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文集 《啼笑姻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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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序
  那是民国十八年,旧京五月的天气。阳光虽然抹上一层淡云,风吹到 人身上,并不觉得怎样凉。中山公园的丁香花、牡丹花、芍药花都开过 去了;然而绿树荫中,零碎摆下些千叶石榴的盆景,猩红点点,在绿油 油的叶子上正初生出来,分外觉得娇艳。水池子里的荷叶,不过碗口那 样大小,约有一二十片,在鱼鳞般的浪纹上飘荡着。水边那些杨柳,拖 着丈来长的绿穗子,和水里的影子对拂着。那绿树里有几间红色的屋子, 不就是水榭后的“四宜轩”吗?在小山下隔岸望着,真个是一幅工笔图 画啊!
  这天,我换了一套灰色哔叽的便服,身上轻爽极了。袋里揣了一本袖 珍日记本,穿过“四宜轩”,渡过石桥,直上小山来。在那一列土山之 间,有一所茅草亭子,亭内并有一副石桌椅,正好休息。我便靠了石桌, 坐在石墩上。这里是僻静之处,没什么人来往,由我慢慢的鉴赏着这一 幅工笔的图画。虽然,我的目的,不在那石榴花上,不在荷钱上,也不 在杨柳楼台一切景致上;我只要借这些外物,鼓动我的情绪。我趁着兴 致很好的时候,脑筋里构出一种悲欢离合的幻影来。这些幻影,我不愿 它立刻即逝,一想出来之后,马上掏出日记本子,用铅笔草草的录出大 意了。这些幻影是什么?不瞒诸位说,就是诸位现在所读的《啼笑因缘》 了。当我脑筋里造出这幻影之后,真个像银幕上的电影,一幕一幕,不 断的涌出。我也记得很高兴,铅笔瑟瑟有声,只管在日记本子上画着。 偶然一抬头,倒几乎打断我的文思。原来小山之上,有几个妙龄女郎, 正伏在一块大石上,也看了我喁喁私语。她们的意思,以为这个人发了 什么疯,一人躲在这里埋头大写。我心想:流水高山,这正也是知己了, 不知道她们可明白我是在为小说布局。我正这样想着,立刻第二个感觉 告诉我,文思如放焰火一般——放过去了,回不转来的,不可间断。因 此我立刻将那些女郎置之不理,又大书特书起来。我一口气写完,女郎 们不见了,只对面柳树中,啪的一声,飞出一只喜鹊振破了这小山边的 沉寂。直到于今,这一点印象,还留在我脑筋里。
  这一部《啼笑因缘》,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 有什么用意,更不知道我这样写出,是否有些道理。总之,不过捉住了 我那日那地一个幻想写出来罢了。——这是我赤裸裸地能告诉读者的。 在我未有这个幻想之先,本来由钱芥尘先生,介绍我和《新闻报》的严 独鹤先生,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欢迎上海新闻记者东北视察团的席 上认识。而严先生知道我在北方,常涂鸦些小说,叫我和《新闻报》、 《快活林》也作一篇。我是以卖文糊口的人,当然很高兴的答应。只是 答应之后,并不曾预定如何着笔。直到这天在那茅亭上布局,才有了这 部《啼笑因缘》的影子。
  说到这里,我有两句赘词,可以附述一下:有人说小说是“创造人生”, 又有人说小说是“叙述人生”。偏于前者,要写些超人的事情;偏于后 者,只要是写着宇宙间之一些人物罢了。然而我觉得这是纯文艺的小说, 像我这个读书不多的人,万万不敢高攀的。我既是以卖文为业,对于自 己的职业,固然不能不努力;然而我也万万不能忘了作小说是我一种职 业。在职业上作文,我怎敢有一丝一毫自许的意思呢?当《啼笑因缘》 逐日在《快活林》发表的时候,文坛上诸子,加以纠正的固多;而极力 谬奖的,也实在不少。这样一来,使我加倍的惭愧了。
  《啼笑因缘》将印单行本之日,我到了南京,独鹤先生大喜,写了信 和我要一篇序,这事是义不容辞的。然而我作书的动机如此,要我写些 什么呢?我正踌躇着,同寓的钱芥尘先生、舒舍予先生就鼓动我作篇白 话序,以为必能写得切实些。老实说,白话序平生还不曾作过,我就勉 从二公之言,试上一试。因为作白话序,我也不去故弄什么狡狯伎俩, 就老老实实把作书的经过说出来。
  这部小说在上海发表而后,使我多认识了许多好朋友,这真是我生平 一件可喜的事。我七八年没有回南;回南之时,正值这部小说出版,我 更可喜了。所以这部书,虽然卑之无甚高论,或者也许我说“敝帚自珍”, 到了明年石榴花开的时候,我一定拿着《啼笑因缘》全书,坐在中山公 园茅亭上,去举行二周年纪念。那个时候,杨柳、荷钱、池塘、水榭, 大概一切依然;但是当年的女郎,当年的喜鹊,万万不可遇了。人生的 幻想,可以构成一部假事实的小说;然而人生的实境,倒真有些像幻影 哩!写到这里,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了。
  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晚  
 
 
严独鹤序
  我和张恨水先生初次会面,是在去年五月间,而脑海中印着“小说家 张恨水”六个字的影子,却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了。在六七年前(实在是 哪一年已记不清楚),某书社出版了一册短篇小说集,内中有恨水先生 的一篇著作,虽是短短的几百个字,而描写甚为深刻,措词也十分隽妙, 从此以后,我虽不知道“恨水”到底是什么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么, 而对于他的小说,却已有相当的认识了。在近几年来,恨水先生所作的 长篇小说,散见于北方各日报;上海画报中,也不断的载着先生的佳作。 我虽忙于职务,未能一一遍读,但就已经阅读者而论,总觉得恨水先生 的作品,至少可以当得“不同凡俗”四个字。去年我到北平,由钱芥尘 先生介绍,始和恨水先生由文字神交结为友谊,并承恨水先生答应我的 请求,担任为《快活林》撰著长篇小说,我自然表示十二分的欣幸。在 《啼笑因缘》刊登在《快活林》之第一日起,便引起了无数读者的欢迎 了;至今虽登完,这种欢迎的热度,始终没有减退,一时文坛中竟有“《啼 笑因缘》迷”的口号。一部小说,能使阅者对于它发生迷恋,这在近人 著作中,实在可以说是创造小说界的新纪录。恨水先生对于读者,固然 要表示知己之感;就以我个人而论,也觉得异常高兴,因为我忝任《快 活林》的编者。《快活林》中,有了一个好作家,说句笑话,譬如戏班 中来了个超等名角,似乎我这个邀角的,也还邀得不错哩。
  以上所说的话,并非对于恨水先生“虚恭维”一番,更非对于《啼笑 因缘》瞎吹一阵。恨水先生的自序中说,要讲切实的话;而我所讲的, 也确实是切实的话。不过关于此书,我在编辑《快活林》的时候,既逐 日阅稿发稿,目前刊印单行本,又担任校订之责,就这部书的本身上讲, 也还有许多话可说。话太多了,不能不分几个层次,现在且分作三层来 讲:一、描写的艺术;二、著作的方法;三、全书的结局和背景。
  描写的艺术
  小说首重描写,这是大家所知道的。因为一部小说,假令没有良好的 描写,或者是著书的人,不会描写,那么据事直书,简直是“记帐式” 的叙述,或“起居注式”的纪录罢了,试问还成何格局,有何趣味?所 以要分别小说的好坏,须先看作者有无描写的艺术,讲到这部《啼笑因 缘》,我可以说是恨水先生在此书上,已充分运用了他的艺术,也充分 表现着他的艺术。现在且从全书中摘出几点来,以研究其描写的特长。
  甲、能表现个性。中国的旧小说,脍炙人口的,总要先数着《红楼梦》、 《水浒》、《儒林外史》这几部书。而《红楼梦》、《水浒》、《儒林 外史》的第一优点,就是描写书中人的个性,各有不同,才觉得有作用, 才觉得有情趣。假令《红楼梦》上的小姐丫鬟,《水浒》上的一百零八 位好汉,《儒林外史》上的许多人物,都和惠泉山上的泥人一般,铸成 一副模型,看的人便觉得讨厌。不但不能成为好小说,也简直不成其为 小说了。《啼笑因缘》中的主角,除樊家树自有其特点外;如沈凤喜, 如关秀姑,如何丽娜,其言语动作思想,完全各别,毫不相犯,乃至重 要配角,如关寿峰,如刘将军,如陶伯和夫妇,如樊端本,也各有特殊 的个性;在文字中直显出来,遂使阅者如亲眼见着这许多人的行为,如 亲耳听得这许多人的说话,便感觉着有无穷的妙趣。
  乙、能深合情理。小说是描写人生的。既然描写人生,那么笔下所叙 述的,就该是人生所应有之事,不当出乎情理之外。(神怪小说及一切 理想小说,又当别论。)常见近今有许多小说,著者因为要想将情节写 得奇特一点,色彩描得浓厚一点,便弄得书中所举的人物,不像世上所 应有的人物;书中所叙的事情,也不像世上所应有的事情——《啼笑因 缘》却完全没有这个弊病。全书自首至尾,虽然奇文迭起,不作一直笔, 不作一平笔,往往使人看了上一回,猜不到下一回;看了前文,料不定 后文。但事实上的变化,与文字上的曲折,细想起来,却件件都深合情 理,丝毫不荒唐,也丝毫不勉强。因此之故,能令读者如入真境,以至 于着迷。
  丙、能干小动作中传神。近来谈电影者,都讲究“小动作”。名导演 家刘别谦他就是最注意于小动作的。因为一部影片中,单用说明书或对 白来表现一切思想或情绪,那是呆的;于“小动作”中传神,那才是活 的。小说和电影,论其性质,也是一样:电影中最好少“对白”而多“动 作”,小说中也最好少写“说话”而多写“动作”,尤其是“小动作”。 若能于各人的“小动作”中,将各人的心事,透露出来,便格外耐人寻 味。试就本书中举几个例子:如第三回凤喜之缠手帕与数砖走路;第六 回秀姑之修指甲;第二十二回樊家树之两次跌交;又同回何丽娜之掩窗 帘,与家树之以手指拈菊花干,俱为神来之笔。全书似此等处甚多,未 遑列举,阅者能细心体会,自有隽味。恨水先生素有电影癖,我想他这 种作法,也许有几分电影化。
  著作的方法
  有了描写的艺术,还须有著作的方法。所谓著作的方法,就是全书的 结构和布局,须于未动笔之前,先定出一种整个的办法来。何者须剪裁, 何者须呼应,何者须渲染,乃至于何者须顺写,何者须倒叙,何者写反 面,何者写正面,都有了确定不移的计划,然后可以挥写自如。《啼笑 因缘》全书二十二回,一气呵成,没有一处松懈,没有一处散乱,更没 有一处自相矛盾,这就是在“结构”和“布局”方面,很费了一番心力 的。也可以说是“著作的方法”,特别来得精妙。此外还有两种特殊的 优点,也不可不说。
  甲、暗示。全书常用暗示,使细心人读之,不待终篇,而对于书中人 物的将来,已可有相当的感觉,相当的领会。如凤喜之贪慕虚荣,在第 五回上学以后,要樊家树购买眼镜和自来水笔,已有了暗示。如家树和 秀姑之不能结合,在第十九回看戏,批评十三妹一段,已有了暗示。而 第二十二回樊、何结合,也仍不明说,只用桌上一对红烛,作为暗示。 这明是洞房花烛,却依然含意未露,留待读者之体会。
  乙、虚写。小说中的情节,若笔笔明写,便觉太麻烦,太呆笨。艺术 家论作画,说必须“画中有画”,将一部分的佳景,隐藏在里面,方有 意味。讲到作小说,却须“书外有书”。有许多妙文,都用虚写,不必 和盘托出,才有佳趣。《啼笑因缘》中有三段大文章,都用虚写:一、 第十二回凤喜“还珠却惠”以后,沈三玄分明与刘将军方面协谋坑陷凤 喜,而书中却不着一语。只有警察调查户口时,沈三玄抢着报明是唱大 鼓的这一点,略露其意,而阅者自然明白。二、第十九回“山寺锄奸”, 不从正面铺排,只借报纸写出,用笔甚简而妙。三、第二十二回关寿峰 对樊家树说:“可惜我对你两分心力,只尽了一分。”只此一语,便知 关氏父女不仅欲使樊、何结合,亦曾欲使凤喜与家树重圆旧好。此中许 多情节,全用虚写,论意境是十分空灵,论文境也省却了不少的累赘。 若在俗手为之,单就以上三段文字,至少又可以铺张三五回。这就是“冲 酱油汤”的办法——汤越多,味却越薄了。
  全书的结局和背景
  读小说者自然很注意于全书的结局和背景。关于《啼笑因缘》的结局, 在恨水先生自己所作的《作完<啼笑因缘>院蟮说话》中,已讲得很明 白、很详尽,我也不用再说什么了。总之就我个人的意见,以及多数善 读小说者的批评,都以为除了如此结局而外,不能再有别的写法比这个 来得有余味可寻。至于书中的背景,照恨水先生的自序,说是完全出于 虚构。但我当面问他时,他却笑道:“像刘将军这种人,在军阀时代, 不知能找出多少;像书中所叙的情节,在现代社会中,也不知能找出多 少,何必定要寻根究底,说是有所专指呢。”言外之意,可以想见。总 之天下事无真非幻,无幻非真,到底书中人,书中事有无背景,为读者 计,也自毋庸求之过深,暂且留着一个哑谜吧。
  我的话说得太多了,就此作一结束。末了我还有两件事要报告读者: 一、《啼笑因缘》小说,已由明星影片公司摄制影片,大约单行本刊印 而后,不多时书中人物又可以在银幕上涌现出来。二、恨水先生已决定 此后仍不断的为《新闻报》、《快活报》撰著长篇小说。此事在嗜读小 说而尤其欢迎恨水先生作品者闻之,必更有异常的快慰。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李浩然题词蝶恋花  并序
  曩读恨水所著小说,讥讽歌台爨演宝黛事。语多隽永,自是心仪其人。 今岁君为《新闻报》撰《啼笑因缘》,乃得朝夕展读。冬杪君南来,欢 然把晤,神交十载,始慰辀饥。世之谈小说者,或崇尚远西,鄙弃章回 体,实则艺有专精,理无偏废。异域之作,芟翦繁芜,含意深渺,警策 可称;而缠绵悱恻之长,未尝不在中土,特妄事操觚者众,陈陈相因, 斯令人生厌耳。若君此作,疏写不过数人,为时不过一岁。哀乐相寻, 低徊弥永,任举一人一事,闭目思之,行止笑貌,恍惚若有所见所闻。 而映写人生,不事雕饰,自然观感无尽,夫何逊于世界所称名著。今将 刊印单行本,独鹤属余为文,因思名作声价,已在人口,何待赘言。爰 取书中所纪,隶事分人,成小词四阕。譬诸锦带牙签,聊作装潢之助云 尔。
  一往情深深似醉,无限温黁,只自增憔悴。山掩斜阳花傍水,歌词惆 怅三姝媚。剑影遥天飘复坠,肠断都昙,一曲悲秋泪,双照银釭樽酒对, 合欢应带愁滋味。(樊家树)
  侠情早被柔丝绾,日日关心,日日萧郎面。不道光阴容易换,为人压 尽鸳鸯线。脱难荒祠行夜半,季芈为郎,侬却为钟建。缕发遗君君莫恋, 隔窗从此天涯远。(关秀姑)
  生小娇憨携画鼓,歌籍题名,哪识飘零苦。一霎酸风兼妒雨,是谁羔 酒将人误。飞罢青蚨痴未悟,白棓无情,断送沾泥絮。罗帐书空呜咽语, 惜花人在花无主。(沈凤喜)
  商略云衣兼绣幪,斗画长眉,笑语神飞动。一样寒簧双影共,璇闺枉 作迷离梦。掩泪登车巾袖拥,舞罢僛僛,却馔伊蒲供。引墅重逢寒夜永, 画楼终见双栖凤。(何丽娜) 中国现代文学家──张恨水  

 
第一回  豪语感风尘倾囊买醉  哀音动弦索满座悲秋
  相传几百年下来的北京,而今改了北平,已失去那“首善之区”四个字 的尊称。但是这里留下许多伟大的建筑,和很久的文化成绩,依然值得留恋。 尤其是气候之佳,是别的都市,花钱所买不到的。这里不像塞外那样苦寒, 也不像江南那样苦热;三百六十日,除了少数日子刮风刮土而外,都是晴朗 的天气。论到下雨,街道泥泞,房屋霉湿,日久不能出门一步,是南方人最 苦恼的一件事。北平人遇到下雨,倒是一喜。这就因为一二十天,遇不到一 场雨,一雨之后,马上就晴,云净天空,尘土不扬,满城的空气,格外新鲜。 北平人家,和南方人是反比例,屋子尽管小,院子必定大。天井二字,是不 通用的。因为家家院子大,就到处有树木。你在雨雾之后,到西山去向下一 看旧京,楼台宫阙,都半藏半隐,夹在绿树丛里,就觉得北方下雨,是可欢 迎的了。南方怕雨,又最怕的是黄梅天气。由旧历四月初以至五月中几乎天 天是雨。可是北平呢,依然是天晴,而且这边的温度低。那个时候,刚刚是 海棠开后,杨柳浓时,正是黄金时代,不喜游历的人,此时也未免要看看三 海,上上公园了。因为如此,别处的人,都等到四月里,北平各处的树木绿 遍了,然后前来游览。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很会游历的青年,他由上海到北 京游历来了。
  这是北京未改北平的前三年,约摸是四月的下旬,他住在一个很精致的 上房里。那屋子是朱漆漆的,一带走廊,四根红柱落地;走廊外,是一个很 大的院子,平空架上了一架紫藤花,那花像绒球一般,一串一串,在嫩黄的 叶丛里下垂着。阶上沿走廊摆了许多盆夹竹桃,那花也开的是成团的拥在枝 上。这位青年樊家树,靠住了一根红柱,眼看着架上的紫藤花,被风吹得摆 动起来,把站在花上的蜜蜂,捽了开去,又飞转来,很是有趣。他手上拿了 一本打开而又卷起来的书,却背了手放在身后。院子里静沉沉的,只有蜜蜂 翅膀震动的声音,嗡嗡直响。太阳穿过紫藤花架,满地起了花纹,风吹来, 满地花纹移动,却有一种清香,沾人衣袂。家树觉得很适意,老是站了不动。 这时过来一个听差道:“表少爷!今天是礼拜,怎样您一个人在家里?”家 树道:“北京的名胜,我都玩遍了。你家大爷大奶奶昨天下午就要我到西山 去,我是前天去过的,不愿去,所以留下来了。刘福!你能不能带我到什么 地方去玩?”刘福笑道:“我们大爷要去西山,是有规矩的,礼拜六下午去, 礼拜一早上回来,这一次您不去,下次他还是邀您。外国人是这样办的,不 懂我们大爷也怎么学上了!其实,到了礼拜六、礼拜日戏园子里名角儿露了; 电影院也换片子,正是好玩。”家树道:“我们在上海租界上住惯了那洋房 子,觉得没有中国房子雅致。这样好的院子,你瞧,红窗户配着白纱窗,对 着这满架的花,像图画一样,在家里看看书也不坏。”刘福道:“我知道表 少爷是爱玩风景的。天桥有个水心亭,倒可以去去。”家树道:“天桥不是 下层社会里人去的地方吗?”刘福道:“不,那里四围是水,中间有花有亭 子,还有很漂亮的女孩子在那里清唱。”家树道:“我怎样从没听到说有这 样一个地方?”刘福笑道:“我决不能冤你。那里也有花棚,也有树木,我 就爱去。”家树听他说得这样好,便道:“在家里也很无聊,你给我雇一辆 车,我马上就去。现在去,还来得及吗?”刘福道:“来得及。那里有茶馆, 有饭馆,渴了饿了,都有地方休息。”说时他走出大门,给樊家树雇了一辆 人力车,就让他一人上天桥去。樊家树平常出去游览,都是这里的主人翁表 兄陶伯和相伴,到底有些拘束。今天自己能自由自在的去游玩一番,比较的 痛快,也就不嫌寂寞。坐着车子,直向天桥而去。到了那里,车子停住,四 围乱轰轰地,全是些梆子胡琴及锣鼓之声。在自己面前,一路就是三四家木 板支的高楼,楼面前挂了许多红纸牌,上面用金字或黑字标着:什么狗肉缸, 娃娃生;又是什么水仙花、小牡丹合演《锯沙锅》。给了车钱,走过去一看, 门楼边牵牵连连,摆了许多摊子。就以自己面前而论,一个大平头独轮车, 车板上堆了许多黑块,都有饭碗来大小,成千成百的苍蝇,只在那里乱飞。 黑块中放了二把雪白的刀,车边站着一个人,拿了黑块,提刀在一块木板上 一顿乱切,切了许多紫色的薄片,将一小张污烂旧报纸托着给人。大概是卖 酱牛肉或熟驴肉的了。又一个摊子,是平地放了一口大铁锅,锅里有许多漆 黑绵长一条条的东西,活像是剥了鳞的死蛇,盘满在锅里,一股又腥又臭的 气味,在锅里直腾出来。原来那是北方人喜欢吃的煮羊肠子。家树皱了一皱 眉头,转过身去一看,却是几条土巷,巷子两边,全是芦棚,前面两条巷, 远远望见,芦棚里挂了许多红红绿绿的衣服,大概那是最出名的估衣街了。 这边一个小巷,来来往往的人极多。巷口上,就是在灰地上摆了一堆的旧鞋 子;也有几处是零货摊,满地是煤油灯,洋磁盆,铜铁器。由此过去,南边 是芦棚店,北方一条大宽沟,沟里一片黑泥浆,流着蓝色的水。臭气熏人。 家树一想:水心亭既然有花木之胜,当然不在这里。又回转身来,走上大街, 去问一个警察。警察告诉他,由此往南,路西便是水心亭。
  北京城是个四四方方的地方,街巷都是由北而南,由东而西。人家的住 房,也是四方的四合院。所以到此的人,无论老少,都知道四方,谈起来不 论上下左右,只论东西南北。家树听了他的话,向前直走,将许多芦棚地摊 走完,便是一片旷野之地。马路的西边有一道水沟,虽然不清,倒也不臭。 在水沟那边,稀稀的有几棵丈来长的柳树。再由沟这边到沟那边,不能过去, 南北两头,有两架平板木桥,桥头上有个小芦棚子,那里摆了一张小桌,两 个警察守住。过去的人,都在桥这边掏四个铜子,买一张小红纸进去。这样 子,就是买票了。家树到了此地,不能不去看看,也就掏了四个子买票过桥。 到了桥那边,平地上挖了一些水坑,里面种了水芋之属,并没有花园。过了 水坑,有五六处大芦棚,里面倒有不少的茶座。一个棚子里都有一台杂耍。 穿过这些芦棚,又过一道水沟;这里倒有一所浅塘,里面新出了些荷叶。荷 塘那边,有一片木屋,屋外斜生着四五棵绿树,树下一个倭瓜架子,牵着一 些瓜豆蔓子。那木屋是用蓝漆漆的,垂着两副湘帘,顺了风,远远的就听到 一阵管弦丝索之声。家树一想:这地方多少还有点意思,且过去看看。顺着 一条路走去,那木屋向南敞开,对了先农坛一带红墙,有一丛古柏,屋子里 摆了几十副座头,正北有一座矮台,有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大鼓娘,在那里坐 着,依次唱大鼓书。家树本想坐下休息片刻,无奈所有的座位人都满了,于 是折转身就走回来。所谓“水心亭”,不过如此。这种风景,似乎也不值留 恋。先是由东边进来的,这且由西边出去。到了这里,一排都是茶棚;穿过 茶棚,人声喧嚷,远远一看,有唱大鼓书的,有卖解的,有摔跤的,有弄口 技的,有说相声的。左一个布棚,外面围住一圈人,右一个木棚,也围住一 圈人。这倒是真正的下层社会俱乐部。北方一个土墩,围了一圈人,笑声最 烈。家树走上前一看,只见一根竹竿子,挑了一块破蓝布,脏得像小孩子用 的尿布一般。蓝布下一张小桌子,有三四个小孩子围着打锣鼓拉胡琴,蓝布 一掀,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黑汉子,穿一件半截灰布长衫,拦腰虚束了一根 草绳,头上戴了一个烟卷纸盒子制的帽子,嘴上也挂了一挂黑胡须。其实不 过四五十根马尾,他走到桌子边一瞪眼,看的人就叫好。他一伸手摘下胡子 道:“我还没唱,怎么样就叫起好来?胡琴赶来了,我来不及说话。”说着 马上挂起胡子又唱起来。大家看见,自是一阵笑,家树觉得有趣,尽管站了 看下去。站了半天,觉得有些乏,回头一看,有一家茶馆,倒还干净,就踏 了进去,找个座位坐下。那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条,上面大书一行字:“每 位水钱一枚。”家树觉得很便宜,是有生以来所不曾经过的茶馆了。走过来 一个伙计,送一把白瓷壶在桌上,问道:“先生!带了叶子没有?”家树答 没有。伙计道:“给你沏钱四百一包的吧!香片?龙井?”这是北京人喝茶 叶,不是论斤两,乃是论包的。一包茶叶,大概有一钱重。平常是论几个铜 子一包,又简称几百一包。一百就是一个铜板,茶不分名目,泡过的茶叶, 加上茉莉花,名为香片;不曾泡过,不加花的,统名之为龙井。家树虽然是 浙江人,来此多日,很知道这层缘故,当时答应了龙井两个字,因道:“你 们水钱只要一个铜子,怎样倒花了四个铜子卖茶叶给人喝?”伙计笑道:“你 是南边人,不明白,你自己带叶子来,我们只要一枚。你要是吃我们的茶叶, 我们还只收一个子儿水钱,那就非卖老娘不可了。”家树听他这话,笑道: “要是客人都带叶子来,你们全只收一个子儿水钱,岂不要大赔钱?”伙计 听了,将手向后方院子里一指,笑道:“你瞧我们这儿是不靠卖水的。”家 树向后院看去,那里有两个木架子,插着许多样武器,胡乱摆了一些石墩石 锁,还有一副千斤担,院子里另外有重屋子,有一群人在那里品茗闲谈。屋 子门上,写了一副横额贴在那里,乃是“以武会友”。就在这时候,有人走 了出来,取架子上的武器,在院子里舞练。家树知道了,这是一般武术家的 俱乐部。家树在学校里,本有一个武术教员,教练武术,向来对此感到有些 趣味,现在遇到这样的俱乐部,有不少的武术,可以参观,很是欢喜。索兴 将座位挪了一挪,靠近后院的扶栏,先是看见有几个壮年人在院子里,练了 一会儿刀棍,最后走出来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者,身上穿了一件紫花布汗衫, 横腰系了一根大板带。板带上,挂了烟荷包小褡裢;下面是青布裤,裹腿布 系靠了膝盖,远远的就一摸胳膊,精神抖擞,走近来,见他长长的脸,一个 高鼻子,嘴上只微微留几根须,他一走到院子里,将袖子一阵卷,先站稳了 脚步,一手提着一只石锁,颠了几颠,然后向空中一举,举起来之后,望下 一落,一落之后,又望上一举,看那石锁,大概有七八十斤一只,两只就一 百几十斤。这向上一举,还不怎样出奇,只见他双手向下一落,右手又向上 一起,那石锁飞了出去,直冲过屋脊。家树看见,先自一惊,不料那石锁刚 过屋脊,照着那老人的头顶,直落下来,老人脚步动也不曾一动,只把头微 微向左一偏,那石锁平平稳稳落在他右肩上;同时,他把左手的石锁抛出, 也把左肩来承住。家树看了,不由暗地称奇。看那老人,倒行所无事,轻轻 的将两只石锁向地下一扔,在场的一班少年,于是吆喝了一阵,还有两个叫 好的。老人见人家称赞他,只是微微一笑。有一个壮年汉子,坐在那千斤担 的木杠上笑道:“大叔!今天你很高兴,玩一玩大家伙吧。”老人道:“你 先玩着给我瞧瞧。”那汉子果然一转身双手拿了木杠,将千斤担拿起,慢慢 提起,平齐了双肩,咬着牙,脸就红了,他赶紧弯腰,将担子放下,笑道: “今天乏了,更是不成。”老人道:“瞧我的吧。”走上前,先平了手将担 子提着平了腹,顿了一顿,反着手向上一举,平了下颏,又顿了一顿,两手 伸直,高举过顶。这担子两头是两个大石盘,仿佛像两片磨石,木杠有茶杯 来粗细,插在石盘的中心。一个磨石,看上去总有二百斤重,加上安在木杠 的两头,更是吃力。这一举起来,总有四五百斤气力,才可以对付。家树不 由自主的拍着桌子叫了一声:“好!”那老人放下千斤担,一看家树,穿了 一件蓝湖绉夹袍,在大襟上挂了一个自来水笔的笔插,白净的面孔,架了一 副玳瑁边圆框眼镜,头上的头发虽然分齐,却又卷起有些蓬乱,这分明是个 贵族式的大学生,何以会到此地来?不免又看家树两眼。家树以为人家是要 招呼他,就站起来笑脸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也爱这个吗?”家树 笑道:“爱是爱,可没有这种力气。这个千斤担,亏你举得起。贵庚过了五 十吗?”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几,望来生了!”家树道:“这样说过六十 了。六十岁的人,有这样大力气,真是少见!贵姓是?”那人说是姓关。家 树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来谈话,才知道他名关寿峰。是山东人,在京中 作外科大夫为生。便问家树姓名,怎样会到这种茶馆里来?家树告诉了他姓 名,又道:“家住在杭州。因为要到北京来考大学,现在补习功课。住在东 四三条胡同表兄家里。”寿峰道:“樊先生!这很巧,我们还是街坊啦。我 也住在那胡同里,你是多少号门牌?”家树道:“我表兄姓陶。”寿峰道: “是那红门陶宅吗!那是大宅门啦!听说他们老爷太太都在外洋。”家树道: “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个总领事,带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现 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过家里还可过,也不算什么大宅门。你府上在哪 里?”寿峰哈哈大笑道:“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去谈府上啦!我住的地方, 就是个大杂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么叫大杂院;这就是说一家院子 里,住上十几家人家,作什么的都有。你想这样的地方,哪里安得上府上两 个字?”家树道:“那也不要紧,人品高低,并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 喜欢谈武术的,既然同住在一个胡同,过一天一定过去奉看大叔。”寿峰听 他这样称呼,站了起来,伸着手将头发一顿乱搔,然后抱着拳连拱几下,说 道:“我的先生!你是怎样称呼啊?我真不敢当,你要是不嫌弃,哪一天我 就去拜访你去。”又道:“说到练把式,你要爱听,那有的是……”说时, 一拍肚腰带道:“可千万别这样称呼。”家树道:“你老人家,不过少几个 钱,不能穿好的,吃好的,办不起大事,难道为了穷,把年岁都丢了不成? 我今年只二十岁,你老人家有六十多岁,大我四十岁,跟着你老人家叫一句 大叔,那不算客气!”寿峰将桌子一拍,回头对在座喝茶的人道:“这位先 生爽快,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少爷们。”家树也觉着这老头子很爽直,又和 他谈了一阵,因已日落西山,就给了茶钱回家,到了陶家。那个听差刘福进 来伺候茶水,便问道:“表少爷!水心亭好不好?”家树道:“水心亭倒也 罢了,不过我在小茶馆里认识了一个练武的老人家谈得很好。我想和他学点 本事,也许他明后天要来见我。”刘福道:“唉!表少爷!你初到此地来, 不懂这里的情形。天桥这地方,九流三教,什么样子的人都有,怎样和他们 谈起交情来了?”家树道:“那要什么紧?天桥那地方,我看虽是下层社会 的人聚合之所,其中好人可也不少,这老头子人就极爽快,说话很懂情理。” 刘福微笑道:“走江湖的人,有个不会说话的吗?”家树道:“你没有看见 那人,你哪里知道那人的好坏?我知道,你们一定要看见坐汽车带马弁的, 那才是好人。”刘福不敢多事辩驳,只得笑着去了。
