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文集 《啼笑姻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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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星野送归车风前搔鬓  歌场寻俗客雾里看花
  却说凤喜在屋中弹月琴给家树送行,“硼”的一声,弦子断了,两人都 发着愣。不先不后,偏是院子里又当啷一声,像砸了什么东西似的。凤喜吓 了一跳,连忙就跑到院子里来看是什么;只见厨房门口,洒了一地的面汤, 沈大娘手上正拿了一些瓷片,扔到秽土筐子里去。她见凤喜出来,伸了一伸 舌头,向屋子里指了一指,又摇了一摇手,凤喜跑近一步,因悄悄的问道: “你是怎么了?”沈大娘道:“我做好了面刚要端到屋子里去,一滑手,就 落在地下打碎了。不要紧,我作了三碗,我不吃,端两碗进去,你陪他吃去 吧。”凤喜也觉得这事,未免太凑巧。无论家树忌讳不忌讳,总是不让他知 道的好。因站在院子里高声道:“又吓了我一下,死倒土的没事干,把破花 盆子扔着玩呢。”家树对这事,也没留心,不去问她真假,让凤喜陪着吃过 了面,就有三点多钟了,因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凤喜听了这 话,望着他默然不语。家树执着她的手,一掌托着,一掌去抚摩她的手背, 微笑道:“你只管放心,无论如何,两个月内,我一准回来的。”凤喜依然 不语,低了头,左手抽了胁下的手绢,只左右擦着两眼。家树道:“何必如 此。不过六七个礼拜,说过也就过去了。”说着话,携着凤喜的手,向院子 外走。沈大娘也跟在后面,扯起大围襟来,在眼睛皮上不住的擦着。三人都 默然,缓缓的走出大门,家树掉转身来,向着凤喜道:“我的话都说完了。 你只紧紧的记上一句,好好念书。”凤喜道:“这个你放心,我不念书,整 天在家里也是闲着,我干什么呢?”家树又向沈大娘道:“您老人家,用不 着叮嘱,三叔偏是一天都没回来,我的话,都请你转告就是了。”沈大娘道: “您放心,他天天只要有喝有抽,也没有什么麻烦的。”家树向着凤喜,呆 立了许久,然后握了一握她的手道:“走了,你自己珍重点吧!”说毕,转 身就走。凤喜靠着门站定,等家树走过了几家门户,然后嚷道:“你记着, 到了杭州,就给我来信。”家树回转身来,点了点头,又道:“你们进去吧。” 凤喜和沈大娘只点了点头,依然的站着。家树缓缓的走出了胡同口,回头望 不见了她们,这才雇了人力车到陶宅来。
  伯和夫妇已经买了许多东西,送到他房里,桌上却另摆着两个锦边的玻 璃盒子,由玻璃外向内看,里面是红绸里子,上面用红丝线拦着几条人参。 家树正待说表哥怎么这样破费,却见一个盒子里,参上放着一张小小的名片, 正是何丽娜。那名片还有紫色水钢笔写的字,于是打开盒子,将名片拿起来 一看,上面写道:“闻君回杭探伯母之疾,吉人天相,谅占勿药。兹送上关 东人参两盒,为伯母寿,祖饯谅已不及,晚间当至车站恭送。”家树将名片 看完了,自言自语道:“这又是一件出人意外的事。听说她每日都是睡到一 两点钟起来的人,这些事情,她怎么知道了,而且还赶着送了礼来。只在这 一点上看来,也就觉得人情很重了。”正这般道着。何丽娜却又打了电话来。 在电话里说是赶不及饯行,真对不住,晚上再到车站来送。说的话,也还是 名片上写下的两件事;家树也无别话可说,只是道谢而已。通车是八点多钟 开。伯和催着提前开了晚饭,就吩咐听差,将行李送上汽车去。正在这时, 何丽娜笑着一直走进来,后面跟了汽车夫,又提着一个蒲包。陶太太笑道: “看这样子,又是二批礼物到了。”家树便道:“先前那种厚赐,已经是不 敢当,怎么又送了来了?”何丽娜笑道:“这个可不敢说是礼。津浦车我是 坐过多次的,除了梨没有别的好水果,顺便带了这一点来,以破长途的寂寞。” 伯和是始终不离开那半截雪茄的。这时他嘴里衔着烟,正背了两手在走廊上 踱着,头上已经戴了帽子,正是要等家树一路出门。他听了何丽娜的话,突 然由屋子外跑了进来,笑道:“密斯何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大发明,水果可 以破岑寂?”何丽娜一弯腰,在地板上捡起半截雪茄笑道:“我也是第一次 看到,陶先生嘴里的烟,会落到地上。”陶太太道:“不要说笑话了,钟点 快到了,快上车吧。车票早买好了,不要误了车,白扔掉几十块钱。”家树 也是不敢耽误,于是四人一齐走出大门来。伯和夫妇,还是自己坐了一辆车; 家树却坐在何丽娜的车子上。家树道:“我回来的时候,要把什么东西送你 才好哩?你的人情太重了。”何丽娜笑道:“怎么你也说这话,说得我倒怪 寒蠢的。你府上在杭州什么地方,请你告诉我,我好写信去问老伯母的好。” 家树道:“到了杭州,我自会写信来的。在信上告诉你通信地点吧。”何丽 娜道:“设若你不写信来呢?”家树道:“你难道不能去问伯和吗?”何丽 娜道:“我不愿意问他们。”说着就在手提小包里,拿出一个小日记本子来, 又取下衣襟上的自来水笔,然后向着家树微微一笑道:“你先考量考量,是 什么地方通信好。”家树道:“朋友通信,要什么紧!”于是把自己家里所 在,告诉她了,何丽娜将大腿拱起来,短旗袍缩了上去,将芽黄丝袜子紧蒙 着的一对膝盖,露了出来,就将日记本子按在膝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 儿的写着。写完了,将自来水笔筒好,点着念了一遍,笑问家树道:“对吗?” 家树道:“写这几个字,哪里还有错误之理,你这人未免太慎重了。”何丽 娜笑道:“你不批评荒唐,倒批评我太慎重,这是我出于意料以外的事呀。” 说着将自来水笔和日记本子,一齐收在小皮包里了,然后对家树道:“这话 不要告诉他们,让他们纳闷去。”家树随便点了点头,未曾答应什么。汽车 到了车站,何丽娜给他提着小皮包一路走进站去。伯和夫妇,已经在头等车 房里等候了。到了车上,陶太太对家树道:“今天你的机会好,头等座客人 很少,你一个人可以住下这间车厢了。”伯和笑道:“在车上要坐两天,一 个人坐在屋子里,还觉得怪闷的。”陶太太将鞋尖,向摆在车板上的水果蒲 包,轻轻踢了两下,笑道:“那要什么紧,有这个东西,可以打破长途的岑 寂呢。”这一说,大家又乐了。何丽娜笑道:“陶太太!你记着吧,往后别 当着我说错话;要说错了,我可要捞你的后腿哩。”陶太太笑道:“是的, 总有那一天;若是不捞住后腿,怎么向墙外一扔呢。”何丽娜还不懂这话, 怔怔的向陶太太望着。陶太太笑道:“这是一个俗语典故,你不懂吗?就叫 进了房,扔过墙。”家树听了这话,觉得她这言语,未免太显露一点。正怕 何丽娜要生气,但是她倒笑嘻嘻的,伸着手在陶太太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车厢里放了两件行李,又有四个人,就嫌着挤窄。家树道:“快开车了, 诸位请回吧。”陶太太就对伯和丢了一个眼色,微笑道:“我们先走一步, 怎么样?”伯和便向家树叮嘱了几句好好照应姑母病的话,到了家,就写信 来,然后就下车。何丽娜在过道上,靠了窗户站住,默然不语。家树只得对 她道:“密斯何!也请回吧。”何丽娜道:“我没有事。”说着这三个字, 依然未动。伯和夫妇,已经由月台上走了。家树因她未走,就请她到车厢里 来坐。她手拿着那小皮包,只管抚弄,家树也不便再催她下车,就搭讪着去 整理行李。忽然月台上当当的打着开车铃了,何丽娜却打开小皮包来,手里 拿着一样东西,笑道:“我还有一样东西送你。”递着东西过来时,脸上也 不免微微的有点红晕,家树接过来一看,却是她的一张四寸半身相片。看了 一看,便捧着拱了一拱手道声谢谢,何丽娜已是走出车房门,不及听了。家 树打开窗子,见她站在月台上,便道:“现在可以请回去了。”何丽娜道: “既然快开车,何以不等着开车再走呢。”说着话时,火车已缓缓的移动。 何丽娜还跟着火车急走了两步,笑道:“到了就请来信,别忘了,别忘了。” 她一只右手,早举着一块粉红绸手绢,在空中招展。家树凭了窗子,渐渐的 和何丽娜离远,,最后是人影混乱了,看不清楚,这才坐下来。他将她递的 一张相片,仔细看了看;觉得这相片,比人还端庄些。纸张光滑无痕,当然 是新照得的了。于此倒也见得她为人与用心了。满腹为着母亲病重的烦恼, 有了何丽娜从中一周旋,倒解去烦闷不少。
  车子开着,查过了票,茶房张罗过去了,拉拢房门,一人正自出神。忽 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你找姓樊的不是?这屋子里倒是个姓樊的。”家树很 纳闷,在车上有谁来找我。随手将门拉开,只见关寿峰和着秀姑,正在和茶 房说话,便说道:“是关大叔!你们坐车到哪里去?”于是将他二人引进房 来。寿峰笑道:“我们哪里也不去,是来送行的。”家树道:“大概是在车 上找我不着,车子开了,把你带走的。补了票没有?”寿峰连连摇手道:“不 是不是,我们原不打算来送行,自你打我舍下去了之后,我就找了我一个关 外新拜门的徒弟,和他要了一支参来,这东西虽然没有玻璃盒子装着,倒是 道地货,我特意送到车站,请你带回去给老太太泡水喝;可是一进站,就瞧 见有贵客在这儿送行,我们爷儿俩,可不敢露面。买了到丰台的票,先在三 等车上等着,让开了车,我再来找你。”说着话时,他将胁下夹着的一个蓝 布小包袱打开,里面是个人家装线袜的旧纸盒子。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干净 棉絮,上面也放着两支整齐的人参,比何丽娜送的还好。家树道:“大叔! 你这未免太客气了。让我心里不安!”寿峰道:“不瞒你说,叫我拿钱去买 这个,我没有那大力量。我那徒弟,就是在吉林采参的;我向来不开口和徒 弟要东西,这次我可对他说明,要送一个人情,叫他务必给我找两支好的; 我就是怕他身边没有,要不,白天我就对你明说了。”家树道:“既不是大 叔破费买来的,我这就拜领了;只是不敢当大叔和大姑娘还送到丰台。”寿 峰笑道:“这算不了什么?我爷儿俩,今夜在丰台小店里睡上一宿,明天早 上慢慢蹓跶进城,也是个乐事。”他虽这样说,家树觉着这老人的意思,实 在诚恳,口里连说感激感激,寿峰笑道:“这一点子事,都得说上许多感激, 那我关老寿一生,也不知道要感激人家多少呐。”家树道:“大叔来倒罢了, 怎好又让大姑娘也出一趟小小的门。”秀姑自见面后,一句话也不曾说,这 才对家树微微笑了一笑。寿峰道:“老弟咱们用不着客气。”说话火车将到 丰台,寿峰又道:“你白天说,有令亲的事,要我照顾,我瞧你想说又怕说, 话没有说出来,你尽管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家树顿一顿接上又是一笑, 寿峰道:“有什么意思,只管说,我办得到,当面答应下了,让您好放心; 办不到,我也直说,咱们或者也有个商量。”家树又低头想了想,笑道:“实 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您二位无事,可以常到那边坐坐;他们真有事, 就会请教了。”寿峰还要问时,秀姑就道:“好!就是那么着吧。你瞧外面, 到了丰台了。”大家向外看时,一排一排的电灯,在半空里向车后移去;灯 光下,已看到站台。寿峰说了一声再会,就下了车。家树也出了车房,送到 车门口,见他父女二人立在露天里,电灯光下,晚风一阵阵吹动他们的衣服 角,他们也不知道晚凉,呆呆的望着这边。寿峰这老头子,却抬起一只手来, 不住的抓着耳朵边短发,彼此对着呆立一会,在微笑与点头的当儿,火车已 缓缓展动出了站。寿峰父女,望不见了火车,然后才出站去,找了一家小客 店住下。第二天,起了个早,就走回北京来。过了两天,便叫秀姑到沈家去 了一趟;沈家倒待她很好,留着吃饭,才让她回家。秀姑对父亲说:“他们 家,一共只三口子人,一个叔叔,是整天的不回家;家里就是娘儿俩;瞧着 去,姑娘上学,娘在家里做活,日子过得很顺遂的,大概没什么事。”寿峰 听说人家家里面只有娘儿俩,去了也觉着不便。过一个礼拜,就让秀姑去探 望她们一次。后来接到家树由杭州寄来的回音,说是母亲并没大病,在家里 料理一点事务,就会北上的。寿峰听到这话,更认为照应沈家一事,无关重 要了。
  有一天秀姑又从沈家回来,对寿峰道:“你猜沈姑娘那个叔叔是谁吧? 今天可让咱碰着了。瞧他那大年纪,可不说人话。”寿峰道:“据你看是个 怎样的人?”秀姑哼了一声道:“他烧了灰,我也认识。不就是在天桥唱大 鼓的沈三玄吗?”寿峰道:“不能吧,樊先生会和这种人结亲戚。”秀姑道: “一点也不会假。他今天回来,醉得像烂泥似的,他可不知道我在他们姑娘 屋子里,一进门就骂上了。他说:‘姓樊的太不懂事,娘也有钱,女也有钱, 怎么就不给我的钱。咱们姑娘吃他一点,喝他一点,就这样给他,没那么便 宜事。他家在南方,知道他家里是怎么回事;咱们姑娘,说不定是给他做二 房做三房,要不,他会找媳妇找到唱大鼓的家里来?既是那么着,咱们就得 卖一注子钱。我沈三玄混了半辈子,找着有钱的主儿了,我还不应该捞几文 吗?’她母女俩听了这话,真急了,都跑了出去说是有客,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客要什么紧,还能饿肚子不吃饭吗?她也要吃饭,咱们闹吃饭的事,就 不算冲犯着她。”寿峰手上,正拿着三个小白铜球儿,挪搓着消遣,听了这 话,三个铜球,在右掌心里,得儿叮当,得儿叮当,转着乱响。左手捏着一 个大拳头举起来,瞪了眼向秀姑道:“这小子别撞着我。”
  秀姑笑道:“你干吗对我生这么大气?我又没骂人。”寿峰这才把一只 举了拳头的手,缓缓放下来,因问道:“后来他还说什么了?”
