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刻:儒家的“求诸己”很美(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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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刻:儒家的“求诸己”很美(转) 土摩托 @ 2008-12-31 11:18 阅读(1192) 推荐(4) 引用通告 分类: 转帖

按:这是我的朋友,《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李宗陶做的一个访谈。原文15000字,发表时被删到6000多字。现经她允许,贴出全文如下:

墨子刻:儒家的“求诸己”很美

本刊记者 李宗陶 发自上海

■在香港一所大学有人问我,你可不可以给我们一些读书的意见。我说去你的吧,你们(中国人)已经太厉害了,我哪里有资格告诉你怎么做。
■我是渐渐对台湾的民生、知识分子对政治活动的看法有了一些了解,然后存疑:政府果然那么不堪吗?中国知识分子是不是普遍具有一种源于儒家乌托邦主义的浪漫?
■我觉得儒学比心理学强100倍,它没有“上帝永生、上帝爱你”的迷信,而是“求诸己”,强调内在的精神和涵养――这思想太美了。

华师大丽娃河畔,墨子刻先生不肯给摄影师一个摆拍的瞬间。他一刻不停地讲话,做手势,告诉我们当年丘吉尔是如何地不配合拍照,而当一个摄影师上前夺下他嘴里的雪茄,一张伟大的照片诞生了。
上下五千年,西方和中国,在他这里交汇成一种思辨,或辩论。“到一个地方,说许多甜言蜜语,这不算知识分子”,“大学就是辩论的场所”,“一个好老师是值得批评的人”。翻阅墨子刻的论学对象,从他的老师费正清开始,到史华慈、狄百瑞,到杜维明、金耀基、杨国枢、胡国亨、李泽厚、金观涛、李强、高瑞泉、郑家栋、郁振华、张灏……同来讲学的王汎森(台湾中研院史语所所长)感慨道:托马斯的个性啊……但随即赞叹:“他是一个有远见的思想家。”
墨子刻先生的汉语发音来自台湾的北京口音,翘舌音相当地道,他说“可不是嘛”,“去你的吧”,“非……不可”时,有一种特别的滋味,配合他的顽童气刚好。当我告诉他,他的学生黄克武(台湾中研院胡适纪念馆馆长)有过一篇写他的长文,他说“这个坏人,不给我看”;谈到80年代台湾的咖啡,他说“那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太可怕了”;谈到某个平常的晚辈,他说“我可以保证她得不了诺贝尔奖”。
他对朋友的热忱,溢于言表。从上海到北京到武汉到浙江到兰州,高校里有他的好朋友。他来大陆6次,跟“生活中最宝贵的人之一”、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刘桂生,跟上海学者萧功秦,常常一谈6小时。
他对儒家文化的眷顾,溢于言表。岳父在电话里对妻子威严的一句教训:“钱不重要,我不要你们(姊妹)吵架!”让他感受到儒家的美。他忽然想不起妻子的名字用闽南话怎么讲,“哦,你瞧这个老头”,他使劲想了一会儿,忽然眉开眼笑:“阿混(阿芬)。”
黄克武记得,1998年6月在北京明陵,墨子刻鼓动他上前劝诫一个光膀子的、跟同伴嘻嘻哈哈的西方游客:“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类似西方的教堂,请将衣服穿上,以示尊重。”当然,他对儒学的批判也不留情面。
那一天,墨子刻先生留下不少生动感性的瞬间,譬如他说:“有两个人的脸我觉得很好看,一个罗斯福的,一个毛泽东的。我觉得一个男人应该有那样的脸。”也留下一些友善的归纳:“中国当代思想的特点是怀疑;中国的主要问题是人太多。”

孔夫子很可怜,没有听过莫扎特
人物周刊:您父亲是胡塞尔的学生,在思想方面他对您有没有一些影响?