  到了次日上午,这里的主人陶伯和夫妇,已经由西山回来。陶伯和在上 房休息了一会,赶着上衙门;陶太太又因为上午有个约会,出门去了。家树 一个人在家里,也觉得很是无聊,心想既然约会了那个老头子要去看看他, 不如就趁今天无事,了却这一句话,管他是好是坏,总不可失信于他,免得 他说我瞧不起人。昨天关寿峰也曾说到,他家就住在这胡同东口,一个破门 楼子里,门口有两棵槐树,是很容易找的。于是随身带了些零碎钱,出门而 去。走到胡同东口,果然有这样一个所在。他知道北京的规矩,无论人家大 门是否开着,先要敲门才能进去的。因为门上并没有什么铁环之类,只拍拍 的将门敲了两下。这时出来一个姑娘,约摸有十八九岁,挽了辫子在后面梳 着一字横髻,前面只有一些很短的留海,一张圆圆的脸儿,穿了一身的青布 衣服,衬着手脸倒还白净,头发上拖了一根红线,手上拿了一块白十字布, 走将出来,她见家树穿得这样华丽,便问道:“你找谁?这里是大杂院,不 是住宅。”家树道:“我知道是大杂院,我是来找一个姓关的。不知道在家 没有?”那姑娘对家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就姓关,你先生姓 樊吗?”家树道:“对极了。那关大叔,……”姑娘连忙接住道:“是我父 亲。他昨天晚上一回来就提起了。现在家里,请进来坐。”姑娘在前面引导, 引到一所南屋子门口就叫道:“爸爸快来,那位樊先生来了。”寿峰一推门 出来了,连连拱手道:“哎哟!这还了得,实在没有地方可坐。”家树笑道: “不要紧的。我昨天已经说了,大家不要拘形迹。”关寿峰听了,便只好将 客向里引。家树一看屋子里面,正中供了一副画的关羽神像。一张旧神桌, 摆了一副洋铁五供,壁上随挂弓箭刀棍,还有两张獾子皮,下边一路壁上, 挂了许多一束一束的干药草,还有两个干葫芦。靠西又一张四方旧木桌,摆 了许多碗罐,下面紧靠放了一个泥炉子。靠东边陈设了一张铺位,被褥虽是 布的,却还洁净。东边一间房,挂了一个红布门帘子,那红色也半成灰色了。 这样子,父女二人,就是这两间屋了。寿峰让家树坐在铺上,姑娘就进屋去 捧了一把茶壶出来。笑道:“真是不巧,炉子灭了,到对过小茶馆里找水去。” 家树道:“不必费事了。”寿峰笑道:“贵人下降贱地,难道茶都不肯喝一 口?”家树道:“不是那样说,我们交朋友,并不在乎吃喝,只要彼此相处 得来,喝茶不喝茶,那是没有关系的。不客气一句话,要找吃找喝,我不会 到这大杂院里来了。没有水,就不必张罗了。”寿峰道:“也好,就不必张 罗了。”那姑娘捧了一把茶壶,倒弄得进退两难。她究觉得人家来了,一杯 茶水都没有,太不成话。还是到小茶馆里沏了一壶水来了。找了一阵子,找 出一只茶杯,一只小饭碗,斟了茶放在桌上,然后轻轻的对家树道:“请喝 茶!”自进那西边屋里去了。寿峰笑道:“这茶可不必喝了。我们这里,不 但没有自来水,连甜井水都没有的。这是苦井的水,可带些咸味。”姑娘就 在屋子里答道:“不,这是在胡同口上茶馆里沏来的,是自来水呢。”寿峰 笑道:“是自来水也不成。我们这茶叶太坏呢!”当他说时,家树已经捧起 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人要到哪里说哪里话,遇到喝咸水的时候,自然要 喝咸水;在喝甜水的时候,练习练习咸水也好。像关大叔是没有遇到机会罢 了。若是早生五十年,这样大的本领,不要说作官,就是到镖局里走镖,也 可顾全衣食。像我们后生,一点能力没有,靠着祖上留下几个钱,就是穿好 的,吃好的,也没有大叔靠了本事,喝一碗咸水的心安。”说到这里,只听 见卜通一下响,寿峰伸开大手掌,只在桌上一拍,把桌上的茶碗都震倒了。 昂头一笑道:“痛快死我了。我的小兄弟!我没遇到人说我说得这样中肯的。 秀姑!你把我那钱口袋拿来,我要请这位樊先生去喝两盅,攀这么一个好朋 友。”姑娘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便拿出一个蓝布小口袋来,笑道:“您可 别请人家樊先生上那山东二荤铺,我这里今天接来作活的一块钱,您也带了 去。”寿峰笑道:“樊先生你听,连我闺女都愿意请您,您千万别客气。” 家树笑道:“好,我就叨扰了。”关寿峰将钱口袋向身上一揣,就引家树出 门而去。走到胡同口,有一家小店,是窄小的门面,进门是煤灶,煤灶上放 了一口大锅,热气腾腾,一望里面,像一条黑巷。寿峰向里一指道:“这是 山东人开的二荤铺,只卖一点面条馒头的,我闺女怕我请你上这儿哩。”家 树点了头笑笑。上了大街,寿峰找了一家四川小饭馆,二人一同进去。落座 之后,寿峰先道:“先来一斤花雕。”又对家树道:“南方菜我不懂,请你 要,多了吃不下,也不必,可是少了不够吃,为客气,心里不痛快,也没意 思。”家树因这人脾气是豪爽的,果然就照他的话办。一会酒菜上来,各人 面前放着一只酒杯,寿峰道:“樊先生!你会喝不会喝?会喝,敬您三大杯。 不会喝敬您一杯。可是要说实话。”家树道:“三大杯可以奉陪。”寿峰道: “好!大家尽量喝,我要客气,是个老混帐。”家树笑着,陪他先喝了三大 杯。老头子喝了几杯酒,一高兴,就无话不谈。他自道年壮的时候,在口外 当了十几年的绿林豪客,因为被官兵追剿,妇人和两个儿子,都杀死了。自 己只带得这个女儿秀姑,逃到北京来,洗手不干了。自己当年在绿林,也未 曾杀过一个人,还落个家败人亡,杀人的事,更是不能干,所以在北京改做 外科医生,做救人的事,以补自己的过。秀姑是两岁到北京来的,现在有二 十一岁,自己洗手已二十年了。好在他们喝酒的时候,不是上座之际,楼上 无人,让寿峰谈了一个痛快,话谈完了,他那一张脸直像家里供的关神一样 了。家树道:“关大叔!你不是说喝醉为止吗?我要醉了,你怎么样?”寿 峰突然站起来,身子晃了两晃,两手按住桌子笑道:“三斤了,该醉了。喝 酒本来只应够量就好,若是喝了酒又去乱吐,那是作孽了,什么意思,得! 我们回去,有钱下次再喝。”当时伙计一算帐,寿峰掏出口袋里钱,还多京 钱十吊(注:铜元一百枚),都倒在桌上,算了伙计的小费了。家树陪他下 了楼,在街上要给他雇车。寿峰将胳膊一扬,笑道:“小兄弟!你以为我醉 了?笑话。”昂着头自去了。从这天起,家树和他常有往来,又请他喝过几 回酒,并且买了些布匹送秀姑做衣服。只是一层,家树常去看寿峰,寿峰并 不来看他。其中三天的光景,家树和他不曾见面,再去看他时,父女两个, 已经搬走了。问那院子里的邻居,他们都说不知道。他姑娘说,是要回山东 去。家树本以为这老人是风尘中不可多得的人物,现在忽然隐去,尤其是可 怪,心里倒恋恋不舍。
  有一天,天气很好,又没有风沙,因就到天桥那家老茶馆里去探关寿峰 的踪迹。据茶馆里说:有一天到这里坐了一会,只是唉声叹气,以后就不见 他来了。家树听说,心里更是奇怪。慢慢的走出茶馆,顺着这小茶馆门口的 杂耍场走去。由这里向南走便是先农坛的外坛。四月里天气,坛里的芦苇, 长有一尺来高,一片青郁之色,直抵那远处城墙。青芦里面,路面画出几条 黄色大界线,那正是由坛外而去的。坛内两条大路,路的那边,横三右四的 有些古柏;古柏中间,直立着一座伸入半空的钟塔。在那钟塔下面,有一片 敞地,零零碎碎,有些人作了几堆,在那里团聚。家树一见,就慢慢的走了 过去。走到那里看时,也是些杂耍。南边钟塔的台基上,坐了一个四十多岁 的人,抱着一把三弦子在那里弹。看他是黄黝黝的小面孔,又长满了一腮短 桩胡子,加上浓眉毛深眼眶,那样子是脏得厉害,他身上穿的黑布夹袍,反 而显出一条一条的焦黄之色。因为如此,他尽管抱着三弦弹,却没有一个人 过去听的。家树见他很着急的样子,那只按弦的左手,上起下落,忙个不了, 调子倒是很入耳。心想弹得这样好,没有人理会,实在替他叫屈,不免走上 前去,看他如何,那人弹了一会,不见有人向前,就把三弦放下,叹了一口 气道:“这个年头儿……”话还没有往下讲,家树过意不去,在身上掏一把 铜子给他,笑道:“我给你开开张吧。”那人接了钱,放出苦笑来,对家树 道:“先生!你真是好人,不瞒你说,天天不是这样,我有个侄女儿今天还 没来……”说到这里,他将右掌平伸,比着眉毛,向远处一看道:“来了, 来了!先生你别走,你听她唱一段儿,准不会错。”说话时,来了一个十六 七岁的姑娘,面孔略尖,却是白里泛出红来,显得清秀,梳着复发,长齐眉 边,由稀稀的发网里,露出白皮肤来。身上穿的旧蓝竹布长衫,倒也干净齐 整;手上提着面小鼓,和一个竹条鼓架子。她走近前对那人道:“二叔!开 张了没有?”那人将嘴向家树一努道:“不是这位先生给我两吊钱,就算一 个子儿也没有捞着。”那姑娘对家树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一面支起鼓架子, 把鼓放在上面,一面却不住的向家树浑身上下打量。看她面上,不免有惊奇 之色,以为这种地方,何以有这种人前来光顾。那个弹三弦子的,在身边的 一个蓝布袋里,抽出两根鼓棍,一副拍板,交给那姑娘,姑娘接了鼓棍,还 未曾打鼓一下,早就有七八个人,围将上来观看。家树要看这姑娘,究竟唱 得怎样?也就站着没有动。一会儿工夫,那姑娘打起鼓板来,先将三弦子弹 了一个过门,然后那个弹三弦子的站了起来笑道:“我这位姑娘,是初学的 几套书,唱得不好,大家包涵一点。我们这是凑付劲儿,诸位就请在草地上 台阶上坐坐吧。现在先让她唱一段黛玉悲秋,这是《红楼梦》上的故事,不 敢说好,姑娘唱着,倒是对劲。”说毕,他又坐在石阶上弹起三弦子来。这 姑娘重复打起鼓板,她那一双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就在家树身上溜了几回。 家树一见她,先就猜她是个聪明女郎。虽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种清媚态度, 可以引动人,现在她不住的用目光溜过来,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怜惜她的意思, 就更不愿走。四周有一二十个听书的。果然分在草地和台阶上坐下。家树究 竟不好意思坐,看见身边有一棵歪倒树干的古柏,就踏了一只脚在上面,手 撑着脑袋,看了那姑娘唱。这个弹三弦子的,先得了家树两吊钱,这时陪姑 娘唱着,更是努力。那三弦子一个字一个字,弹得十分凄楚,那姑娘垂下了 她的目光,慢慢的向下唱,其中有两句是:“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 西风吹动了绿纱窗;孤孤单单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有谁知道女儿家这 时候的心肠?”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长的尾音,目光却在那深深的睫毛 里又向家树一转。家树先还不曾料到这姑娘对自己有什么意思,现在由她这 一句唱上看来,好像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由得心里一动。这种大鼓词,本来 是通俗的,那姑娘唱得既然婉转,加上那三弦子,音调又弹得凄楚,四围听 的人,都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向下听去。唱完之后,有几个人站起来扑着身 上的土,搭讪着走开。那弹三弦子的,放下乐器,在台阶上拿了一个小柳条 盘子分向大家要钱。有给一个大子的,有给二个子的,收完之后,也不过十 多个子儿。他因为家树站得远一点,刚才又给了两吊钱,原不好意思过来再 要,现在将柳条盘子一摇,觉得钱太少,又遥遥对着他一笑,跟着也就走上 前来。家树知道他是来要钱的,于是伸手就在身上去一掏。不料身上的零钱, 都已花光,只有几块整的洋钱,人家既然来要钱,不给又不好意思。就毫不 踌躇的拿了一块现洋,向柳条盘子里一抛,银元落在铜板上,铛的一声,打 了一下响。那弹三弦子的,见家树这样慷慨,喜出望外,忘其所以的,把柳 条盘交到左手,蹲了一蹲,垂着右手,就和家树请了一个安。那个姑娘也露 出十分诧异的样子,手扶了鼓架,目不转睛的只向家树望着。家树出这一块 钱,原不是示惠,现在姑娘这样看自己,一定是误会了,倒不好意思再看。 那弹三弦子的,把一片落腮胡桩子,几乎要笑得竖起来,只管向家树道谢。 他拿了钱去,姑娘却迎上前一步,侧眼珠看了家树,低低的和弹三弦子的说 了几句。他连点了几下头,却问家树道:“你贵姓?”家树道:“我姓樊。” 家树答这话时,看那姑娘已背转身去,收那鼓板,似乎不好意思,而且听书 的人还未散开,自己丢了一块钱,已经够人注意的了,再加以和他们谈话, 更不好。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由这钟塔到外坛大门,大概有一里之遥, 就缓缓的踱着走去。快到外坛门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后面叫道:“樊先生!” 家树回头看,却是一个大胖子中年妇人追上前来,抬起一只胳膊,遥遥的只 管在日影里招手。家树并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心里好生 奇怪,就停住了脚,看她说些什么。要知道她是谁,下回交代。  
  
第二回  绮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门访碧玉解语怜花
  却说家树走到外坛门口,忽然有个妇人叫他,等那妇人走近前来时,却 不认识她。那妇人见家树停住了脚步,就料定他是樊先生不会错了。走到身 边,对家树笑道:“樊先生!刚才唱大鼓的那个姑娘,就是我的闺女。我谢 谢你。”家树看那妇女,约摸有四十多岁年纪,见人一笑,脸上略现一点皱 纹。家树道:“哦!你是那姑娘的母亲,找我还有什么话说吗?”妇人道: “难得有你先生这样好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先生在哪个衙门里?”家树低了 头,将手在身上一拂,然后对那妇人笑道:“我这浑身上下,有哪一处像是 在衙门里的?告诉你,我是一个学生。”那妇人笑道:“我瞧就像是一位少 爷,我们家就住在水车胡同三号,樊少爷没事,可以到我们家去坐坐。我姓 沈,你到那儿找姓沈的就没错。”说到这里,那个唱大鼓的姑娘也走过来了。 那妇人道:“姑娘!怎么不唱了?”姑娘道:“二叔说,有了这位先生给的 那样多钱,今天不干了。他要喝酒去。”说着这话,就站在那妇人身后,反 过手去,拿了自己的辫梢到前面来,只是把手去抚弄。家树先见她唱大鼓的 那种神气,就觉不错,现在又见她含情脉脉,不带点些儿轻狂,风尘中有这 样的人物,却是不可多得。因笑道:“原来你们都是一家人,倒很省事,你 们为什么不上落子馆去唱?”那妇人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为了穷啊!你 瞧,我们姑娘穿这样一身衣服,怎样能到落子馆去?再说她二叔,又没个人 缘儿,也找不着什么人帮助。要像你这样的好人,一天遇得着一个,我们就 够嚼谷的了,还敢望别的吗?樊少爷!你府上在哪儿,我们能去请安吗?” 家树告诉了她地点,笑道:“那是我们亲戚家里。”一面说着话,一面就走 出了外坛门。家树因路上来往人多,不便和她母女说话,雇车先回去了。
  到家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候了。用了一点茶水,他表兄陶伯和,就请他 到饭厅里吃饭。陶伯和有一个五岁的小姐,一个三岁的少爷,另有保姆带着, 夫妇两个,连同家树,席上只有三个座位,家树上坐,他夫妇俩横头坐。陶 太太一面吃饭,一面看着家树笑道:“这一晌子,表弟喜欢一人独游,很有 趣吗?”家树道:“您二位都忙,我不好意思常要你们陪伴着,只好独游了。” 伯和道:“今天在什么地方来?”家树道:“听戏。”陶太太望了他微笑, 耳朵上坠的两片翡翠秋叶,打着脸上,摇摆不定,微微的摇了一摇头道:“不 对吧。”说时,把手上拿着吃饭的牙筷头,反着在家树脸上轻戳了一下,笑 道:“脸都晒得这样红,戏院子里,不会有这样厉害的太阳吧。”伯和笑道: “据刘福说,你和天桥一个练把式的老头认识,那老头有一个姑娘。”家树 笑道:“那是笑话了,难道我为了他有一个姑娘,才去和他交朋友不成?” 陶太太道:“表弟倒真是平民化,不过这种走江湖的人,可是不能惹他们。 你要交女朋友,……”说到这里将筷子头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尖,笑道:“我 有的是,……可以和你介绍啊!”家树道:“表嫂说了这话好几次了,但是 始终不曾和我介绍一个。”陶太太道:“你在家里,我怎样给你介绍呢?必 定要你跟着我到北京饭店去,我才能给你介绍。”家树道:“我又不会跳舞, 到了饭厅里,只管看人跳舞,自己坐在一边发呆,那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陶太太笑道:“去一次两次,那是没有意思的。但是去得多了,认识了女朋 友之后,你就觉得有意思了。无论如何,总比到天桥去坐在那又臊又臭的小 茶馆里强的多。”家树道:“表嫂总疑心我到天桥去有什么意思,其实我不 过去了两三回,要说他们练的那种把式,不能用走江湖的眼光看他们,实在 有些本领。”伯和笑道:“不要提了,反正是过去的事,他们江湖派也好, 不是江湖派也好,他已远走高飞,和他辩论些什么?”家树听了这话,忽然 疑惑起来。关寿峰远走高飞,他何以知道?自己本想追问一句,一来这样追 问,未免太关切了,二来怕是刘福报告的。这时刘福正站在旁边,伺候吃饭, 追问出来,恐怕给刘福加罪,因此也就默然不说了。平常吃过了晚饭,陶太 太就要开始去忙着修饰的,因为上北京饭店跳舞,或者到真光、平安两电影 院去看电影,都是这时候开始了。因此陶太太一放下筷子,就进上房内室去 了。家树道:“表嫂忙着换衣服去了,这样子又要去跳舞。”伯和道:“今 晚上我们一块儿去,好不好?”家树道:“我不去,我没有西服。”伯和道: “何必要西服,穿漂亮一点的衣服就行了。”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 “只要身上的衣服,穿得没有一点皱纹,头发梳得光光滑滑的,一样的可以 博得女友的欢心。”家树笑道:“这样子说,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倒是士为 悦己者容了。”伯和道:“我们为悦己者容,你要知道,别人为讨我们的欢 心,更要修饰啊。你不信,到跳舞场里去看看那些奇装异服的女子,她为着 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照镜子吗?”家树笑道:“你这话要少说,让表嫂听 见了,就是一场交涉。”伯和道:“这话也不算侮辱啊。女子好修饰,也并 不是一定有引诱男子的观念,不过是一点虚荣之心,以为自己好看,可以让 人羡慕,可以让人称赞。所以外国人男子对女子可以当面称许她美丽的。你 表嫂在跳舞场里,若是有人称许她美丽,我不但不妒嫉,还要很喜欢的;然 而她未必有这个资格。”两人说着话,也一面走着,踱到上房的客厅里来。 只见中间圆桌上,放了一只四方的玻璃盒子,玻璃棱角上,都用五色印花绸 来滚好,盒子里面,也是红绸铺的底。家树道:“这是谁送给表兄一个银盾? 盒子倒精致,银盾呢?”伯和口里衔了半截雪茄,用嘴唇将雪茄掀动着,笑 了一笑道:“你仔细看,这不是装银盾的盒子呀!”家树道:“果然不是, 这盒子大而不高,而且盒托太矮,这是装什么用的呢?莫不是盛玉器的?” 伯和笑道:“越猜越远。暂且不说,过一会子,你就明白了。”家树笑道: “我倒要看一个究竟,这玻璃盒子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不多大一会儿工 夫,陶太太出来了。她穿了一件银灰色绸子的长衫,只好齐平膝盖,顺长衫 的四周边沿,都镶了桃色的宽辫,辫子中间,有挑着蓝色的细花,和亮晶晶 的水钻,她光了一截脖子,挂着一副珠圈,在索净中自然显出富丽来。家树 还未曾开口,陶太太先笑道:“表弟!我这件衣服新作的,好不好?”家树 道:“表嫂是讲究美术的人,自己计划着作出来的衣服,自然是好。”陶太 太道:“我以为中国的绸料,做女子的衣服,最是好看。所以我做的衣服, 无论是哪一季的,总以中国料子为主。就是鞋子,我也是如此,不主张那些 印度缎、印度绸。”说时,把她的一条玉腿,抬了起来,踏在圆凳上。家树 看时,白色的长丝袜,紧裹着大腿,脚上穿着一双银灰缎子的跳舞鞋。沿鞋 口也是镶了细条红辫,红辫里依样有很细的水钻,射人的目光,横着脚背, 有一条锁带,带子上横排着一路珠子,而鞋尖正中,还有一朵精致的蝴蝶, 蝴蝶两只眼睛,却是两颗珠子。家树笑道:“这一双鞋,实在是太精致了, 除非垫了地毯的地方,才可以下脚,若是随便的地下也去走,可就辱没了这 双鞋了。”陶太太道:“北京人说,净手洗指甲,作鞋泥里踏,你没有听见 说过吗?不要说这双鞋,就是装鞋的这一个玻璃盒子,也就很不错了。”说 时,向桌上一指,家树道:“鞋子是很好,但不知道要多少钱?”陶太太正 穿了那鞋在光滑的地板上,带转带溜,只低了头去审查。听到家树问多少钱, 这才转过身来笑道:“我也不知道多少钱,因为一家鞋店里和我认识,我介 绍了他有两三千块钱生意,所以送我一双鞋。作为谢礼。”家树道:“两三 千块吗?那有多少双鞋?”陶太太道:“不要说这种不见世面的话了,跳舞 的鞋子,没有几块钱一双的。好一点,三四十块钱一双鞋,那是很平常的事, 那不算什么。”家树道:“原来如此,像表嫂这一双鞋,就让珠子是假的, 也应该值几十块钱了。”陶太太道:“小的珠子,是不值什么的,自然是真 的。”家树笑道:“表嫂穿了这样好的新衣,又穿了这样好鞋子,今天一定 是要到北京饭店去跳舞的了。”陶太太道:“自然去。今天伯和去,你也去, 我就趁着今晚朋友多的时候,给你介绍两位女朋友。”家树笑道:“我刚才 和伯和说了,没有西装,我不去。”伯和道:“我也说了,没有西装不成问 题,你何以还要提到这一件事。”家树道:“就是长衣服,我也没有好的。” 陶太太不让他向下说,自己走回房去,拿了一瓶洒头香水,一把牙梳出来, 不问三七二十一,将香水瓶子掉过来,就向他头上洒水。家树连忙将头偏着 躲开,陶太太道:“不行不行,非梳一梳不可,不然我就不带你去。”家树 笑道:“我并不要去啊。”伯和道:“我告诉你实话吧,跳舞还罢了,北京 饭店的音乐,不可不去一听。他那里乐队的首领,是俄国音乐大学的校长托 拉基夫。”家树道:“一个国立大学的校长,何至于到饭店里去作音乐队的 首领?”伯和道:“因为他是一个白党,俄国成立了红色政府,他才到中国 来。若是现在俄国还是帝国,他何至于到中国来呢?”家树道:“果然如此, 我倒非去不可。北京究竟是好地方,什么人都会在这里齐集。”陶太太见他 说要去,很是欢喜。催着家树换了衣服,和他夫妇二人,坐了自家的汽车, 就向北京饭店而来。
  这个时候,晚餐已经开过去了。吃过了饭的人,大家余兴勃勃,正要跳 舞,伯和夫妇和家树拣了一副座位,面着舞厅的中间而坐,由外面进来的人, 正也陆续不断。这个时候,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葱绿绸的西洋舞衣, 两只胳膊和雪白的前胸后背,都露了许多在外面。这在北京饭店,原是极平 常的事,但是最奇怪的,她的面貌,和那唱大鼓的女孩子,竟十分相像,不 是她已经剪了头发,真要疑她就是一个了。因为看得很奇怪,所以家树两只 眼睛,尽管不住的看着那姑娘。陶太太同时却站起身来,和那姑娘点头,姑 娘一走过来,陶太太对家树笑道:“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密斯何丽娜!” 随着又给家树通了姓名,陶太太道:“密斯何和谁一路来的?”丽娜道:“没 有谁,就是我自己一个人。”陶太太道:“那么,可以坐在我们一处了。” 伯和夫妇是连着坐的。伯和坐中间,陶太太坐在左首,家树坐在右首,家树 之右,还空了一把椅子。陶太太就道:“密斯何!就在这里坐吧。”何小姐 一回头,见那里有一把空椅子,就毫不客气的在那椅子上坐下。家树先不必 看她那人,就闻到一阵芬芳馥郁的脂粉味,自己虽不看她,然而心里头,总 不免在那里揣想着,以为这人美丽是美丽,放荡也就太放荡了。饭店里西崽, 对她倒是很熟,便笑着过来叫了一声何小姐!何丽娜将手一挥,很低的不知 道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很像英语,不多一会儿,西崽捧了一瓶啤酒来,放了 一只玻璃杯在丽娜面前,打开瓶塞,满满的给她斟了一满杯。那酒斟得快, 鼓着汽泡儿,只在酒杯子里打旋转。丽娜也不等那酒漩停住,端起杯子来, 骨都一声,就喝了一口。喝时,左腿放在右腿上,那肉色的丝袜子,紧裹着 珠圆玉润的肌肤,在电灯下面,看得很清楚。家树心里想:中国人对于女子 的身体,认为是神秘的,所以文字上不很大形容肉体之美,而从古以来,美 女身上的称赞名词,什么杏眼,桃腮,春葱,樱桃,什么都歌颂到了,然决 没有什么恭颂人家两条腿的,尤其是古人的两条腿,非常的尊重,以为穿叉 脚裤子都不很好看,必定罩上一幅长裙,把脚尖都给它罩住;现在染了西方 的文明,妇女们也要西方之美,大家都设法露出这两条腿来;其实这两条腿, 除富于挑拨性而外,不见得怎样美。家树如此的想着,目光注视着丽娜小姐 的膝盖,目不转睛的向下看。陶太太看见,对着伯和微微一笑,又将手胳膊 碰了伯和一下,伯和心里明白,也报之以微笑。这时,音乐台的音乐,已经 奏了起来,男男女女互相搂抱着,便跳舞起来。一个人的性情,都是这样, 常和老实的人在一处,见了活泼些的,便觉聪明可喜;但是常和活泼的人在 一处,见了忠实些的,又觉得温存可亲了。何小姐日日在跳舞场里混,见的 都是些很活跃的青年,现在忽然遇到家树这样的忠厚少年,便动了她的好奇 心,要和这位忠实的少年谈一谈,也成为朋友,看看老实的朋友,那趣味又 是怎样。因此坐着没动,等家树开口,要求跳舞。凡是跳舞场的女友,在音 乐奏起之后,不去和别人跳舞,默然的坐在一位男友身边,这正是给予男友 求舞的一个机会,也不啻对你说,我等你跳舞。无如家树就不会跳舞,自然 也不会启口。这时伯和夫妇,都各找舞伴去了。只剩两人对坐,家树大窘之 下,只好侧过身子去,看着舞场上的舞伴。何小姐斟了一杯酒捧在手里,脸 上现出微笑,只管将那玻璃杯口,去碰那又齐又白的牙齿,头不动,眼珠却 缓缓的斜过来看着家树。等了有十分钟之久,家树也没说什么,丽娜放下酒 杯问道:“密斯脱樊!你为什么不去跳舞?”家树道:“惭愧得很,我不会 这个。”丽娜笑道:“不要客气了,现在的青年,有几个不会跳舞的。”家 树笑道:“实在是不会,就是这地方,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呢。”丽娜道: “真的吗?但这也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密斯脱樊和令亲学一个礼拜,管保全 都会了。”家树笑道:“在这歌舞场中,我们是相形见绌的,不学也罢。” 说到这里,伯和夫妇歇着舞回来了,看见家树和丽娜谈得很好,二人心中暗 笑。当时大家又谈了一会,丽娜虽然和别人去跳舞了两回,但是始终回到这 边席上来坐。到了十二点钟以后,家树先有些倦意了,对伯和道:“回去吧。” 伯和道:“时候还早啊。”家树道:“我没有这福气,觉得有些头昏。”伯 和道:“谁叫你喝那些酒呢?”伯和因为明天要上衙门,也赞成早些回去。 不过怕太太不同意,所以未曾开口。现在家树要说回去,正好借风转舵,便 道:“既是你头昏,我们就回去吧。”叫了西崽来,一算帐,共是十五元几 角,伯和在身上拿出两张十元的钞票,交给西崽,将手一挥道:“拿去吧。” 西崽微微一鞠躬,道了一声谢。家树只知道伯和夫妇每月跳舞西餐费很多, 但不知道究用多少,现在看起来,只是几瓶清淡的饮料,就是廿块钱,怪不 得要花钱。当时何丽娜见他们走,也要走,说道:“密斯脱陶!我的车没来, 搭你的车坐一坐,坐得下吗?”伯和道:“可以可以。”于是走出舞厅,到 储衣室里去穿衣服,那西崽见何小姐进来,早在钩上取下一件女大衣,提了 衣抬肩,让她穿上。穿好之后,何小姐打开提包,就抽出两元钞票来,西崽 一鞠躬,接着去了。这一下,让家树受了很大的刺激,白天自己给那唱大鼓 书的一块钱,人家就受宠若惊,认为不世的奇遇,真是不登高山,不现平地。 像她这样用钱,简直是把大洋钱看作大铜子。若是一个人作了她的丈夫,这 种费用,容易供给吗?当时这样想着,看何小姐却毫不为意,和陶太太谈笑 着,一路走出饭店。
