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07-28文革中的一场“批斗会”(春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3:07:58
1976-07-28文革中的一场“批斗会”(春翔)
鲁西北一小城。
那是一个异常炎热的下午。日轮虽说偏西了,但它那毒辣辣的光线并没有减弱,批斗会场苦重而炎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就在这天凌晨三时四十二分53、8秒,东经118、2,北纬39·6——中国唐山,发生了一场举世震惊的大地震,二十四万生灵离开了人间。这座小城虽然远离震中,大地也在剧烈地摇晃,一些房屋倒塌了,人们处在极大的恐惧之中。
主席台上方挂着一巨大横幅标语:“批斗反革命分子唐春祥大会!”主席台上坐着会议主持人临清国棉厂党委书记和县公安局治安股长等人,一旁站在五个全副武装的公安兵。职工们席地而坐,默默地注视着主席台前一个昂首挺胸的年轻人——唐春翔。两个武装民兵揪着我的胳膊。
会场没有喧哗,反常地静寂,静寂得就象地震前频死的拂晓。自然界刚刚降临的恐怖还未在人们心灵消失,政治恐怖又压在人们的心灵。
我挺立着,挺立着,默默地望着静坐的人们。几千张面孔,几千颗心……。我扫视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的目光在一个点上凝固了。她正望着我,迷惘地望着我,肩头微颤,眼睛中似有晶亮的东西闪烁;我与她的目光相遇之时,她没有回避,我也没有回避……
挺拔一些,再挺拔一此,象悬崖峭壁上那巍峨的劲松,寒光闪闪的刺刀更增加你的英武和浩然正气。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不仅仅为了保持人之尊严,不仅仅为了给工友们留下一个绝不低头的形象,还要让这位姑娘永远记住这一时刻:唐春翔即将走进监狱时的情形。如果你是一棵芦苇,狂风理应把你折断;如果你是一颗大树,狂风暴雨也无法阻止你生长。
党委书记高声宣布:“批斗现行反革命分子唐春翔大会现在开始!”
“现行反革命分子唐春翔把文化大革命污蔑为严重教训,极端狂妄地提出什么要全面深刻地总结文化大革命的严重教训,其罪恶目的就是要否定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但是,他的狼子野心绝不会得逞!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我突然仰首哈哈大笑。
刺刀在笑声中闪烁着美丽的光。
几千双眼睛一瞬间凝固了,一动不动地紧张地注视着我。
两个揪我的民兵惶然不知所措。
“反革命分子唐春翔,你笑什么?”党委书记厉声喝问。
我面对会场朗朗说道:
“我笑用空话批判实事求是,我笑用假话批判真理,我也笑批判我的人都将赞同和接受我的观点,因此我的口号仍然是:唐春翔必胜!”
“叫现行反革命分了唐春翔低头!”党委书记吼道。
两个押我的民兵执行命令,我倔强地反抗着,面对众人大声说道:
“我唐春翔堂堂正正地做人,没有低头的习惯!”
话音刚落,传来了公安局治安股长怒不可遏的声音:
“革命的职工同志们,我代表专政机关宣布:对现行反革命分子唐春翔拘留审查!”
