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画漫画有个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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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聪:画漫画有个屁用!王寅 2009-05-27


   小丁走了
   漫画是最容易出问题的。我就一个儿子还叫他画漫画啊?这是性命攸关的啊!
   我这个人有个好处,不讲假话。我宁可吃苦头,但我晚上睡得着。
   叫小丁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我爸爸叫老丁,小丁是我笔名;第二个我一直是个小百姓,普通人,没有做过官。
   “我的家乡是我的出生地。我生在上海南市高昌庙,在老西门菜市路附近,是老的石库门房子。我的小学是在西区小学,以前美专也在那里。”
   跟丁聪的访问是在2003年盛夏,连续两个下午,丁聪在北京的寓所里,用夹杂着普通话的老式上海话讲述着自己的生平。那时他还在给《读书》画着插画,大家无法想象没有丁聪的《读书》会是怎样。
   “画漫画有个屁用!”讲到兴起,老人仰面朝天,放松地跷起双脚搁在茶几上,边说边摇晃起身体,丁聪对自己的一生更加“刻薄”。
   面对几万字的录音整理,丁聪家人订正了很多“不合时宜”的内容。
   这份采访一放就是6年。

   丁聪在庆祝90岁生日时收到一个礼物,他一直保持着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天下午吃一根为糖尿病人特制的无糖冰棍,冬天也不间断 
   今年4月中旬,丁聪被送进304医院,住院期间大部分时间处于昏迷状态,乐观坚强的老人再也没有从病床上起来。5月26日中午,这个自称“小丁”、他称“漫画大师”的人辞世,结束了为漫画的一生。
   1916年,丁聪出生在一个漫画世家,他的父亲丁悚是著名漫画家,当年刘海粟创办上海美专,自任校长,教务长就是丁悚。丁悚给英美烟草公司画广告,也给《礼拜六》等杂志画封面,在当年的上海滩红极一时。
   丁聪小时候住在恒庆里九号,第一届漫画会就是在他家客堂里举办的。丁聪清楚地记得,门口有一块黄底白字的牌子,上书“漫画会”,图案是一个龙头,这块牌子挂了很多时候。
   丁悚经常星期天在家里画画,在外国纸上画无量寿佛,装个框子送礼。和丁悚同时代的漫画家都是这样,因为白天很忙,晚上又常常宴请宾客。丁悚好交际,每个星期六家里热闹非凡,来的都是艺术界和演艺界的名流,“晚上吃饭总要两桌,一般客厅里两桌,摆不下就摆到二楼,天井里摆满了绍兴老酒的酒坛子”。
   “我爸爸从来没教过我画画。”丁聪中学毕业时,丁悚要他去学生意。丁聪不干,要去学画画。丁悚说,你画画养不活我家里人,画一张画一两元的稿费,你能登出几张啊?
   丁聪一面在学校里读书,一面在画报投稿拿稿费。中学毕业以后,他就到丁家后面的上海美专画室画石膏像,因为他父亲是老美专的,也没人赶他走。丁聪一般上午有空就去美专画画。然后去《良友》画报做半天兼职。丁聪编画报,一个月可挣到15元。慢慢画得多了,渐渐地,丁悚也就不反对了。
   丁聪最早的漫画发表在《新闻报》的“本埠副刊”,那时他十五六岁。丁聪的小名叫“一怡”,他就用这个来为处女作署名。“第一次发表作品很开心,一两元的稿费,能用一个月呢。”
   丁聪一画就是七十年。只有1957年,丁聪被打成右派时,被迫停止创作过一段时间。
   从1979年8月第五期《读书》开始,因为画漫画吃尽了苦头的丁聪再次披挂上阵。年轻读者就是通过《读书》上一幅幅个性鲜明的漫画认识了老顽童丁聪的。丁聪的漫画是《读书》不可或缺的品牌,2007年9月丁聪在《读书》最后一次发表漫画,在名为“感谢”的短文中,丁聪写道:“我自去年连摔两跤,不但摔坏了腿,也摔坏了脑子,影响了手和腿的功能。因此自2006年3月份起,在《读书》连载了27年的漫画也中断了。”此时的丁聪已经无力操刀作画,在《读书》上发表的最后几幅作品也是以前没有发表过的旧作。
   热心肠的丁聪还为《读书》做版式设计,直到2007年1月才告停止。进入晚年的丁聪曾经多次做过大手术,但都挺了过来。乐观的老人一直保持着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天下午吃一根为糖尿病人特制的无糖冰棍,即使冬天也不间断。
   “现在我不应该再画了,我都八十多岁了。”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丁聪喃喃地说。雷雨将至,房间里的光线已经逐渐暗去,老人背光的脸沉浸在昏暗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短暂的沉默被隆隆的雷声打断,窗外,豪雨如注。

   我这个人就是坏

   南方周末:你北大荒回来最早的漫画是不是在《读书》上面?