墨子刻:爸爸是个哲学家,早年研究现象学,他觉得可以开出一条新的路线。后来他接受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羡慕社会主义。但我的祖父比较有钱,母亲也继承了遗产,所以他在生活上是依赖资产阶级的(嘿嘿),他的好朋友Ernst Bloch(1885—1977,德国著名哲学家)也是这样。40年代 Bloch在东德住了一段时间,生活上受不了,搬到西德去了。
50年代我在芝加哥大学读书时受爸爸影响比较多,对俄国历史和斯大林有兴趣。但俄国国内对斯大林的批评很多,我当时认为他们有偏见。当然我也看埃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对毛泽东在中国的革命也有些了解。
爸爸早年有些蔑视我,他觉得我的训练不够。德国的教育比较可怕,他精通拉丁文、希腊文,当然英文、法文、德文都很好,他很渊博,但他的儿子连德文都没学会。我年轻时努力想让父母尊敬我,怎么实现呢?就学大提琴,每天训练3-4小时,进步也很快,可以马马虎虎在一个乐团里担任大提琴手。
人物周刊:您说自己在音乐上“没有大的天赋”,是什么意思?
墨子刻:那是我的老师斯塔克(Janos Starker,美籍匈牙利大提琴家)说的。1955年左右,他在水准相当高的芝加哥交响乐团担任首席,已经出名,那段时间当我的老师。一年之后,我们开始练习舒曼的Concerto,你听过吗?di-di-di-de-dada-di(哼旋律,做拉琴姿势),比较舒缓,但过后突然会有一个急弦de-long,我怎么也做不好。最后斯塔克说,那么墨子刻,我已经教了你一年了,对不起不能再帮助你什么了,就把我开除了,呵呵。
用斯塔克的话说,我不够强。在他看来,一个人如果想成为音乐家而不能,那他的整个生活就失去光彩,沮丧,忧郁……有人曾问:人死后还有没有生活?伍迪•艾伦就问:人死后还有没有性生活(sex after death)?我倾向于人死后不大会有做爱的可能,但我想让斯塔克明白:一个人没有办法做一流音乐家(我是他学生中天赋最差的一个),但还有生活的意义。
人物周刊:您刚才说斯塔克有一个心结?
墨子刻:对,他一直不肯承认没有到卡尔萨斯达到的高度。在他面前,不能提这件事。不像鲁宾斯坦,承认霍洛维兹在技术上很了不起,但也替自己辩护说,我在精神上是超过霍的。斯塔克音乐的境界非同一般,他录的Kodaly(柯达伊无伴奏大提琴奏鸣曲)胜出卡尔萨斯一筹,Kodaly很难,我相信马友友也许有这个技巧,可他没公开尝试过。
卡尔萨斯走到哪里都受崇拜,没有人能批评他,他的琴音、语气,都跟音乐浑然一体。而有的批评家说斯塔克的琴声不够响,或者说他比较冷。就像对海菲茨,人们也有一点点保留,说他冷,说他拉得那么美,可在美的后面少了点精神方面的东西。
斯塔克在自传中也没有很坦白地谈论音乐家的天才,如果要谈,那么卡尔萨斯是绕不过去的。还有一次在法国,那时卡尔萨斯还活着,他想见斯塔克,但斯塔克对中间人说,他很忙,没有时间去拜访。
人物周刊:您现在每天还拉琴么?
墨子刻:最近没有。平时,20-30%的时间是花在音乐上的,我一点也不后悔。许多在人文方面有点成就的人,是因为他们做不成音乐家,转而成了科学家或者历史学家,这是很普遍的事。孔夫子很可怜,没有听过莫扎特。
人物周刊:一个做思想史的学者,兼有哲学与音乐的修养,我想局度会不同。
墨子刻:啊,我不要接受你访问,你会把我都挖出来!

儒学不是一个过时的东西
人物周刊:为什么选择儒学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听说您学中文,是为了跟同学辩论。
墨子刻:不是一开始就认准儒学的。起因是我们有一个4人乐队,一个大提琴,一个中提琴,2个小提琴。乐队核心是一个美国犹太人,他在音乐方面的天赋在大大超过我,他不是海菲茨,但确是第二流的。他不同意我对共产主义的看法,我就想,一定要学会中文、看更多的资料去反驳他。当时史华慈也在学中文,他对佛教传入中国后发生的变化有兴趣。我后来去了哈佛,跟费正清学习中国历史。
人物周刊:您是费正清教授的第一代弟子吗?