立时冲上两个兵,两只脚猛地踢在我的腿弯,我不由自主地跪下了,摁着闪电般地捆了起来,然后又提起,头往下摁,使身体形成九十度弯,低垂的头颅与膝盖保持平衡。士兵取代了民兵的位置。按照惯例,批斗会结束才宣布拘留。
会场哗然,人们全站了起来。
会议主持人高亢坚定的声音:
“安静,同志们,大家安静!阶级敌人不投降,我们要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绳索勒进了皮肉,汗水从我的脸颊和双腿流到地下,象墙壁上流淌的雨水,滋润着干燥的土地和小草。
被人揪着头发,弯着腰,撅着屁股,就象一只捆住四肢摁在地上待宰的羊儿,多难看哪!即将离开这块土地的时候,难道就给人们留下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形象吗?想到这里,我奋力一挺身,士兵没有提防,身体向后倒退了一下,那一瞬间我半弯着腰对工友们投出坦然一笑。
突然,我的腿腕重重地受到一击,不由自主地又跪下了,但立即昂起了头;突然间脊梁受到一击,本能地吐了一口什么,毫无自制力地趴在了地上。由于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无法支撑地面,脸颊撞在了地上。
“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不容否定,反革命分子唐春翔的反革命野心永远不会得逞……”
批斗大会在继续。
惶惚中,我被揪住头发提了起来,仍然让头颅与膝盖保持平衡。两个膝盖冒出了鲜血,那天太热了,我穿的是西式裤头。汗水流在伤口上,疼得我的心直发紧。鲜血与汗水混合在一起,使汗水变成了红色,顺着双腿流在刚才亲吻过的土地上。
我感到嘴角有小虫子在蠕动,想用手触一下,不能动。伸出舌尖舔了舔,咸咸的,血!咽了下去。
血,如同下雨时屋檐滴水,一滴滴掉在地上。它鲜红鲜红,浸在大地,与土壤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暗红,血从哪儿淌下的?鼻子!
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如同刚刚经受了一场暴风雨。
我一阵晕眩,两眼发黑,身体向前倾去……头发又被狠狠拽往。支持上半身重量的,是那些被揪住的头发。
我感到头颅沉重,胸膛似塞着一团异物。此刻,如果用铁锤砸碎我的头颅,用刺刀穿我的胸膛,我会无比地畅快。
我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高嗓门:
“彻底批判唐春翔的反动言论!”
啊,这不是小学时的老师,现在的工友吗?
他,他怎么了?
大地在倾斜,一切在倾斜。
老师极端愤怒的声音:
“唐春翔这个地地道道的新生的反革命分子,他的每一条反动言论都是射向党和人民的毒箭;他的每一个观点,都充满了对党和人民的刻骨仇恨……”
悲哀的利剑刺穿了我的心。
我想起老师不久前充满真挚之情的话:“中国不能这样下去了,我要公开支持你的观点……”
老师,你为何颠倒黑白?你发昏了吗?
老师的批判在继续:
“为了保卫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保卫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伟大斗争,我代表全厂职工,最最强烈地要求政法机关给予唐春翔刑事处分……”
此刻,我突然想起对一朋友说的话:
“在决定做不做这件事情之前,我不是没有三思而后想。屈原求索一生,被放逐,最后壮志未酬跳入汩罗江。我呢,求索到最后又有什么结果?当然,时代不同了,但只要生活中有落后、愚味和丑恶存在,悲剧就有可能产生。我下定了决心,即使求索的结果是悲剧,我也要象屈原那样,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下去……”
老师的批判声在继续,我已听不清他说什么。揪着头发的一只手松了松,一根乌黑的头发飘落在地上,一根,又一根……有一根是白色的,雪白雪白,闪着很光。
我的心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痛苦咬啮着我的心脏,鞭笞着我的信念,迫使我重新认识社会与人生。他真的认为自己是“现行反革命”吗?要求判自己的刑是他的真心话吗?我不相信。他的头脑没有发昏,很清醒,太清醒了,不象小许那样固执,懂得为了生存必须适应社会。
我又觉得不能全怪他,甚至觉得他怪可怜的,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同情。他要适应这个社会,要在这个社会中一步一步地向上爬,至少不成为反动分子。他要入党,要提干……这样,就需要比别人更加积极地批判“反革命分子唐春翔”。小许支持自己的观点,不是也被批判了吗?
