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文集 《啼笑姻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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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惊疾成狂坠楼伤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谢新知
  却说刘将军逼着凤喜唱曲,凤喜唱了一支,又要她唱一支,最后把凤喜 不愿唱的一支曲子,也逼得唱了出来,凤喜一难受,就晕倒在地下。秀姑看 到,连忙上前,将她搀起时,只见她脸色灰白,两手冰冷,人是软绵绵的, 一点也站立不定。秀姑就两手一抄,将她横抱着,轻轻的放在一张长沙发上。 刘将军已是放了烟枪,站立在地板上,看到秀姑毫不吃力的样子,便微笑道: “你这人长的这样,倒有这样大力气。”说着,一伸手就握住了秀姑的右胳 膊,笑道:“肉长的挺结实,真不含糊。”秀姑将手一缩,沉着脸道:“这 儿有个人都快要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刘将军笑道:“她不过头晕罢了, 躺一会儿就好了的。”说着,也就摸了摸凤喜的手。呀了一声道:“这孩子 真病了,快找大夫吧。”便按着铃将听差叫进来,吩咐打电话找大夫,自己 将凤喜身上抚摸了一会,自言自语的道:“刘德柱!你也下的手太毒了,怎 么会把人家打的浑身是伤呢?这样子还要她唱曲子,也难怪她受不了的了。” 他这样说着,倒又拿起凤喜一只胳膊,不住的嗅着。
  这时,屋子里的人,已挤满了,都是来伺候太太的。随着一位西医,也 跟进来了,将凤喜身上看了一看,就明白了一半。又诊察了一会子病象,便 道:“这个并不是什么重症,不过是受了一点刺激,好好的休养两天就行了。 屋子里这些人,可是不大合宜。”说着,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刘将军便用 手向大家一挥道:“谁要你们在这儿?你们都会治病,我倒省了钱,用不着 找大夫来瞧了。走走走!”说着,手只管推,脚只管踢,把屋子里的男仆女 仆,一齐都轰了出去。秀姑让刘将军管束住了,正是脱身不得,趁着这个机 会,就正好躲出房来,因之人家被轰,她也就一块儿躲出来。心里本想着今 天晚上,就溜回家去的;但是一看凤喜这种情形,恐怕是生死莫卜,若是走 了,重来不得,这以后的种种消息,又从何处打听出来呢?于是悄悄的到了 楼上,给家树通了一个电话,说是这里发生了很重大的事,只好在这里再看 守一宿,请他和父亲通个信。秀姑把话说完,也不等家树再问,就把电话挂 上了。这一天晚上,果然凤喜病得很重。大家将她搬到楼上寝室里。一个上 半夜,她都是昏迷不醒,刘将军听了医生的话,让她静养,却邀了几个朋友 到饭店里开房间找乐去了。两点钟以后,女仆们都去睡觉了,只剩下秀姑和 一个老年的杨妈,同坐在屋子里,伺候着凤喜的茶水。秀姑无事,却和杨妈 谈着话来消磨时间,说到了凤喜的伤,杨妈将头一伸,轻轻的说道:“唉! 这就算厉害吗?真厉害的,你还没有看见过呢。从前,我们这儿也是一个正 太太,一个姨太太;不用提,正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整天的受气,她受气 不过,回老家去了。不多时,就在老家故了。太太一死,姨太太可抖啦。整 天的坐着汽车出去听戏游公园。据说,她在外面认识了男朋友了。有一天晚 晌,姨太太听夜戏,十二点多钟才回来, 咱们将军偏是那天没有出门,抽着 大烟等着,看看表,又抽抽烟;抽抽烟,又坐起来。一打过十二点,他就要 了一杯子白兰地酒喝了,一个人在屋子里,又跳又骂。一会子工夫,姨太太 回来了。只刚上这楼,将军走上前就是一脚,把她踢在地下,左手一把揪着 她的头发,右手在怀兜里掏出一管手枪,指着她的脸,逼问她在哪里来?姨 太太吓慌了,告着饶,哭着说:没有别的,就是和表哥吃了两回馆子,听戏 是假的。我们老远的站着,哪敢上前。只听到那手枪拍拍两下响,将军抓着 人,隔了栏杆,就向楼下一扔……”杨妈不曾说完,只听到床上“啊呀”一 声,回头看时,凤喜在床上一个翻身,由床上滚到楼板上来。秀姑和杨妈都 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将她抱到床上去。她原来并不曾睡着,伸了手拉住 秀姑的衣襟,哭着道:“吓死我了!你们得救我一救呀。”杨妈也吓慌了, 呆呆的在一边站着望了她,作声不得。秀姑却用手拍着凤喜道:“你不要害 怕!杨妈只当你睡着了,和我说了闹着玩的,哪里有这一回事?”凤喜道: “假是假不了的,我也不害怕了,害怕我又怎么样呢?”说时又叹了一口气。 秀姑待要再安慰她两句,便听到楼下一阵喧哗,大概是刘将军回来了。杨妈 就颤巍巍的对凤喜道:“我的太太!刚才的话,你可千万别说出来。说出来 了,我这小八字,有点靠不住。”凤喜笑道:“你放心,我决不说的。”这 就听到刘将军在窗子外嚷道:“现在怎么样,比以前好些了吗?”凤喜在床 上一个翻身面朝里,秀姑和杨妈也连忙掉转身来,迎到房门口,刘将军进了 房,便笑着向秀姑道:“她怎么样?”秀姑道:“睡着没有醒呢,我们走开 别吵了她吧。”说毕,便匆匆走开了。她的行李用物,都不曾带来,刘将军 却是体贴得到,早是给了她一张小铁床和一副被褥;而且不要和那些老妈子 同住,就在楼下廊子边一间很干净的西厢房里住。
  秀姑下得楼来,那杨妈又似乎忘了她的恐惧,在电灯光下,向秀姑微微 一笑。而这一笑时,她便望着秀姑住的那间屋子。秀姑也明白她的意思,鼻 子一哼,也冷笑了一声。她悄悄的进房去,将门关紧,熄了电灯,便和衣而 睡。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由屋檐下,照下大半截白光来,只听得刘将军的声 音,在楼上骂骂咧咧的道:“捣他妈的什么乱,闹了我一宿也没有睡着。家 里可受不了,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吧。”秀姑听了这话,逆料是凤喜的病没有 好,赶忙开了门出来,一直上楼,只见凤喜的头发,乱得像一团败草一般, 披了满脸,只穿了一件对襟的粉红小褂子,却有两个纽扣是错扣着,将褂子 斜穿在身上。她一言不发,直挺着胸脯,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两只眼睛, 在乱头发里看人;一条短裤,露出膝盖以下的白腿与脚,只是如打秋千一样, 摇摆不定。她看到秀姑进来,露着白牙齿向秀姑一笑,那样子真有几分惨厉 怕人。秀姑站在门口顿了一顿,然后才进房去,向她问道:“太太!你是怎 么了?”凤喜笑道:“我不怎么样。他说我疯了,拿手枪吓我,不让我言语, 我就不言语;我也没犯那么大罪,该枪毙,你说是不是?我没有陪人去听戏, 也没有表哥,不能把我枪毙了往楼下扔;我银行里还有五万块钱,首饰也值 好几千,年轻轻儿的,我可舍不得死。大姊!你说我这话对不对?”秀姑一 手握着她手,一手却掩住了她的嘴,复又连连和她摇手。这时,进来两个马 弁,对凤喜道:“太太你不舒服,请你……”他们还没有说完,凤喜哇的一 声哭了起来,赤着脚一蹦,两手抱了秀姑的脖子,爬在秀姑身上,嚷道:“了 不得!了不得!他们要拖我去枪毙了。”马弁笑道:“太太!你别多心,我 们是陪你上医院去的。”凤喜跳着脚道:“我不去,我不去,你们是骗我的。” 两个马弁看到这种样子,呆呆的望着,一点没有办法。刘将军在楼廊子上正 等着她出去啦!见她不肯走,就跳了脚走进来道:“你这两个饭桶!她说不 走,就让她不走吗?你不会把她拖了去吗?”马弁究竟是怕将军的,将军都 生了气了,只得大胆上前,一人拖了凤喜一只胳膊就走。凤喜哪里肯去,又 哭又嚷,又踢又倒,闹了一阵,便躺在地下乱滚。秀姑看了,心里老大不忍, 正想和刘将军说,暂时不送她到医院去,可是又进来两个马弁,一共四个人, 硬把凤喜抬下楼去了。凤喜在人丛中伸出一只手来,向后乱招,直嚷大姊救 命!一直抬出内院去了,还听见嚷声呢。
  秀姑自从凤喜变了心以后,本来就十分恨她,现在见她这样疯魔了,又 觉她年轻轻的人,受了人家的欺骗,受了人家的压迫,未免可怜。因此伏在 楼边栏杆上,洒了几点泪。刘将军在她身后看见,便笑道:“你怎么了?女 人的心总是慈的。你瞧,我都不哭,你倒哭了。”秀姑趁了这个机会,便揩 着眼泪,向刘将军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就是这样容易掉泪。太太在哪 个医院里?回头让我去看看,行不行?”刘将军笑道:“行!这是你的好心, 为什么不行?你们老是这样有照应,不吃醋,那就好办了,我也不知道哪个 医院好,我让他们把她送到普救医院去了。那个医院很贵的,大概坏不了; 回头我让汽车送你去吧。今天上午,你陪我一块儿吃饭,好不好?”秀姑道: “那怎样可以?一个下人,和将军坐在一处,那不是笑话吗?”刘将军笑道: “有什么笑话?我爱怎样抬举你,就怎样抬举你。就是你的太太,她出身还 不如你呢。”秀姑道:“究竟不大方便,将来再说吧。”说毕,下楼去了。 刘将军看了她害臊的情形,得意之极,手拍着栏杆,哈哈大笑。到了正午吃 饭的时候,刘将军一个人吃饭,却摆了一桌的菜,他却把伺候听差老妈,一 齐轰出了饭厅,只要秀姑一个人盛饭。那些男女仆役们,都不免替她捏了一 把汗,她却处之泰然。刘将军的饭盛好了,放在桌上,然后向后倒退两步, 正着颜色说道:“将军!你待我这一番好心,我明白了。谁有不愿意作将军 太太的吗?可是我有句话要先说明,您若是依得了我,我做三房四房都肯; 要不然,我在这里,工也不敢作了。”刘将军手上捧了筷子碗,只呆望着秀 姑发笑道:“这孩子干脆,倒和我对劲儿。”秀姑站定,两只手臂,环抱在 胸前,斜斜的对了刘将军说道:“我虽是一个当下人的,可是我还是个姑娘, 糊里糊涂的陪你玩,那是害了我一生,就是说您不嫌我寒碜,收我做个二房, 也要正正当当的办喜事,一来我家里还有父母呢,二来,你有太太,还有这 些个底下人,也让人家瞧我不起,我是千肯万肯的,可不知道你是真喜欢我, 是假喜欢我?您若是真喜欢我,必能体谅我这一点苦心。”说着说着,手放 下来了,头也低下去了,声音也微细了,现出十二分不好意思的形状来。刘 将军放下碗筷,用手摸着脸,踌躇笑道:“你的话是对的。可是你别拿话来 骗我!”秀姑道:“这就不对了。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像你这样的人不跟, 还打算跟谁呢?你瞧我是骗人的孩子吗?”刘将军笑道:“得!就是这样办。 可是日子要快一点子才好。”秀姑道:“只要不是今天,你办得及,明天都 成。可是您先别和我闹着玩,省得下人看见了,说我不正经。”刘将军笑道: “算你说得有理,也不急在明天一天,后天就是好日子,就是后天吧。今天 你不是到医院里去吗?顺便你就回家对你父母说一声儿,大概他们不能不答 应吧。”秀姑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他们怎么样管得了。再说,他们做 梦也想不到呢,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一套话,说得刘将军满心搔不着痒 处,便道:“你别和老妈子那些人在一处吃饭了。我吃完了就走的,你就在 这桌上吃吧。”秀姑噗嗤一笑,点着头答应了。刘将军心想:无论哪一个女 子,没有不喜欢人家恭维的,你瞧这姑娘,我就只给她这一点面子,她就乐 了。他想着高兴,也笑了。只是为了凤喜,耽误了一早晌没有办事,这就坐 了汽车出门了。
  秀姑知道他走远了,就叫几个老妈子,一同到桌上来,大家吃了一个痛 快。秀姑吃得饱了,说是将军吩咐的,就坐了家里的公用汽车,到普救医院 来看凤喜。凤喜住的是头等病室,一个人住了一间很精致干净的屋子。她躺 在一张铁床上,将白色的被褥,包围了身子,只有披着乱蓬蓬散发的头,露 出外面,深深的陷入软枕里。一进房门,就听到她口里絮絮叨叨什么用手枪 打人,把我扔下楼去,说个不绝。她说的话,有时候听得很清楚,有时却有 音无字;不过她嘴里,总不断的叫着樊大爷。床前一张矮的沙发,她母亲沈 大娘却斜坐在那里掩面垂泪。一抬头看见秀姑,站起来点着头道:“关大姐! 你瞧,这是怎么好?”只说了这一句,两行眼泪,如抛沙一般,直涌了出来。 秀姑看床上的凤喜时,两颊上,现出很深的红色,眼睛紧紧的闭着,口里含 糊着只管说:扔下楼去,扔下楼去!秀姑道:“这样子她是迷糊了。大夫怎 么说呢?”沈大娘道:“我初来的时候,真是怕人啦。她又能嚷,又能哭, 现在大概是累了,就这样的躺下两个钟头啦。我看人是不成的了。”说着, 就伏在沙发靠背上窸窸窣窣的抬着肩膀哭。秀姑正待劝她两句,只见凤喜在 床上将身子一扭,格格的笑将起来。越笑越高声,闭着眼睛道:“你冤我, 一百多万家私,全给我管吗?只要你再不打我就成;你瞧,打的我这一身伤。” 说毕,又哭起来了。沈大娘伸着两手,颠了几颠道:“她就是这样子笑一阵 子,哭一阵子,你瞧是怎么好?”凤喜却在床上答道:“这件事,你别让人 家知道,传到樊大爷耳朵里去了,你们是多么寒碜哪。”说着,她就睁开眼 了。看见了秀姑,便由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摇了一摇,笑道:“你不是关大 姐?见着樊大爷给我问好。你说我对不住他,我快死了,他原谅我年轻不懂 事吧。”说着,放声大哭。秀姑连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她就将秀姑的手背 去擦眼泪。秀姑另用一只手,隔了被去拍她的脊梁,只说:“樊大爷一定原 谅你的,也许来看你呢。”这里哭着,惊动了女看护,连忙走进来道:“你 这位姑娘,快出去吧!病人见了客是会受刺激的。”秀姑知道医院里规矩, 是不应当违抗看护的,就走出病室来了。这一来,她心里又受一种感动,觉 得人生的缘法,真是有一定的。凤喜和家树决裂到这种地步,彼此还有一线 牵连,看凤喜睡在床上,不断的念着樊大爷,樊大爷哪里会知道,我给他传 一个信吧。当下就在医院里打了一个电话给家树,请他到中央公园去,有话 和他说。家树接了电话,喜不自胜,约了马上就来。
  于是秀姑吩咐汽车回刘宅,自雇人力车到公园来。到了公园门口,她心 里猛可的想起一桩事。记得在医院里伺候父亲的时候,曾作了一个梦,梦到 和家树挽了手臂,同在公园里游玩,不料今日居然有和他同游的机会,天下 事就是这样。真事,好像是梦。作梦也有日子会真起来的,我这不是一个例 子吗?只是电话打得太匆促了,只说了到公园来相会,却忘了说在公园里一 个什么地方相会。公园里是这样的大,到哪里去找他呢?心里想着,刚走上 大门内的游廊,这个哑迷,就给人揭破了。原来家树就在游廊总口的矮栏上 坐了,他是早在这里等候呢。他一见秀姑便迎上前来,笑道:“我接了电话, 马上雇了车子就抢着来了。据我猜,你一定还是没有到的,所以我就在这里 坐着等候;不然,公园里是这样大,你找我,我又找你,怎么样子会面呢? 大姑娘真为我受了屈,我十二分不过意。我得请请你,表示一番谢意。”秀 姑道:“不瞒你说,我们爷儿俩,就是这个脾气,喜欢管闲事。只要事情办 得痛快,谢不谢,倒是不在乎的。”说着话,两人顺着游廊向东走,经过了 资产阶级聚合的来今雨轩,复经过了地僻少人行的故宫外墙,秀姑单独和一 个少年走着,是生平破题儿第一次事情。在许多人面前,不觉是要低了头; 在不见什么人的地方,更是要低了头。自己从来不懂得怕见人,却不解为了 什么,今天只是心神不宁起来。同走到公园的后身,一片柏树林子下,家树 道:“在这儿找个地方坐坐,看一看荷花吧。”秀姑便应了一个好字。
  柏林的西犄角上,便是一列茶座,茶座外是皇城的宽濠,濠那边一列萧 疏的宫柳,掩映着一列城墙,尤其是西方城墙转角处,城下四五棵高柳,簇 拥着一角箭楼,真个如图画一般。但是家树只叫秀姑看荷花,却没有叫秀姑 看箭楼。秀姑找了一个茶座,在椅子上坐下,看看城濠里的荷叶,一半都焦 黄了,东倒西歪,横卧在水面,高高儿的挺着一些莲蓬,伸出荷叶上来,哪 里有朵荷花?家树也坐下了,就在她对面。茶座上的伙计,送过了茶壶瓜子, 家树斟过了茶,敬过了瓜子,既不知道秀姑有什么事要商量?自己又不敢乱 问,便笑了一笑,秀姑看了一看四周,微笑道:“这地方景致很好。”家树 道:“景致很好。”秀姑道:“前几天我们在什刹海,荷叶还绿着呢!只几 天工夫,这荷叶就残败了。”说到这里,秀姑心里忽然一惊,这是个敷衍话, 不要他疑心我有所指吧。便正色道:“樊先生!我今天和你通电话,并不是 我自己有什么事要和你商量,就是那沈家姑娘,她也很可怜。”家树哈哈一 笑道:“大姑娘!你还提她什么?可怜不可怜与我有什么相干!”秀姑道: “她从前作的事,本来有些不对,可是……”家树将手连摇了几摇道:“大 姑娘既然知道她有些不对,那就行了。自那天先农坛分手以后,我就决定了, 再不提到她了,士各有志,何必相强。大姑娘是个很爽快的人,所以我也不 要多话。干脆,今生今世,我不愿意再提到她。”秀姑听他说得如此决绝, 本不便再告诉凤喜的事,只是他愿意提凤喜不提凤喜是一事,凤喜现在的痛 苦,要不要家树知道又是一事。因笑道:“设若她现在死了,樊先生作何感 想?”家树冷笑道:“那是她自作自受,我能有什么感想?大姑娘你不要提 她,一提她,我心里就难过得很。”秀姑道:“既然如此,我暂时就不提她, 将来再说吧。”家树道:“将来再说这四个字,我非常赞成。无论什么事, 就眼前来说,决不能认为就是一定圆满的。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 忠臣。’所以必定要到危难的时候,才看得出好人来的。不过那个时候,就 知道也未免迟了。而且真是好人,他也决不为了要现出自己的真面目,倒愿 人有灾有难。譬如令尊大人,他是相信古往今来那些侠客的,但侠客所为, 是除暴安良,锄强扶弱,没有强暴之人,作出不平的事来,就用不着侠客。 难道说作侠客的为了自己要显一显本领,还希望生出不平的事情来不成?所 以到了现在,我又算受了一番教训,增长了一番知识。我现在知道从前不认 识好人了。”秀姑听他这种口音,分明是句句暗射着自己。一想自认识家树 以来,这一颗心,早就献给了他,无如殷勤也罢,疏淡也罢,他总是漠不关 心;所以索性跳出圈子外去,用第三者的资格,来给他们圆场。不料自己已 经跳出圈子外来了,偏是又突然有这样向来不曾有的恳切表示,这真是意料 所不及了。因笑道:“樊先生说得很透彻。就是像我这样肚子里没有一点墨 水的人,我也明白了。”家树笑着只管嗑瓜子,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问 道:“大叔从前很相信我的,现在大概知道我有点胡闹吧。”秀姑道:“不! 他老人家有什么话,都会当面说的。”家树道:“自然,他老人家是很爽快 的,不过也有件事很让我纳闷。两个月前,仿佛他老人家有一件事要和我说, 又不好说似的,我又不便问,究竟不知道是一件什么事?”秀姑这时正看着 濠里的荷叶,见有一个很大的红色蜻蜓,在一片小荷叶边飞着,却把它的尾 巴,在水上一点一起;经过很久的时间,不曾飞开。她也看出了神,所以家 树说的这些话,秀姑是不是听清楚了。或者听得越清楚,反不肯回答,这都 让家树无法揣测,随话答话,也没有可以重叙之理,这也就默然了。秀姑看 了城墙,笑道:“我家胡同口上,也有一堵城墙,出来就让它抵住,觉得非 常讨厌,这里也是一堵城墙,看了去,就是很好的风景了。”家树道:“可 不是,我也觉得这里的城墙有意思。”两个人说来说去,只是就风景上讨论。