  秀姑道:“我瞧着她娘儿俩怪为难的,当时我就告辞回来了。我想这姑 娘,一定是唱大鼓书的。她屋子里,都挂着月琴三弦子呢。”寿峰听了,昂 着头只管想,手心里三个白铜球,转的是更忙更响了。自言自语的道:“樊 先生这人,我是知道的,倒不会知道什么贫贱富贵;可是不应该到唱大鼓书 的里面去找人。再说,还是这位沈三玄的贤侄女,这位姑娘长得美不美呢?” 秀姑道:“美是美极了。人是挺活泼,说话也挺伶俐,她把女学生的衣服一 穿,真不会想到她是打天桥来的。”寿峰点点头道:“是了。算樊先生在草 棵里捡到这样一颗夜明珠,怪不得再三的说让我给她们照应一点。大概也是 怕会出什么毛病,所以一再的托着我,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既是这么着, 我明天就去找沈三玄,教训他一顿。”秀姑道:“不是我说你,你心眼儿太 直一点。随便怎么着,人家总是亲戚,你的言语又不会客气,把姓沈的得罪 了,姓樊的未必会说你一声好儿;他又没作出对不住姓樊的什么事,不过言 语重一点, 你只当我没告诉你,就完了。”寿峰虽觉得女儿的话不错,但是 心里头,总觉得好不舒服。
  当天憋了一天的闷气,到了第二日,吃过午饭,实在憋不住了,身上揣 了一些零钱,瞒着秀姑,就上天桥来。自己在各处露天街上转了一周,那些 唱大鼓的芦席棚里,都望了一望,并不见沈三玄,心想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便走到从前武术会喝水的那家天一轩茶馆子里来。只一进门,伙计先叫道: “关大叔!咱们短见,今天什么风吹了来?”寿峰道:“有事上天桥来找个 人,顺便来瞧瞧朋友。”后面一些练把式的青年,都扔了家伙,全拥出来, 将他围着坐在一张桌子上,又递烟,文倒茶,忙个不了。有的说:“难得大 叔来的,今天给我们露一手,行不行?”寿峰道:“不行,我今儿要找个人, 这个人若找不着,什么事也干得无味。”大家知道他脾气,就问他要找谁? 寿峰说是找沈三玄。有知道的,便道:“大叔!你这样一个好人,干吗要找 这种混蛋去?”寿峰道:“我就是为了他不成人,我才来找他的。”那人便 问:“是在什么地方找他?”寿峰说是大鼓书棚,那人笑道:“现在不是从 前的沈三玄了。他不靠卖手艺了,不过他倒常爱上落子馆找朋友。你要找他, 倒不如上落子馆去瞧瞧。”寿峰听了这话,立刻站起来,对大家道:“咱们 改日会。”说毕,就向外走。有人道:“你别忙呀,你知道上哪一家呢?我 在群乐门口,碰到过他两回,你上那儿试试看。”寿峰已经走到了老远,便 点点头,不多的路,便是群乐书馆,站在门口,倒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好。 在天桥这地方,虽然盘桓过许多日子,但是这大鼓书馆,向来不曾进去过。 今天为了人家的事,倒要破这个例,进去要怎样的应付,可别让人笑话。正 在犹豫着,却见两个穿绸衣的青年,浑身香扑扑的,一推进去;心想有个作 样子的在先,就跟着进去吧。接上一推门,便有一阵丝弦鼓板之声,送入耳 来。迎面乃是一方板壁,上面也涂了一些绿漆,算是屏风。转过屏风去,见 正面是一座木架支的小台,正中摆了桌案, 一个弹三弦子,两个拉胡琴的汉 子,围着两面坐了;右边摆了一个小鼓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油头粉面, 穿着一身绸衣,站在那里打着鼓板唱书。执着鼓条子的手,一举一落,明晃 晃的带了一只手表,又是两个金戒指,台后面左右放着两排板凳,大大小小, 胖胖瘦瘦,坐着七八个女子,都是穿得像花蝴蝶儿似的。寿峰一见,就觉得 有点不顺眼;待要转身出去,就有一个穿灰布长衫人,一手拿了茶壶,一手 拿了一个茶杯,向面前桌上一放,和寿峰翻了眼道:“就在这里坐怎么样?” 寿峰心想,这小子瞧我像不是花钱的,也翻着眼向他一哼。坐下来看时,这 里是一所大敞厅,四面都是木板子围着,中间有两条长桌,有两丈多长,是 直摆着,桌子下,一边一条长板凳。靠了板壁,另有几张小桌子,向台横列。 各桌上,一共也不过十来个听书的,倒都也衣服华丽。自己所坐的地方,乃 是长桌的中间,邻座坐着一个穿军服的黑汉子,帽子和一根细竹鞭子放在桌 上,一只脚架在凳上,露出他那长腰漆黑光亮的大马靴来。他手指里夹着半 支烟卷,也不抽一口,却只管向着台上,不住的叫着好。台上那个女子唱完 了,又有一个穿灰布长衫的,手里拿了个小藤簸箕,向各人面前讨钱。寿峰 看时,可有扔几个铜子的,也有扔一两张铜子票的。寿峰一想,这也不见怎 样阔,就瞧我姓关的花不起吗?收钱的到了面前,一伸手,就向簸箕里丢了 二十枚铜子,收钱的人笑也不笑一笑,转身去了。只在这时,走进来一个黑 麻子,穿了纺绸长衫纱马褂,戴了巴拿马草帽,只一进门,台上的姑娘,台 下的伙计,全望着他。先前那个送茶壶的,早是远远的一个深鞠躬,笑道: “二爷!你刚来。”便在旁边桌子下,抽出一块蓝布垫子,放在一张小桌边 的椅子上,笑着点头道:“二爷!你这儿坐。给你泡一壶龙井好吗?天气热 了,清淡一点儿的,倒是去心火。”那二爷欲理不理的样子,只把头随了点 一点,随手将帽子交给那人,一屁股就在椅子上坐下。两只粗胳膊向桌上一 伏,一双肉眼,就向台上那些姑娘瞅着一笑。寿峰看在眼里,心里只管冷笑。 本来在这里找不到沈三玄,就打算要走;现在见这个二爷进门,这一种威风, 倒大可看一看。于是又坐着喝了两杯茶,出了两回钱。这时就有个矮胖子, 一件蓝布大褂的袖子,直罩过手指头,轻轻悄悄的走到那个邻座的军人面前, 由衫袖笼里,伸出一柄长折扇来。他将那折扇打开,伸到军人面前,笑着轻 轻的道:“你不点一出?”寿峰偷眼看那扇子上,写了铜子儿大的字。三字 一句,四字一句,都是些书曲名:如《宋江杀惜》、《长坂坡》之类。心里 这就明白,鼓儿词上,常常闹些舞衫歌扇,歌扇这名堂,倒是有的。那军人 却没有看那扇子,向那人翻了眼一望道:“忙什么!”那人便笑着答应一个 是字,然后转身直奔那二爷桌上。他俯着身子,就着二爷耳朵边,也不知道 咕哝了一些什么,随后那人笑着去了。台上一个黄脸瘦子,走到台口,眼睛 向着二爷说道:“红宝姑娘唱过去了,没有她的什么事,让她休息休息;现 在特烦翠兰姑娘,唱她的拿手好曲子《二姐姐逛庙》。”末了的两句,将声 音特别的提高。他说完退下去,就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站在台口,倒有几 分姿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四面看人。她拿着鼓条 子,先合着胡琴三弦,奏了一套军鼓军号,然后才唱起来。唱完了,收钱的 照例收钱;收到那二爷面前,只见掏了一块现洋钱当的一声,扔在藤簸箕里。 寿峰一见,这才明白,怪不得他们这样欢迎,是个花大钱的。那个收钱的笑 着道:“二爷还点几个,让翠兰接着唱下去吧。”二爷点了一点头,收钱以 后,那翠兰姑娘接着上台。这次她唱的极短,还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就完了 事。收钱的时候,那二爷又是掏出一块现洋,丢了出去。寿峰等了许久,不 见沈三玄来,料是他并不一准到这儿来的,在这里老等着,听是听不出什么 意味,看又看不入眼,怪不舒服的;因此站起来就向外走。书场上见这么一 个老头子,进来就坐,起身便去,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都望着他,寿峰 一点也不为意,只管走他的。
  走不了多少路,遇到了一个玩把式的朋友,他便问道:“大叔!你找着 沈三玄了吗?”寿峰道:“别提了。我在群乐馆子里坐了许久,我真生气。 老在那儿待着吧,知道来不来?到别家去找吧,那是让我这糟老头子多现一 处眼。”那人道:“没有找着吗?你瞧那不是。”说着他用手向前一指。寿 峰跟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只见沈三玄手上拿了一根短棍子,棍子上站着一 只鸟,晃着两只膀子,他有一步没一步的,慢慢走了过来。寿峰一见,就觉 有气。口里哼着道:瞧你这块骨头,只吃了三天饱饭,就讲究玩个鸟儿。迎 了上去,老远的就喝了一声道:“呔!沈三玄!你抖起来了。”关寿峰在天 桥茶馆子里练把式的时候,很有个名儿;沈三玄又到茶馆子门口弹过弦子的, 所以他认识寿峰;平空让他喝了一声,很不高兴;但是知道这老头子很有几 分力量,不敢惹他,便远远的蹲了一蹲身子,笑道:“大叔!你好,咱们短 见。”寿峰见他这样一客气,不免心里先软化了一半。因道:“我有什么好, 你现在找了一门作官的亲戚,你算好了。”沈三玄笑道:“你怎么也知道了。 咱们好久没谈过,找个地方喝一壶儿好不好?”寿峰翻了眼睛望着他道:“怎 么着,你请我,喝酒还是喝茶呢?”沈三玄道:“既然是请大叔,当然是喝 酒。”寿峰道:“我倒是爱喝几杯,可是要你请,两个酒鬼到一处,人家会 疑心我混你的酒喝,往南有蹓马的,咱们到那里喝碗水,看他们跑两趟。” 沈三玄一见寿峰撅着胡子说话,不敢不依,穿过两条地摊,沿路一列席棚茶 馆,人都满了,道外一条宽土沟,太阳光里,浮尘拥起,有几个人骑着马来 往的飞跑。土沟那边,一大群小孩子随着来往的马,过去一匹,嚷上一阵。 沈三玄心想:这有什么意思?但是看看寿峰倒现出笑嘻嘻的样子来,似乎很 得劲,只得就在附近一家小茶馆,拣了一副沿门向外的座头坐下。喝着茶, 沈三玄才慢慢的问道:“大叔!你怎么知道我攀了一门子好亲?”寿峰道: “怎么不知道,我闺女还到你府上去过好几回呢。”沈三玄道:“呵呀!她 们老说有个关家姑娘来串门子,我说是谁,原来是你的大姑娘。我一点不知 道,你别见怪。”寿峰道:“谁来管这些闲帐,我老实对你说,我今天上天 桥,就是来找你来了。我听说你嫌姓樊的没有给你钱,你要捣乱;我不知道 就得,我知道了,你可别胡来。姓樊的临走,他可拜托了我,给他照料家事。 他的事就像我的事一样,你要胡来,我关老头子不是好惹的。”沈三玄劈头 受了他这乌大盖,又不知道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便笑道:“没有的话,我从 前一天不得一天过,恨不得都要了饭了,而今吃喝穿全不愁,不都是姓樊的 好处吗?我怎么能使坏,难道我倒不愿吃饱饭吗?”说着就给寿峰斟茶,一 味的恭维。寿峰让他一陪小心,先就生不起气来,加上他说的话,也很有理, 并不勉强,气就全消了。因道:“但愿你知道好了。我是姓樊的朋友,何必 要多你们亲戚的事。”沈三玄道:“那也没关系。你就是个仗义的老前辈, 不认识的人,你见他受了委屈,都得打个抱不平儿,何况是朋友,又在至好 呢。”说着话时,只见那土沟里两个人骑着两匹没有鞍子的马,八只蹄子, 蹴着那地下的浮土,如烟囱里的浓烟一般,向上飞腾起来;马就在这浮烟里 面,浮着上面的身子,飞一般的过去。寿峰只望着那两匹马出神,沈三玄说 些什么,他都未曾听到。沈三玄见寿峰不理会这件事了,就也不向下说。等 寿峰看得出神了,便道:“大叔!我还有事,不能奉陪,先走一步,行不行?” 寿峰道:“你请便吧。”沈三玄巴不得一声,会了茶帐,就悄悄的离开了这 茶馆。他手上拿棍子,举着一只小鸟,只低着头想:这老头子那个点得着火 的脾气,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事,巴巴的来找我。幸 而我三言两语,把他糊过去了,要不然,今天就得挨揍,正想到这里,棍子 上那小鸟,噗嗤一声,向脸上一扑。自己突然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却是从 前同场中的一个朋友,那人先笑道:“沈三哥!听说你现在攀了个好亲戚! 抖起来了。怎么老瞧不见你?”沈三玄笑道:“你还说我抖起来了,你瞧你 这一身衣服,穿得比我阔啊。”原来那人正穿的是纺绸长衫,纱马褂,拿着 尺许长的檀香折扇,不像是个书场上人了。那人道;“老朋友难得遇见的, 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沈三玄连说可以。于是二人找了一家小酒馆, 去吃喝着谈起来。二人不谈则已,一谈之下,就把沈家事,发生了一个大变 化。要知道谈的什么,下回交代。 
  
第十回  狼子攀龙贪财翻妙舌  兰闺藏凤炫富蓄机心
  却说沈三玄在路上遇着一个阔朋友,二人同到酒店,便吃喝起来。原来 那人叫黄鹤声,也是个弹三弦子的。因为他跟着的那个姑娘嫁了一个师长做 姨太太,他就托了那位姑娘说情,在师长面前,当了一名副官。因他为人有 些小聪明,遂不断的和姨太太买东西,中饱的款子不少,也就发了小财了。 当时黄鹤声多喝了几杯酒,又不免把自己得意的事,夸耀了几句。沈三玄听 在心里,也不愿丢面子,因道:“我虽没有你的事情好,可是也凑付着过得 去。我那侄姑娘,你也见过的。现在找着一个有钱的主儿,我们一家子,现 在都算吃她的。”于是把大概的情形,说了一遍,因又道:“你要是得空, 可以到我们那里去瞧瞧。”黄鹤声也就笑道:“朋友都乐意朋友好的,我得 去瞧瞧。”两人说着话,便已酒醉饭饱。黄鹤声也不待沈三玄谦逊,先就在 身上掏出一个皮夹子,拿出一大卷钞票,由钞票内抽出一张十元的,给了店 伙去付酒饭帐,找了钱来,他随手就付了一块钱的小费,然后大摇大摆,走 出门去。看到人力车停在路边,一脚跨上去,坐着车便走了。沈三玄看着, 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到了家里,直奔入房,见着沈大娘便问道:“大嫂! 你猜到我们家来的那关家姑娘是谁吧?她就是天桥教把式关老头子的闺女。 我在街上见着了那老头子,就会害怕,你干吗把他闺女望家里引?这老头子, 有人说他是强盗出身,我瞧就像。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他要吃卫生丸的。” 沈大娘道:“哪个练把式的老头子,我不认识,你干吗好好儿的骂人?”沈 三玄道:“天桥地方大着呢,什么人没有,你们哪里会全认得。你不知道这 老头子真可恶,今天他遇着我,好好儿的教训我一顿,瞧他那意思还是姓樊 的拜托他这样的,各家有各家的事,干吗要他多咱们的事?他妈的!他是什 么东西。”沈大娘道:“又在哪里灌了这些个黄汤,张嘴就骂人。姓关的得 罪了你,姓樊的又没得罪你,干吗又把姓樊的拉上。”沈三玄道:“那是啊! 姓樊的临走,给了你几百块钱,你们哪里见过这个。就把他当了一尊佛爷了, 哪里敢得罪他。就凭那几个小钱,把你娘俩的心,都卖给人家了,真是不值 啊。你瞧黄鹤声大哥,而今多阔!身上整百块的揣着钞票,他不过是雅琴的 师傅;雅琴做了太太就把他升了副官,凤喜和我是什么情份,我待她又怎么 来着;可是,我捞着什么了?花几个零钱……”沈大娘道:“你天天用了钱, 天天还要回来唠叨一顿,你侄女可没做太太,哪儿给你找副官做去。醉得不 像个人样了,躺着炕上找副官做去吧。”沈大娘也懒得理他,说完自上厨房 去了。沈三玄却也醉得厉害,摸进房去,果然倒到炕上躺下。
