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画漫画有个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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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聪:画漫画有个屁用!

发布时间:2009-05-31 来源:南方网 类型:新闻头条

核心提示:以前在国民党统治区总要遮遮掩掩,不能画蒋介石,到了香港才可以画。以为要画漫画得到解放以后,结果……所以我说我也活该:国民党的时候打你,共产党的时候也打你,可见你这个人就是坏。

小丁走了

漫画是最容易出问题的。我就一个儿子还叫他画漫画啊?这是性命攸关的啊!

我这个人有个好处,不讲假话。我宁可吃苦头,但我晚上睡得着。

叫小丁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我爸爸叫老丁,小丁是我笔名;第二个我一直是个小百姓,普通人,没有做过官。

“我的家乡是我的出生地。我生在上海南市高昌庙,在老西门菜市路附近,是老的石库门房子。我的小学是在西区小学,以前美专也在那里。”

跟丁聪的访问是在2003年盛夏,连续两个下午,丁聪在北京的寓所里,用夹杂着普通话的老式上海话讲述着自己的生平。那时他还在给《读书》画着插画,大家无法想象没有丁聪的《读书》会是怎样。

“画漫画有个屁用!”讲到兴起,老人仰面朝天,放松地跷起双脚搁在茶几上,边说边摇晃起身体,丁聪对自己的一生更加“刻薄”。

面对几万字的录音整理,丁聪家人订正了很多“不合时宜”的内容。

 

 

丁聪在庆祝90岁生日时收到一个礼物,他一直保持着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天下午吃一根为糖尿病人特制的无糖冰棍,冬天也不间断 图/汪家明

 

这份采访一放就是6年。

今年4月中旬,丁聪被送进304医院,住院期间大部分时间处于昏迷状态,乐观坚强的老人再也没有从病床上起来。5月26日中午,这个自称“小丁”、他称“漫画大师”的人辞世,结束了为漫画的一生。

1916年,丁聪出生在一个漫画世家,他的父亲丁悚是著名漫画家,当年刘海粟创办上海美专,自任校长,教务长就是丁悚。丁悚给英美烟草公司画广告,也给《礼拜六》等杂志画封面,在当年的上海滩红极一时。

丁聪小时候住在恒庆里九号,第一届漫画会就是在他家客堂里举办的。丁聪清楚地记得,门口有一块黄底白字的牌子,上书“漫画会”,图案是一个龙头,这块牌子挂了很多时候。

丁悚经常星期天在家里画画,在外国纸上画无量寿佛,装个框子送礼。和丁悚同时代的漫画家都是这样,因为白天很忙,晚上又常常宴请宾客。丁悚好交际,每个星期六家里热闹非凡,来的都是艺术界和演艺界的名流,“晚上吃饭总要两桌,一般客厅里两桌,摆不下就摆到二楼,天井里摆满了绍兴老酒的酒坛子”。

“我爸爸从来没教过我画画。”丁聪中学毕业时,丁悚要他去学生意。丁聪不干,要去学画画。丁悚说,你画画养不活我家里人,画一张画一两元的稿费,你能登出几张啊?

丁聪一面在学校里读书,一面在画报投稿拿稿费。中学毕业以后,他就到丁家后面的上海美专画室画石膏像,因为他父亲是老美专的,也没人赶他走。丁聪一般上午有空就去美专画画。然后去《良友》画报做半天兼职。丁聪编画报,一个月可挣到15元。慢慢画得多了,渐渐地,丁悚也就不反对了。

丁聪最早的漫画发表在《新闻报》的“本埠副刊”,那时他十五六岁。丁聪的小名叫“一怡”,他就用这个来为处女作署名。“第一次发表作品很开心,一两元的稿费,能用一个月呢。”

丁聪一画就是七十年。只有1957年,丁聪被打成右派时,被迫停止创作过一段时间。

从1979年8月第五期《读书》开始,因为画漫画吃尽了苦头的丁聪再次披挂上阵。年轻读者就是通过《读书》上一幅幅个性鲜明的漫画认识了老顽童丁聪的。丁聪的漫画是《读书》不可或缺的品牌,2007年9月丁聪在《读书》最后一次发表漫画,在名为“感谢”的短文中,丁聪写道:“我自去年连摔两跤,不但摔坏了腿,也摔坏了脑子,影响了手和腿的功能。因此自2006年3月份起,在《读书》连载了27年的漫画也中断了。”此时的丁聪已经无力操刀作画,在《读书》上发表的最后几幅作品也是以前没有发表过的旧作。

热心肠的丁聪还为《读书》做版式设计,直到2007年1月才告停止。进入晚年的丁聪曾经多次做过大手术,但都挺了过来。乐观的老人一直保持着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天下午吃一根为糖尿病人特制的无糖冰棍,即使冬天也不间断。

“现在我不应该再画了,我都八十多岁了。”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丁聪喃喃地说。雷雨将至,房间里的光线已经逐渐暗去,老人背光的脸沉浸在昏暗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短暂的沉默被隆隆的雷声打断,窗外,豪雨如注。

我这个人就是坏

南方周末:你北大荒回来最早的漫画是不是在《读书》上面?