墨子刻:Theodore White (白修德)他们更早,我应该算是第三代吧。费正清很了不起,他注意到中国的现代化,是影响我很大的老师。他最初要求我通过清代盐法制度研究官僚制度与社会的关系,他说,只要写成这样一本书(博士论文),你就可以留在哈佛当教授了。但是那是相当复杂的题目,需要花很大的力气。余英时说过,即使是一个中国人读那些盐法制,也有许多不认识的字。我当时的中文只有三年的基础,所以看得非常吃力。常常头一天睡不好觉,第二天就没有新鲜的力气去看那些浩瀚的资料,于是就选容易一些的,譬如陶澍(清代嘉庆年间两江总督)的奏章。
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在《大清会典》、《大清律例》之外,有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处分则例》,是与盐法有关的对官员的监督,就以这个题目做了博士论文――我认为清代的官僚组织,不完全是腐败的、无能的,它有改革的动力,源头是部分官员战战兢兢,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精神,我称之为probationary ethic。
但我的导师笑着说,这个墨子刻可爱得不行。题目太窄了,他没法说服同事留我在哈佛教书,所以我就去了加州大学圣迭亚哥分校。做制度史需要许多零碎的资料,包括日本的期刊杂志,那里的图书馆比不上哈佛的燕京社,所以我没有办法继续,于是转向思想史。
人物周刊:正想听听您对日本汉学的评价。
墨子刻:在制度史方面,日本人太厉害了!日本热爱中国的唐代,因为它的文化主要从唐代来。在唐代研究方面,日本人有权威性,有一些了不起的著作。日本汉学的强项是善于找到材料,合纵联横,给人以新的了解,譬如他们对宋代的土地制度讲得非常好,对明代的商业、徽州商人有突破性的研究;对清代的官僚制度研究,由于资料比较容易找到,困难在于分析,就我所看到的,他们不太强。
转入思想史研究后,我发现日本人对思想史比较偏重于考证,不太容易看到像徐复观、唐君毅这样有体悟的学者,所以从那时起,我对日本的二手资料较为忽略。
人物周刊:前天讲座您提到,哈佛聘请杜维明是因为觉得他学问好,而不是觉得新儒家有多重要;在西方学术界看来,儒学在哲学上没有什么价值,只是一个历史性的东西罢了。真是这样吗?
墨子刻:我原来也有这个看法,认为西方哲学当然是更为先进的,但60年代的台湾之行,让我对中国儒家文化有了新的感觉。1966年-1967年,我在台北斯坦福中心继续学汉语。当时台湾经济很糟糕,人人都很穷,我每个月1000台币就够生活了,但那些老师的风度、人格那么美,真是了不起。他们不是什么学者,只是一些有北京口音的读书人,专门教外国人,一对一授课,每天5小时。教我的那位叫刘燕隆,后来成了好朋友。记得他教我的第一个词是:累,你累不累?
那时候杜维明在哈佛积极推介新儒家的思想,但许多人是避谈的。我在台湾认识了殷海光,读了他的《中国文化的展望》,觉得儒学不是一个过时的东西,它跟西方哲学一样,也是在讨论政治生活应该怎样,人类到底是什么,针对的也是普遍性的问题,而且他们的角度不一定不对。
西方自由主义认为,社会的典范(paradigm)是市场,而儒家思想中的典范是学校。在学校里,可以有先知先觉,充当社会的基础;但在市场里,不存在先知。人类社会应该用什么典范,自由应该偏向哪一种,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到今天仍有辩论余地。
人物周刊:新儒家的开山人物公认是熊十力,在海外负盛名的还有牟宗三、徐复观,为什么您对唐君毅情有独钟?