  这时虽然夜已深了,然而这门口树林下的汽车和人力车,一排一排的由 北向南停下。伯和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汽车找着。汽车里坐四个人,是非 把一个坐倒座儿不可的。伯和自认是主人,一定让家树坐在上面软椅上,家 树坐在椅角上,让出地方来,丽娜竟不客气,坐了中间,和家树挤在一处; 她那边自然是陶太太坐了。车子开动了,丽娜抬起一只手捶了一捶头,笑道: “怎么回事?我的头有点晕了!”正在这时,汽车突然拐了一个小弯,向家 树这边一侧,丽娜的那一只胳膊,就碰了他的脸一下。丽娜回转脸来,连忙 对家树道:“对不起,撞到哪里没有?”家树笑道:“照密斯何这样说,我 这人是纸糊的了。只要动他一下,就要破皮的。”伯和道:“是啊,你这些 时候,正在讲究武术,像密斯何这样弱不禁风的人,就是真打你几下,你也 不在乎。”何小姐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说着就对家树一笑,四 个人在汽车里谈得很热闹,不多一会儿,就先到了何小姐家。汽车的喇叭遥 遥的叫了三声,突然人家门上电灯一亮,映着两扇朱漆大门。何小姐操着英 语,道了晚安,下车而去。朱漆门已是洞开,让她进去了。这里他们三人回 家以后,伯和笑道:“家树!好机会啊!密斯何对你的态度太好了。”家树 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不过是今天初次见面的朋友,她对我,谈得上什 么态度?”陶太太道:“是真的!我和何小姐交朋友许久了,我从没见过她 对于初见面的朋友,是怎样又客气又亲密的。你好好的和她周旋吧,将来我 喝你一碗冬瓜汤。”伯和笑道:“你不要说这种北京土谜了,他知道什么叫 冬瓜汤。家树!我告诉你吧,喝冬瓜汤,就是给你作媒。”家树笑道:“我 不敢存那种奢望,但是作媒何以叫喝冬瓜汤呢?”陶太太道:“那就是北京 土产,他也举不出所以然来。但是真作媒的人,也不曾见他真喝过冬瓜汤, 不过你和何小姐愿意给我冬瓜汤喝,我是肯喝的。”家树道:“表嫂这话, 太没有根据了。一个初会面的朋友,哪里就能够谈到婚姻问题上去。”陶太 太道:“怎么不能?旧式的婚姻,不见面还谈到婚姻上去呢。你看看外国电 影的婚事,不是十之八九,一见倾心吗?譬如你和那个关老头子的女儿,又 何尝不是一见就发生友谊呢?”家树自觉不是表嫂的敌手,笑着避回自己屋 子里去了。一个人受了声色的刺激,不是马上就能安贴的。家树睡的钢丝床 头,有一只小茶柜,茶柜上直立着荷叶盖的电灯,正向床上射着灯光,灯光 下放了一本《红楼梦》,还是前两晚临睡时候,放在这儿的,拿起一本来看, 随手一翻,恰是林黛玉鼓琴的那一段。由这小说上,想到白天唱《黛玉悲秋》 的女子,心想她何尝没有何小姐美丽?何小姐生长在有钱的人家里,茶房替 她穿一件外衣,就赏两块钱,唱大鼓书的姑娘,唱了一段大鼓,只赏了她一 块钱,她家里人就感激涕零。由此可以看到美人的身分,也是以金钱为转移 的。据自己看来,那姑娘和何小姐长得差不多,年纪还要轻些,我要是说上 天桥去听那人的大鼓书,表嫂一定不满意的,可是只和何小姐初见面,她就 极力要和我作媒了。一人这样想着,只把书拿在手里沉沉的想下去,转念到 与其和何小姐这种人作朋友,莫如和唱大鼓的姑娘认识了。她母亲曾请我到 她家里去,何妨去看看呢,我倒可以藉此探探她的身世。这一晚上,也不知 道什么缘故,想了几个更次。
  到了次日,也不曾吃午饭,说是要到大学校里去拿章程看看,就出门了。 伯和夫妇以为上午无地方可玩,也相信他的话。家树不敢在家门口坐车,上 了大街,雇车到水车胡同。到了水车胡同口上,就下了车,却慢慢走进去, 一家一家的门牌看去。到了西口上,果然三号人家的门牌边,有一张小红纸 片,写了“沈宅”两个字。门是很窄小的,里面有一道半破的木格扇挡住, 木格扇下摆了一只秽水桶,七八个破瓦钵子,一只破煤筐子,堆了秽土,还 在隔扇上挂了一条断脚板凳。隔扇有两三个大窟窿,可以看到里面院子里, 晾了一绳子衣服,衣服下似乎也有一盆夹竹桃花;然而纷披下垂,上面是洒 满了灰土。家树一看,这院子是很不洁净,向这样的屋子里跑,倒有一点不 好意思。于是缓缓的从这大门踱了过去,这一踱过去,恰是一条大街,在大 街上望了一望,心想难道老远的走了来,又跑回家去不成?既来之则安之, 当然进去看看。于是掉转身仍回到胡同里来,走到门口,本打算进去,但是 依旧为难起来:人家是个唱大鼓书的,和我并无关系,我无缘无故到这种人 家去作什么?这一犹豫,放开脚步,就把门走了过去。走过去两三家还是退 回来,因想她叫我找姓沈的人家,我就找姓沈的得了,只要是她家,她们家 里人都认识我的,难道她们还能不招待我吗?主意想定,还是上前去拍门。 刚要拍门,又一想:不对,不对!自己为什么找人呢?说起来倒怪不好意思 的。因此虽自告奋勇去拍门,手还没有拍到门,又缩转来了,站在门边,先 咳嗽了两声,觉得这就有人出来,可以答话了。谁料出来的人,在隔扇里先 说起话来道:“门口瞧瞧去,有人来了。”家树听声音,正是唱大鼓书的那 姑娘,连忙向后一缩,轻轻的放着脚步,赶快的就走,一直要到胡同口上了, 后面有人叫道:“樊先生!樊先生!就在这儿,你走错了。”回头看时,正 是那姑娘的母亲沈大娘,一路招手,一路跑来,眯着眼睛笑道:“樊先生! 你怎么到了门口又不进去?”家树这才停住脚道:“我看见你们家里没人出 来,以为里面没人,所以走了。”沈大娘道:“你没有敲门,我们哪会知道 啊?”说着话,伸了两手支着,让家树进门去,家树身不由自主的,就跟了 她进去。只觉那院子里到处是东西。沈大娘开了门,让进一间屋子,屋子里 也是床铺锅炉盆钵椅凳,样样都有,简直没有安身之处。再转一个弯,引进 一间套房里,靠着窗户有一张大土炕,简直将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一 些空地,只设了一张小条桌,两把破了靠背的椅子,什么陈设也没有。有两 只灰黑色的箱子,两只柳条筐,都堆在炕的一头,这边才铺了一条芦席,芦 席上随叠着又薄又窄的棉被,越显得这炕宽大,浮面铺的,倒是条红呢被, 可是不红而黑了。墙上新新旧旧的贴了几张年画,什么《耗子嫁闺女》,《王 小二怕媳妇》,大红大绿,涂了一遍。家树从来不曾到过这种地方,现在觉 得有一种很奇异的感想。沈大娘让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着一只白瓷杯,斟 了一杯马溺似的酽茶,放在桌上。这茶杯恰好邻近一只熏糊了灯罩的煤油灯, 回头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鱼鳞斑,自己心里暗算,住在很华丽很高贵一所屋 子里的人,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这样想着,浑身都是不舒服。心想:我莫 如坐一会子就走吧。正这样想着,那姑娘进来了。她倒是很大方,笑着点了 一个头,接上说道:“你喝水。”沈大娘道:“姑娘!你陪樊先生一会儿, 我去买点瓜子来。”家树要起身拦阻时,人已走远了。屋子里剩了一男一女, 更没有说话了。那姑娘将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顺便在炕上坐 下,问家树道:“你抽卷烟吧?”家树摇摇手道:“我不会抽烟。”这话说 完,又没有话说了。那姑娘又站起来,将挂在悬绳上的一条毛巾牵了一牵, 将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煤油灯,和一只饭碗,送到外面屋子里去,口里 可就说道:“这些东西,也向屋里堆。”东西送出去回来,她还是没话说。 家树有了这久的犹豫时间,这才想起话来了,因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 馆里去过吗?”这话说出,又觉失言了。因为沈大娘说过,是不曾上落子馆 的,姑娘倒未加考虑,答道:“去过的。”家树道:“在落子馆里,一定是 有个芳名的了。”姑娘低了头,微笑道:“叫凤喜。名字可是俗得很。”家 树笑道:“很雅致。”因自言自语的吟道:“凤兮凤兮!”凤喜笑道:“你 错了,我是恭喜贺喜的那个喜字。”家树道:“呀!原来姑娘还认识字。在 哪个学校里读书的?”凤喜笑道:“哪里进过学堂,从前我们院子里的街坊, 是个教书的先生,我在他那里念过一年多书,稍微认识几个字,下论上就有 凤兮这两个字,你说对不对?”家树笑道:“对的,能写信吗?”凤喜笑着 摇了一摇头。家树道:“记帐呢?”凤喜道:“我们这种人家,还记个什么 帐呢?”家树道:“你家里除了你唱大鼓之外,还有别人挣钱吗?”凤喜道: “我妈接一点活作作。”家树道:“什么叫活?”凤喜先就抿嘴一笑,然后 说道:“你真是个南边人,什么话也不懂,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袜来做,这 就叫做活。这没有什么难,我也成,要不然,刮风下雨,不能出去怎么办?” 家树道:“这样说,姑娘倒是一个能干人了。”凤喜笑着低了头,搭讪着, 将一个食指在膝盖上画了几画,家树再要说什么,沈大娘已经买了东西回来 了。于是双方都不作声,都寂然起来。沈大娘将两个纸包打开,一包是花生 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道:“樊先生!你请用一点,真是不好意 思说,连一只干净碟子都没有。”凤喜低低的道:“别说那些话,怪贫的。” 沈大娘笑道:“这是真话,有什么贫?”说毕,又出去弄茶水去了。凤喜看 了看屋子外头,然后抓了一把瓜子,递了过来,笑着对家树说道:“你接着 吧,桌上脏。”家树听说,果然伸手接了。凤喜笑道:“你真是斯文人,双 手伸出来,比我们的还要白净。”家树且不理她话,但昂了头,却微笑起来, 凤喜道:“你乐什么?我话说错了吗?你瞧,谁手白净。”家树道:“不是, 不是,我觉得北京人说话,又伶俐,又俏皮,说起来真好听。譬如刚才你所 说那句怪贫的,那个贫字,就有意思。”凤喜笑道:“是吗?”家树道:“我 何曾说谎?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们斯斯文文的谈起话,好像戏台上唱戏 一样,真好听。”凤喜笑道:“以后您别听我唱大鼓书了,就到我家里来听 我说话吧。”沈大娘送了茶进来问道:“听你说什么?”凤喜将嘴向家树一 努道:“他说北京话好听,北京姑娘说话更好听。”沈大娘道:“真的吗? 樊先生!让我这丫头跟着你当使女去,天天伺候你,这话可就有得听了。” 家树道:“那怎敢当!”只说到这里,凤喜斟了一杯热茶,双手递到家树面 前,眼望着他,轻轻的道:“你喝茶,这样伺候,你瞧成不成?”家树接了 那杯茶,也就一笑。他初进门的时候,觉得这屋又窄小,又不洁净,立刻就 要走。这时坐下来了,尽管谈得有趣,就不觉时候长。那沈大娘只把茶伺候 好了,也就走开。家树道:“你这院子里共有几家人家?”凤喜道:“一共 三家,都是作小生意买卖的,你不嫌屋子脏,尽管来,不要紧的。”家树看 了她,嘻嘻的笑,凤喜盘了两只脚坐在炕上,用手抱着膝盖,带着笑容,默 然而坐。半晌,才问道:“你为什么老望着我笑?”家树道:“因为你笑我 才笑的。”凤喜道:“这不是你的真话,这一定有别的缘故。”家树道:“老 实说吧,我看你的样子,很像我一个女朋友。”风喜摇摇头道:“不能,不 能,您的女朋友,一定是千金小姐,哪能像我长得这样寒蠢。”家树道:“不 然,你比她长得好。”凤喜听了,且不说什么,只望着他把嘴一披,家树见 她这样子,更禁不住一阵狂笑。又谈了一会,沈大娘进来道:“樊先生!你 别走,就在我们这儿吃午饭去。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给您作点炸酱面吧。” 家树起身道:“不坐了,下次再来吧。”因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 在沈大娘手里,笑道:“小意思,给大姑娘买双鞋穿。”说毕,脸先红了, 因不好意思,三脚两步抢着出来,牵了一牵衣服,慢慢走着,走不多路,后 面忽然有人咳嗽了两三声,回头看时,凤喜笑着走上前,回头见没有人,因 道:“你丢了东西了。”家树伸手到袋里摸了摸,昂头想道:“我没有丢什 么。”凤喜也在身上一掏,掏出一个报纸包儿,纸包的很不齐整,像是忙着 包的,她就递给家树道:“你丢的东西在这里。”家树接过来,正要打开, 凤喜将手按住,瞟了他一眼,笑道:“别瞧,瞧了就不灵,揣起来,回家再 瞧吧。再见!再见!”她说毕,也很快的回家去了。家树这时恍然大悟,才 明白了并不是自己丢下的纸包,心里又是一喜,要知道那纸包里究竟是什么 东西,下回分解。  
 
 
第三回  颠倒神思书中藏倩影  缠绵情话林外步朝曦
  话说家树临走的时候,凤喜给了他一个纸包,他哪里等得回家再看,一 面走路,一面就将纸包打开。这一看,不觉心里又是一喜。原来纸包里不是 别的什么,乃是一张凤喜本人四寸半身相片。这相片原是用一个小玻璃框子 装的,悬在炕里面的墙上。当时因坐在对面,看了一看,现在凤喜追了送来, 一定是知道自己很爱这张相片的了。心想:这个女子实在是可人意,只可惜 出在这唱大鼓书的人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柔之中,总不免有一点放 荡的样子,倒是怪可惜的。一路想着,一路就走了去,也忘了坐车。及至到 了家,才觉得有些疲乏,便斜躺在沙发上,细味刚才和她谈话的情形,觉得 津津有味。刘福给他送茶送水,他都不知道,一坐就是两个多钟头,因起身 到后院子里去,忽然有一阵五香炖肉的香味,由空气里传将过来。忽然心里 一动,醒悟过来,今天还没有吃午饭。走回房去,便按铃叫了刘福来道:“给 我买点什么吃的来吧,我还没有吃饭。”刘福道:“表少爷还没有吃饭吗? 怎样回来的时候不说哩?”家树道:“我忘了说了。”刘福道:“你有什么 可乐的事儿吗?怎么会把吃饭都给忘了?”家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微 笑。刘福道:“买东西倒反是慢了,我去叫厨房里赶着给你办一点吧。”说 毕,他也笑着去了。一会子,厨子送了一碟冷荤一碗汤,一碗木樨饭来。这 木樨饭就是蛋炒饭,因为鸡蛋在饭里像小朵的桂花一样,所以叫做木樨。当 时厨子把菜饭送到桌上来,家树便一人坐下吃饭。吃饭的时候,不免又想到 凤喜家里留着吃炸酱面的那一幕喜剧,回想我要是真在她家里吃面,恐怕她 会亲手做给我来吃,那就更觉得有味了,人在出神,手里拿了汤匙,就只管 舀了汤向饭碗里倒,倒了一匙,又是一匙,不知不觉之间,在木樨饭碗里, 倒上大半碗汤。偶然停止不倒汤了,低头一看,自己好笑起来。心想:从来 没有人在木樨饭里淘汤的, 听差看见,岂不要说我南边人,连吃木樨饭都不 会?当时就低着头,唏哩呼噜,把一大碗汤淘木樨饭,赶快吃了下去。但是 在他未吃完之前,刘福已经舀了水进来,预备打手巾把了。家树吃完,他递 上手巾把来,家树一只手接了手巾擦脸,一只手伸到怀里去掏摸,掏摸一阵, 忽然丢了手巾,屋子里四围找将起来。抽屉里,书架上,床上枕头下面,全 都寻到了,里屋跑到外屋,外屋跑到里屋,尽管乱跑乱找。刘福看到忍不住 了,便问道:“表少爷!您丢了什么?”家树道:“一个报纸包的小纸包, 不到一尺长,平平的,扁扁的,你看见没有?”刘福道:“我就没有看见您 带这个纸包回来,到哪儿找去?”家树四处找不着,忙乱了一阵子,只得罢 了。休息了一会,躺在外屋里软榻上,一想起今天的报还没有看过。便叫刘 福把里屋桌上的报取过来看。刘福将折叠着还没有打开的一叠纸,顺手取了 过来,报纸一拖,拍的一声,有一样东西落在地下。刘福一弯腰,捡起来一 看,正是一个扁扁平平的报纸包。那报纸因为没有黏着物,已经散开了,露 出里面一角相片来, 刘福且不声张,先偷着看了一看,见是一个十六七岁小 姑娘的半身相片。这才恍然大悟,表少爷今天回来丧魂失魄的原故,仍旧把 报纸将相片包好,嚷起来道:“这不是一个报纸包?”家树听说, 连忙就跑 进屋来,一把将报纸夺了过去,笑问道:“你打开看了吗?”刘福道:“没 有。这里好像是本外国书。”家树道:“你怎么知道是外国书。”刘福道: “摸着硬梆梆的,好像是外国书的书壳子。”家树也不和他辩说,只是一笑, 等刘福将屋子收拾得干净去了,他才将那相片拿出来,躺着仔细把握,好在 那相片也不大,便把它夹在一本很厚的西装书里面。
  到了下午,伯和由衙门里回来了,因在走廊上散步,便隔着窗户问道: “家树投考章程取回来了吗?”家树道:“取回来了。”一面答话,一面在 桌子抽屉里取出前几天邮寄来的一份章程在手里,便走将出来。伯和道:“北 京的大学,实在是不少,你若是专看他们的章程,没有哪个不是说得井井有 条的,而且考起学生来,应有的功课,也都考上一考;其实考取之后,学校 里的功课,比考试时候的程度,要矮上许多倍。所投考的学生,都是这样说, 就是怕考不取;考取之后,到学校里去念书,是没有多大问题。”家树道: “那也不可一概而论。”伯和道:“不可一概而论吗?正可一概而论呢!国 立大学,那完全是个名,只要你是出风头的学生,经年不跨过学校的大门, 那也不要紧。常在杂志上发表作品的杨文佳,就是一个例;他曾托我写信, 介绍到南边中学校里去,教了一年半书,现在因为他这一班学生要毕业了, 他又由南边回来,参与毕业考。学校当局,因为他是个有名的学生,两年不 曾上课,也不去管他。你看学校是多么容易进?”他一面说话,一面看那章 程,看到后面,忽然一阵微笑,问道:“家树!你今天在哪里来?”家树虽 然心虚,但不信伯和会看出什么破绽,便道:“你岂不是明知故问?我是去 拿章程来了,你还不知道吗?”伯和手上捧了章程,摇了一摇头笑道:“你 当面撒谎,把我老大哥当小孩子吗?这章程是一个星期以前,打邮政局里寄 来的。”家树道:“你有什么证据,知道是邮政局里寄来的?”伯和也不再 说,一手托了章程,一手向章程上一指,却笑着伸到家树面前来。家树看时, 只见那上面盖了邮政局的墨戳,而且上面的日期号码,还印得十分明显,无 论如何,这是不容掩饰的了。家树一时急得面红耳赤,说不出所以然来,反 是对他笑了一笑。伯和笑道:“小孩子!你还是不会撒谎,你不会说在抽屉 里拿错了章程吗?今天拿来的,放在抽屉里,和旧有的章程,都混乱了;新 的没有拿来,旧的倒拿来了,你这样一说,破绽也就盖过去了。为什么不说 呢?”家树笑道:“这样看来,你倒是个撒谎的老内行了。”伯和道:“大 概有这种能耐吧。你愿意学就让我慢慢的教你,你要知道应付女子,说谎是 唯一的条件啊。”家树道:“我有什么女子?你老是这样俏皮我。”伯和道: “关家那个大姑娘,和你不是很好吗?你应该……”家树连忙拦住道:“那 个关家大姑娘,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家树本是一句反问的话,实 出于无心,伯和倒以为是他要考考自己,便道: “我有什么不知道?他搬开 这里,就住到后门去了。你每次一人出去,总是大半天,不是到后门去,到 哪里去了?”家树道:“你何以知道他住在后门,看见他们搬的吗?”说到 这里,陶太太忽然由屋子里走出来,连忙把话来扯开。问家树道:“表弟什 么时候回来的?在外面吃过饭吗?我这里有乳油蛋糕,玫瑰饼干,要不要吃 一点?”家树道:“我吃了饭,点心吃不下了。”陶太太一面说话, 一面就 把眼光对伯和浑身上下望了一望,伯和似乎觉悟过来了,便也进房去取了一 根雪茄来抽着,也不知在哪里掏了一本书来,便斜躺在沙发上抽烟看书。家 树虽然很惦记关寿峰,无如伯和说话, 总要牵涉到关大姑娘身上去,犯着很 大的嫌疑,只得默然无语,自走开了。不过心里就起了一个很大的疑问,关 家搬走了,连自己都不知道,伯和何以知道他搬到后门去了?这事若果是真, 必然是刘福报告的,回头我倒要盘问盘问他。当日且搁在心里。到了次日早 上,伯和是上衙门去了。陶太太又因为晚上闹了一宿的跳舞,睡着还没有起 来;两个小孩子,有老妈子陪着,送到幼稚园里去了。因此上房里面,倒很 沉静。家树起床之后,除了漱洗,接上便是拿了一叠报,在沙发上看。这是 老规矩,当在看报的时候,刘福便会送一碟饼干,一杯牛乳来。陶家是带点 欧化的人家,早上虽不正式开早茶,牛乳咖啡一类的东西,是少不了的。一 会,送了早点进来,家树就笑道:“刘福,你在这儿多少年了?事情倒办得 很有秩序。”刘福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笑道:“年数不少了, 有六七年了。”家树道:“你就是专管上房里这些事吧?”刘福道:“可不 是,忙倒是不忙,就是一天到晚都抽不开身来。”家树道:“还好,大爷还 只有一个太太,若是讨了姨太太,事情就要多许多了。”刘福笑道:“照我 们大爷的意思,早就要讨了,可大奶奶很精明,这件事不好办。”家树笑道: “也不算精明,我看你们大爷,就有不少女朋友。”刘福道:“女朋友要什 么紧,我们大奶奶也有不少男朋友呢!”家树道:“大奶奶的朋友,是真正 的朋友,那没关系。你们大爷的女朋友,我在跳舞场上会过的,像妖精一样, 可就不大妥当。你大爷的事情,我是知道,专门留心女子身上的事,好比我 打算跟着那关寿峰想学一点武术,这也没有什么可注意的价值。他因为关家 有个姑娘,就老提到她,常说关家搬到后门去住了,叫我找她去,你看好笑 不好笑?”刘福听了这话,脸上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家树道:“搬到后 门去了,他怎么会知道?大概又是你给你们大爷调查得来的。”刘福也不知 道自己主人翁是怎样说的,倒不敢一味狡赖,便道:“我原来也不知道,因 为有一次有事到后门去,碰着那关家老头,他说搬到那儿去了。究竟住在哪 儿,我也不知道。”家树看那种情形,就料到关家搬家,和他多少有些关系。 也不知道如何把个憨老头子气走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过他们老疑惑我认 识那老头子,是别有用意,我倒不必去犯这个嫌疑。明白到此,也就不必向 下追问,当时依然谈些别的闲话,将这事遮盖过去。吃过午饭,心想这一些 时候玩够了,从今天起,应该把几样重要功课趁闲理一理,于是找了两本书, 对着窗户,就在桌上随便看。看不到三页,有个听差来说:“有电话来了, 请表少爷说话。”他是大门口的听差,家树就知道是前面小客堂里的电话机 说话,走到前面去接电话。说话的是个妇人声音,自称姓沈。家树一听倒愣 住了,哪里认识这样一个姓沈的?后来她说我们姑娘今天到先农坛一家茶社 里去唱,您没有事,可以来喝碗茶。家树这才明白了,是凤喜的母亲沈大娘 打来的电话。便问在哪家茶社里;她说,记不着字号,您要去,总可以找着 的。家树便答应了一个“来”字,将电话挂上了。回到屋子里去想了一想, 凤喜已经到茶社里去唱大鼓了,这茶社里,究竟像个局面,不是外坛钟楼下 那样难堪,她今天新到茶社,我必得去看看。这样一计算,刚才摊出来的书 本,又没有法子往下看了。好容易捺下性子来看书,没有看到三页,怎么又 要走,还是看书吧!因此把刚才的念头抛开,还是坐定了看书。说也奇怪, 眼睛对着书上,心里只管把凤喜唱大鼓的情形,和自己谈话的那种态度,慢 慢的一样一样想起,仿佛那个人的声音笑貌,就在面前。自己先还看着书, 以后不看书了。手压住了书。头偏着,眼光由玻璃窗内,直射到玻璃窗外。 玻璃窗外,原是朱漆的圆柱,彩画的屋檐,绿油油的葡萄架。然而他的眼光, 却一样也不曾看到,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了淡蓝竹布的长衫,雪 白的脸儿,漆黑的发辫,清清楚楚,齐齐整整的,对了他有说有笑。脑筋里 有了这一个幻影,记起那张相片,便去挪来看。当时收起那张相片的时候, 是夹在一本西装书里,可是夹在哪一本西装书里,当时又没有注意,现在寻 起来,只得把横桌上摆好了的书,一本一本提出来抖一抖,以为这样找,总 可以找出来的。不料把书一齐抖完了,也不见相片落下去;刚才分明夹在书 里的,怎么一会儿又找不着了?今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老是心猿意马,作 事飘飘忽忽的,只这一张相片,今天就找了两次,真是莫明其妙。于是坐在 椅子上出了一会神,细想究竟放在哪里,想来想去,一点不错,还是夹在那 西装书里。因此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以便想起是如何拿书,如何夹起, 偶然走到外边屋子里,看见躺椅边短几上,放了一本绿壳子的西装书,恍然 大悟,原是放在这本书里的。当时根本上就没有拿到里边屋子里去,自己拼 命的在里边屋里找,岂不可笑吗?在书里将相片取出,就靠在沙发上一看, 把刚才一阵忙乱的苦恼,都已解除无遗。看见这相,含笑相视,就有一股喜 气迎人。心想:她由钟楼的露天下,升到茶社里去卖唱,总算升一级了;今 天是第一次,我不能不去看看。这样一想,便不能在家再坐了。在箱子里拿 了一些零碎钱,雇了车,一直到先农坛去。
  这一天,先农坛的游人最多,柏树林子下,到处都是茶棚茶馆,家树处 处留意,都没有找着凤喜,一直快到后坛了,那红墙边,支了两块芦席篷, 篷外有个大茶壶炉子,放在一张破桌上烧水,过来一点,放了有上十张桌子, 蒙了半旧的白布,随配着几张旧藤椅,都放在柏树荫下。正北向,有两张条 桌,并在一处,桌上放了一把三弦子,桌子边支着一个鼓架。家树一看,猜 着莫非在这里。所谓茶社,不过是个名,实在是茶摊子罢了。有株柏树兜上, 有一条二尺长的白布,上面写了一行大字是“来远楼茶社”。家树看到不觉 地笑了起来,不但不能来远,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楼。望了一望,正要走开, 只见红墙的下边,有那沈大娘转了出来。她手上拿了一把大蒲扇,站在日光 下面,遥遥的就向樊家树招了两招,口里就说道:“樊先生!樊先生!就是 这儿。”同时凤喜也在她身后转将出来,手里提了一根白棉线,下面拴着一 个大蚂蚱,笑嘻嘻向着这边点了一个头。家树还不曾转回去,那卖茶的伙计, 早迎上前来,笑道:“这儿清净,就在这里喝一碗吧。”家树看一看这地方, 也不过坐了三四张桌子,自己若不添上去,恐怕就没有人能出大鼓书钱了。 于是就含着笑,随随便便的在一张桌边坐了。凤喜和沈大娘,都坐在那横条 桌子边。她只不过偶然向着这边一望而已,家树明白,这是她们唱书的规矩, 卖唱的时候,是不来招呼客人的。过了一会儿,只见凤喜的叔叔,口里衔着 一支烟卷,一步一点头的样子,慢慢走了过来。他身后又跟着一个十二三岁 的小女孩,黄黄的脸儿,梳着左右分垂的两条黑辫,她一跑一跳,两个小辫 跳跑得一摔一摔的,倒很有趣。到了茶座里,凤喜的叔叔,和家树遥遥的点 了两个头,然后就坐到横桌正面,抱起三弦试了一试。先是那个十二三岁的 小女孩,打着鼓唱了一段,自己拿个小柳条盘子,挨着茶座讨钱。共总不过 上十个人,也不过扔了上十个铜子。家树却丢了一张铜子票,女孩子收回钱 去了。凤喜站起来,牵了一牵她的蓝竹布的长衫,又把手将头发的两鬓和脑 顶上,各抚摩了一会子,然后才到桌子边,拿起鼓板,敲拍起来。当她唱的 时候,来往过路的人,倒有不少的站在茶座外看。及至她唱完了,大家料到 要来讨钱,零零落落的就走开了。凤喜的叔叔,放下三弦子,对着那些走开 人的后背,望着微叹了一口气,却亲自拿了那个柳条盘子向各桌上化钱。他 到了家树桌上,倒格外的客气,蹲了一蹲身子,又伸长了脖子,笑了一笑。 家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只是觉得少了拿不出手,又掏了一块钱出来,放在 柳条盘子里。凤喜叔叔身子向前一弯道:“多谢!多谢!”家树因此地到东 城太远,不敢多耽搁,又坐了一会,付了茶帐,就回去了。自这天起家树每 日必来一次,听了凤喜唱完,给一块钱就走。一连四五天,有一日回去,走 到内坛门口,正碰到沈大娘。她一见面,先笑了,迎上前来道:“樊先生! 你就回去吗?明天还得请你来。”家树道:“有工夫就来。”沈大娘笑道: “别那样说,别那样说,你总得来一趟,我们姑娘,全指望着您捧,您要不 来,我们就没意思了。”说时,她将那大蒲扇撑住了下巴颏,想了一想,就 低声道:“明天不要你听大鼓,你早一点上这儿来。”家树道:“另外有什 么事吗?”沈大娘道:“这个地方,一早来就最好。你不是爱听凤喜说话吗? 明天我让她陪你谈谈。”家树红了脸道:“你一定要我来,我下午来就是了。” 沈大娘回头一望,见身后并没有什么人,却将蒲扇轻轻儿的拍了一拍他的手 胳膊,笑道:“早上来吸新鲜空气多好,我叫凤喜六点钟就在茶座上等你。 我可是起不了那早,不能来陪。”家树要说什么,刚要出口,又忍了回去, 站在路心,对沈大娘一笑。沈大娘还是将扇叶子轻轻的拍了他,低低的道: “别忘了,早来,明天会。……不,明天我会你不着,过天会吧。”说罢, 就一笑走了。家树心想,她叫凤喜明天一早陪我谈话,未见得出于什么感情 作用,恐怕是特别联络,多要我两个钱而已。不过虽是这样,我还得来;我 要不来,让凤喜一个人在这儿等,叫她等到什么时候哩!当日回去,就对伯 和夫妇撒了一个谎,说是明天要到清华大学去找一个人,一早就要出城。伯 和夫妇知道他有些旧同学在清华,对于这话,倒也相信。