   丁聪:1979年,他们办《读书》,第一期我在上海,陈鲤庭让我当《大风歌》的美术顾问,因为《城市画报》要我回去。我想辛辛苦苦搞十几年,最后将我打成这副样子……
   南方周末:伤心。
   丁聪:伤心,真伤心。以前在国民党统治区总要遮遮掩掩,不能画蒋介石,到了香港才可以画。以为要画漫画得到解放以后,结果……所以我说我也活该:国民党的时候打你,共产党的时候也打你,可见你这个人就是坏。
   那时候1947年,叫我改名,我说用不着改,改了我反而心虚啊。要捉我,我说郭老、茅公还在,我算啥,照样坐不改名。后来紧张的时候,冯至每天早晨给我打个电话,看我在不在。我接电话就没事情,他就挂了;如果没人接电话,他就要寻我了。
   南方周末:你在《读书》上的漫画影响了很多人,很多人都是看你的漫画长大的。
   丁聪:我第一次去厦门开漫画展览会,结果很多福建的领导干部都说看我漫画长大的。《读书》的时候,我在上海,都没有杂志,统统搞光了。他们在北京就决定要我帮忙搞设计画漫画。因为我在上海。我从第一期开始,一期也没落下,到底是第一期还是第二期忘了。
   南方周末:当时的画是命题作文的,还是随便画的?
   丁聪:随便画的。一期一幅,后来是陈四益和我合作,封二图文并茂。我说自己仍旧留个阵地,每期画一张,先是一张,每期都有的,后来几期以后有封二了,到后面封三也有了,还叫我上颜色。有一次一期三张,到后来颜色什么的也不必去搞它。我到时候还是两张。人家都看不起我们,说我们80岁了,都退下来了。
   《读书》后来换了两个主编,原来的风格全部变了,没有过去这么活了。那时候我也考虑画不画,后来想人家也没有提出叫我不画,杂志里面版样也是我弄的,我昨天刚刚发出下一期稿子,每个版样、题头都是我设计的,从开始到现在,24年了啊,你想想24年。
   南方周末:如果你生病了呢?
   丁聪:我不生病,我这个人可逗了,我从来不请病假的。我有事情的话,提早给他们打好招呼,早点做好。我吃苦头是真的,但真是身体好。我画了套鲁迅小说插图,一个星期没画完,第二个星期我使使劲不吃药,又开了一个星期,我画完了一套鲁迅小说,蛮开心。后来被招到办公室去,挂挂画写写标签,写完的标签背后,写错了自己要改的,吃完饭,画个草稿。这样一天画一张,画两张,一共33篇插图,我全部画出来了。给人家看看说很好啊,那时候还不好发表作品呢。开展览会的时候,我只好挂挂画,扫扫场。
   南方周末:你在《读书》上的漫画已经像是一个商标一样,如果你的画拿掉,《读书》也就不叫《读书》了。
   丁聪:这也很好说,快90岁了,画不动总可以吧。人家会体谅我:这老头子,画得差一点,就差一点吧。他们发表东西态度不一样了,这样可以了,不要什么了。
   《炎黄春秋》一期登一张,有时也会登不出来。他会说有些东西不好,《读书》总归说可以的。当然我也口卡口的(按:沪语:正好的意思),非常难弄的。什么时候也让《南方周末》吃点警告,不好意思。
   南方周末:你画一幅画大概要多少时间?