丁聪:1979年,他们办《读书》,第一期我在上海,陈鲤庭让我当《大风歌》的美术顾问,因为《城市画报》要我回去。我想辛辛苦苦搞十几年,最后将我打成这副样子……

南方周末:伤心。

丁聪:伤心,真伤心。以前在国民党统治区总要遮遮掩掩,不能画蒋介石,到了香港才可以画。以为要画漫画得到解放以后,结果……所以我说我也活该:国民党的时候打你,共产党的时候也打你,可见你这个人就是坏。

那时候1947年,叫我改名,我说用不着改,改了我反而心虚啊。要捉我,我说郭老、茅公还在,我算啥,照样坐不改名。后来紧张的时候,冯至每天早晨给我打个电话,看我在不在。我接电话就没事情,他就挂了;如果没人接电话,他就要寻我了。

南方周末:你在《读书》上的漫画影响了很多人,很多人都是看你的漫画长大的。

丁聪:我第一次去厦门开漫画展览会,结果很多福建的领导干部都说看我漫画长大的。《读书》的时候,我在上海,都没有杂志,统统搞光了。他们在北京就决定要我帮忙搞设计画漫画。因为我在上海。我从第一期开始,一期也没落下,到底是第一期还是第二期忘了。

南方周末:当时的画是命题作文的,还是随便画的?

丁聪:随便画的。一期一幅,后来是陈四益和我合作,封二图文并茂。我说自己仍旧留个阵地,每期画一张,先是一张,每期都有的,后来几期以后有封二了,到后面封三也有了,还叫我上颜色。

有一次一期三张,到后来颜色什么的也不必去搞它。我到时候还是两张。人家都看不起我们,说我们80岁了,都退下来了。

《读书》后来换了两个主编,原来的风格全部变了,没有过去这么活了。那时候我也考虑画不画,后来想人家也没有提出叫我不画,杂志里面版样也是我弄的,我昨天刚刚发出下一期稿子,每个版样、题头都是我设计的,从开始到现在,24年了啊,你想想24年。

南方周末:如果你生病了呢?

丁聪:我不生病,我这个人可逗了,我从来不请病假的。我有事情的话,提早给他们打好招呼,早点做好。我吃苦头是真的,但真是身体好。我画了套鲁迅小说插图,一个星期没画完,第二个星期我使使劲不吃药,又开了一个星期,我画完了一套鲁迅小说,蛮开心。后来被招到办公室去,挂挂画写写标签,写完的标签背后,写错了自己要改的,吃完饭,画个草稿。这样一天画一张,画两张,一共33篇插图,我全部画出来了。给人家看看说很好啊,那时候还不好发表作品呢。开展览会的时候,我只好挂挂画,扫扫场。

南方周末:你在《读书》上的漫画已经像是一个商标一样,如果你的画拿掉,《读书》也就不叫《读书》了。

丁聪:这也很好说,快90岁了,画不动总可以吧。人家会体谅我:这老头子,画得差一点,就差一点吧。他们发表东西态度不一样了,这样可以了,不要什么了。

《炎黄春秋》一期登一张,有时也会登不出来。他会说有些东西不好,《读书》总归说可以的。当然我也口卡口的(按:沪语:正好的意思),非常难弄的。什么时候也让《南方周末》吃点警告,不好意思。

南方周末:你画一幅画大概要多少时间?

丁聪:我出手很慢的,最近画不出来了,实在难画。你总归要画一点让某些人不舒服的。喊好,喊不出来,肉麻啊!

南方周末:《读书》上发一张画给你多少钱?

丁聪:《读书》每个月给我一千多吧。

南方周末:卖过画吗?

丁聪:有人要买,我也不卖,他给你几千元了不起了,你卖上万,就帮他们赚钱了,也没有意思。

你去汇报好了

南方周末:小丁这个名字最早什么时候开始用?