  次日家树起了一个早,果然五点钟后就到了先农坛内守了。那个时候, 太阳在东方起来不多高,淡黄的颜色,斜照在柏林东方的树叶一边,在林深 处的柏树,太阳照不着,翠苍苍的,却吐出一股清芬的柏叶香。进内坛门, 柏林下那一条平坦的大路,两面栽着的草花,带着露水珠子,开得格外的鲜 艳。人在翠荫下走,早上的凉风,带了那清芬之气,向人身上扑将来,精神 为之一爽。最是短篱上的牵牛花,在绿油油的叶丛子里,冒出一朵深蓝浅紫 的大花,这种晨景,不是晚起人所轻易得见。绿叶里面的络纬虫,似乎还不 知道天亮了,令叮令叮,偶然还发出夜鸣的一两声余响。这样的长道,不见 什么游人,只瓜棚子外面,伸出一个吊水辘轳。那下面是一口土井,辘轳转 了直响,似乎有人在那里汲水。在这样的寂静境界里,不见有什么生物的形 影。走了一些路,有几个长尾巴喜鹊在路上带走带跳的找零食吃,见人来到, 哄的一声,飞上柏树去了。家树转了一个圈圈,不见有什么人,自己觉的来 得太早,就在路边一张露椅上坐下休息。那一阵阵的凉风,吹到人身上,将 衣服和头发掀动,自然令人感到一种舒服。因此一手扶着椅背,慢慢的就睡 着了。家树正睡得香,觉有样东西,拂了脸上怪痒痒的,用手拨弄几次,也 不曾拨去。睁眼看时,凤喜站在面前,手上高提了一条花布手绢,手绢一只 犄角,正在鼻子尖上飘荡呢。家树站了起来笑道:“你怎么这样顽皮。”看 她身上,今天换了一件蓝竹布褂,束着黑布短裙,下面露出两条白袜子的圆 腿来,头上也改挽了双圆髻,光脖子上,露出一排稀稀的长毫毛。这是未开 脸的女子的一种表示。然而在这种素女的装束上,最能给予人们一种处女的 美感。家树笑道:“今天怎样换了女学生的装束了?”凤喜笑道:“我就爱 当学生。樊先生!你瞧我这样子,冒充得过去吗?”家树笑道:“不但可以 冒充,简直就是吗。”她说着话,也一挨身在露椅上坐下。家树道:“你母 亲叫我一早到这里来会你,是什么意思?”凤喜笑道:“因为您下午来了, 我要唱大鼓,不能陪你,所以清早约你谈谈。”家树笑道:“你叫我来谈, 我们谈什么呢?”凤喜笑道:“谈谈就谈谈吧,哪里还一定要谈什么呢。” 家树侧着身子,靠住椅子背,对了她微笑。她眼珠一溜,也抿嘴一笑,在胁 下纽绊上,取下手绢,右手拿着,只管向左手一个食指一道一道缠绕着,头 微低着,却没有向家树望来。家树也不作声,看她何时为止。她忽然掉转身 来,笑道:“干吗老望着我?”家树道:“你不是找我谈话吗?我等着你说 呢。”凤喜低头沉吟道:“等我想一想看,我要和你说什么。……哦,有了,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家树笑道:“看你的样子,你很聪明,何以你的记心, 就是这样坏。我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怎么你又问。”凤喜笑道:“你真的 没有吗?没有……”说时,望了家树微笑。家树道:“我真没有定亲,这也 犯不着说谎的事。你为什么老问?”凤喜这倒有些不好意思,将左腿架在右 腿上,两只手扯着手绢的两只角,只管在膝盖上磨来磨去。半晌,才说道: “问问也不要紧呀。”家树道:“打是不打紧,可是你老追着问,我不知你 有什么意思?”凤喜摇了一摇头,微笑着道:“没有意思。”家树道:“你 问了我了,我可以问你吗?”凤喜道:“我家里人你全知道,还问什么呢?” 家树道:“见了面的,我自然知道,没有见过面的,我怎样晓得?你问我的 有没有,你也有没有呢?”凤喜听说把头偏到一边,却不理他这话。在她这 一边脸上,可以看到她微泛一阵喜色,似乎正在微笑呢。家树道:“你这人 不讲理。”凤喜连忙将身子一扭,掉转头来道:“我怎样不讲理?”家树道: “你问我的话,我全说了,我问你的话,你就一个字不提,这不是不讲理吗?” 凤喜笑道:“我问你的话,我是真不知道,你问我的话,你本来知道,你是 存心。”家树被她说破,倒哈哈的笑起来了。凤喜道:“早晌这里的空气很 好,溜达溜达,别光聊天了。”说时,她已先站起身来,家树也就站起,于 是陪着她在园子里,走到柏林深处。因道:“你实说,你母亲叫你一早来约 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凤喜听说,不肯作声,只管低了头走。家树道: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呢?我办得到,我自然可以办;我办不到,你就算碰了 钉子。这儿只你我两个人,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凤喜依然低了头,看着 那方砖铺的路,一块砖一块砖,看了向着前面走,还是低了头道:“你若是 肯办,一定办得到的。”家树道:“那你就尽管说吧。”凤喜道:“说这话, 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得原谅我,我是不肯说的。”家树道:“你不说, 我也明白了。莫不是你母亲叫你和我要钱?”凤喜听说,便点了点头。家树 道:“要多少呢?”凤喜道:“我们总还是认识不久的人,您又花了好些个 钱了,真不应该和你开口,也是事到头来不自由,这话不得不说,我妈和翠 云轩商量好了,让我到那里去唱。不过那落子馆里,不能像现在这样随便, 总得做两件衣服,所以想和你商量,借个十块八块的。”家树道:“可以可 以。”说时,在身上一摸,就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交在她手上。她接了钱, 方才回过脸来,很郑重的样子说道:“多谢多谢。”家树道:“钱我是给你 了,不过你真上落子馆唱大鼓,我很可惜。”凤喜道:“你倒说是这样要饭 的一样唱才好吗?”家树道:“不是那样,你现在卖唱,是穷得没奈何,要 人的钱也不多,人家听了,随便扔几个子儿就算了;你若是上落子馆,一样 的望客人花一块钱点曲子,非得人捧不可,以后的事就难说了。那个地方是 很堕落的,‘堕落’这两个字你懂不懂?”凤喜道:“我怎样不懂。也是没 有法子呀!”说时,依旧低了头,看着脚步下的方砖,一步一步,数了走过 去。家树也是默然,陪着她走。过了一会道:“你不是愿意女学生打扮吗? 我若送你到学堂里念书去,你去不去呢?”凤喜听了这句话,猛然停住脚步 不走。回过头却望着家树道:“真的吗?”接上又笑道:“你别拿我开玩笑!” 家树道:“决不是开玩笑。我看你天份很好,像一个读书人,我很愿帮你的 忙,让你得一个好结果。”凤喜道:“你有这样的好意,我死也忘不了。可 是我家里指望着我挣钱, 我不卖唱,哪成呢!”家树道:“我既然要帮你的 忙,我就帮到底。你家里每月要用多少钱,都是我的。我老实告诉你,我家 里还有几个钱,一个月多花一百八十,倒不在乎的。”凤喜扯着家树的手, 微 微的跳了一跳道:“我一世作的梦,今天真有指望了。你能真这样救我,我 一辈子不忘你的大恩。”说着,站了过来,对着家树一鞠躬,掉转身就跑了。 家树倒愣住了,她为什么要跑呢?要知跑的原因为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邂逅在穷途分金续命  相思成断梦把卷凝眸
  却说家树和凤喜在内坛说话,一番热心要帮助她念书,她听了这话,道 了一声谢,竟掉过脸,跑向柏树林子里去。家树倒为之愕然,难道这样的话, 她倒不愿听吗?自己呆呆立着,只见她一直跑进柏树林子;那林子里正有一 块石板桌子,两个石凳,她就坐在石凳上,两只胳膊伏在石桌上,头就枕在 胳膊上。家树远远的看去,她好像是在那里哭,这更大惑不解了。本来想过 去问一声,又不明白自己获罪之由,就背了两只手走来走去。那凤喜伏在石 桌上哭了一会子,抬起一只胳膊,头却藏在胳膊下,回转来向这里望着,她 看见家树这样来去不定,觉得他是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因此很踌躇,再不 忍让人家为难了,极力的忍住了哭。站将起来,慢慢的转过身子,向着家树 这边。家树看了这样子,知道她并不拒绝自己过去解劝的,就慢慢的向她身 边走来。她见家树过来,便牵了牵衣襟,又扭转身去,看了身后的裙子,接 上更抬起手来,轻轻的按着头上的双髻。她那眼光只望着地下,不敢向家树 平视。家树道:“你为什么这样子,我话说得太唐突了吗?”凤喜不懂唐突 两个字是怎样解,这才抬头问道:“什么?”家树道:“我实在是一番好意, 你刚才是不是嫌我不该说这句话?”凤喜低着头摇了一摇。家树道:“哦! 是了。大概这件事你怕家里不能够答应吧?”凤喜摇着头道:“不是的。” 家树道:“那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了。”凤喜抽出手绢来,将脸上轻轻擦 了一下,脚步可是向前走着,慢慢的道:“我觉得你待我太好了。”家树道: “那为什么要哭呢?”凤喜望着他一笑道:“谁哭了?我没哭。”家树道: “你当面就撒谎,刚才你不是哭,是作什么?你把脸我看看,你的眼睛还是 红的呢。”凤喜不但不将脸朝着他,而且把身子一扭,偏过脸去。家树道: “你说,这究竟为了什么?”凤喜道:“这可真正奇怪,我不知道为着什么, 好好儿的心里一阵……”她顿了一顿道:“也不是难过,不知道怎么着,好 好的要哭。你瞧,这不是怪事吗?你刚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可别冤我, 我是死心眼儿,你说了,我是非常相信的。”家树道:“我何必冤你呢?你 和我要钱,我先给了你了,不然,可以说是我说了话省得给钱。”凤喜笑道: “不是那样说。你别多心,我是……你瞧,我都说不上来了。”家树道:“你 不要说,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我帮你读书的话,你家里通得过通不过呢?” 凤喜笑道:“大概可以办到。不过我家里……”说到这里,她的话又不说下 去了,家树道:“你家里的家用,那是一点不成问题的,只要你母亲让你读 书,我就先拿出一笔钱来,作你们家的家用也可以。以后我不给你的家用, 你就不念书,再去唱大鼓也不要紧。”凤喜道:“唉!你别老说这个话,我 还有什么信你不过的,找个地方再坐一坐,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家树站 住脚道:“有话你就问吧,何必还要找个地方坐着说呢!”凤喜就站住了脚, 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原是想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你一问起来,我也不 知道怎样,好像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有什么要说的没有?”说时,眼睛 就瞟了他一下。家树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凤喜道:“那么我就 回去了。今天起来得是真早,我得回去再睡一睡。”
  于是两个人都不言语,并排走着,绕上了出门的大道。刚刚要出那红色 的圆洞门了,家树忽然站住了脚笑道:“还走一会儿吧,再要向前走,就出 了这内坛门了。”凤喜要说时,家树已经回转了身,还是由大路走了回去。 凤喜也就不由自主的,又跟着他走。直走到后坛门口,凤喜停住脚笑道:“你 打算还往哪里走?就这样走一辈子吗?”家树道:“我倒并不是爱走。坐着 说话,没有相当的地方;站着说话,又不成个规矩,所以彼此一面走一面说 话最好,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受累,所以这路越走越远了。我们真能这样同 走一辈子,那倒是有趣。”凤喜听着,只是笑了一笑,却也没说什么,又不 觉糊里糊涂的还走到坛门口来。她笑道:“又到门口了。怎么样,我们还走 回去吗?”家树伸出左手,掀了袖口一看手表笑道:“也还不过是九点钟。” 凤喜道:“真够瞧的了,六点多钟说话起,已说到九点,这还不该回去吗? 明天我们还见面不见面?”家树道:“明儿也许不见面。”凤喜道:“后天 呢?”家树道:“无论如何,后天我们非见面不可;因为我要得你的回信啦!” 凤喜笑道:“还是啊,既然后天就要见面的,为什么今天老不愿散开。”家 树笑道:“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不过是要说这一句话。好吧,我们 今天散了,明天早上,我们还是在这里相会,等你的回信。”凤喜道:“怎 样一回事,刚才你还说明天也许不相会,怎么这又说明天早上等我的回信?” 家树笑道:“我想还是明天会面的好。若是后天早上才见面,我又得多闷上 一天了。”凤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成,好!你明天等我的喜信吧。”家 树道:“就有喜信了吗,有这样早吗?”凤喜笑着一低头,人向前一钻,已 走过去好几步,回转头来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总是这样说话咬字眼,我 不和你说了。”凤喜越走越远,家树已追不上,因喊道:“你跑什么,我还 有话说呢。”凤喜道:“已经说了这半天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明儿个 六点钟坛里见。”她身子也不转过,只回转头来和家树点了几点,他遥遥的 看着她,那一团笑容,都晕满两颊,那一副临去而又惹人怜爱的态度,是格 外容易印到脑子里去。凤喜走了好远,家树兀自对着她的后影出神,直待望 不见了,然后自己才走出去。可是一出坛门,这又为难起来了。自己原是说 了到清华大学去的,这会子,就回家去,岂不是前言不符后语,总要找个事 儿,混住身子,到下半天回去才对。想着有了,后门两个大学,都是自己的 朋友,不如到那里会他们一会,混去大半日的光阴,到了下午,我再回家, 随便怎样胡扯一下子,伯和是猜不出来的。主意想定了,便坐了电车到后门 来。刚一下电车,身后忽然有人低低的叫了一声樊先生!家树连忙回头看时, 却是关寿峰的女儿秀姑。她穿着一件旧竹布长衫,蓬了一把头发,脸上黄黄 的,瘦削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丰秀;人也没有什么精神,胆怯怯的,不像 从前那样落落大方;眼睛红红的,倒像哭了一般。一看之下,不由心里一惊。 因说道:“原来是关姑娘!好久不见了,令尊大人也没有通知我一声,就搬 走了,我倒打听了好几回,都没有打听出令尊的下落。”秀姑道:“是的, 搬的太急促,没有告诉樊先生,他现在病了;病得很厉害,请大夫看着,总 是不见好。”说着这话,就把眉毛皱着成了一条线,两只眉尖,几乎皱到一 处来。家树道:“大姑娘有事吗?若是有工夫,请你带我到府上去,我要看 一看令尊。”秀姑娘道:“我原是买东西回去,有工夫,我给你雇辆车。” 家树道:“路远吗?”秀姑娘道:“路倒是不远,拐过一个胡同就是。”家 树道:“路不远就走了去吧,请大姑娘在前面走。”秀姑娘勉强笑了一笑, 就先走。家树见她低了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向家树 看上一看。说道:“胡同里脏的很,该雇一辆车就好了。”家树道:“不要 紧的,我平常就不大爱坐车。”秀姑只管这样慢慢的走去,忽然一抬头,快 到胡同口上,把自己门口,走过去一大截路。却停住了一笑道:“要命,我 把自己家门口走过来了,都不知道。”他并没有说什么,秀姑脸却会涨得通 红,于是她绕过身来,将家树带回,走到一扇黑大门边,将虚掩的门推了一 推走将进去。
  这里是个假四合院,只有南北是房子,屋宇虽是很旧,倒还干净。一进 那门楼,拐到一间南屋子的窗下,就听见里面有一阵呻吟之声。秀姑道:“爹! 樊先生来了。”里面床上他父亲关寿峰道:“哪个樊先生?”家树道:“关 大叔!是我。来看你病来了。”寿峰道:“呵哟!那可不敢当。”说这话时, 声音极细微,接上又哼了几声,家树跟着秀姑走进屋去。秀姑道:“樊先生! 你就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让我进去拾落拾落屋子,里面有病人,屋子里面 乱得很。”家树怕他屋子里有什么不可公开之处,人家不让进去,就不进去。 秀姑进去,只听里面屋子一阵器具搬移之声,停了一会,秀姑一手理着鬓发, 一手扶着门笑道:“樊先生!你请进。”家树走进去,只见上面床上靠墙头 叠了一床被,关寿峰偏着头躺在上面。看他身上穿了一件旧蓝布夹袄,两只 手臂,露在外面,瘦得像两截枯柴一样,走近前一看他的脸色,两腮都没有 了,两根颧骨高撑起来,眼睛眶又凹了下去,哪里还有人形。他见家树上前, 把头略微点了一点,断续着道:“樊先生……你……你是……好朋友啊,我 快死了,哪有朋友来看我哩!”家树看见他这种样子,也是惨然。秀姑就把 身旁的椅子移了一移,请家树坐下。家树看看他这屋子,东西比从前减少得 多,不过还洁净;有几支信香,刚刚点着,插在桌子缝里,大概是秀姑刚才 办的。一看那桌子上放了一块现洋几张铜子票,下面却压了一张印了蓝字的 白纸,分明是当票。家树一见就想到秀姑刚才在街上说买东西,并没有见她 带着什么,大概是当了当回来了,怪不得屋子里东西减少许多。因向秀姑问 道:“令尊病了多久了呢?”秀姑道:“搬来了就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就 病到现在;大夫也瞧了好几个,总是不见效,我们又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戚 朋友,什么事全是我去办。我一点也不懂,真是干着急。”说着两手交叉, 垂着在胸前,人就靠住了桌子站定,胸脯胳一起落,嘴又一张,叹了一口无 声的气。家树看着他父女这种情形,委实可怜;既无钱,又无人力,想了一 想,向寿峰道:“关大叔!你信西医不信?”秀姑道:“只要治得好病,倒 不论什么大夫。可是……”说到这里,就现出很踌躇的样子。家树道:“钱 的事不要紧,我可以想法子,因为令尊大人的病,太沉重了,不进医院,是 不容易奏效。我有一个好朋友,在一家医院里办事,若说是我的朋友,遇事 都可以优待,花不了多少钱;若是关大叔愿意去的话,我就去叫一辆汽车来, 送关大叔去。”关寿峰睡在枕上,偏了头望着家树,都呆过去了。秀姑偷眼 看她父亲那样子,竟是很愿意去的。便笑着对家树道:“樊先生有这样的好 意,我们真是要谢谢了。不过医院里治病,家里人不能跟着去吧。”家树听 说,又沉默了一会,却赶紧一摇头道:“不要紧,住二等房间,家里人就可 以在一处了。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搁,我有一点事,还要回家去 一趟,请大姑娘收拾收拾东西,至多两个钟头我就来。”说时,在身上掏出 两张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说道:“关大叔病了这久,一定有些煤面零碎 小帐,这点钱,就请你留下开销小帐,我先去一去,回头就来,大家都不要 急。”说着,他和床上点了一个头,自去了。他走的是非常的匆忙,秀姑要 道谢他两句,都来不及,他已经走远了。秀姑随着他身后,一直送到大门口, 直望着他身后遥遥而去,不见人影,还呆呆的望了许久;因听到里边屋子有 哼声,才回转身来,进得屋子,只见她父亲望了桌上的钞票,微笑道:“秀 姑!天,天,天无绝人……之路呀……!”他带哼带说,那脸上的微笑渐渐 收住,眼角上却有两道汪汪的泪珠,斜流下来,直滴到枕上。秀姑也觉得心 里头有一种酸甜苦辣,说不出来的感觉。微笑道:“难得有樊先生这样好人。 您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这么巧,凭什么都当光了,今天就碰 到了樊先生。”关寿峰听了,心里也觉宽了许多。本来病人病之好坏,精神 要作一半主,在这天上午,寿峰觉得病既沉重,医药费又毫无筹措的法子, 心里非常的焦急,病势也自然的加重,现在樊家树许了给自己找医院,又放 下了这些钱让自己来零花,心里突然得了一种安慰,二来平生是个尚义气的 人,这种慷慨的举动,合了他的脾胃,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所以当日樊家 树去了以后,他就让秀姑叠了被条,放在床头,自己靠在上面,抬起了半截 身子,看着秀姑收拾行李检点家具,心里觉得很为安慰。秀姑道:“你老人 家精神稍微好一点,就躺下去睡睡吧,不要久坐起来,省得又受了累。”寿 峰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依然望着秀姑检点东西。半晌,他忽然想起一 件事,问秀姑道:“樊先生怎样知道我病了?是你在街上无意中碰见了他呢, 还是他听说我病了,找到这里来看我的呢?”秀姑一想若说家树是无意中碰 到的,那么,人家这一番好意,都要失个干净;纵然不失个干净,他的见义 勇为的程度,也大为减色;自己对于人家的盛意,固然是二十四分感谢了, 可是父亲感谢到什么程度,却是不知,何妨说得更切实些,让父亲永久不忘 记呢!因此借着检箱子的机会,低了头答道:“人家是听了你害病,特意来 看你的。哪有那么样子巧,在路上遇得见他呢?”寿峰听说,又点了点头。 秀姑将东西刚刚收拾完毕,只听得大门外呜啦呜啦两声汽车喇叭响,不一会 工夫,家树走进来问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医院里我已经定好了房子了, 大姑娘也可以去。”秀姑道:“樊先生出去这一会子,连医院里都去了,真 是为我们忙,我们心里过不去。”说着脸上不由得一阵红,家树道:“大姑 娘你太客气了。关大叔这病,少不得还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若是作一点小 事,你心里就过意不去,一次以后,我就不敢帮忙了。”秀姑望着他笑了一 笑,嘴里也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见她嘴唇微微一动,却听不出她说的是什 么。寿峰躺在床上,只望着他们客气,也就不曾作声。家树站在一边,忽然 呵了一声道:“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关大叔是怎样上汽车呢?大姑娘!你们 同院子的街坊,能请来帮一帮忙吗?”秀姑笑道:“这倒不费事,有我就行 了。”家树见她自说行了,不便再说。看她将东西收拾妥当,送了一床被褥 到汽车上去,然后替寿峰穿好衣服,她伸开两手,轻轻便便的将寿峰一托, 横抱在胳膊上,面不改色的,从从容容将寿峰送上汽车。家树却不料秀姑清 清秀秀的一位姑娘,竟有这大的力量,寿峰不但是个病人,而且身材高大, 很不容易抱起来的。据这样看来,秀姑的力气,也不在小处了。当时把这事 搁在心里,也不曾说什么。汽车的正座,让寿峰躺了,他和秀姑,只好各踞 了一个倒座。汽车猛然一开,家树一个不留神,身子向前一栽,几乎栽在寿 峰身上。秀姑手快,伸了胳膊,横着向家树面前一拦,把他拦住了。家树觉 得自己太疏神了,微笑了一笑,秀姑也不明缘由,微笑了一笑,及至秀姑缩 了手回去,他想到她手臂,溜圆玉白很合乎现代人所谓的肌肉美,这正是燕 赵佳人所有的特质,江南女子是梦想不到的。心里如此想着,却又不免偏了 头,向秀姑抱在胸前的双臂看去。忽然寿峰哼了一声,他便抬头看着病人憔 悴的颜色,把刚才一刹那的观念,给打消了。不多大一会,已到了医院门口。 由医院里的院役,将病人抬进了病房,秀姑随着家树后面进去。这是二等病 室,又宽敞,又干净,自然觉得比家里舒服多了。家树一直让他们安置停当, 大夫来看过了,说是病还有救,然后他才安慰了几句而去。秀姑一打听,这 病室是五块钱一天,有些药品费还在外。这医院是外国人开的,家树何曾认 识,他已经代缴医药费一百元了。她心里真不能不有点疑惑,这位樊先生, 不过是个学生,不见得有多少余钱,何以对我父亲,是这样慷慨?我父亲是 偌大年纪,他又是个青春少年,两下里也没有作朋友的可能性,那么,他为 什么这样待我们好呢?父亲在床上安然的睡熟了,她坐在床下面一张短榻上 沉沉的想着,只管这样的想下去,把脸都想红了,还是自己警戒着自己,父 亲刚由家里,移到医院里来,病还不曾有转好的希望,自己怎样又去想到这 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于是把这一团疑云,又搁下去了。
  自这天起,隔一半天,家树总要到医院里来看寿峰一次,一直约有一个 礼拜下去,寿峰的病,果然见好许多;不过他这病体,原是十分的沉重,纵 然去了危险期,还得在医院里调养。医生说,他还得继续住两三个星期。秀 姑听了这话,非常为难,要住下去,哪里有这些钱交付医院,若是不住,岂 不是前功尽弃?但是在这为难之际,院役送了一张收条进来,说是钱由那位 樊先生交付了,收条请这里关家大姑娘收下。秀姑接了那收条一看,又是交 付了五十元,他为什么要交给我这一张收条,分明是让我知道,不要着急了。 这个人作事,前前后后,真是想得周到,这样看来,我父亲的病,可以安心 在这里调治,不必忧虑了。心既定了,就离开医院,常常回家去看看。前几 天是有了心事,只是向着病人发愁,现在心里舒适了,就把家里存着的几本 鼓儿词,一齐带到医院里来看。这一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来了,恰好寿峰 已是在床上睡着了,秀姑捧了一本小册子,斜坐在床面前椅子上看,似乎很 有味的样子。她猛抬头,看见家树进来,连忙把那小本向她父亲枕头底下乱 塞,但是家树已经看见那书面上的题名,乃是《刘香女》三个字。家树道: “关大叔睡得很香,不要惊醒他。”说着,向她摇了一摇手。秀姑微笑着, 便弯了弯腰,请家树坐下。家树笑道:“大姑娘很认识字吗?”秀姑道:“不 认识多少字。不过家父稍微教我读过两本书,平常瞧一份儿小报,一半看, 还一半猜呢。”家树道:“大姑娘看的那个书,没有多大意思,你大概是喜 欢武侠的。我明天送一部很好的书给你看看吧。”秀姑笑道:“我先要谢谢 你了。”家树道:“这也值不得谢,很小的事情。”秀姑道:“我常听到家 父说,大恩不谢,樊先生帮我这样一个大忙,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好。” 说到这里,她似乎极端的不好意思,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便去理那耳朵边 垂下来的鬓发。家树也就看到她这种难为情的情形,不知道怎样和人家说话 才好。走到桌子边,拿起药水瓶子看了看,映着光看着瓶子里的药水去了半 截,因问道。“喝了一半了,这一瓶子是喝几次的?”其实这瓶子上贴着的 纸标,已经标明了,乃是每日三次,每次二格,原用不着再问的了。他问过 之后,回头看看床上睡的关寿峰,依然有不断的鼻息声,因道:“关大叔睡 着了,我不惊动他,回去了,再见吧。”他说这句再见时,当然脸上带有一 点笑容,秀姑又引为奇怪了。说再见就再见吧,为什么还多此一笑呢?于是 又想到樊家树每回来探病,或者还含有其他的命意,也未可知。心里就不住 的暗想着,这个人用心良苦,但是他虽不表示出来,我是知道的了。正在她 这样推进一步去想的时候,恰好次日家树来探病,带了一部《儿女英雄传》 来了。当日秀姑接着这一部小说,还不觉得有什么深刻的感想,经过三天三 晚,把这部《儿女英雄传》,看到安公子要娶十三妹的时候,心里又布下疑 阵了。莫非他家里原是有个张金凤,故意把这种书给我看吗?这个人作事, 好像是永不明说,只让人家去猜似的,这一着棋,我大概猜得不很离经;但 是这件事,是让我很为难的,现在不是安公子的时代,我哪里能去作十三妹 呢?这样一想,立刻将眉深锁,就发起愁来。眉一皱,心里也兀自不安起来。 关寿峰睡在床上,见女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道:“孩子!我看你好像有 些不安的样子,你为着什么?”秀姑笑道:“我不为什么呀!”寿峰道:“这 一向子,你伺候我的病,我看你也有些倦了,不如你回家去歇两天吧。”秀 姑一笑道:“唉!你哪里就会猜着人的心事了。”寿峰道:“你有什么心事, 我倒闲着无事,要猜上一猜。”秀姑笑道:“猜什么呢?我是看到书上这事。 老替他发愁。”寿峰道:“喝!傻孩子,你真是听评书吊泪,替古人担忧了。 我们自己的事,都要人家替我们发愁,哪里有工夫替书上的人发愁呢?”秀 姑道:“可不是难得樊先生帮了咱们这样一个大忙,咱们要怎样的谢人家哩。” 寿峰道:“放着后来的日子长远,咱们总有可以报答他的时候。咱们也不必 老放在嘴上说。老说着又不能办到,怪贫的。”秀姑听她父亲如此说,也就 默然。这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秀姑想到父亲怪贫的那一句话,就未曾和 他说什么。