  到了次日,沈三玄想起约黄鹤声今天来,便在家里候着,不曾出去。上 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只听到门外一阵汽车响,接上就有人打门。沈三玄倒 有两个朋友是给人开汽车的,正想莫非他们来了。自己一路来开门,口里说 着:“你们有事干的,干吗也学着我,到处胡串门子。”手上将门一开,只 见黄鹤声手里摇着扇子,走下汽车来,一伸手拍了沈三玄的肩道:“你还是 这样子省俭,怎么听差也不用一个,自己来开门?”沈三玄心里想着,我哪 辈子发了财没用,怎么说出省俭两个字来了。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就随便 答应他,把黄鹤声请到屋子里,自己就忙着泡茶拿烟卷。黄鹤声用手掀了玻 璃上的白纱向窗子外一看,口里说道:“小小的房子,收拾得倒很精致。” 正说完这句话,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剪了头发,穿着皮鞋,短短的白花 纱旗袍,只好比膝盖长一点,露出一大截穿了白袜子的腿,胁下却夹了一个 书包,因回转头来问道:“老玄!你家里从哪儿来的一位女学生?”沈三玄 道:“黄爷!我昨天不是告诉了你吗?这就是我那侄女姑娘。”黄鹤声笑道: “嘿!就是她。可真时髦,越长越标致了。凭她这个长相儿,要去唱大鼓书, 准红的起来。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趁早儿找了个主,有吃有喝,一家都安了 心,也好。”沈三玄对窗子外望了一望,然后低声说道:“安了心吗?我们 这是骑了驴子翻帐本,走着瞧。你想一个当少爷的人到外面来念书,家里能 给他多少钱花?头里两个月,让他东拉西扯,找几个钱。凑付着安了这个家, 这也就是现在,过两个月瞧瞧,我猜就不行了。就是行,也不过是她娘儿俩 的好处,我能捞着什么好处?那小子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下钱没留下钱?我 也不知道。可是我大嫂,每天就只给一百多铜子我花。现在铜子儿是极不值 钱,一百多铜子,不过合三四毛钱,你说让我干吗好?从前没有这个姓樊的, 我一天也找百十来个子儿,而今还不是一样吗?依着我,姑娘现在有两件行 头了,趁着这个机会,就找家馆子露一露,也许真红起来;到那时候,随便 怎样,也捞个三块两块一天,你说是不是?”黄鹤声笑道:“照你的算法, 你是对了。你们那侄姑娘放着现成的女学生不做,又要去唱曲子伺候人,她 肯干吗?”沈三玄道:“当女学生,瞎扯罢了。我说姓樊的那小子,自己就 胡来。现在当女学生的,几个能念书念得像爷们一样,能干大事?我瞧什么 也不成。念了三天书,先讲平等自由。”说到这里,他声音又低了一低道: “我这侄女自小儿就调皮,往后再一讲平等自由,她能再跟姓樊的,那才怪 呢!”黄鹤声正要接话,只听到沈大娘在北屋子里嚷道:“三弟!咱们门口 停着一辆汽车,是谁来了?”黄鹤声就向屋子外答道:“沈家大嫂子!是我。 我还没瞧你呢!”说着话已经走出屋来,老远的连作几个揖道:“咱们住过 街坊,我和老玄是多年的朋友了,你还认得我吗?”沈大娘站在北屋门口, 倒愣住了。虽觉得有点面熟,可是记不起来,他究竟是姓张姓李。她正在愣 着,沈三玄抢着跑了出来道:“大嫂!黄爷你怎样会记不起来?他现在可阔 了。当了副官了!他们衙门里有的是汽车;只要是官,就可坐公家的汽车出 来。门口的汽车,就是黄爷坐来的,你瞧见没有,那车子是真大,坐十个人, 都不会嫌挤。黄大哥!你的师长大人姓什么?我又忘了。”黄鹤声便说是姓 尚。沈三玄道:“对了!是有名的尚大人。雅琴姑娘,现在就是尚大人的二 房,虽然是二房,可是尚大人真喜欢她,比结发的那位夫人还要好多少倍。 不然,怎样就能给黄爷升了副官呢!”黄鹤声因为沈大娘不知道他最近的来 历,正想把大概情形,先说了出来,现在沈三玄抢出来一介绍,自己不曾告 诉她的,他都说出来了,这就用不着再说了。沈大娘这时也记起从前果然住 过街坊的,便笑道:“老街坊还会见着,这是难得的事啊!请到北屋子里坐 坐。”沈三玄巴不得一声,就携着黄鹤声的手,将他向北屋子里引。沈大娘 说是老街坊,索兴让凤喜也出来见见。黄鹤声就近一看凤喜,心想这孩子修 饰得干净点,确比小时俊秀得多。老鸦窠里会钻出一个凤凰来,怪不怪!当 时坐着闲谈了一会,就告辞出门。沈三玄抢着上前来开大门,黄鹤声见沈大 娘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就执着沈三玄的手道:“你在自己屋子里,先和我说 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沈三玄猛然间听到,不懂他用意所在,却只管望着 黄鹤声的脸。黄鹤声道:“我说的话,你没有懂吗?就是你向着我抱怨的那 一番话。”沈三玄忽然醒悟过来,连道:“是了,是了,我明白了,黄爷! 你看是有什么路子,提拔作小弟的,小弟一辈子忘不了。”黄鹤声牵着他的 手,摇撼了几下,笑道:“碰巧也许有机会,你听信儿吧。”说毕,黄鹤声 上车而去。
  原来他跟的这位尚师长,所带的军队,就驻北京西郊。他的公馆设在城 里,有一部分人,也就在公馆里办事。这黄鹤声副官,就是在公馆里办事的 一位副官。当时他回了公馆,恰好尚师长有事叫他,他就放下帽子和扇子, 整了一整衣服,然后才到上房来见尚师长,尚师长道:“我找了你半天,都 没有看见你,你到……?”黄鹤声不等他把这一句问完,就笑起来道:“师 长上次吩咐要找的人,今天倒是找着了。今天就是为这个出去了一趟。”尚 师长道:“刘大帅这个人,眼光是非常高的,差不多的人,他可看不上眼。” 黄鹤声道:“这个人准好,模样儿是不必提了。在先她是唱大鼓书的,现在 又在念书,透着更文明。光提那性情儿,现在就不容易找得着。要是没有几 门长处的人,也不敢给师长说。”尚师长将嘴唇上养的菱角胡子,左右拧了 两下,笑道:“口说无凭,我总得先看看人。”黄鹤声道:“这容易。这人 儿的三叔,和鹤声是至好的朋友。只要鹤声去和他说一说,他是无不从命, 但不知师长要在什么地方看她?”尚师长道:“当然把她叫到我家里来,难 道我还为了这个,找地方去等着她不成?”黄鹤声答应了两声是,心里可想 着,现在人家也是良家妇女,好端端的要人家送来看,可不容易。一面想着, 一面偷看尚师长的脸色,见他脸色还平常。便笑道:“若是有太太的命令, 说是让她到公馆里来玩玩,她是一定来的。”原来这师长的正室现在原籍, 下人所谓太太,就是指着雅琴而言。尚师长道:“那倒没关系,只要她肯来, 让太太陪着,在我们这儿多玩一会儿,我倒可以看个仔细。”说着,他那菱 角式的胡子尖笑着向上动了两动,露出嘴里两粒黄灿灿的金牙。黄鹤声见上 峰已是答应了,这事自好着手,便约好了明天下午,把人接了来。当天晚上 就派人把沈三玄叫到尚宅,引了他到自己卧室里谈话。前后约谈了一个钟头, 沈三玄笑得由屋子里滚将出来。黄鹤声因也要出门,就让他同坐了自己的汽 车,把他送到家门口。沈三玄下了车,见自己家的大门,却是虚掩的,倒有 点不高兴。推了门进去,在院子里便嚷起来道:“大嫂!你不开门,没有看 见,我是坐汽车回来的。今天我算开了眼,尝了新,坐了汽车了。黄副官算 待咱们不错,他这样阔了,还认识咱们,真是难得。”沈大娘道:“别现眼 了,归里包堆,人家请你吃了一回馆子,坐了一趟汽车,就恨不得把人家捧 上天。这要他是给你百儿八十的,你没有老子,得把他认作老子看待了。” 沈三玄道:“百儿八十,那不算什么。也许不止帮我百儿八十的忙呢。人家 有那番好意,你娘儿俩乐意不乐意,我都不管,可是我总得说出来。就是现 在这位尚师长的太太,想着瞧瞧小姊妹们,要接凤喜到她家去玩玩。明天打 过两点,就派两名护兵押了汽车来接;就说人家虽是同行出身,可是现成的 师长太太了。师长有多大,大概你还不大清楚;若说把前清的官一比,准是 头品顶戴吧。人家派汽车来接凤喜,这面子可就大了。若是不去,可真有些 对不住人。”沈大娘道:“你别瞎扯。从前咱们和雅琴就没有什么来往,这 会子她做了阔太太了,倒会和咱们要好起来。我不信!”沈三玄道:“我也 是这样说呀,可是今天黄副官为了这个,特意把我请去说的。假是一点儿也 假不了,难得尚太太单单的念叨咱们,所以我说这交情大了,不去真对不住 人。”沈大娘道:“我想雅琴未必记得起咱们,不过是黄鹤声告诉了她,她 就想起咱们来了。”沈三玄道:“大嫂!你别这样提名道姓的,咱们背后叫 惯了,将来当面也许不留神叫了出来的。人家有钱有势,攀交情还怕攀不上, 把人家要得罪了,那可是不大方便。明天凤喜还是去不去呢?”沈大娘道: “也不知道你的话靠得住靠不住。若是人家真派了汽车来接,那倒是不去不 成;要不,人家真说咱们不识抬举。”沈三玄心下大喜,因道:“您是知情 达礼的人,当然会让她去;可是咱们这位侄姑娘,可有点怯官……”他们在 外面屋子说话。凤喜在屋子里,已听了一个够,便道:“别那样瞧不起人, 我到过的地方,你们还没有到过呢。雅琴虽然做了太太,人还总是那个旧人, 我怕什么。”沈三玄道:“只要你能去就行,我可不跟你赌嘴。”沈三玄心 里又怕把话说僵了,说完了这句,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到了次日,沈三玄起了个早,可是起来早了,又没有什么事可做,他就 拿了一把扫帚,在院子里扫地;沈大娘起来,开门一见,笑道:“哟!咱们 家要发财了吧。三叔会起来这么早,给我扫院子。”沈三玄笑了,答道:“我 也不知道怎么着,天亮就醒了,老睡不着,早上闲着没有事,扫扫院子,比 闲等着强。再说咱们家人少,我又光吃光喝,凤喜更是当学生了,里里外外, 全得您一个人照理,我也应该给你娘儿俩帮点忙了。”说着,用手向凤喜屋 子里指了一指,轻轻的道:“她起来没有?尚太太那儿,她答应准去吗?她 要是不去,你可得说着她一点,咱们现在好好的作起体面人家,也该要几门 子好亲好友走走。你什么事不知道,觉得我作兄弟这句话,说的对吗?”沈 大娘笑道:“你这人今天一好全好,肯作事,说话也受听。”沈三玄笑道: “一个人不能糊涂一辈子,总有一天明白过来。好比就像那尚师长太太,从 前唱大鼓书的时候,不见得怎样开阔,可是如今一作了师长太太,连我们这 样的老穷街坊,她也记起来了,说来说去,我们这侄姑娘到底是决定了去没 有?”沈大娘道:“这也没有什么决定下决定,汽车来了,让她去就是了。” 沈三玄道:“让她去不成,总要她自己肯去才成呢。”沈大娘道:“唉!怪 贫的,你老说着作什么?”沈三玄见嫂嫂如此说,就不好意思再说了。过了 一会,凤喜也起床了,她由厨房里端了一盆水,正要向北屋子里去,沈三玄 道:“侄姑娘!今天起来得早哇。”凤喜将嘴一撇道:“干吗啊!知道你今 天起了一天早,一见面就损人。”沈三玄由屋子里走了出来,笑嘻嘻的道: “我真不是损你。你看,今天这院子扫得干净吗?”凤喜微微一笑道:“干 净。”说时,她已端了水走进房去。沈三玄在院子里槐树底下徘徊了一阵, 等着凤喜出来。半晌,还在里面,自己转过槐树那边去,哗啦一声,一盆洗 脸水,由身后泼了过来,一件蓝竹布大褂,湿了大半截。凤喜站在房门口, 手里拿着空洗脸盆,连连叫着糟糕。沈三玄道:“还好!没泼着上身,这件 大褂,反正是要洗的。”凤喜见他并不生气,笑道:“我回回泼水,都是这 样,站在门口,望槐树底下一泼,哪一回也没事;可不知道今天你会站在这 里,你快脱下来,让我给你洗一洗吧。”沈三玄道:“我也不等着穿,忙什 么。我不是听到你说,要到尚师长家里去吗?”凤喜道:“是你回来要我们 去的,怎么倒说是听到我说的呢?”沈三玄道:“消息是我带来的,可是去 不去,那在乎你。我听到你准去,是吗?姊妹家里,也应该来往来往,将 来……”凤喜道:“唉!你淋了一身的水,赶快去换衣服吧,何必站在这里 废话。”沈三玄让凤喜一逼,无可再说了,只得走回房去,将衣服换下。等 到衣服换了,再出来时,凤喜已经进房去了。于是装着抽烟找取火儿,走到 北屋子里来,隔着门问道:“侄姑娘!我要不要给黄副官通个电话?”凤喜 迎了出来道:“哪个什么黄副官?有什么事要通电话?”沈三玄笑道:“你 怎么忘了,不是到尚家去吗?”凤喜道:“你怎么老蘑菇!
  (旧京土语,谓纠缠不清之事或人也。)我不去了。”说着手一掀门帘 子,卷过了头,身子一转,便进房去了。沈三玄看她身子突然一掉,头上剪 的短发,就是一旋,仿佛是僵着脖子进去了。他心里卜通一跳,要安慰两句 是不敢;不安慰两句,又怕事情要决裂,站在屋子中间,只管抽烟卷。半晌, 才说道:“我没有敢麻烦呀,我只说了一句,你就生气了。”凤喜道:“早 上我还没起来,就听见你问妈了。你想巴结阔人,让我给你去作引线,是不 是?凭你这样一说,我要不去了,看你怎么样?”沈三玄不敢作声,溜到自 己屋子里去了。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沈三玄一看凤喜的脸色,已经和平常一样,这才从 从容容的对沈大娘道:“你下午要出去的话,你就出去吧。我在家看一天的 家得了。”沈大娘口里正吃着饭,就只对他摇了一摇头,沈三玄道;“那尚 太太就只说了要大姑娘去,要不然,你也可以跟了去;可是话又说回来了, 以后彼此走熟了,来往自然可以随便。”他说话,手里捧着筷子碗,下巴直 伸到碗中心,向对面坐的凤喜望着。凤喜却不理会,只是吃她的饭。沈三玄 将筷子一下一下的扒着饭,却微微一笑,沈大娘看了一看,也没有理会他。 沈三玄只得笑道:“我这人还是这样的脾气,人家有什么事没有办了,我只 同人家着急。大姑娘到底去不去?应该决定一下。过一会子,人家的汽车也 来了,可是依着我说,哪怕去一会儿,就回来哩,那都不要紧;可是敷衍面 子,总得去一趟,原车子回来,要不了多少时候,至多一点钟罢了!”说到 这里,凤喜已是先吃完了饭,就放下了碗,先进去了。沈三玄轻轻的道:“大 嫂你可别让她不去。”沈大娘道:“你真贫。”说着,将筷子一按,拍的一 声响,左手将碗放在桌上,又向中间一推,她虽没有说什么,好像一肚子不 高兴,都在这一按一推上,完全表示出来。沈三玄一人自笑起来道:“我是 好意,不愿我说,我就不说。”他只说了这句话,也就只管低头吃饭。往常 一放下饭碗,他就要出门去的,今天他吃过饭之后,却只是衔了一根烟卷, 不停的在院子里闲步。到了两点钟,门口一阵汽车响,他心里就是一跳。出 去开门一看,正是尚宅派来的汽车。车子上先跳下两位挂盒子炮的武装兵士 来,沈三玄笑着点了点头道:“二位不是黄副官派来接沈姑娘的吗?她就是 我侄女,黄副官和我是至好的朋友。”于是把那两位兵士,请到自己屋子里 待着,悄悄的走到北屋子里去,对沈大娘道:“怎么办?汽车来了。”沈大 娘道:“你侄女儿她闹蹩扭,她不肯去哩。”沈三玄一听这话慌了,连道: “不成,那可不成。”沈大娘道:“她不愿去,我也没法子。不成又怎么样 呢?”沈三玄皱了双眉,脖子一软,脑袋歪着偏到肩上,向着沈大娘笑道: “你何必和我为难,你叫她去吧。两个大兵,在我屋子里待着,他们身上, 都带着家伙,我真有些怕。”说话时,活现出那可怜的样子,给沈大娘连连 作了几个揖。沈大娘笑道:“我瞧你今天为了这事,真出了一身汗。”沈三 玄还要说时,只见凤喜换了衣履出来,正是要出门的样子,因问道:“要不 要让那两个大兵喝一碗水呢?”凤喜道:“你先是怕我不去,我要去了,你 又要和人家客气。”沈三玄笑着向外面一跑, 口里连道:“开车开车,这就 走了。”他走忙了,后脚忘了跨门槛,扑咚一声,摔了个蛙翻白出阔。他也 顾不了许多,爬了起来,就向自己屋子里跑,对着那两个兵,连连作揖道: “劳驾久等,我侄女姑娘出来了。”两个护兵,一路走出去,见凤喜长衫革 履,料着就是要接的那人了。便齐齐的走上前,和凤喜行了个举手军礼。凤 喜向来见了大兵就有三分害怕,不料今天见了大兵,倒大模大样的,受他俩 的敬礼,心下不由得就是一阵欢喜。两个大兵在前引路,只一出大门,早有 一个兵抢上前一步,给她开了汽车门。凤喜坐上汽车,汽车两边,一边站着 一个兵,于是风驰电掣,开向尚宅来。
  凤喜坐在车上,不由得前后左右,看了个不歇。见路上的行人,对于这 车子,都非常注意。心想他们的意思,见我坐了带着护兵的汽车,那还不会 猜我是阔人家里的眷属吗?车子到了尚家,两个护兵,一个抢进门去报信, 一个就来开车门。凤喜下了车子,便见有两个穿得齐整一点的老妈子,笑嘻 嘻的同叫了一声沈小姐,接上蹲着身子请了一个安。一个道:“你请吧。我 们太太等着哩!”凤喜也不知道如何答复是好,只是用鼻子哼着应了一声, 老妈子带她顺着走廊,走过两道金碧辉煌的院落,到了第三进,只见高台阶 上一个浑身罗绮的少妇,扶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杨柳临风的一般,站在 那里,却是笑嘻嘻的,先微微的点了一点头。那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唱大鼓 书现在作师长太太的雅琴。记得当年,她身体很强健的,能骑着脚踏车,在 城南公园跑;如今倒变得这样娇嫩相,站着都得扶住人。她这里打量雅琴, 雅琴也在那里打量她;雅琴总以为凤喜还是从前那种小家子,今天来至多是 罩上一件红绿褂子而已。现在一看她是个极文明的样子,虽然不甚华丽,然 而和从前,简直是两个人了。她不等凤喜上前,立刻离开扶着的那女孩,迎 上前来,握着凤喜的手道:“大妹子!你好吗?想不到咱们今天在这儿见面 啊!你现在很好吗?”说着这话,她执着凤喜的手。依然还是向她浑身上下 打量,笑道:“我真想不到呀,怪不得黄副官说你好了。”凤喜只笑着,不 知道她命意所在,也就不好怎样答复她的话。她牵着凤喜的手,一路走进屋 子里去。凤喜进门来,见这间堂屋,就像一所大殿一样,里面陈设的那些木 器,就像图画上所看到的差不多。四处陈设的古玩字画,也说不上名目;只 看正中大理石紫檀木炕边,一面放着一架钟,就有一个人高;其次容易令人 感觉的,就是脚下踏着的地毯,也不知道有多厚,仿佛人在床上行路一般, 只觉软绵绵的。这时有个老妈子在右边门下,高卷着门帘,让了雅琴带凤喜 进去。穿过一间房子,这才是雅琴的卧室,迎面一张大铜床,垂着珍珠罗的 帐子;床上的被褥,就像绸缎庄的玻璃样子柜一般,不用得再看其他的陈设, 就觉得眼花缭乱了。雅琴道:“大妹子!我不把你当外人,所以让你到我屋 子里来坐。咱们不容易见面,你可别走,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回头谈谈, 开话匣子给你听也好,开无线电收音机给你听也好。咱们这无线电和平常的 不同,能听到外国的戏院子唱戏。你瞧这可透新鲜。”说着又向床后一指道: “你瞧那不是一扇小门吗?那里是洗澡的屋子。”说着拉了凤喜的手,推门 让她向里看;里面白玉也似的,上下全是白瓷砖砌成的。凤喜不好意思细看, 只伸头望了一望,就退回来了。雅琴笑道:“吃完了饭,你在我这里洗了澡 再走。”一直让雅琴把殷勤招待的意思都说完了,才让着她在一张紫皮沙发 上坐了。对过小茶桌上,正放了一架小小的电扇,一个老妈子张罗过茶水, 正要去开电扇,雅琴道:“别忙,拿一瓶香水来。”老妈子取了一瓶香水来, 雅琴接过手,打开塞子,向满屋子一洒,然后再让老妈子开电扇,风叶一动, 于是满室皆香。凤喜在未来之先,心里也就想着,雅琴虽是个师长的姨太太, 自己这一会儿,也算不错,就是和她谈谈,也不见得相差若干;现在这一比 较之下,这才觉得自己所见的不广。雅琴说起话来,咱们师长长,咱们师长 短,这也就不好说什么,只是听一句是一句而已。她们在这里说话,那位尚 师长早已偷着在隔壁屋子里,一架绿纱屏风后,看了一个饱。觉得自己的如 夫人,和凤喜一比,就是泥土见了金。人家并不用得要脂粉珠玉那些东西陪 衬,自然有一种天生的媚态;可惜这话已和刘将军说过,不然这个美人,是 不能不据为己有的了。