墨子刻:我研究新儒家,特别感兴趣的是他们对西方的批评。熊十力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的意见,所以我不爱看。徐复观、牟宗三我都看了不少,他们都对西方哲学提出了挑战,牟宗三主要针对康德,他认为自己可以建立完美的现象学理论,提出自我的“坎陷”。
我特别对唐君毅感兴趣……对,我为什么感兴趣呢(自言自语般)……我特别爱看他的书,可以一遍一遍地读,譬如《中国哲学原论》的一部分,《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的最后一段,还有我最爱的《哲学概论》。我喜欢他的基本态度,他在《哲学概论》中开放地谈“哲学是什么”,认为哲学最后是存在、认识、价值;价值是道德和政治方面的实践。他推翻西方人的“认识论大革命”,他的理由我还没有完全研究好,内容太丰富,我需要一个一个好好思考。
西方的“认识论大革命”,扼要地说,就是从乐观主义的认识论到悲观主义的认识论。为什么悲观?因为人开始发现,知识的范围有限。知识是什么?是配合真理的观念。笛卡尔说:如果你的观念不够精确,不算知识。这样一来,这个世界上许多重要的事情(接近真理),譬如“我爱我的太太”就在知识之外。休谟说:时间方面的规范没有知识。这是因然与释然的关系。康德说:在所有的现象后面,有一个thing in itself,是叫“自身物”吗?
人物周刊:大陆译为“物自身”。
墨子刻:关于这个“物自身”,关于宇宙的理体,我们没有知识。然后黑格尔和赫德又说:关于现实,我们不一定有知识。因为人类生活的现象、历史的现象需要诠释,于是变成故事,变成借助语言和文化传播的东西,不一定能把握历史的真相;而叔本华又进一步强调人的自我和利己主义在诠释时的影响。所以,西方的悲观主义认识论是基于对人性中自我和利己的认识,它在伦理方面劝导人们:不要太相信自己的信仰,因为它往往代表个人的利害关系。
“认识论大革命”中对知识的悲观态度,我是同意的,唐君毅太乐观了。而且我要同金岳霖对“认识论大革命”的反对作比较,他们俩的角度不一样。他们的反驳是对是错,墨子刻也许不能给出定论,但如果能描述好,我想会找到一个满足我自己的说法。这是一个很迷人的问题。
另外,牟宗三曾说唐君毅在40年代以后没有什么贡献,但哲学是一个批判性的活动,唐君毅没有建立一个完整的理论,我不认为这是一个缺点。
王汎森很犀利,他的《系谱》你非看不可。但他展现的20世纪中国思想的光谱忽略新儒,认为不那么重要。徐复观、牟宗三、唐君毅活着的时候,中央研究院比较忽视他们,认为他们没有资格当院士,这多半来自于胡适、傅斯年的偏见。但他们过世后,中研院非要为他们建一个研究所不可。现在的文化哲学研究所最大的作用就是研究新儒家的思想。
人物周刊:您的中文名有来历么?
墨子刻:我的全名是Thomas A. Metzger,在台湾的时候,老师说,你就叫“墨子可”吧。1970年左右,在加州开会,徐复观送我一本书,题签时他写错了,写成“刻”,从此我就叫墨子刻。

大象跳舞已经很了不起,就不要挑剔它的舞姿了吧
人物周刊:1968年您回以色列教了一年书,对当地犹太人有没有一些观察?您有没有比较过犹太民族和中华民族的特点,譬如双方都称自己有智慧?