  家树看到关寿峰的病,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来看,就有三天不曾到医 院里来。秀姑又疑惑起来,莫不是为了我那天对他很冷淡的,他恼起我来了。 人家对咱们是二十四分的厚情,咱们还对人家冷冷淡淡的,当然是不对,也 怪不得人家懒得来了。及至三天以后,家树来了,遂又恢复了以前的态度。 便对家树道:“你送的那部小说,非常有趣,若是还有这样的小说,请你还 借两本我看看。”家树道:“很有趣吗?别的不成,要看小说,那是很容易 办的事,要几大箱子都办得到。但不知道要看哪一种的?”秀姑想了一想笑 道:“像何玉凤这样的人就好。”家树笑道:“当然的,姑娘们就喜欢看姑 娘的事。我明天送一部来吧,你看了之后,准会说比刘香女强,那里头可没 有落难公子中状元。”秀姑笑道:“我也不一定要瞧落难公子中状元,只要 是有趣味的就得了。”家树在客边,就不曾预备有多少小说,身边就只有一 部《红楼梦》,秀姑只说借书,并没有说一定要什么书,不如就把这个借给 她得了。当日在医院里回来,就把那部《红楼梦》清理出来,到了次日亲自 送到医院里去。秀姑向来不曾看过这种长江大河的长篇小说,自从看了《儿 女英雄传》以后,觉得这个比那小本子《刘香女》、《孟姜女》强得多,因 此接过《红楼梦》去,丝毫不曾加以考虑,就看起来。看了前几回,还不过 是觉得热闹有趣而已。看了两本之后,心里想着幸而父亲还不曾问我书上是 些什么,因此只将看的一本《红楼梦》,卷了放在身上,拿出来坐着离父亲 远远的看。其余的都用报纸包了,放在包裹里,桌子上依然摆着那部《儿女 英雄传》,英雄传上面,又覆了一本父亲劝她看的《太上感应篇》。关寿峰 虽认得字,却耐不下性子看书,他以为秀姑看书,无非解闷,自己不要看, 也不曾去过问。秀姑看了两天以后,便觉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一直到第三日, 家树又来探病来了,因问秀姑那书好看不好看?翻到什么地方了?秀姑还不 曾答复,脸先红了,复又背对着床上,不让病人看见,嘴里支吾着一阵,随 便说道:“我还没有看几本呢。”复又笑道:“不是没有看几本,不过看了 几回罢了。”家树见她说得前后颠倒,就也笑了一笑,因寿峰躺在床上,脸 望着他,便转过身去和寿峰说话。秀姑是一种什么情形,却没有理会。医院 里本是不便久坐的,加上自己本又有事,谈一会便走了。秀姑见他是这样来 去匆匆,心想他也是不好意思的了。既然不好意思,为什么又拿这种书我看 哩!我看他问我话的时候,有些藏头露尾,莫非他有什么字迹放在书里头? 想到这里,好像这一猜很是对劲,等父亲睡了,连忙将包裹打开,把那些未 看的书,先拿在手里抖擞了一番,随后又将书页乱翻了一阵。翻到最后一本, 果然有一张半裁的红色八行,心里先卜通跳了一下,将那纸拿过来看时,上 写九月九日,温《红楼梦》至此,不忍卒读矣。秀姑揣测了一番,竟是与自 己无关的,这才放心把书重新包好。不过《红楼梦》却是更看得有趣。晚上 父亲睡了,躺在床上,亮了电灯,只管一页一页的向下看去。后来直觉得眼 皮有点涩,两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恰好屋外面的钟,当当当敲过三下, 心想糟了,怎么看到这个时候,明天怎样起来得了呢?再也不敢看了,便熄 了电灯,闭着眼睡。不料一夜未睡,现在要睡起来,反是清醒白醒的;走廊 下那挂钟的摆声,嘀嗒嘀嗒,一下一下,听得清清楚楚;同时《红楼梦》上 的事情,好像在目前一幕一幕,演了过去。由《红楼梦》又想到了送书的樊 家树,便觉得这人只是心上用事,不肯说出来的。然而不肯说出来,我也猜 个正着。我父亲就很喜欢他,论门第,论学问,再谈到性情儿模样儿,真不 能让咱们挑眼,这样的人儿都不要,亮着灯笼,哪儿找去?他是个维新的人 儿,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路上公园去逛的,那个时候,我也只好将就点儿了。 可是遇见了熟人,我还是睬人不睬人呢?人家问起来,我又怎样的对答呢? 想到这里,不知怎样,自己便果然在公园里了。家树伸过一只手来挽了自己 的胳膊,一步一步的走;公园里人一对一对走着,也有对自己望了来的,但 是心里很得意,不料我关秀姑也有今日。正在得意,忽然有人喝道:“你这 不知廉耻的丫头,怎么跟了人上公园来?”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父亲。急得 无地自容。却哭了起来。寿峰又对家树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人,我只说 你和我交朋友,是一番好意,原来你是来骗我的闺女,我非和你打官司不可。” 说时,一把已揪住了家树的衣领。秀姑急了,拉着父亲,连说去不得去不得。 浑身汗如雨下,这一阵又急又哭,把自己闹醒了。睁眼一看,病室的窗外, 已经放进来了阳光,却是小小的一场梦。一摸额角,兀自出着汗珠儿,定了 一定神,便穿衣起来,自己梳洗了一阵,寿峰方才醒来。一见秀姑,便道: “孩子!我昨夜里作了一个梦。”秀姑一怔,吓得不敢作声,只低了头。寿 峰又道:“我梦见病好了,可是和你妈在一处,不知道是吉是凶?”秀姑笑 道:“你真也迷信,随便一个梦算什么。若是梦了就有吉有凶,爱作梦的, 天天晚上作梦,还管不了许多呢!”寿峰笑道:“你现在倒也维新起来了。” 秀姑不敢接着说什么,恰是看护妇进来,便将话牵扯过去了。但是在这一天, 她心上总放不下这一段怪梦;心想天下事是说不定的,也许真有这样一天, 若是真有这样一天,我父亲他也会像梦里一样,跟他反对吗?那可成了笑话 了。她天天看小说,看得都非常有趣,今天看小说,便变了一种情形,将书 拿在手上,看了几页,不期然而然的将书放下,只管出神。那看护妇见她右 手将书卷了,左手撑住椅靠,托着腮,两只眼睛,望了一堵白粉墙,动也不 动,先还不注意她,约摸有十分钟的工夫,见她眼珠也不曾转上一转,便走 到她身后,轻轻悄悄儿的蹲下身去,将她手上拿的书抽了过来翻着一看,原 来是《红楼梦》,暗中咬着嘴唇便点了点头。这看护妇本也只二十岁附近, 雪白的脸儿,因为有点近视,加上一副眼镜越见其媚。她已剪了发,养着留 海式的短发,又乌又亮,和她身上那件白衣一衬,真是黑白分明。院长因为 她当看护以来惹了许多麻烦,现在拨她专看护老年人或妇女。寿峰这病室里, 就是她管理,终日周旋,和秀姑倒很投机。她常笑问秀姑,家树是谁?秀姑 说是父亲的朋友,那看护笑着总不肯信。这时她看了《红楼梦》,忽然省悟, 情不自禁,将书拍了秀姑肩上一下,又噗嗤一笑道:“我明白了,那就是你 的贾宝玉吧!”这一嚷,连秀姑和寿峰都是一惊。秀姑还不曾说话,寿峰便 问谁的宝玉?女看护才知失口说错了话。和秀姑都大窘之下。可是寿峰依然 是追问着,非问出来不可。要知她们怎样答话,下回分解。  
 
 
第五回  颊有残脂风流嫌著迹  手加约指心事证无言
  却说看护妇对秀姑说,那是你的贾宝玉吧。一句话把关寿峰惊醒,追问 是谁的宝玉。秀姑正在着急,那看护妇就从从容容的笑道:“是我捡到一块 假宝石,送给她玩,她丢了,刚才我看见桌子下一块碎瓷片,以为是假宝石 呢。”寿峰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很惊慌的说着,倒吓了我一跳。”秀姑 见父亲不注意,这才把心定下了,站起身来,就假装收拾桌上东西,将书放 下。以后当着父亲的面,就不敢看小说了。不过自这天起,寿峰的病,慢慢 儿见好。家树来探望得更疏了,寿峰一想,这一场病,花了人家的钱很多, 哪好意思再在医院里住着。就告诉医生,自己决定住满了这星期就走。医生 的意思,原还让他再调理一些时;他就说所有的医药,都是朋友代出的,不 便再扰及朋友。医生也觉得不错,就答应他了。恰好其间有几天工夫,家树 不曾到医院来,最后一天,秀姑到会计部算清了帐目。还找回一点零钱,于 是雇了一辆马车,父女二人就回家去了。待到家树到医院来探病时,关氏父 女,已出院两天了。家树正好碰着那近视眼女看护,她先笑道:“樊先生! 你怎么有两天不曾来?”家树因她的话问得突兀,心想莫非关氏父女因我不 来,有点见怪了。其实我并不是礼貌不到,因为寿峰的病,实在好了,用不 着作虚伪人情来看他的。他这样沉吟着,女看护便笑道:“那位关女士她一 定很谅解的。不过樊先生也应该到她家里去探望探望才好。”家树虽然觉得 女看护是误会了,然而也无关紧要,就并不辩正,出了医院,觉得时间还早, 果然往后门到关家来。秀姑正在大门外买菜,猛然一抬头,往后退了一步笑 道:“樊先生!真对不住,我们没有通知,就搬出医院来了。”家树道:“大 叔太客气了,我既然将他请到医院里去了,又何在乎最后几天。这几天来也 实在太忙,没着到医院里来看关大叔,我觉得太对不住。我是特意来道歉的。” 秀姑听了这话,脸先红了,低着头笑道:“不是不是,你真是误会了。我们 是过意不去,只要在家里能调养,也就不必再住医院了。请家里坐吧。”说 着,她就在前面引导。关寿峰在屋子里听到家树的声音,便先嚷道:“呵唷! 樊先生吗?不敢当。”家树走进房,见他靠了一叠高被,坐在床头,人已爽 健得多了,笑道:“大叔果然好了,但不知道现在饮食怎么样了?”寿峰点 点头道:“慢慢快复原了,难得老弟救了我一条老命,等我好了,我一定 要……”家树笑道:“大叔!我们早已说了,不说什么报恩谢恩,怎么又提 起来了?”秀姑道:“樊先生!你要知道我父亲,他是有什么就要说什么的。 他心里这样想着,你不要他说出来,他闷在心里,就更加难过了。”家树道: “既然如此,大叔要说什么,就说出什么来吧。病体刚好的人,心里闷着也 不好,倒不如让大叔说出来为是。”寿峰凝了一会神,将手理着日久未修刮 的胡子,微微一笑道:“有倒是有两句话,现在且不要说出来,候我下了地 再说吧。”秀姑一听父亲的话,藏头露尾,好生奇怪。而且害病以来,父亲 今天是第一次有笑,这里面当另有绝妙文章。如此一想,羞潮上脸,不好意 思在屋子里站着,就走出去了。家树也觉得寿峰说的话,有点尴尬;接上秀 姑听了这话,又躲避开去,越发显着痕迹了。和寿峰谈了一会子话,又安慰 了他几句,便告辞出来。秀姑原站在院子里,这时就借着关大门为由,送着 家树出来。家树不敢多谦逊,只一点头就一直走出来了。回得家来,想关寿 峰今天怎么说出那种话来,怪不得我表兄说我爱他的女儿,连他自己都有这 种意思了。至于秀姑,却又不同,自从她一见我,好像就未免有情;而今我 这样援助她父亲,自然更是要误会的了。好在寿峰的病,现在总算全好了, 我不去看他,也没有什么关系。自今以后,我还是疏远他父女一点为是,不 然我一番好意,倒成了别有所图了。话又说回来了,秀姑眉宇之间,对我自 有一种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现在的境况呢!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就把凤喜 送的那张相片,由书里拿了出来,捧在手里看,看着凤喜那样含睇微笑的样 子,觉得她那娇憨可掬的模样儿,决不是秀姑那样老老实实的样子可比。等 她上学之后,再加上一点文明气象,就越发的好了。我手里若是这样把她栽 培出来,真也是识英雄于未遇,以后她有了知识,自然更会感激我。由此想 去,自觉得踌躇满志,在屋里便坐不住了。对着镜子,理了一理头发,就坐 了车到水车胡同来访凤喜。
  凤喜家里现在已经收拾得很干净,凤喜也换了一件白底蓝鸳鸯格的瘦窄 长衫,靠着门框,闲望着天上的白云在出神。一低头忽然看见家树,便笑道: “你不是说今天不来,等我搬到新房子里去再来吗?”家树笑道:“我在家 里也是无事,想邀你出去玩玩。”凤喜道:“我妈和我叔叔都到新房子那边 去拾掇屋子去了,我要在家里看家,你到我这里来受委屈,也不止一次,好 在明天就搬了,受委屈也不过今天一天,你就在我这里谈谈吧,别又老远的 跑到公园里去。”家树笑道:“你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你也挽留我吗?”凤 喜笑着啐了一口,又抽出掖在胁下的长手绢,向着家树抖了几抖。家树道: “我是实话。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凤喜道:“你又不是强盗,来抢我什么; 再说我就是一个人,也没什么可抢的,青天白日,留你在这儿坐一会,要什 么紧。”家树笑道:“你说只有一个人,可知有一种强盗专要抢人哩。你唱 大鼓,没唱过要抢压寨夫人的故事吗?”凤喜将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说 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就跑到里面屋子里去了。家树也说道:“你真怕我 吗?为什么跑了。”说着这话,也就跟着跑进来。屋子里破桌子早是换了新 的了。今天又另加了一方白桌布,炕上的旧被,也是早已抛弃,而所有的新 被褥,也都用一方大白布被单盖上。家树道:“这是为什么?明天就要搬了, 今天还忙着这样焕然一新。”凤喜笑道:“你到我们这儿来,老是说不卫生, 我们洗的洗了,刷的刷了,换的换了,你还是不大乐意。昨天你对我妈说, 医院里真卫生,什么都是白的。我妈就信了你的话,今天就赶着买了白布来 盖上,那边新屋子里买的床和木器,我原是要红色的,信了你的话,今天又 去换白漆的了。”家树笑道:“这未免隔靴搔痒,然而也用心良苦。”凤喜 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哼!那不行,你抖着文骂人。”说时, 鼓了嘴,将身子扭了几扭。家树笑道:“我并不是骂人,我是说你家人很能 听我的话。”凤喜道:“那自然啦!现在我一家人,都愿望着你过日子,怎 样能不听你的话;可是我得了你许多好处,我仔细一想,又为难起来了。据 你说,你老太爷是做过大官的,天津还开着银行,你的门第是多么高,像我 们这样唱大鼓的人,哪配呀?”说着靠了椅子坐下,低了头回手捞过辫梢玩 弄。家树笑道:“你这话,我不大明白,你所说的,是什么配不配?”凤喜 瞟了一眼,又低着头道:“别装傻了。你是聪明人里面挑出来的,倒会不明 白。”家树笑道:“明是明白了,但是我父亲早过世去了,大官有什么相干, 我叔叔不过在天津银行里当一个总理,也是替人办事,并不怎样阔;就是阔, 我们是叔侄,谁管得了谁?我所以让你读书,固然是让你增长知识,可也就 是抬高你的身份。不过你把书念好了,身份抬高了,不要忘了我才好。”凤 喜笑道:“老实说吧,我们家里,真把你当着神灵了。你瞧他们那一份儿巴 结你,真怕你有一点儿不高兴,我是更不要说了,一辈子全指望着你,哪里 会肯把你忘了。别说身份抬不高,就是抬得高,也全仗着你呀。人心都是肉 作的,我现在免得抛头露面,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样。像这样的恩人,亮着灯 笼哪儿找去,难道我真是个傻子,这一点儿事,都不懂吗?”凤喜这一番话, 说得非常恳切。家树见她低了头,望了两只交叉摇曳的脚尖,就站到她身边, 用手慢慢儿抚摩着她的头发,说道:“你这话倒是几句知心话。
  我也很相信的。只要你始终是这样,花几个钱,我是不在乎的,我给的 那两百块钱,现在还有多少?”凤喜望着家树笑道:“你叔叔是开银行的, 多少钱作多少事,难道说你不明白,添衣服,买东西,搬房子,你想还该剩 多少钱了?”家树道:“我想也是不够的。
  明天到银行里去,我还给你找一点款子来。”因见凤喜仰着脸,脸上的 粉香喷喷的,就用手抚摸着她的脸。凤喜笑着,将嘴向房门口一努,家树回 头看时,原来是新制的门帘子,高高卷起呢,于是也不觉得笑了。
  过了一会子,凤喜的叔叔回来了。他就是在先农坛弹三弦子的那人,他 原名沈尚德。但是这一胡同的街坊,都叫他沈三弦子;又因为四个字叫得累 赘,减称沈三弦,叫得久了,人家又改叫了沈三玄。(注玄:旧京谚语,意 谓其事无把握,而带危险性也。)这意思说他,吃饭,喝酒,抽大烟,三件 大事,每天都得闹饥荒。不过这半个月来,有了樊家树这一个财神爷接济, 沈三玄却成了沈三乐。今天在新房子里收拾了半天,精神疲倦了,就向他嫂 子沈大娘要拿点钱去抽大烟。沈大娘说是昨天给的一块钱,今天不能再给, 因此他又跑回来,打算和侄女来商量。一走到外边屋子里,见里面房子的门 帘,业已放下,就不便进去,先隔着门帘子咳嗽了两声。凤喜道:“叔叔回 来了吗?那边屋子拾掇得怎么样了?樊先生在这里呢。”沈三玄隔着门帘叫 了一声樊先生!就不进来了;凤喜打起门帘子,沈三玄笑道:“姑娘!我今 天的黑饭又断了粮了,你接济接济我吧。”家树便道:“这大烟,我看你戒 了吧。这年头儿,吃饭都发生问题,哪里还经得住再添上一样大烟。”沈三 玄点着头,低低的道:“你说的是,我早就打算戒的。”家树笑道:“抽烟 的人,都是这样,你一提起戒烟,他就说早要戒的。但是说上一千回一万回, 背转身去,还照样抽。”沈三玄见家树有不欢喜的样子,凤喜坐在炕沿上, 左腿压着右腿,两手交叉着,将膝盖抱住,两个小腮帮子,绷得鼓也似的紧。 沈三玄一看这种神情,是不容开口讨钱的了。只得搭讪着和同院子的人讲话, 就走开了。家树望着凤喜低低的笑道:“真是讨厌!不先不后,他恰好是这 个时候回来。”凤喜也笑道:“别瞎说,他听到了,还不知道咱们干了什么 呢!”家树道:“我看他那样子,大概是要钱。你就……”凤喜道:“别理 他,我娘儿俩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凭他那个能耐,还闹上烟酒两瘾,早就过 不下去了。现在他说我认识你,全是他的功劳,跟着就长脾气。这一程子, 每天一块钱还嫌不够,以后日子长远着咧,你想哪能还由着他的性儿?”家 树笑道:“以前我以为你不过聪明而已,如今看起来,你是很识大体,将来 居家过日子,一定不错。”凤喜瞟了他一眼道:“你说着说着,又不正经起 来了。”家树笑着把脸一偏,还没有答话,凤喜哟了一声,在身上掏出手绢, 走上前一步,按着家树的胳膊道:“你低一低头。”家树正要把头低着,凤 喜的母亲沈大娘,一脚踏了进来。凤喜向后一缩,家树也有点不好意思。沈 大娘道:“那边屋子全拾掇好了,明天就搬。樊先生明天到我们家来,就有 地方坐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明天搬着家,恐怕还是乱七八糟的,到后天 大概好了;要不,你后天一早去,准乐意。”家树听说,笑了一笑。然而心 里总不大自然,仍是无法可说。坐了一会儿,因道:“你们应该收拾东西了, 我不在这里打搅你们了。”说毕,他拿了帽子戴在头上,起身就要走。凤喜 一见他要走,非常着急,连连将手向他招了几招道:“别忙啊!擦一把脸再 走。你瞧你瞧,哎哟!你瞧。”家树笑道:“回家去,平白地要擦脸作什么。” 说了这句,他已走出了外边屋子。凤喜将手连推了她母亲几下。笑道:“妈! 你说一声,让他擦一把脸再走。”沈大娘也笑道:“你这丫头,什么事拿樊 先生开心,我大耳刮子打你,樊先生你请便吧,别理她。”家树以为凤喜今 天太快乐了,果然也不理会她的话,竟自回家。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树坐在正面,陶伯和夫妇坐在两边,陶太太正吃 着饭,忽然噗嗤一笑,偏转头喷了满地毯的饭粒。伯和道:“你想到什么事 情,突然好笑起来?”陶太太笑道:“你到我这边来,我告诉你。”伯和道: “你就这样告诉我,还不行吗?为什么还要我走过来才告诉我。”陶太太笑 道:“自然有原因。我要是骗你,回头让你随便怎样罚我都成。”伯和听他 太太如此说了,果然放了碗筷,就走将过来。陶太太嘴对家树脸上一努笑道: “你看那是什么?”伯和一看,原来家树左腮上,有六块红印,每两块月牙 形的印子,上下一对印在一处,六块红印,恰是三对。伯和向太太一笑道: “原来如此。”家树见他夫妇注意脸上,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摸,并没有什么, 因笑道:“你们不要打什么哑谜,我脸上有什么,老实对我说了吧。”陶太 太笑道:“我们老实对你说吗?还是你老实对我们说了吧;再说要对你老实 讲,我倒反觉得怪不好意思了。”于是走到屋子里去,连忙拿出一面镜子来, 交给家树道:“你自己照一照吧,我知道你脸上有什么呢。”家树果然拿着 镜子一照,不由得脸上通红,一直红到耳朵后边去。陶太太笑道:“是什么 印子呢?你说你说。”顿了一顿,家树已经有了办法了,便笑道:“我说是 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些红墨水点,这有什么奇怪。大概是我写字的时候,沾 染到脸上去了的。”伯和道:“墨水瓶子上的水,至多是染在手上,怎么会 染到脸上去?”家树道:“既然可以沾染到手上,自然可以由手上染到脸上。” 伯和道:“这道理也很通的,但不知你手上的红墨水,还留着没有?”这一 句话,把家树提醒了,笑道:“真是不巧,手上的红印,我已经擦去了,现 在只留着脸上的。”伯和听到,只管笑了起来,正有一句什么话,待要说出, 陶太太坐在对面,只管摇着头;伯和明白他太太的意思,就不向下说了。家 树放下饭碗赶忙就跑回自己屋子里,将镜子一照,这正是几块鲜红的印,用 手指一擦,沾得很紧,并磨擦不掉。刘福打了洗脸水来,家树一只手掩住了 脸,却满屋子去找肥皂。刘福道:“表少爷找什么?脸上破了皮,要找橡皮 膏吗?”家树笑了一笑道:“是的,你出去吧,两个人在这里,我心里很乱, 更不容易去找了。”刘福放下水,只好走了。家树找到肥皂,对了镜子洗脸, 正将那几块红印擦着;陶太太一个亲信的女仆王妈,却用手端着一个瓷器茶 杯进来。她笑道:“表少爷!我们太太叫我送了一杯醋来。她说,胭脂沾在 肉上,若是洗不掉的话,用点醋擦擦,自然会掉了。”家树听了这话,半晌 没有个理会处。这王妈二十多岁的人,头发老是梳得光溜溜的,圆圆的脸儿, 老是抹着粉,向来作上房事,见男子就不好意思,现在奉了太太的命,送这 东西来,很是不尴尬。家树又害臊不肯说什么,她也就一扭走了。家树好容 易把胭脂擦掉了,倒不好意思再出去了。反正是天色不早,就睡觉了。到了 次日吃早饭,兀自不好意思。所幸伯和夫妇对这事一字也不提,不过陶太太 有点微笑而已。吃过了饭,便揣想到凤喜家里正在搬家,本想去看看,又怕 引起伯和夫妻的疑心,只得拿了一本书,随便在屋里看。心里有事,看书是 看不下去的。又坐在书案边,写了几封信,挨到下午,又想凤喜的新房子, 一定布置完事了,最好是这个时候去看看,他们如有布置不妥当之处,可以 立刻纠正过来。不过看表兄表嫂的意思,对于我几乎是寸步留意,一出门, 回来不免又是一番猜疑。自己又害臊,镇定不住,还是不去吧。自己给自己 这样难题作,到黄昏将近的时候,屋角上放过来的一线太阳,斜照在东边白 粉墙上,紫藤花架的上半截,仿佛淡抹着一层金漆;至于花架下半截,又是 阴沉沉的,罗列在地下的许多盆景,是刚刚由喷水壶喷过了水,显着分外的 幽媚;同时并发出一种清芬之气。家树就在走廊下,两根朱红柱子下面,不 住的来往徘徊。刘福由外面走了进来,便问道:“表少爷!今天为什么不出 门了。”家树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心里立刻想起来,是啊!我是天 天出门去一趟的,因为昨天晚上,发现了脸上的脂印,今天就不出去,这痕 迹越是分明了,索性照常的出去,毫不在乎,倒也让他们看不出所以然来。 因此又换了衣服戴上帽子,向凤喜新搬的地方而来。
  这是家树看好了的房子,乃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小房子。正北两明一暗, 一间作了沈大娘的卧室,一间作了凤喜的卧室;还空出正中的屋子作凤喜的 书房。外面两间东西厢房,一间住了沈三玄,一间作厨房,正是一点也不挤 窄。院子里有两棵屋檐般高的槐树,这个时候,正好新出的嫩绿叶子,铺满 了全树,映着地下都是绿色的;有几枝上,露着一两球新开的白花,还透着 一股香气。这胡同出去,就是一条大街。相距不远,便有一个女子职业学校。 凤喜已经是在这里报名纳费了。现在家树到了这里,一看门外,一带白墙, 墙头上冒出一丛绿树叶子来,朱漆的两扇小门,在白墙中间闭着,看去倒真 有几分意思。家树一敲门,听到门里边卜通卜通一阵脚步响,开开门来,凤 喜笑嘻嘻的站着。家树道:“你不知道我今天会来吧!”凤喜道:“一打门, 我就知道是你,所以自己来开门。昨天我叫你擦一把脸再走,为什么不理?” 家树笑道:“我不埋怨你,你还埋怨我吗?你为什么嘴上擦着那许多胭脂 呢?”凤喜不等他说完,抽身就向里走。家树也就跟着走了进去。沈大娘在 北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道:“你们什么事儿这样乐,在外面就乐了进来?”家 树道:“你们搬了房子,我该道喜呀,为什么不乐呢?”说着话,走进北屋 子里来,果然布置一新。沈大娘却毫不迟疑的,将右边的门帘子,一只手高 高举起,意思是让家树进去。他也未尝考虑,就进去了。屋子里裱糊得雪亮, 正如凤喜昨天所说,是一房白漆家具:上面一张假铁床,也是用白漆漆了, 被褥都也是白布的。只是上面覆了一床小红绒毯子。家树笑道:“既然都是 白的,为什么这毯子又是红的哩?”沈大娘笑道:“年轻轻儿的,哪有不爱 个红儿绿儿的哩。这里头我还有点别的意思,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不应该不 知道。”家树道:“我这人太笨,非你告诉我,我是不懂的。你说,这里头 还有什么问题?”沈大娘正待要说,凤喜一路从外面屋子里嚷了进来,说道: “妈!你别说。”沈大娘见她进来,就放下门帘子来走了。凤喜道:“你看 看,这屋子干净不干净?”家树笑道:“你太舒服了。你现在一个人住一间 屋子,一个人睡一张床,比从前有天渊之别了。你要怎样的谢我呢?”凤喜 低了头,整理床上被单,笑着道:“现在睡这样的小木床,也没有什么特别, 将来等你送了我的大铜床,我再来谢你吧。”家树道:“那倒也容易。不过 ‘特别’两个字,我有点不懂。睡了铜床,又怎样特别呢?”凤喜道:“那 有什么不懂。不过是舒服罢了;你不许再往下说,你再要往下说,我就恼了。” 跟着家树又抿嘴一笑。家树向壁上四周看了一看,笑道:“裱糊得倒是干净, 但是光突突的也不好,等我给你找点东西陈设陈设吧。”凤喜道:“我只要 一样,别的都由你去办。”家树道:“要一样什么,要多少钱办呢?”凤喜 道:“你这话说的真该打,难道我除了花钱的事,就不和你开口要的吗?” 家树笑道:“我误会了,以为你要买什么值钱的古玩字画,并不是说你要钱。” 凤喜道:“古玩字画,哪儿比得上。这东西只有你有;不知道你肯赏光不肯 赏光。”家树道:“只有我有的,这是什么东西呢?我倒想不起来。等我猜 猜。”家树两手向着胸前一环抱,偏着头正待要思索,凤喜笑道:“不要瞎 猜,我告诉你吧。我看见有几个姐妹们,她们的屋子里,都排着一架放大的 相片,我想要你一张大相片在这屋子里挂着,成不成?”家树万不料她郑重 的说出来,却是这样一件事,笑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 要我一张相片,有有有。”凤喜笑道:“从前在水车胡同住着,我不敢和你 要。那样的脏屋子,挂着你的相片,连我心里也不安。现在搬到这儿来,干 净是干净多了,一半也可以说是你的家……”凤喜说到这里,肩膀一耸,又 将舌头一伸道:“这可是我说错了。”沈大娘在外面插嘴道:“干吗说错了 呀?这儿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樊先生花的钱,能说不是人家有一半儿份吗! 最好是全份都算樊先生的,孩子就怕你没有那大的造化。”说毕,接上哈哈 一阵大笑。家树听了,不好怎样答言。凤喜却拉着他的衣襟一扯,只管挤眉 弄眼,家树笑嘻嘻的心里自有一种不易说出的愉快。自这天起,沈家也就差 不多把他当着家里人一样,随便进出。家树原是和沈大娘将条件商议好了, 凤喜从此读书,不去卖艺;家树除供给凤喜的学费而外,每月又供给沈家五 十块钱的家用;沈三玄在家里吃喝,他自己出去卖艺,却不管他;但是那些 不敦品的朋友,可不许向家里引。沈大娘又说:“他原是懒不过的人,有了 吃喝住,他哪里还会上天桥,去挣那三五十个铜子去。”家树觉得话很对, 也就放宽心了。