  正说到很有兴趣的时候,树林子里忽有茶房嚷着有樊先生没有?家树点 着头只问了一声哪里找?一个茶房走上前来,便递了一张名片给秀姑道:“你 贵姓樊吗?我是来今雨轩的茶房,有一位何小姐请过去说话。”秀姑接着那 名片一看,却是何丽娜三个字,犹疑着道:“我并不认得这个人。是樊先生 的朋友吗?”家树道:“是的是的。这个人你不能不见,待一会我给你介绍。” 因对茶房道:“你对何小姐说我们就来。”茶房答应去了,家树道:“大姑 娘!我们到来今雨轩去坐坐吧。那何小姐是我表嫂的朋友,人倒很和气的。” 秀姑笑道:“我这样子,和人家小姐坐在一处,不但自己难为情,人家也会 怪不好意思的。”家树笑道:“大姑娘是极爽快的人,难道还拘那种俗套吗?” 秀姑就怕人家说她不大方,便点点头道:“见了也好。可是我坐不了多大一 会儿就要走的。”家树道:“那随便你,只要介绍你和她见一见面,那就行 了。”于是家树会了茶帐,就和秀姑一路到来今雨轩来。家树引她到了露台 栏杆边,只见茶座上,一个时装女郎笑盈盈的站了起来,向着这边点头。秀 姑猛然看到她,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凤喜明明病在医院里,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远的站着,只是发愣。家树明白,连忙抢上前介绍,说明这是何女士;这 是关女士。何丽娜见秀姑只穿了一件宽大的蓝布大褂,而且没有剪发,挽着 一双细辫如意髻,骨肉停匀,脸如满月,是一个很健康朴素的姑娘,就伸着 手握了秀姑的手,笑道:“请坐请坐。我就听见樊先生说过关女士,是一个 豪爽的人,今天幸会。”秀姑等她说出话来,这才证明她的确不是凤喜。家 树向来没有提到认识一个何小姐,怎么倒在何小姐面前会提起我,大概他们 的交情,也非同泛泛吧。她既是一见面这样的亲热,也就不能不客气一点。 因笑道:“刚才何小姐去请樊先生,我是不好意思来高攀,樊先生一定要给 我介绍介绍,我只好来了。”何丽娜笑道:“不要那样客气,交朋友只要彼 此性情相投,是不应该在形迹上有什么分别的啊。”于是挪了一挪椅子,让 秀姑坐下。家树也在何丽娜对面坐下了。秀姑这时将何丽娜仔细看了一看, 见她的面孔,和凤喜的面孔,大体上简直没有多大的分别;只是何丽娜的面 孔略为丰润一点,在她的举动和说话上,处处持重一点,不像凤喜那样任性。 这两个人若是在一处走着,无论是谁,也会说她们是姊妹一对儿。她模样儿 既然是这样的好,身份更不必提,学问自然是好的;除了年岁而外,恐怕凤 喜没有一样赛得过她的呢。那么,家树丢了一个凤喜,有这一个何小姐抵缺, 他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又何怪对于凤喜的事淡然置之哩。心里想着事,何 小姐春风满面的招待,就没有心去理会,只是含着微笑,随便去答应她的话。 何丽娜道:“我早就在这里坐着的。我看见关女士和樊先生走过去,我就猜 中了一半。”家树道:“哦!你看见我们走过去的,我们在那边喝茶,你也 是猜中的吗?”何丽娜道:“那倒不是,刚才我在园里兜了一个圈子,我在 林子外边,看见你二位呢。”家树听了默然不语。何丽娜道:“难得遇到关 女士的,我打算请关女士喝一杯酒,肯赏光吗?”秀姑道:“今天实在有点 事,不能叨扰,请何小姐另约一个日子,我没有不到的。”何丽娜笑道:“莫 不是关女士嫌我们有点富贵气吧。若说是有事,何以今天又有工夫到公园里 来哩。”家树道:“她的确是有事,不是我说要介绍她和密斯何见面,她早 就走了。”何丽娜看着二人笑了一笑,便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必到公园 外去找馆子。这里的西餐,倒也不错,就在这里吃一点东西,好不好?”秀 姑这时只觉心神不安贴起来,哪有心吃饭,便将椅子一挪,站立起来,笑道: “真对不住,我有事要走了。”何丽娜和家树都站起来,因道:“就是不肯 吃东西,再坐一会儿也不要紧。”秀姑笑道:“实在不是不肯,老实说,我 今天到公园里来,就是有要紧的事,和樊先生商量。虽然没有商量出一个结 果来,我也应该去回人家的信了。”她说了这话,就离开了茶座。何丽娜见 她不肯再坐,也不强留,握着她的手,直送到人行路上来,笑嘻嘻的道:“今 天真对不住,改天我一定再奉邀的。樊先生和我差不多天天见面,有话请樊 先生转达吧。”说着,又握着秀姑的手摇撼了几下,然后告别回座去了。
  秀姑低着头,一路走去,心想:我们先由来今雨轩过,她就注意了;我 们到柏树林子里去喝茶,她又在林子外侦查,这样子,她倒很疑心我。其实 我今天是为了凤喜来的,与我自己什么相干呢?她说:她天天和樊先生见面, 这话不假,不但如此,樊先生到来今雨轩去,那么些茶座,并不要寻找,一 直就把她找着了,一定他们是常在这里相会的。沈凤喜本是出山之水,人家 又有了情人,你还恋她则甚?至于我呢,更用不着为别人操心了。心里想着, 也不知是往哪里走去了,见路旁有一张露椅,就随意坐下了,一人静坐着。 忽又想到:家树今天说的疾风知劲草那番话,不能无因,莫非我错疑了。自 己斜靠在露椅上,只是静静的想,远看那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有一半是 男女成对的。于是又联想到从前在医院里作的那个梦,又想到家树所说父亲 要提未提的一个问题。由此种种,前途似乎是依然乐观的呢。想到此地,心 里一舒畅,猛然抬起头来,忽然见家树和何丽娜并肩而行,由走廊上向外走 去;同时身边有两个男子,一个指道:“那不是家树?女的是谁?”一个道: “我知道,那是他的未婚妻沈女士,他还正式给我介绍过呢。”这个沈字, 秀姑恰未听得清楚,心里这就恍然大悟,自己一人微笑了一笑,起身出园而 去,这一去,却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要知如何惊天动地?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慷慨弃寒家酒楼作别  模糊留血影山寺锄奸
  却说秀姑在公园里看到家树和何丽娜并肩而行,恰又听到人说,他们是 一对未婚夫妇;这才心中恍然,无论如何,男子对于女子的爱情,总是以容 貌为先决条件的。自己本来毫无牵挂的了,何必又卷入漩涡。刚才一阵胡思 乱想,未免太没有经验了。想到这里,自己倒笑将起来。刘将军也罢,樊大 爷也罢,沈大姑娘也罢,我一概都不必问了,我还是回家去,陪着我的父亲。 意思决定了,便走出公园来,也不雇车了。出了公园,便是天安门外的石板 旧御道,御道两旁的绿槐,在清朗的日光里,留下两道清凉的浓荫。便缓着 脚步,一步一步的在浓荫下面走。自己只管这样走着,不料已走到了离普救 医院不远的地方来,心想既是到了这地方来,何不顺便再去看看凤喜,从此 以后,我和这可怜的孩子,也是永不见面了。如此想着,掉转身就向医院这 条路上来。刚刚要进医院门,却看到刘将军坐的那辆汽车横拦在大门口。自 己一愣,待要缩着脚转去,刘将军开了车门,笑着连连招手道:“你不是来 了一次吗?还去看她作什么,我们一块儿回家去吧!”他说着话已经走下车 来,就要来搀住秀姑,秀姑想着,若是不去,在街上拉拉扯扯,未免不成样 子,好在自己是拿定了主意的了,就是和他去,凭着自己这一点本领,也不 怕他。于是微微笑着,就和刘将军一路坐上汽车去。
  到了刘家。刘将军让她一路上楼,笑着握了她的手道:“医院里那个人, 恐怕是不行了,你若是跟着我,也许就把你扶正。”秀姑听了这话,一腔热 血沸腾,簇涌到脸上来,仿佛身上的肌肉,都有些颤动。刘将军看她脸上泛 着红色,笑道:“这儿又没有外人,你害什么臊。你说,你究竟愿不愿意这 样?”秀姑微笑道:“我怎么不愿意,就怕没有那种福气。”刘将军将她的 手握着摇了两摇,笑道:“你这孩子看去老实,可是也很会说话。我们的喜 事,就定的是后天,你看怎么样?你把话对你父亲说过没有?”秀姑道:“说 了,他十分愿意。他还说喜事之后,还要来见见你,请你给他个差事办办呢。” 刘将军一拍手笑道:“这还要说吗?有差事不给老丈人办,倒应该给谁去办 呢?今天晚上,你无论如何,得陪着我吃饭,先让底下人看看,我已经把你 抬起来了,也省得后天办喜事,他们说是突然而来。”秀姑道:“你左一句 办喜事,右一句办喜事,这喜事你打算是怎样的办法呢?”刘将军听说,又 伸手搔了一搔头发,笑道:“这件事,我觉得有点为难的。就是办大了,先 娶的那一个,我都很随便,娶你更加热闹起来,有点说不过去;再说日子也 太急一点,似乎办不过来。若是随便呢,我又怕你不愿意。”秀姑道:“我 倒不在乎这个,就是底下人看不起,我倒有个法子,一来你可以省事一点, 二来我也可以免得底下人看不起。”刘将军笑道:“有这一个好法子,我还 有不乐意的吗?你说,要怎样的办?”秀姑道:“若是叫我想这个法子,我 也想不出来。我想起从前有个人也是为了省事,就是新郎和新娘同跑到西山 去等着,回来之后,他们就说办完了喜事,连客都没有请,我们要是这样的 办才好。”刘将军拉了她的手,笑得跳了起来道:“我的小宝贝!你要是肯 这样办,我省了不少的事。我又是个急性子的人,说要办,巴不得马上就办, 要一铺张的话,两天总会来不及的。现在只要上西山一走,那费什么事?有 的是汽车,什么时候都成,反正赶出城去,就用不着回来的,今天我们就去, 你看好不好?”秀姑笑道:“你不是说了,不忙在一两天吗?”刘将军肩膀 耸了一耸,又偏了头对秀姑的脸色看了一看,笑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对你是越看越爱,恨不得马上……”说着,只管格格的笑。秀姑道:“今 天太晚了。明天吧!”刘将军笑道:“得啦!我的新太太!就是今天吧,你 要些什么,你快说。我这就叫人去办,办来了,我们一块儿出城。”说时, 又来抓住秀姑的手,秀姑笑道:“婚姻大事,你这人有这样子急。”刘将军 笑道:“你不知道,我一见就想你。等到今天,已经是等够了。喜期多延误 一天,我是多急一天;要不然,我们同住着一个院子,我在楼上,你在楼下, 那也是不便当不是?”说着又把肩膀抬了一抬,秀姑眉毛一动,眼睛望着刘 将军,用牙咬着下唇,向他点了一点头。在秀姑这一点头之间,似乎鼻子微 微的哼了一声。可是刘将军并没有听见,他笑道:“怎么样,你答应了吗?” 秀姑笑道:“好吧,就是今天,你干脆,我也给你一个痛快。”刘将军笑得 浑身肌肉都颤起来,向秀姑行了一个举手礼道:“谢谢你答应了,你要些什 么东西?我好预备着。”秀姑道:“除非你自己要什么,我是一点也不要。 此外我还有一件事,和你要求一下,请你派四个护兵,一辆汽车,送我回家 对父亲辞别。你若是有零碎现款的钱,送我一点,我也好交给父亲,办点喜 酒,请请亲戚朋友,也是他养我一场。”刘将军道:“成成成!这是小事, 本来我也应该下一点聘礼。现款家里怕不多,我记得有两千多块钱,你全拿 去吧。反正你父亲要短什么,我都给他办。”秀姑将手指头掐着算了一算, 笑道:“要不了许多。穷人家里多了钱,那是要招祸的,你就给我一千四百 块钱吧。”刘将军道:“你这是个什么算法?”秀姑道:“你不必问,过了 些时候,你或者就明白了。”说毕,格格的笑将起来,笑得厉害,把腰都笑 弯了。刘将军也笑道:“这孩子淘气,打了一个哑谜,我没有猜着,就笑的 这样。好吧,我就照办。”于是在箱子里取出一千二百元钞票,二百元现洋 来,交给秀姑道:“我知道你父亲一定喜欢看白花花的洋钱的,所以多给他 找些现洋。”秀姑笑道:“算你能办事,我正这样想着,话还没有说出来呢。” 刘将军笑道:“我就是你小心眼儿里的一条混世虫,你的心事,我还有猜不 透的吗?”秀姑听了这话,真个哈哈大笑,笑得伏在桌上。刘将军拍着她的 肩膀道:“别淘气了!汽车早预备好了,快回去吧。我还等着你回来出城呢。” 秀姑抬头一看壁上的钟,已经四点多,真也不敢耽误,马上出门,坐了汽车 回家。汽车两边,各站两个卫兵,围个风雨不透,秀姑看了,得意之极,只 是微笑。
  不多一会,汽车到了家门口。恰好关寿峰在门口盼望;秀姑下了车,拉 着父亲的手进屋去,笑道:“还好!您在家,要不然我还得去找师兄,那可 费事了。”说着,将手上夹的一个大手巾包,放在桌上。寿峰看了,先是莫 名其妙,后来秀姑详详细细一说,他就摸着胡子点点头道:“你这办法对, 我教把式,教的有点腻了,借着刘将军找个出头之日也好。别让人家尽等, 你就快去吧。”秀姑含着微笑,走出屋来,和同院的三家院邻,都告了辞, 说是已经有了出身之所,不回来了,大家再见吧。院邻见她数日不回,现在 又坐了带兵的汽车回来告别,都十分诧异,可是知道他爷儿俩脾气,他们作 事,是不乐意人家问的,也就不便问,只猜秀姑是必涉及婚姻问题罢了。秀 姑出门,大家打算要送上车,寿峰却在院子里拦住了,说道:“那里有大兵, 你们犯不上和他们见面。”院邻知道寿峰的脾气大,不敢违拗,只得站住了。 寿峰听得汽车呜呜的一阵响,已经走远了,然后对院邻拱拱手道:“我们相 处这久,我有一件事,要拜托诸位。不知道肯不肯?”院邻都说只要办得到, 总帮忙。寿峰道:“我的大姑娘,现在有了人家了,今天晚上就得出京,我 有点舍不得,要送她一送,可是我身边又新得了一点款子,放在家里,恐怕 不稳当,要分存在三位家里,不知道行不行?”大家听说,不过是这点小事, 都答应了。寿峰于是将一千二百元钞票分作四百块钱三股,用布包了,那二 百元现款,却放在一条板带里,将板带束在腰上,然后将这三个布包,一个 院邻家里存放一个,对他们道:“我若是到了晚上两点钟不回来,就请你们 把这布包打开看看,可是我若在两点钟以前回来,还得求求各位,将原包退 回我。”说毕,也不等院邻再说话,拱了一拱手,马上就走了。走到街上, 在一家熟铺子里,给家树通了一个电话。正好家树是回家了,接着电话,寿 峰便说:“有几句要紧的话,和你当面谈一谈,就在四牌楼一家喜相逢的小 馆子里等着你,你可不要饿着肚子来,咱们好放量喝两盅。”家树一想,一 定是秀姑回去,把在公园里的话说了,这老头子是个急性人,他一听了就要 办,所以叫我去面谈。这是老头子一番血忱,不可辜负了。便答应着马上来。
  到了四牌楼,果然有家小酒馆,门口悬着喜相逢的招牌,只见寿峰两手 伏在楼门口栏杆上,也是四处瞧人,看见了家树连招带嚷的道:“这里这里。” 家树由馆子走上楼去,便见靠近楼口的一张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杯筷却 是两副,分明是寿峰虚席以待了。寿峰让家树对面坐下,因问道:“老弟! 你带了钱没有?”家树道:“带了一点款子。但是不多,大叔若是短钱用, 我马上回家取了来。”寿峰连连摇着手道:“不,不,我今天发了一个小财, 不至于借钱,我问你有钱没有,是说今天这一餐酒应该你请的了。”家树笑 道:“自然自然。”寿峰道:“你这话有点不妥,难道说你手上比我宽一点, 或者年纪比我小一点,就该请我吗?我可不是那样说,我老实告诉你吧,今 天这一顿酒吃过,咱们就要分手了。咱们交了几个月好朋友,你岂不应该给 我饯一饯行?”家树听了,倒吃了一惊,问道:“大叔突然要到哪里去?大 姑娘呢?”寿峰道:“我们本是没有在哪里安基落业的,今天爱到哪里就上 哪里,明天呆得腻了,再搬一处,也没有什么牵挂,谈不上什么突然不突然。 我一家就是爷儿俩,自然也不分开。”家树道:“大叔是个风尘中的豪侠人 物,我也不敢多问,但不知大叔哪一天动身,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没 有?”寿峰道:“吃完了酒我就走。至于以后见面不见面,那可是难说。譬 如当初咱们在天桥交朋友,哪又是料得到的呢?”他说着话,便提起酒壶来, 先向家树杯子里斟上了一杯,然后又自斟一杯,举起杯子来,向家树比了一 比。笑道:“老兄弟!咱们先喝一个痛快,别说那些闲话。”于是两人同干 了一杯,又照了一照杯,家树道:“既是我给大叔饯行,应当我来斟酒!” 于是接过酒壶,给关寿峰斟起酒来,寿峰酒到便喝,并不辞杯。一会儿工夫, 约摸喝了一斤多酒,寿峰手按了杯子,站将起来,笑道:“酒是够了,我还 要赶路,我还有两句话要和你说一说。”家树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只 要是我能做的事,我无不从命。”寿峰道:“有一件事,大概你还不知道, 有一个人为了你,可受了累了。”于是将凤喜受打得了病,睡在医院里的话, 都对他说了。又道:“据我们孩子说,她人迷糊的睡着,还直说对不住你。 这个孩子,只可以说是年轻不懂事,不能说她忘恩负义,最好你得给她想点 法子。”家树默然了一会,因道:“纵然我不计较她那些短处, 但是我是一 个学生,怎么和一个有力的军阀去比试?她现时不是在人家手掌心里吗?” 寿峰昂头一笑道:“有势力的人就能抓得住他爱的东西吗?那也不见得呢。 楚霸王百战百胜,还保不住一个虞姬呢!我这话是随便说,也不是叫你这时 候在人家手心里抓回来,以后有了机会,你别记恨前嫌就是了。”家树道: “果然她回心转意了,又有了机会,我自然也愿意再引她上正路,但是我这 一颗心,让她伤感极了。现在我极相信的人,实在别有一个,却并不是她。” 寿峰笑道:“我听到我们孩子说,你还认识一个何小姐,和沈家姑娘模样儿 差不多。可是这年头儿,大小姐更不容易应付呀。这话又说回来了,你究竟 相信哪一个,这凭你的意思,旁人也不必多扯谈。只是这个孩子,也许马上 就得要人关照她。你有机会,关照她一点就是了。时候已经是不早,我还得 赶出城去,我要吃饭了。”于是喊着伙计取了饭来,倾了菜汤在饭碗里,一 口气吃下去几碗饭,放下碗筷,站起来道:“咱们是后会有期。”伙计送上 手巾把,他一面揩着,一面就走,家树始终不曾问得他到哪里去,又为了什 么缘故要走?怔怔的望着他下楼而去,转身伏到窗前看时,见他背着一个小 包袱在肩上,已走到街心,回过头看见家树,点着头笑了一笑,竟自开着大 步而去。
  家树一想,这事太怪。这老头子虽是豪侠的人,可是一样的儿女情长, 上次他带秀姑送我到丰台,不是很依恋的吗?怎么这次告别,极端的决绝, 看他表面上镇静,仿佛他心里却有一件急事要办,所以突然的走了。他十几 年前本来是个绿林中的人物,难保他不是旧案重提;又这两天秀姑冒充佣工, 混到刘家去,也是极危险的事,或者露出了什么破绽,也未可知。心里这样 踌躇着,伏在栏杆上望了一会,便会了酒饭帐,自回家去。到了家里,桌上 却放了一个洋式信封,用玫瑰紫的颜色墨水,写着字,一望而知是何丽娜的 字。随手拿起来拆开一看,上写着:“家树,今晚群英戏院演全本《能仁寺》, 另外还有一出《审头刺汤》;是两本很好的戏,我包了一个三号厢,请你务 必赏光。你的好友丽娜。”家树心里,本是十分的烦闷,借此消遣也好。