墨子刻:以色列人跟中国人一样,也是不一致的。譬如许多人不相信有上帝,但人人相信上帝把以色列给了犹太人。以色列原来以欧洲犹太人为主,但1948年建国时,大约有80万从埃及和阿拉伯国家投奔去的、祖先在非洲或中东的犹太人,他们不那么有国际性,现在成为以色列占主导的力量。他们带给以色列一些冲动、侵略的因子,譬如对西海岸的战争。
我是犹太人,我同情他们的一些作法,也支持他们拥有原子弹(以色列是阿拉伯地区唯一拥有原子弹的国家),但以色列把西海岸作为殖民地,引起阿拉伯人很大的反感,并由此越来越恨美国。美国百分百支持以色列,后者在参众两院影响都很大,我的一些以色列朋友都同意我的看法,阿拉伯人的仇恨将带给以色列和美国莫大的危险。
翻一翻世界历史,犹太人有不错的记录。但不要忘了,欧洲那些了不起的建筑、音乐,不全是犹太人创造的。譬如音乐,除了马勒和门德尔松,大多不是犹太人。所以犹太人不应该太骄傲,认为“犹太人是上帝的选民”,包括我也不自觉地有这种优越感,这是有问题的。
犹太人当然有一些很可爱的地方。但在美国,现在最聪明的学生常常是东方人、中国人,犹太人不再是第一名。人文方面的研究犹太人大概是要巧妙一些(这可能是个偏见),但自然学科你们越来越强。
在香港一所大学有人问我,你可不可以给我们一些读书的意见,怎样改善之类。我说去你的吧,你们(中国人)已经太厉害了,我哪里有资格告诉你怎么做。
人物周刊:中国知识分子对政治的态度,您好像不以为然。
墨子刻:跟我在台湾的一些经验有关。1982年,我有个机会去台湾乡下,坐火车,坐巴士,赶到奉源乡下一个小村子,看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我觉得他们的家具、平时吃的菜比我在美国好一百倍,他们看上去也很愉快和睦。回到台北,遇到林安梧教授(台湾师范大学),他说他也是农家的孩子,父母很穷。我说好极了,你能不能带我去看这边“很穷的人”,他说,“现在不必看了,没有以前穷”。平时都是批评政府的人,呵呵。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经验。1977年,我去台北中研院开会,有关经济史。当时美国想跟北京发生关系,打算放弃台湾,所以台湾很着急,新闻署就要带些外国人去拜访台湾的领导人,当时总统是严家淦,蒋经国的前任。我们那个群体里有费正汉,他是耶鲁大学很出名的经济学家,还有刘广京,他是了不起的历史学家,当时在哈佛大学。但是组织者把这些黄皮肤的朋友安排在后排,白皮肤的人在前面,可能是想安抚台湾人的危机心理:你看这么多外国人来拜访总统。回到美国后,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可笑,就讲给张灏听。他很生气说,你知道吗?就因为这个,我恨国民党。我就想,如果国民党最大的罪是这个,那它不至于太坏。呵呵,所以我是渐渐对台湾的民生、知识分子对政治活动的看法有了一些了解,然后存疑:政府果然那么不堪吗?知识分子是不是普遍具有一种源于儒家乌托邦主义的浪漫?
人物周刊:您一方面同情张载式的理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另一方面又好像不太赞同“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为什么?
墨子刻:我看到大陆一些自由主义的学者在书中这样写: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北大也有许多人有这样的看法。好朋友李强有本书叫《自由主义》,我写过评论,在赞美他犀利的同时,也批评他把西方的自由主义理想化了。他当时说,我要写文章反驳你,但六七个月后,他说我没有办法反驳你。现在中国有一些知识分子,像李强、萧功秦等等,已经认识到不是越自由、越民主就越好,没有那么简单――他们这种智慧,西方的学者们很少有。西方学者通常认为没有什么比人权更重要了。
自由是一个理想,但怎样走到自由?80年代,台大、中研院许多人认为国民党不值得存在,因为政府没有推进民主化。当时我就小有抗议,认为没有客观地看政府的坏处与好处。中国知识分子对政府的批评实际上带有儒家传统的色彩,徐复观就说过,知识分子谈论政治,一定应该是批评,而不是赞美。我不同意。因为政府一定会说自己的好话,而知识分子说不好听的话,那谁来帮助老百姓平衡,对政府作出合理的评估?