   丁聪:我出手很慢的,最近画不出来了,实在难画。你总归要画一点让某些人不舒服的。喊好,喊不出来,肉麻啊!
   南方周末:《读书》上发一张画给你多少钱?
   丁聪:《读书》每个月给我一千多吧。
   南方周末:卖过画吗?
   丁聪:有人要买,我也不卖,他给你几千元了不起了,你卖上万,就帮他们赚钱了,也没有意思。
   你去汇报好了
   南方周末:小丁这个名字最早什么时候开始用?
   丁聪:最早好像1930年代后期了,你问我数字年代什么的,口袋里面有多少钱,这种数字的东西我都说不出的。那时候画一张画那么小,签个名,丁聪两个字太大。缩小的话,名字都看不清。后来张光宇跟我说:你就写小丁好了,圈子里都知道,你爸爸叫老丁,都知道的,你也画漫画的,你就叫小丁。
   后来用用也用惯了。我70岁的时候,有人叫我老丁,我就不知道他叫谁。因为我用惯小丁了。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我爸爸叫老丁,小丁是我笔名;第二个我一直是个小百姓,普通人,没有做过官。
   南方周末:你也从来没想过漫画之外,去画一些其他的东西?
   丁聪:漫画之外的事情,第一我不会做,不是你买一张中国纸、中国笔,就可以画画了。政协我参加过5届,至少当过20年委员,集体作画我不参加,大家跑过去噼里啪啦画,我去干什么啊。他们胸有成竹,把竹子拿出来就行了,我画漫画,画一张要想一张意思,我画的是讽刺画,怎么画啊?
   我画一套鲁迅插图,33张包括前面装帧,连出版装帧全弄好,就弄点稿费。1978年复查说我没问题了,美术出版社就拿去,一看就给我出版,一两年就出了7万本。我拿过文化部规定最高的稿费,按插图最高标准付的,7元一张。210多元,一套画,三十几幅画,包括装帧、包括设计。这个时候能给我出版已经很好了。
   南方周末:那时候是署了名字的?
   丁聪:署了。那是21年后我的名字重新又出现在印刷品上了。
   南方周末: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你也在画?
   丁聪:照样画,我最近出了一本书《北京小事》,这是“三年困难”的时候,1966年,我在香港《文汇报》和一个记者配合,一个星期发一两张。
   南方周末:那时你是右派,还能发表作品?
   丁聪:这时是摘帽右派。也没人讲我不好,社会主义学院我学了一年。那时候从北大荒回来以后是到社会主义学院,就是溥仪也在的那个,星期天听大报告。新房子,玻璃窗都不用我擦,烧菜都不用我做,伙食至少给我留了个一级工人的标准,就是有鸡蛋吃。粮食不多,还可以买凤凰牌香烟抽,有一张供应证,每个月一到先把烟买好。
   南方周末:现在还抽烟吗?
   丁聪:很早就不抽烟了。那个时候困难时期,但有张供应证,可以买肉。
   南方周末:那时候你是怎么从容地对付过去的呢?
   丁聪:那时候应该降我三级,我那个时候是文艺干部四级,在管编辑,等到打成右派,改成了编辑干部,结果降了我四级。那时候我还是政协委员。后来一直到林彪出事情,我才想通。我和江丰、倪国三个人,还在隔离。林彪出事情,其实干部都在我们这里,但不相信我们,我们是和革命干部分开。所以,我还对军队干部说:林副主席永远健康!
   南方周末:你是故意的?