  过了几天,凤喜又作了几件学生式的衣裙,由家树亲自送到女子职业学 校补习班去,另给她起了一个学名,叫做凤兮。这学校是半日读书,半日作 女红的,原是为失学和谋职业的妇女而设。所以凤喜在这学校里,倒不算年 长;自己本也认识几个字,却也勉强可以听课。不过上了几天课之后,吵着 要家树办几样东西:第一是手表;第二是两截式的高跟皮鞋;第三是白纺绸 围巾。她说同学都有,她不能没有,家树也以为她初上学,不让她丢面子, 扫了兴头,都买了。过了两天凤喜又问他要两样东西:一样是自来水笔;一 样是玳瑁边眼镜。家树笑道:“英文字母,你还没有认全,要自来水笔作什 么?这还罢了,你又不近视,也不远视,好好儿的带什么眼镜?”凤喜道: “自来水笔,写中国字也是一样使啊。眼镜可以买平光的,不近视也可以戴。” 家树笑道:“不用提,又是同学都有,你不能不买了。只要你好好儿的读书, 我倒不在乎这个,我就给你买了吧。你同学有的,还有什么你是没有的,索 性说出来,我好一块儿办。”凤喜笑道:“有是还有一样,可是我怕你不大 赞成。”家树道:“赞成不赞成是另一问题,你且先说出来是什么?”凤喜 道:“我瞧同学里面,十个倒有七八个带了金戒指的,我想也带一个。”家 树对她脸上望了许久,然后笑道:“你说,应该怎样的带法?带错了是要闹 出笑话来的。”凤喜道:“这有什么不明白。”说着话,将小指伸将出来, 勾了一勾,笑道:“带在这个手指头上,还有什么错的吗?”家树道:“那 是什么意思?你说出来。”凤喜道:“你要我说,我就说吧。那是守独身主 义。”家树道:“什么叫守独身主义?”凤喜低了头一跑,跑出房门外去, 然后说道:“你不给我买东西也罢,老问什么,问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家 树笑着对沈大娘道:“我这学费总算花得不冤。凤喜念了几天书,居然学得 这些法门了。”沈大娘也只说得一句改良的年头儿吗,就嘻嘻的笑了。次日 恰恰是个星期日,家树吃过午饭,便约凤喜一同上街,买了自来水笔和平光 眼镜;又到金珠店里,和她买了一个赤金戒指。眼镜她已戴上了,自来水笔, 也用笔插来夹在大襟上,只有这个金戒指,她却收在身上,不曾带上。家树 将她送到家,首先便问她这戒指,为什么不带起来?凤喜和家树在屋子里说 话,沈大娘照例是避开的。这时凤喜却拉着家树的手道:“你什么都明白, 难道这一点事还装糊涂。”说着,就把盛戒指的小盒递给他,将左手直伸到 他面前,笑道:“给我带上。”家树笑着答应了一声是。左手托着凤喜的手, 右手两个指头,箝着戒指,举着问凤喜道:“应该哪个指头?”凤喜笑着, 就把无名指挠起来,嘴一努道:“这个。”家树道:“你糊涂,昨儿刚说守 独身主义;守独身主义,是带在无名指上吗?”凤喜道:“我明白,你才糊 涂。若带在小指上,我要你给我带上作什么?”家树拿着她的无名指,将戒 指轻轻的向上面套,望着她笑道:“这一带上,你就姓樊了。明白吗?”凤 喜使劲将指头向上一伸,把戒指套住,然后抽身一跑,伏在窗前一张小桌上, 格格的笑将起来。家树笑道:“别笑别笑,我有几句话问你。你明日上学, 同学看见你这戒指,他们要问起你的那人是谁,你怎样答复?”凤喜笑道: “我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样很正经的问着,那有什么要紧。我随便答 复就是了。”家树道:“好!譬如我是你的同学吧,我就问:嘿!密斯沈啊, 手上今天添了一个东西了,那人是谁?”凤喜道:“那人就是送戒指给我的 人。”家树道:“你们是怎样认识的?这恋爱的经过,能告诉我们吗?”凤 喜道:“他是我表兄,我表兄就是他。这样说行不行?”家树笑道:“行是 行,我怎样又成了你的表哥了。”凤喜道:“这样一说,可不就省下许多麻 烦。”家树道:“你有表兄没有?”凤喜道:“有哇!可是年纪太小,一百 年还差三十岁哩。”家树道:“今天你怎么这样乐?”凤喜道:“我乐啊, 你不乐吗?老实对你说吧,我一向是提心吊胆,现在是十分放心了,我怎样 不乐呢。”家树见她真情流露,一派天真,也是乐不可支,睡在小木床上, 两只脚,直竖起来,架到床横头高栏上去,而且还尽管摇曳不定。沈大娘在 隔壁屋子里问道:“你们一回来,直乐到现在,什么可乐的,说给我听听。” 凤喜道:“今天先不告诉你,你到明天就知道了。”沈大娘见凤喜高兴到这 般样子,料是家树又给了不少的钱,便留家树在这里吃晚饭,亲自到附近馆 子去叫了几样菜,只单独的让凤喜一人陪着。家树也觉得话越说越多,吃完 晚饭以后,想走几回,复又坐下;然后拿着帽子在手上,还是坐了三十分钟 才走。到了家里,已经十二点多钟了。走进房一亮电灯,却见自己写字台上, 放着一条小小方块儿的花绸手绢。拿起一嗅,馥郁袭人,这自然是女子之物 了。难道是表嫂到我屋子里,遗落在这里的?仔细拿起来一看,那巾角上, 却另有红绿线绣的三个英文字母“H.L.N.”。表嫂的姓名是陈惠芳。这三个 字母,和那姓名的拼音,差得很远,当然不是她了。既不是她,这屋子里哪 有第二个用这花手绢的女子来呢?自己好生不解。这时刘福送茶水进来,笑 道:“表少爷!你今天出门的工夫不小了,有一位生客来拜访你哩。”说着, 就呈上一张小名片来。家树接过一看,恍然大悟。原来那手绢是这位向不通 来往的女宾留下来的,就也视为意外之遇。要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女子,下回 交代。  
  
第六回  无意过香巢伤心致疾  多情证佛果俯首谈经
  却说家树见一条绣了英文字的手帕,正疑惑着此物从何而来,及至刘福 递上一张小名片,却恍然大悟这是何丽娜的。他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刘福 道:“是七点钟来的。在这里吃过晚饭,就和大爷少奶奶一块儿跳舞去了。” 家树道:“她又到我屋子里来作什么?”刘福道:“她来的,表少爷怎样知 道了?她说表少爷不在家,就来看看表少爷的屋子,在屋里坐了一会,又翻 了一翻书,交给我一张名片,然后才走的。”家树道:“翻了一翻书吗?翻 的什么书?”刘福道:“这可没有留意。大概就是桌上放的书吧。”家树这 才注意到桌上的一本红皮书,凤喜的相片,正是夹在这里面的,她要翻了这 书,相片就会让她看见的。于是将书一揭,果然相片挪了页数了。原是夹在 书中间的,现在夹在封面之下了。这样看来,分明是有人将书页翻动,又把 相片拿着看了,好在这位何女士却和本人没甚来往,这相片是谁,她当然也 不知道。若是这相片让表嫂看见,那就不免她要仔细盘问的了。而且凤喜的 相,又有点和何小姐的相仿佛。她惊异之下,或者要追问起来的,那更是逼 着我揭开秘幕了。今天晚上,伯和夫妇跳舞回来,当然是很夜深的了,明天 吃早饭的时候,若是表嫂知道的话,少不得相问,明日再看话答话吧。这样 想着,就不免拟了一番敷衍的话,预备答复。可是到了次日,陶太太只说何 小姐昨晚是特意来拜访的,不能不回拜。却没有提到别的什么。家树道:“我 和她们家里,并不认识,专去拜访何小姐,不大好,等下个礼拜六,我到北 京饭店跳舞厅上去会她吧。”陶太太道:“你这未免太看不起女子了。人家 专诚来拜访了你,你还不屑去回拜,非等到有顺便的机会不可。”家树笑道: “我并不是不屑于去回拜,一 个青年男子,无端到人家家里去拜访人家小姐, 仔细人家用棍子打了出来。”陶太太道:“你不要胡说,人家何小姐家里, 是很文明的;况且你也不是没有到过人家家里去拜访小姐的呀。”家树道: “哪有这事。”可是也就只能说出这四个字来分辩,不能更说别的了。伯和 也对家树说:“应该去回拜人家一趟。何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她有的是男 朋友去拜访,决不会尝闭门羹的。”家树被他两人说得软化了,就笑着答应 去看何小姐一次。
  过了一天,天气很好,本想这天上午去访何小姐的,偏是这一天早上, 却来了一封意外的信。信封上的字,写的非常不整齐。下款只署着内详,拆 开来一看,信上写道:——  家树仁弟大人台鉴:  一别芝颜,倏又旬日。敬惟文明进步,公事顺随,为畴为颂。卑人命途不佳,前者患  恙,蒙得抬爱,赖已逢凶化吉,现已步履如亘,本当到寓叩谢,又多不便,奈何奈何。敬  于月之十日正午,在舍下恭候台光,小酌爽叙,勿却是幸。套言不叙。台安  关寿峰顿首
  这一封信,连别字带欠通,共不过百十个字,却写了三张八行,看那口 气,还是在尺牍大全上抄了许多下来的。像他那种人,生平也不曾拿几回笔 杆,硬凑付了这样一封信出来,看他是有多么诚意。就念着这一点,也不能 不去赴约。因此又把去拜访何小姐的原约打消,直向后门关寿峰家来。一进 院子,就见屋子里放了白炉子,煤球正笼着很旺的火,屋檐下放了一张小桌 子,上面满放着荤素菜肴。秀姑系了一条围裙,站在桌子边,光了两只溜圆 雪白的胳膊,正在切菜。她看见家树进来,笑道:“爸爸!樊先生来了。” 说着话,菜刀也来不及放下,抢一步,给家树打了帘子。寿峰听说,也由屋 子里迎将出来,笑道:“我怕你有事,或者来不了,我们姑娘说是只要有信 去,你是一定来。真算她猜着了。”说时,便伸手拉着家树的手,笑道:“我 想在馆子里吃着不恭敬,所以我就买了一点东西,让小女自己作一点家常风 味尝尝,你就别谈口味,让我们表表这一点心吧。”家树道:“究竟还是关 大叔过于客气,实在高兴的时候愿意喝两盅,随便哪一天来遇着就喝;何必 还要费上许多事。”寿峰笑道:“人有三分口福,似乎都是命里注定的。不 瞒你说,这一场大病,是害得我当尽卖光,我哪里还有钱买大鱼大肉去。可 巧前天由南方来了一个徒弟,他现在在大学里,当了一名拳术教师,混得比 我强,看见我穷,就扔下一点零钱给我用,将来或者我也要找他去。”说着 话,秀姑已经进来,抢着拿了一条小褥子,铺在木椅上,让家树坐下。接上 就提开水壶进来,沏上一壶茶,茶壶里临时并没有搁下茶叶,想是早已预备 好了的了。沏完了茶,她又拿了两支卫生香进来,燃好了,插在桌上的旧铜 炉里,一回头,看见茶杯子还空着,却走过来给他斟上一杯茶,笑道:“这 是我在胡同口上要来的自来水,你喝一点。”她只说着这话,尽管低了头, 家树眼里看见,心里不免盘算:我对这位姑娘,没有丝毫意思,她为什么一 见了我,就是如此羞人答答神气。这倒叫我理是不好,不理也是不好了。索 兴大大方方的,只当自己糊涂,没有懂得她的意思就是了,因此一切不客气, 只管开怀和寿峰谈话。寿峰笑道:“我是个爽快人。老弟!你也是个爽快人, 我有几句话,回头要借着酒盖了脸,和你谈谈。”他说到这里,伸着手搔了 一搔头,又搓了一搓巴掌,正待接着向下说时,恰好秀姑走了进来,擦抹了 桌子,将杯筷摆在桌上。家树一看,只有两副杯筷,便道:“为什么少放一 副杯筷?大姑娘不上桌吗?”秀姑听了这话,刚待答言,只是她那脸上的红 印儿,先起了一个小酒晕儿。寿峰踌躇着道:“不吧。她得拾掇东西,可是……
  那又现着见外了。也好,秀姑你把菜全弄好了,一块儿坐着谈谈。
  你要有事,回头再去也不迟。”秀姑心想,我何尝有事。便随便答应了 一声,自去作菜去了。寿峰笑道:“老弟!你瞧我这孩子,真不像一个练把 式人养的,我要不是她,我就不成家了。这也叫天无绝人之路。可是往将来 说,……”外面秀姑炒着菜,正呛着一口油烟,连连咳嗽了几声,接上她隔 着窗户笑道:“好在樊先生不算外人,要不然你这样夸奖自己的闺女,给人 笑话。”寿峰一听,哈哈大笑,两手向上一举,伸了一个懒腰。家树见他两 只黄皮肤的手臂,筋肉怒张,很有些劲,便问道:“关大叔精神是复原了, 但不知道力气怎么样?”寿峰笑道:“老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力量,谈不到 什么复原。但是真要动起手来,自觉总还有余吧。”家树道:“大叔的力量, 第一次会面,我就瞻仰过了。除此以外,一定还有别的绝技,可否再让我瞻 仰瞻仰。”寿峰笑道:“老弟台!我对你是用不着谦逊的,有是有两手玩艺, 无奈家伙都不在手边。”秀姑道:“你就随便来一点儿什么吧。人家樊先生 说了,咱们好驳回吗?”寿峰笑道:“既然如此说,我就来找个小玩意吧。 你瞧帘子破了,飞进来许多蝇子,来把它们取消吧。”说着,他将桌上的筷 子取了一双,倒拿在手里,依然坐下了,等到苍蝇飞过来,他随随便便的将 筷子在空中一夹,然后送过来给家树看道:“你瞧,这是什么?”家树看时, 只见那筷子头不偏不倚,正正当当,夹住一个小苍蝇。不由得先赞了一声好, 然后问道:“这虽是小玩艺,却是由大本领练了来的,但不知道大叔是由练 哪项本事练出来的?”关寿峰将筷子一松,一个苍蝇落了地,筷子一伸,接 着一夹,又来了一个苍蝇。他就是如此一伸一夹,不多久的工夫,家树俯着 身子看看寿峰脚下竟有一二十头苍蝇之多,一个个都折了翅膀横倒在地上。 家树鼓了掌笑道:“这不但是看得快,夹得准而已;现在看这蝇子,一个个 都死了,足见筷子头上,一样的力到劲到了。”寿峰笑道:“这不过常闹这 个玩意,玩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并不算什么功夫,若是一个人夹一只苍 蝇都夹不死,那岂不成了笑话吗?”家树道:“我不是奇怪苍蝇夹死了,我 只奇怪苍蝇的身体依然完整,不是像平常一巴掌扑了下去,打得血肉模糊的 样子。”寿峰笑道:“这一点子事情,你还能论出个道理来,足见你遇事肯 留心了。”家树笑道:“这种本领,扩而充之起来,似乎就可以伸手接人家 放来的暗器。我们常在小说上,看到什么接镖接箭一类的武艺,大概也是这 种手法。”寿峰笑道:“不要谈这个吧,就真有那种本领,现在也没用。谁 能跑到阵头上,伸着两手接子弹去。”秀姑见家树不住的谈到武艺,端了酒 菜进来,只是抿嘴微笑。她给寿峰换了一双筷子,自己也就拿了一副杯筷来, 放在一边。寿峰让家树上座,父女二人,左右相陪。秀姑先拿了家树面前的 酒杯过来,将酒瓶子斟好了一杯酒,然后双手捧着送了过去。家树站起来道: “这样客气,那会让我吃不饱的。大姑娘!你随便吧。”嘴里说着这话,他 的视线,就不由得射到秀姑的那双手上。见她的十指虽不是和凤喜那般纤秀, 但是一样的细嫩雪白,那十个指头,剪得光光的,露着红玉似的指甲缝,心 里便想:他父女意思之间,常表示他这位姑娘能接家传的,现在看她这般嫩 手,未必能名副其实。他心里如此想着,当然不免呆了一呆。秀姑连忙缩着 手,坐下去了。家树也猛然省悟,她或者会误会的。因笑对寿峰道:“大叔 的本领,如此了不得,这大姑娘一定也很好了。可是我仔细估量着,是很斯 文的,一点看不出来。”寿峰笑道:“斯文吗?你是多夸奖了,这两年大一 点,不好意思闹了,早几年她真能在家里飞檐走壁。”家树看了看秀姑的颜 色,便笑道:“小时候,谁也是淘气的。说到飞檐走壁,小时候看了北方的 小说,总是说着这种事,心里自然是奇怪。自从到了北方之后,我才明白了, 原来北方的房屋,盖得既是很低,而且屋瓦都是用泥灰嵌住了的,这要飞檐 走壁,并不觉得怎样难了。”秀姑坐在一边,还是抿了嘴微笑。家树一面吃 喝,一面和寿峰父女谈话,不觉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寿峰道:“老弟!今天 谈得很痛快,你若是没什么事,就坐到晚上再走吧。”家树因他父女殷勤款 待,回去也是无事,就又坐下来。秀姑收了碗筷,擦抹了桌椅,重新沏了茶 燃了香,拿了她父亲一件衣服,靠在屋门边一张椅子上坐了缝补,闲听着说 话,却不答言。后来寿峰和家树慢慢的谈到家事,又由家事谈到陶家,家树 说表嫂有两个孩子,秀姑便像有点省悟的样子,哦了一声道:“那位小姐, 在什么学堂里念书?”家树道:“小得很,还不曾上学呢。”秀姑道:“是 吗?我从前住在那儿的时候,看见有位十六七岁的小姐,长得很清秀的,天 天去上学,那又是谁?”家树笑道:“那是大姑娘弄错了。我表哥今年只二 十八岁,哪里有那大的女孩子。”秀姑刚才好像是有一件什么事明白了;听 到这里,脸上又罩着了疑幕,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缝衣了。寿峰见秀姑老不 离开,便道:“我还留樊先生坐一会儿呢,你再去上一壶自来水来。”秀姑 道:“我早就预备好了,提了一大桶自来水在家里放着呢。”寿峰见秀姑坐 着不愿动,这也没有法子,只得由她。家树谈了许久,也曾起身告辞两次; 寿峰总是将他留住。一直说到无甚可说了,寿峰才道:“过两天,我再约老 弟一个地方喝茶去。天色已晚,我就不强留了。”家树笑着告辞,寿峰送到 大门外;在这个当儿,秀姑一个人在屋子里,连忙包了一个纸包,也跟着到 大门口来,对寿峰道:“樊先生走了吗?他借给我的书,我还没有送还他呢。” 寿峰道:“他不是回家,雇车要到大喜胡同,还不曾雇好呢。”秀姑赶出门 外,家树还在走着,秀姑先笑道:“樊先生!请留步。”家树万不料她又会 追出来相送,只得站住了脚问道:“大姑娘!你又要客气。”秀姑笑道:“不 是客气,你借给我的几本书,请你带了回去。”说着,就把包好了的书,双 手递了过去。家树道:“原来是这个,这很不值什么,你就留下也可以。我 这时不回家,留在你这儿,下次我再来带回去吧。”秀姑手里捧了书包,低 了头望着手笑道:“你带回去吧,我还作有一点活儿送给你呢。”她说到最 后这一句,几乎都听不出是说什么话,只有一点微微的语音而已。家树见她 有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只得接了过去,笑道:“那么我先谢谢了。”秀姑见 他已收下,说了一声再会,马上掉转身子自回家去。寿峰道:“人家并不是 回家去,让人家夹了一包书到处带着,怪不方便的。”秀姑道:“你说他是 到大喜胡同去,我相信了,我在那地方,遇到他有两三回,有一次,他还同 着一个女学生走呢。那是他什么人?”寿峰道:“你这是少见多怪了,这年 头儿,男女还要是什么人才能够在一处走吗?我今天倒是有意思问问他家中 底细,偏是你又在当面,有许多话,我也不好问得。照说他在北京是不会有 亲戚的。”秀姑听父亲说到这里,却避开了。可是她心里未免有点懊悔,早 知道父亲今天留着他谈话是有意的,早早避开也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今 晚便晓得了,也省得我老是惦记。今天这机会错过,又不知道哪一天可以能 问到这话了。不过由今天的事看来,很可以证明父亲是有意的。以前怕父亲 不赞成的话,却又不成问题了。只是自己亲眼得见家树同了一个女学生在大 喜胡同走,那是他什么人?不把这事解释了,心里总觉不安。前后想了两天, 这事情总不曾放心得下,仿佛记得那附近有个女学堂,莫非就是那里的学生, 我倒要找个机会调查一下。在她如此想着,立刻就觉得要去看看才觉心里安 慰,因此对父亲说,有点事要出去,自己却私自到大喜胡同前后来查访,以 为或者又可以碰到他二人,当面一招呼,那个女子是谁,他就无可隐藏了。
  恰是事有凑巧,经过两丛槐树一扇小红门之外,自己觉得这人家别有一 种风趣。正呆了一呆,却听得白粉低墙里,有一个男子笑道:“我晚上再来 吧,趁着今天晚上好月亮,又是槐花香味儿,你把那《汉宫秋》给我弹上一 段,行不行?”秀姑听那男子的声音正是樊家树,接上呀的一声,那两扇小 红门已经开了。待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只见家树在前,上次遇到的那个女 学生在后,一路走将出来。家树首先叫道:“大姑娘!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秀姑还未曾开言,家树又道:“我给你介绍,这是沈大姑娘。”说着将手向 身边的凤喜一指,凤喜就走向前,两手握了秀姑一只右手,向她浑身一溜笑 道:“樊先生常说你来的,难得相会,请到家里坐吧。”秀姑听了她的话, 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她怎么也是称为先生?进去看看也好。于是也笑道: “好吧,我就到府上去看看。樊先生也慢点走,可以吗?”家树道:“当然 奉陪。”于是二人笑嘻嘻地把她引进来。沈大娘见是家树让进来的,也就上 前招呼。笑着道:“大姑娘!我们这儿,也就像樊先生家里一样,你别客气 呀。”秀姑又是一怔,这是什么话?先原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的,后来沈大娘 一定把她让进凤喜屋子里,自己却好避到外面屋子里沏茶装糕果碟。秀姑见 这屋子里,陈设得很雅洁,正面墙上,高高的挂了一副镜框子,里面安好了 一张放大的半身男像,笑容可掬,蔼然可亲的向着人,那正是樊家树。到了 这时,心里禁不住卜通卜通乱跳一阵,把事也猜有个七八成了。再看家树也 是毫无忌惮,在这屋子里陪客。沈大娘将茶点送了进来,见秀姑连向像片看 了几下,笑道:“你瞧,这相片真像呀。是樊先生今天送来的,才挂上呢! 我说这儿像他家里,那是不假啊!咱们亲戚朋友都不多,盼望您以后冲着樊 先生的面子,常来啊!他每天都在这里的。”沈大娘这样说上了一套,秀姑 脸上,早是红一阵,白一阵,很觉不安的样子。家树一想,她不要误会了, 便笑道:“以前我还未曾对关大叔说过北京有亲戚呢,大姑娘回去一说,关 大叔大概也要奇怪了。”家树望了秀姑,秀姑向着窗外看看天色,随意的答 道:“那有什么奇怪呢?”声音答的细微极了,似乎还带一点颤音。家树也 沉默了,无甚可说。还是沈氏母女,问问她的家事,才不寂寞。又约摸坐谈 了十分钟,秀姑牵了一牵衣襟,站起来说声再会,便告辞要走。沈氏母女坚 留,哪里留得住。她出得门来,只觉得浑身瘫软,两脚站立不住,只是要沉 下去。赶快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回家。到了家里,便向床上和衣倒下,扯 了被将身子和颈盖住,竟哭起来了。寿峰见女儿回来,脸色已经不对,匆匆 的进了卧房,又不曾出来,便站在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伸头向里一望,只 见秀姑横躺在床上,被直拥盖着上半截,下面光着两只叉脚裤子,只管是抖 颤个不了。寿峰道:“啊!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接连问了几句,秀姑才 在被里缓缓的答应了三个字:“是我……病……了。”寿峰道:“我刚刚好, 你怎么又病了啊!”说着话,走上前,俯着身子,便伸了一只手,来抚摩她 的额角。这一下伸在眼睛边,却摸了一把眼泪。寿峰道:“你头上发着烧呢。 摸我这一手的汗,你脱了衣服好好的躺一会儿吧。”秀姑道:“好吧,你到 外面去吧。我自己会脱衣服睡的。”寿峰听她说了,就走出房门去。秀姑急 急忙忙就脱了长衣和鞋,盖了被睡觉。寿峰站在房门外连叫了几声。秀姑只 哼着答应了一声,意思是表明睡了。寿峰听她的话,是果然睡了,也就不再 追问。可是秀姑这一场大睡,睡到晚上点灯以后,还不曾起床,似乎是真病 了。寿峰不觉又走进房来,轻轻的问道:“孩子!你身体觉得怎么样?要不 然,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秀姑半晌不曾说话,然后才慢慢的说道:“不 要紧的,让我好好的睡一晚晌,明日就会好的。”寿峰道:“你这病来得很 奇怪,是在外面染了毒气?还是走多了路,受了累?你在哪儿来,好好的变 成这个样子?”秀姑见父亲问到了这话,要说出是到沈家去了,未免显着自 己无聊;若不说是到沈家去的,自己又指不出别的地方来,事情更要弄糟。 只得假装睡着,没有听见。寿峰叫唤了几声,但她没有答应,就走到外边屋 子里去了。过了一晚,次日一清早,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还在喳喳的叫。 秀姑已经醒了,就在床上不断的咳嗽。寿峰因为她病了,一晚都不曾睡好。 这边一咳嗽,他便问道:“孩子!你身子好些了吗?”秀姑本想不作声,又 怕父亲挂记,只得答应道:“现在好了。没有多大的毛病,待一会我就好了。 您睡吧,别管我的事。”寿峰听她说话的声音,却也硬朗,不会是有病,也 就放心睡了。不料一觉醒来,同院子的人,都已起来了。秀姑关了房门,还 是不曾出来。往日这个时候,茶水早都已预备妥当了,今天连煤炉子,都没 有笼上,一定是秀姑身体很疲弱,不能起来,因也不再言语,自起了床燃着 了炉子,去烧茶水。秀姑这时醒了,听到父亲在自烧茶水,心里很过不去, 只得挣扎起来,一手牵了盖在被上的长衣,一手扶着头,在床上伸下两只脚, 正待去踏鞋子,只觉头一沉,眼前的桌椅器具,都如风车一般,乱转起来; 哼了一声,复又侧身倒在床上。过了许久,慢慢的起来,听到父亲拿了一只 面钵子,放在桌上一下响,便叫道:“爸!你歇着吧,我起来了。你要吃什 么,让我洗了脸给你作。”寿峰道:“你要是爬不起来,就睡一天吧,我也 爱自作自吃。”秀姑赶着将衣穿好,又对镜子扰了一拢头发,对着镜子里自 己的影子,仔细看了看,皱了眉,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来, 嘻嘻地笑道:“我又没病,不过是昨日跑到天桥去看看,有熟人没有,就走 累了。”寿峰道:“你这傻了,由后门到前门,整个的穿城而过,怎么也不 坐车?”秀姑笑道:“说出来,你要笑话了,我忘了带钱,身上剩着几个铜 子,只回来搭了一截电车。”寿峰道:“你就不会雇洋车雇到家再给吗?” 秀姑一看屋子外没人,便低声道:“自你病后,我什么也没练过,我想先走 走道,活动活动,不料走得太猛,可就受累了。”这一声话,寿峰倒也很相 信,就不再问。秀姑洗了手脸,自接过面钵,和了面作了一大碗拉面给她父 亲吃,自己却只将碗盛了大半碗白面汤,也不上桌,坐在一边,一口一口的 呷着。寿峰道:“你不吃吗?”秀姑微笑道:“起来得晚,先饿一饿吧。” 寿峰也未加注意;吃过饭,自出门散步去了。
  秀姑一人在家,今天觉得十分烦恼,先倒在床上睡了片刻,哪里睡得着; 想到没有梳头,就起来对着镜子梳,原想梳两个髻,梳到中间,觉得费事, 只改梳了一条辫子。梳完了头,自己作了一点水泡茶喝,水开了,将茶泡了, 只喝了半杯,又不喝了,无聊得很,还是找一点活计作作罢。于是把活计盆 拿出来,随便翻了翻,又不知作哪样是好。活计盘子放在腿上,两手倒撑起 来托着下颊,发了一会子呆,环境都随着沉寂起来。正在这时,就有一阵轻 轻的沉檀香气,透空而来。同时剥剥剥,又有一阵木鱼之声,也由墙那边送 过来。这是隔壁一个仁寿寺和尚念经之声呢。这是一所穷苦的老庙,庙里只 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和尚静觉在里面看守。寿峰闲着无事,也曾和他下围棋散 闷。这和尚常说,寿峰父女,脸上总还带有一点刚强之气,劝他们无事念念 经,寿峰父女都笑了。和尚因秀姑常送些素菜给他,曾对她说:“大姑娘! 你为人太实心眼了,心田厚,智慧浅,是容易招烦恼的。将来有一天发生烦 恼的时候,你就来对我实说吧。”秀姑因为这老和尚平常不多说一句话的, 就把他这话记在心里,当寿峰生病的时候,秀姑以为用得着老和尚,便去请 教他。他说这是愁苦,不是烦恼,好好的伺候你令尊吧;秀姑也就算了。今 天行坐不安,大概这可以说是烦恼了。这一阵檀香,和一阵木鱼之声,引起 了她记着和尚的话,就放下活计,到隔壁庙里来寻老和尚。静觉正侧坐在佛 案边,敲着木鱼。他一见秀姑,将木鱼槌放下,笑道:“姑娘!别慌张,有 话慢慢的说。”秀姑并不觉得自己慌张,听他如此说,就放缓了脚步。静觉 将秀姑让到左边一个高蒲团上坐了,然后笑道:“你今天忽然到庙里来,是 为了那姓樊的事情吗?”秀姑听了,脸色不觉一变,静觉笑道:“我早告诉 了你,心田厚,慧根浅,容易生烦恼啊。什么事都是一个缘份,强求不得的, 我看他是另有心中人呀。”秀姑听老和尚虽只说几句话,都中了心病,仿佛 是亲知亲见一般,不由得毛骨悚然。向静觉跪了下去,垂着泪,低着声道: “老师傅你是活菩萨,我愿出家了。”静觉伸手摸着她的头笑道:“大姑娘! 你起来,我慢慢和你说。”秀姑拜了两拜,起来又坐了。静觉微笑道:“你 不要以为我一口说破你的隐情,你就奇怪;你要知道天下事当局者迷,你由 陪令尊上医院到现在,常有个樊少爷来往,街坊谁不知道呢。我在庙外,碰 到你送那姓樊的两回,我就明白了。”秀姑道:“我以前是错了,我愿跟着 老师傅出家。”静觉微笑道:“出家两个字,哪里是这样轻轻便便出口的。 为了一点不如意的事出家,将来也就可以为了一点得意的事还俗了。我这里 有本《金刚经白话注解》,你可以拿去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你若细心把这书看上几遍,也许会减少些烦恼的。至于出家的话,年轻人快 不要提,免得增加了口孽。你回去吧,这里不是姑娘们来的地方。”秀姑让 老和尚几句话封闭住了,什么话也不能再说,只得在和尚手里拿了一本《金 刚经》回去。到了家里,有如得了什么至宝一般,马上展开书来看,其中有 懂的,也有不懂的。不过自己认为这书可以解开烦恼,就不问懂不懂,只管 按住头向下看。第一天,寿峰还以为她是看小说,第二天,她偶然将书盖着, 露出书面来,却是《金刚经》。便笑道:“谁给你的?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 秀姑道:“我和隔壁老师傅要来的,要解解烦恼哩。”寿峰道:“什么?你 要解解烦恼。”但是秀姑将书展了开来,两只手臂弯了向里,伏在桌上,低 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念着。父亲问她的话,她却不曾听见。寿峰以为这是 妇女们的迷信,也就不多管。可是从这日起,她居然把经文看得有点懂了, 把书看出味来,复又在静觉那里,要了两本白话注解的经书来再看。