丁聪:最早好像1930年代后期了,你问我数字年代什么的,口袋里面有多少钱,这种数字的东西我都说不出的。那时候画一张画那么小,签个名,丁聪两个字太大。缩小的话,名字都看不清。后来张光宇跟我说:你就写小丁好了,圈子里都知道,你爸爸叫老丁,都知道的,你也画漫画的,你就叫小丁。

后来用用也用惯了。我70岁的时候,有人叫我老丁,我就不知道他叫谁。因为我用惯小丁了。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我爸爸叫老丁,小丁是我笔名;第二个我一直是个小百姓,普通人,没有做过官。

南方周末:你也从来没想过漫画之外,去画一些其他的东西?

丁聪:漫画之外的事情,第一我不会做,不是你买一张中国纸、中国笔,就可以画画了。政协我参加过5届,至少当过20年委员,集体作画我不参加,大家跑过去噼里啪啦画,我去干什么啊。他们胸有成竹,把竹子拿出来就行了,我画漫画,画一张要想一张意思,我画的是讽刺画,怎么画啊?

我画一套鲁迅插图,33张包括前面装帧,连出版装帧全弄好,就弄点稿费。1978年复查说我没问题了,美术出版社就拿去,一看就给我出版,一两年就出了7万本。我拿过文化部规定最高的稿费,按插图最高标准付的,7元一张。210多元,一套画,三十几幅画,包括装帧、包括设计。这个时候能给我出版已经很好了。

南方周末:那时候是署了名字的?

丁聪:署了。那是21年后我的名字重新又出现在印刷品上了。

南方周末: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你也在画?

丁聪:照样画,我最近出了一本书《北京小事》,这是“三年困难”的时候,1966年,我在香港《文汇报》和一个记者配合,一个星期发一两张。

南方周末:那时你是右派,还能发表作品?

丁聪:这时是摘帽右派。也没人讲我不好,社会主义学院我学了一年。那时候从北大荒回来以后是到社会主义学院,就是溥仪也在的那个,星期天听大报告。新房子,玻璃窗都不用我擦,烧菜都不用我做,伙食至少给我留了个一级工人的标准,就是有鸡蛋吃。粮食不多,还可以买凤凰牌香烟抽,有一张供应证,每个月一到先把烟买好。

南方周末:现在还抽烟吗?

丁聪:很早就不抽烟了。那个时候困难时期,但有张供应证,可以买肉。

南方周末:那时候你是怎么从容地对付过去的呢?

丁聪:那时候应该降我三级,我那个时候是文艺干部四级,在管编辑,等到打成右派,改成了编辑干部,结果降了我四级。那时候我还是政协委员。后来一直到林彪出事情,我才想通。我和江丰、倪国三个人,还在隔离。林彪出事情,其实干部都在我们这里,但不相信我们,我们是和革命干部分开。所以,我还对军队干部说:林副主席永远健康!

南方周末:你是故意的?

丁聪:当然是故意的。那个时候不许我动笔画画。后来出墙报没办法,还是要我画。女同胞剪泡沫塑料,剪一个什么动物米老鼠。我说剪东西我可以,我也去买泡沫塑料,拿把剪刀,我不是负责挑粪、养猪、割猪草吗?我养猪我就剪猪,看到人家养鸡,我就剪鸡。剪到后来我就剪鲁迅、高尔基,你去汇报好了,我又没有用笔画。

南方周末:你虽然能化解这些东西,但心里还是很难过的?

丁聪:人家都可以回家过星期天啊什么的,我是不许的,吴祖光也不许的,包括华君武也不许。说别人不要我,叫我好好劳动,没得商量。后来周总理死了,“天安门事件”之后,把我退到美术馆,但是我去美术馆连出入证都没有,出入证上我也没有职务,只能写我是干部。还要整我。

南方周末:为什么他们这么恨你呢?

丁聪:因为他们打不倒我什么,实际上是江青他们在搞。

南方周末:当时的文化部长是袁水拍吗?

丁聪:他更加笑话了,拼命去做什么副部长。我们在干校,他也来劳动,我和他是老朋友。我就说你去帮我搞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啊?连隔壁的劳改犯都有出路,我们什么时候解决问题?我这个人有个好处,不讲假话。我宁可吃苦头,但我晚上睡得着。反右实际上就是逼供信,我不承认是我觉得没什么好讲的。到最后打你,骂你,怎么都用上了,你讲什么我都认罪,但你要让我咬别人,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打我也没有。

南方周末:你自己吃了苦,也连累家人,觉得有压力吗?

丁聪:没办法,我刚刚结婚,生了小孩。我回来,他们把我老婆放下去,我老婆回来把我下放,多少年了。怎么可以这样?到现在也不让说。所以我有个好处,打右派这样的苦,我都过来了,吃得下,睡得着,放得下,我反正没有对不起人。从打了右派以后,我每个月拿四十块钱,包括抽烟什么的都在,我自己用和家用,家里没粮票,一共没多少钱。

(本文来源:南方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