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 》(3)——残雪中篇新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8:53:59
妈妈送来的糯米食品有好几样,粽子汤圆之类,我坐下来享用。
我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阿莲了,她在机关里头混得怎样了呢?要是晕倒,他们会将她送往医院吗?爹爹的计谋成功了吗?前一阵我又出差了,我去的地方是那些贫民窟。那些狭长阴暗的小巷子,每次进去都给人从此出不来的感觉。我是去做统计工作的,我提着我的帆布箱汗流浃背地匆匆行走,看见转弯处的油布棚下面总是站着几个毒品贩子。啊,那些小巷
啊,就像蛇洞一样莫测,不断地拐弯,甚至使你产生在往回走的错觉。如果你去向本地人问路,他们每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努嘴,唆使你进入一条暗无天日的巷子,于是你走啊走的,有时你害怕起来,掉转身往回跑。有时你撞上了管事的,那人往往戴一副墨镜,他点一点头叫你同他走。于是你跟在他身后进入贫民窟的内部——那些肮脏的群楼。楼里的电梯总是坏的,住在那种地方,人就得学会攀登,如果你的腿发软,停在楼梯上,就会遭到身后的人的袭击。然而经过漫长的攀登后到达的是什么地方呢?你到达的是另外一个楼梯口,从那里通往楼下。“我是来做统计工作的,我要去居民家中。”有好几次我这样对管事的说。管事的摘下眼镜打量了我一阵,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没关系,所有的数据都会有的。”我们就一起下楼了。我一直想从我的工作里头找出一种意义来,我知道它是隐藏了某种目的的。那是什么呢?凭我这平庸的大脑,实在是想不出来。
有人没敲门就进来了,居然是阿莲机关里的处长。
“你这里很好。”她主动坐下来,拍了拍自己那一头烫得像鸟窝一样的短头发。
“杨处长有事吗?”我问道。
“嘿嘿,我昨天从机关里溜出来了,今天也没去,他们不知道,没一个人知道。谁会来追究这种事呢?可以说没人管我。”她颇为自得,“你也可以试一试嘛。”
原来她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她的话令我想起贫民窟小巷子里的那些贩毒者,我有些紧张。但为什么要紧张呢?看看这个杨处长吧,她不是很放松吗?她用她那双冰冷的灰眼睛盯着我看,似乎有所企盼。这时门外响起了阿莲的声音。
“杨姐!杨姐!”
杨处长站起来,又坐下了。阿莲为什么不进来呢?
“杨姐啊……”阿莲的声音带哭腔了。
我想去开门,杨处长一把将我按在椅子上,她那只青筋凸露的大手在微微发抖。阿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这种夜里,阿莲总是要出来找我,她知道我在你房里。”
“她为什么不进来呢?”
“你不知道吗?阿莲总是这样的。在机关里上班时,她就敲墙,我在隔壁都听烦了。她想让我知道她心里苦闷,可是一见面呢,她又后悔让我知道了她心里的事。”
墙壁上有一个杨处长的影子,那影子在一点一点地长大。一会儿功夫,那黑影就占满了一面墙,头部伸到了 天花板上。我感到头晕,身上开始出冷汗。
“你……你……”我昏头昏脑地说。
“哼!”她冷笑一声,坐着不动。
“这屋里真黑啊。”我勉强说出这句话来。
突然,我的脑袋晃动了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上半身伏在桌子上,时而感到她在用脚用力踢我的腿,时而又感到她在离我很远的过道尽头对我喊话,听不清她到底喊了一些什么。后来我又听到我房间的门响了一下,大概是她出去了。
那天夜里,我整整一夜都没想出杨处长的来意。
我休假了。我计划在假期里头重返我出差时访问过的那些地方。这个主意其实是杨处长提出来的,她还要同我一道去旅游呢。那天夜里,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面,阿莲和她看上去就像两个鬼。我们是坐在阿莲的办公室里,我在那里头找来找去的,却没有发觉地板上的那个破洞。也许办公室的地板已经换过了吧。后来不知怎么,我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同杨处长一块出游。阿莲在一旁眼珠鼓得老大,拍着手说:“好——啊!”她本来坐在桌上,说这话时忽然栽到地板上,身体蜷作一团。
“阿莲你没摔坏吧?”
