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宏:是奴隶创造历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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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等的追求之外 (2009-02-19 09:55:12) 标签:杂谈 

史铁生的精神追求和执着思考是紧密地联系于历史、时代和社会的,这正是我很欣赏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同样欣赏史铁生的一个原因。那是他的地坛:“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在那里,他可以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同时又观察周围来来往往人们的世态,而他也就在这世态之中。

20世纪中国的历史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到了世纪末清点的时候,大概会再一次出现这样的问题:谁是历史的主人?或者说,谁创造了历史?是英雄、还是奴隶创造了历史?经过一个世纪的动摇颠覆,主流的话语已经是“奴隶创造历史”。但《务虚笔记》却让其中的一个主人公、画家Z提出了疑问:真的是这样吗?“是谁创造了历史?你以为奴隶有能力提出这样的问题吗?……那个信誓旦旦地宣布‘奴隶创造了历史’的人,他自己是不是愿意呆在奴隶的位置上?他这样宣布的时候不是一心要创造一种不同凡响的历史么?”“他们歌颂着人民但心里想的是作人民的救星;他们赞美着信徒因为信徒会反过来赞美他们;他们声称要拯救……比如说穷人,其实那还不是他们自己的事业是为了实现他们自己的价值么?这事业是不是真的能够拯救穷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穷人们因此而承认他们在拯救穷人,这就够了,不信就试试,要是有个穷人反对他们,他们就会骂娘,他们就会说那个穷人正是穷人的敌人,不信你就去看看历史吧,为了他们的‘穷人事业’。他们宁可穷人们互相打起来。”Z最后的结论或许有些“厚黑”:“历史的本质永远都不会变。人世间不可能不是一个宝塔式结构,由尖顶上少数的英雄、圣人、高贵、荣耀、幸福和垫底的多数奴隶、凡人、低贱、平庸、苦难构成。怎么说呢?世界压根儿是一个大市场,最新最好的商品总会是稀罕的,而且总是被少数人占有。”而他认为世界历史的意义,“就在于创造出一些伟大的高贵的灵魂。或者说,存在,就是借助他们来显示意义。”这种精神高贵的灵魂他主要指的是艺术家。

而这历史观的后面是一种平等观。Z说:“你以为人真的能平等吗?你看见人什么时候平等过?人生来就不可能平等!因为人生来就有差别,比如身体,比如智力,比如机会,根本就不可能一样。”按照此见,楬橥于《独立宣言》的“人生而平等”就并非事实,而毋宁说是新时代价值观念的一面旗帜。

20世纪、如果我们将眼光放长,则可以说整个现代,它的关键词都是“平等”。迄今为止的现代历史的基本动力、追求目标和最后所形成的实际趋势都可以说是走向“平等”。法国大革命曾经暴力地追求平等,但后来人们发现,它在近两百多年间所达成的平等似乎还不如非暴力渐进的美国。法国大革命的主要贡献与其说是切实地实现可能达到的平等,不如说是将“平等”的观念迅速地传播到全世界。在这一意义上,说俄国革命也是它的产儿并不为过。中国革命或可说是“产儿的产儿”。它也并没有脱出“现代”的大范畴。中国也曾在20世纪激烈地追求平等,但同样也没有脱出一度在暴风骤雨后形成的、在一个人和几乎其他所有人之间的甚至更加悬殊的不平等。无限抬高“人民”的结果却使“人民”成为一种空洞的东西,一种缺乏实质内容和约束力的东西。

在西方,古代希腊罗马的世界主要是追求政治、军事或艺术、人格上的优秀和卓越的。是耶稣第一次使人类将注意力的中心转向弱者,是耶稣第一次使弱势的人们得到精神上更优先的关注,使那些贫困者、弱者、畸零人、失败者、被人看不起的人有了一种希望、尊严,甚至有了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这个世界的权力和财富等主要涉及物质力量的领域大概还会是弱肉强食、或至少分配很不平衡,但是,耶稣之后的世界,人们、尤其那些在世俗活动中失败或没有取得大成功的人们、那些不能在生存的链条中居于强端的人们,就不仅可以期望一种彼世的承诺,甚至就在此世,也可以尝试建立一种精神与物质的平衡。近代以后,世俗的追求又占了上风,但在西方社会中,可以说还是保留了这样一块让精神想念生长的土地。

只讲平等是不可能摆脱物欲的。社会当然要努力争取使所有人都过上像样的、使人成其为人的生活的制度安排,为此就要总是给予弱者以特别的物质关怀,创造较好的机会和条件,但人们如果一味追求平等,就可能刺激物欲成倍地增长。而在这种平等追求之外,还有比平等更多的、我们也许还可以说,更高的东西,即在时代和社会的关怀之外,又有永恒与无限的精神维度。而这两者又可以相通:如果拥有这种精神维度,我们也许就不会太以功利成败为介怀,就不会那样急切和狂热地追求物质的东西或状态的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