   丁聪:当然是故意的。那个时候不许我动笔画画。后来出墙报没办法,还是要我画。女同胞剪泡沫塑料,剪一个什么动物米老鼠。我说剪东西我可以,我也去买泡沫塑料,拿把剪刀,我不是负责挑粪、养猪、割猪草吗?我养猪我就剪猪,看到人家养鸡,我就剪鸡。剪到后来我就剪鲁迅、高尔基,你去汇报好了,我又没有用笔画。
   南方周末:你虽然能化解这些东西,但心里还是很难过的?
   丁聪:人家都可以回家过星期天啊什么的,我是不许的,吴祖光也不许的,包括华君武也不许。说别人不要我,叫我好好劳动,没得商量。后来周总理死了,“天安门事件”之后,把我退到美术馆,但是我去美术馆连出入证都没有,出入证上我也没有职务,只能写我是干部。还要整我。
   南方周末:为什么他们这么恨你呢?
   丁聪:因为他们打不倒我什么,实际上是江青他们在搞。
   南方周末:当时的文化部长是袁水拍吗?
   丁聪:他更加笑话了,拼命去做什么副部长。我们在干校,他也来劳动,我和他是老朋友。我就说你去帮我搞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啊?连隔壁的劳改犯都有出路,我们什么时候解决问题?我这个人有个好处,不讲假话。我宁可吃苦头,但我晚上睡得着。反右实际上就是逼供信,我不承认是我觉得没什么好讲的。到最后打你,骂你,怎么都用上了,你讲什么我都认罪,但你要让我咬别人,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打我也没有。
   南方周末:你自己吃了苦,也连累家人,觉得有压力吗?
   丁聪:没办法,我刚刚结婚,生了小孩。我回来,他们把我老婆放下去,我老婆回来把我下放,多少年了。怎么可以这样?到现在也不让说。所以我有个好处,打右派这样的苦,我都过来了,吃得下,睡得着,放得下,我反正没有对不起人。从打了右派以后,我每个月拿四十块钱,包括抽烟什么的都在,我自己用和家用,家里没粮票,一共没多少钱。
   共产党对我特别好,都是朋友啊
   南方周末:你年轻的时候一直在漂泊?
   丁聪:我一直在漂泊,从上海中学毕业,谋生,搞学校,在晏母氏,光是香港,我前后去了三趟,从香港到重庆跑进去跑出来,昆明、桂林没有停过,后来打完仗,从昆明跑到上海,这下才到家,出出杂志什么。
   南方周末:这时候也可以安定下来?
   丁聪:安定不下来,忙得不得了,打内战了。抗战胜利,我说上海离开八年了,要回来。和他们结清,什么都不要了,穿着一套衣服,只要坐飞机回去就行了,从昆明回到上海。
到上海以后,八年不在,上海的工作没有了,毕业以后搞的《良友》这些都没有了。我去找华安,美国盟军打完仗,我是中国雇员,做完事合同取消。夏衍说不要跟他们搞,我就不搞了。后来美国有个头头到上海,要我去做本画报,我的本事在合作的半年时间里,他们也看出来了,我和马国良,只要两个人什么事都帮他们解决了。美国人本来要出画报,要我开条件,买机器什么的,他们要我和马国良两个人做老板,他们做后台,结果我拒绝了,拒绝以后我没生意了。我能做什么呢?编《清明》杂志,画画嘛,凡是进步的革命的都是没钱的。
   南方周末:当时没想过去赚点钱?
   丁聪:做什么赚钱?给文华公司画海报?电影公司海报也没有几张,固定收入,这个工资加上画漫画。1944年我在成都参加了民主同盟,帮助共产党反国民党,抓住也照样杀头。在上海也是,情况很乱,特务抓人。秦会和欧阳红英,欧阳红英就是一个老革命的女儿,他们搞地下活动。在他环龙路沿马路的家,噼哩叭啦打麻将掩护,在卫生间里油印传单,反正买纸要到各种店里去买。信封也是各种各样的。扔邮筒也是东一个西一个,紧张的时候,这个油印机放在我那里。
   南方周末:印传单你是不做的?