“你别管我,”她挥开我说,“你可要好自为之啊。去吧,去旅行吧。你记住,中途我也会来加入你们的。”
真荒唐,这个杨处长,模样古板,内心莫测的半老女人,她居然使得我同意了她的莫明其妙的旅行计划。我隐约记得一开始我们根本不是在谈论旅行,而是在谈论乌龟背甲上的花纹。当时阿莲很健谈,因为在这方面她见多识广。从乌龟我们又谈到了海龟,杨处长胸膛里涨满了思乡之情,她说她出生在海边的小渔村里。然后话题就转到了旅行上头。杨处长说她要了却她的夙愿,实施一种“隐性的旅行”。我问她什么是“隐性的旅行”,她就话题一转,怂恿我去向公司申请休假,然后和她一块外出。
杨处长的双手背在背后,绕办公室走了一圈。我觉得她那种老派样子特别好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为掩饰自己我又假装在咳嗽。但阿莲还是觉察到了。
“忆莲表姐你笑什么呢?”她责备地说,“现在还没开始旅行呢。”
“我听不懂你的话,阿莲。”
“那你就回家好好想想吧。杨姐在生活中可不是个逗笑的人。怎么说呢,杨姐,她差不多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那天从阿莲的办公室回去,下着小雨,路上特别黑,好几次我的脚都踩进了水洼里,这使我的情绪沮丧到了极点。
上午我去公司告了假,一回家就接到阿莲的电话,说是杨处长已买好了火车票,下午五点钟在候车室等我。我感到很疑惑,怎么不是杨处长自己打电话来呢?阿莲说,杨处长在家里从来不打电话的,她怕别人知道她的行踪。接着她又在电话里头补充了一句:“你昨天晚上表现得很自负嘛。”放下电话后一种不祥的感觉向我袭来。我到底去还是不去呢?犹豫了好一会,我决定打电话给爹爹。已经是中午了,爹爹似乎还在阴暗的大卧室里陷在混乱的梦中,他磨蹭了五分钟才开始说话。
“是阿莲通知你的吗?太好了。忆莲啊,到了外头,事事都要用脑子,我和你妈老了,快要活够了,我们帮不上你的忙。”
他的口气就好像我是去上战场似的,我记起他年轻时打过仗,大腿上中过一颗子弹。和他通过话之后,不祥的感觉更厉害了。我胡乱将旅行用品塞进一个箱子里,坐在房里发呆。电话铃忽然又响了,吓得我一脸发白,手发抖。又是阿莲,她向我说起这一阵她在机关上班的体会,她说她已经“豁出去”了,晕倒就晕倒,让别人将她抬到旁边的长椅子上躺下。现在大家也习惯了她的怪病,不再大惊小怪。阿莲干吗这时在电话里说她的事?
“忆莲表姐,你在听吗?我觉得你根本没听!”她忽然发怒了,“咔嚓”一声挂了电话。
我本来也可以不去,可此时的氛围好像不允许我不去似的。另外,我也觉得自己过于担忧了,不就是出去旅行吗?杨处长一个女人家,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我?
候车室里稀稀拉拉的并没有坐多少人,杨处长不在里头,难道她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这就是“隐性的旅行”吗?我气鼓鼓地坐下来。
车快要开时她才来。穿一件黑风衣,戴着黑风帽,像一只老乌鸦。
我们的卧铺是面对面的两个下铺。处长将自己的小皮箱往铺下一塞,然后端坐在铺上看着窗外一动不动了。她的样子显得有点紧张。
“杨处长,阿莲要我一路上听您的吩咐呢。”
她忽然笑起来了,她的笑声居然像小狗的叫声一样,怪怪的,弄得我害怕起来。过道里有人经过时,那人总忍不住朝她看,于是我感觉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将脸转向窗外。她笑了又笑,没个完。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神经错乱了。
后来列车员来了,列车员很严肃地对我说话。她问我杨处长是我妈妈吗?我说是朋友。她要求我马上制止她发出这些怪声。可是我们说话时,杨处长已经停止了发笑,她站起来,傲慢地用身体撞开列车员,径直往厕所走去。
“我们躲过了一关。”她重又回到卧铺上时紧张地对我说:“你想想看,这里头什么人没有?比办公室里还险恶。在办公室,那些面孔你至少还熟,这里啊……”
她将枕头被子拢到一块,靠在那上头,一瞬间就睡着了。她的模样像是累坏了。
杨处长的风衣掉在地上,我弯下腰帮她捡起来。风衣的料子有一种奇怪的手感,那不像是布,倒像是小动物的柔软的皮,一没抓稳就又从手里滑到了地上。我将抓衣服的右手凑到亮处去瞧,看见手板上沾了一些粘糊糊的东西。
由于我弄出了响动,杨处长睁开了眼睛。
“你不要动我的衣服,你会不习惯的。其实呢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衣服一到了我身上就变成了我的皮,这叫物尽其用,我不喜欢表面的装饰。你大概觉得我老派。”
她捡起风衣往箱子里塞,衣服就像一条黑蛇一样溜进去了。不知怎么她又要上厕所了。这一去就去了很久,直到下半夜才回到她铺位上。
“您去哪儿啦?”我迷迷糊糊地说。
“我订了三个铺位,这叫‘狡兔三窟’。免得他发现我的行踪。”她压低声音说。
“谁?”