  这一天正午,寿峰不在家,她将静觉送的一尊小铜佛,供在桌子中央, 又把小铜香炉放在佛前,燃了一炷佛香,摊开浅注的《妙法莲华经》,一页 一页的看着。同院子的人,已是上街作买卖去了。妇人们又睡了午觉,屋子 里沉寂极了,那瓦檐上的麻雀,下地来找散食吃,却不时的在院子里叫一两 声。秀姑一人在屋子里读经,正读得心领神会,忽然有人在院子里咳嗽了一 声,接上问道:“大叔在家吗?”秀姑隔着旧竹帘子一看,正是樊家树。便 道:“家父不在家。樊先生进来歇一会吗?”家树听说,便自打了帘子进来。 秀姑起身相迎道:“樊先生和家父有约会吗?他可没在家等。”说着话,一 看家树穿了一身蓝哗叽的窄小西服,翻领插了一朵红色的鲜花,头发也改变 了样子,梳得溜光,配着那白净的面皮,年轻了许多。一看之下,马上就低 了眼皮。家树道:“没有约会,我因到后门来,顺便访大叔谈谈的。”秀姑 点了一点头道:“哦!我去烧茶。”家树道:“不用,不用,我随便谈一谈 就走的。上次多谢大姑娘送我一副枕头,绣的竹叶梅花,很好。大概费工夫 不少吧?”秀姑道:“小事情还谈他作什么。”说着,家树在靠门的一张椅 子上坐下。秀姑也就在原地方坐下,低了头将经书翻了两页。家树笑道:“这 是木版的书,是什么小说?”秀姑低着头摇了一摇道:“不是小说,是《莲 华经》。”家树道:“佛经是深奥的呀!几天不见,大姑娘长进不少。”秀 姑道:“不算奇,这是有白话注解的。”家树走过来,将书拿了去坐下来看, 秀姑重燃了一炷佛香,还是俯首坐下,却在身边活计盆里,找了一把小剪刀, 慢慢的剪着指甲,剪了又看,看了又剪。家树翻了一翻书,便笑道:“这佛 经果然容易懂,大姑娘有些心得吗?”秀姑道:“现在不敢说,将来也许能 得些好处的。”家树笑道:“姑娘们学佛的,我倒少见。太太老太太们,那 就多了。”秀姑微笑道:“他们都是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的,我可不 是那样。”家树道:“凡是学一样东西,或者好一样东西,总有一个理由的。 大姑娘不是修下半辈子,也不是修哪辈子,为什么呢?”秀姑摇着头道:“不 为什么。也不修什么。看经就是看经,学佛就是学佛。”家树将经书放在桌 上,两手一拍道:“大姑娘你真长进得快,这不是书上容易看下来的,是哪 个高僧高人,点悟了你?我本来也不懂佛学,从前我们学校里请过好和尚讲 过经,我听过几回,我知道你的话有来历的。”秀姑道:“樊先生!你别夸 奖我,这些话,是隔壁老师傅常告诉我的。他说佛家最戒一个‘贪’字,修 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那就是贪。所以我不说修什么。”家树道:“大 叔也常对我说,隔壁老庙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不出外作佛事,不四 处化缘,就是他了。我去见见行不行?”秀姑道:“不行!他不见生人的。” 家树道:“也是。大姑娘有什么佛经,借两部我看看?”秀姑是始终低了头 修指甲的,这才一抬头,向家树一笑道:“我就只有这个,看了还得交还老 师傅呢。樊先生上进的人,干吗看这个?”家树道:“这样说,我是与佛无 缘的人了。”秀姑不觉又低了头,将经书翻着道:“经文上无非是个空字。 看经若是不解透,不如不看。解透了,什么事都成空的,哪里还能作事呢。 所以我劝樊先生不要看。”家树道:“这样说,大姑娘是看透了;把什么事 都看空了的了。以前没听到大姑娘这样说过呀,何以陡然看空了呢?有什么 缘故没有?”家树这一句话,却问到了题目以外。秀姑当着他的面,却答不 出来,反疑心他是有意来问的,只望着那佛香上的烟,卷着圈圈,慢慢向上 升,发了呆。家树见她不作声,也觉问得唐突;正在懊悔之际,忽然秀姑笑 着向外一指道:“你听,这就是缘故了。”要知道她让家树听些什么,下回 交代。  
 
 
第七回  值得忘忧心头天上曲  未免遗憾局外画中人
  却说家树质问秀姑何以她突然学佛悟道起来,秀姑对于此点,一时正也 难于解答。正在踌躇之期,恰好隔壁古庙里,又剥剥剥,发出那木鱼之声。 因指着墙外笑道:“你听听那隔壁的木鱼响,还不够引起人家学佛的念头 吗?”家树觉得她这话,很有些勉强,但是人家只是这样说的,不能说她是 假话。因笑道:“果然如此,大姑娘,真算是个有悟性的人了。”说毕微微 的笑了一笑。秀姑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样子,因笑道:“人的心 事,那是很难说的。”只说了这一句,她又低了头去翻经书了。家树半晌没 有说话,秀姑也就半晌没有抬头。家树咳嗽了两声,又掏身上的手绢擦了一 擦脸问道:“大叔回来时候,是说不定的了?”秀姑道:“可不是。”家树 望了一望帘子外的天色,又坐了一会,因道:“大叔既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 回来,我也不必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请你说上一句,他若有工夫,请 他打个电话给我,将来我们约一个日子谈一谈。”秀姑道:“樊先生不多坐 一会儿吗?”家树沉吟了一下子,见秀姑还是低头坐在那里,便道:“不坐 了,等哪天大叔在家的时候再来畅谈吧。”说毕,起身自打帘子出来,秀姑 只掀了帘子伸着半截身子出来,就不再送了。家树也觉得十分的心灰意懒, 她淡淡的招待,也就不能怪她。走出她的大门,到了胡同中间,再回头一看, 只见秀姑站在门边,手扶了门框,正向这边呆呆的望着。家树回望时,她身 子向后一缩,就不见了。家树站在胡同里也呆了一呆,回身一转,走了几步, 又停住了。还是胡同口上,放着一辆人力车,问了一声“要车吗”,这才把 家树惊悟了,就坐了那辆车子到大喜胡同来。
  凤喜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我早下课回来了,在家里老等着你, 我想出去玩玩,你怎样这时候才来?”说时,她便牵了家树的手向屋里拉。 家树道:“不行,我今天心里有点烦恼。懒得出去玩。”凤喜也不理会,把 他拉到屋里,将他引到窗前桌子边,按了他对着镜子坐下,拿了一把梳子来, 就要向家树头上来梳。家树在镜子里看得清楚,连忙用手向后一拦,笑道: “别闹了,别闹了!再要梳光些,成了女人的头了。”凤喜道:“要是不梳, 索兴让他蓬着倒没有什么关系;若是梳光了,又乱着一绺头发,那就寒蠢。” 家树笑道:“若是那样说,我明天还是让他乱蓬蓬的吧。我觉得是那样子省 事多了。”说时,抬起左手在桌上撑着头。凤喜向着镜子里笑道:“怎么了! 你瞧这个人,两条眉毛,差不多皱到一块儿去了。今天你有什么事那样不顺 心,能不能告诉我?”家树道:“心里有点不痛快,倒是事实,可是这件事, 又和我毫不相干。”凤喜道:“你这是什么话?既是不相干,你凭什么要为 他不痛快?”家树道:“说出来了,你也要奇怪的。上次到我们这里来的那 个关家大姑娘,现在她忽然念经学佛起来了。看那意思是要出家哩。一个很 好的人,这样一来,不就毁了吗。”凤喜道:“那她为着什么,家事麻烦吗? 怪不得上次她到我们家里来,是满面愁容了。可是这也碍不着你什么事,你 干吗听评书吊泪,替古人担忧?”家树笑道:“我自己也是如此说呀。可是 我为着这事,总觉心里不安似的, 你说怪不怪?”凤喜道:“那有什么可怪。 我瞧你们的感情,也怪不错的啊。”家树道:“我和她父亲是朋友,和她有 什么怪不错?”凤喜向镜子里一撇嘴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一个大大的 好人。”家树也就向着镜子笑了。凤喜将家树的头发梳光滑了,便笑道:“我 是想你带我出去玩儿的,既是你不高兴,我就不说了。”家树道:“不是我 不高兴,我总怕遇着了人,你再等个周年半载的,让我把这事通知了家里, 以后你爱上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你不知道,这两天我表哥表嫂正在侦探 我的行动呢。我也只当不知道,照常的出门,出门的时候,我不是到什么大 学里去找朋友,就是到他们常去的地方去,回家的时候,我又绕了道雇车回 去,让听差去给车钱。他们调查了我两个礼拜了,还没有把我的行踪调查出 来;大概他们也有些纳闷了。”凤喜道:“他们是亲戚,你的事他们管得着 吗?”家树道:“管是他们管不着,但是他们给我家里去一封信,这总禁他 不住。在我还没有通知家里以前,家里先知道了这事,那岂不是一个麻烦? 至少也得断了我们的接济,我到哪里再找钱花去?”凤喜还不曾答话,沈大 娘在外面屋子里就答起话来。因道:“这话对了。这件事总得慢慢儿的商量。 现在只要你把书念的好好儿的,让大爷乐了,你的终身大事那就是铜打铁铸 的了。”家树笑道:“你这话像有点儿不大相信我吧。要瞧你这话说,难道 她不把书念得好好的,我就会变心吗?”沈大娘也没答应什么,就跟着进来, 对家树夹了一夹眼,又笑了一笑。凤喜向家树笑道:“傻瓜!妈把话吓我, 怕我不用功呢!你再跟着她的话音一转,你瞧我要怎么样害怕!”家树听她 如此说,架了两只脚坐着,在下面的一只脚,却连连的拍着地作响,两手环 抱了胸前,头只管望着自己的半身大像片微笑。凤喜将手拍了他肩上一下, 笑道:“瞧你这样子,又不准在生什么小心眼儿呢。你瞧你望着你自己的像。” 家树笑道:“你猜猜,我现在是想什么心事?”凤喜道:“那我有什么猜不 出的,你的意思说,这个人长的不错,要找一个好好儿的姑娘来配他才对, 是不是?”家树笑道:“你猜是猜着了,可
  是只猜着一半。我的意思,好好儿的姑娘是找着了,可不知道这好好儿 的姑娘,能不能够始终相信我。”凤喜将脸一沉道:“你这是真话呢,还是 闹着玩儿的呢?难道说你一直到现在,你对于我还不大放心吗?”家树微笑 道:“别急呀,有理慢慢讲呀!”凤喜道:“凭你说这话,我非得把心挖出 来给你看不可。你想,别说我,就是我妈,就是我叔叔,他们哪一天不念你 几声儿好;再要说他们有三心二意,除非叫他们供你的长生禄位牌子了。” 家树见她脸上红红的,腮帮子微微的鼓着,眼皮下垂,越是显出那黑而且长 的睫毛,这一种含娇微嗔的样子,又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美。因握了她一只 手道:“这是我一句笑话,你为什么认真呢?”凤喜却是垂头不作声。这个 时候,沈大娘已是早走了。向来家树一和凤喜说笑,她就避开的。家树见她 还有生气的样子,将她的手放了,就要去放下门帘子。凤喜笑着一把拉住他 的手道:“干吗?门帘子挂着,碍你什么事!”家树笑道:“给你放下来, 不好吗?”凤喜索兴将那一只手,也拉住了他的手,微瞪着眼道:“好好儿 的说着话,你又要作怪。”家树道:“你还生气不生气呢?”凤喜想了一想, 笑道:“我不生气了,你也别闹了,行不行?”家树笑道:“行!那你要把 月琴拿来,唱一段儿给我听听。”凤喜道:“唱一段倒可以,可是你要规规 矩矩的,像上次那样在月亮底下弹琴,你一高兴了,你就胡来。”家树笑道: “那也不算胡来啊。既是你声明在先,我就让你好好的弹上一段。”凤喜听 说,果然洗了一把手,将壁上挂的月琴取了下来,对着家树而坐,就弹了一 段《四季相思》。家树道:“你干吗只弹不唱?”凤喜笑道:“这词儿文诌 诌的,我不大懂,我不愿意唱。”家树道:“你既是不愿唱,你干吗又弹这 个呢?”凤喜道:“我听到你说,这个调子好,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所 以我就巴巴的叫我叔叔教我。我叔叔说这是一个不时行的调子,好多年没有 弹过,他也忘了。他想了两天,又去问了人,才把词儿也抄来了。我等你不 在这儿的时候,我才跟我叔叔学;昨天才刚刚学会,你爱听这个的,你听听 我弹得怎样,有你从前听的那样好吗?”家树笑道:“我从前听的是唱,并 不是弹。你要我说,我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凤喜笑道:“干脆!你就 是要我唱上一段罢了,那么你听着。”于是侧着身子,将弦子调了一调,又 回转头来向家树微微一笑,这才弹唱起来。家树向着她微笑,连鼻息的声音 几乎都没有了。一直让凤喜弹唱完了,连连点头道:“你真聪明。不但唱得 好,而且是体贴入微哩。”凤喜将月琴向墙上一挂,然后靠了墙一伸懒腰, 向着家树微笑道:“怎么样?”家树也是望了她微笑,半晌作声不得。凤喜 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家树道:“这个调子,我倒是吹得来。哪一天, 我带了我支洞箫来,你来唱,我来吹,看我们合得上合不上。刚才我一听你 唱,想起从前所唱的词儿,未尝不是和你一样,可是就没有你唱得这样好听, 我想想这缘故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就出了神了。”凤喜笑道:“你这 人……唉!真够淘气的,一会儿惹我生气,一会儿又引着我要笑,我真佩服 你的本事就是了。”家树见她举止动作,无一不动人怜爱,把刚才在关家感 到的烦闷,就完全取消了。
  这天在沈家,谈到吃了晚饭回去。到家之后,见上房电灯通亮,料是伯 和夫妇,都在家里,帽子也不曾取下,就一直走到上房里来。伯和手里捧了 一份晚报,衔着半截雪茄,躺在沙发上;看见家树进门,将报向下一放,微 笑了一笑,又两手将报举了起来,挡住了他的脸。家树只看到一阵一阵的浓 烟,由报纸里直冒将出来,他手里捧的报纸,也是不住的震动着,似乎笑得 浑身颤动哩。家树低头一看身上,领孔里正插着一朵鲜红的花,连忙将花取 了下来,握在手心里。恰好这个时候,陶太太正一掀门帘子走出来,笑道: “不要藏着,我已经看见了。”家树只得将花朵摔在痰盂里。笑道:“我越 是作贼心虚,越是会破案。这是什么道理?”陶太太笑道:“也没有哪个管 那种闲事。要破你的案,我所不明白的,就是我们正正经经,给你介绍,你 倒毫不在乎的,爱理不理,可是背着我们,你两人怎样又好到这般田地。” 家树笑道:“表嫂这话,说得我不很明白,你和我介绍谁了?”陶太太笑道: “咦!你还装傻,我对于何小姐,是怎样的介绍给你,你总是落落难合,不 屑和她作朋友。原来你私下却和她要好得厉害。”家树这才明白,原来她说 的是何丽娜,把心里一块石头放下,因笑道:“表嫂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 吗?”陶太太道:“有有有,可是要拿出来了,你怎样答复?”家树笑道: “拿出来了,我陪个不是。”伯和脸藏在报里笑道:“你又没得罪我们,要 陪什么不是?”家树道:“那么,作个小东吧。”陶太太道:“这倒像话。 可是你一人作东不行,你们是双请,我们是双到。”家树笑道:“无论什么 条件,我都接受,反正我自信你们拿不出我什么证据。”陶太太也不作声, 却在怀里轻轻一掏,掏出一张相片来向家树面前一伸。笑道:“这是谁啊?” 家树看时,是凤喜新照的一张相片。这照片是凤喜剪发的那天照的,说是作 为一种纪念品,和何丽娜的相,更相像了。因笑道:“这不是何小姐。”陶 太太道:“不是何小姐是谁?你说出来,难道我和她这样好的朋友,她的相 我都看不出来吗?”家树只是笑着说不是何小姐,可又说不出来这人是谁。 陶太太笑道:“这样一来,我们可冤枉了一个人了。我从前以为你意中人是 那关家姑娘,我想那倒不大方便,大家同住在一所胡同里,贫富当然是没有 什么关系,只是那关老头子,刘福也认得,说是在天桥练把式的,让人家知 道了,却不大好,后来他们搬走了,我们才将信将疑;直到于今,这疑团算 是解决了。”家树道:“我早也就和他们叫冤了。我就疑心他们搬得太奇怪 哩!”伯和将报放下,坐了起来笑道:“你可不要疑心,我们是轰起他走的; 不过我让刘福到那大杂院里去打听过两回,那老头子倒一气跑了。”陶太太 道:“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是讨论这相片吧。家树!你实说不实说?”家树 这真为难起来了,要说是何小姐,那如何赖得上;要说是凤喜的,这事说破, 恐怕麻烦更大。沉吟了一会,笑着:“你们有了真凭实据,我也赖不了。其 实不是何小姐送我的,是我在照相馆里看见,出钱买了来的。这事做得不很 大方的,请你二位千万不要告诉何小姐。不然我可要得罪一位朋友了。”伯 和夫妇还没有答应,刘福正好进来说:“何小姐来了。”家树一听这话,不 免是一怔。就在这时,听到石阶上的咯的咯一阵皮鞋响声,接上娇滴滴有人 笑着说一声赶晚饭的客来了,帘子一掀,何丽娜进来。她今天只穿了一件窄 小的芽黄色绸旗衫,额发束着一串珠压发,斜插了一枝西班牙硬壳扇面牌花, 身上披了一件大大的西班牙的红花披巾,四围垂着很长的穗子,真是活泼泼 地。她一进门,和大家一鞠躬,笑道:“大家都在这里,大概刚刚吃过晚饭 吧。我算没有赶上了。”说着话,背立着挨了一张沙发,胸面前握着披巾角 的手一松,那围巾就在身后溜了下来,一齐堆在沙发上。这张沙发正和家树 邻近,只觉一阵阵的脂粉香气袭人鼻端。只在这时候,就不由得向何丽娜浑 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当他的目光这样一闪时:伯和的眼光,也就跟着他一闪。 何丽娜似乎也就感觉到一点,因向陶太太道:“这件衣服不是新作的,有半 年不曾穿了,你看很合身材吗?”陶太太对着她浑身上下,又看了一看,抿 嘴笑了一笑,点点头道:“看不出是旧制的。这种衣服照相,非站在黑幕之 前不可,你说是吗?”问着这话,又不由得看了家树一眼。家树通身发着热, 一直要向脸上烘托出来,随手将伯和手上的晚报接了过来,也躺在沙发上捧 着看。何丽娜道:“除了团体而外,我有许多时候没有照过相了。”陶太太 顿了一顿,然后笑道:“何小姐!你到我屋子里来,我给你一样东西看。” 于是手拉着何小姐一同到屋子里去。到了屋里,手拉着手,一同挤在一张椅 子上坐了,微微一笑道:“你可别多心,我拿一样东西给
  你瞧。”于是头偏着靠在何丽娜的肩上,将那张相片掏了出来,托在手 掌给她看,问道:“你猜猜这张相片,我是从哪里得来的?”她正心里奇怪 着,何以他们三人,对于我是这样。莫非就为的是这张相片?由此联想到上 次在家树书夹里看到的那张相,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因微笑道:“我知道 你是在哪里得来的。”陶太太伸过一只胳膊,抱住她的腰,更觉得亲密了。 笑道:“亲爱的!能不能照着样子送我一张呢?”何丽娜将相片拿起来看了 一看,笑道:
  “你这张相片,从哪里来的,我很知道,但是……”陶太太道:“这用 不着像外交家加什么但是的。你知道那就行了。不过他说, 他是在照相馆里 买来的,我认为这事不对。他要是真话,私下买女朋友的相片,是何居心? 他要是假话呢,你送了他宝贵的东西,他还不见情,更不好了。”何丽娜笑 道,“我的太太!你虽然很会说话,但是我没什么可说,你也引不出来的。 这张相片的事,我实在不大明白。你若是真要问个清清楚楚,最好你还是去 问樊先生自己吧。他若肯说实话,你就知道关于我是怎样不相干了。”陶太 太原猜何小姐或者不得已而承认,或者给一个硬不知道;现在她说知是知道, 可是与她无关,那一种淡淡的样子,果然另有内幕。何小姐虽是极开通的人, 不过事涉爱情,这其间谁也难免有不可告人之隐。便笑道:“哟!一张相片, 也极其简单的事啊。还另有周折吗?那我就不说了。”当时陶太太一笑了之, 不肯将何小姐弄得太为难了。何丽娜站起来,又向着陶太太微笑一下,就大 着声音说道:“过几天也许你就明白了。”她说毕走出房来,只见家树欠着 身子勉强笑着,似乎有很难为情的样子。何丽娜道:“密斯脱樊!也新改了 西装了。”家树明知道她是因无话可说,信口找了一个问题来讨论的,这就 不答复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自己不答复,也是感到无话可说。便笑道:“屡 次要去跳舞,不都是为着没有西装没有去吗?我是特意作了西装预备跳舞用 的。”何丽娜笑道:“好极了!我正是来邀陶先生陶太太去跳舞的,那么密 斯脱樊!可以和我们一路去的了。”家树道:“还是不行,我只有便服,诸 位是非北京饭店不可的,我临时做晚礼服,可有些来不及呀。”何丽娜道: “虽然那里跳舞,要守些规矩,但是也不一定的。”家树摇了摇头,笑道: “明知道是不合规矩,何必一定要去犯规矩呢?”何丽娜于是掉转脸来对陶 太太道:“好久没有到那三星饭店去过,我们今晚上改到三星饭店去,好吗?” 陶太太听说,望了伯和,伯和口里衔着雪茄,两手互抱着在怀里;又望着家 树,家树却偏过头去,看着壁上的挂钟道:“还只九点钟,现在还不到跳舞 的时候吧。”伯和于是对着夫人道:“你对于何小姐的建议如何?到三星去 也好,也可以给表弟一种便利。”家树正待说下去,陶太太笑道:“你再要 说下去,不但对不起何小姐,连我们也对不起了。”家树一想,何小姐对自 己非常客气,自己老是不给人家一点面子,也不大好,便笑道:“我虽不会 跳舞,陪着去看看也好。”于是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分坐着两辆汽车,向三 星饭店而来。
  出大门的时候,两辆汽车,都停在石阶下;伯和夫妇前面走上了自己的 汽车,开着就走了。石阶上剩了家树和何丽娜。家树还不曾说话时,何丽娜 就先说了:“密斯脱樊!我是一辆破车,委屈一点,就坐我的破车去吧。” 家树因她已经说明白了,不能再有所推诿,就和她一同坐上车子。在车上家 树侧了身子靠在车角上,中间椅垫上,和何丽娜倒相距着尺来宽的空地位。 何丽娜一人先微笑了一笑,然后望了家树一眼,才笑道:“我有一句冒昧的 话,要问一问密斯脱樊,上次我到宝斋去,看见一张留发女郎的相片,很有 些和我相像,今天陶太太又拿了一张剪发女郎的相片给我看,更和我像得很 了。陶太太她不问青红皂白,指定了那相片就是我。”家树笑道:“这事真 对何小姐不住。”何丽娜道:“为什么对我不住呢?难道我还不许贵友和我 相像吗?”家树笑道:“因……为……”何丽娜道:“不要紧的,陶太太和 我说的话,我只当是一幕趣剧,倒误会的有味哩。但不知这两个女孩,是不 是姊妹一对呢?”家树道:“原是一个人。不过一张相是未剪发时所照,一 张是剪了发照的。”何丽娜道:“现在在哪个学校呢?比我年轻得多呢!” 家树笑了一笑,何丽娜道:“有这样漂亮的女朋友,怎么不给我们介绍呢? 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我没有看见过呀。”家树笑道:“本来有些像何小姐吗?” 何丽娜将脚在车垫上连顿了两顿,笑道:“你瞧,我只管客气,忘了人家和 我是有些相像的了。好在这只是当了密斯脱樊说,知道我是赞美贵友的;若 是对了别人说,岂不是自夸自吗?”家树待要再说什么时,汽车已停在三星 饭店门口了。于是二人将这话搁下,一同进舞厅去。伯和夫妇已是要了饮料, 在一所很冲要的座位等候了。他们进来,伯和夫妇让座,那眉宇之间,益发 的有些喜气洋洋了。何丽娜只当不知道一样,还是照常的和家树谈话。家树 却是受了一层拘束,人家提一句,才答应一句。不多一会的工夫,音乐奏起 来了,伯和便和何丽娜一同去跳舞。家树是不会跳舞的,陶太太又没有得着 舞伴,两人只坐着喝柠檬水。陶太太望着正跳舞的何小姐,却对家树道:“你 瞧了看,这舞场里的女子,有比她再美的没有?”家树道:“何小姐果然是 美,但是把她来比下一切,我却不敢下这种断语。”陶太太道:“情人眼里 出西施,你单就你说,你看她是不是比谁都美些呢?”家树笑道:“情人这 两个字,我是不敢领受的。关于相片这一件事,过几天你也许就明白了。” 陶太太笑道:“好!你们在汽车上已经商量好了口供了,把我们瞒得死死的, 将来若有用我们的地方,也能这样吗?我没有别的法子报复你,将来我要办 什么事,我对你也是瞒得死死的。那个时候,你要明白,我才不给你明白呢。” 家树只是喝着水,一言不发。伯和同何丽娜也就舞罢下来,一同归座了。何 丽娜见陶太太笑嘻嘻的样子,便道:“关于那张相片的事,陶太太问明白了 樊先生吗?”家树不料她当面锣对面鼓的就问起这话来,将一手扶了额头, 微抿着下唇,只等她们宣布此事的内容。陶太太道:“始终没有明白,他说 过几天我就明白了。”何丽娜道:“我实说了吧,这件事连我还只明白过来 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以前,我和陶太太一样,也是不明白呢。”家树真急了, 情不自禁的,就用右手轻轻的在桌子下面敲了她一下,伯和道:“这话靠不 住的,这是刚才二位同车的时候,商量好了的话呢!”何丽娜笑道:“实说 就实说吧,是我新得的相片,送了一张给他,至于为什么……”伯和夫妇就 笑着同时说:“只要你这样说那就行了。至于为什么,不必说,我们都明白 的。”何小姐见他们越说越误会,只好不说了。这时候乐队又奏起乐来了, 伯和因他夫人找不着舞伴,就和他夫人去跳舞。何丽娜笑着对家树道:“你 为什么不让我把实话说出来?”家树道:“自然是有点原故的。但是我一定 要让密斯何明白。”何丽娜笑道:“你以为我现在并不明白吗?”说着,她 将桌上花瓶子里的花枝,折了一小朵,两个手指头,抡着长花蒂儿,向鼻子 尖上嗅了一嗅,眼睛皮低着,两腮上和凤喜一般,有两个小酒涡儿闪动着。 家树却无故的噗嗤一笑,何丽娜更是笑得厉害,左手掏出花绸手绢来,握着 脸伏在桌上。陶太太看到他两人笑成那样子,也不跳舞了;就和伯和一同回 座。家树道:“你二位怎么舞得半途而废呢?”陶太太道:“我看你二人谈 得如此有趣,我要来看看,你究竟有什么事这样好笑。”何丽娜只向伯和夫 妇微笑,说不出所以然来。家树也是一样,不答一辞。伯和夫妇心里都默然 了,也是彼此微笑了一笑。家树因不会跳舞,坐久了究竟感不到趣味,便对 伯和道:“怎么办?我又要先走了。”伯和道:“你要走,你就请便吧。” 陶太太道:“时候不早了,难道你雇洋车回去吗?”何丽娜道:“已经两点 钟了,我也可以走了,我把车子送密斯脱樊回去吧。”她说了这话,已是站 起身来和伯和道着再见。家树就不能再说不回去的话,二人到储衣室里取了 衣帽,一路同出大门,同上汽车。
