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永安:人间的上帝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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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的上帝死了
——“伟大领袖”为何痛恨张中晓?
作者 夏永安
“伟大领袖”对张中晓为什么那么恨?我向我的朋友、研究胡风问题的专家胡铸请教。他在电话里笑着说:“他把毛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比作是‘图腾’,毛泽东当然对他恨了。”噢!原来如此,是张中晓触犯了“伟大领袖”绝对权威的神经,以致“龙颜大怒”,忘掉了曾经说过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名言,而针对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青年在私人通信中的一段话写下了如下一大段评语:
“还是这个张中晓,他的反革命感觉是很灵的 较之我们革命队伍里的好些人,包括一部分共产党员在内,阶级觉悟的高低,政治嗅觉的灵钝,是大相悬殊的。在这个对比上,我们的好些人,比起胡风集团里的人来,是大大不如的。我们的人必须学习,必须提高阶级警觉性,政治嗅觉必须放灵些。如果说胡风集团能给我们一些什么积极的东西,那就是借着这一次惊心动魄的斗争,大大地提高我们的政治觉悟和政治敏感,坚决地将一切反革命分子镇压下去,而使我们的革命专政大大地巩固起来,以便将革命进行到底,达到建成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目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第167页)
张中晓能得到“伟大领袖”这么高的评价,真是荣幸得很!现在50多年已经过去,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个张中晓,还真不简单,他比赫鲁晓夫还要早了将近一年就看出了“个人迷信”这个妖孽,尽管还只是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个具体的小册子而言的。
在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之后,他并没有屈服,而是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努力读书思考、探求真理,写下了字字珠玑的《无梦楼随笔》,从哲学的高度,留下了数百条可以使人反复体味的警句。
他说:“书中越是说得绝对、完美、伟大……,大吹大擂,则越应当怀疑那种神圣的东西。因为伟大、神圣之类东西在人间根本不存在。欺骗性与冒险性狼狈为奸。”
他说:“在中世纪,权威最有力。在近代,事实最雄辩。”
他说:“锻炼一个坚强的意志来统治无数软弱的意志,是中土哲学的中心,也是政治学的基础。”
他说:“在颠倒的世界和混乱的时代中,人们的言语和行为的道德违反人性,是当然的现象。他们是牺牲者,道德上的失败者。”
他说:“倒是那些生活的独断主义者,他们以顺逆作为是非的标准,顺我者是,逆我者非,是我非彼,均出一心。”
他说:“中国人的所谓心术,是一整套没有心肝的统治手段,残酷地进行欺诈和暴力行为。”
他说:“对待异端,宗教裁判所的方法是消灭它,而现代的方法是证明其系异端。宗教裁判所对待异教徒的手段是火刑,而现代只是使他沉默,或者直到他讲出违反他本心的话。”
他说:“一切美好的东西必须体现在个人身上。一个美好的社会不是对于国家的尊重,而是来自个人的自由发展。在历史上曾存在过无数显赫的帝国,但它却藏着无数的罪恶,它的人民为了皇帝的文治武功而牺牲生命,受尽苦难,这是对过去的历史所必须注重的一个方面。”
他说:“一个伟人无论如何自命为高尚神圣,如果解除了他的思想武器(理性、公义等等),便是一个沉溺于情欲的大坏蛋。”
他说:“孤独是人生向神和兽的十字路口,是天国与地狱的分界线。人在这里经历着最严酷的锤炼,上升与毁灭。这里有千百种蛊惑与恐怖,无数软弱者沉没了,只有坚强者才能泅过孤独的大海。孤独属于坚强者,是他一显身手的地方;而软弱者,只能在孤独中默默地灭亡。孤独属于智慧者,哲人在孤独中沉思了人类的力量和软弱,但无知的庸人在孤独中只是一副死相和挣扎。”