“随便一个人吧。总有那种人的,不是吗?”
她躺下了。一会儿她又坐起来问我:“上面这个人是谁?”
“一个女孩,从沿海的渔村来的。说不定是你的老乡呢。”
“嗯,有可能。”她口里嘀咕着什么,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天亮前杨处长放在卧铺下面的箱子里头一直在闹腾,像是里头囚了一只野猫一样,闹得箱子都弹跳起来。是不是那件风衣在闹鬼呢?渔村的女孩很早就起来了,坐在上铺,将两条瘦腿垂下来,双臂紧紧地抱着胸前,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怕冷。
“你等会儿去吃早饭吗?”我问女孩。
“啊,不!我怎么能下去,太危险!!”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上面的那个老头也起来了,浓重的南方口音响了起来:
“坐车如坐监狱啊,如今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头下来了,机警地往过道那头走去,我看见他身上缠着一条花蛇,蛇头被他握在手里。
“你看……你看……”女孩朝他的方向努着嘴,身子探出床外。
我心有余悸地回想起刚过去的恐怖之夜。杨处长睡得沉沉的,她那张长脸像被打歪了一样,右边的鼻翼和嘴角都肿了起来,呼吸也很困难,但她决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她下面的箱子已经静下来了。我抬起头来同女孩搭讪,想使她镇定下来。
“你们村里有多少人家?”
“啊,不要问这种问题。我们村已经不存在了,我要忘掉它!我告诉你啊,那不能算一个村子的,那里总共只有三个人,我,还有另外的两个。我们住在三间茅屋里,刮台风茅屋就被吹倒了,又得重新盖。下面这位阿姨打起鼾来就像刮台风,所以夜里我特别害怕。我跑出来,以为逃脱了,没想到火车上也和我们那里一样。”
我听见她在用脑袋撞木板间隔,她的苦恼没法解脱。
杨处长一直睡到下午,列车到达目的地进站了才醒来。这时我们上铺的两位早已在中途下去了。她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头发像鸡窝草一样乱,而且精神也显得很委靡。
“忆莲啊,我看不见,你得扶着我出站。”她说,“我们要小心这些列车员。”
银城是一座败落的城市,这里的人们以醉生梦死闻名。已经有好多次了,我在这些破烂的小巷里穿行,将那些低矮的瓦屋想象成自己的家。这里给我一种身心放松的感觉。可是今天,当我搀扶着杨处长,两人磕磕绊绊走在麻石路上之际,我感到路边矮屋里的人们向我们投来敌意的目光。杨处长执意要到路边去打个电话。我们走进卖小五金的铺子,那里有一部公用电话。她是打给阿莲的,从她的话里我听出来阿莲不是在家里,却好像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她还同阿莲约定了晚上见面呢。店主过来同我们搭讪。
“银城生活方便,吃的玩的应有尽有,来了的就不想走。二位要吃火锅吗?对面大马路上那个小竹楼里头就有,还可以洗温泉,提供全套按摩服务。”
我对这个斗鸡眼的老头很厌恶,拉着杨处长离开,但杨处长却对他的话有兴趣。
“你说我们也可以进去玩吗?那该是青年的娱乐场所吧?啊,昨天夜里我真是累坏了,在火车上有那么多的问题要我处理,我现在眼也花了,头也昏得厉害。”
她竟向这个陌生人诉起苦来了。在家里的时候,阿莲叙述中的杨处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谨的女人,官僚机器上的一个部件,她是怎么变得这么紊乱的呢?那老头很高兴有人听他说,于是又说起竹楼后面的旅馆,说那里每天半夜都要发生抢劫案,但客源还是很充足,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是不是人们都想寻刺激呢?
老头说话时杨处长不停地用手捅我,似乎要暗示我什么事,我却一点都不懂得她的暗示。我打量她,看见她还是头发蓬乱,嘴上长着黄泡,她激动些什么呢?