   丁聪:没做,但大家是朋友,开李公朴、闻一多追悼会,纪念鲁迅,纪念高尔基,美协的图章都在我这里,敲个图章代表一个协会。募捐什么的,我都张罗得很好。最后待不下去了,就溜走了。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发现,什么也没有,工钱也没有,供给制,大灶、中灶、小灶,我们吃中灶,吃大灶就吃粗粮。我是一个人,怎么租房子啊?上海留不住了,这个时候香港好办,就过去了,自由港,跑进跑出的。皖南事变的时候,从重庆逃出来,一个人跑到香港,住在人家家里,在客厅角落里搭个帆布床。
   南方周末:你没有这些朋友,生活方式会不会改变呢?
   丁聪:差不多,我从来没有职业,抗战八年,除了到中国电影制片厂。国民党的钱,走了就不给了。共产党对我特别好,都是朋友啊,周总理看到我,也喊我老朋友,我怎么敢,跟他差一大辈啊。重庆的时候,上海的时候,国共谈判,他们在思南路办事处开新闻发布会,我总是去的,乔冠华和陈家康,周总理一高一矮的两个秘书,我和他们都熟。解放以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就出国。开文代会、青代会我都没开完,我到外国去了,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我到10月中才回来,回来以后工作都给我安排好,让我画画报。
   南方周末:他们也是考虑到你的特长?
   丁聪:因为他们没人编过画报,我在北京住下来,根本还没怎么画,就派我到上海,筹备《人民画报》。买机器、请工人、招干部,1949年12月到上海,到1950年2月上海轰炸,再回去。
   南方周末:文艺最高是几级?
   丁聪:最高是一级。一级没有的,曹禺两级就了不起了。文艺级工钱高,这是专家什么的,行政级工钱低,但官大,很复杂。这就是搞政治,但我这个人从来就搞不清楚,我开始不要钱,后来讲薪级制,随便。他利用你原来懂的人,让人学你,学完了就搞运动,三反五反,一点一点都搞。1957年的时候真是卖命的啊,其实我是党外人士。
   南方周末:你说苏联专家左到什么程度?
   丁聪:左到就是要给你写明这是政治性的画报,要印外文版,开始是俄文版、英文版、法文版,慢慢搞,到后来有十五六个版。我没办法,因为读者不一样,苏联专家是个老头子,老革命,跟列宁一起的,他样样都要管,我发的稿子要他通过。这个怎么行啊?全请苏联专家,拍电影也是的,他们又不懂。我对他们敷衍得蛮好。
   南方周末:你原来不是不愿意讲?后来又怎么会讲?
   丁聪:我不讲,包括团中央胡耀邦,我以为是青联,青联也要开会。这个时候我给他做很多事情,搞展览会,搞细菌战布置,我都做的,除了没有去土改,抗美援朝的时候我也到过前线,和廖承志一起去的,就是1950年,我得知这个消息,我给廖承志打个电话,我也要去。我都是廖承志照顾我的,他说,你要去?那你就跟我吧。
   南方周末:这个时候是政治热情,还是就是想去看一下?
   丁聪:完全是政治热情。后来我到《人民画报》工作,这时候觉得应该入党了,申请一下子就通过了,但是问题就在我有美军的那段历史,要审查清楚,入党就不可能了。
   南方周末:你抗战的时候为什么不入党呢?
   丁聪:我是民主人士,做起事情更加方便。是党员和不是党员完全两样,党员要被抓了怎么办?不是党员,你打死我也说不出什么啊。抗美援朝时候我到前线,金日成的地方我也去过,彭德怀司令部我也去过,我就住在那个司令部里面,他们都当我党员。我拼命申明我不是党员,我入党又不能写个欠条,说我还欠个历史问题没有交代清楚。
   南方周末:你去《人民画报》是什么职务?