  原来这刘将军,是刘大帅的胞兄弟,现在以后备军司令的资格,兼任了 驻京办公处长,就是刘大帅的灵魂。当凤喜来的时候,这刘将军也就到尚师 长家里来小坐,因为无聊得很,要想找两个人,就在尚家打个小牌消遣消遣。 闲谈了一会,尚师长笑道:“我听说大帅要在北京找一个如夫人,我就托人 去访。今天倒找来了一位,是我们姨太太的姊妹,不知道究竟如何,让我先 偷着去看看。”刘将军笑道:“我们老二的事,我是知道。这人究竟他看得 上眼,看不上眼,让我先考一考分数,那才不错。若是我说行,至少有个大 八成儿他乐意;要不然,你胡往那里送,闹不出一个好处来,先倒碰钉子, 那又何必。”尚师长一听他这话有理,就约了自己入内,把凤喜叫出来,大 家见面。刘将军听说,很是赞成,就让尚师长先进上房去,他在客厅里等。 不料等了大半天,还不见尚师长出来。他在尚家是很熟识的,也等得有些不 耐烦,就向上房走去,口里喊着尚师长的号道:“体仁!体仁!怎么一进去, 就不出来了?”尚师长连忙离开了碧纱屏风,走到门口来迎着他,因笑道: “错是真不错,似乎年岁太小一点。”刘将军道:“越小越好哇!你怎么倒 有嫌她过小的意思呢?请出来见见吧。”尚师长连连摇着手道:“别嚷!别 嚷!究竟能不能够请出来见一见,我还不敢硬作这个主,得问问我们内阁总 理呢。”于是把刘将军让到内客厅,然后吩咐听差,去请姨太太出来。雅琴 一进门,尚师长先笑道:“人我瞧见了。你说从前她也唱过大鼓书,我是不 相信。你瞧瞧她那斯斯文文的样子,真像一个……”雅琴哪里等他说完,连 忙微瞪着眼道:“你以为这是好话呢!谁不愿意一生下地,就是大小姐?投 胎投错了可也没法子。唱大鼓书的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在台上唱大鼓书, 一下了台,一样的是穿衣吃饭;难道说唱大鼓书,脸子上还会长着一行字是 下作人,到哪儿也挂上这块牌子吗?你说她斯斯文文的,不像唱大鼓的,我 不知道其余唱过大鼓的,有怎样一个坏相。”尚师长坐在沙发上,两脚一抬, 手一拍,身子向后一仰,哈哈大笑道:“这可了不得。一句话,把咱们夫人 的怒气引上来了。我说她没有唱大鼓书的样子,并不是说你有那个样子呀; 在你面前,说你姊妹们好,你也是有体面的事,干吗这样生气?”说毕,又 哈哈大笑。雅琴道:“别乐了!有什么事快对我说吧。人家屋子里还有客呢!” 尚师长笑道:“就是为了她,才请你来呢。你去请她出来,我们大家谈一谈 行不行?”雅琴便低声音道:“别胡闹吧!人家有了主儿了,虽然是没嫁过 去,她现在就过的是男家的日子,总算是一位没过门的少奶奶,要把她当 着……”尚师长道:“是你的姊妹们,也算是我的小姨子。让她瞧瞧这不成 器的老姊夫,我把她当着亲戚,还不成吗?”他说了这话,放大着声音,打 了一个哈哈,就径自走进房去。刘将军急于要看人,也紧紧跟着。但是当他 二人进房时,屋子里何曾有人。刘将军先急了,连嚷:“客呢?客呢?”要 知凤喜是否逃出了他们这个锦绣牢笼,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竹战只攻心全局善败  钱魔能作祟彻夜无眠
  却说尚体仁师长和刘将军扑进屋来,却不见了凤喜,刘将军大叫起来道: “体仁!你真是岂有此理,有美人儿就有美人儿,没有美人儿,干吗冤我?” 尚师长笑着,也不作声,却只管向浴室门里努嘴。雅琴已是跑进来,笑道: “我妹子年轻,有点害臊,你们可别胡捣乱。”说着,走进浴室,只见凤喜 背着身子,朝着镜子站住,雅琴上前一把将她拉住,笑着:“为什么要藏起 来?都是朋友亲戚,要见,就大家见见,他们还能把你吃下去不成。”说着 将凤喜拼命的拉了出来。凤喜低了头,身子靠了壁,走一步,挨一步,挨到 铜床边,无论如何,不肯向前走了。当雅琴在浴室里说话之时,刘尚二人的 眼光,早是两道电光似的,射进浴室门去。及至凤喜走了出来,刘将军早是 浑身的汗毛管向上一翻,酥麻了一阵;不料平空走出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来, 满脸的笑容朝着雅琴道:“这是尚太太不对。有上客在这里,也不好好的先 给我们一个信,让我们糊里糊涂嚷着进来,真对不住。”说着,走上前一步, 就向凤喜鞠了半个躬笑道:“这位小姐贵姓?我们来得鲁莽一点,你不要见 怪。”凤喜见人家这样客客气气,就不好意思不再理会;只得摆脱了雅琴的 手,站定了,和刘将军鞠躬回礼。雅琴便站在三人中间,一一介绍了,然后 大家一路出了房门,到内客厅里来坐。
  凤喜挨着雅琴一处坐下,低了头,看着那地毯织的大花纹,上牙微微的 咬了一点下嘴唇,在眼里虽然讨厌刘将军那样年老,更讨厌他斜着一双麻黄 眼睛只管看人。可是常听到人说,将军这官,位分不小,就是在大鼓词上也 常常唱到将军这个名词的。现在的将军,虽然和古来的不见得一样,然而一 定是一个大官。所以坐在一边,也不免偷看他两眼,心里想着:大官的名字, 听了固然是好听,可是一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极平凡的人,这又是叫闻名 不如见面了。当她这样想时,雅琴在一边就东一句西一句,只管牵引着凤喜 说话。大家共坐了半点钟,也就比初见面的时候熟识的多了。刘将军道:“我 们在此枯坐,有什么意思?现成的四只脚,我们来场小牌,好不好?”尚师 长和雅琴都同声答应了,凤喜只当没有知道,并不理会。雅琴道:“大妹子! 我们来打四圈玩儿,好不好?”凤喜掉转身,向雅琴摇了一摇头,轻轻的道: “我不会!”雅琴还不曾答话,刘将军就笑着道:“不能够,现在的大姐们, 没有不会打牌的。来来来,打四圈。若是沈小姐不来的话,那就嫌我们是粗 人,攀交不上。”凤喜只得笑道:“你说这话,我可不敢当。”刘将军道: “既不是嫌我们粗鲁,为什么不来呢?”凤喜道:“不是不来,因为我不会 这个。”刘将军道:“你不会也不要紧,我叫两个人在你后面看着,作你的 参谋就是了,输赢都不要紧,你有个姐姐在这儿保着你的镖呢。再说我们也 不过是图个消遣,谁又在乎几个钱。来吧!来吧!”在他说时,尚师长已是 吩咐仆役们安排场面,就是在这内客厅中间摆起桌椅,桌上铺了桌毯,以至 于放下麻雀牌,分配着筹码。凤喜坐在一边,冷眼看看,总是不作声;等场 面一齐安排好了,雅琴笑着一伸手挽住凤喜一只胳膊道:“来吧来吧!人家 都等着你,你一个人好意思不来吗?”凤喜心想,若是不来,觉得有点不给 人家面子,只得低了头,两手扶了桌子沿,站着不动,却也不说什么。雅琴 笑道:“来吧!我们两个人开来往银行。我这里先给你垫上一笔本钱,输了 算我的。”说时,她就在身上掏出一搭钞票,向凤喜衣袋里一塞,笑道:“那 就算你的了。”凤喜觉得那一搭票子,厚得软绵绵的,大概不会少。只是碍 了面子,不好掏出来看一看。然而有了这些钱,就是输,也可以抵挡一阵, 不至于不能下场的了。因之才抬头一笑道:“我的母亲说了让我坐一会子就 回去的,我可不能耽误久了。”雅琴道:“哟!这么大姑娘,还离不开妈妈。 在我这里,还不是像在你家里一样吗?多玩一会子,要什么紧!咱们老不见 面,见了干吗就走。你不许再说那话,再说那话,我就和你恼了。”刘尚二 人,一看她并没有推辞的意思,似乎是允许打牌的了,早是坐下来,将手伸 到桌上,乱洗着牌。刘将军笑道:“沈小姐!来来来,我们等着呢。”雅琴 用手将她一按,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就坐到凤喜的下手来。凤喜因 大家都坐定了,自己不能呆坐在这里,两只手不知不觉的伸上桌去,也将牌 和弄起来。她的上手,正是刘将军。她一上场,便是极力的照应,所打的牌, 都是中心张子,凤喜吃牌的机会,却是随时都有;一上场两圈中就和了四牌, 从此以后,手气是只见其旺。上手的刘将军恰成了个反比例,一牌也没有和。 有一牌,凤喜手上,起了八张筒子,只有五张散牌,心想:赢了钱不少,牺 牲一点也不要紧。因是放开胆子来,只把万子索子打去,抓了筒子,一律留 着。自己起手就拆了一对五万打去,接上又打了一对八索,心想在上手的人, 或者会留心。可是刘将军也不打万子,也不打索子,张张打的都是筒子,凤 喜吃七八九筒下来,碰了一对九筒,手上是一筒作头,三四五六筒,外带一 张孤白板;等着吃二五四七筒定和,刘将军本就专打筒子的,他打了一张七 筒;凤喜喜不自胜,叫一声吃,正待打出白板去,同时雅琴叫了一声碰,却 拿了两张七筒碰去了。凤喜吃不着不要紧,这样一来,自己一手是筒子,不 啻已告诉人,这样清清顺顺的清一色,却和不到,真是可惜得很。刘将军偷 眼一看她,见她脸上,微微泛出一层红晕,不由得微微一笑,到了他起牌的 时候,起了一张一万,他毫不考虑的,把手上四五六三张筒子,拆了一张四 筒打出去。凤喜又怕人碰了,等了一等,轻悄悄的,放出五六筒吃了。雅琴 向刘将军道:“瞧见没有?人家是三副筒子下了地,谁要打筒子,谁就该吃 包子了。”刘将军微笑道:“她是假的,决计和不了筒子。”雅琴道:“和 筒子不和筒子,那都不管他,你知道她要吃四七筒,怎么偏偏还打一张四筒 她吃?”刘将军呵了一声,用手在头上一摸道:“这是我失了神。”说话之 间,又该刘将军打牌了,他笑道:“我不信,真有清一色吗?我可舍不得我 这一手好牌拆散来,我包了。”说着抽出张五筒来,向面前一扳,然后两个 指头按着,由桌面上,向凤喜面前一推,笑道:“要不要?”凤喜见他打那 张四筒,就有点成心。如今更打出五筒来,明是放自己和的,心里一动,脸 上两个小酒窝儿,就动了一动,微笑道:“可真和了。”于是将牌向外一摊, 刘将军嚷起来道:“没有话说,吃包子,吃包子。”于是将自己的牌,向牌 堆里一推,接上就掏钞票,点了一点数目,和零碎筹码,一齐送到凤喜面前 来。凤喜笑道:“忙什么呀!”刘将军道:“越是吃包子,越是要给钱给的 痛快;要不然,人家会疑心我是撒赖的。”如此一说,大家都笑了。凤喜也 就在这一笑中间,把钱收了去。尚师长在桌子下面,用脚踢了一踢雅琴的腿, 又踢了一踢刘将军的腿,于是三个人相视而笑。四圈牌都打完了,凤喜已经 赢三四百元,自己也不知道牌有多大,也不知道一根筹码,应该值多少钱, 反正是人家拿来就收,给钱出去,问了再给。虽然觉得有点坐在闷葫芦里, 但是一问起来,又怕现出了小家子气象,只好估量着罢了。她心里不由连喊 了几声惭愧,今天幸而是刘将军牌打得松,放了自己和了一副大牌,设若今 天不是这样,只管输下去,自己哪里来的这些钱付牌帐。今天这样轻轻悄悄 的上场,总算冒着很大的危险,回头看看他们输钱的,却是依然笑嘻嘻的打 牌。原来富贵人家,对于银钱是这样不在乎,平常人家把十块八块钱,看得 磨盘那样重大,今天一比,又算长了见识了。在这四圈牌打完之后,凤喜本 想不来了,然而自己赢了这多钱,这话却不好说出口;可是他们坐着动也不 动,并不征求凤喜的同意,接着向下打。又打完四圈,凤喜却再赢了百多元, 心里却怕他们不舍。然而刘将军站起来,打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这是 疲倦的表示了。大家一起身,早就有老妈子打了香喷喷的手巾把递了过来。 手巾放下,又另有个女仆,恭恭敬敬的送了一杯茶到手上。凤喜喝了一口, 待要将茶杯放下,那女仆早笑着接了过去。刚咳嗽了一声,待要吐痰,又有 一个听差,抢着弯了腰,将痰盂送到脚下。心想富贵人家,实在太享福,就 是在这里作客,偶然由他照应一二,真也就感到太舒服了。因对雅琴道:“你 们太客气了,要是这样,以后我就不好来。”雅琴道:“不敢客气呀!今天 留你吃饭,就是家里的厨子,凑付着做的,可没有到馆子里去叫菜,你可别 见怪。”凤喜笑道:“你说不客气不客气,到底还是客气起来了。”她说着, 心里也就暗想:大概是他们家随便吃的菜饭。
  这时,雅琴又一让,把她让到内客厅里,一间小雅室里,只见一张小圆 桌上,摆满了碗碟,两个穿了白衣服的听差,在屋子一边,斜斜的站定,等 着恭敬侍候。尚师长说凤喜是初次来的客,一定要她坐了上位,刘将军并不 谦逊,就在凤喜下手坐着,尚师长向刘将军笑了一笑,就在下面坐了。刚一 坐定,穿白衣服的听差,便端上大碗红烧鱼翅,放在桌子中间。凤喜心里又 自骂了一声惭愧,原来他们家的便饭,都是如此好的。那刘将军端着杯子, 喝了一口酒,满桌的荤菜,他都不吃,就只把手上的牙筷,去拨动那一碟生 拌红皮萝卜与黄瓜。雅琴笑道:“刘将军今天要把我们的菜,一样尝一下才 好,我们今天换了厨子了。”刘将军道:“这厨子真是难雇,南方的,北方 的,我真也换得不少了,到于今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尚师长笑道:“你找 厨子,真是一个名,家里既然没有太太,自己又不大住家里,干吗要找厨子?” 刘将军道:“我不能一餐也不在家吃呀。若是不用厨子,有不出门的时候, 怎么办呢?唉!自从我们太太去世以后,无论什么都不顺手。至少说吧,我 花费的,和着没有人管家的那挡子损失,恐怕有七八万了。”尚师长道:“据 我想恐怕还不止呢。自从你没有了太太,北京,天津,上海,你到哪儿不逛; 这个花的钱的数目,你算得出来吗?”刘将军听说,哈哈的笑了。凤喜坐在 上面,听着他们说话,都是繁华一方面的事情,可没有法子搭进话去,只是 默然的听着。吃了一餐饭,刘将军也就背了一餐饭的历史。饭后,雅琴将凤 喜引到浴室里去,她自出去了。凤喜掩上门连忙将身上揣的钞票拿出,点了 一点,赢的已有四百多元;雅琴借垫的那一笔赌本,却是二百五十元。那叠 钞票是另行卷着的,却未曾和赢的钱混到一处;因此将那卷钞票,依然另行 放着。洗完了一个澡出来,就把那钞票递还雅琴道:“多谢你借本钱给我, 我该还了。”雅琴伸着巴掌,将凤喜拿了钞票的手,向外一推,一摇头道: “小事,这还用得挂在口上啦。”凤喜以为她至多是谦逊两句,也就收回去 了,不料这样一来,她反认为是小气,不由得自己倒先红了脸,因笑道:“无 论多少,没有个人借钱不还的。”雅琴道:“你就留着吧,等下次我们打小 牌的时候再算得了。”凤喜一见二百多元,心想很能置点东西,她既不肯要, 落得收下。便笑道:“那样也好。”于是又揣到袋里去。看一看手表,因笑 道:“姐姐不是说用汽车送我回去吗?劳你驾,我要走了,快九点钟了。” 雅琴道:“忙什么呢!有汽车送你,就是晚一点也不要紧啊。”凤喜道:“我 是怕我妈惦记,不然多坐一会儿,也不算什么。再说,我来熟了,以后常见 面,又何在乎今天一天哩。”雅琴道:“这样说,我就不强留。”于是吩咐 听差,叫开车送客。这时,刘将军也跑了进来,笑道:“怎么样,沈小姐就 要走么?我还想请尚太太陪沈小姐听戏呢。”凤喜轻轻的说了一声不敢当, 雅琴代答道:“我妹子还有事,今天不能不回去。刘将军要请,改一个日子, 我一定奉陪的。”刘将军道:“好好!就是就是,让我的车子,送沈小姐回 去吧。”雅琴笑道:“我知道刘将军要不作一点人情,心里是过不去的。那 么,大妹子!你就坐刘将军的汽车去吧。”凤喜只道了一声随便吧,也不能 说一定要坐哪个的车子,一定不坐哪个的车子。于是尚氏夫妇和刘将军,一 同将凤喜送到大门外来,一直在电灯光下,看她上了车,然后才进去。