  吃过晚饭以后,便上戏院子包厢里来,果然是何丽娜一个人。她见家树 到了,连忙将并排那张椅子上夹斗篷拿起,那意思是让他坐下,他自然坐下 了。看过了《审头刺汤》,接上便是《能仁寺》。家树看着戏,不住的点头, 何丽娜笑道:“你不是说你不懂戏吗?怎么今晚看得这样有味?”家树笑道: “戏不戏罢了,我是很赞成这戏中女子的身份。”何丽娜道:“这一出《能 仁寺》和《审头刺汤》连续在一处,大可玩味。设若那个雪艳,有这个十三 妹的本领,她岂不省得为了报仇送命!”家树道:“天下事哪能十全。这个 十三妹,在《能仁寺》这一幕,实在是个生龙活虎,可惜作《儿女英雄传》 的人,硬把她嫁给了安龙媒,结果是作了一个当家二奶奶。”何丽娜道:“其 实天下哪有像十三妹这种人,中国人说武侠,总会流入神话的。前两天我在 这里看了一出《红线盗盒》,那个红线,简直是个飞仙,未免有点形容过甚。” 家树道:“那是当然,无论什么事,到了文人的笔尖,伶人的舞台上,都要 烘染一番的。若说是侠义之流,倒不是没有。”何丽娜道:“凡事百闻不如 一见,无论人家说得怎样神乎其神,总要看见,才能相信。你说有剑侠,你 看见过没有?”家树道:“剑仙或者没有看见过,若说侠义的武士,当然看 过的。不但我见过,也许你也见过,因为这种人,绝对不露真面目的,你和 她见面,她是和平常的人一样,你哪里会知道。”何丽娜道:“你这话太无 凭据了,看见过,自己并不知道,岂不是等于没有看见过一样!”家树笑道: “听戏吧,不要辩论了。”这时,台上的十三妹,正是举着刀和安公子张金 凤作媒,家树看了只是出神。一直等戏完,却叹了一口气。何丽娜笑道:“你 叹什么气?”家树道:“何小姐这个人,有点傻。”何丽娜脸一红,笑道: “我什么傻?”家树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台上那个十三妹何玉凤何小 姐有点傻。自己是闲云野鹤,偏偏要给人家作媒,结果,还是把自己也卷入 了漩涡,这不是傻吗?”何丽娜自己误会了,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一同出门。 到了门口,笑着和家树道:“我怕令表嫂开玩笑,我只能把车子送你到胡同 口上。”家树道:“用不着,我自己雇车回去吧。”于是和她告别,自回家 去。
  到家一看手表,已是一点钟,马上脱衣就寝。在床上想到人生如梦,是 不错的;过去一点钟,锣鼓声中,正看到十三妹大杀黑风岗强梁的和尚,何 等热闹;现时便睡在床上,一切等诸泡影。当年真有个能仁寺,也不过如此, 一瞬即过。可是人生为七情所蔽,谁能看得破呢?关氏父女,说是什么都看 得破,其实像他这种爱打抱不平的人,正是十二分看不破。今天这一别,不 知他父女干什么去了?这个时候,是否也安歇了呢?秀姑的立场,固然不像 十三妹,可是她一番热心,胜于十三妹待安公子张姑娘了。自己就这样胡思 乱想,整夜不曾睡好。次日已是起来得很迟,下午是投考的大学发榜的时候 了,便去看榜。所幸自己考得努力,竟是高高考取正科生了。有几个朋友知 道了,说是他的大问题已经解决,拉了去看电影吃馆子。家树也觉得去了一 桩心事,应当痛快一阵,也就随着大家闹,把关沈两家的事,一时都放下了。
  又过了一天,清早起来之后,一来没有什么心事,二来又不用得赶忙预 备功课,想起了何丽娜请了看戏多次,现在没有事了,看看今天有什么好戏, 应当回请她一下才好。这样想着,便拿了两份日报,斜躺在沙发上来看。偶 然一翻,却有一行特号字的大题目,射入眼帘。乃是:“刘德柱将军前晚在 西山被人暗杀。”随后又三行头号字小题目,是:“凶手系一妙龄女郎,题 壁留言,不知去向;案情曲折,背景不明。”家树一看这几行大字,不由得 心里卜突卜突乱跳起来。匆匆忙忙,先将新闻看了一遍;看过之后,复又仔 细的看了一遍;仔细看过一遍之后,再又逐段的将字句推敲。他的心潮起落, 如狂风暴雨一般,一阵一阵紧张,一阵一阵衰落,只是他人躺在沙发上,却 一分一厘不曾挪动。颈脖子靠着沙发靠背的地方,潮湿了一大块,只觉上身 的小衣,已经和背上紧紧的粘着了。原来那新闻载的是:
  刘巡阅使介弟刘德柱,德威将军,现任五省征收督办,兼驻北京办公处 长,为政治上重要人物。最近刘新娶一夫人,欲觅一伶俐女佣服侍,佣工介 绍所遂引一妙龄女郎进见,刘与新夫人一见之下,认为满意,遂即收下。女 郎自称吴姓,父业农,母在张总长家佣工,因家贫而为此,刘以此亦常情, 未予深究。惟此间有可疑之点,即女郎上工以后,佣工介绍者, 并未至刘宅 向女郎索佣费,女亦来由家中取铺盖来,至所谓张总长,更不知何家矣。女 在宅佣工数日,甚得主人欢,适新夫人染急症,入医院诊治,女乃常独身在 上房进出。至前三日,刘忽扬言,将纳女为小星,女亦喜,洋洋有得色,因 双方不愿以喜事惊动亲友,于前日下午五时,携随从二人,同赴西山八大处, 度此佳期。抵西山后,刘欲宿西山饭店,女不可,乃摒随从,坐小轿二乘, 至山上之极乐寺投宿。寺中固设有洁净卧室,以备中西游人栖息者也。寺中 僧侣,闻系刘将军到来,殷勤招待,派人至西山饭店借用被褥,并办酒食上 山。晚间,刘命僧燃双红烛,与女同饮,谈笑甚欢。酒酣,由女扶之入寝, 僧则捧双烛台为之导。僧别去,恐有人扰及好梦,且代为倒曳里院之门。至 次日,日上山头而将军不起,僧不敢催唤,待之而已。由上午而正午,由正 午而日西偏,睡者仍不起,僧颇以为异,在院中故作大声惊之,因室中寂无 人声,且呼且推门入,则见刘高卧床上,而女不见矣。僧犹以刘睡熟,女或 小出,缩身欲退,偶抬头,则见白粉壁上,斑斑有血迹,模糊成字。字云: “(上略)现在他又再三蹂躏女子,逼到我身,我谎贼至山上,扼而杀之, 以为国家社会除一大害,我割贼胳臂出血,用棉絮蘸血写在壁上,表明我作 我当,与旁人无干。中华民国×年×月×日夜十二时,不平女士启。”文字 粗通,果为女子口吻。僧大骇,即视床上之人,已僵卧无气息矣。当即飞弛 下山报警,一面通电话城内,分途缉凶。军警机关,以案情重大,即于秘密 中以迅速的手腕,觅取线索。因刘宅护兵云:女曾于出城之前回家一次,即 至其家搜索,则剩一座空房,并院邻亦于一早迁出,询之街邻,该户有爷女 二人姓关,非姓吴也。关以教练把式为业,亦尚安分,何以令其女为此,则 不可知。及拘佣工介绍所人,店东称此女实非该处介绍之人,其引女入刘宅 之女伙友(俗称跑道儿的),则谓女系在刘宅旁所遇,彼以两元钱运动,求 引入刘宅,一觅亲戚者。不料刘竟收用,致生此祸。故女实在行踪,彼亦无 从答复。观乎此,则关氏父女之暗杀刘氏,实预有布置者。现军警机关,正 在继续侦缉凶犯,详情未便发表。但据云已有蛛丝马迹可寻,或者不难水落 石出也。
  新闻中的前段还罢了,后段所载,与关氏有点往来的人,似乎都有被捕 传讯的可能。自己和关氏父女往来,虽然知道的很少,然而也不是绝对没有 人知道。设若自己在街上行动,让侦探捉去,自己坐牢事小,一来要连累表 兄,二来要急坏南方的母亲,不如暂时躲上一躲,等这件事有了着落再上课。 主意想定了,便装着很从容的样子,慢慢的踱到北屋子来。伯和正也是拿了 一份报,在沙发上看,放下报向家树道:“你看了报没有?出了暗杀案了。” 家树淡淡的一笑道:“看见了,这也不足为奇。”伯和道:“不足为奇吗? 孩子话,这一件事,一定是有政治背景的。”说着昂了头想了一想,摇一摇 头道:“这一着棋子下得毒啊!只可惜手段卑劣一点,是一条美人计。”家 树道:“不像有政治背景吧。”伯和道:“你还没有走入仕途,你哪里知道 仕途钩心斗角的巧妙。这一个女子,我知道是由峨眉山上买下来的,报酬总 在十万以上。”伯和说得高兴,点了一支雪茄烟吸着,将最近时局的大势, 背了一个滚瓜烂熟。家树手上拿了一本书,只管微笑。一直等他说完了,才 道:“我想今天到天津看看叔叔去,等开学时候再来。本来我早就应去的了, 只因为没有发榜,一点小病又没有好,所以迟延了。”陶太太在屋子里笑道: “我也赞成你去一趟。前天在电话里和二婶谈话还说到你呢。只是不忙在今 天就走。”家树笑道:“我在北京又没事了,只是静等着开学,我的性子又 是急的,说要作什么,就想作什么的。”陶太太道:“今天走也可以,你搭 四点半钟车走吧,也从容一点。”家树道:“四点钟以前就没有车吗?”陶 太太道:“你干吗那样急?两点钟倒是有一趟车,那是慢车,你坐了那车, 更要急坏了。”家树伯伯和夫妇疑心,不便再说,便回房去收拾收拾零碎东 西。自己也不知什么原故,表面上尽管是十分的镇静,可是心里头,却慌乱 得异常。
  吃过了午饭,便在走廊下踱来踱去,不时的看看表,是否就到了三点。 踱了几个来回,因听差望着,又怕他们会识破了,复走进房去在床上躺着。 好容易熬到三点多钟,便辞了陶太太上车站。一直等着坐在二等车里,心里 比较的安贴一点了。却听到站台上一阵乱,立刻几个巡警,和一群人向后拥 着走。只听见说:“又拿住了两个了,又拿住了两个了。”家树听了这话, 一颗心,几乎要由腔子里直跳到口里来,连忙在提囊里抽了一本书,放出很 自然的样子,微侧着身子看。耳边却听到同车子的人说:捉到了扒儿手了。 家树觉得又是自己发生误会了,身子上干了一阵冷汗,心里现在没有别的希 望,只盼望着火车早早的开。一会车轮辗动着,在如释重负的快乐时间,就 出了东便门,这才有了工夫鉴赏火车窗外的风景。心里想:人生的祸福,真 是说不定;不料我今天突然要到天津去;寿峰这老头儿前天和我告别的时候, 何以不通我一点消息,也省得我今天受这一阵虚惊。既而又转身一想,自己 本来有些过虑,几个月来,我也不过到关家去过四五次;谁人在社会上没有 朋友?朋友犯了事,不见得大家都要犯嫌疑;何况我和关寿峰的来往,就不 足引起人家的注意呢。至于我和刘德柱这一段关系,除了关氏父女,也是没 有人知道的。除非是凤喜,她知道秀姑为了我去的;然而她要把我说出来, 她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呀。这样看来,自己一跑,未免过于胆小。寿峰再三的 提到凤喜,说是我有机会和她复合,莫非这件事,凤喜也参与机密的。但是 事实上又不能,凤喜在医院里既是成了疯子,她的母亲,她的叔叔,又是极 不堪的,哪里可以商量这样重大的问题。一个人在火车里只管这样想着,也 就不知不觉的到了天津。他叔叔樊端本,在法租界有一幢住房,下了火车之 后,雇着人力车,就向叔叔家来。他这里是一所面马路的洋楼,外面是铁栅 门,进去是个略有花木的小院子,迎面就是一座品字红砖楼,高高直立。走 进铁栅门,小门房里钻出一个听差来,连忙接住了手提箱道:“我们接着北 京电话,正打算去接侄少爷呢;你倒来了。”家树道:“老爷在家吗?”答 道:“到河北去了。听说有应酬。”问:“二位小姐呢?”答:“看电影去 了。”问:“太太呢?”说到这里时,只听到哗啦哗啦一阵响声,由楼窗户 里传出来,听差答道:“太太在打牌。”问:“姨太太呢?”答:“有张家 姨太太,李家少奶奶邀上中原公司买东西带听戏去了,你歇着歇着吧。”说 着,于是代提了提箱上楼。家树道:“打牌的是些什么人?”听差道:“是 几位同乡太太。他们是车盘会,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刚上场呢。”家树道: “既是刚上场,你就不必通知,我在楼下等着老爷回来吧。”于是又下了楼, 就在端本的书房里看看书,看看报,等他们回来。首先回来的是淑宜静宜两 个妹妹;淑宜现在十七岁,静宜十四岁,都是极活泼的小姑娘。静宜听说家 树来了,在院子里便嚷了起来道:“哥哥来了,在哪儿?怎么早不给我们一 个信呢。”家树走出来看时,见静宜穿了绿哗叽短西服,膝盖上下,露一大 截白腿子,跳着皮鞋咚咚的响道:“大哥!恭喜呀!你大喜呀!”她说着时, 那蓬头发上插着的红结花,跳得一闪一闪,看她是很乐呢。家树倒莫名其妙, 喜从何来,这一问,又是意外的变化了!要知是什么变化?下回交代。    
第二十回  展转一封书红丝误系  奔波数行泪玉趾空劳
  却说家树见静宜和他道喜,倒愣住了。自己避祸避到天津来,哪里还有 什么可喜的事情?因道:“一个当学生的人,在大学预科读完了书之后,不 应该升入正科的吗?就是这一点,有什么可喜的呢。”静宜将嘴一撇道:“你 真把我们当小孩子骗啦。事到于今,以为我们还不知道吗?你要是这样,到 了你做新郎的时候,不多罚你喝几盅酒,那才怪呢。”家树道:“你这话真 说得我莫名其妙!什么大喜,做什么新郎?”淑宜穿的是一件长长的旗衫, 那袖子齐平手腕,细得像笔管一般;两只手和了袖子,左右一抄,同插在两 边胁下插袋里,斜靠了门,将一只脚微微提起,把那高跟鞋的后跟踏着地板, 得得作响,衣服都抖起波浪纹来,眼睛看了家树,只管微笑。家树道:“怎 么样,你也和我打这个哑谜吗?”淑宜笑道:“我打什么哑谜。你才是和我 们打哑谜呢!我总不说,等到那一天水落石出,你自然会把哑谜告诉人的, 我才犯不着和你瞎猜呢。反正我心里明白就是了。”淑宜在这里说着,静宜 一个转身,就不见了。不多一会儿的时候,又听到地板咚咚一声响,她突然 跳进房来,手上拿了一张相片和家树对照了一照,笑道:“你不瞧瞧这是谁? 你能屈心,说不认得这个人吗?”家树一看,乃是凤喜的四寸半身相片,这 种相片,自己虽很多,却不曾送人,怎样会有一张传到天津来了。便点点头 道:“这个人,不错,我认识。但是你们把她当什么人呢?”淑宜也走近前, 在静宜手里,将相片拿了过来,在手上仔细的看了一看,微笑道:“现在呢, 我们不知道要怎么样的称呼,若说到将来,我们叫她一声嫂嫂,大概还不至 于不承认吗?”家树道:“好吧,将来再看吧。”静宜道:“到现在还不承 认,将来我们总要报复你的。”家树见两个妹妹,说得这样切实,不像是毫 无根据,大概她们一定是由陶家听到了一点消息,所以附会成了这个说法。 当时也只得装傻,只管笑着,却把在北京游玩的事情和两个妹妹闲谈,把喜 事问题牵拉开去。
  过了一会,樊太太却吩咐老妈子来请侄少爷上楼。家树跟着老妈子一直 到婶娘卧室里,只见婶娘穿了一件黑绸旗衫,下摆有两个纽扣不曾扣住,脚 上踏了拖鞋,口里衔着烟卷,很舒适的样子,斜躺在沙发上。家树站着叫了 一声婶娘,在一边坐下。樊太太道:“你早就来了,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呢! 打牌,我也是闷得无聊,借此消遣,若是有人陪着我谈谈,我倒不一定要打 牌。你来了很好,你不来,我还要写信去叫你来呢。”家树道:“有什么事 吗?”樊太太将脸色正了一正,人也坐正了,便道:“不就是为了陶家表兄 来信,提到你的亲事吗?那孩子我曾见过的,相片大家也瞧见了,自然是上 等人材。据你表嫂说,人也很聪明,门第本是谈不上,就是谈门第的话,也 是门当户对。这年头儿,婚姻大事,只要当事人愿意,我们作上人的人,当 然是顺水推舟,落得作个人情。”家树笑道:“婶娘说的话,我倒有些莫名 其妙。我在北京,并没有和表哥表嫂谈到什么婚姻问题。要说到那个相片子 上的人,我虽认识,并不是朋友,若说到门当户对,我要说明了,恐怕婶娘 要哈哈大笑吧。”樊太太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还赖什么呢?她父亲作 过多年的盐务署长,她伯父又是一个代理公使,和我们正走的是一条道,怎 么说是我要哈哈大笑呢?”家树这才算是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误会了,又是 把凤喜的相片儿,当了何丽娜。要想更正过自己的话来,又怕把凤喜这件事, 露出破绽来了,便道:“那些话,都不必去研究了,我实在没有想到什么婚 姻问题,不知道陶家表兄,怎样会写信通知我们家里的?”樊太太道:“真 的吗?也许是你表嫂要做这一个媒,有点买空卖空。但是不能啦,像她那样 的文明人,还会做旧社会上那种说谎的媒人吗?而且这位何小姐的父亲,前 几天到天津来了一趟,专门请你叔父吃了一餐饭,又提到了你,将你的文才 品行,着实夸奖了一阵子。”家树笑道:“这话我就不知从何而起了。那位 何署长我始终没有见过面,他哪里会知道我?而且我听到说,何家是穷极奢 华的,我去了有点自惭形秽,我就只到他家里去了两三回,他又何从而知我 的文才品行呢?”樊太太道:“难道就不许他的小姐对父亲说吗?陶太太信 上说,你和那何小姐,几乎是天天见面,当然是无话不说的了。我倒不明白, 你为了这件事来,为什么又不肯说?”家树笑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这 件事,陶太太根本就误会了。那何小姐本是她的朋友,怎样能够不到陶家来? 何小姐又是喜欢交际的,自然我们就常见面了。陶太太老是开玩笑,说是要 作媒,我们以为她也不过开玩笑而已。不料她真这样做起来,其实现在男女 社交公开的时候,男女交朋友的很多,不能说凡是男女作了朋友,就会发生 婚姻问题。”樊太太听了他这些话,只管将烟卷抽着,抽完了一根,接着又 抽一根,口里只管喷着烟,昂了头想家树说的这层理由。家树含笑道:“你 老人家想想看,我这话不说的是很对吗?”樊太太还待说时,老妈子来说: 大小姐不愿替了,还是太太自己去打牌吧。樊太太这就去打牌,将话搁下。 家树到楼下,还是和妹妹谈些学校里的事。姨太太是十二点钟回来,叔叔樊 端本是晚上两点钟回来。这一晚晌,算是大家都不曾见面。