  这时大街上,铺户一齐都已上门,直条条的大马路,却是静荡荡的,一 点声息也没有。汽车在街上飞驰着,只觉街旁的电灯,排班一般,一颗一颗, 向车后飞跃而去,偶然对面也有一辆汽车老远的射着灯光飞驰而来,喇叭呜 呜几声过去了,此外街上什么也不看见。汽车转过了大街,走进小胡同,更 不见有什么踪影和声音了。家树因对何丽娜道:“我们这汽车走胡同里经过, 要惊破人家多少好梦。跳舞场上沉醉的人,也和抽大烟的人差不多;人家睡 得正甜的时候,他们正是兴高采烈,又吃又喝,等到他们兴尽回家,上床安 歇,那就别人上学的应该上学,作事的应该作事了。”何丽娜只是听他的批 评,一点也不回驳。汽车开到了陶家门首,家树下车,不觉信口说了一句客 气话,明天见。何丽娜也就笑着点头答应了一句明天见。家树从来没有睡过 如此晚的,因此一回屋里就睡了。伯和夫妇,却一直到早晨四点钟才回家。 次日上午,家树醒来,已是快十二点了。又等了一个多钟头,伯和夫妇才起。 吃过早饭,走到院子里,只见那东边白粉墙上,一片金黄色的日光,映着大 半边花影,可想日色偏西了。家树本想就出去看凤喜,因为昨天的马脚,露 得太明显了,先且在屋子里看了几页书,直等伯和上衙门去了,陶太太也上 公园去了,料着他们不会猜自己会出门的;这才手上拿了帽子,背在身后, 当是散步一般,慢慢的走了出门。走到胡同里,抬头一看天上,只见几只零 落的飞鸟,正背着天上的残霞,悠然一瞥的飞了过去。再看电灯杆上,已经 是亮了灯了。于是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向大喜胡同来。见了凤喜,先道: “今天真来晚了。可是在我还算上午呢。”凤喜道:“你睡得很晚,刚起来 吗?昨天干吗去了?”家树道:“我表哥表嫂,拉着我跳舞去了。我又不会 这个,在饭店里白熬了一宿。”凤喜道:“听说跳舞的地方,随便就可以搂 着人家大姑娘跳舞的。当爷们的人,真占便宜!你说你不会跳舞,我才不相 信呢。你看见人家都搂着一个女的,你就不馋吗?”家树笑道:“我这话说 得你未必相信。我觉得男女交际,要秘密一点,才有趣味的。跳舞场上,当 着许多人,甚至于当着人家的大夫,搂着那女子,还能引起什么邪念。”凤 喜道:“你说得那样大方,哪天也带我瞧瞧去,行不行?”家树道:“去是 可以去的,但我总怕碰到熟人。”凤喜一听说,向一张藤椅子上一坐,两手 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低了头,噘着嘴。家树笑着将手去摸她的脸,她一 偏头道:“别哄我了,老是这样作贼似的,哪儿也去不得,什么时候是出头 年?和人家小姐跳舞,倒不怕人,和我出去,倒要怕人。”家树被她这样一 逼,逼得真无话可说了。因笑道:“这也值不得生这么大气,我就陪你去一 回得了。那可是要好晚才能回来的。”凤喜道:“我倒不一定要去看跳舞, 我就是嫌你老是这样藏藏躲躲的,我心里不安,连我一家子也心里不安;因 为你不肯说出来,我也不让我妈到处说。可是亲戚朋友陡然看见,我们家变 了个样子,保不定猜我干了什么坏事哩。”家树道:“为了这事,我也对你 说过多次了,先等周年半载再说,各人有各人的困难,你总要原谅我才好。” 凤喜索兴一句话不说,倒到床上去睡了。家树百般解释,总是无效,他也急 了,拿起一个茶杯子,拍的一声,就向地下一砸。凤喜真不料他如此,倒吃 了一惊,便抓着他的手,连问:“怎么着?”几乎要哭出声来。要知家树如 何回答,下回交代。  
第八回  谢舞有深心请看绣履  行歌增别恨拨断离弦
  却说凤喜正向家树撒娇,家树突然将一只茶杯拿起,当的一声,向地下 一砸,这一下子,真把凤喜吓着了。家树却握了她的手道:“你不要误会了, 我不是生气。因为随便怎样解说,你也不相信;现在我把茶杯子揍一个给你 看,我要是靠了几个臭钱,不过是戏弄你,并没有真心,那么,我就像这茶 杯子一样。”凤喜原不知道怎样是好,现在听家树所说,不过是起誓,一想 自己逼人太甚,实是自己不好。倒哇的一声哭了。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先 听到打碎一样东西,砸了一下响,已经不免发怔。正待进房去劝解几句,接 上又听得凤喜哭了,这就知道他们是事情弄僵了。连忙就跑了进来,笑道: “怎么啦?刚才还说得好好儿的,这一会子工夫,怎么就恼了?”家树道: “并没有恼。我扔了一个茶杯,她倒吓哭了。你瞧怪不怪!”沈大娘道:“本 来她就舍不得乱扔东西的,你买的这茶杯子,她又真爱;别说她,就是我也 怪心疼的。你再要揍一个,我也得哭了。”说着放大声音,打了一个哈哈。 凤喜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噘着嘴道:“人家心里都烦死了,你还乐呢。”沈 大娘笑道:“我不乐怎么着?为了一只茶杯,还得娘儿俩抱头痛哭一场吗?” 说着又一拍手,哈哈大笑的走开。家树拉着凤喜的手,也就同坐在床上,笑 问道:“从今以后,你不至于不相信我了吧?”凤喜道:“都是你自己生疑 心,我几时这样说过呢?”一面说着,一面走下地来,蹲下身子去捡那打破 了的碎瓷片。家树道:“这哪里用得着拿手去捡。拿一把扫帚,随便扫一扫 得了。你这样仔细割了你的手。”凤喜道:“割了手,活该!那关你什么事?” 家树道:“不关我什么事吗?能说不关我什么事吗?”说着,两手搀着凤喜, 就让她站起来。凤喜手上,正拿了许多碎瓷片,给家树一拉,一松手又扔到 地上来,拍的一声响,沈大娘哎哟了一声,然后跑了进来道:“怎么着,又 揍了一个吗?可别跟不会说话的东西生气。我真急了,要是这样,我就先得 哭。”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见还是那些碎瓷片,便道:“怎么回事,没 有揍吗?”凤喜道:“你找个扫帚,把这些碎瓷片扫了去吧。”沈大娘看他 们的面色,不是先前那气鼓鼓的样子,便找了扫帚,将瓷片儿扫了出去。家 树道:“你看你母亲,面子上是勉强的笑着,其实她心里难过极了。以后你 还是别生气吧。”凤喜道:“闹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我生气?”家树道:“只 要你不生气,那就好办。”于是将手拍了凤喜的肩膀,笑道:“得!今天算 我冒昧一点,把你得罪了,以后我遇事总是好好儿的说,你别见怪。”口里 说着,手就扑扑扑的响,只管在她肩上拍着。凤喜站起身来对了镜子慢慢的 理着鬓发,一句声也不作;又找了手巾,对了镜子揩了一揩脸上的泪容,再 又扑了一扑粉。家树见着,不由得噗嗤一笑。凤喜道:“你笑什么?”家树 道:“我想起了一桩事,自己也解答不过来。就是这胭脂粉,为什么只许女 子搽,不许男子搽呢?而且女子总说不愿人家看她的呢。既是不愿人家看她, 为什么又为了好看来搽粉呢?难道说搽了粉让自己看吗?”凤喜听说,将手 上的粉扑遥遥的向桌上粉缸里一抛,对家树道:“你既是这样说,我就不搽 粉了。可是我这两盒香粉,也不知道是哪只小狗给我买回来的。你先别问搽 粉的,你还是问那买粉的去吧。”家树听说,向前一迎,刚要走近凤喜的身 旁,凤喜却向旁边一闪,口里说着,头一偏道:“别又来哄人。”家树不料 她有此一着,身子向壁上一碰,碰得悬的大镜子向下一落,幸而镜子后面有 绳子拴着的,不曾落到地上。凤喜连忙两手将家树一扶,笑道:“碰着了没 有?吓我一跳。”说着,又回转一只手去,连连拍了几下胸口。家树道:“你 不是不让我亲热你吗?怎样又来扶着我呢?”说时望了她的脸,看她怎样回 答这一句不易回答的话。凤喜道:“我和你有什么仇恨,见你要摔倒,我都 不顾?”家树笑道:“这样说,你还是愿意我亲近的了。”凤喜被他一句话 说破,索兴伏到小桌上,格格的笑将起来。这样一来,刚才两人所起的一段 交涉,总算烟消云散。
  家树因昨晚上没有睡得好,也没有在凤喜这里吃晚饭,就回去了。到了 陶家,刚坐下,就来了电话。一接话时,是何丽娜打来的。她先开口说:“怎 么样?要失信吗?”家树摸不着头脑,因道:“请你告诉我吧,我预约了什 么事?一时我记不起来。”何丽娜道:“昨天你下车的时候,你不是对我说 了今天见吗?这有多久的时候,就全忘了吗?”家树这才想起来了,昨日临 别之时,对她说了一句明天见,这是极随便的一句敷衍话,不料她倒认为事 实,她一个善于交际的人,难道这样一句客气话,她都会不知道吗?不过她 既问起来,自己总不便说那原来是随便说的。因道:“不能忘记,我在家里 正等密斯何的电话呢!”何丽娜道:“那么我请你看电影吧。我先到平安去, 买了票,放在门口,你只一提到我,茶房就会告诉你,我在哪里了。”家树 以为她总会约着去看跳舞的,不料她又改约了看电影。不过这倒比较合意一 点,省得到跳舞场里去,坐着做呆子,就在电话里答应了准来。他是在客厅 里接的电话,以为伯和夫妇总不会知道。刚走进房去,只听到陶太太在走廊 上笑道:“开映的时候,也就快到了,还在家里作什么。我把车子先送你去 吧!”家树笑道:“你们的消息真灵通。何小姐约我看电影,你们怎样又知 道了?”陶太太道:“对不住,你们在前面说话,我在后面安上插销,偷听 来着;但是不算完全偷听,事先我征求了何小姐同意的。”家树道:“这有 什么意思呢!”陶太太道:“但是我虽有点开玩笑的意思,实在是好意。你 信不信?”家树道:“信的。表哥表嫂怕我们走不上爱情之路,特意来指导 着呢!”陶太太于是笑着去了。不多一会,果然刘福进来说:“车已开出去 了,请表少爷上车。”家树一想,反正是他们知道了,索兴大大方方和何小 姐来往,以后他们就不会疑到另和什么关家姑娘开家姑娘来往了。因此也不 推辞,就坐了汽车到平安电影院去。一进门向收票的茶房只问了一个何字, 茶房连忙答道:“何小姐在包厢里。”于是他就引导着家树,掀开了绿幔, 将他送到一座包厢里。何小姐把并排的一张椅子移了一移,就站起来让座。 家树便坐下了。因道:“密斯何是正式请客呢,还特意坐着包厢?”何丽娜 笑道:“这也算请客,未免笑话。不过坐包厢,谈话便当一点,不会碍着别 人的事。”家树沉吟了一会,也没有望着何丽娜的脸,慢慢的道:“昨天那 张照片的事,我觉得很对不住密斯何。”说着话时,手里捧了一张电影说明 书,低了头在看。何丽娜道:“这事我早就不在心上了,还提它作什么。就 算我真送了一张相片,这也是朋友的常事,又要什么紧。令表嫂向来是喜欢 闹着玩笑的人,她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罢了。她哪里是干涉你的什么事情呢!” 她说着话时,却把一小包口香糖打开来,抽出两片,自己送了一片到口里去 含着,两个尖尖的指头,箝着一片,随便的伸了过来,向家树脸上碰了一碰。 家树回头看时,她才回眸一笑,说了两个字吃糖,家树接着糖,不觉心里微 微荡漾了一下,当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却自然的将那片糖送到嘴里去。一 会儿电影开映了,家树默然的坐着,暗地只闻到一阵极浓厚的香味,扑入鼻 端。何丽娜反不如他那样沉默,射出英文字幕来,她就轻声喃喃的念着,偶 然还提出一两句来,掉转头来和家树讨论。今天这片子,正是一张言情的: 讲一个贵族女子,很醉心一个艺术家;那艺术家嫌那女子太奢华了,却是没 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意,后来那女子摈绝了一切繁华的服饰,也去学美术,再 去和那艺术家接近。然而他只说那女子的艺术,去成熟时朗还早,并不谈到 爱情,那女子又以为他是嫌自己学问不够,又极力的去用功;后来许多男子 因为她既美又贤,都向她求爱,那艺术家才出来干涉;这时,女子问你不爱 我,又不许我爱人,那是什么意见呢?他说,我早就爱你的,我不表示出来, 就是刺激你去完成你的艺术呀。何丽娜看着,常对家树说:“这女子多痴呀! 这男子要后悔的。”直到末了,又对家树道:“原来这男子如此做作,是有 用意的。我想一个人要纠正一个人的行为过来,是莫过于爱人的了。”家树 笑道:“可不是!不过还要补充一句:一个人要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也是莫 过于爱人的。”家树本是就着影片批评,何丽娜却不能再作声。因为电影已 完,大家就一同出了影戏院。她道:“密斯脱樊!还是我用车子送你回府吧。” 家树道:“天天都要送,这未免太麻烦吧。”何丽娜道:“连今日也不过两 回,哪里是天天呢?”家树因她站在身后,是有意让上车的,这也无庸虚谦, 又上了车同座,何丽娜对汽车夫道:“先送樊先生回陶宅,我们就回家。” 车子开了,家树问道:“不上跳舞场了吗?还早呀!这时候正是跳舞热闹的 时候哩。”何丽娜道:“你不是不大赞成跳舞的吗?”家树笑道:“那可不 敢。不过我自己不会,感不到兴趣罢了。”何丽娜道:“你既感不到兴趣, 为什么要我去哩?”家树道:“这很容易答复,因为密斯何是感到兴趣的, 所以我劝你去。”何丽娜摇了一摇头道:“那也不见得,原来不天天跳舞的, 不过偶然高兴,就去一两回罢了。昨天你对我说,跳舞的人,和抽大烟的人, 是颠倒昼夜的。我回去仔细一想,你这话果然不错;可是一个人要不找一两 样娱乐,那就生活也太枯燥了。你能不能够给我介绍一两样娱乐呢?”家树 道:“娱乐的法子是有的。密斯何这样一个聪明人,还不会找相当的娱乐事 情吗?”何丽娜笑道:“朋友不是有互助之谊吗?我想你是常常不离书本的 人,见解当然比我们整天整夜尽玩的人,要高出一等。所以我愿你给我介绍 一两样可娱乐的事。至于我同意不同意,感到兴味,不感到兴味,那又是一 事。你总不能因为我是一个喜欢跳舞的人,就连一种娱乐品,也不屑于介绍 给我。”家树连道:“言重言重。我说一句老实话,我对于社会上一切娱乐 的事,都不大在行。这会子叫我介绍一样给人,真是一部廿四史,不知从何 说起了。”何丽娜道:“你不要管哪样娱乐,于我是最合适,你只要把你所 喜欢的说出来就成。”家树道:“这倒容易。就现在而论,我喜欢音乐。” 何丽娜道:“是哪一种音乐呢?”家树刚待答复,车子已开到了门口。这次 连明天见三个字,也不敢说了,只是点了一个头,就下车。心里念着,明日 她总不能来相约了。
  恰是事情碰巧不过,次日,有个外国钢琴家在北京饭店献技。还不曾到 上午十二点,何小姐就专差送了一张赴音乐会的入门券来,券上刊着价钱, 乃是五元。时间是晚上九时,也并不耽误别的事情,这倒不能不去看看。因 此到了那时,就一人独去。这音乐会是在大舞厅里举行,临时设着一排一排 的椅子,椅子上都挂了白纸牌,上面列了号码,来宾是按着票号,对了椅子 号码入座的。家树找着自己的位子时,邻座一个女郎回转头来,正是何丽娜。 她先笑道:“我猜你不用得电约,也一定会来的。因为今天这种音乐会,你 若不来,那就不是真喜欢音乐的人了。”家树也就只好一笑,不加深辨。但 是这个音乐会,主体是钢琴独奏。此外,前后配了一些西乐,好虽好,家树 却不十分对劲。音乐会完了,何丽娜笑向他道:“这音乐实在好,也许可以 引起我的兴趣来。你说我应该学哪一样,提琴呢?钢琴呢?”家树笑道:“这 个我可外行。因为我只会听,不会动手呢。”说着话,二人走出大舞厅。这 里是饭厅,平常跳舞都在这里。这时饭店里使役们,正在张罗着主顾入座, 小音乐台上,也有奏乐的坐上去了。看这样子,马上就要跳舞,便笑道:“密 斯何不走了吧?”何丽娜笑道:“你以为我又要跳舞吗?”家树道:“据我 所听到说,会跳舞的人,听到音乐奏起来,脚板就会痒的;而况现在所到的, 是跳舞时间的跳舞场呢。”何丽娜道:“你这话说得是很有理。但是我今天 晚上就没有预备跳舞呢。不信,你瞧瞧这个。”说时,她由长旗袍下,伸出 一只脚来。家树看时,见她穿的不是那跳舞的皮鞋,是一双平底的白缎子绣 花鞋,因笑道:“这倒好像是自己预先限制自己的意思,那为什么呢?”何 丽娜道:“什么也不为。就是我感不到兴趣罢了。不要说别的,还是让我把 车子送你回去吧。”家树索兴就不推辞,让她再送一天。这样一来,伯和夫 妇,就十分明了了:以为从前没有说破他们的交情,所以他们来往很秘密; 现在既然知道了,索兴公开起来,人家是明明白白正正当当的交际,也就不 必去过问了。就是这样,约摸有一个星期,天气已渐渐炎热起来。何丽娜或 者隔半日,或者隔一日,总有一个电话给家树,约他到公园里去避暑,或者 到北海游船。家树虽不每次都去,碍着面子,也不好意思如何拒绝。
  这一天上午,家树忽然接到家里由杭州来了一封电报,说是母亲病了, 叫他赶快回去。家树一接到电报,心就慌了。若是母亲的病,不是十分沉重, 也不会打电报来的。坐火车到杭州,前后要算四个日子,是否赶上母子去见 一面,尚不可知。因此便拿了电报,来和伯和商量,打算今天晚上搭通车就 走。伯和道:“你在北京,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姑母既是有病,你最好早一 天到家,让她早一天安心,就是有些朋友方面的零碎小事,你交给我给你代 办就是了。”家树皱了眉道:“别的都罢了,只是在同乡方面挪用了几百块 钱,非得还人不可。叔叔好久没有由天津汇款来了,表哥能不能代我筹划一 点?只要这款子付还了人家,我今天就可以走。”伯和道:“你要多少呢?” 家树沉吟了一会道:“最好是五百;若是筹不齐,就是三百也好。”伯和道: “你这话倒怪了,该人五百,就还人五百;该人三百,就还人三百;怎么没 有五百,三百也好呢?”家树道:“该是只该人三百多块钱。不过我想多有 一二百元,带点东西回南送人。”伯和道:“那倒不必,一来你是赶回去看 母亲的病,人家都知道你临行匆促;二来你是当学生的人,是消耗的时代, 不送人家东西,人家不能来怪你。至于你欠了人家一点款子,当然是要还了 再走的好,我给你垫出来就是了。”家树听说,不觉向他一拱手,笑道:“感 激得很。”伯和道:“这一点款子,也不至于就博你一揖,你什么事这样急 着要钱?”家树红了脸道:“有什么着急呢。不过我爱一个面子,怕人家说 我欠债脱逃罢了。”伯和料想他一二月以来应酬女朋友闹亏空了,何小姐本 是自己介绍给他的,他就是多花了钱,自己也不便于去追究。于是便到内室 去,取了三百元钞票,送到家树屋子里来。他拿着的钞票五十元一叠,一共 是六叠。当递给家树的时候,伯和却发现了其中有一叠是十元一张,因伸着 手,要拿回一叠五元一张的去。家树拿着向怀里一藏笑道:“老大哥!你只 当替我饯行了,多借五十元与我如何?”伯和笑道:“我倒不在乎。不过多 借五十元,你就多花五十元,将来一算总帐,我怕姑母会怪我。”家树道: “不,不,这个钱,将来由我私人奉还,不告诉母亲的。”他一面说着,一 面在身上掏了钥匙,去开箱子,假装着整理箱子里的东西,却把箱子里存的 钞票,也一把拿起来,揣在身上,把箱子关了,对伯和道:“我就去还债了。 不过这些债主,东一个,西一个,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来呢。”伯和道:“不 到密斯何那里去辞行吗?”家树也不答应他的话,已是匆匆忙忙走出大门来 了。今天这一走,也不像往日那样考虑,看见人力车子,马上就跳了上去, 说着“大喜胡同,快拉”。人力车夫见他是由一所大宅门里出来的,又是不 讲钱的雇主,料是不错,拉了车子飞跑。不多时到了沈家门口。家树抓了一 把铜子票给车夫,就向里跑。凤喜夹了一个书包在胁下,正要向外走,家树 一手将她拉住,笑道:“今天不要上学了。我有话和你说。”凤喜看他虽然 笑着,然而神气很是不定,也就握着家树的手道:“怎么啦?瞧你这神气。” 家树道:“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南去了。”凤喜道:“什么?什么?你要回南 去!”家树道:“是的,我一早接了家里的电报,说是我母亲病了,让我赶 快回去见一面。我心里乱极了,现在一点办法没有。今天晚上有到上海的通 车,我就搭今晚上的车子走了。”凤喜听了这话,半晌作声不得,卜的一声, 胁下一个书包,落在地上。书包恰是没有扣得住,将砚台墨水瓶书本所有的 东西,滚了一地。沈大娘身上系了一条蓝布大围襟,光了两只胳膊,拿起围 襟,不住的擦着手,由旁边厨房里三脚两步走到院子里,望着家树道:“我 的先生!瞧,压根儿就没听到说你老太太不舒服,怎么突然的打电报来了 哩?”说毕这话,望着家树只是发愣。家树道:“这话长,我们到屋子里去 再说吧。”于是拉了凤喜,一同进屋去。沈大娘还是掀起那围襟,不住的互 擦着胳膊。家树道:“你们的事我都预备好了。我这次回南迟则三个月,快 则一个月,或两个月,我一定回来的。我现在给你们预备三个月家用,希望 你们还是照我在北京一样的过日子。万一到了三个月……但是不能不能,无 论如何,两个月内,我总得赶着回来。”说着,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两卷钞 票来,先理好了三百元,交给沈大娘,然后手理着钞票,向凤喜道:“我不 在这里的时候,你少买点东西吧。我现在给你留下一百块钱零用,你看够是 不够?”那沈大娘听到说家树要走,犹如青天打了一个霹雳,什么话也说不 出来;及至家树掏出许多钱来,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现在家树又和凤喜 留下零钱花,便笑道:“我的大爷!你在这里,你怎样的惯着她,我们管不 着,你这一走,哪里还能由她的性儿呢。你是给留不给留都没关系,你留下 这些,那也尽够了。”凤喜听到家树要走,好像似失了主宰,要哭,很不好 意思,不哭,又觉得心里只管一阵一阵的心酸,现在母亲替她说了,才答道: “我也没有什么事要用钱。”家树道:“有这么些日子,总难免有什么事要 花钱的。”于是就把那卷钞票,悄悄的塞在凤喜手里,凤喜道:“钱我是不 在乎,可是你在三个月里,准能回来吗?”说着话,坐到椅子上,两手伏在 茶几上枕了头。家树道:“我怎么不回来?我还有许多事都没有料理哩。而 且我今天晚上走,什么东西也不带,怎么不回来呢?”说着,便在身上掏出 那张电报纸来,因道:“你看看,我母亲病了,我怎能……”凤喜站起来, 按住他的手,向着他微笑道:“难道我还疑心你不成,你不要我,干脆不来 就是了,谁也不能找到陶宅去挨上几棍子;可是我心里慌得很,怎么办?” 于是就牵了他一只手按在胸前,果然隔着衣服,兀自感觉到心里卜突卜突乱 跳。家树便携着凤喜的手到屋子里去,软语低声的安慰了一顿;又说关寿峰 这人,古道热肠,是个难得的老人家,回头我到那里去辞行,我就拜托拜托 他常来看看你们,你们有什么事要找他帮忙,我知道他准不会推辞。凤喜道: “你留下这些钱,大家有吃有喝,我想不会有什么事。和人家不大熟,就别 去麻烦人家了。”家树道:“这也不过备而不用的一着棋罢了。谁又知道什 么时候有事,什么时候没事呢?”凤喜点点头,家树把各事都已安排妥当了, 就是还有几句话,要和沈三玄说,恰是他又上天桥茶馆去了,只得下午再来 一趟。在沈家坐了一会,就到几个学友寓所告别;然后到关寿峰家来。
  这时见寿峰光了脊梁,紧紧的束着一根板带在腰里。他挺直着一站,站 在院子当中,将那只筋纹乱鼓着的右胳膊,伸了出去。秀姑也穿了紧身衣服, 把父亲那只胳膊当了杠子盘。四周屋檐下,男男女女,站了一周,都笑笑嘻 嘻地望着。秀姑正把一只脚勾住了她父亲的胳膊,一脚虚悬,两脚张开,做 了一个飞燕投林的势子。她头朝着下倒着背向上一翻,才看见了家树,卜的 一声,一脚落地,人向上一站,笑道:“哟!客来了,我们全不知道。”寿 峰一回转身来,连忙笑着点头,在柱上抓住挂的衣服穿了,因道:“这后门 鼓楼下茶铺子里,咱们又凑付了一个小局面,天天玩儿,他们哥儿们,要瞧 瞧我爷儿俩的玩艺儿。今天在家里,也是闲着,一高兴,就在院子里耍上了。” 那些院子里的人,见寿峰来了客,各自散了。寿峰将家树让到屋子里,笑道: “老弟台我很惦记你。你不来,我又不便去看你。今天你怎么有工夫来了? 今天咱们得来上两壶。”家树道:“照理我是应该奉陪,可是来不及了。” 于是把今天要走的话说了一遍,寿峰道:“这是你的孝心,为人儿女的,当 这么着。可是咱们这一份交情,就让你白来辞一辞行,有点儿说不过去。” 家树道:“大叔是个洒脱人,难道还拘那些俗套?”一句未了,秀姑已经换 了一身衣服出来,便笑问道:“樊先生这一去,还来不来呢?”家树道:“来 的。大概三个月以内,就回来的。因为我在北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完呢。” 秀姑道:“是呀!令亲那边,不全得你自家照应吗?”她说着这话时,就向 家树偷看了一眼,手上可是拿了茶壶,预备去泡茶。家树摇手道:“不必费 事了。我今天忙得很,不能久坐了。三个月后,再见吧。”说着起身告辞, 秀 姑也只说得一声再见。寿峰却握了他的手,缓步而行,一直送到胡同口上, 家树站住了。对寿峰道:“大叔!我有一件事要重托你。”关寿峰将他的手 握着摇撼了几下,注视着道:“小兄弟!你说吧。我虽上了两岁年纪,若说 遇到大事,我还能出一身汗,你有什么事交给我就是了。办得到,办不到, 那是另外一句话,但是我决不省一分力量。”家树顿了一顿,笑道:“也没 有什么重大的事,只是舍亲那边,一个是小孩子,她的上人,又不大懂事。 我去之后,说不定他们会有要人帮忙的时候。”寿峰道:“你的亲戚,就是 我的亲戚,有事只管来找我,他要是二更天来找我,我若是四更天才去,我 算不是咱们武圣人后代子孙。”家树连忙笑道:“大叔言重了。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请回府吧。我们三个月后见。”寿峰微笑了一笑,握了一握手, 自回去了。
  家树坐了车子,二次又到大喜胡同来。这时,沈三玄还没回来,凤喜母 女倒是没有以先那样失魂落魄的。家树道:“我的行李箱子,全没有捡,坐 了一会,就要回去的。你们想想,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凤喜道:“什么 话也没有,只是望你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家树道:“怎么这些个快 回来?”凤喜道:“这就多吗?我恨不得说上一千句哩。”家树和沈大娘都 笑起来了。沈大娘道:“我本想给大爷饯行的,大爷既是要回去收拾行李, 我去买一点切面,煮一碗来当点心吧。”家树点头说了一句也好,于是沈大 娘走了。屋子里,只剩凤喜和家树两个人。家树默然,凤喜也默然。院子里 槐树,这时候丛丛绿叶,长得密密层层的了。太阳虽然正午,那阳光射不过 树叶,树叶下更显得凉阴阴地,屋子里却平添了一种凄凉况味似的。四周都 岑寂了,只远远的有几处新蝉之声,喳喳的送了来。家树望了窗户上道:“你 看这窗格子上,新糊了一层绿纱,屋子更显得绿阴阴的了。”凤喜抿嘴一笑 道:“你又露了怯了。冷布怎么叫着绿纱呢?纱有那么贱,只卖几个子儿一 尺。”家树道:“究竟是纱,不过你们叫做冷布罢了。这东西很像做帐子的 珍珠罗,夏天糊窗户真好,南方不多见,我倒要带一些到南方去送人。”凤 喜笑道:“别缺德!人家知道了,让人笑掉牙。”家树也不去答复她这句话。 见她小画案上花瓶里插着几枝石榴花,有点歪斜,便给她整理好了,又偏着 头看了一看。凤喜道:“你都要走了,就只这一会子,光阴多宝贵。你有什 么话要吩咐我的没有?若是有,也该说出来呀。”家树笑道:“真奇怪!我 却有好些话要说,可是又不知道说哪一种话好。要不,你来问我吧?你问我 一句,我答应一句。”凤喜于是偏着头,用牙咬了下唇,凝眸想了一想,突 然问道:“三个月内,你准能回来吗?”家树道:“我以为你想了半天,想 出一个什么问题来,原来还是这个,我不是早说了吗?”凤喜笑道:“我也 是想不起有什么话问你。”家树笑道:“不必问了,实在我们都是心理作用, 并没有什么话要说,所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正说着话,偶然看到壁上挂 了一支洞箫,便道:“几时你又学会了吹的了?”凤喜道:“我不会吹。上 次我听到你说,你会吹,我想我弹着唱着,你吹着,你一听是个乐子,所以 我买了一支箫一支笛子在这里预备着。要不,今天我们就试试看,先乐他一 乐好吗?”家树道:“我心里乱得很,恐怕吹不上。”凤喜道:“那么,我 弹一段给你送行吧。”家树接了母亲临危的电报,心里一点乐趣没有,哪有 心听曲子。凤喜年轻,一味的只知道取自己欢心,哪里知道自己的意思。但 是要不让她唱,彼此马上就分别了,又怕扫了她的面子,便点了点头。凤喜 将壁上的月琴,抱在怀里,先试着拨了一拨弦子,然后笑问道:“你爱四季 相思,还是来这个吧。”家树道:“这个让我回来的那天再唱,那才有意思。 你有什么悲哀一点的调子,给我唱一个?”凤喜头一偏道:“干吗?”家树 道:“我正想着我的母亲。要唱悲哀些的,我才听得进耳。”凤喜道:“好! 我今天都依你,我给你弹一段《马鞍山》的反二簧吧,可是我不会唱。”家 树道:“光弹就好。”于是凤喜斜侧了身子,将伯牙哭子期的一段反调,缓 缓的弹完。家树一声不言语的听着,最后点了点头,凤喜见他很有兴会的样 子,便道:“你爱听,索兴把《霸王别姬》那四句歌儿,弹给你听一听吧, 你瞧怎么样?”家树心里一动,便道:“这个调子……但是我以前没听到你 说过,你几时学会的?”凤喜道:“这很容易呀。归里包堆,只有四句,我 叔叔说,戏台上唱这个,不用胡琴,就是月琴和三弦了,我早会了。”说时, 她也不等家树再说什么,一高兴,就把项羽的《垓下歌》弹了起来。家树听 了一遍,点点头道:“很好。我不料你会这个,再来一段。”凤喜脸望着家 树,怀里抱了月琴,十指齐动,只管弹着。家树向来喜欢听这出戏,歌的腔 味,也曾揣摩,就情不自禁的,合着月琴唱起来。只唱得第三句“骓不逝兮 可奈何”,一个何字未完,只听得“硼”的一声,月琴弦子断了。凤喜“哎 呀”了一声,抱着月琴望着人发了呆。家树笑道:“你本来把弦子上得太紧 了,不要紧的,我是什么也不忌讳的。”凤喜勉强站起来笑道:“真不凑巧 了。”说着话,将月琴挂在壁上,她转过脸来时,脸儿通红了。家树虽然是 个新人物,然而遇到这种兆头,究竟也未免有点芥蒂,也愣住了。两人正在 无法转圜的时候,又听得院子外当啷一声,好像打碎了一样东西,正是让人 不快之上又加不快了。院外又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呢?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