  凤喜到家只一拍门,沈大娘和沈三玄都迎将出来。沈三玄见她是笑嘻嘻 的样子,也不由得跟着笑将起来。凤喜一直走回房里,便道:“妈!你快来 快来。”沈大娘一进房,只见凤喜衣裳还不曾换,将身子背了窗户,在身上 不断的掏着,掏了许多钞票放在床上;看那票子上的字,都是十元五元的, 不由得失声道:“哎呀!你是在哪里……?”说到一个里字,自己连忙抬起 自己的右手将嘴掩上,然后伸着头望了钞票,又望了一望凤喜的脸,低低的 微笑道:“果然的,你在哪里弄来这些钱?”凤喜把今天经过的事,低着声 音详详细细的说了,因笑道:“我一天挣这么些个钱,这一辈子也就只这一 次。可是我看他们输钱的,倒真不在乎。那个刘将军,还说请我去听戏呢。” 说到这句话,声音可就大了。沈大娘道:“这可别乱答应;一个大姑娘家跟 着一个爷们去听戏,让姓樊的知道了,可是不便。”一句未了,只听到沈三 玄在窗子外搭讪道:“大嫂你怎么啦!这位刘将军,就是刘大帅的兄弟,这 权柄就大着啦。”沈大娘和凤喜同时吓了一跳。沈大娘望屋子外头一跑,向 门口一拦,凤喜就把床上的钞票向被褥底下乱塞。沈三玄走到外面屋子里, 对沈大娘道:“大嫂!刚才我在院子里听到说,刘将军要请大姑娘听戏,这 是难得的事。人家给的这个面子可就大了,为什么不能去?他既然是和尚太 太算朋友,咱们高攀一点,也算是朋友。”沈大娘连忙拦住道:“这又碍着 你什么事,要你霹雳拍啦说上一阵子。”沈三玄有一句话待说,吸了一口气, 就笑着忍回去了。他嘴里虽不说,走回房去,心里自是暗喜。沈大娘装着要 睡,早早的关了北屋子门,这才到凤喜屋子里来将钞票细细的点了五次,共 是七百二十元。沈大娘一屁股坐在床上,拉着凤喜的手,微笑着低声道:“孩 子!咱们今年这运气可不算坏啊!凑上樊大爷留下的钱,这就是上千数了。 要照着放印子钱那样的盘法,过个周年半载,咱们就可以过个半辈子了。” 凤喜听了,也是不住的微笑。到了睡觉的时候,在枕头上还不住的盘算那一 注子钞票,应该怎样花去;若是放在家里,钱太多了,怕出什么乱子;要存 到银行里去,向来又没有经历过,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手续。要是照母亲的话, 放印子钱,好是好,自己家里,也借过印子钱用的,借人家三十块钱,作为 铜子一百吊,每三天还本利十吊,两个月还清,整整是个对倍,母亲还一回 钱,背地里就咒人家一次,总说他吃一个死一个;自己散起印子钱来,人家 又不是一样的咒骂吗?想了大半晚上,也不曾想一个办法。有了这多钞票, 一点好处没有得到,倒弄得大半晚没有睡好。次日清晨,一觉醒来,连忙就 拿了钥匙去开小箱子,一见钞票还是整卷的塞在箱子犄角上,这才放了心。 沈大娘一脚踏进房来,张着大嘴,轻轻的问道:“你干什么?”凤喜笑道: “我作了一个恶梦。”说了将手向沈三玄的屋子一指道:“梦到那个人,把 钱抢去了。我和他夺来着,夺了一身的汗。你摸摸我的脊梁。”沈大娘笑道: “我也是闹了一晚上的梦。别提了,闹得酒鬼知道了,可真是个麻烦。”她 母女二人,这样的提防沈三玄,但是沈三玄一早起来,就出门去了。到晚半 天他才回家。一见着凤喜,就拱了拱手道:“恭喜你发了一个小财呀。我劝 你去,这事没有错吧!”凤喜道:“我发了什么财?有钱打天上掉下来吗?” 沈三玄笑道:“虽然不能打天上掉下来,反正也来得很便宜。昨晚在尚家打 牌,你赢了好几百块钱,那不算发个小财吗?反正我又不想分你一文半文, 瞒着我作什么?我刚才到尚公馆去,遇到那黄副官,他全对我说了,还会假 吗?他说了呢,尚太太今天晚上在第一舞台包了个大厢,要请你去听戏,让 我回来先说一声,大概等一会就要派汽车来接你了。”凤喜因道:“我赢是 赢了一点款子,可是借了雅琴姐两三百块,还没有还她呢。”沈三玄连连将 手摇着道:“这个我管不着,我是问你听戏不听戏?”凤喜犹豫着,一时却 没有答应出来。因见沈大娘在自己屋子里,便退到屋子里问她道:“妈!你 说我去还是不去呢?要是去的话,一定还有尚师长刘将军在内,老和爷们在 一处,可有些不便;况且是晚晌,得夜深才能回来。要是不去,雅琴待我真 不错;况且今天又是为我包的厢,我硬要扫了人家面子,可是怪不好意思的。” 她说着这话,眉毛皱了多深。沈大娘道:“这也不要什么紧,愁得两道眉毛 拴疙瘩作什么?你就坐了他们的车子到戏馆子去走一趟,看一两出戏,早早 的回家来就是了。”沈三玄在外面屋子里听到这话,一拍手跳了起来道:“这 不结了,有尚太太陪在一块儿,原车子来,原车子去,要什么紧。掇饰掇饰 换了衣服等着吧。汽车一来,这就好走。”凤喜虽觉得他这话有点偏于奉承, 但是真去坐着包厢听戏,可不能不修饰一番。因此扑了一扑粉,又换了一件 自己认为最得意的英绿纺绸旗衫。因为家树在北京的时候,说她已经够艳丽 的了。衣服宁可清淡些,而况一个作女学生的人,也不宜穿得太华丽了,所 以在凤喜许多新装项下,这一件衣服,却是上品。凤喜换了衣服,恰好尚师 长派来接客的汽车,也就刚刚开到。押汽车的护兵已经熟了,敲了门进来, 就在院子里叫道:“沈太太!我们太太派车子来接小姐了。”沈大娘从来不 曾经人叫过太太,在屋子里听到这声太太,立刻笑了起来道:“好好!请你 们等一等吧。”两个护兵答应了一声是,沈大娘于是笑着对凤喜道:“人家 真太客气了,你就走吧。”凤喜笑着出了门,沈大娘本想送出去的,继而一 想,那护兵都叫了我是太太,自己可不要太看不起自己了。哪有一个太太, 黑夜到大门口来关门的。因此只在屋子里叫一声早些回来吧。凤喜正自高兴, 一直上汽车去,也没有理会她那句话。
  这汽车一直开到第一舞台门口,另有两个护兵站了等候,一见凤喜从汽 车上下来,就上前叫着小姐,在前引路。二门边戏馆子里的守门与验票人, 共有七八个,见着凤喜前后有四个挂盒子炮的。都退后一步,闪在两旁,一 齐鞠着躬。还有两个人说:“小姐,你来啦?”凤喜怕他们会看出不是真小 姐来,就挺着胸脯子,并不理会他们,然后走了进去。到了包厢里,果然是 尚师长夫妇,和刘将军在那里。这是一个大包厢,前面一排椅子,可以坐四 个人。凤喜一进来,他们都站起来让坐。一眼看见刘将军坐在北头,正中空 了一把椅子,是紧挨着他的,分明这就是虚席以待的了。本当不坐,下手一 把椅子却是雅琴坐的,她早是将身子一侧,把空椅子移了一移,笑道:“我 们一块儿坐着谈谈吧。”凤喜虽看到身后有四张椅子,正站着一个侍女,两 个女仆,自己决不能与她们为伍,只得含着笑坐下来。刚一落座,刘将军便 斟了一杯茶,双手递到她面前栏干扶板上,还笑着叫了一声沈小姐喝茶。接 上,又把碟子里的瓜子花生糖陈皮梅水果之类,不住的抓着向面前递送。凤 喜只能说着不要客气,可没有法子禁止他。这个时候,台上正演的是一出《三 击掌》,一个苍髯老生呆坐着听,一个穿了宫服的旦角,慢慢儿的唱,一点 引不起观客的兴趣。因之满戏园子里,只听到一种哄隆哄隆闹蚊子的声浪。 先是多数人说话,后来听不见唱戏,索兴大家都说话。刘将军也就向着凤喜 谈话,问她在哪家学校,学校里有些什么功课?由学校里,又少不得问到家 里。刘将军听她说只有一个叔叔,闲在家里,便问从前他干什么的呢?凤喜 想要说明,怕人家看不起,红着脸,只说了一句是作生意;刘将军也就笑了。 凤喜越觉得不好意思,就回转头来和雅琴说话。只见她项脖上挂了一串珠圈, 在那雪青绸衫上,直垂到胸脯前,却陪衬得很明显,因此笑问道:“这珠子 买多少钱啦?”她问时,心里也想着,曾见人在洋货铺里买的,不过是几毛 钱罢了。她的虽好,大概也不过一两块钱。心里正自盘算着,可不敢问出来。 不料雅琴答复着道:“这个真倒是真的,珠子不很大,是一千二百块钱买的。” 凤喜不觉心里一跳,复又问一声道:“多少钱啊?”雅琴道:“一千二百块 钱买的。贵了吗?有人说只值八九百块钱呢。”凤喜将手托了珠圈,偏着头 做出鉴赏的样子,笑道:“也值呢!前些时我看过一副不如这个的,还卖这 样的价钱呢。”只在这时,凤喜索性看了看雅琴穿的衣服,只觉那料子又细 又亮,可是不知道这个该叫什么名字。再看那料子上,全用了白色丝线,绣 着各种白鹤,各有各式的样子,两只袖口和衣襟的底摆,却又绣了浪纹与水 藻,都是绿白的丝线配成的,这一比自己一件鹦绿的半新纺绸旗衫,清雅都 是一样,然而自己一方,未免显着单调与寒酸起来。估量着这种衣料,又不 知道要值一百八十,自己不要瞎问给人笑话。于是就把词锋移到看戏上去, 问唱的戏是什么意思?戏词是怎样?雅琴望着刘将军,将嘴一努,笑道:“哪! 你问他,他是个老戏迷,大概十出戏,他就能懂九出。”凤喜自从昨日刘将 军放一牌清一色他和了,就觉得和这人说话有点不便。但是人家总是一味的 客气,怎能置之不理?他滔滔不绝的说着,凤喜也只好带一点笑容,半晌答 应一句很简单的话。大家正将戏看得有趣,那尚师长忽然将眉毛连皱了几皱, 因道:“这戏馆子里空气真坏,我头晕得天旋地转了。”雅琴听说,连忙掉 转身来,执着尚师长的手,轻轻的道:“今天的戏也不大好,要不,我们先 回去吧。”尚师长道:“可有点对不……”刘将军一叠连声的说不要紧,不 要紧,回头沈小姐要回家,我可以用车送她回去的。凤喜听说,心里很不愿 意;但是自己既不能挽留有病的人不回家,就是自己要说回去,也有点和人 存心闹别扭似的,只是站了起来,踌躇着说不出所以然来。在她这踌躇期间, 雅琴已是走出了包厢,连叫了两声对不住,说改天再请,于是她和尚师长就 走了。这里凤喜只和刘将军两人看戏,椅后的女仆,早是跟着雅琴一同回去。 这时凤喜虽然两只眼注射在台上,然而台上的戏,演的是些什么情节?却是 一点也分不出来。本来坐着的包厢,临头就有一架风扇,吹得非常凉快的; 偏是身上由心里直热出来,热透脊梁,仿佛有汗跟着向外冒。肚子里有一句 要告辞回家的话,几次要和刘将军说,总觉突然怕人家见怪。本来刘将军就 处处体贴,和人家同坐一个包厢,多看一会儿戏,也很不算什么,难道这一 点面子都不能给人?因此坐在这里,尽管是心不安,那一句话始终不能说出 来,还是坐着。刘将军给她斟了一杯茶,她笑着欠了一欠身子,刘将军趁着 这机会望了她的脸道:“沈小姐!今天的戏不大很好,这个礼拜六,这儿有 好戏,我请沈小姐再来听一回,肯赏光吗?”凤喜听说,顿了一顿,微笑道: “多谢!怕是没有工夫。”刘将军笑道:“现在是放暑假的时候,不会没有 工夫。干脆,不肯赏光就是了;既不肯赏光,那也不敢勉强。刚才沈小姐看 着尚太太一串珠链,好像很喜欢似的,我家里倒收着有一串,也许比尚太太 的还好,我想送给沈小姐,不知道沈小姐肯不肯赏收?”凤喜两个小酒窝儿 一动,笑道:“那怎样敢当!那怎样敢当!”刘将军道:“只要肯收,我一 定送来。府上在大喜胡同门牌多少号?”凤喜道:“门牌五号。可是将军送 东西去,万不敢当的。”说着又笑了。从这时起,两人索性谈起话来,把戏 台上的戏都忘了。说着话,不知不觉戏完了。刘将军笑道:“沈小姐让我送 你回去吧。夜深了,雇车是不容易的。”凤喜只说不客气,却也没有拒绝。 刘将军和她一路出了戏院门,刘将军的汽车是有护兵押着的,就停放在戏院 门口。要上车之际,刘将军不觉搀了凤喜一把,跟着一同坐上车去。上车以 后,刘将军却吩咐站在车边的护兵,不必跟车,自走了回去。随手又把车篷 顶上嵌着的那盏干电池电灯给拧灭了。
  汽车走得很快,十分钟的时间,凤喜已经到了家门口。刘将军拧着了电 灯,小汽车夫便跳下车来开了车门。凤喜下了车,刘将军连道:“再见再见!” 凤喜也没有作声,自去打门,门铃只一响,沈大娘一叠连声答应着出来开了 门,一面问道:“就是前面那汽车送你回来的吗?我是叫你去了早点回,还 是等戏完了再回来吗?一点多钟了,这真把我等个够。”凤喜低了头,悄然 无语的走回房去。沈大娘见她如此,也就连忙跟进房来。见她脸上红红的, 额前垂发,却蓬松了一点。轻轻问道:“孩子!怎么了?”凤喜强笑道:“不 怎么样呀!干吗问这句话?”沈大娘道:“也许受了热吧!瞧你样子挺不自 在的。”凤喜道:“可不是。”沈大娘觉着尚太太请听戏,也不至于有什么 岔事,也就不问了。这里凤喜慢慢的换着衣履,却在衣袋里又掏出一卷钞票 来,点了一点,乃是十元一张的三十张。心想这钱要不要告诉母亲呢?当他 在汽车上,捉着我的手,把钞票塞我手里的时候,他倒说了这三百块钱,拿 去还尚太太的赌本吧,我不该收他的就好了,因之让他小看了我。就说,沈 小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历史吗?你和从前的尚太太干一样的事情哩,他 能说出这话来,所以他就毫无忌惮了。想到这里,呆呆的坐在小铁床上,左 手捏着那一卷钞票,右手却伸了食指中指两个指头,去抚摩自己的嘴唇。想 到这里,起身掩了房门又坐下,心想他说明天还要送一串珠圈给我,若是照 雅琴的话,要值一千多块钱,一个新见面的人,送我这重的礼,那算什么意 思呢?据他再三的说,他的太太是去世了的,那么,他对于我……想到这里, 不由得沉沉地想,一手扶了脸,正偏过头,只见壁上挂着的家树半身像,微 笑的向着自己。也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接上就出了一身冷汗, 不敢看了。于是连忙将枕头挪开,把那一卷钞票,塞在被褥底下。就只这一 掀,却看见那里有家树寄来的几封信,将信封拿在手上,一封一封的将信纸 抽出来看了一看。信上所说的,如“自别后,看见十六七岁的女郎就会想到 你;”“我们的事情,慢慢的对母亲说,大概可望成功。我向来不骗母亲, 为了你撒谎不少,我说你是个穷学生呢,母亲倒很赞成这种人,以后回北京, 我们就可以公开的一路走了。”“母亲完全好了,我恨不得飞回北京来,因 为我们的前途,将来是越走越光明的。我要赶回来过过这光明的爱情日子。” “我们的爱情,决不是建筑在金钱上,我也决不敢把这几个臭钱来侮辱你, 但是我愿帮助你能够自立,不至于像以前去受金钱的压迫。”这些话,在别 人看了,或者觉得很平常;凤喜看了,便觉得句句话都打入自己的心坎里。 看完信之后,不觉得又抬头看了一看家树的像,觉得他在镇静之中,还含着 一种安慰人的微笑。他说决不敢拿金钱来侮辱我,但是愿帮助我自立,不受 金钱的压迫,这是事实。要不然,他何必费那些事送我进职业学校呢?在先 农坛唱大鼓书的时候,他走来就给一块钱,那天他决没有想到和我认识的, 不过是帮我罢了。不是我们找他,今天当然还是在钟楼底下卖唱。现在用他 的钱,培植自己成了一个小姐,马上就要背着他做对不住他的事,那么,良 心上说得过去吗?这刘将军那一大把年纪,又是一个粗鲁的样子,哪有姓樊 的那样温存?姓刘的虽然能花钱,我不用他的钱,也没有关系;姓樊的钱, 虽然花得不像他那样慷慨,然而当日要没有他的钱,就成了叫化子了。想着 又看看家树的像,心里更觉不安。有了,我今天以后,不和雅琴来往也就是 了。于是脱了衣服,灭了电灯,且自睡觉。一贴着枕头,便想到枕头下的那 一笔款子,更又想到刘将军许的那一串珠子;想到雅琴穿的那身衣服;想到 尚师长家里那种繁华。设若自己做了一个将军的太太,那种舒服,恐怕还在 雅琴之上。刘将军有些行动,虽然过粗一点,那正是为了爱我,哪个男子又 不是如此的呢?我若是和他开口,要个一万八千,决计不成问题,他是照办 的。我今年十七岁,跟他十年也不算老,十年之闪,我能够弄他多少钱,我 一辈子都是财神了。想到这里,洋楼,汽车,珠宝,如花似锦的陈设,成群 结队的用人;都一幕一幕在眼面前过去。这些东西,并不是幻影,只要对刘 将军说一声,我愿嫁你,一齐都来了。生在世上,这些适意的事情,多少人 希望不到,为什么自己随便可以取得,倒不要呢?虽然是用了姓樊的这些钱, 然而以自己待姓樊的而论,未尝对他不住。退一步说的话,就算白用了他几 个钱,我发了财,本息一并归算,也就对得住他了。这样掉背一想,觉得情 理两合,于是汽车,洋房,珠宝,又一样一样的在眼前现了出来。凤喜只觉 富贵逼人来,也不知道如何措置才好?仿佛自己已是贵夫人,就正忙着料理 这些珠宝财产,却忘了在床上睡觉。正是这样神魂颠倒的时候,忽有一种声 音,破空而来,将她的迷梦惊醒,好像家树就在面前微笑似的。要知道这是 一种什么声音,下回交代。  
 
第十二回  比翼羡莺俦还珠却惠  舍身探虎穴鸣鼓怀威