  到了次日十二点钟以后,樊端本方始下床,到楼下来看报,家树也在这 里,叔侄便见着了。樊端本道:“我听说你已经考取大学本科了,这很好, 读书总是以北京为宜,学校设备很完全,又有那些图书馆,教授的人才,也 是在北京集中。”他说着话时,板了那副正经面孔,一点笑容也没有。家树 从幼就有点怕叔叔,虽然现在分居多年,然而那先入为主的思想,总是去不 掉。樊端本一板起脸子来,他就觉得有教训的意味,不敢胡乱对答。樊端本 坐在长椅子上,随手将一叠报,翻着看了一看,向着报上自言自语的道:“这 政局是恐怕有一点变动。照洁身的历史关系说起来,这是与他有利的,这样 一来,恐怕他真会跳上一步,去干财长,就是这个口北关,也就不用费什么 力了。”说着,他的嘴角微微一牵,接上按着上下嘴唇,左一把,右一把, 下巴上一把,轮流的抹着胡子。这是他最得意时候的表示,家树老早的就听 过母亲说,若遇到你叔叔分三把摸胡子的时候,两个妹妹就会来要东西。因 为那个时候,是要什么就给什么的。家树想到母亲的话,因此心里暗笑了起 来。樊端本原戴了一副托力克的眼镜,这镜子的金丝脚,是很软的;因为戴 得久了,眼镜的镜架子,便会由鼻梁上坠了下来;樊端本也来不及用手去托 镜子了,眼光却由镜子上缘,平射出来,看家树何以坐不定。他这一看不要 紧,家树肚子里的陈笑,和现在的新笑,并拢一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樊端本用右手两个指头,将眼镜向上一托,正襟坐着,问家树道:“你笑什 么?”家树吃了一惊,笑早不知何处去了,便道:“今年回杭州去,在月老 祠里闹着玩,抽了一张签,签上说是‘怪底重阳消息好,一山红叶醉于人’。” 家树说了这话,自己心里可就想着,实在诌的不成诗句。说毕,就看了樊端 本的脸色道:“我想这两句话,并不像月老祠里的签,若是说到叔叔身上, 或有点像;倒好像说叔叔的差事,重阳就可发表似的。”樊端本将手不住的 理着胡子,手牵着几根胡子梢,点了几点头道:“虽然附会,倒有点像。你 不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话,原是有根据的。何洁身做这些年的阔差事,钱是 挣的不少,可是他也实在花的不少,尤其是在赌上,前次在张老头子家里打 牌,八圈之间,输了六七万,我看他还是神色自若,口里衔着雪茄烟,烟灰 都不落一点下来,真是镇静极了。不过输完之后,也许有点心痛,就不免想 法子要把钱弄回头。上次就是输钱的第二天,专门请我吃饭,有一件盐务上 的事,若办成功,大概他可以弄一二十万,请我特别帮忙。报酬呢,就是口 北关监督。我做了这多年的商务,本来就懒作冯妇,无奈他是再三的要求, 不容我不答应。我想那虽是个小职,多少也替国家办点事;二来我也想到塞 北地方去看看,赏玩赏玩关塞的风景。洁身倒也很知道你,说是你少年老成, 那意思之间,倒也很赞成你们的亲事。”家树这才明白了。闹了半天,他和 何小姐的父亲何廉,在官场上有点勾搭,自己的婚事,还是陪笔,叔父早就 想弄个盐运使或关监督做做,总是没有相当的机会,现在他正在高兴头上, 且不要当面否认何丽娜的婚事。好在叔叔对于自己的婚事,又不能干涉的, 就由他去瞎扯吧。因此话提到这里,家树就谈了一些别的话,将事扯了开去, 恰好姨太太打扮得花蝴蝶儿似的,走了进来,笑着向家树点了点头,并没有 说什么。家树因为婶母有命令,不许称姨太太为长辈,当了叔叔的面,又不 敢照背地里称呼,叫她为姨太太,也就笑着站起来,含糊的叫了一声。姨太 太也不理会,走上前,将端本手上的报夺了过来,一阵乱翻。端本那一副正 经面孔,维持不住了,皱了一皱眉,又笑道:“你认识几个字,也要查报?” 姨太太听说,索兴将报向端本手上一塞道:“你给我查一查,今天哪一家的 戏好?”端本道:“我还有事,你不要来麻烦。”一面说时,一面给姨太太 查着报了。家树觉得坐在这里有些不便,就避开了。家树只来了十几个钟头, 就觉得在这里起居,有许多不适。见叔叔是不能畅谈的,而且谈的机会也少; 婶娘除说家常话,便是骂姨太太,只觉得唠叨;姨太太更是不必说,未便谈 话的了。两个妹妹,上午要去上学,下午回来,不是找学伴,又是出去玩去 了。因此一人闷着,还是看书。天津既没有朋友,又没有一点可清游的地方, 出了大门,便是洋房对峙的街道。第一二天,还在街上走走,到了第三天, 既不买东西,就没有在满街车马丛下一个人走来走去之理;加上在陶家住惯 了那花木扶疏的院子,现在住这样四面高墙的洋房子,便觉得十分的烦闷; 加上凤喜和刘将军的事情,又不知道变化到什么程度?虽然是避开了是非 地,反是焦躁不安。
  一混过了一个星期,这天下午,忽然听差来说:“北京何小姐请听电话。” 家树听了,倒不觉一惊。有什么要紧的事,巴巴的打了长途电话来!连忙到 客厅后接着电话一问,何丽娜首先一句便道:“好人啦!你到天津来了,都 不给我一个信。”家树道:“真对不住。我走得匆忙一点,但是我走的时候, 请我表嫂转达了。”何丽娜问:“怎么到了天津,信也不给我一封呢?”家 树无话可答,只得笑了。她道:“我请你吃午饭,来不来?”家树道:“你 请我吃饭,要我坐飞机来吗?”何丽娜笑道:“你猜我在哪儿,以为我还在 北京吗?我也在天津呢。我家到府上不远,请你过来谈谈好不好?”家树知 道阔人们在京津两方,向来是有两份住宅的。丽娜说在家里,当然可信,不 过家树因为彼此的婚姻问题,两家都有些知道了,这样往还交际,是更着了 痕迹。便道:“天津的地方,我很生疏,你让我到哪里撞木钟去?”何丽娜 笑道:“我也知道你是不肯到我这里来的。天津的地方,又没有什么可以会 面谈话的地方,这样吧,由你挑一个知道的馆子吃午饭,我来找你;不然的 话,我到你府上来也可以。”家树真怕她来了,就约着在一家新开的馆子一 池春吃饭。放下电话,家树坐了人力车到饭馆子里时,伙计就问:“你是樊 先生吗?”家树说是。他道:“何小姐已经来了。”便引家树到了一个雅座。 何丽娜含笑相迎,就给他斟了一杯茶。安下坐位,家树劈头一句,就问你怎 么来了?何丽娜也笑说,你怎么来了?家树道:“我有家在这儿。”何丽娜 便笑着说:“我也有家呀!”家树被她驳得无言可答了,就坐着喝茶。二人 隔了一个方桌子犄角斜坐着,沉默了一会,何丽娜一个指头,勾住了茶杯的 小柄,举着茶杯,只看茶杯上出的热气,眼睛望了茶上的气,却笑道:“我 以为你很老实,可是你近来也很调皮了。”说毕,嘴唇抵住了茶杯口,向家 树微笑。家树道:“我什么事调皮了?以为我到天津来,事先不曾告诉你吗? 但是我有苦衷,也许将来密斯何会明白的。”何丽娜放下茶杯,两手按住了 桌子,身子向上一伸道:“干吗要将来?我这就明白了。我也知道,你对于 我,向来是不大了解的;不过最近好一些,不然,我也不到天津来,我就不 明白这件事,你和我一点表示没有,倒让你令叔出面呢。”她这样说着,虽 然脸上还有一点笑意,却是很郑重的说出来,决不能认为是开玩笑的了。家 树因道:“密斯何!这是什么话,我一点不懂,家叔有什么事出面?”何丽 娜道:“你令叔写信给陶先生,你知道不知道?”答不知道。又问:“那么, 你到天津来,是不是与我有点关系?”家树道:“这可怪了。我到天津来, 怎么会和密斯何有关系呢?我因为预备考大学的时候,不能到天津来;现在 学校考取了,事情告了一个段落,北京到天津这一点路,我当然要来看看叔 叔婶婶,这决不能还为了什么。”家树原是要彻底解释丽娜的误会,却没有 想到话说得太决绝了。何丽娜也逆料他必有一个很委婉的答复,不想碰了这 一个大钉子,心里一不痛快,一汪眼泪,恨不得就要滚了出来。但是她极力 的镇定着,微微一笑道:“这真是我一个极大的误会了。幸而这件事,还不 曾通知到舍下去,若是这事让下人知道了,我面子上多少有点下不去哩。我 不明白令叔什么意思,开这一个大玩笑。”说时,打开她手拿的皮包,在里 面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家树。看时,是樊端本写给伯和的。信上说:  伯和姻侄文鉴:  舍侄来津,备悉近况,甚慰。所谈何府亲事,彼已默认, 少年人终不改儿女之态,殊  可笑也。此事,请婉达洁身署长, 以早成良缘。洁身与愚,本有合作之意,两家既结秦晋  之好, 将来事业,愈觉成就可期矣,至于家嫂方面,愚得贤伉俪来信后,即已快函征求同  意。兹得复,谓舍侄上次回杭时,曾在其行箧中发现女子照片两张,系属一人。据云:舍  侄曾微露其意,将与此女订婚;但未详言身家籍贯。家嫂以相片上女子,甚为秀慧,若相  片上即为何小姐,彼极赞成。并寄一相片来津,嘱愚调查。按前内人来京,曾在贵寓,与  何小姐会面多次,愚亦曾晤何小姐;兹观相片,果为此女,家嫂同情,亦老眼之非花也。  总之,各方面皆不成问题,有劳清神,当令家树多备喜酒相谢月老耳。专此布达,即祝俪  福。  愚樊端本顿首。
  家树将信从头看了两遍,不料又错上加错的,弄了这一个大错。若要承 认,本无此事,若要不承认,由北京闹到天津,由天津闹到杭州,双方都认 为婚姻成就。一下推翻全案,何丽娜是个讲交际爱面子的人,这有多难为情。 因之,拿了这封信,只管是看,半晌作声不得。何丽娜见他不说,也不追问, 自要了纸笔开了一个菜单子,吩咐伙计去作菜。反是家树不过意,皱了眉, 用手搔着头发,口里不住的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何丽娜笑道:“这 又并不是樊大爷错了,抱什么歉呢?”她说着话,抓了碟子里的花生仁,剥 去外面的红衣,吃得很香,脸色是笑嘻嘻,一点也不介意。家树道:“天下 事情,往往是越巧越错,其实我们的友谊,也不能说错,只是……”说到“只 是”两个字,他也拿了一粒花生仁在嘴里咀嚼着,眼望了何丽娜,却不向下 说了。何丽娜笑道:“只是性情不同罢了,对不对呢?樊大爷虽然也是公子 哥儿,可是没有公子哥儿的脾气;我呢,从小就奢华惯了,改不过来。其实 我也并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当年我在学校读书时候,我也是和同学一样,穿 的是制服,吃的是学校里的伙食;你说我奢华过甚,这是环境养成我的,并 不是生来就如此。”家树正苦于无词可答,好容易得到这样一个回话的机会, 却不愿放过,因道:“这话从何而起,我在什么地方,批评过何小姐奢华? 我是向来不在朋友面前攻击朋友的。”何丽娜道:“我自然有证据,不过我 也有点小小的过失。有一天,大爷不是送了杭州带来的东西,到舍下去吗? 我失迎得很,非常抱歉,后来你有点贵恙,我去看了,因为你不曾醒,随手 翻了一翻桌上的书,看到一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字条,是我好奇 心重,拿回去了。回家之后,我想这行为不对;于是次日又把字条送回去, 在送回桌上的时候,无意中我看到两样东西:第一样是你给那关女士的信, 我以为这位关女士,就是和我相貌相同的那位小姐,所以注意到她的通信地 址上去;第二样是你的日记,我又无意翻了一翻,恰恰看到你批评我买花的 那一段批评,这不是随便撒谎的吧!不过我对于你的批评,我很赞成,本来 太浪费了,只是这里又添了我一个疑团。”说着便笑了一笑。
  这时,伙计已送上菜来了,伙计问一声:“要什么酒?”家树说:“早 上吃饭,不要酒吧。”丽娜道:“樊大爷能喝的,为什么不喝?来两壶白干, 你这里有论杯的白兰地没有?有就斟上两杯;要是论瓶买的话,我没有那个 量,那又是浪费了。”说着,向家树一笑,家树道:“白兰地罢了。白干, 就厉害了。”何丽娜眉毛一动,腮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儿一闪,用手一指鼻 尖道:“我喝。”家树却没有法子禁止她不喝酒,只得默然。伙计斟上两杯 白兰地,放到何丽娜面前,然后才拿着两壶白干来。她端起小高脚玻璃杯子, 向家树请了一请,笑道:“请你自斟自饮,不要客气。我知道你是喜欢十三 妹这一路人物的,要大马关刀,敞开来干的。”说着,举起杯子,一下就喝 了小半杯。家树知道她是没有多大酒量,见她这样放量喝起酒来,倒很有点 为她担心。她喝了酒,笑道:“我知道这件事与私人道德方面有点不合,然 而自己自首了,你总可以原谅了。我还有一个疑团,借着今天三分酒气,盖 了面子,我要问一问樊大爷,那位关女士我是见面了,并不是我理想中相貌 和我相同的那一位,不知樊大爷何以认识了她?她是一个大侠客呀!报上登 的,西山案里那个女刺客,她的住址,不是和这位关女士相同吗?难怪那晚 你看戏,口口声声谈着侠女。如今我也明白了,痛快!我居然也有这样一个 朋友,不知她住在哪里,我要拜她为师,也作一番惊人的事业去。”说着, 端起酒杯,又要喝酒。家树连忙站起来,一伸手按住了她的酒杯,郑重的说 道:“密斯何!我看你今天的神气,似乎特别的来得兴奋,你能不能安静些, 让我把我的事情,和你解释一下子?”何丽娜马上放了酒杯笑道:“很好, 那我是很欢迎啦。就请你说吧。”家树见她真不喝了。于是将认识关沈以至 最近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因道:“密斯何!你替我想想,我受了这两个 打击,而且还带点危险性,这种事,又不可以乱对人说,我这种环境,不是 也很难过的吗?”何丽娜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完全是我误会。大概你 老太太寄到天津来的那张相片,又是张冠李戴了!”家树道:“正是这样, 可是现在十分后悔,不该让我母亲看到那相片,将来要追问起来,我是何词 以对?”何丽娜默然的坐着吃菜,不觉得又端起酒杯子来喝了两口,家树道: “密斯何现在可以谅解我了吧。”何丽娜笑着点了点头道:“大爷!我完全 谅解。”家树道:“密斯何!你今天为什么这样的客气?左一句大爷,右一 句大爷,这不现着我们的交情,生疏得多吗?”何丽娜道:“当然是生疏得 多。若不是生疏,……唉!不用说了,反正是彼此明白。”说完,又端起酒 杯,接连喝上几口。家树也不曾留意,那两杯白兰地,不声不响的,就完全 喝下去了。家树已经是吃饭了,何丽娜却将坐的方凳向后一挪,两手食指交 叉,放在腿上,也不吃喝,也不说话。家树道:“密斯何!你不用一点饭吗? 上午喝这些空心酒,肚子里会发烧的。”何丽娜笑道:“发烧不发,不在乎 喝酒不喝酒。”家树见她总有些愤恨不平的样子,欲待安慰她几句,又不知 怎样安慰才好。吃完了饭,便笑道:“天津这地方,只有热闹的马路,可没 有什么玩的,只有一样比北京好,电影片子,是先到此地。下午我请你看电 影,你有工夫吗?”何丽娜想了一想道:“等我回去料理一点小事,是能奉 陪的话,我再打电话给你奉约。”说着叫了声伙计开帐来。待等伙计开了帐 来时,何丽娜将菜单抢了过去,也不知在身上掏出了几块钱,就向伙计手上 一塞,站起来对家树道:“既然是看电影,也许我们回头再会吧。”说毕, 她一点也不犹豫,立刻掀开帘子就走出去了。家树是个被请的,决没有反留 住主人之理,只听得一阵皮鞋响声,何丽娜是走远了。表面看来,她是很无 礼的;不过她受了自己一个打击,总不能没有一点不平之念,也就不能怪她 了。一个人很扫兴的回家,在书房里拿着一本书,随便的翻了几页,只觉今 天这件事,令人有点不大高兴。由此又转身一想,我只碰了这一个钉子,就 觉得不快;她呢,由北京跑到天津来,满心里藏了一个水到渠成,月圆花好 之梦,结果,却完全错了。她那样一个慕虚荣的女子,能和我说出许多实话, 连偷看日记的话都告诉我了,她是怎样的诚恳呢?而且我那样的批评,都能 诚意接受,这人未尝不可取。无论如何,我应当安慰她一下。好在约了她下 午看电影,我就于电影散场后再回请她就得了。家树是这样想着,忽然听差 拿了一封信进来递给他,信封上写着专呈樊大爷台启,何缄。连忙拆开来一 看,只有一张信纸,草草的写了几句道:
  家树先生:别矣!我这正是高兴而来,扫兴而去。由此我觉得还是我以 前的人生观不错,就是:得乐且乐,凡事强求不来的。伤透了心的丽娜手上, 于火车半小时前。
  家树看这张纸是钢笔写的,歪歪斜斜,有好几个字都看不出,只是猜出 来的,文句说的都不很透彻;但是可以看出她要变更宗旨了。末尾写着于火 车半小时前,大概是上火车半小时前,或者是火车开行时半小时以前了。心 想,她要是回北京去,还好一点,若是坐火车到别处去,自己这个责任就大 了。连忙叫了听差来,问:“这时候,有南下的火车没有?有出山海关的火 车没有?”听差见他问得慌张,便笑道:“我给你向总站打个电话问问。” 家树道:“是了。火车总要由总站出发的,你给我叫辆汽车上总站,越快越 好。”听差道:“向银行里去个电话,把家里汽车叫回来,不好吗?”家树 道:“胡说!你瞧我花不起钱?”听差好意倒碰了钉子,也不知道他有什么 急事,便用电话向汽车行里叫车。家树拿了帽子在手上,在楼廊下来往徘徊 着,吩咐听差打电话催一催。听差笑道:“我的大爷!汽车又不是电话,怎 么叫来就来。总得几分钟呀!”家树也不和他去深辩,便站在大门口站着。 好容易汽车到了门口,车轮子刚一停,家树手一扶车门,就要上去;车门一 开,却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妇,笑着向家树点头道:“啊哟!侄少爷!不 敢当,不敢当。”家树看时,原来这是缪姨太太,是来赴这边太太的牌约的。 她以为家树是出来欢迎,给她开汽车门呢。家树忙中不知所措,胡乱的说了 一句道:“家叔在家里呢。请进吧!”说了这句话,又有一辆汽车来了。家 树便掉转头问道:“你们是汽车行里来的吗?”汽车夫答应是。家树也不待 细说,自开了车门,坐上车去,就叫上火车总站。弄得那缪姨太太站着发愣, 空欢喜了一下子。
  家树坐在车里,只嫌车子开得不快,到了火车站,也来不及吩咐汽车夫 等不等,下了车,直奔卖月台票的地方,买了月台票。进站门,只见上车的 旅客,一大半都是由天桥上绕到月台那边去,料想这是要开的火车,也由天 桥上跑了过去。到月台上一看火车,见车板上写着京奉两个大字,这不是南 下,是东去的了。看看车上,人倒是很多,不管是与不是,且上去看看。于 是在头等包房外转了一转,又在饭车上,又到二等车上,都看了看,并没有 何丽娜。明知道她不坐三等车的,也在车外,隔着窗子向里张望张望。身旁 恰有一个站警,就向他打听,南下车,现在有没有?站警说,“到浦口的车, 开出去半个钟头了。这是到奉天去的车。”家树一想:对了,用写信的时间 去计算,她一定是搭南下车到上海去了。她虽然有钱,可是上海那地方,越 有钱越容易堕落,也越容易遭危险;而况她又是个孤身弱女,万一有点疏虞,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责任是推卸不了的。于是无精打采的,由天 桥上转回这边月台来。刚下得天桥,却见这边一列车,也是纷纷的上着人; 车上也是写着京奉二字,不过火车头却在北而不在南,好像是到北京去的。 因又找着站警问了一问,果然是上北京的,马上就要开了。家树想着,或者 她回京去也未可料。因慢慢的挨着车窗找了去。这一列车,头等车挂在中间, 由三等而二等,由二等而头等,找了两个窗子,只见有一间小车室中,有一 个女子,披了黑色的斗篷,斜了身子坐在靠椅上,用手绢擦着泪。她的脸, 是半背着车窗的,却看不出来。家树想着:这个女子,既是垂泪惜别,怎么 没有人送行?何丽娜在南下车上,不是和她一样吗?如此一想,不由得呆住 了,只管向着车子出神。只在这时,站上几声钟响,接上这边车头上的汽宙, 呜呜几声,车子一摇动,就要开了。车子这样的摆荡,却惊醒了那个垂泪的 女子,她忽然一抬头,向外看着,似乎是侦察车开没有开。这一抬头之间, 家树看清楚了,正是何丽娜。只见她满脸都是泪痕,还不住的擦着呢。家树 大喜,便叫了一声:“密斯何!”但是车轮已经慢慢展动向北,人也移过去 了。何丽娜正看着前面,却没有注意到车外有人寻她。玻璃窗关得铁紧,叫 的声音,她也是不曾听见。家树追着车子跑了几步,口里依然叫着:“密斯 何!密斯何!”然而火车比他跑得更快,只十几步路的工夫,整列火车都开 过去了。眼见得火车成了一条小黑点,把一个伤透了心,而又满面泪痕的人, 载回北京去了。家树这一来,未免十分后悔,对于何丽娜,也不免有一点爱 惜之念。要知他究竟能回心转意与否,下回交代。  
 
 
 
第二十一回  艳舞媚华筵名姝遁世  寒宵飞弹雨魔窟逃生