一定应该是谈得失,用《大学》的说法,就是“好(hao)而知其恶,恶(wu)而知其善”。但中国知识分子多半放弃这个原则,不客气地说,台湾的也好,大陆的也好,他们是一丘之貉。
人物周刊:您对大陆新左派也提出过批评,说他们是不负责任的理想主义。
墨子刻:新左派喜欢谈后学、后现代化,但本质上是理性主义者。新左的学术我认为比较笼统,不能用逻辑去收拾、分析无关的资料,也没有很好地推演,规模很大的理论都没有广义的经验主义的基础――新左派多是“诗人”。
新黑格尔主义认为,没有纯粹的理性,人类不能超越依赖于文化的理性,一定有文化的预设在里面;也就是说,理性是一种跟你的文化背景混杂在一起的反省能力。
我们要建构合理的政治哲学,就要了解已有的学说,挖出它后面的预设,然后作出评估。依我看,中国20世纪思潮背后有4个最重要的预设:
1. 要建设一个没有太强自我的大同世界;
2. 乐观主义的认识论,包括理性主义在内;
3. 世界有一个潮流,在支持有社会良心的人;
4. 人一方面有自私、糊涂的趋向,会给世界带来许多灾难,另一方面又能够创造一个大公无私的世界。
我觉得这4个预设也影响到中国的新左派和自由主义的思想,具体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梳理。但有些比较明显,我可以讲一点。譬如在中国,无论新左还是自由主义,都认为政府可以根治道德,可以完全没有腐败,用张灏的话说,没有幽暗意识。孔子说,“乡愿,德之贼也。”这仍然影响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但在美国,我们认为不是乡愿,就没有资格做政治家。台湾大学的黄光国批评说,台湾没有民主,只有民粹,说现行民主是金钱选举――美国民主可不就是金钱选举?还说民主就是一些白痴站起来说话,既得利益者们跑来跑去――既得利益者难道能被革掉吗?
中国知识分子也应该挖出西方思想背后的预设,譬如幽暗意识就是西方自由主义的预设之一。挖出来之后,可以与中国思想的预设进行比较、讨论,然后思考是否值得接轨。
我们看人类历史,找不到一个大公无私的社会。人类社会当然应该进步,既得利益者当然需要监督,但不能要求政治来配合“社会良心”。我觉得应该欣赏马马虎虎,欣赏有缺点的进步。因为政府的进步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大象跳舞已经很了不起,就不要挑剔它的舞姿了吧。
中国新左派和自由主义的贡献当然不容抹杀,前者挖出了全球化下的不公平,社会出现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后者为人权抗议,只是我觉得抗议应该更合理一点,美国有类似的问题。象牙塔和大力士的城堡之间的紧张始终存在,圣人与小人的道德水准其实相差并不远,只是城堡里小人要处理的具体问题是“观念人”无法想象的。
人物周刊:您的思想比较倾向于哪一派?虽然这些标签没有太大意义。
墨子刻:我想跟古典自由主义比较接近。不同的是我没有接受它理性主义的成份,即不承认文化对思想的影响。另一方面,我也不太认同古典自由主义包含的保守思想,对自身的文化没有反省和批评――我认为在保守和反传统之间应该找到一种中庸。

奥巴马背后有一种非常激烈的思想:文化战争
人物周刊:明天就是美国大选,您赞成奥巴马还是麦凯恩?
墨子刻:我觉得奥巴马在三个方面比较讲道理。一个是赋税政策,共和党太偏向有钱人的利益;二是美国在环境、能源方面需要比较彻底的改革,奥巴马比麦凯恩更可能做这个;三是外交政策。美国想把整个世界民主化,认为世界其它地方都应该学习美国式的自由,这显然太过简单,我非常反对。但布什那么笨,他接受了这套想法,这是他的对伊政策最终失败的缘故。最近的美俄关系也是这样。我们的外交部长不断指责俄国不够民主,麦凯恩跟他的立场一样。俄国的民主或是中国的民主,要看它内在的情况,美国没有在一旁监督进展的资格。但我们同时也看到,俄国对它周边的一些小国也有些招摇,认为它们应该乖一点,这跟美国对南美、中美的态度是类似的。
奥巴马在这三方面表现得比麦凯恩更讲理、更合理,同时他也更聪明些。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投票给麦凯恩。因为我觉得他的背后有一种非常激烈的思想,它在美国学术界很流行,就是现在所谓的“文化战争”。