  却说凤喜睡在床上,想了一宿的心事,忽然当当当一阵声音,由半空传 了过来,倒猛然一惊。原来离此不远,有一幢佛寺,每到天亮的时候,都要 打上一遍早钟。凤喜听到这种钟声,这才觉得颠倒了一夜。心想:我起初认 识樊大爷的时候,心里并没有这样乱过;今天我这是为着什么?这刘将军不 过是多给我几个钱,对于情义两个字,哪里有樊大爷那样体贴?樊大爷当日 认得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现时又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没有饭吃,就 一家都去巴结人家,而今还吃着人家的饭,看着别人比他阔,就不要他,良 心太讲不过去了。这时窗纸上慢慢的现出了白色,屋子里慢慢的光亮,睁眼 一看,便见墙上所挂着家树的像,正向人微笑。凤喜突然自说了一句道:“这 是我不对。”沈大娘正也醒了,便在那边屋子问道:“孩子!你嚷什么?说 梦话吗?”凤喜因母亲在问,索性不作声,当是说了梦话,这才息了一切的 思虑。她睡到正午十二点钟后,方才醒过来。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似乎今日 的精神,不如往日那样自然。沈大娘见她无论坐在哪里,都是低了头,将两 只手去搓手绢,手绢不在手边,就去卷着衣裳角,因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别是咋晚回来,着了凉吧!本来也就回来得太晚一点啦。”凤喜对于此话也 不承认,也不否认,总是默然的坐着。一人坐在屋子里,正想到床头被褥下, 将家树寄来的信,又要看上一遍。一掀被褥,就把刘将军给的那卷钞票看到 了,便想起这钱放在被褥下,究是不稳当,就拿着点了一点数目,打开自己 装零碎什物的小皮箱,将钞票收进去。正关上箱子时,只听得沈三玄由外面 一路嚷到北屋子里来,说是刘将军派人送东西来了。凤喜听了这话,倒是一 怔,手扶了小箱子盖,只是呆呆的站着。过了一会子,沈大娘自己捧了一个 蓝色细绒的圆盒子进来,揭开盖子双手托着,送到凤喜面前,笑道:“孩子! 你瞧,人家又送这些东西来了。”凤喜看了,只是微微一笑,沈大娘道:“我 听说珍珠玛瑙,都是很值钱的东西。这大概值好几十块钱吧。”凤喜道:“赶 快别嚷,让人听见了,说咱们没有见过世面。雅琴姐一挂,还不如这个呢, 都值一千二百多。这个当然不止呢。”沈大娘听了这话,将盒子放在小茶桌 上,人向后一退,坐在床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望了凤喜的脸。凤喜微笑 道:“你以为我冤你吗?我说的是真话。”沈大娘轻轻一拍手道:“想不到, 一个生人,送咱们这重的礼,这可怎么好。”这时,沈三玄道:“大嫂!人 家送礼的,在那里等着哩。他说,让咱们给他一张回片;他又说,可别赏钱, 赏了钱,回去刘将军要革掉他的差事。”凤喜听说,和沈大娘都笑了。于是 拿了一张沈凤喜的小名片,让来人带了回去。
  这个时候,刘将军又在尚师长家里,送礼的人拿了名片,一直就到尚家 回信。刘将军正和尚师长在一间私室里,躺着抽大烟;铜床下面横了一张方 凳子,尚师长的小丫头小金翠儿,烧着烟两边递送。刘将军横躺在三个叠着 的鸭绒方枕上,眼睛鼻子歪到一边,两只手捧着烟枪塞在嘴里,正对着床中 间烟盘里一点豆大的灯光,努力的吞吸。屋顶上下垂的电扇,远远有风吹来, 微微的拂动绸裤脚。他并不理会,加上那灯头上烟泡子叽哩呼噜之声,知道 他吸得正出神了。就在这个时候,送礼的听差一直到屋子里来回话。刘将军 一见他,翻了眼睛,可说不出话来,却抬起一只手来,向那听差连招了几招, 一口气将这筒烟吸完,一头坐了起来,抿紧了嘴不张口。小金翠儿连忙在旁 边桌上斟了一杯茶,双手递到刘将军手上,他接过去,昂起头来,骨嘟一声 喝了,然后喷出烟来,在面前绕成了一团,这才问道:“东西收下了吗?” 听差道:“收下了。”说着,将那张小名片呈了过去。刘将军将手一挥,让 听差退出去,然后笑着将名片向嘴上一贴,叫了一声小人儿。尚师长笑着, 叫了他的名字道:“德柱兄!瞧你这样子,大概你是自己要留下来的了。我 好容易给大帅找着一个相当的人儿,你又要了去。”刘将军笑道:“我们大 爷有的是美人,你给他找缓一步,要什么紧。”尚师长也坐了起来,拍了一 拍刘将军的肩膀道:“人家是有主儿的,不是落子馆里的姑娘,出钱就买得 来的。”刘将军道:“有主儿要什么紧?慢说没出门,还是人家大闺女,就 算出了门子,让咱们爷们爱上了,会弄不到手吗?你猜怎么着。”说到这里, 眼望着小金翠儿,就向尚师长耳朵里说了几句。尚师长道:“这是昨晚晌的 事吗?我可不敢信。”刘将军道:“你不信吗?我马上试验给你看看。”于 是将床头边的电铃按了一按,吩咐听差将自己的汽车开到沈小姐家去,就说 刘将军在尚师长家里,接沈小姐到这里来打小牌玩儿。听差传话出去,两个 押车的护兵就驾了汽车,飞驰到沈家来。这时凤喜又坐在屋子里发愁,她一 手撑了桌子托着头,只管看着玻璃窗外的槐树发呆。一枝横枝上,正有两个 小麻雀儿站着,一个小麻雀儿站着没动,一个小麻雀儿在那麻雀左右, 展着 小翅膀,摇动着小尾巴,跳来跳去,口里还不住喳喳的叫着。沈大娘坐在一 张矮凳上,拿了一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轻轻的道:“这事透着奇 怪!干吗他送你这些东西哩?照说咱们不怕钱咬了手,可知道他安着什么心 眼儿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只是心里跳着,也不知道是爱上了这些 钱,也不知道是怕事。”
  说时,用手摸了一摸胸口,凤喜道:“我越想越怕了。樊大爷待咱们那 些个好处,咱们能够一掉过脸来就忘了吗?”正说到这里,只听见院子里有 人叫道:“密斯沈在家吗?”凤喜向玻璃窗外看时,只见她的同学双璧仁, 站在槐树荫下。她穿着一件水红绸敞领对襟短衣,翻领外套着一条宝蓝色长 领带,光着一大截胳膊,和一片白胸脯在外面,下面系着宝蓝裙子,只有一 尺长,由上至下,露着整条套着白丝袜的圆腿,手上却挽着一顶细绠草帽。 凤喜笑道:“喝!打扮的真俏皮,上哪儿打拳去?”一面说着,一面迎出院 子来。双璧仁笑道:“我知道你有一枝好洞箫,今天借给我们用一用,行不 行?”凤喜道:“可以。谈一会儿再去吧,我闷的慌呢!”双璧仁笑道:“别 闷了,你们密斯脱樊快来了,我今天可不能坐,大门外还有一个人在那里等 着呢。”凤喜笑道:“是你那人儿吗?”双璧仁笑着咬了下唇,点了点头, 凤喜道:“不要紧,也可以请到里面来坐坐呀。”双璧仁道:“我们上北海 划船去,不在你这儿打搅了。”凤喜点了点头,就不留她了,取了洞箫交给 她,携着她的手,送出大门,果然一个西装少年,正在门口徘徊。见了凤喜, 笑着点了一个头,就和双璧仁并肩而去。双璧仁本来只有十七八岁,这西装 少年,也不过二十边,正是一对儿。她心里不由得想着,郎才女貌,好一个 黄金时代啊。论起樊大爷来,不见得不如这少年;只是双女士是位小姐,我 是个卖艺的,这却差远了。然而由此可知樊大爷更是待我不错。望着他二人 的后影,却呆呆的站住。
  一阵汽车车轮声,惊动了凤喜的知觉。那一辆汽车,恰好停在自己门口, 凤喜连忙缩到屋子里去,一会便听到沈大娘嚷进来,说是刘将军派汽车来接, 到尚师长家里去打小牌玩儿。凤喜皱眉道:“今天要我听戏,明天要我打牌, 咱们这一份儿身份,够得上吗?我可不去。”沈大娘道:“呀!你这是什么 话呢?人家刘将军和咱们这样客气,咱们好意思驳回人家吗?”凤喜掀着玻 璃窗上的纱幕,向外看了一看,见沈三玄不在院子里,便回转头来,正色向 沈大娘道:“妈!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设若你现在也是一个姑娘,要是找 女婿的话,你是愿意像双小姐一样,找个品貌相当的人,成双成对呢,还是 只在乎钱,像雅琴姐,去嫁一个黑不溜秋的老头呢?”沈大娘听她这话,先 是愣住了,后就说道:“你的话,我也明白了。可是什么师长,什么将军, 全是你自己去认得的,我又没提过半个字。”凤喜道:“那就是了,什么废 话也不用说。劳你驾,你给我走一趟,把这个珠圈和他给我的款子,送还给 他,咱们不是陪老爷们开心的。他有钱,到别地方去抖吧。”说着,忙开了 箱子,把珠圈和那三百元钞票,一齐拿了出来,递给沈大娘。沈大娘见凤喜 的态度,这样坚决,便道:“你不去就不去,他还能把你抢了去吗?干吗把 这些东西送还他呢!”凤喜冷笑道:“你不想想他送这些东西给我们干吗的 吗?你收了他的东西,要想不去,可是不成呢。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是不 是光贪着钱呢?你既然不是光贪着钱,那我就请你送回去。”沈大娘将东西 捧在手里,不免要仔细筹划一番,尤其是那三百元钞票,事先并不知道有的, 原来昨晚刘将军送她回家,还给了这些钱,怪不得闹着一宿都不安了。因点 头道:“我哪有不乐意发财的,不过这个钱,倒是不好收。你既然是不肯收, 自然你的算盘打定了的。那么,我也犯不着多你的什么事,就给你送回去; 可是这事别让酒鬼知道,我看这件事,他是在里头安了心眼儿。”凤喜冷笑 道:“这算你明白了。”沈大娘又犹疑了一阵子,看看珠子,又看看钞票, 叹了一口气,就走出去对来接的人道:“我们姑娘不大舒服,我亲自去见你 们将军道谢吧。”接的人,本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现在见有这屋里的主人 出来,不愁交不了差,便和沈大娘一路去了。凤喜很怕沈三玄知道,又要来 纠缠,因此躲在屋里也不敢出去。不多一会儿,只听他在院子里叫道:“大 嫂!我出去了。你来带上门,今天我们大姑娘,又不定要带多少钞票回来了, 明天该给我几个钱去买烟土了吧。”说毕,唱着“孤离了龙书案”的二簧, 走出门去了。凤喜关了门,一人在院子里徘徊着,却听到邻居那边有妇人的 声音道:“唉!我是从前错了,图他是个现任官,就受点委屈跟着他了,可 是他倚恃着他有几个臭钱,简直把人当牛马看待,我要不逃出来,性命都没 有了。”又一妇人答道:“是啊!年轻轻儿的,干吗不贪个花花世界,只瞧 钱啊。你没听见说吗?当家是个年轻郎,餐餐窝头心也凉。大姐!你是对了。” 凤喜不料好风在隔壁吹来,却带来这种安慰的话,自然的心旷神怡起来。约 有一个半小时,沈大娘回来了。这次,可没有那带盒子炮的护兵押汽车送来; 沈大娘是雇了人力车子回来的。不等到屋里,凤喜便问他们怎样说?沈大娘 道:“我可怯官,不敢见什么将军。我就一直见着雅琴,说是不敢受人家这 样的重礼,况且你妹子,是有了主儿的人,也不像从前了。雅琴是个聪明人, 我一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她也就不往下说了。我在那儿的时候,刘将军 请她到前面客厅里说话去的,回来之后,脸上先是有点为难似的,后来也就 很平常了。我倒和她谈了一些从前的事,才回来,大概以后他们不找你来了。” 凤喜听了这话,如释重负,倒高兴起来。到了晚上,以为沈三玄知道了,一 定要啰嗦一阵的,不料他只当不知道,一个字也不提。
  到了第三日,有两个警察来查户口。沈三玄倒抢着上前说了一阵,报告 是唱大鼓书的,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侄女凤喜,也是干这个的。凤喜原来报 户口是学界,叔叔又报了是大鼓娘,很不欢喜,但是他已经说出去了,挽回 也来不及,只得罢了。又过了一天,沈三玄整天也没出去。到了下午三点钟 的时候,一个巡警领了三个带盒子炮的人,冲了进来,口里先嚷道:“沈凤 喜在家吗?”凤喜心想谁这样大名小姓的,一进门就叫人。掀了玻璃窗上的 白纱一看,心里倒是一怔。这为什么?这个时候,沈三玄迎了上前,就答道: “诸位有什么事找她?”其中一个护兵道:“你们的生意到了。我们将军家 里今天有堂会,让凤喜去一趟。”沈大娘由屋子里迎了出去道:“老总!你 错了。凤喜是我闺女,她从前是唱大鼓,可是现在她念书,当学生了。怎么 好出去应堂会?”一个护兵道:“你怎么这样不识抬举?咱们将军看得起你, 才叫你去唱堂会,你倒推诿起来。”第二个护兵就道:“有工夫和他们说这 些个吗?揍!”只说了一个揍字,只听砰的一声,就碎了门上一块玻璃。沈 三玄却作好作歹,央告了一阵,把四个人劝到他屋子里去坐了。沈大娘脸上 吓变了色,呆坐在屋子里,作声不得。凤喜伏在床上,将手绢擦着眼泪。沈 三玄却同一个警察一路走了进来,那警察便道:“这位大娘,你们姑娘现在 是学生,我也知道,我天天在岗位上,就看见她夹了书包走过去的;可是你 们户口册上,报的是唱大鼓书。人家打着官话来叫你们姑娘去,这可是推不 了的。再说……”沈大娘生气道:“再说什么?你们都是存心。”沈三玄便 对巡警笑道:“你这位先生,请到外面坐一会儿,等我慢慢的来和我大嫂说 吧。”说着,又拱了拱手,巡警便出去了。沈三玄对沈大娘道:“大嫂!你 怎么啦?我们犯得上和他们一般见识吗?说翻了,他真许开枪,好汉不吃眼 前亏。他们既然是驾着这老虎势子来了,肯就空手回去吗?我想既然是堂会, 自然不像上落子馆,让大姑娘对付着去一趟,早早的回来,就结了。谁教咱 们从前是干这个的。若说将来透着麻烦,咱们趁早找房子搬家,以后隐姓埋 名,他也没法子找咱们了。你若是不放心,我就和大姑娘一路去。再说堂会 里,也不是咱们姑娘一个人;人家去得,咱们也去得,要什么紧!”沈大娘 正想驳三玄的话,在竹帘子缝里,却见那三个护兵,由三玄屋子里抢了出来。 其中有一个,手扶着装盒子炮的皮袋,向着屋子里瞪着眼睛,喝道:“谁有 这么些工夫和你们废话,去不去?干脆就是一句。你若是不去,我们有我们 的打算。”说着话时,手将去解那皮袋的扣子,意思好像是要抽出那盒子炮 来。沈大娘哟了一声,身子向旁边一闪,脸色变成白纸一般。沈三玄连连摇 手道:“不要紧,不要紧。”说着,又走到院子里去,陪着笑作揖道:“三 位老总!再等一等吧。她已经在换衣服了,顶多还有十分钟,请抽一根烟吧。” 说着,拿出一盒烟卷,躬着身子,一人递了一支,然后笑着又拱了一拱手。 那三个护兵,经不住他这一份儿央告,又到他屋子里去了。沈三玄将脑袋垂 得偏在肩膀上,显出那万分为难的样子,走进屋来,皱着眉对沈大娘道:“你 瞧我这份为难。”又低了一低声音道:“我的大嫂!那枪子儿,可是无情的。 若是真开起枪来,那可透着麻烦。”沈大娘这两天让刘将军尚师长一抬,已 经是不怕兵,现在让盒子炮一吓,又怕起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沈三玄道: “姑娘!你瞧你妈这份儿为难,你换件衣服,让我送你去吧。”凤喜哭了一 顿子,又在窗户下躲着看了一阵,见那几个护兵,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大 马靴只管走着咯支咯支的响,也呆了。听了三玄说陪着一路去,胆子略微壮 了一些,正要到外面屋子里去,和母亲说两句,两只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 提不起来。停了一停,扶着壁子走出来,只见她母亲两只胳膊互相抱着,浑 身如筛糠一般的抖,凤喜将两手慢慢的抚摸着头发,望了沈大娘道:“既是 非去不可,我就去一趟;反正也不能把我吃下去。”沈三玄拍掌一笑道:“这 不结了。大姑娘!我陪你去,保你没事回来。你赶快换衣服去。”凤喜道: “咱们卖的是嘴,又不是开估衣铺,穿什么衣服去。”只在这时,已经有一 个兵闯进屋来,问道:“闹了半天,怎么衣服还没有换呢?我们上头有命令, 差使办不好,回去交不了数,那可别怪我们弟兄们,不讲面子了。”沈三玄 连道:“这就走,这就走。”说着话,将凤喜先推进屋子里去,随后两手拖 起沈大娘离开椅子,也将她推进屋去。当他们进了屋子,其余两个兵,也进 了外面屋子了。娘儿俩话也不敢说,凤喜将冷手巾擦了一擦脸上的泪痕,换 了件长衣,走到外面屋子里,低声说道:“走哇。”三个兵互相看看,微笑 了一笑,走出了院子。沈三玄装出一个保护人的样子,紧紧跟随凤喜,一同 上了汽车,一直开到刘将军家来。