  却说何丽娜满面泪痕,坐车回北京去了。家树怅怅的站在站台上望了火 车的影子,心里非常的难受。呆立了一会子,仍旧出站坐了汽车回家。到了 门口,自给车钱,以免家里人知道;可是家里人全知道了。静宜笑问道:“大 哥为什么一个人坐了车子到火车站去,是接何小姐吗?我们刚才接到陶太太 的信,说是她要来哩!你的消息真灵通啊。”家树欲待否认,然则到火车站 去为什么呢?只得笑了。自这天起,心里又添了一段放不下的心事。可是何 丽娜呢,她却处在家树的反面,一个人在头等车包房里落了一阵眼泪,车子 过了杨村,自己忽然不哭了。向茶房要了一把手巾擦擦脸,掏出身上的粉匣, 重新扑了一扑粉,便到饭车上来,要了一瓶啤酒,凭窗看景,自斟自饮。这 饭车上除了几个外国人而外,中国人却只有一个穿军服的中年军官。那军官 正坐在何丽娜的对面,先一见,他好像吃了一惊;后来坐得久了,他才镇定 了。何丽娜见他穿黄呢制服,系了武装带,军帽放在桌上,金边帽箍,黄灿 灿的,分明是个高级军官。这里打量他时,他倒偏了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何 丽娜微笑了一笑,等他偏过头来,却站起身和他点了点头。那军官真出于意 外,先是愣住了,然后才补着点了一点头。何丽娜笑道:“阁下不是沈旅长 吗?我姓何,有一次在西便门外看赛马,家父介绍过一次。”那军官才笑着 呵了一声道:“对了!我说怪面善呢。我就是沈国英,令尊何署长没曾到天 津来?”何丽娜和他谈起世交了,索兴就自己走过来,和沈国英在一张桌上, 对面坐下,笑道:“沈旅长刚才我看见你忽然遇到我,有一点惊讶的样子, 是不是因为我像个熟人?”沈国英被她说破了,笑道:“是的。但是我也说 起来在哪里会过何小姐的。”何丽娜笑道:“你这个熟人,我也知道,是不 是刘德柱将军的夫人?我是听到好些人说,我们有些相像呢。沈旅长不是和 刘将军感情很好吗?”沈国英听了这话,沉吟了一会,笑道:“那也无所谓。 不过他的夫人,我在酒席上曾会过一次面。刘德柱还要给我们攀本家,不料 过两天就出了西山那一件事,我又有军事在身,不常在京。那位新夫人,现 在可不知道怎样了。何小姐认识吗?”何丽娜道:“不认识。我倒很想见见 她,我们究竟是怎样一个相像的法子。沈旅长能给我们介绍吗?”沈国英又 沉吟了一下,笑道:“看机会吧。”何丽娜这算找着一个旅行的伴侣了,便 和沈国英滔滔不绝,谈到了北京。下车之时,约了再会,就走了。
  何丽娜回了家,就打了一个电话给陶太太,约了晚上,在北京饭店跳舞 场上会。陶太太说:“你不是到天津去了吗?而且你也许久不跳舞了,今天 何以这样的大高兴而特高兴?”何丽娜笑而不言,只说见面再谈,到了这晚 十点钟,陶太太和伯和一路到北京饭店来,只见何丽娜新烫着头发,脸上搽 着脂粉,穿了袒胸露臂的黄绸舞衣,让一大群男女围坐在中间。她看见陶伯 和夫妇,便起身相迎。陶太太拉着她的手,对她浑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 “美丽极了。什么事这样高兴,今天重来跳舞?”何丽娜道:“高兴就是了, 何必还要为什么呢?”话说到这里,正好音乐台上奏起乐来,何丽娜拉着伯 和的手道:“来!今天我们同舞。”说着,一手握着伯和的手,一手搭了伯 和的肩,不由伯和不同舞。舞完了,伯和少不得又要问何丽娜为什么这样高 兴?她就表示不耐烦的样子道:“难道我生来是个忧闷的人,不许有快乐这 一天的吗?”伯和心知有异,却猜不着她受了什么刺激?也只好不问了。这 天晚晌,何丽娜舞到三点钟方才回家。到了次日,又是照样的快乐,舞到夜 深。一连三日,第四日,舞场上不见她了。可是在这天,伯和夫妇,接到她 个人出名的一封柬帖:礼拜六晚上,在西洋同学会大厅上,设筵恭候,举行 化装跳舞大会;并且说明用外国乐队。伯和拿着请柬和夫人商量道:“照何 小姐那种资格,举行一个跳舞大会,很不算什么;可是她和家树成了朋友以 后,家树是反对她举止豪华的人,她也就省钱多了,这次何以变了态度,办 这样盛大的宴会?这种行动,正是和家树的意见相反。这与他们的婚姻,岂 不会发生障碍吗?”陶太太道:“据我看,她一定是婚姻有了把握了,所以 高兴到这样子;可是很奇怪,尽管快活,可不许人家去问她为什么快活。” 伯和笑道:“你这个月老,多少也担点责任啦!别为了她几天快活,把系好 了的红丝给绷断了。这一场宴会,当然是阻止不了她;最好是这场宴会之后, 不要再继续向下闹才好。”陶太太道:“一个人忽然变了态度,那总有一个 缘故的,劝阻反而不好,我看不要去管她,看她闹出一个什么结局来?反正 不能永久瞒住人不知道的。”伯和也觉有理,就置之不问。
  到了星期六七点钟,伯和夫妇前去赴会,一到西洋同学会门口,只见车 马停了一大片,朱漆的一字门楼下,一列挂了十几盏五彩灯笼。在彩光照耀 里面,现出松枝架和国旗。伯和心里想:真个大闹,连大门外都铺张起来了。 进了大门,重重的院落和廊子,都是彩纸条和灯笼。那大厅上,更是陈设得 花团锦簇。正中的音乐台,用了柏枝鲜花编成一双大孔雀;孔雀尾开着屏, 宽阔有四五丈,台下一片宽展的舞场,东西两面,用鲜花扎着围屏与栏杆, 彩纸如雨丝一般的挤密,由屋顶上坠了下来。伯和看了,望着夫人,陶太太 微笑点点头。何丽娜穿了一件白底绿色丝绣的旗衫,站在大厅门口,电光照 着,喜气洋洋的迎接来宾。就有她的男女招待,分别将客请入休息室。伯和 见了何丽娜笑道:“密斯何!你快乐啊!”何丽娜笑道:“大家的快乐。” 伯和待要说第二句话时,她又在招呼别的客了。伯和夫妇在休息室里休息着, 一看室外东客厅列了三面连环的长案,看看那位子,竟在一百上下,各休息 室里男女杂沓,声音闹轰轰的,这里自然不少伯和夫妇的朋友,二人也就忙 着在里面应酬起来。一会儿工夫,只听到一阵铃响,就有人来招待大家入席。 按着席次,每一席上,都有粉红绸条,写了来宾的姓名,放在桌上。伯和夫 妇按照自己的席次坐下。一看满席的男女来宾,衣香鬓影,十分热闹。但是 各人的脸上,都不免带点惊讶之色,大概都是不知道何丽娜何以有此一会。 何丽娜这时出来了。坐在正中的主人席上。这时:她已不是先前穿的那件白 底绿绣花旗衫了;换了一件紫色缎子绽水钻辫的旗衫,身上紧紧的套着一件 蓝色团花一字琵琶襟小坎肩,这又完全是旗家女郎装束了。大家看见,就劈 劈拍拍鼓掌欢迎。何丽娜且不坐下,将刀子敲了空盘。大家肃静了,她笑道: “诸位今天光临,我很荣幸。但是我今天突然招待诸位,诸位一定不明白是 什么理由?我先不说出来,是怕阻碍了我的事,现在向诸位道歉,可是现在 我再要不说出来,诸位未免吃一餐闷酒。老实奉告吧,我要和许多好朋友, 暂时告别了。我到哪里去呢?这个我现在还不能决定;也不能发表。不过我 可以预告的,就是此去,是有所为,不是毫无意味的。我要借此读些书,而 且陶冶我的性情,从此以后,我或者要另作一个新的人。至于新的人,或者 是比于今更快乐呢?或者十分的寂寞呢?我也说不定。总之,人生于世,要 应当及时行乐。现在能快乐,现在就快乐一下子,不要白费心机,去找将来 那虚无缥缈的快乐。大家快乐快乐吧。”说着,举起一大满杯酒,向满座请 了一请,大家听了她这话,勉强也有些人鼓掌,可是更疑惑了。尤其是伯和 夫妇和那沈国英旅长;那沈旅长自认识何丽娜以后,曾到何家去拜会两次, 谈得很投机。他想刘将军讨了那位夫人,令人欣羡不置,不料居然还有和她 同样的人儿可寻,而且身份知识,都比刘太太高一筹,这个机会不可失。现 在要提到婚姻问题,当然是早一点,可是再过一个星期,就有提议的可能了。 在这满腔热血腾涌之间,恰好是宴会的请帖下到。所以今天的宴会,他也到 了。何丽娜似乎也知道他的来意似的,把他的坐位,定着紧靠了主人翁。沈 旅长找着自己的座位时,高兴的了不得。现在听到何丽娜这一番演说,却不 能不奇怪了。可是这在盛大的宴会上。也没有去盘问人家的道理,也只好放 在心上。何丽娜说完了,人家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没有接着演 说,还是陶太太站起来道:“何小姐的宗旨,既是要快乐一天,我们来宾, 就勉从何小姐之后,快乐一番。以答主人翁的雅意。诸位快快吃,吃完了好 化装跳舞去。今晚我们就是找快乐,别的不必管,才是解人。”大家听说, 倒鼓了一阵掌。这时,大家全副精神都移到化装上去,哪有心吃喝?草草的 终了席,各人都纷纷奔往那化装室中去。不到一个钟头,跳舞场上,已挤满 了奇装异服的人,有的扮着鬼怪,有的扮着古人,有的扮着外国人,有的扮 着神仙,不一而足。忽然之间,音乐奏起,五彩的小纸花,如飞雪一般,漫 空乱飘。那东向松枝屏风后,四个古装的小女孩,各在十四五岁之间,拿着 云拂宫扇,簇拥着何丽娜出来。何丽娜戴了高髻的头套,穿了古代宫装,外 加着黄缎八团龙衣,竟是戏台上的一个中国皇后出来。在场的人,就如狂了 一般,一阵鼓掌;拥上前来。有几个新闻记者,带了照相匣子,就在会场中 给她用镁光照相。照相已毕,大家就开始跳舞了,何丽娜今晚却不择人,只 要是有男子和她点一点头,她便迎上前去,和人家跳舞,看见旁边没有舞伴, 站在那里静候的男子,她又丢了同舞的人,去陪着那个人舞。舞了休息着, 休息着又再舞。约摸有一个钟头,只苦了那位沈旅长,他穿了满身的戎服, 不曾化装,也不曾跳舞,只坐在一边呆看。何丽娜走到他身边坐下,笑道: “沈旅长!你为什么不跳舞?”沈国英笑着摇了一摇头,说是少学。何丽娜 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唉!这年头儿,年轻人要想时髦,跳舞是不可不 学的呀!你既是看跳舞的,你就看吧。”说毕,大袖一拂,她笑着转到松枝 屏风后去了。不多一会的工夫,她又跳跃着出来。她不是先前那个样子了, 散着短发,束了一个小花圈,耳上垂着两个极大的圆耳环,上身脱得精光, 只胸前松松的束了一个绣花扁兜肚,又戴了一串长珠圈,腰下系着一个绿色 丝条结的裙,丝条约有二尺长,稀稀的垂直向下,光着两条腿,赤了一双白 脚,一跳便跳到舞场中间来。她两只光胳膊,带了一副香珠,垂着绿穗子, 在粗野的装束之中,显出一种妩媚来。她将手一举,嚷着笑道:“诸位!我 跳一套草裙舞,请大家赏光。”有些风流子弟,便首先鼓掌,甚至情不自禁, 有叫好的。于是大家围了一个圈子,将何丽娜围在中间。音乐台上,奏起胡 拉舞的调子,何丽娜就舞起来。这种草裙舞,舞起来,由下向上,身子成一 个横波浪式,两只手臂和着身子的波浪,上下左右的伸屈;头和眼光,也是 那样流动着。只看那假的草裙,就是那丝条结的裙,及胸前垂的珠圈,两耳 的大环子,都摇摇摆摆起来,在一个粉装玉琢的模样之下,有了这种形相, 当然是令人回肠荡气。惯于跳舞的人,看到还罢了,沈国英看了,目定口呆, 作声不得。舞了一阵,何丽娜将手一扬,乐已止了,她笑着问大家道:“快 乐不快乐?”大家一齐应道:“快乐快乐!”何丽娜将两手向嘴上连比几比, 再向着人连抛几抛,行了一个最时髦最热烈的抛吻礼,然后又两手牵着草裙 子,向众人蹲了一蹲,她一转身子,就跑进松枝屏风后去了。大家以为她又 去化装了,仍旧杂沓跳舞,接上的闹;不料她一进去之后,却始终不曾出来。 直等到大家闹过一个钟头,到化装室里去找她,她却托了两个女友告诉人, 说是身子疲乏极了,只得先回家去,请大家继续的跳舞。大家一看钟,已是 两点多了。主人翁既是走了,也就不必留恋,因之也纷纷散去。
  这一晚,把个沈国英旅长,闹个未免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眼看来 宾成双作对,并肩而去,自己却是怅怅一人独回旅司令部。到了次日,他十 分的忍耐不住了,就便服减从,到何廉家里去拜会。原来这个时候,政局中 正酝酿了一段极大的暗潮,何廉和沈国英都是里面的主要分子,他们本也就 常见面的。沈国英来了,何廉就在客厅里和他相见。沈国英笑道:“昨晚女 公子在西洋同学会举行那样盛大的宴会,实在热闹。晚生有生以来,还是第 一次,今天特意来面谢。”一个作文官的人,有一个英俊的武官,当面自称 晚生,不由人不感动。而况沈国英的前途,正又是未可限量的,更是不敢当 了。便笑道:“老弟台!你太客气,我这孩子,实在有些欧化。只是愚夫妇 年过五十,又只有这一个孩子,只要她不十分胡闹,交际方面,也只好由她 了。”说着哈哈一笑,因回头对听差道:“去请了小姐来,说是沈旅长要面 谢她。”听差便道:“小姐一早起来,九点钟就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带 了两个小提箱,似乎是到天津去了。”何廉道:“问汽车夫应该知道呀。” 听差道:“没有坐自己的车子出去。”沈国英一听,又想起昨晚何丽娜说要 到一个不告诉人的地方去,如今看来,竟是实现了。看那何廉形色,也很是 惊讶,似乎他也并不知道,便道:“既是何小姐不在家,改日再面谢吧。” 说毕,他也就告辞而去。从此一过三天,何丽娜的行踪,始终没有人知道; 就是她家里父母,也只在屋里寻到一封留下的信,说是要避免交际,暂时离 开北京。于是大家都猜她经西比利亚铁路到欧洲去了。因为她早已说过,要 到欧洲去游历一趟的。那沈国英也就感到何小姐是用情极滥,并不介意男女 接近的人,自己一番倾倒,总算梦幻了。恰好时局的变化,一天比一天紧张, 那个中流砥柱的刘巡阅使,忽然受了部下群将的请愿,自动的挂冠下野;同 时政府方面,又下了一道查办令。沈旅长有功,就突然高升了;升了爱国爱 民军第三镇的统制。以刘大帅为背景的内阁,当然是解散。在旧阁员里找了 一个非刘系的人代理总揆。何廉如愿以偿,升了财政总长。刘将军西山那桩 案件,自然是不值得注意,将它取消了。所有因嫌疑被传的几个人,也都开 释了。因为刘家方面的财产,都归沈统制清理,沈国英就借住在刘将军家里, 把他的东西,细细的清理。在刘将军的卧室里,寻到了沈凤喜一笔存款折子, 又有许多相片,他未免一惊,难道这些东西,这位新夫人都不曾拿着,就避 开了?因叫了刘家的旧听差来,告诉转告刘太太,不必害怕;虽然公事公办, 可是刘太太自己私人的东西,当然由刘太太拿去,可以请刘太太出面来接洽。 听差说:“自从刘太太到医院里去了,就没有回来过。初去两天,刘将军还 派人去照应,后来将军在西山故世去了,有从前正太太的两个舅老爷,带着 将军两个远方侄少爷,管理了家事,不认这个新太太;后来时局变了,统制 派了军警来,他们也跑了。这几天,我们是更得不着消息。”沈国英听说, 就亲自坐了汽车,到医院里去看望她。自己又怕是男子看望女子不便,就说 凤喜是他妹子。可是医院里人说:“刘太太因为存款用完,今天上午已出院 去了。”沈国英听了这话,随口道:“原来她已回家了,我不曾回家,还不 知道呢!”口里这样遮盖着,心中十分的叹息,又只得算了。好在他身上负 着军国大事,日久也就自然忘却。不过一个将军的夫人,现在无影无踪,也 是社会上值得注意的一件事;而况刘氏兄弟,又是时局中大不幸的人物,因 之这一件事,在报上也是特别的登载出来。
  这新闻传到了天津,家树看到,就一忧一喜;忧的是凤喜不免要作一个 二次的出山泉水,将来不知道要流落到什么地步?喜的是西山这件案子,从 此一点痕迹都没有,可以安心回京上学了。这天上午,和婶婶妹妹一家人吃 饭,只见叔叔樊端本,手上拿着帽子,走进屋来,就向婶婶作揖,笑道:“恭 喜恭喜!太太!我发表了。”说着,将帽子放下,分左右中间三把,摸着胡 子。他的帽子,随手一放,放在一只珐琅瓷的饭盂上,樊太太一见不妥,连 忙起身拿在手里,笑道:“发表了?恭喜恭喜!”说着,也拿了帽子作揖。 樊端本随手接过帽子,又戴在头上,樊太太道:“你又要出去吗?你太辛苦 了,吃了饭再去吧。”樊端本道:“我不出去,休息一会,下午我就要到北 京去见何总长了。”说着,向家树拱拱手道:“也就是你的泰山。”樊太太 道:“你既不走,为什么还戴上帽子?”樊端本哈哈笑了一声,取下帽子, 随手一放,还是放在那饭盂上。姨太太在太太当面,是不敢发言的,然而今 天听了这消息,也十分的欢喜,只管笑嘻嘻的,捧着饭碗,半晌只送几粒饭 到嘴里去。还是静宜不曾十分的了解,便问道:“你们都说发表了,发表了 什么?”樊太太道:“你这孩子太不留心了,你爸爸新得了一个差使,是口 北关监督,马上就要上任了。这样一来,便宜了你们,是实实在在的小姐了。” 家树一看叔叔婶婶乐的是真过分了,也不愿插嘴说什么。陪着吃完了饭,家 树就向樊端本说:“现在学校要正式上课了,若是叔叔上北京去,就一同去。” 樊端本道:“好极了!也许我可以借此介绍你见见未来的泰山哩。”家树也 不便否认叔叔的话,免得扫了他的官兴,自去收拾行囊。待到下午,和樊端 本一路乘火车北上,好在婶婶叔叔妹妹,都是欢天喜地的,并无所谓留恋。 到了北京,叔侄二人依然住在陶伯和家。伯和因端本是个长辈,自然殷勤的 招待。家树也没工夫和伯和夫妇谈别后的话,但是逆料那个多情多事的陶太 太,一定和何丽娜打了电话,不到两三个钟头,她就要来的。可是候了一夜, 也不见一点消息。到了次日中午,樊端本出门应酬去了,家树和伯和夫妇吃 饭。吃饭的时候,照例是有一番闲话的。家树由叔叔的差使,谈到了何廉; 由何廉谈到何丽娜,因道:“这些时候,何小姐不常来吗?”陶太太鼻子哼 了一声,随便答应,依然低头吃她的饭。家树道:“为什么不常来呢?”陶 太太道:“那是人家的自由啊!我管得着吗?”家树碰了一个钉子,笑了一 笑,也就不问了。谈了一些别的话,又道:“我在天津接到何小姐一封信。” 陶太太当没有听见,只是低头吃她的饭。伯和将筷子头轻轻的敲了她一下手 背,笑道:“你这东西,真是淘气。人家要讨你一点消息,你就一点口风不 露。”陶太太头一偏,噗嗤一声笑了。因道:“表弟!你虽然狡猾,终究不 过是鲁肃一流的人物,哪里能到孔明面前来献策呀!你要打听消息,就干脆 问我得了,何必闷到现在呢?你也熬不住了,我告诉你吧,人家到外国去了。” 家树笑道:“你又开玩笑。”陶太太道:“我开什么玩笑?实实在在的真事 呢。”于是把何丽娜恢复跳舞的故态,以及大宴会告别的事,说了一遍。伯 和笑道:“这一场化装跳舞,她在交际界倒出了一个小小风头。可是花钱也 不少,听说耗费两三千呢。”家树听了默然。伯和道:“你也不必懊丧,她 若是到欧洲去了,少不得要家里接济款子,自然有信来的。我和姑母令叔商 量商量,让你也出洋,不就追上她了吗?”陶太太道:“男子汉,都是贱骨 头。对于人家女子有接近的可能,就表示不在乎;女子要不理他,就寻死寻 活的害相思病了。谁教表弟以前不积极进行!”家树受了这几句冤枉,又不 敢细说出来,以至牵出关沈两家的事,这一份苦闷,比明显失败的滋味,还 要难受。从这一餐饭起,又不敢再提何小姐了。这几个月来,自己周旋在三 个女子之间,接近一个,便失去一个,真是大大的不幸。对何丽娜呢,本来 无所谓,只是被动的;关秀姑呢,她有个好父亲,自己又是个豪侠女子,不 必去挂念;只有这个沈凤喜,一朵好花,生在荆棘丛中,自己把她寻出来, 加以培养,结果是饱受蹂躏。而今是生死莫卜,既是可惜,又是可怜!虽然 她对不住我,只可以怨她年纪太小,家庭太坏了。而且关寿峰临别又再三的 教我搭救她,莫非她还在北京。于是又到从前她住的医院里去问。医院里人 说:“她哥哥沈统制曾来接她的,早已出院了。”家树一听,气极了。心想 这个女子,如何这样没骨格!沈统制是她什么哥哥。她倒好,跟着刘德柱的 家庭,一齐换主了,关大叔叫我别忘了她,这种人不忘了她,也是人生一种 耻辱了。于是将关于女子的事,完全丢开,在北京耽搁了几天,待樊端本到 口北关就监督去了,自己也就收拾书籍行李,搬入学校。