他说:“统治者既可以想象为上帝,也可以想象为魔鬼,一切以想象者的爱恶为转移。”
他说:“权力的灾难,一方面是明显的残暴行为;另一方面是一切通过强烈的心理上的影响(灌输教育、愚民政策、神经战),对个人自由的干预。”
他说:“统治者的妙法,对于于己不利者,最好剥夺他一切力量,使他仅仅成为奴隶,即除了卖力之外,一无所能。欲达到此目的,首先必须剥夺人的人格(自尊心)。盖无自尊心,说话不算数,毫无信用,则无信赖,也就没有组织力量(影响)了。于是,人无耻地苟活(做苦工),天下太平。”
他说:“政治家之言论,为稳定人心鼓舞人心而作,因此,必然会有欺诈成分。”
他说:“从奴隶到人的变化,应不等于从跪拜到握手的变化,而是从畏惧到无畏的变化。”
他说:“中土之思想革命,关键在于打破对经典的信任心理。盖此信任态度产生于对大家长的依赖、信赖和服从上面,乃人类童年时期所特有者也。”
就是这个张中晓,在他被打成“反革命”之后,依然不放弃对这个世界的关心和思考,依然保持了健全的理性和完整的人格,更加深入地对现实进行了批判。摩罗在《面对黑暗的几种方式——从鲁迅到张中晓》一文中,把张中晓和鲁迅、顾准相提并论。他认为:“文革时代中国人对于自身命运的思考,现在我们所能够看到的,我认为最出色的就是顾准的文字和张中晓的文字。”“最让我感动的就是他在人格方面所达到的坚强和高贵。”“我觉得张中晓就是耶稣,他就是像耶稣一样承受苦难,担当苦难。”“从个体人格整体而言,我不认为顾准和张中晓已经超越了鲁迅,但他们在某一方面确实对鲁迅有所发展。”
这就是张中晓,就是让“伟大领袖”痛恨的那个张中晓。有人把张中晓的《无梦楼随笔》比作尼采的《苏鲁支语录》。尼采留下了“上帝死了”的名言,而张中晓的言论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人间的上帝死了”。“伟大领袖”也是很敏感的,发现这个张中晓不同凡响,就把他打成反革命;可是反革命的帽子并没有把张中晓压垮,《无梦楼随笔》这株“大毒草”还是长出来了,是悲还是喜?
[附] 胡风事件中几组令人叹息不止的数字
1954年7月,胡风向党中央提出“三十万言书”。1955年2月,对胡风思想大规模的批判在全国展开。两者之间仅相距7个月。同年4月,将胡风等人定性为“反党集团”。同年5月16日,胡风被捕。5月31日,《人民日报》出现通栏标题《坚决彻底粉碎胡风反革命集团》。从1955年2月12日到5月31日,更准确地说到5月16日胡风被捕之日,两者之间相隔108天,或93天,胡风问题便从人民内部矛盾一下子升格为“反革命分子”了。
1980年9月,中共中央决定撤销“胡风反革命集团案”。1986年1月,党中央公开撤销了强加于胡风的政治历史问题方面的不实之词。1988年6月,中央为胡风的文艺问题与文艺活动问题平了反,撤销加在胡风身上的个人主义、唯心主义、宗派主义等罪名。从1980年9月到1988年6月,为胡风三次平反,历时整整7年9个月。如果从1955年胡风被捕到1988年胡风彻底平反,历时共33年!
这组数字中的时间跨度和上述为“胡风集团”定性的时间相比,何其长也!108天或93天同7年9个月相比,其长度的差别一目了然。
且看另一组数字。
根据《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复查报告》(1980年7月21日)中有关内容:“在全国清查‘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中,共触及了2100人,逮捕92人,隔离62人,停职反省73人。到1956年底正式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的78人,其中划为骨干分子的23人。”后来,经过复查,这23个骨干分子中,只有1人当过汉奸,其他人都不能定为特务、反动党团骨干等。
假设一个正式涉及此案的人的家庭以每家3人计算,则共触及6300人,其实,受株连的远远超过上述数字。据有关材料揭露,和胡风或其他胡风分子素昧平生,只因为他们之间有过一次平平常常的通信;曾表示过对某一胡风分子作品的喜爱;为了一首小诗曾获胡风推荐而发表过;为了听过胡风主讲的一个专题;为了是胡风的妻妹;为了是某胡风分子的内弟……以上这些都是曾经受株连的罪名。最令人啼笑皆非的一件事是当年在胡风家乡,即湖北蕲春县,曾把全县的所有语文教师都停职反省一年,要他们交代和胡风的关系,实际上,除了胡风的侄儿张恩,胡风对他们无一相识。(《炎黄春秋》2003年第8期)
《文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