“真的吗?真的每天夜里都有抢劫案发生吗?”她突然提高了嗓门。
“千真万确。二位要去那里住宿吗?我劝你们三思而行。”
杨处长兴冲冲地掉头就走,我紧随其后,思忖着这个女人怎么一下就变得心明眼亮了呢?瞧她走得多么快啊。
我们进入那竹楼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哑着嗓子大喊:“阿莲回来了!”但是大堂里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我看来看去的,发现了墙角的鸟笼,原来是鹦鹉在喊话。杨处长也发现了,她笑得直不起腰来。杨处长像换了个人似的,目光炯炯,脸上泛出油光。
竹楼里头尽是空房子,看上去好久没住人了,但是既没有温泉,也没有按摩院,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我们提着行李从楼下找到楼上,然后又下来找,还是一无所获。我想将行李放在后面天井里,空手去找人,杨处长制止了我,说这样做太危险,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这楼里有人。“万一是土匪呢?我们的行李不就丢失了吗?”她嘀咕道。
一回到大堂,鹦鹉又叫起来:“阿莲回来了!阿莲回来了!”杨处长说这只鹦鹉把我认作阿莲了,因为我们两个长得太相像。我觉得她在胡说八道,难道阿莲来过这里吗?杨处长不理会我的质疑,预言说:“你总会明白的,什么事都有可能。”我问她怎么办,要不要换一家旅馆。她激烈反对,说我是个贪图安逸、省事的人,还说既然出门在外了,就要把发生的一切事都当作猎奇,充分享受旅游的刺激。说着话,她又跑到大门那里向街上张望,好像在等人似的。这时我想,鹦鹉不会乱说话的,莫非阿莲真的来过了?
杨处长真是个让人惊奇的女人,出门在外,她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蓬着一个鸟窝头,眼泡眼肿,我记得今天早上她连脸都没洗呢。她大言不惭地说她要猎奇,是不是猎奇的人都是这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呢?瞧,她打开自己的行李包,将毯子铺在竹地板上面,好像打算在这里安顿下来了——她居然在那个巨大的行李包里头放了一床毛毯!她铺好毯子之后,就用一个指头朝自己鼻尖勾了勾,召我到她面前去。
“我要睡觉,我昨天夜里累坏了。你就在这里值班吧,发现情况就叫醒我。”
她说完就倒下去闭上了眼。我虽然心里老大不乐意,也只好在这个空空的大堂里走来走去的。闲得无聊,我就去辨认竹墙上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字。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那一根根竹子上刻下的不是字,而是一只只眼睛。我很快就感到自己被各式各样的眼睛包围了。是谁这么执着,非要刻这么多眼睛,就好像同谁较劲似的呢?看起来,那人满腔仇恨,因为他刻出的每一只眼睛都是深深地陷下去的,瞳仁上涂着绿色,迫使人一旦看见就摆脱不了。接着我又听见了很多杂乱的声音,看来这竹楼里头并不是空的,而是有很多人,只是我看不到他们而已。那些声音似乎是都在讨论一个很急迫的问题,有人在反复地说“血案”这两个字,声调越来越高,忽然,有一只大眼睛里面的绿色瞳仁闪出了磷光,我害怕得倒退了几步,但它紧盯我不放。
“你没有勇气生活吗,忆莲?”杨处长在那边大声说。
我回过头一看,看见她是在说梦话,她的一只手挥动着,好像在赶开蚊蝇。
再回过头来,那只眼睛不见了。周围的窃窃私语似乎在催促我去干一件什么事,但每个声音都是欲言又止,它们称我为“盲妹”。不知怎么,我觉得这些声音都是我的邻居和同事发出来的,但具体是哪个人却又弄不清了,只是感到特别熟悉。
鹦鹉在笼子里烦躁地扑打着翅膀,杨处长已经坐起来了。她盯着那只鸟,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这竹楼里头很不安静啊。”我说,“杨处长,您是第一次来吧?”
“当然是第一次。这墙上的每一根竹子都让我想起我的家乡,真是触景生情啊。我出来以后就再没有回过家乡。我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出来的,那年我十三岁。当时到处都是隆隆的炮声,我回头一望,我的渔村已经消失在灰雾当中了。其实我们那里并没有竹子,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一听那老板说起‘竹楼’这个词马上就想起家乡来。思乡是一种病,你说是吗?”
“我不知道,我从小就生长在城里,只是短时间离开过,没有这种体验。”
“怎么会没有这种体验的呢?”她责难地瞪了我一眼,“阿莲就有这种体验。”
“阿莲同我一样也是在城里长大的呀。”
“她夜夜梦见一个礁石岛,从三岁开始一直到现在都这样。你怎敢断定她没离开过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