  原来他的学校——春明大学,在北京北郊,离城还有十余里之遥。当学 生的人,是非住校不可的。家树这半年以来,花了许多钱,受了许多气,觉 得离开城市的好。因此安心在学校里读书。这样一来,也不觉得时光容易过 去,一混就是秋末冬初了。家树常听人说:西山的红叶,非常的好看。这一 天星期,一个人骑了一匹牲口,就向西山而来。离着校舍,约摸有四五里路, 这人行大道,却凹入地里,有一丈来深,虽然骑在驴子背上,也只看到两边 园林,一些落叶萧疏的树梢。原来北地的土质很松,大路上走着,全是铁壳 双轮的大车;这车轮一轧就是两条大辙,年深月久,大道便成了大沟,家树 正走到沟的深处,忽然旁边树林子里,有人喊出来道:“樊少爷!樊少爷! 慢走一步,我们有话说。”家树看时,树丛子里跑出四个人,由土坡上向沟 里一跳,赶驴子的驴夫,见他们其势汹汹,吆喝一声,便将驴子站住了。家 树看那四个人时,都是短衣卷袖,后面两个,腰上捆了板带,板带上各斜插 了一把刀;当头两个,一个人手上,各拿了一支手枪,当路一站,横住了去 路,再看土坡上,还站有两个巡风的。家树心里明白,这是北方人所谓劫路 的了,因向来受了关寿峰的陶融,知道怕也无益,连忙滚下驴背,向当头四 个人拱拱手道:“兄弟是个学生,出来玩玩,也没带多少钱,诸位要什么, 尽管拿去。”当头一个匪人,瘦削的黄脸,却长了一部落腮的胡子,露着牙 齿,打了一个哈哈,笑道:“我们等你不是一天了。你虽是一个学生,你家 里人又作大官,又开银行,还少的是钱吗?就是你父亲那个关上,每天也进 款论万。”家树道:“诸位错了。那是我叔叔!”匪人道:“你父亲也好, 你叔叔也好,反正你是个财神爷。得!你就辛苦一趟吧。”说着,不由家树 不肯,两个人向前,抄着他的胳膊,就架上土坡。只在这时,另有一个匪人, 拿出两张膏药,将家树的眼睛贴住,从此家树就坠入黑暗世界了。接上抬了 一样东西来,似乎是一块门板,用木扛子抬着,却叫家树卧倒,平睡在那门 板上,又用了一条被,连头带脚,将他一盖,他们而且再三的说:你不许言 语,你言语一声,就提防你的八字!家树知道是让人家绑了票,只要家里肯 出钱,大概还没有性命的危险。事已至此,也只好由他。他们高高低低的抬 着,约摸走了二三十里路,才停了一停,却有一个生人的声音,迎头问道: “来了吗?”答:“来了!”在这时,却听到有牲口嚼草的声音,有鸡呼食 的声音,分明是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来了。可是这里人声很少,只听到头上一 种风过树梢声,将树刮得哗啦哗啦的声;好像这地方,四面是树,中间却有 一座小小的人家,自然是僻静的所在了。一阵忙乱,家树被他们搀着到了空 气很郁塞的地方。有人说:“这是你的屋子,你躺下也行,坐着也行,听你 的便吧。”家树摸着,硬帮帮的,身边有个土炕;炕上有些乱草,草上也有 一条被,都乱堆着。炕后有些凉飕飕的风吹来。北方人规矩,都是靠了窗子 起炕的,不像南方人床对着窗户,大概这里也有个窗户了。向前走,只有两 三步路,便是土壁,门却在右手。因为听到他们关着一下响了,门边总有一 个人守着,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分明是靠门放了一堆高粱秸子,守的人躺 在上面。家树对于身外的一切,都是以耳代目,以鼻代目,分别去揣想。起 初很是烦闷,后来一想,烦闷也没用,索性泰然的躺在炕上。所幸那些匪人, 对于饮食的供给,倒很丰盛,每顿都有精致的面食和猪肉鸡蛋,还有香片茶, 随时取饮;要大小便,也有匪人陪他出房去。
  在初来的两天,这地方虽然更替换人看守,但是声音很沉寂,似乎人不 多,大概匪人出去探听消息去了。到了第四天,人声便嘈杂,他们已安心无 外患了。于是有个人坐在炕上对他道:“樊少爷!我们请你来,实在委屈一 点。可是我们只想和府上筹点款子,和你并无冤无仇,你给我们写一封信到 府上去通知一声,你看怎么样?”家树哪敢不依,只得说听便,于是就有人 来,慢慢揭下脸上的膏药。家树眼前豁然开朗,看看这屋子,果然和自己揣 想的差不多,门口站了两个匪人,各插着一把手枪在衣袋里,面前摆了一张 旧茶几,一个泥蜡台,插了一支红烛,并放了笔砚和信纸信封。原来已是夜 里了。坐在炕沿上的匪人,戴了一副墨晶眼镜,脸上又贴了两张膏药,大概 他是不肯露真面目的了。那人坐在一边,就告诉他道:“请你写信给樊监督, 我们要借款十万,凭你作个中。若是肯借的话,就请他在接到信的半个月以 内,派人到北郊大树村老土地庙里接洽。来人只许一个,戴黑呢帽,戴墨晶 眼镜为记,过期不来,我们就撕票了。‘撕票’两个字,你懂得吗?”说着, 露了牙齿,嘿嘿一笑。家树轻轻说知道,但是对于十万两个字,觉得过分一 点。提笔之时,想抬头解释两句,匪人向上一站,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喝道: “你就照着我的话写,一点也改动不得!改一字添一千。”家树不敢分辩了, 只好将信写给伯和,请伯和转交。写完了,脸上复又让他们贴上了膏药。那 信他们如何送去?不得而知,只好每天在黑暗中闷着吃喝而已。一想这信不 知何日到伯和手上;伯和接了信,不知要怎样通知叔叔?半个月之内,又不 知叔叔怎样对付这件事?也许把这事情耽误。一人就这样胡思乱想,度着时 光。
  转眼就是十天了。慢慢的和匪人也就熟识一点,知道这匪首李二疙疸, 乃是由口外来的。北京近郊,却另有内线,那个戴黑眼镜的就是了。守住的 却是两个人换班,一个叫胡狗子,一个叫唐得禄。听他们的口音,都是老于 此道的;因为在口北听说樊端本有钱,有儿子在北京乡下读书,他们以为是 好机会,所以远道而来。家树一想他们处心积虑,为的是和我为难,我既落 到他们手心里来了,岂肯轻易放过?这也只好听天由命了。有一天晚上,已 经很深夜了,忽然远远的有一种脚步声,跑了过来,接上有人在屋外叫了一 声,这里全屋的人,都惊醒了。有人说:“走了水了,他妈的!来了灰叶子 了。”家树在北方日久。也略略知道他们的黑话!灰叶子是指着兵;莫非剿 匪的人来了。这一下子,也许有出险的一线希望。这时隔壁屋里,一个带着 西北口音的人说道:“来多少,三十上下吗?我们八个人,一个也对付他四 五个!打发他们回姥姥家去。狗子!票交给你了,我们干。快拿着家伙。” 说话的正是李二疙疸。胡狗子答应了,接上就听到满屋子脚步声,试枪机声, 装子弹声,搬高粱秸子,搬木器家具声;闹成一片。李二疙疸问道:“预备 齐了没有?狗子!你看着票。”大家又答应了一声,呼呼而下。内外屋子里 的灯,都吹灭了,便听到那些人,全到院子里去,接上,拍!拍!遥遥的就 有几下枪声。家树这时心里乱跳,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汗向外流。实在忍不住 了,他便轻轻的问道:“胡大哥……”一句话没说完,胡狗子轻轻喝道:“别 言语!下炕来,趴在地下。”家树让他一句话提醒,连爬带滚,下得炕来, 就伏在炕沿下。那时:外面的枪声,就连续不断。有时刷的一声,一粒子弹, 射入屋内,这屋里一些匪人,却像死过去了一样。于是外面的枪声也停止了。 不到半顿饭时,这院子里,忽然劈拍劈拍,枪向外一阵乱放。接上那李二疙 疸骂道:“好小子!你们再过来。哈哈!揍!朋友,揍他妈的!”拍!拍! 拍!“哎哟,谁?刘三哥挂了彩了。他妈的!什么揍的?打后面来。”拍! 拍!拍!“打走了没有?朋友!”沉住气,刷!“好小子!把我帽子揍了。” 家树趴在地下,只听到这种枪声骂声,人的跑动声,院子里闹成一片。自己 一横心,反正是死,想到屋子里没灯,于是也不征求胡狗子的同意,就悄悄 的将脸上的膏药撕下。偷着张望时,由窗户上射出来一些星光;看见胡二狗 子,趴在炕上,头伸在窗户一边张望,其余是绝无所睹。只听到院子外天空 里,拍拍刷刷之声,时断时续,紧张一阵,又平和一阵;一会儿,进来一个 人,悄悄的向胡狗子道:“风紧得很,天亮就不好办了,咱们由后面沟里冲 出去。”说话的便是李二疙疸,只见他站在炕上,向土墙上扑了两扑,壁子 摇撼着,立刻露了一条缝,他又用手扒了几扒,立刻有个大窟窿。他用了一 根木棍子,挑了一件衣服,由窟窿里伸出去,然后缩了进来,他轻轻的笑道: “这些浑蛋,只管堵着门,咱们不走等什么?”他于是跑到院子里去,又乱 骂乱嚷,接上紧紧的放着枪,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匪人进来,喁喁的商量 了两句,就爬出洞口。胡狗子在家树脸上一摸,笑道:“你倒好,先撕了眼 罩子了,爬过洞去,趴在地下走。”家树虽觉得出去危险,不容不走,只得 大着胆,爬了出来;随后胡二狗子也出来了。这里是个小土堆,胡狗子伸手 将他使劲一推,便滚入一条沟内;接上胡狗子也滚了下来。刚刚滚到沟里, 刷刷!头上过去两颗子弹。于是伏在这地沟里的有四个人,都死过去了一般。 一点不动不响。听那屋前面,骂声枪声,已经不在院子里;似乎李二疙疸, 冲出大门去了。伏了一会,不见动静,家树定了一定神,抬头看看天上,满 天星斗,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梢,在星光下摆动作响。那西北风带了沙土,吹 打到脸上,如利刀割人一样。在屋里有暖炕,不觉夜色寒冷。这时,便格外 的难受了。三个匪人,听屋前面打得正厉害,就两个在前,一个在后,将家 树夹在中间,教他在地上爬着向前,如蛇一般的走。他们走走又昂头探望探 望,走着离开屋有三四十丈路,胡狗子吩咐家树站起来弯着腰,拖了就跑。 一口气跑有半里之遥,这才在一丛树下坐着。听那前面,偶然还放一枪。
  约有一个钟点,前面有脚步响,胡狗子将手里快枪瞄准着问道:“谁?” 那边答说:二疙疸回来了!胡狗子放下枪,果然李二疙疸和一个匪人来了。 他喘着气道:“趁着天不亮,赶快上山。今天晚晌,算扎手,伤了三个兄弟。” 另一个土匪,看见家树骂道:“好小子!为了你,几乎丢了吃饭的家伙。豁 出去了!毁了你吧。”说时,掏出手枪,就比了家树的额角,接上拍达一声。 这一枪要知道家树还有性命也无?下回交代。  
 
第二十二回  绝地有逢时形骸终隔  圆场念逝者啼笑皆非
  却说那匪人将手枪比着家树的额角,只听到拍达一声,原来李二疙疸, 已在一边看见,飞起一脚,将手枪踢到一边去了。抢上前一步,执着他的手 道:“你这是做什么,发了疯了吗?”那人笑道:“我枪里没有了子弹,骇 唬骇唬他,看他胆量如何。谁能把财神爷揍了!”李二疙疸道:“他那个胆 量,何用得试。你要把他骇唬死了怎么办?别废话了,走吧。”于是五个匪 人,轮流搀着家树,就在黑暗中向前走。家树惊魂甫定,见他又要带着另走 一个地方,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心里慌乱,脚下七高八低,就跟了他们 走。约摸走了二十里路,东方渐渐发白,便有高山迎面而起。家树正待细细 的分别四向,胡狗子却撕下了一片小衣襟,将他的眼睛,重重包起,他扶着 匪人,又走了一程,只觉得脚下,一步一步向高登着山。是不是迎面那高山, 却不知道。一会工夫,脚下感着无路,只是在斜坡上带爬带走,脚下常常的 踏着碎石,和挂着长刺,虽然有人搀着,也是一走一跌,分明是在乱山上爬, 已走的不是路了。走了许久,脚下才踏着石台阶,听着几个匪人推门响。继 而脚下又踏着很平正的石板,高山上哪里有这种地方,却不知是什么人家? 后来走到长桌边,闻到一点陈旧的香味,这才知道是一所庙。
  匪人将家树让在一个草堆上坐下,他们各自忙乱着,好像他们是熟地方, 却分别去预备柴水。后来他们就关上了佛殿门,弄了一些枯柴,在殿中间烧 着火。五个匪人,都围了火坐在一处,商量着暂熬过今天,明天再找地方。 家树听到他们又要换地方,家里人是越发不容易找了,心里非常焦急。这天 五个匪人都没有离开,就火烧了几回白薯吃。李二疙疸道:“财神爷!将就 一天吧,明天我们就会想法子给你弄点可口的。”家树也不和他们客气,勉 强吃了两个白薯;只是惊慌了一夜,又跑了这些路,哪里受得住。柴火一熏, 有点暖气,人只是要睡。迷迷糊糊的就睡了一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得 正香甜的时间,忽觉自己的身子让人一夹,那人很快的跑了几步,就将自己 放下。只听得有人喝道:“呔!你这些毛贼,给我醒过来,大丈夫明人不做 暗事。”家树听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关寿峰。这一喜非同小可,也顾不 得什么利害,马上将扎住眼睛的布条向下一扯,只见秀姑也来了。她和寿峰 齐齐的站在佛殿门口,殿里烧的枯柴,还留着些摇摆不定的余焰,照见李二 疙疸和同伙都从地上草堆里,一骨碌的爬起来,寿峰喝道:“都给我站着。 你们动一动,我这里两管枪一齐响。”原来寿峰秀姑各端了一枝快枪,一齐 拿着平直,向了那五个匪人瞄准,他们果然不动,李二疙疸垂手直立微笑道: “朋友!你们是哪一路的?有话好说,何必这样?”寿峰道:“我们不是哪 一路,不要瞎了你的狗眼,你们身边的两枝快枪,我都借来了,你们腰里还 拴着几枝手枪,一齐交出来,我就带着人走。”说时,将枪又举了一举,李 二疙疸一看情形不好,首先就在身上掏出手枪来,向地下一丢,笑道:“这 不算什么,走江湖的人,走顺风的时候也有,翻船的时候也有。”接着又有 两个人,将手枪丢在地下,寿峰将枪口向里拨着,让他们向屋犄角上站,然 后只一跳跳到屋子中间,将手枪捡了起来,全插在腰里板带上,复又退到殿 门口,点了点头,笑道:“我已经知道你们身上没有了枪,可是别的家伙, 保不住还有;我得在这里等一等了。”说着,就身上插的手枪,取出一枝交 给秀姑道:“你带着樊先生先下山,这几个人交给我了,准没有事。”秀姑 接了手枪,将身子在家树面前一蹲,笑道:“现在顾不得许多了,性命要紧, 我背着你走吧。”家树一想也不是谦逊之时,就伸了两手,抱住秀姑的脖子, 她将快枪夹在胁下,两手向后,托着家树的膝盖,连蹦带跑,就向前走。黑 夜之间,家树也不知经过些什么地方,一会儿落了平地,秀姑才将家树放下 来,因道:“在这里等一等家父吧,不要走失了。”家树这才觉得性命是自 己的了。抬头四望,天黑星稀,半空里呼呼的风吹过去,冷气向汗毛孔里钻 进,不由人不哆嗦起来。秀姑也抬头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樊先生!你身 上,冷得很厉害吧?破大袄子穿不穿?”说着,只见她将身一耸,爬到树上 去,就在树上取下一个包袱卷,打了开来。正是三件老羊皮光套子,就拿了 一件提着领,披到家树身上。家树道:“这地方哪有这样东西,不是大姑娘 带来的吗?”秀姑道:“我们爷儿俩原各有一件,又给你预备下一件,上山 的时候,都系在这树上的。”家树道:“难得关大叔和大姑娘想得这样周到, 教我何以为报呢?”秀姑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却靠了树干站住。彼此静静 的站立一会,只听到一阵脚步响,远远的寿峰问道:“你们到了吗?”秀姑 答应到了。寿峰倒提着那枝快枪,到了面前,家树迎上前向寿峰跪了下去。 寿峰丢了枪,两手将他搀起来道:“小兄弟!你是个新人物,怎样行这种旧 礼!”家树道:“大叔这大年纪,为小侄冒这大危险来相救,小侄这种感激, 也不知道要由何说起。”寿峰哈哈笑道:“你别谢我,你谢老天。他怎么会 生我这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哩。”家树便问:“何以知道这事,前来相救?” 寿峰道:“你这件事,报上已经登的很热闹了。我一听到,就四处来访。我 听到我徒弟王二秃子说,甜枣林里,有几个到乡下来的贩枣子贩柿子的客人, 形迹可疑,我就和我几个徒弟,前后一访,果然不是正路。昨夜正想下手, 恰好军队和他们开了火,我躲在军队后面,替你真抓了两把汗。后来我听到 军队里人只嚷人跑了,想你已经脱了险。一早的时候,我装着过路,看到地 沟里有好几处人爬的痕迹,都向着西北,我一直寻到大路上,还看到有些枪 托的印子,我这就明白了,他们上了这里的大山。这山有所玄帝庙,好久没 有和尚,我想他们不到这里来,还上哪里去藏躲?所以我们爷儿俩,趁着他 们昨天累乏了,今天晚上好下他们的手。他们躲在这山上,作梦也不会想到 有人算计他,就让我便便易易的将你救出来了。不然我爷儿俩,可没有枪, 只带了两把刀,真不容易办这事呢!”说毕,哈哈大笑了。这时,远远的有 几声鸡啼,关寿峰道:“天快亮了,我们走吧。老在这里,仔细贼跟下来, 这两根长枪,带着走可惹人注意。我们把它毁了,扔在深井里去吧。”于是 将子弹取下,倒拿了枪,在石头上一顿乱砸,两枝枪都砸了,寿峰一齐送到 路旁一口井边,顺手向里一抛,口里还说道:“得!省了留着害人。”于是 他父女披上老羊裘,和家树向大路上走。
  约走有二三里路,渐渐东方发亮。忽听到后面一阵脚步乱响,似乎有好 几个人追了来。寿峰站住一听,便对秀姑道:“是他们追来了。你引着樊先 生先走,我来对付他们。”说着,见路边有高土墩,掏出两枝手枪,便蹲了 身子,隐在土墩后。不料那追来的几个人,并不顾虑,一直追到身前,他们 看见面前有个土堆,似乎知道人藏在后面,就站定了嚷道:“朋友!你拿去 的手枪,可没有子弹,你把快枪扔了,我们不怕你了。我们现在也没带枪, 是好汉,你出来给我们比一比。”寿峰听了这话,将手枪对天空放了一下, 果然没有子弹;本想走出来,又怕匪人有枪弹,倒上了他的当,且不作声, 看他们怎么样。只在这时,早有一个人跳上土墩,直扑了过来;寿峰见他手 上,明晃晃拿着一把刀,不用说,真是没有枪,于是将手枪一扔,笑道:“来 得正好。”身子一偏,向后一蹲一伸,就捞住了那人一条腿,那人拍咤一声 倒在地下;寿峰一脚踢开了他手上的刀,然后抓住他一只手,举了起来,向 对面一扔,笑道:“饭桶!去你的吧。”两个匪人正待向前,被扔的人一撞, 三个人滚作一团。寿峰在朦胧的晓色里,看见后面还站着两个人,并没有枪, 这就不怕了。走上前一笑道:“就凭你这几个脚色,想来抢人,回去吧,别 来送死!”有个人道:“老头子,你姓什么?你没打听我李二疙疸,不是好 惹的吗?”寿峰说不知道,李二疙疸见他直立不敢上前。另一个匪人,手上 举了棍子,不管好歹,劈头砍来,寿峰并不躲闪,只将右手抬起一隔,那棍 子扑在胳膊上,直飞入半空里去。那人哎哟了一声,身子一晃,向前一扑, 寿峰把腿一扫,他就滚在地上。先两个被撞在地上的,这时一齐过来,都让 寿峰一闪一扫一推,再滚了下去。李二疙疸站在老远的道:“朋友!我今天 算栽了筋斗,认识你了。”说毕,转身便走。寿峰笑道:“我要进城去,没 工夫和你们算帐,便宜了你这小子。”说毕,捡起两枝手枪,也就转身走了。 秀姑和家树在一旁高坡下迎出来,笑道:“我听到他们没动枪,知道不是你 的对手,我就没上前了。”于是三人带说带走,约模走了十几里路,上了一 个市集。这里有到北京的长途汽车,三人就搭了长途汽车进城。
  到了城里下车,寿峰早将皮裘武器作了一卷,交给秀姑,吩咐她回家, 却亲自送家树到陶伯和家来。家树在路上问道:“大叔原来还住在北京城里, 在什么地方呢?”寿峰笑道:“过后自知,现在且不必问。”二人雇了人力 车,乘到陶家,正有樊端本一个听差在门口,一见家树,转身就向里嚷道: “好了好了,侄少爷回来了!”家树走到内院时,伯和夫妇和他叔叔都迎了 出来。伯和上前一步,执着他的手道:“我们早派人和前途接洽多次,怎么 没交款,人就出来了呢?”家树道:“一言难尽。我先介绍这位救命大恩人。” 于是把关寿峰向大家介绍着,同到客厅里,将被救的事说了一遍。樊端本究 竟是入世很深的人,看到寿峰精神矍铄,气宇轩昂,果然是位豪侠人物,走 上前,向他深深三个大揖,笑道:“大恩不言报,我只是心感,不说虚套了。” 寿峰道:“樊监督!你有所不知,我和令侄,是好朋友;朋友有了患难,有 个不相共的吗?你不说虚套,那就好。”刘福这时正在一边递茶,寿峰一摸 胡子,向他笑道:“朋友!你们表少爷,交我这老头子,没有吃亏吧。你别 瞧在天桥混饭吃的,九流三教,什么都有,可是也不少够朋友的,以后没事, 咱们闹两壶谈谈,你准会知道练把式的,敢情也不错。”刘福羞了一大通红 的脸,不敢说什么,自退去了。寿峰拱拱手道:“大家再会!”起身就向外 走。家树追到大门口,问道:“大叔!你府上在哪里?我也好去看你啊。” 寿峰笑道:“我倒忘了,大喜胡同你从前住的所在,就是我家了。”说毕, 笑嘻嘻的而去。家树回家,又谈起往事,才知道叔叔为赎票而来,已出价到 五万,事被军队知道,所以有一场夜战。说到关寿峰父女,大家都嗟赏不已, 樊端本还非和他换帖不可。这日家树洗澡理发,忙乱一阵,早早休息。