听人说,正常生长的梅花不符合人们的审美要求,于是便产生了病梅——用人工的方法使梅花畸形怪状。越畸,就越有风姿;越怪,就越受到人们的喜爱;越畸越怪就越受到人们的喜爱,价格就越高。清人龚自珍写了一篇《病梅馆记》,抒发了他的感慨和改造病梅之愿望。
老师的批判声由无比愤怒变成了无比庄严和高傲:
“唐春翔,这个反革命的跳梁小丑,这个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反革命分子,历史审判他的时刻到了……”
由病梅,我想到“病人”。供人欣赏的病梅是社会的人所培植的,那些变态的社会病人,不正是人的社会所培植的吗?要想改造病梅,首先要改造社会的人;要想改造社会的人,首先要改造人的社会。我们的社会不能担保不产生变态的“病人”,但必须创造一种社会条件,使这种“病人”减少到最低限度。
会场响起了口号声:
“誓死保卫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
“必须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
又一滴鲜血滴在了地上。
我不怕流血,我不想压制这个自由的红色精灵。它本是奔流的,循环的,当它愤怒的时候,何必束缚它呢?它是我的思想,我的情感。它的流淌,证明了我的存在,证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而只要“我”存在,就有我的爱情,我的追求,我的理想,以及我的独立思考……嘴被堵住了,血便愤怒了;它忍受不住,奔突出来。它不仅是思想,是生命,而且是语言——我无言时的语言,生命最强烈的呐喊。最大的悲哀就是呐喊时没有人应答或很少有人应答。
批斗会结束的时候,人们全都站了起来,静静地肃立着,如同无风时静止的树林。
我极艰难缓慢地抬起腰,忽然间腰部一阵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歪。我看到,如风吹来一阵大风,那片树林在摇晃。这是最后的时候,多少眼睛望着我!想到这里我挺直了腰。
两只钢铁般的手已从头发上松开,长发飘在额前,乱蓬蓬的。有几缕发丝贴在额上,汗水吸住了。
我想起母亲。母亲啊,倘若你活着,儿即将走进监狱的时候,你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跑过来给儿理一理你所珍惜的儿的头发的,你肯定会哭,悲恸地大哭。但是,你是否能够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以及导致这一切的原因吗?
两个膝盖一片血红,不亚于国徽和领章的颜色,就象一年级时我在图画本上画的那个不规则的红太阳。
夕阳那样鲜红,象血的颜色。血色的晚霞,血色的黄昏。树木和建筑都染上了血的颜色。如果我能够把心掏出来,与夕阳比较一下,不知何者更红。我真想把自己融化在夕阳中,在她的光辉中永存。
“快走!”
一个士兵推我,四个士兵端枪冲着他。我想起了谭嗣同的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我真想大声朗诵。可是,我面对的是人民的子弟兵。
我第一次凝目注视这五个士兵。他们年青,朝气勃勃,挺拔英武,比我的年龄要小,有两个大概不到二十岁,脸上挂着孩子气。
枪刺那样锐利,夕阳给它涂上了一层极美丽的光辉,在抖动中向我微笑着;枪口黑洞洞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似乎要和我说句知心话。
人只有一次生,也只有一次死。生的过程在延续,死的目标在接近。我珍惜生,也珍惜死。我创造美好的生,也创造美好的死。我的死是什么样呢?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呢?我想。
我迟迟没有移动脚步。这是我所熟悉的土地,这是我所熟悉的工厂。诚然,这块土地上有我的喜悦,我的悲哀,我的憎恨,但正因为如此才组成了紧张有趣的交响乐章。我就要离开它,怎能不留恋呢!作为我人生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这块土地上,这座工厂里。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里的一切。我将在那个即将到达的地方思索一切的事情,事情的一切,在更高层次上探索自我世界与外部世界及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等等。
我不能不迈开脚步。
将要在新的环境中创造新的人生,而创造正是我人生中最主要的意义。过去与未来,留恋与创造,我还是更喜欢后者。所以,只要是未来的东西,哪怕风险重重,我也充满着极大的兴趣。如果能够,我真想向那个新的目标迅跑。
我走了几步,望了一眼西方那火红的夕阳,转过身,向工人们点了点头,用平静而矜持的微笑向工人们告别。我又看到了她,泪水正从她的眼眶中溢出。一些工友流泪了。几个大姐用手绢捂住了湿润的眼睛。我的心一阵绞痛,眼睛模糊了。
我想抬起手向工人们告别,手抬不起来,被绑着。咬了咬嘴唇,嘴角上又有几条小虫子蠕动,没有去舔。当我再次向工人们点头的时候,一滴鲜红的东西掉在了地上,象一个沉重的惊叹号。
再见,工友们!
再见,师傅们!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