  凤喜心里想着,所谓堂会,恐怕是靠不住的事。我是个不唱大鼓书的人 了,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及至到了刘将军家门首,一见汽车停了不少,是个 请客的样子,堂会也就不假了。下了车,三玄已不见,就由两个护兵引导, 引到一所大客厅前面来。客厅前帘子高挂,有许多人在里面,有躺在藤榻上 的,有坐着说话的,有斜坐软椅上,两脚高高支起,抽着烟卷的。看那神情, 都是大模大样。刘将军尚师长也在那里,今天见面,那一副面孔,可就不像 以前了;望着睬也不一睬。这大厅外是个院子,院子里搭着凉棚,六七个唱 大鼓书的姑娘,都在那里,向着正面容厅坐着。凤喜也认得两三个,只得上 前招呼,坐在一处。因为这院子里四围,都站着拿枪的兵,大姑娘们,都斯 斯文文的,连咳嗽起来,都掏出手绢来捂住了嘴。坐了一会,由客厅里走出 一个武装马弁带了护兵,就在凉棚中间,向上列着鼓案,先让几个大鼓娘各 唱了一支曲子,随后,客厅里电灯亮了。中间正摆着筵席,让客入座。这时, 刘将军将手向外一招道:“该轮着那姓沈的小妞儿唱了。叫她就在咱们身边 唱。”说着,用手向酒席边地上一指,表示是要她在那里唱的意思。马弁答 应着,在外面将沈三玄叫了进来。他提着三弦子走到客厅里去,突然站定了 脚,恭恭敬敬向筵席上三鞠躬。凤喜到了这种地步,也无可违抗,便低了头, 走进客厅。沈三玄已是和别人借好了鼓板,这时由一个护兵捧了进来。所放 的地方,离着筵席,也不过二三尺路。刘将军见她进来,倒笑着先说道:“沈 小姐!劳驾,我们可就不客气了。”说时,他用手上的筷子,照着席面,在 空中画了一个大圈,然后将筷子向凤喜一指,笑道:“诸位!你可别小瞧了 人,这是一位女学生啦。我有心抬举她,和她交个朋友,她可使出小姐的身 份,不肯理我。可是我有张天师的照妖镜,照出了她的原形,今天叫两个护 兵,就把她提了来了。今天我得让我的同行,和她的同行,比上一比,瞧瞧 咱们可够得上交个朋友。”沈三玄听说,连忙放下三弦,走近前一步,向刘 将军请了一个安,满面的笑道:“将军!请你息怒,我这侄女儿,她是小孩 子,不懂事。她得罪了将军,让她给将军赔上个不是,总让将军平下这口气。” 刘将军眼睛一瞪道:“你是什么东西?这地方有你说话的份儿?”说着,端 起一杯酒,照着沈三玄脸上泼了过去。沈三玄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站起来, 便偏到一边去。尚师长已是伸手摇了两摇,笑道:“德柱!你这是何必,犯 得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他既然是说,让凤喜给你赔不是,我们就问问他,这 个不是,要怎样的赔法?”说着话时,偷眼看看凤喜,只见凤喜手扶着鼓架, 背过脸去,只管抬起手来擦着眼睛。沈三玄像木头一般,笔直的站着,便笑 道:“你这一生气不打紧,可是你看看,把人家逼得那样子。”说时,将手 向沈三玄一挥,笑道:“得!你先和她唱上一段吧。唱得刘将军一开心,不 但不罚你,还有赏呢。”沈三玄借了这个机会,请了一个安,就坐下去,弹 起三弦子来。凤喜一看这种形势,知道反抗不得,只好将手绢擦了一擦眼睛, 回转身来,打着鼓板,唱了一支《黛玉悲秋》。刘将军见她那楚楚可怜的模 样儿,又唱得这样凄凉婉转,一腔怒气,也就慢慢消除。凤喜唱完,合座都 鼓起掌来。刘将军也笑着,吩咐马弁道:“倒一杯茶给这姑娘喝。”尚师长 便向凤喜笑道:“怎么样?我说刘将军自然会好不是?你这孩子!真不懂得 哄人。”他一说,合座大笑起来。凤喜心想你这话分明是侮辱我,我凭什么 要哄姓刘的。心里正在发狠,手上让人碰了一碰。看时,一个彪形大汉,穿 了武装,捧了一杯茶送到面前来。凤喜倒吃了一惊,便勉强微笑着道了劳驾, 接过茶杯去。刘将军道:“凤喜!你唱得是不错,可是刚才唱的那
  段曲子,现着太悲哀,来一个招乐儿的吧。”尚师长道:“那么,唱个 《大妞儿逛庙》吧。”刘将军笑道:“不!还是来个《拴娃娃》吧。”
  这一说,大家都看着凤喜微笑。
  原来旧京的风俗,凡是妇人,求儿子不得的,或者闺女大了, 没有找着 婆婆家,都到东岳庙里去拴娃娃。拴娃娃的办法,就是身上暗藏一根细绳子, 将送子娘娘面前泥塑小孩,偷偷的拴上。这拴娃娃的大鼓词,就是形容妇人 上庙拴娃娃的一段事情。出之于妙龄女郎之口,当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了。 而且唱这种曲子,不但是需要口齿伶俐,而且脸上总要带一点调皮的样子, 才能合拍;
  若是板着一副面孔唱,就没有意思了。凤喜不料他们竟会点着这种曲子。 正要说不会时,沈三玄就对她笑道:“姑娘!你对付唱一个吧。”刘将军道: “那不行,对付唱不行!一定得好好的唱。若是唱得不好,再唱一遍;再唱 不好,还唱三遍,非唱好不能完事。”
  凤喜一肚子苦水,脸上倒要笑嘻嘻的逗着老爷们笑,恨不得有地缝都钻 了下去。转身一想,唱好既是可以放走,倒不如哄着他们一点,早早脱身为 妙。心思一变,马上就笑嘻嘻的唱将起来。满席的人,不像以前那样爱听不 听的了;听一段,叫一阵好;听一段,叫一阵好;凤喜把这一段唱完,大家 都称赞不已。就有人说:“咱们都是拿枪杆儿的,要谈个赏罚严明。她先是 得罪了刘将军,所以罚她唱,现在唱得很好,就应该赏她一点好处。”刘将 军用两个指头拧着上嘴唇短胡子的尖端,就微微一笑,因道:“对付这位姑 娘,可是不容易。说个赏字,我送过她上千块钱的东西,她都给我退回来了, 我还有什么东西可赏呢。”尚师长笑道:“别尽谈钱啦。你得说着人话,沈 姑娘只谈个有情有义,哪在乎钱。”刘将军笑道:“是吗!那就让你也来坐 一个,咱们还交朋友吧。”说着,先向凤喜招了一招手,接着将头向后一偏, 向马弁瞪了一眼,喝道:“端把椅子来,加个座儿。”看那些马弁,浑身武 装,雄赳赳的样子,只是刘将军这一喝,他们乖得像驯羊一般,蚊子的哼声 也没有。于是就紧靠着刘将军身旁,放下一张方凳子。凤喜一想,那些武夫 都是那样怕他,自己一个娇弱女孩子,怎样敢和他抵抗。只好大着胆子说道: “我就在一边奉陪吧,这可不敢当。”刘将军道:“既然是我们叫你坐,你 就只管坐下。你若不坐下,就是瞧不起我了。”尚师长站起走过来,拖了她 一只手到刘将军身边,将她一按,按着凤喜在凳子上坐下。
  这时已添了杯筷,就有人给她斟上一满杯酒。刘将军举着杯子向她笑道: “喝呀。”凤喜也只好将杯子闻了一闻,然后笑道:“对不住!我不会喝酒。” 刘将军听她如此说,便表示不愿意的样子。停了半晌。才板着脸道:“还是 不给面子吗?”凤喜回头一看,沈三玄已经走了,这里只剩她一人,立刻转 了念头,笑道:“喝是不会喝,可是这头一杯酒,我一定要喝下去的!”说 着,端起杯子,一仰脖子,全喝下去了,喝完了,还对大众照了一照杯,杯 子放下,马上在旁边桌上拿过酒壶,挨着席次,斟了一遍酒。每斟一位酒, 都问一问贵姓,说两句客气话。这些人都笑嘻嘻的,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到了最后,便是刘将军面前了。凤喜笑着对他道:“刘将军!请你先干了杯 子里的。”刘将军更不推辞,将酒喝完了,便伸了杯子,来接凤喜的酒。凤 喜斟着酒,眼睛向他一溜,低低的笑着道:“将军!你还生我小孩子的气吗?” 刘将军端着杯子也骨嘟一声喝完了,撑不住哈哈大笑道:“我值得和你生气 吗?来,咱们大家乐一乐吧。”于是向客厅外一招手,对马弁道:“把她们 全叫进来。”马弁会意,就把阶下一班大鼓娘,一齐叫了进来。刘将军向着 全席的客道:“诸位别瞧着我一个人乐,大家快活一阵子。”说时,那些来 宾,如蜂子出笼一般,各人拉着一个大鼓娘,先狂笑一阵,这一桌酒席,也 就趁此散了。有碰着合意的,便拉到一处坐了,碰不着合意的,又向别一对 里面去插科打诨。刘将军携着凤喜的手,同到一边一张沙发上坐下,笑道: “你瞧人家是怎样找乐儿?那一天晚晌,咱们分手,还是好好儿,为什么到 了第二日,就把我的礼物,都退回哩?”凤喜被他拉住了手,心里想挣脱, 又不敢挣脱,只得微笑道:“无缘无故的,我怎样敢受将军这样重的礼哩?” 她口里说着话,脚就在地下徐抹,那意思是说:我恨你,我恨你!刘将军笑 道:“在你虽然说是无缘无故,可是我送你的礼,是有缘有故呀。你很聪明, 你难道还不明白?”他口里说着话,一只手抚摸着凤喜的胳膊,就慢慢向上 伸。凤喜突然向上一站,手向回一缩,笑道:“我母亲很惦记我的,我和你 告假,我……”刘将军也站了起来,将手摆了两摆道:“别忙呀,我还有许 多话要和你说呢。”凤喜笑道:“有话说也不忙呀,让我下次再来说就是了。” 刘将军两眼望着她,好久不作声。耸着双肩,冷笑了一声,便吩咐马弁,将 沈三玄叫了来。他远远的垂手站着,刘将军道:“我告诉你,今天我叫你们 来,本想出我一口恶气,可是我这人心肠又软不过,你侄女只和我赔不是, 我也不好计较了。你回去说,我还没有娶太太,现在的姨太太,也就和正太 太差不多,只要你们懂事,我也不一定续弦的。我姓刘的,一生不亏人,叫 你嫂子来,我马上给她几千块钱过活。你明白一点,别不识抬举。”刘将军 越说越厉害,说到最后,瞪了眼,喝道:“你去吧。她不回去,我把她留下 了。”凤喜听了这一通话,心里一急,一阵头晕目眩,便倒在沙发上,昏了 过去。要知她生死如何?下回交代。  
 
第十三回  沽酒迎宾甘为知己死  越墙窥影空替美人怜
  却说刘将军向沈三玄说出一番强迫的话,凤喜知道没有逃出囚笼的希 望,心里一急,头一发晕,人就向沙发椅子上倒了下去。沈三玄眼睁睁望着, 可不敢上前搀扶,刘将军用手抚摸着她的额角,说道:“不要紧的,我有的 是熟大夫,打电话叫他来瞧瞧就是了。”这大厅里一些来宾,也立刻围拢起 来,沈三玄不敢和阔人们混迹在一处,依然退到外面卫兵室里来听消息。不 到十分钟,来了一个西医,一直就奔上房。有好一会儿,大夫出来了,他说: “打了一针,又灌下去许多葡萄酒,人已经回转来了。只要休养一晚,明天 就可以像好人一样的。”沈三玄听了这消息,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只要她 无性命之忧,在这里休养几天,倒是更好。不过心里踌躇着,她发晕了,要 不要告诉嫂嫂呢?正在这时,刘将军派了一个马弁出来说:人已不要紧了, 回去叫她母亲来,将军有话要对她说。沈三玄料是自己上前不得,就回家去, 把话告诉了沈大娘。沈大娘一听这话,心里乱跳,将大小锁找了一大把出来, 把箱子以至房门都锁上了,出了大门,雇了一乘人力车,就向刘将军家来。
  这时业已夜深,刘将军家里的宾客也都散了。由一个马弁,将沈大娘引 进上房,后又由一个老妈子,将沈大娘引上楼去。这楼前是一字通廊,一个 双十字架的玻璃窗内,垂着紫色的帷幔。隔着窗子,看那灿烂的灯光,带着 鲜艳之色,便觉这里不是等闲的地方了。由正门穿过堂屋,旁边有一挂双垂 的绿幔。老妈子又引将进去,只见里面金碧辉煌,陈设得非常华丽;上面一 张铜床,去了上半截的栏杆。天花板上,挂着一副垂钟式的罗帐,罩住了这 张床,在远处看着,那电光映着,罗帐如有如无,就见凤喜侧着身子躺在里 面。床前两个穿白衣的女子,坐着看守她。沈大娘曾见过,这是医院里来的 人了。沈大娘要向前去掀帐子,那女看护对她摇摇手道:“她睡着了,你不 要惊动她;惊醒了她是很危险的。”沈大娘看女看护的态度,是那样郑重, 只好不上前,便问老妈子道:“这是你们将军的屋子吗?”老妈子道:“不 是!原是我们太太的屋子,后来太太回天津,就在天津故世了,这屋子还留 着。老太太你瞧瞧,这屋子多么好。你姑娘若跟了我家将军,那真是造化。” 沈大娘默然。因问:“刘将军哪里去了?”老妈子道:“有要紧的公事,开 会去了。大概今天晚晌,不能回家。他是常开会开到天亮的。”沈大娘听了 这话,倒又宽慰了一点子。可是坐在这屋子里,先是女看护不许惊动凤喜, 后来凤喜醒过来了,女看护又不让多说话。相守到了下半夜,两个女看护出 去睡了,老妈子端了两张睡椅,和沈大娘一个人坐了一张,轻轻的对沈大娘 道:“我们将军吩咐了,只叫你来陪着你姑娘,可是不让多说话。你要有什 么心事,等我们将军回来了,和我们将军当面说吧。”沈大娘到了这里,也 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自然畏惧起来。老妈子不让多说话,也就不多说话。 夏日夜短,天快亮了,凤喜睡足了,已是十分清醒,便下床将沈大娘摇撼着。 她醒过来,凤喜将手把老妈子一指,又摇了一摇,然后轻轻的道:“我只好 还装着病,要出去是不行的了。回头你去问问关家大叔,看他还有救我的什 么法子没有?”说时,那老妈子在睡椅上翻着身,凤喜就溜上床去了。沈大 娘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约有六七点钟的光景,只听到窗外一阵脚步声, 就有人叫道:“将军来了。”那老妈子一个翻身坐起来,连连摇着沈大娘道: “快起快起。”沈大娘起身时,刘将军已进门了。仿佛见绿幔外,有两个穿 黄色短衣服的人,在那里站着,自己打算要质问刘将军的几句话,完全吓回 去了。还是刘将军拿了手上的长柄折扇指点着她道:“你是凤喜的妈吗?” 沈大娘说了一个是字,手扶着身边的椅靠,向后退了一步。刘将军将扇子向 屋子四周挥了一挥,笑道:“你看,这地方比你们家里怎样?让你姑娘在这 里住着,不比在家里强吗?”沈大娘抬头看了看他,虽然还是笑嘻嘻的样子, 但是他那眼神里,却带有一种杀气,哪里敢驳他,只说得一个“是”字。刘 将军道:“大概你熬了一宿,也受累了。你可以先回去歇息歇息,晚半天到 我这里来,我有话和你说。”沈大娘听他的话,偷一眼看了看凤喜,见她睡 着不动,眼珠可向屋子外看着。沈大娘会意,就答应着刘将军的话,走出来 了。
  她记着凤喜的话,并不回家,一直就到关寿峰家来。这时寿峰正在院子 里做早起的功夫,忽然见沈大娘走进来,便问道:“你这位大嫂,有什么急 事找人吗?瞧你这脸色。”沈大娘站着定了一定神,笑道:“我打听打听, 这里有位关大叔吗?”关寿峰道:“你大嫂贵姓?”沈大娘说了,寿峰一掀 自己堂屋门帘子,向她连招几下手道:“来来,请到里面来说话。”沈大娘 一看他那情形,大概就是关寿峰了。跟着进屋来,就问道:“你是关大叔吗?” 秀姑听说,便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笑道:“沈大婶!您是稀客……。”寿 峰道:“别客气了,等她说话吧。我看她憋着一肚子事要说呢。大嫂!你说 吧,若是要我姓关的帮忙的地方,我要说一个不字,算不够朋友。”沈大娘 说道:“你请坐。”自己也就在桌子边一张方凳上坐下。寿峰道:“大嫂! 要你亲自来找我,大概不是什么小事。你说你说。”说时,睁了两个大圆眼 睛,望着沈大娘。沈大娘也忍耐不住了,于是把刘将军关着凤喜的事说了一 遍,至于以前在尚家往来的事,却含糊其词只说了一两句。寿峰听了,一句 话也不说,咚的一声,便将桌子一拍。秀姑给沈大娘倒了一碗茶,正放到桌 子上,桌子一震,将杯子当啷一声震倒,溅了沈大娘一袖口水。秀姑忙着找 了手绢来和她擦抹,只赔不是。寿峰倒不理会,跳着脚道:“这是什么世界? 北京城里,大总统住着的地方,都是这样不讲理,若是在别地方,老百姓别 过日子了。大街上有的是好看的姑娘,看见了……”秀姑抢着上前,将他的 手使劲拉住,说道:“爸爸!你这是怎么了?连嚷带跳一阵子,这事就算完 了吗?幸亏沈大婶早就听我说了,你是这样点爆竹的脾气,要不然,你先在 自己家里,这样闹一阵子,那算什么?”寿峰让他姑娘一劝,突然向后一坐, 把一把旧太师椅子,哗拉一声,坐一个大窟窿,人就跟着椅子腿,一齐倒在 地下。沈大娘不料这老头子会生这么大气,倒愣住了,望着他作声不得。寿 峰站了起来,便不言语,坐到靠门一个石凳上去,两手托了下巴,撅着胡子, 兀自生气。一看那把椅子,拆成了七八十块木片,倒又噗嗤一声,接上哈哈 大笑起来。因站着对沈大娘拱拱手道:“大嫂!你别见笑,我就是点火药似 的这一股子火性,凭怎么样忍耐着,也是改不了。可是事情一过身,也就忘 了。你瞧我这会子出了这椅子的气,回头我们姑娘一心痛,就该叨唠三天三 宿了。”说时,不等沈大娘答词,昂头想了一想,一拍手道:“得!就是这 样办。这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大嫂!你赞成不赞成?”秀姑道:“回 头又要说我多事了。你一个人闹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你问人家赞 成不赞成,人家知道赞成什么呢?”寿峰笑道:“是了,我倒忘了和大嫂说。 你的姑娘,若是照你说的话,就住在那楼上,无论如何,我可以把她救出来; 可是这样一来,不定闯上多大的乱子。你今晚上二更天,收拾细软东西,就 带到我这里来。我这里一拐弯,就是城墙,我预备两根长绳子吊出城去。我 有一个徒弟,住在城外大王庄,让他带你去住几时,等樊先生来了,或是带 你们回南,或是暂住在城外,那时再说,你瞧怎样?”沈大娘道:“好是好, 但是我姑娘在那里面,你有什么法子救她出来呢?”寿峰道:“这是我的事, 你就别管了。我要屈你在我这儿吃一餐便饭,不知道你可有工夫?也不是光 吃饭,我得引几个朋友和你见见。”沈大娘道:“若是留我有话说,我就扰 你一顿,可是你别费事。”寿峰道:“不费事不行,可也不是请你。”于是 伸手在他裤带子中间挂着的旧褡裢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元银币,又是些 零碎铜子票,一齐交到秀姑手上道:“你把那葫芦提了去,打上二斤白干, 多的都买菜。买回来了,就请沈大婶儿帮着你做,我去把你几位师兄找来。” 说毕,他找了一件蓝布大褂披上,就出门去了。