  次日早上,便向大喜胡同来看寿峰。不料刮了半夜北风,便已飘飘荡荡, 下了一场早雪。走上大街一看,那雪都有一尺来深,南北遥遥,只是一片白。 天上的雪片,正下得紧,白色的屋宇街道,更让白色的雪片,垂着白络,隐 隐的罩着,因之一切都在朦胧的白雾里。家树坐了车子,在寒冷的白雾里, 穿过了几条街道,不觉已是大喜胡同。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一进这胡同,便 受着奇异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凄惨。自己原将大衣领子拉起来挡着脸, 现在把领子放下,雪花乱扑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忽然有人喊道:“这不是 樊大爷?”说着,一个人由车后追了上前来。家树看时,却是沈三玄。他穿 着一件灰布棉袍子,横一条,直一条,都是些油污墨迹。头上戴的小瓜皮帽, 成了膏药一样,沾了不少的雪花。他缩了脖子,倒提一把三弦子,喷着两鼻 孔热气,追了上来,手扶着车子。家树跳下车来,给了车钱,便问道:“你 怎么还是这副情形。你的家呢?”沈三玄不觉蹲了一蹲,给家树请了个半腿 儿安,哭丧着脸道:“我真不好意思再见你啦!老刘一死,我们什么都完了。 关大叔真仗义,他听到大夫说,凤喜的病,要用她心里愿意的事,愿意的人, 时时刻刻在面前逗引着,或者会慢慢醒过来。恰好这里原住的房子又空着, 他出了钱,就让我们搬回来。”家树不等他说完,便问道:“凤喜什么病? 怎么样了?”沈三玄道:“从前她是整天的哭,看见穿制服的人,不问是大 兵,是巡警,或者是邮差,就说是来枪毙她的,哭的更厉害。搬到大喜胡同 来了,倒是不哭;又老是傻笑。除了她妈,什么人也不认得。大夫说她没有 什么记忆力了。这大的雪,你到家里坐吧。”说着,引着家树上前,白雪中 那两扇小红门,格外触目,只是墙里两棵槐树,只剩杈杈桠桠的白干,不似 以前绿叶阴森了。那门半掩着,家树只一推,就像身子触了电一样,浑身麻 木起来。首先看到的,便是满地深雪;一个穿黑布裤红短袄子的女郎,站在 雪地里,靠了槐树站住;两只脚已深埋在雪里。她是背着门立住的,看她那 蓬蓬的短发上,洒了许多的雪花,脚下有一只大碗,反盖在雪上,碗边有许 多雪块,又圆又扁,高高的叠着,倒像银币。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 些小孩子们,在雪天喜欢这样印假洋钱玩的。有人在里面喊道:“孩子!你 进来吧,一会儿樊大爷就来了。我怕你闹,又不敢拉你,冻了怎么好呢?” 这时门一响,那女郎突然回过脸来,正是凤喜。脸色白如纸,又更瘦削了。 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爷真来了。”只这一声,沈大娘寿峰父 女,全由屋里跑了出来。秀姑在雪地里牵着凤喜的手,引她到家树面前,问 道:“大妹子!你看看这是谁?”凤喜微微的偏着头,对家树呆望着,微微 一笑,又摇摇头;家树见她眼光一点神也没有,又是这副情形,什么怨恨也 忘了。便对了她问道:“你不认得我吗?你只细细想想看。”于是拉了她的 手,大家一路进屋来。家树见屋里的布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张大相片, 还微笑的挂着,只是中间有几条裂缝,似乎是撕破了,重新拼拢的了。屋子 中间,放了一个白煤炉子。凤喜伸了一双光手,在火上烘着,偏了头,只是 看家树。看的时候,总是笑吟吟地,家树又道:“你真不认得我了吗?”她 忽然跑过来,笑道:“你们又拿相片儿冤我。可是相片儿不能够说话啊,让 我摸摸看。”于是站在家树当面,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轮廓,又摸着他的手; 又摸着他的脸。凤喜摸的时候,大家看她痴得可怜,都呆呆的望着她。家树 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吗?我是真正的一个人,不是相片啦。 相片在墙上不是?”说着一指,凤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来,眼睛 望了家树,有点转动,闭上眼,将手扶着头,想了一想,复又睁开眼来点点 头道:“我……我……记……记起来了,你是大爷,不是梦!不是梦!”说 时,手抖颤着,连说不是梦,不是梦,接上,浑身也抖颤起来。望了家树有 四五分钟,哇的一声,哭将起来。沈大娘连忙跑了过来,将她搀着道:“孩 子!孩子!你怎么了?”凤喜哭道:“我哪有脸见大爷呀。”说着,向床上 趴了睡着,更放声大哭起来。家树看了这情形,一句话说不得,只是呆坐在 一边。寿峰摸着胡子道:“她或者明白过来了。索性让她躺着,慢慢的醒吧。” 于是将凤喜鞋子脱了,让她和衣在床上躺下,大家都让到外面屋子里来坐。 其间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忏悔,寿峰一味的宽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树只是 沉思,却一言不发。寿峰知道家树没有吃饭,掏出两块钱来,叫沈三玄买了 些酒菜,约着围炉赏雪。家树也不推辞,就留在这里。大家在外面坐时,凤 喜先是哭了一会,随后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等到大家吃过饭时,凤喜却在里 面呻吟不已。沈大娘为了她却进进出出好几回,出来一次,却看家树脸色一 次;家树到了这屋里,前尘影事,一一兜上心来,待着是如坐针毡,走了又 觉有些不忍。寿峰和他谈话,他就谈两句,寿峰不谈话,他就默然的坐着。 这时他皱了眉,端了一杯酒,只用嘴唇一点一点的呷着,仿佛听到凤喜微微 的喊着樊大爷。寿峰笑道:“老弟!无论什么事,一肚皮包容下去。她到了 这种地步,你还计较她吗?她叫着你,你进去瞧瞧她吧。”家树道:“那么, 我们大家进去瞧瞧吧。”沈大娘将门帘挂起,于是大家都进来了。只见凤喜 将被盖了下半截,将两只大红袖子露了出来。那一张白而瘦的脸,现时却在 两颊上露出两块大红晕;那一头的蓬头发,更是散了满枕。她看见家树,那 一张掩在蓬蓬乱发下的小脸,微点了一点,手半抬起来,招了一招,又指了 一指床。家树会意,走近前一步,要在床沿上坐下,回头一见有这些人,就 在凤喜床头边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环了一只手,正靠在这椅子背上呢。凤 喜将身子挪一挪,伸手握着了家树的手道:“这是真的,这不是梦。”说着, 露齿一笑道:“哈哈!我梦见许多洋钱,我梦见坐汽车,我梦见住洋楼。…… 呀!他要把我摔下楼,关大姐,救我救我。”说着,两手撑了身子,从床上 要向上一坐;然而她的气力不够;只昂起头来,两手撑不住,便向下一倒。 沈大娘摇头道:“她又糊涂了,她又糊涂了。嗳!这可怎么好呢?我空欢喜 了一阵子了。”说着便流下泪来。寿峰也因为信了大夫的主意,凤喜一步一 步有些转头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见好,连身体都更觉得衰弱,站在身后, 摸着胡子点了一点头道:“这孩子可怜!”家树刚才让凤喜的手摸着,只觉 滚热异常。如今见大家都替她可怜,也就作声不得,大家都寂然了。只听到 一阵呼噜呼噜的风过去,沙沙沙!扑了一窗子的碎雪,阴暗的屋子里,那一 炉子煤火,又渐渐的无光了,便觉得加倍的凄惨。外面屋子里,吃到半残的 酒菜,兀自摆着,也无人过问了。再看凤喜时,闭了眼睛,口里不住的说道: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家树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这样子, 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请大夫来瞧瞧吧。”沈大娘道:“那可是好,只是大 夫出诊的诊金,听说是十块……”家树道:“那不要紧,我自然给他。”大 家商议了一阵,就让沈三玄去请那普救医院的大夫。沈大娘去收拾碗筷;关 氏父女和家树三人,看守着病人。家树坐到一边,两脚踏在炉上烤火,用火 筷子不住的拨着黑煤球;寿峰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点点头,又叹 叹气;秀姑侧身坐在床沿上,给凤喜理一理头发,又给她牵一牵被,又给她 按按脉,也不作声。因之一屋四个人,都很沉寂。凤喜又睡着了。
  约有一个钟头,门口汽车喇叭响,家树料是大夫到了,便迎出来。来的 大夫,正是从前治凤喜病的;他走进来,看看屋子,又看看家树,便问道: “刘太太家是这里吗?”家树听了“刘太太”三个字,觉得异常刺耳,便道: “这是她娘家。”那大夫点着头,跟了家树进屋。不料这一声喇叭响,惊动 了凤喜,在床上要爬起来,又不能起身,只是乱滚,口里嚷道:“鞭子抽伤 了我,就拿汽车送我上医院吗?大兵又来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关氏 父女,因大夫进来,便上前将她按住,让大夫诊了一诊脉。大夫给她打了一 针,说是给她退热安神的,便摇着头走到外边屋子来,问了一问经过,因见 家树衣服不同,猜是刘将军家的人,便道:“我从前以为刘太太症不十分重, 把环境给她转过来,恶印象慢慢去掉,也许好了;现在她的病突然加重,家 里人恐怕不容易侍候,最好是送到疯人院去吧。”说着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 看,因道:“那是官立的,可以不取费的,请你先生和家主商量吧。精神病, 是不能用药治的,要不然,在这种设备简单的家庭,恐怕……”说着,他淡 笑了一笑,家树看他坐也不肯坐,当然是要走了,便问:“送到疯人院去, 什么时候能好?”大夫摇头道:“那难说。也许一辈子……但是她或者不至 于,好在家中人若不愿意她在里面,也可以接出来。”家树也不忍多问了, 便付了出诊费,让大夫走。沈大娘垂泪道:“我让这孩子拖累的不得了,若 有养病的地方,就送她去吧。我只剩一条身子,哪怕去帮人家呢,也好过活 了。”家树看凤喜的病突然有变,也觉家里养不得病。设若家里人看护不周, 真许她会闹出什么意外,只是怕沈大娘不答应,也就不能硬作主张;现在她 先声明要把凤喜送到疯人院去,那倒很好,就答应愿补助疯人院的费用,明 天叫疯人院用病人车来接凤喜。大家把这件事商量了个段落,沈大娘已将白 炉子新添了一炉红火进来,她端了个方凳子,远远的离了火坐着,十指交叉, 放在怀里,只管望了火,垂下泪来道:“以后我剩一个孤鬼了,这孩子活着 像……”连忙抄起衣襟捂了嘴,肩膀颤动着,只管哽咽。秀姑道:“大婶! 你别伤心。要不,你跟我们到乡下过去。”寿峰道:“你是傻话了。人家一 块肉放在北京城里呢,丢得开吗?”家树万感在心,今天除非不得已,总是 低头不说话,这时忽然走近一步,握着寿峰的手道:“大叔!我问了好几次 了,你总不肯将住所告诉我,现在我有一个两全的办法,不知道你容纳不容 纳?”寿峰摸了胡子道:“我们也并不两缺呀,要什么两全呢?”家树被他 一驳,倒愣住了不能说了。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了两摇道:“你的意思我 明白了。什么办法呢?”家树偷眼看了看秀姑,见她端了一杯热茶,喝一口, 微微呵一声,似乎喝得很痛快,因道:“我们学校里,要请国术教师,始终 没有请着,我想介绍大叔去。我们学校,也是乡下,附近有的是民房,您就 可以住在那里,而且我们那里有附属平民的中小学,大姑娘也可以读书,将 来我毕了业,我还可以陪大叔国里国外,大大的游历一趟。”说着,偷眼看 秀姑,秀姑却望着她父亲微笑道:“我还念书当学生去,这倒好,八十岁学 吹鼓手啦。”寿峰点点头道:“你这意思很好。过两天,天气晴得暖和了, 你到西山环翠园我家里去仔细商量吧。”家树不料寿峰毫不踌躇,就答应了, 却是苦闷中的一喜,因道:“大叔家里就住在那里吗?这名字真雅。”寿峰 道:“那也是原来的名字罢了。”沈三玄在屋里进进出出,找不着一个搭言 的机会,这时便插嘴道:“这地方很好,我也去过哩。”他说着,也没有谁 理他。他又道:“樊大爷!你还念书吗?你随便就可弄个差使了。你叔老太 爷不是很阔么?你若是肯提拔提拔我,要不,……嘿嘿!……给我荐个事, 赏碗饭吃。”家树见他的样子,就不免烦恼,听了这话,加倍的不入耳,突 然站起来,望着他道:“你们的亲戚,比我叔叔阔多着呢。”只说了这两句, 坐下来望着他,又作声不得。寿峰道:“嗳!老弟!你为什么和他一般见识? 三玄!你还不出去么?”沈三玄垂了头,出屋子去了。沈大娘正想有番话要 说,又默然了。寿峰道:“好大雪!我们找一个赏雪的地方,喝两盅去吧。” 家树也真坐不住了,便穿了大衣起身。正要走时,却听到微微有歌曲之声, 仔细听时,却是“……忽听得孤雁一声叫,叫得人真个魂销呀。可怜奴的天 啦,天啦!郎是个有情的人,如何……”这正是凤喜唱着《四季相思》的秋 季一段。凄楚婉转,还是当日教她唱的那种音韵,不觉呆了。寿峰道:“你 想什么?”家树道:“我的帽子呢!”寿峰道:“你的帽子,不是在你头上 吗?你真也有些精神恍惚了。”家树一摸,这才恍然,未免有点不好意思, 马上就跟了寿峰走去。
  二人在中华门外,找了一家羊肉馆子,对着皇城里那一片琼楼玉宇,玉 树琼花,痛饮了几杯。喝酒的时间,家树又提到请寿峰就国术教师的事,寿 峰道:“老弟!我答应了你,是冤了你;不答应你,是埋没了你的好意。我 告诉你说,我是为沈家姑娘,才在大喜胡同借住几天,将来你到我家里去看 看,你就明白了。”家树见老头子不肯就,也不多说。寿峰又道:“咱们都 有心事,闷酒能伤人,八成儿就够,别再喝了。你精神不大好,回家去休息 吧。医院的事,你交给我了,明天上午,大喜胡同会。”家树真觉身子支持 不住,便作别回家。到了次日,天色已晴;北方的冬雪,落下来是不容易化 的。家树起来之后,便要出门,伯和说:“吃了半个多月苦,休息休息吧。 满城是雪,你往哪里跑呢?”家树不便当了他们的面走,只好忍耐着,等到 不留神,然后才上大喜胡同来。老远的就看见医院里一辆接病人的厢车,停 在沈家门口,走进她家门。沈大娘扶着树,站在残雪边,哭得涕泪横流,只 是微微的哽咽着,张了嘴不出声,也收不拢来。秀姑两个眼圈儿红红的跑了 出来,轻轻的道:“大婶!她快出来了,你别哭呀。”沈大娘将衣襟掀起, 极力的擦干眼泪,这才道:“大爷!你来得正好,不枉你们好一场,你送送 她吧。这不就是送她进棺材吗?”说着,又哽咽起来。秀姑擦着泪道:“你 别哭呀,快点让她上车,回头她的脾气犯了,可又不好办。”家树见她这样, 也为之黯然,在一边移动不得。寿峰在里面喊道:“大嫂!你进来搀一搀她 吧。”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脸,然后进屋去。不多一会 儿,只见寿峰横侧身子,两手将凤喜抄住,一路走了出来。凤喜的头发,已 是梳得油光,脸上还扑了一点胭脂粉,身上却将一件紫色缎夹衫罩在棉袍上, 下面穿了长统丝袜,又是一双单鞋。沈大娘并排走着,也搀了她一只手,她 微笑道:“你们怎么不换一件衣裳?箱子里有的是,别省钱啦!”她脸上虽 有笑容,但是眼光是直射的。出得院来,看见家树,却呆视着,笑道:“走 呀!”我们听戏去呀,车在门口等着呢。”望了一会,忽然很惊讶的将手一 指道:“他,他,他是谁?”寿峰怕她又闹起来,夹了她便走。连道:“好 戏快上场了。”凤喜走到大门边,忽然死命的站住,嚷道:“别忙,别忙! 这地下是什么?是白面呢,是银子呢?”沈大娘道:“孩子!你不知道吗? 这是下雪。”她这样一耽误,家树就走上前了,凤喜笑道:“七月天下雪, 不能够。我记起来了,这是作梦。梦见樊大爷,梦见下白面。”说着,对家 树道:“大爷!你别吓唬我,相片不是我撕的……”说着,脸色一变,要哭 起来,汽车上的院役,只管向寿峰招手,意思叫他们快上车。寿峰又一使劲, 便将凤喜抱进了车厢。却只有沈大娘一人跟上车去,她伸出一只手来,向外 乱招。院役将她的手一推,砰的一声关住了车门,车厢上有个小玻璃窗,凤 喜却扒着窗户向外看,头发又散乱了,衣领也歪了,却只管对着门口送的人 笑道:“听戏去……”地上雪花乱滚,车子便开走了。
  关氏父女、沈三玄和家树同站在门口,都作声不得。家树望了门口两道 很宽的车辙,印在冻雪上,叹了一口气,只管低着头抬不起来,寿峰拍了他 的肩膀道:“老弟!你回去吧。五天后,西山见。”家树回头看秀姑时,她 也点头道:“再见吧。”在她说这三个字,嘴角微动,似乎收了泪痕要笑, 而又笑不出来。家树一点头,正待要走,沈三玄满脸堆下笑来,向家树请了 一个安道:“过两天我到陶公馆里和大爷问安去,行吗?”家树随在身上掏 了几张钞票,向他手上一塞,板着脸道:“以后我们彼此不认识。”回头对 寿峰道:“我五天后准到。”掉转身便走了。这时地下的冻雪,本是结实的, 让行人车马一踏,又更光滑了。家树只走两步,扑的一声,便跌在雪里。寿 峰赶上前来,问怎么了?家树站起来,说是路滑,扑了一扑身上的碎雪,两 手抄了一抄大衣领子,还向前走。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不过再走了七八步, 脚一滑,人又向深雪里一滚,秀姑哟了一声,跑上前来,正待弯腰扶他,见 他已爬起来,便缩了手。家树站起来,将手扶着头,皱眉头道:“我是头晕 吧,怎么连跌两回呢?”这时恰好有两辆人力车过来,秀姑都雇了,对家树 笑道:“我送你到家门口吧。”寿峰点点头道:“好!我在这里等你。”家 树口里连说不敢当,却也不十分坚拒,二人一同上车,家树车在前,秀姑车 在后,路上和秀姑说几句话,她也答应着;后来两辆车,慢慢离远,及至进 了自己胡同口时,后面的车子,不曾转过来,竟自去了。家树回得家去,便 倒在一张沙发上躺下,也不知心里是爽快,也不知心里是悲惨;只推身子不 舒服,就只管睡着。因为樊端本明天一早要回任去,勉强起来,陪着吃了一 餐晚饭,便早睡了。
  次日,樊端本走了,自己也回学校去,师友们见了,少不得又有一番慰 问。及至听说家树是寿峰秀姑救出来的,都说要见一见,最好就请寿峰当国 术教师。家树见同学们倒先提议了,正中下怀。到了第五天的日子,坐了一 辆汽车,绕着大道直向西山而来。到了碧云寺附近,向乡民一打听,果然有 个环翠园,而且园门口有直达的马路。就叫汽车夫,一直开向环翠园。及至 汽车停了,家树下车一看,不觉吃了一惊。这里环着山麓,一周短墙,有一 个小花园在内,很精致的一幢洋楼,迎面而起。家树一人自言自语道:“不 对吧。他们怎么会住在这里?”心里犹豫着,却尽管对那幢洋楼出神,在门 左边看看,在门右边又看看。正是进退莫定的时候,忽然看见秀姑由楼下走 廊子上跳了下来,一面向前走,一面笑着向家树招手道:“进来啊!怎样望 着呢?”家树向来不曾见秀姑有这样活泼的样子,这倒令人吃一惊了,因迎 上前去问道:“大叔呢?”秀姑笑道:“他一会儿就来的,请里面坐吧。” 说着,她在前面引路,进了那洋楼下,就引到一个客厅去。