   丁聪:他们给我位置很好了,也很信任我,后来当政协委员。本来文联的陈立文,我也是美术家协会,《美术》第一期就约我的文章,访问参观苏联博物馆,我从来没写过文章。我在美术家协会的时候,华君武还没到北京。那时,成立美协漫画组,华君武组长,我副组长。后来米谷在上海搞漫画,加了米谷,也是副组长。一反右,把我打成右派,副组长从此以后就没有了。以后所谓摘帽,还不让我恢复,因为有人要上去。本来我也不在乎。后来要成立艺术委员会,国画、油画、版画,各个画种分别有艺委会,漫画也有艺委会。艺委会头是华君武,那还要找副的。寻谁呢?丁聪。结果来找我,这又没办法的。华君武是副主席,不能再兼,我就当主任。廖冰兄、汪之梅一直摆不平,而且原来和他们也不好。我这个人从来无所谓的,与世无争。担任职务之后,我就多了点会开,评什么奖,当了评委,自己的画总归不好再评,所以我没得什么奖。我年纪大了,前年退下来以后,现在他们还来请我,我说不想做。过去是华君武来接我。现在出去打车就行,回去给我报销。
过去我在成都教书,是吴作人他们将我弄过去的。那时候在成都我也没什么事情做,一个星期教两个下午的素描。我只要会画画就行了。后来廖静文写书写到青城山,写到我和吴祖光,徐悲鸿非常喜欢我。我有张画是徐悲鸿送给我的,上面题字:“小丁吾兄,方甲之交”。
   南方周末:画的是什么?
   丁聪:画的是马。这张画还在。是傅抱石送给我的,这个名字写在上面,是1946年到上海,反国民党的时候,白色恐怖,我逃到南京去,住黄苗子那里。傅抱石在夫子庙请客吃饭,他送我这张画裱好的。傅抱石看中我那套《阿Q正传》,很多人都喜欢那套,到现在还在出版,戴敦邦把它重新印过,带到日本去送人。我那时不把它当一回事情。我怎么会画《阿Q正传》的呢?我看见丰子恺画《阿Q正传》,我生气。《阿Q正传》怎么能这么样画呢?好像十天就画出来一套。胆子也大,我没到过绍兴,那时在成都,当然江南我去过。我画得跟木刻一样,刻字先生给我刻出来的。
   南方周末:二流堂是怎么回事?
   丁聪:那个时候我们在重庆工作,怎么能给国民党工作呢?包括金山、张瑞芳、吴祖光都住在一起,这个唐愉是华侨,小开,有钱人。他原来是做过共青团、坐过监牢,一直和潘汉年有关系。他原来搞电影,香港沦陷了,太平洋战争后,他也来了重庆,到重庆后造了幢房子,很多人住在他那里,为党工作,他烧饭给人家吃。延安的人到重庆表演,有一个改造二流子的秧歌《兄妹开荒》,他们到我们那里一看:你们这些人也不上班,好像二流子,就叫二流堂。其实我到成都没有回去,原来我和唐愉一直住在一起,后来人家讲我靠小开朋友,其实我一直在编画报。后来我教书,日子也不错。所以“二流堂”我一天也没住过,但我是老二流堂。他们也不管你住没住过,没办法,造谣说香港有支部、美国也有支部。
   南方周末:你到什么时候觉悟过来,觉得不是我错了,是他们错了?
   丁聪:后来刘少奇、林彪、陈毅他们都是反革命,这个怎么办啊?在自己寝室里,我和美协主席江丰在一起,他从左派被打成右派,当年从延安出来的时候,去自首过一次。最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被发现了。
   南方周末:到底是谁在打你们?
   丁聪:实际上是打夏衍,我们都是夏衍喜欢的人。
   过几天换一个,我怎么吃得消啊
   南方周末:夏衍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聪:夏衍待人非常好。我后来为什么跟杜宣不要好,后来赵丹在新疆关起来,叶露茜到重庆,杜宣跟叶露茜搞上。我也在这个剧团里,舞台方面我管的,我后来到昆明去,赵丹出来,到昆明寻老婆,结果叶露茜已跟杜宣了。蒋君超在昆明开个寄卖行,我一到星期六晚上跑出来,住在他那里,用美金换一些国币。赵丹他们本来儿女都有的,结果老婆肚子里有杜宣的种,赵丹也就算了。
   南方周末:你应该和张光宇接触最多了?
