闹市区的唐楼还非常值钱;二则香港特区政府已经宣布,对有文物价值的全港20幢唐楼采取保护措施,其中包括旺角上海街内一度沦为“淫窟”的一级历史建筑物唐楼。
  真正消失了的旧风景之一是香港的中环天星码头,Stella So当然不会不给它留影。
  2006年11月和12月,为了保住这座建于1958年的天星码头,香港部分民间团体发动各种抗议请愿活动,阻止政府的拆卸行动。事件后来演变成警民冲突,抗议人士还曾几度占领天星码头。但最后,政府还是拆卸了这座旧码头——因为所有的拆卸工程若干年前就已经获得立法会批准,全都合法,新的中环码头也已建设完成并投入使用,正所谓“木已成舟”、“生米成了熟饭”。
  Stella So给她的这幅“天星码头”特别注明了作画的日期:“2006年11月11日”——那是旧中环天星码头最后一个航班开出的日子。第二天起,新中环天星码头取代了它。钟楼楼顶上的那一团“烈焰”,应是画家情绪的表达。那座钟楼,当年由比利时王子赠送给怡和洋行,怡和洋行又转送给天星小轮公司,是中环的地标性建筑,是香港最后一座机械钟楼。2006年12月16日上午,在绝食抗议者绝望的注视下,运行了49年的钟楼被拆卸。不仅拆卸,还“尸骨无存”——有环保团体事后联络政府有关部门,要求认领钟楼楼体残骸。政府起初不愿交代楼体残骸被运往何处,只表示天星钟楼会按一般拆卸建筑废料方式处理,暗示楼体残骸或已运往垃圾堆填区。后来在立法会多名立法会议员的追问下,有关部门终于说明钟楼楼体残骸已被砸碎,不要对重整钟楼存有任何遐想。
  就这样,这座天星码头钟楼,真的灰飞烟灭了。
  经此一役,香港人从官到民,似乎突然都有所反省。政府事后承认,应当更加慎重对待旧建筑。抗议人士事后承认,自己的阻挠行动来得太晚,这也就等于承认,其实整个香港,长期以来只顾经济发展忽略文物保护,一贯不珍惜本土文化及集体记忆。
  但是面对香港土地稀缺的现实,那样一座建筑质量极其普通的码头,其保护价值也许还真得打折扣——实际上,2006年被拆除的中环天星码头,本身就是随着中环的一次次填海造地不断拆迁北移而来。码头所面对的维多利亚海港,也随着一次次的填海变得越来越窄,正一天天地变成“香江”。
  说回到《大公报》旧址。较真的话,它应该也算是个古迹。可是,报馆长期占用繁华地段上班还真是暴殄天物啊,报纸从来就不在报馆摆卖。就在距离《大公报》旧址国华大厦不远,有一幢属于“永泰亚洲”公司的W square大楼,也是旧楼翻新,地面商铺变成星巴克和板长寿司,写字楼据说达到每平方英尺月租叫价40元(每平方米约合400元),回报相当不俗。《大公报》旧楼如果也有这样的机会,那就是乌鸦变凤凰,有何不可?
  对于烟友来说,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边写稿一边吸烟,或者到酒吧跟朋友喝着大酒吞云吐雾,实在享受得很哪!怎么着?能保留吗?——兄弟我作为铁杆的烟友,也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哪。
  好诗总是来自逆境,好画总是来自废墟。回忆总是美丽,多情总是费劲。杨柳依依总是怨离愁,柳絮飘飘总是会消失。
  也许,该消失的,总要消失。
  写这篇文字的日期是2008年6月11日,我见到Stella So当天在她自己的博客上发了三张这本新书的照片,照片下,有她欣喜的声音:“几天前已经在书店有售了,编辑今天告诉我才知,我很想去看看这个折磨我4年的东西!来吧!来买我本书吧!”
  如果你跟她一样喜欢旧香港老香港,如果你想抓住正在飘逝的那个香港的背影,不妨考虑一下她的这个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