  这里面陈设得极华丽,两个相连的客厅,一边是紫檀雕花的家具,配着 中国古董,一边却是西洋陈设,和绒面沙发。家树心想,小说上常形容一个 豪侠人物家里,如何富等王侯,果然不错。心里想着,只管四面张望,正待 去看那面字画上的上款,秀姑却伸手一拦,笑道:“就请在这边坐。”家树 哪里见她这样随便的谈笑,更是出于意外了。笑道:“难道这还有什么秘密 吗?”秀姑道:“自然是有的。”家树道:“这就是府上吗?”秀姑听到, 不由格格一笑,点头道:“请你等一等,我再告诉你。”这时,有一个听差 送茶来,秀姑望了他一望,似乎是打个什么招呼,接上便道:“樊先生!我 们上楼去坐坐吧。”家树这时已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且自由她摆布,便一路 上楼去。到了楼上,却在一个书室里坐着;书室后面,是个圆门,垂着双幅 黄幔,这里更雅致了,黄幔里仿佛是个小佛堂,有好些挂的佛像,和供的佛 龛。家树正待一探头看去,秀姑嚷了一声客来了。黄幔一动,一个穿灰布旗 袍的女子,脸色黄黄的,由里面出来。两人一见,彼此都吃惊向后一缩,原 来那女子却是何丽娜。她先笑着点头道:“樊先生好哇!关姑娘只说有个人 要介绍我见一见,我不料是您。”家树一时不能答话,只呀了一声,望着秀 姑道:“这倒奇了。二位怎么会在此地会面?”秀姑微笑道:“大概樊先生 是要认为惊人之笔了,说起来,这还得多谢您在公园里给咱们那一番介绍。 我搬出了城,也住在这里近边,和何小姐成了乡邻。有一天,我走这园子门 口,遇到何小姐,我们就来往起来了。她说:‘搬到乡下来住,要永不进城 了。对人说,可说是出了洋哩。’我们这要算是在外国相会了。”说着,又 吟吟微笑,家树听她说毕,恍然大悟。此处是何总长的西山别墅,倒又入了 关氏父女的圈套了。对着何丽娜,又不便说什么,只好含糊着道:“恕我来 得冒昧了。”何丽娜虽有十二分不满家树,然而满地的雪,人家既然亲自登 门,却当极端原谅。因之也不追究他怎样来的,免得他难为情,就很客气的, 让他和秀姑在书房里坐下。笑问道:“什么时候由天津回来的?”家树随答: “也不多久呢。”问:“陶先生好?”答:“他很好。”问:“陶太太好?” 答:“她也好。”问:“前几天这里大雪,北京城里雪也大吗?”家树道: “很大的。”问到这里,何丽娜无甚可问了,便按铃叫听差倒茶。听差将茶 送过了,何丽娜才想起一事,向秀姑笑道:“令尊大人呢?”秀姑将窗幔掀 起一角,向楼下指道:“那不是?”家树看时,见园墙外,有两匹驴子,一 只骆驼,骆驼身上,堆了几件行李,寿峰正赶着牲口到门口呢。家树道:“这 是做什么?”秀姑又一指道:“你瞧,那丛树下,一幢小屋,那就是我家了。 这不是离何小姐这里很近吗?可是今天,我们爷儿就辞了那家,要回山东原 籍了。”家树道:“不能吧。”只说了这三字,却接不下去。秀姑却不理会, 笑道:“二位!送送我哇。”说了,起身便下楼,何丽娜和家树便一齐下楼, 跟到园门口来。寿峰手上拿了小鞭子,和家树笑着拱了拱手道:“你又是意 外之事吧?我们再会了!我们再会了!”何丽娜紧紧握了秀姑的手,低着声 道:“关姑娘!到今日,我才能完全知道你,你真不愧……”秀姑连连摇手 道:“我早和您说过,不要客气的。”说时,她撒开何丽娜的手,将一匹驴 子的缰绳,理了一理。寿峰已是牵一匹驴子在手,家树在寿峰面前站了许久, 才道:“我送您一程,行不行?”寿峰道:“可以的。”秀姑对何丽娜笑着 道了一声保重,牵了一匹驴子和那匹骆驼先去。家树随着寿峰也慢慢走上大 道,因道:“大叔!我知道你是行踪无定的,谁也留不住,可不知道我们还 能会面吗?”寿峰笑道:“人生哪有不再相逢的,你还不明白吗?只可惜我 为你尽力,两分只尽了一分罢了。天气冷,别送了。”说着和秀姑各上驴背, 加上一鞭,便得得顺道而去。
  秀姑在驴上先回头望了两望,约跑出几十丈路,又带了驴子转来,一直 走到家树身边,笑道:“真的,你别送了,仔细中了寒。”说毕,一掉驴头, 飞驰而去。却有一样东西,由她怀里取出,抛在家树脚下。家树连忙捡起看 时,是个纸包,打开纸包,有一缕乌而且细的头发,又是一张秀姑自己的半 身相片,正面无字,翻过反面一看,却有两行字道:“何小姐说:你不赞成 后半截的十三妹,您的良心好,眼光也好,留此作个纪念吧。”家树念了两 遍,猛然省悟,抬起头来,她父女已踪影全无了。对着那斜阳偏照的大路, 不觉洒下几点泪来。这时身后有人道:“这爷儿俩真好,我也舍不得啊!” 家树回头看时,却是何丽娜追来了,她笑道:“樊先生!能不能到我们那里 去坐坐呢?”家树连忙将纸包向身上一塞,说道:“我要先到西山饭店去开 个房间,回头再来畅谈吧。”何丽娜道:“那么,你今天不回城了,在我舍 下吃晚饭好吗?”家树不便不答应,便说准到。于是别了何丽娜,步行到西 山饭店,开了一个窗子向外的楼房,一人坐在窗下,看看相片,又看看大路, 又看看那一缕青丝,只管想着:这种人的行为真猜不透,究竟是有情是无情 呢?照相片上的题字说,当然她是个独身主义者;照这一缕头发说,旧式的 女子,岂肯轻易送人的;她就未曾剪发,何等宝贵头发,用这个送我,交情 之深,更不必说了。可是她一拉我和风喜复合,二拉我和丽娜相会,又决不 是自谋的人。越想越猜不出个道理来,只管呆坐着,到了天色昏黑,何丽娜 派听差带了一乘山轿来,说是汽车夫让他休息去了,请你坐轿子去吃饭。家 树也是盛意难却,便放下东西,到何家别墅来。那楼下客厅,这时点了一盏 小汽油灯,已是照得如白昼一般。刚一进门,脱下大衣,何丽娜便迎上前来, 代听差接着大衣和帽子;一见帽子上有许多雪花,便道:“又下雪了吗?这 是我大意了,这里的轿子,是个名目,其实是两根杠子,抬一把椅子罢了。 让你吹一身雪,受着寒,该让汽车接你才好。”家树笑道:“没关系,没关 系。”说着搓了搓手,便靠近炉子坐着。炉子里轰轰的响,火势正旺,一室 暖气如春;客厅里桌上茶几上,摆了许多晚菊和早梅的盆景,另外还有秋海 棠和千样莲之属,正自欣欣向荣。家树只管看着花,先坐了看,转身又站起 来看。何丽娜道:“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吗?”便也走过来,家树见她脸上已 薄施脂粉,不是初见那样黄黄的了。因道:“屋外下雪,屋里有鲜花,我很 佩服北京花儿匠技巧。”何丽娜见他说着,目光仍是在花上,自己也觉得羞 答答的,便道:“请你喝杯热茶,就吃饭吧。”说着,亲自端了一杯热茶给 他。家树刚一接茶杯,便有一阵玫瑰花香,正是新彻的玫瑰茶呢。家树喝着 茶,何丽娜便同着一个女仆,在一张圆桌上,相对陈设两副筷碟。接着送上 菜来,只是四碗四碟,都是素的,一边放下一碗白饭,也没有酒;最特别的, 两个银烛台,点着一双大红洋蜡烛,放在上方,何丽娜笑道:“乡居就是一 样不好,没有电灯。”家树倒也没注意她的解释,便将拿在手上出神的茶杯 放了,和她对面坐下吃饭。何丽娜将筷子拨了一拨碗里菜,笑道:“对不住, 全是素菜。不过都是我亲手做的。”家树道:“那真不敢当了。”何丽娜等 他吃了几样菜,便问口味怎样?家树说好。何丽娜道:“蔬菜吃惯了,那是 很好的。我一到西山来,就吃素了。”说着,望了家树,看他怎样问话。他 不问,却赞成道:“吃素我也赞成,那是很卫生的呀。”何丽娜见他并不问 所以然,也只得算了。一直等饭吃完了,女仆来送手巾,收碗筷,收拾已毕, 桌上就剩两支红烛;何丽娜和家树对面在沙发上坐下,各端了一杯热气腾腾 的玫瑰茶,慢慢呷着。何丽娜望了茶几上的一盆红梅,问道:“你以为我吃 素是为了卫生吗?你都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了。”家树停了一停,才哦了 一声道:“是了。密斯何现在学佛了。一个在黄金时代的青年,为什么这样 消极呢?”何丽娜抿嘴一笑,放下了茶杯,因走到屋旁话匣子边,开了匣子, 一面在一个橱屉里取出话片来放上,一面笑道:“为什么呢?你难道一点不 明白吗?”她并不曾注意是什么片子,一唱起来,却是一段《黛玉悲秋》的 大鼓书。家树一听到“那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西风吹动了绿纱窗。” 不觉手上的茶杯子向下一落,啊呀了一声。所幸落在地毯上,没有打碎,只 泼出去了一杯热茶。何丽娜将话匣子停住,连问怎么了?家树从从容容捡起 茶杯来,笑道:“我怕这凄凉的调子。”何丽娜笑道:“那么,我换一段你 爱听的吧。”说着,换了一张片子了。那片子有大段道口,有一句是:“你 们就对着这红烛磕三个头。”这正是《能仁寺》十三妹的一段,家树记起那 晚听戏的事,不觉一笑道:“密斯何!你好记心。”何丽娜开了话匣子站到 家树面前,笑道:“你的记心也不坏……”只这一句,拍的一声窗户大开, 却有一束鲜花,由外面抛了进来。家树走上前,捡起来一看,花上有一个小 红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道:“关秀姑鞠躬敬贺!”连忙向窗外看时,大雪 初停,月亮照在积雪上,白茫茫一片乾坤,皓洁无痕,哪里有什么人影。家 树忽然心里一动,觉得万分对秀姑不住,不觉悲从中来,猛然的坠下几点泪 来。何丽娜因窗子开了,吹进一丝寒风,将烛光吹得闪了两闪,连忙将窗子 关了,随手接过这一束花来。家树手上却抽下了一枝白色的菊花拿着,兀自 背着烛光,向窗子立着。何丽娜将花上的绸条看了一看,笑道:“你瞧,关 家大姑娘,给我们开这大的玩笑。”家树依然背立着,并不言语。何丽娜道: “她这样来去如飞的人,哪里会让你看到?你还呆望了作什么!”家树道: “眼睛里面,吹了两粒沙子进去了。”说着,用手绢擦了眼睛,回转头来。 何丽娜一想,到处都让雪盖着,哪里来的沙子?笑道:“眼睛和爱情一样, 里面杂不得一粒沙子的,你说是不是?”说着眉毛一扬,两个酒窝儿一漩, 望了家树。
  家树呆呆的站着,左手拿了那枝菊花,右手用大拇指食指,只管抡那花 干儿。半晌,微微的笑了一笑。正是……毕竟人间色相空,伯劳燕子各西东。 可怜无限难言隐,只在拈花一笑中。然而何丽娜哪里会知道这一笑命意的曲 折,就一伸手,将紫色的窗幔,掩了玻璃窗,免得家树再向外看。那屋里的 灯光,将一双人影,便照着印在紫幔上。窗外天上那一轮寒月,冷清清的, 孤单单的,在这样冰天雪地中,照到这样春气荡漾的屋子,有这风光旖旎的 双影,也未免含着羡慕的微笑哩。  
  
作者《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
  对读者一个总答复
  在《啼笑因缘》作完以后,除了作一篇序而外,我以为可以不必作关于 此书的文字了。不料承读者的推爱,对于书中的情节,还不断的写信到“新 闻报馆”去问。尤其是对于书中主人翁的收场,嫌其不圆满,甚至还有要求 我作续集的。这种信札,据独鹤先生告诉我,每日收到很多,一一答复,势 所难办,就叫我在本书后面作一个总答复。一来呢,感谢诸公的盛意;二来 呢,也发表我一点意见。
  凡是一种小说的构成,除了命意和修辞而外,关于叙事,有三个写法: 一是渲染,二是穿插,三是剪裁。什么是渲染,我们举个例,《水浒》“武 松打虎”一段,先写许多“酒”字,那便是武松本有神勇,写他喝得醉到恁 地,似乎是不行了,而偏能打死一只虎,他的武力更可知了。这种写法,完 全是“无中生有”,许多枯燥的事,都靠着它热闹起来。什么是穿插,一部 小说,不能写一件事,要写许多事。这许多事,若是写完了一件,再写一件, 时间空间,都要混乱,而且文字不容易贯穿。所以《水浒》“月夜走刘唐”, 顺插上了“宋公明杀阎惜姣”那一大段;“三打祝家庄”,又倒插上“顾大 嫂劫狱”那一小段。什么叫剪裁,譬如一匹料子,拿来做衣,不能整匹的做 上。有多数要的,也有少数不要的,然后衣服成功。——小说取材也是这样。 史家作文章,照说是不许“偷工减料”的了;然而我们看《史记》第一篇《项 羽本纪》,写得他成了一个慷慨悲歌的好男子,也不过“鸿门”、“垓下” 几大段加倍的出力写。至于他带多少兵,打过多少仗,许多许多起居,都抹 煞了。我们岂能说项羽除了《本纪》所叙而外,他就无事可纪吗?这就是因 为不需要,把他剪了。也就是在渲染的反面,删有为无了。再举《水浒》一 个例,史进别鲁达而后,在少华山落草,以至被捉入狱,都未经细表。—— 我的笔很笨,当然作不到上述三点,但是作《啼笑因缘》的时候,当然是极 力向着这条路上走。
  明乎此,读者可以知道本书何处是学渲染,何处是学穿插,何处是学剪 裁了。据大家函询,大概剪裁一方面,最容易引起误会;其实仔细一想,就 明白了。譬如樊家树的叔叔,只是开首偶伏一笔,直到最后才用着他。这在 我就因为以前无叙他叔叔之必要;到了后来,何丽娜有“追津”的一段渲染, 自然要写上他。不然,就不必有那伏笔了。又如关氏父女,未写与何丽娜会 面,却把樊家树引到西山去,然后才大家相聚。有些人,他就疑惑了:关、 何是怎么会晤的呢?诸公当还记得,家树曾介绍秀姑与何小姐在中央公园会 面,她们自然是熟人;而且秀姑曾在何家楼上,指给家树看,她家就住在窗 外一幢茅屋内。请想,关、何之会面,岂不是很久?当然可以简而不书了。 类此者,大概还有许多,也不必细说了。我想读者都是聪明人,若将本书再 细读一遍,一定恍然大悟。
  又次,可以说上结局了。全书的结局,我觉得用笔急促一点。但是事前, 我曾费了一点考量:若是稍长,一定会把当剪的都写出来,拖泥带水,空气 不能紧张。末尾一不紧张,全书精神尽失了。就人而论,樊家树无非找个对 手,这倒无所谓。至于凤喜,自以把她写死了干净;然而她不过是一个绝顶 聪明、而又意志薄弱的女子,何必置之死地而后快!可是要把她写得和樊家 树坠欢重拾,我作书的,又未免“教人以偷”了。总之,她有了这样的打击, 疯魔是免不了的。问疯了还好不好?似乎问出了本题以外。可是我也不妨由 我暗示中给读者一点明示:她的母亲,不是明明白白表示无希望了吗?凤喜 不见家树是疯,见了家树是更疯!——我真也不忍心向下写了。其次,便是 秀姑。我在写秀姑出场之先,我就不打算将她配于任何人的。她父女此一去, 当然是神龙不见尾。问她何往,只好说句唐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了。最后,谈到何丽娜。起初,我只写她是凤喜的一个反面。后来我觉得这 种热恋的女子,太合于现代青年的胃口了,又用力的写上一段,于是引起了 读者的共鸣。一部分人主张樊、何结婚,我以为不然:女子对男子之爱,第 一个条件,是要忠实。只要心里对她忠实,表面鲁钝也罢,表面油滑也罢, 她就爱了。何女士之爱樊家树,便是捉住了这一点。可是樊家树呢,他是不 喜欢过于活泼的女子,尤其是奢侈。所以不能认为他怎样爱何丽娜。在不大 爱之中,又引他不能忘怀的,就是以下二点:一、何丽娜的面孔,像他心爱 之人。二、何丽娜太听他的话了。其初,他别有所爱。当然不会要何小姐; 现在,走的走了,疯的疯了,只有何小姐是对象,而且何小姐是那样的热恋, 一个老实人,怎样可以摆脱得开!但是,老实人的心,也不容易转移的,在 西山别墅相会的那一晚,那还是他们相爱的初程,后事如何,正不必定哩。
  结果,是如此的了。总之,我不能像作《十美图》似的,把三个女子, 一齐嫁给姓樊的;可是我也不愿择一嫁给姓樊的。因为那样,便平庸极了。 看过之后,读者除了为其余二人叹口气而外,决不再念到书中人的——那有 什么意思呢?宇宙就是缺憾的,留些缺憾,才令人过后思量,如嚼橄榄一样, 津津有味。若必写到末了,大热闹一阵,如肥鸡大肉,吃完了也就完了,恐 怕那味儿,不及这样有余不尽的橄榄滋味好尝吧!
  不久,我再要写一部,在炮火之下的热恋,仍在《快活林》发表。或者, 略带一点圆场的意味,还是到那时再请教吧。
  是否要做续集
  ——对读者打破一个哑谜
  由《新闻报》转来读者诸君给我的信,知道有一部分人主张我作《啼笑 因缘》续集,我感谢诸公推爱之余,却有点下情相告。凡是一种作品,无论 剧本或小说,以至散文,都有适可而止的地位,不能乱续的。古人游山,主 张不要完全玩通,剩个十之二三不玩,以便留些余想,便是这个意思。所以 近来很有人主张吃饭只要八成饱的。回转来,我们再谈一谈小说。小说虽小 道,但也自有其规矩:不是一定“不团圆主义”,也不是一定“团圆主义”。 不信,你看,比较令人咀嚼不尽的,是团圆的呢,是不团圆的呢?如《三国 演义》,几个读者心目中的人物,关羽、张飞、孔明结果如何?反过来,读 者极不愿意的人,如曹家、司马家,都贵为天子了。假若罗贯中把历史不要, 一一反写过来,请问滋味如何?这还算是限于事实,无可伪造。我们又不妨 再看《红楼梦》,它的结局惨极了,是极端“不团圆主义”的。后来有些人 “见义勇为”,什么《重梦》、《后梦》、《复梦》、《圆梦》,共有十余 种,乱续一顿。然而到今日,大家是愿意团圆的呢,或是不团圆的呢?《啼 笑因缘》万比不上古人。古人之书,尚不可续,何况区区!再比方说两段: 第一是《西厢》曲本,到“草桥惊梦”为止,不但事未完,文也似乎未完。 可是他不愿把一个“始乱终弃”的意思表示出来,让大家去想吧。及后面加 上了四折,虽然有关汉卿那种手笔,依然免不了后人的咒诅呢!我们再看看 《鲁滨逊飘流记》,著者作了前集,震动一世。离开荒岛,也就算了。他因 为应了多数读者的要求,又重来一个续集。而下笔的时候,又苦于事实不够, 就胡乱凑合起来,结果是续集相形见继;甚至有人疑惑前集不是原人作的。 书之不可乱续也如此!《啼笑因缘》自然是极幼稚的作品,但是既承读者推 爱,当然不愿它自我成之,自我毁之。若把一个幼稚的东西再幼稚起来,恐 怕这也有负读者之爱了。所以归结一句话:我是不能续,不必续,也不敢续。
  几个重要问题的解答
  由《新闻报》转来的消息,我知道有许多读者先生打听《啼笑因缘》主 人翁的下落。其实,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用不着打听的。好在这件事, 随便说说,也不关于书的艺术方面,兹简单奉答如下:
  一、关秀姑的下落,是从此隐去。倘若你愿意她再回来的话,随便想她 何时回来都可。但是千万莫玷污了侠女的清白。
  二、沈风喜的下落,是病无起色。我不写到如何无起色,是免得诸公下 泪。一笑。
  三、何丽娜的下落,去者去了,病者病了,家树的对手只有她了。你猜, 应该怎样望下做呢?诸公如真多情,不妨跑到书里作个陶伯和第二,给他们 撮合一番吧。
  四、何丽娜口说出洋,而在西山出现,情理正合。小孩儿捉迷藏,乙儿 说:“躲好了没有?”甲儿在桌下说:“我躲好了。”这岂不糟糕?何小姐 言远而近,那正是她不肯做甲儿。
  五、关、何会面,因为她们是邻居,而且在公园已认识的了。
  关氏父女原欲将沈、何均与樊言归于好,所以寿峰说:“两分心力,只 尽了一分。”又秀姑明明说:“家住在山下。”关于这一层,本不必要写明, 一望而知。然而既有读者诸君来问,我已在单行本里补上一段了。
  (《啼笑因缘》,1930 年 12 月,上海,三友书社)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