   丁聪:对,几个人租了一层楼,我和张光宇两张帆布床头对头的。先住在马国良家,马国良在香港的房子,一间统间,外面一扇铁门,中间加块玻璃屏,他和老婆睡里面,我睡客厅。后来张光宇来了,我就住张光宇家,张光宇的太太,我叫他张家姆妈,从小吃饭也吃他家的。后来他们到了重庆,就是我陪他去的。
   南方周末:张光宇是不是也是待人很热情的人?
   丁聪:非常好!张是个艺术家,只想画画。张光宇到重庆去,我带了他的儿子一起去,一看重庆不对了,皖南事变我和他一起出来。我回到香港以后,有个亲戚在香港,我又在人家的客堂间里放一张铺,吃饭就吃在亲戚家里。
   南方周末:你这个时候画画也是和张光宇什么的一起?
   丁聪:我没请人教过,我画画就和他们一起,我没有受父亲画画的影响,受影响最大的是张光宇。叶浅予到香港去了,我就到他那里,他和戴爱莲谈恋爱,我就当电灯泡。他们回重庆,我也回重庆。我没有过过安定的租了房子住着、自己做饭的日子,从来没有。
   南方周末:你也习惯于这样的生活?
   丁聪:流浪。那时在电影话剧圈里女人多少啊,我怕的。过几天换一个我怎么吃得消啊。
南方周末:是不是感到演艺圈里的女人太不稳定?
   丁聪:太不稳定了!有一次碰到白杨了,我说,君超来了吗?其实她已经换了张骏祥,我常常还是问原来的那个。她们常常换,我吃不消,我认真得很。我谈恋爱后来我离开,到昆明,解放以后寻到我的女朋友,跟黎澍结婚了。
   南方周末:那你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跑掉呢?
   丁聪:我没跑掉呀,我到昆明去,不通音信了。我去参加部队,怎么带女的去啊?那时她还没毕业。那时我跟她很好,她说要死的话,抚恤费都给我,已经到这个程度了。但从昆明回到上海,消息就断了,一直到1949年初,他们跑到北京来找我,说他们结婚没请我。我说不要请我了。
   南方周末:很多文章说你和沈老师是夏衍逼你的?
   丁聪:我再不结婚就天怒人怨了,我一直到1956年,40岁结婚。夏衍给我介绍过女朋友,我不敢去追,一听别人和她好,我就退出了。戈宝权也在追,俄文翻译,他也是老光棍。后来到香港,我一听,艾青在追,我就退出。
   南方周末:你有什么标准吗?
   丁聪:差不多就行。那时我是政协委员,又是美术家协会的成员,又是副总编辑,有人追我,但我不踏实啊。我爸爸以前也说,你人大了,总归有生理要求,要结婚,不要乱搞,乱搞的话,债还不清。
   南方周末:你是子承父业,但你的孩子没继承你,这是什么原因呢?
   丁聪:我当然有意识不让孩子画画,我爸爸不让我画,就是说画画养不活,做国画家可以,油画家也可以,画漫画基本工钱给你,要赚钱肯定不行。漫画是最容易出问题的。我就一个儿子还叫他画漫画啊?这是性命攸关的啊。他刚生出来我看一眼我就去北大荒了,我北大荒1973年回来之前,他都是娘管的。娘下放,他送托儿所,星期六接一趟星期一又送。所以我没怎么管他。后来“文化大革命”过了,计算机学热了,他就学计算机。
   南方周末:你有没有想过哪天画够了,不画了?
   丁聪:我本来画不够,总觉得要画一辈子漫画。现在是画不出,什么都不好画。画漫画有个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