简单地说,西方保守一点的人追随古典自由主义。John Stuart Mill写过《论自由》,他是19世纪的人;还有哈耶克、帕普尔。古典自由主义当然强调自由、平等,但也强调文明,这三者构成一个三角。当然在欧洲,人们曾有偏见:欧洲有文明,中国的文明还没有发展。密尔一再强调文明,强调社会需要一个人文主义的基础。这个基础源自西方文化固有的美德,譬如希腊人关于理性、自由的精神,基督教的普世之爱,以及德国的人文主义(它环绕着德国最著名的诗人歌德)。也就是说,个体的解放要和西方固有的美德结合在一起。
它的对面是反传统的一派。他们革掉了文明,认为这个词太过笼统,会被有民族偏见或其它偏见的人用来作为借口、作为他们的意识形态。他们认为惟一的、绝对的原则是平等和自由,只要配合这两个思想的都肯定,譬如支持同性恋结婚,反对限制移民,反对种族歧视等等。黑人被奴役了几百年,今天不肯原谅白人,因为他们还没有赎罪。奥巴马是代表文化战争的这一方的,在他的背后,有革掉文明的激烈思想。而且,我不喜欢他为人的态度,他隐瞒这一点。如果他公开谈论这些激烈的思想,他不可能当选。
人物周刊:奥巴马公开承认过他的吸毒经历。
墨子刻:对,我们现在很难找到一个没有吸毒经历的候选人。麦凯恩恐怕没有,他年纪比较大,比较旧式。但为什么毒品这么流行?中学里就开始了。今天要做候选人的人,多半有这个经验,一个国家的政治、思想不可能不受影响。有人因此觉得美国现在有解体的危险,当然这不是下礼拜的事情。
人物周刊:年轻人尝试毒品,相当一部分是追随时尚,获得一种经验。随着年龄增长,多数人还是会选择远离吧?
墨子刻:我同意受过良好教育的,譬如奥巴马是像你说的那个样子。但有很多人,没有受过好的教育,变成毒品依赖者,这很普遍。而且一个人,假如他在中学有吸毒经验,到大学还有,不可能不影响他的学业,读书是需要专注和下功夫的。你知道吗,美国现在的一些男孩子就是小兽,中学里流行吃一种控制精神的药Ritalin(注:盐酸哌醋甲酯,中枢兴奋药)。我很担心这个。
关于美国社会比较深层的黑暗面,中国人近年来也有了解。香港学者胡国亨(他也是很成功的企业家)写过一本书《独共南山守中国》(1995,香港大学出版社),我在《太平洋的风云》中有一章就谈论他这本书。他对西方社会了解的深入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间是罕见的。虽然我觉得他有肤浅之处,他的方法论也是可以讨论的,但这本书的内容是依赖于他的深入研究。你知道,西方对自身文化的批评有一个很长的目录,他英文非常好,看了很多那方面的著作。另外他深受新儒家的影响,认为儒学能够救世界。
但大陆这边多半忽略了这本书(注:邓晓芒1997年在《科学•经济•社会》上发表过《新保守主义的理论与情感——评胡国亨先生<独共南山守中国>》)。在北大,我强迫李强看,他看完之后立刻买了十本,并列入他研究生的必读书目。
人物周刊:您认为儒家文化里有没有自我批判的精神?它的优缺点在哪里?
墨子刻:无论西方还是中国,人们在继承固有文化时总要批评、改造。中国自康梁时代到五四运动,都是在颠覆传统、图谋改造。你可以批评这有点过分,但不能否认:一个没有自我批评的文化不算文明。我觉得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都是有基础的文明,它们应该有一种默契,好好地合作,防止这个地球不文明的成份。
文化战争最后围绕的就是教养。国家的未来依赖国民的教养和判断能力。西方自由主义的弱点是不知道怎么处理教养的问题,依赖于心理学家、神父或者科技。我觉得儒学比心理学强100倍,它没有“上帝永生、上帝爱你”的迷信,而是“求诸己”,强调内在的精神和涵养――这思想太美了。它的毛病就在于乌托邦主义和二分法。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美国的国际警察角色?
墨子刻:美国因为它的实力,认为它对国际秩序负有责任。今天一些中国学者也认同美国的这个角色,因为世界处于和平状态(不要忘记20世纪,人类经过了2次死人最多的战争),所以中国有了一个发展经济、走向现代化的环境。
世界这个舞台是需要政治力量的,你们年轻人多半不肯承认这一点。韦伯曾经说过:政府是专卖暴力的单位。所以,美国常常动用它的军队,问题是在布什政府之下,军队动用得不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