  秀姑将屋子收拾了一下,不便留沈大娘一人在家里,也邀着她一路出门 去买酒菜。回来时,秀姑买了五十个馒头,又叫切面铺烙十斤家常饼,到了 十二点钟,送到家里去。沈大娘道:“姑娘!你家请多少客,预备这些个吃 的?”秀姑笑道:“我预备三个客吃的。若是来四个客,也许就闹饥荒了。” 沈大娘只奇怪在心里,陪着她到家,将菜洗作时,便听到门口一阵杂乱的脚 步声。首先一个人,一顶破旧草帽,戴着向后仰,一件短褂,齐胸的钮扣全 敞着,露出一片黑而且胖的胸脯子来;后面还有一个长脸麻子,一个秃子, 都笑着叫师妹,抱了拳头作揖。最后是关寿峰,却倒提了一只羊腿子进来。 远远的向上一举道:“你周师兄不肯白吃咱们一餐,还贴一只羊腿,咱们烧 着吃吧。”于是将羊腿放在屋檐下桌上,引各人进屋。沈大娘也进来相见, 寿峰给他介绍,那先进来的叫快刀周,是羊屠夫;麻子叫江老海,是吹糖人 儿的;秃子便叫王二秃子,是赶大车的。寿峰道:“大嫂!你的事我都对他 们说了,他们都是我的好徒弟,只要答应帮忙,掉下脑袋来,不能说上一个 不字。我这徒弟,他就住在大王庄,家里还种地,凭我的面子,在他家里吃 上周年半载的窝窝头,决不会推辞的。”说时,就指着王二秃子,他也笑道: “你听着,我师傅这年高有德的人,决不能冤你,我自己有媳妇,有老娘, 还有个大妹子,我又整个月不回家,要说大姑娘寄居在我们那儿,是再能够 放心没有的了。”江老海道:“王二哥!当着人家大婶儿在这儿,干吗说出 这样的话来?”王二秃子道:“别那么说呀,这年头儿,知人知面不知心, 十七八岁大姑娘,打算避难到人家家里去,能不打听打听吗?我干脆说出来, 也省得人家不放心。话是不好听,可是不比人家心里纳闷强吗?”这一说, 大家都笑了。一会儿,秀姑将菜作好了。摆上桌来:乃是两海碗红烧大块牛 肉,一大盘子肉丝炒杂拌,一大瓦盆子老鸡煨豆腐。秀姑笑道:“周师兄! 你送来的羊腿,现在可来不及作,下午煨好了,给你们下面条吃。”快刀周 道:“怎么着,晚上还有一餐吗?这样子,连师妹都发下重赏了。王二哥! 江大哥!咱们得费力啊。”王二秃子将脑袋一伸,用手拍着后脑脖子道:“这 大的北京城,除了咱们师傅,谁是知道咱们的?为了师傅,丢下这颗秃脑袋, 我都乐意。”大家又笑了。说话时,秀姑拿出四只粗碗,提着葫芦,倒了四 大碗酒,笑道:“这是给你们师弟四位倒下的,我和大婶儿都不喝。”王二 秃子道:“好香牛肉。”说着,拿了一个馒头蘸着牛肉汁,只两口,先吃了 一个,一抬腿,跨过板凳。先坐下了。因望着沈大娘道:“大婶你上坐,别 笑话。我们兄弟都是老粗,不懂得礼节。”于是大家坐下,只空了上位。沈 大娘看他们都很痛快的,也就不推辞,坐下了。寿峰端着碗,先喝了两口酒, 然后说道:“不是我今天办不了大事,要拉你们受累,我读过两句书,知道 古人有这样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像咱们这样的人,老爷少爷,哪里会看 在眼里。可是这位樊先生就不同,和我交了朋友,还救了我一条老命,他和 我交朋友的时候,不但是他亲戚不乐意,连他亲戚家里的听差,都看着不顺 眼。我看遍富贵人家的子弟,没有像他这样胸襟开阔的。二秃子!你不说, 没有人识你们吗?我敢说那樊先生若和你们见了面,他就能识你们。这样的 朋友,我们总得交一交。这位大婶儿的姑娘,就是樊先生没过门的少奶奶; 我们能眼见人家吃亏吗?”秀姑道:“你老人家要三位师兄帮忙,就说要人 帮忙的话,这样牛头不对马嘴,闹上一阵,还是没有谈到本题。”快刀周道: “师傅!我们全懂,不用师傅再说了;师傅就是不说,叫我们做一点小事, 我们还有什么为难的吗?”说时,大家吃喝起来。他们将酒喝完,都是左手 拿着馒头,右手拿着筷子,不住的吃。五十个馒头,沈大娘和秀姑,只吃到 四五个时,便就光了。接上切面铺将烙饼拿来,那师弟四人,各取了一张四 两重的饼,摊在桌上,将筷子大把的夹着肉丝杂拌,放在饼上,然后将饼卷 成拳头大的卷儿,拿着便吃。不一会,饼也吃光。秀姑用大碗盛上几碗红豆 细米粥,放在一边凉着。这时端上桌来,便听到唏哩呼噜之声,粥又喝光。 沈大娘坐着,看得呆了,寿峰笑道:“大婶!你看到我们吃饭,有点害怕吗? 大概放开量来,我们吃个三五斤面,还不受累呢。要不,几百斤气力,从哪 里来。”王二秃子站起来笑道:“师傅!你不说这几句话,我真不敢……” 以下他也不曾说完,已端了那瓦盆老鸡煨豆腐,对了盆口就喝。一口气将剩 的汤水喝完,嗳的一声,将瓦盆放下,笑着对秀姑道:“师妹!你别生气, 我作客就是一样不好,不让肚子受委屈。”秀姑笑道:“你只管吃,谁也没 拦你。你若是嫌不够,还有半个鸡架子,你拿起来吃了吧。”王二秃子笑道: “吃就吃,在师傅家里,也不算馋。”于是在盆子里,拿起那半只鸡骨头架 子,连汤带汁,滴了一桌,他可不问,站着弯了腰,将骨头一顿咀嚼。沈大 娘笑道:“这位王二哥,人真是有趣。我是一肚子有事的人,都让他招乐了。” 这句话,倒提醒了关寿峰。便道:“大嫂!你是有事的人,你请便吧。我留 你在这里,就是让你和我徒弟见一见面,好让你知道他们并不是坏人。请你 暗里给你大姑娘通个信,今天晚上,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惊慌。一惊慌, 事情可就糟了。”沈大娘听着,心里可就想,他们捣什么鬼?可不要弄出大 事来。但是人家是一番好意,这话可不能说出来,当时就道谢而去。
  寿峰就对江老海道:“该先用着你了。你先去探探路,回头我让老周跟 了去,给你商量商量。”江老海会意,先告辞回去,将糖人儿担子挑着,一 直就奔到刘将军公馆。先到大门口看看,那里是大街边一所横胡同里,门口 闪出一块石板铺的敞地,围了八字照墙;当照墙正中,一列有几棵槐树,有 一挑卖水果的,一挑卖烧饼的,歇在树荫下。有几个似乎差役的人,围着担 子说笑。大门口两个背大刀的卫兵,分左右站着。他一动,那刀把垂下来整 尺长的红绿布,摆个不住,便觉带了一种杀气。江老海也将担子在树荫歇了, 取出小糖锣敲了两下。看看大门外的墙,都是一色水磨砖砌的,虽然高不过 一丈五六尺,可是墙上都挂了电网。这墙是齐檐的,墙上便是屋顶了。由这 墙向右,转着向北。正是一条直胡同。江大海便挑了担子走进那胡同去,一 看这墙,拖得很远;直到一个隔壁胡同,方才转过去,分明这刘家的屋子, 是直占在两胡同之间了。挑着担子,转到屋后,左方却靠着人家,胡同曲着 向上去了。这里算闪出一小截胡同拐弯处,于是歇了担子,四处估量一番, 见那墙上的电网,也是牵连不断,而且电线上还缚了许多小铁刺,墙上插了 尖锐的玻璃片。看墙里时,露出一片浓密的枝叶,仿佛是个小花园。在转弯 处的中间,却有三间小小的阁楼,比墙又高出丈多;墙中挖了三个百叶窗洞, 窗口子紧闭,窗口与墙一般平,只有三方隔砖的麻石,突出来约三四寸,那 电网只在窗户头上横空牵了过去。江老海看着发呆,只管搔着头发。就在这 时,有人呔了一声道:“吹糖人儿的,你怎么不敲锣?”江老海回头看时, 乃是快刀周由前面走过来。江老海四周一看无人,便低声道:“我看这里门 户很紧,是不容易进去的。只有这楼上三个窗户,可以设法。”快刀周道: “不但是这个,我看了看,这两头胡同口上,都有警察的岗位。晚上来往, 真很不方便呢。”江老海道:“你先回去告诉师傅,我还在这前后转两个圈 儿,把出路多看好几条。”快刀周去了,江老海带做着生意,将这里前前后 后的街巷都转遍了,直等太阳要落西山,然后挑了担子直回关家来。寿峰因 同住还有院邻,却并不声张。晚餐时,只说约了三个徒弟吃羊腿煮面,把事 情计议妥了,院邻都是作小买卖的,而且和关氏父女感情很好,也不会疑到 他们要作什么惊人的事。吃过晚饭,寿峰说是到前门去听夜戏,师徒就陆续 出门。王二秃子借了两辆人力车,放在胡同口,大家出来了。王二秃子和江 老海各拉了一辆车,走到有说书桌子的小茶馆外,将一人守着车,三人去听 书。书场完了已是十二点钟以后,寿峰和快刀周各坐了一辆车,故意绕着街 巷,慢慢的走。约莫挨到两点多钟,车子拉到刘宅后墙,将车歇了。
  这胡同转角处,正有一盏路灯,高悬在一丈多高以外,由胡同两头黑暗 中看这里,正是清楚。寿峰在身上掏出一个大铜子,对着电灯泡抛了去,只 听卜的一声,眼前便是一黑。寿峰抬头将阁楼的墙看了一看,笑道:“这也 没有什么难,就是照着我们所议的法子试试。”于是王二秃子面墙站定,蹲 了下去,快刀周就站在他的肩上,他慢慢站起来,两手反背,伸了巴掌,江 老海踏在他的手上,走上他的肩,接着踏了快刀周的手,又上他的肩,便叠 成了三层人。最后寿峰踏在江老海的肩上,手向上一伸,身子轻轻一耸,就 抓住了窗口上的麻石,起一个鹦鹉翻架式,一手抓住了百叶窗格的横缝,人 就蹲在窗口。墙下三个人,见他站定,上面两个,便跳下了地,寿峰将窗上 的百叶,用手捏住;只一揉,便有一块成了碎粉;接连碎了几块,就拆断一 大片百叶,左手抓住窗缝,右手伸进去,开了铁钩,与上下插闩,就开了一 扇窗户,身子一闪,两扇齐开,立脚的地就大了。百叶窗里是玻璃窗,也关 上的;于是将身上预备好了的一根裁玻璃针拿出,先将玻璃划了一个小洞, 用手捏住,然后整块的裁了下来;接着去了两块玻璃,人就可以探进身子了。 寿峰倒爬了进去,四周一看,乃是一所空楼,于是打开窗户,将衣服下系在 腰上的一根麻绳解了下来,向墙下一抛,下面快刀周手拿了绳子,缘了上来, 二人依旧把朝外的百叶窗关好,下楼寻路。这里果然是一所花园,不过到处 是很深的野草,似乎这里很久没有人管理的了。在野草里面寻到一条路,由 路过去,穿过一座假山,便是一所矮墙,由假山石上轻轻一耸,便站在那矮 墙上。寿峰一站定脚,连忙蹲了下来,原来墙对过是一列披屋,电光通亮, 隔了窗子,刀勺声,碗碟声,响个不了;同时有一阵油腥味,顺着风吹来, 观测以上种种,分明这是厨房了。快刀周这时也蹲在身边,将寿峰衣服一扯, 轻轻的道:“这时候厨房里还作东西吃,我们怎样下手?”寿峰道:“你不 必作声,跟着行事就是了。”蹲了一会,却听见有推门声,接上有人问道: “李爷!该开稀饭了吧?”又有一个人道:“稀饭不准吃呢。你预备一点面 条子吧。那沈家小姐还要和将军开谈判呢。”又有一个道:“什么小姐?不 过是个唱大鼓书的小姑娘罢了。”寿峰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怎么还要吃面 开谈判,难道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于是跨过了屋脊,顺着一列厢房屋脊 的后身,向前面走去,只见一幢西式楼房迎面而起,楼后乃是齐檐的高墙, 上下十个窗口,有几处放出亮光来。远看去,那玻璃窗上的光,有映带着绿 色的,有映带着红色的,也有是白色的。只在那窗户上,可以分出这玻璃窗 哪里是一间房。哪两处是共一间房,那有亮光的地方,当然是有人的所在了, 远远望去,那红色光是由楼上射出来的,在楼外光射出来的空间,有一丛黑 巍巍的影子,将那光掩映着,带着光的地方,可以看出那是横空的树叶;树 叶里面有一根很粗的横干,却是由隔壁院子里伸过来的。回头看隔壁时,正 有一棵高出云表的老槐树。寿峰大喜,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梯子,于是手抚着 瓦沟,人作蛇行,到了屋檐下,向前一看,这院子里黑漆漆的,正没有点着 电灯,于是向下一溜,两手先落地,拉了一个大鼎,一点声音没有,两脚向 下一落,人就站了起来。快刀周却依旧在屋檐上蹲着,因为这里正好借着那 横枝儿树叶,挡住了窗户里射出来的光。寿峰缘上那大槐树,到了树中间, 看出那横干的末端,于是倒挂着身子,两手两脚横缘了出去。缘到尖端,看 此处距那玻璃窗,还有两三尺,玻璃之内,垂着两幅极薄的红纱。在外面看 去,只能看到屋子里一些隐约中的陈设品:仿佛有一面大镜子,悬在壁中间, 那里将电灯光反射出来,这和沈大娘所说关住凤喜的屋子,颇有些相像。只 是这屋子里是否还有其他的人陪着?却看不出来。于是一面静听屋里的响 动,一面看这屋子的电灯线是由哪里去的。只在这静默的时间,沉寂阴凉的 空气里,却夹着一阵很浓厚的鸦片烟气味,用鼻子去嗅那烟味传来的地方, 却在楼下。沈大娘曾说过:刘将军会抽鸦片烟的。在上房里这样夜深能抽出 这样的烟气味来,这当然不是别人所干的事。便向下看了一下地势,约摸相 距两丈高。于是盘到树梢,让横干向下沉着,然后一放手,轻轻的落在地上; 顺着墙向右转,是一道附墙的围廊。只刚到这里,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这 可不能大意,连忙向走廊顶上一跳,平躺在上面。果然有两个人说着话过来。 人由走廊下经过,带着一阵油酱气味,这大概是送晚餐过去了。等人过去, 寿峰一昂头,却见楼墙上有一个透气眼透出光来,站在这走廊顶上,正好张 望。这眼是古钱式的格子,里头小玻璃掩扇却搁在一边,在外只看到正面半 截床,果然是一个人横躺在那里抽烟,刚才送过去的晚餐,却不见放在这屋 子里。一会,进来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仆,床上那人,一个翻身向上一爬,右 手上拿了烟枪,直插在大腿上,左手撅了胡子尖笑问道:“她吃了没有?” 女仆道:“她在吃呢,将军不去吃吗?”那人笑道:“让她吃得饱饱的吧。 我去了,她又得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吃;她吃完了,你再来给我一个信,我 就去。”女仆答应去了。寿峰听了纳闷得很,一回身,快刀周正在廊下张望, 连忙向下一跳,扯他到了僻静处问道:“你怎么也跑了来?”快刀周道:“我 刚才爬在那红纱窗外看的,正是关在那屋子里,可是那姑娘自自在在的在那 儿吃面,这不怪吗?”寿峰埋怨道:“你怎么如此大意,你伏在窗子上看, 让屋子里人看见,可不是玩的。”快刀周道:“师傅你怎么啦?窗纱这种东 西,就是为了暗处可以看明处,晚上屋子里有电灯,我们在窗子外,正好向 里面看。”寿峰哦了一声道:“我倒一时愣住了。我想这边屋子有通气眼的, 那边一定也有通气眼的,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听那姓刘的说话,还不定什么 时候睡觉,咱们可别胡乱动手。”于是二人伏着走过两重屋脊,再到长槐树 的那边院子,沿着靠楼的墙走来。这边墙和楼之间,并无矮墙,只有一条小 夹道。这边墙上没有透气眼,却有一扇小窗。寿峰估量了一番,那窗子离屋 檐,约摸有一人低,他点了头,复爬上大槐树,由槐树渡到屋顶上,然后走 到左边侧面,两脚勾了屋檐,一个金钩倒挂式,人倒垂下来。恰是不高不低, 刚刚头伸过窗子,两手反转来,一手扶着一面,推开百叶窗扇,看得屋子里 清清楚楚:对着窗户,便是一张红皮的沙发软椅子,一个很清秀的女子,两 手抱着右膝盖,斜坐在上面,那正是凤喜无疑了。看她的脸色,并不怎样恐 惧,头正对了这窗子,眼珠也不转一转,似乎在想什么。先前在楼下看到的 那个女仆,拿了一个手巾把,送到她手上,笑道:“你还擦一把,要不要扑 一点粉呢?”凤喜接过手巾,在嘴唇上只抹了一抹,懒懒的将手巾向女仆手 上一抛,女仆含笑接过去。一会儿,却拿了一个粉膏盒,一个粉缸,一面小 镜子,一齐送到凤喜面前。凤喜果然接过粉缸,取出粉扑,朝着镜子扑了两 扑,女仆笑道:“这是外国来的香粉膏,不用一点吗?”凤喜将粉扑向粉缸 里一掷,摇了一摇头,女仆随手将镜子粉扑,放在窗下桌上。看那桌上时, 大大小小,摆了十几个锦盒,盒子也有揭开的,也有关上的。看那盒子里时, 亮晶晶地,也有珍珠,也有钻石,这些盒子旁,另外还有两本很厚的帐簿, 一小堆中外钥匙。
  寿峰在外看见,心里有一点明白了。接着,只听一阵步履声,坐在沙发 上的凤喜,突然将身子掉了转去,原来是刘将军进来了。他笑向凤喜道:“沈 小姐!我叫他们告诉你的话,你都听见了吗?”凤喜依然背着身子不理会他, 刘将军将手指着桌上的东西道:“只要你乐意,这大概值二十万,都是你的 了。你跟着我,虽不能说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准能保你这一辈子都享福。我 昨天的事,作得是有点对你不起,只要你答应我,我准给你把面子挽回来。” 凤喜突然向上一站,板着脸问道:“我的脸都丢尽了,还有什么法子挽回来? 你把人家姑娘关在家里,还不是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吗?”刘将军笑着向她连 作两个揖,笑道:“得!都是我的不是。只要你乐意,我们这一场喜事,大 大的铺张一下。”凤喜依然坐下,背过脸去。刘将军道:“我以前呢,的确 是想把你当一位姨太太,关在家里就得了。这两天,我看你为人,很有骨格, 也很懂事,足可以当我的太太,我就正式把你续弦吧。我既然正式讨你,就 要讲个门当户对,我有个朋友沈旅长,也是本京人,就让他认你作远房的妹 妹,然后嫁过来,你看这面子够不够。”凤喜也不答应,也不拒绝,依然背 身坐着。刘将军一回头,对女仆一努嘴,女仆笑着走了。刘将军掩了房门, 将桌上的两本帐簿捧在手里,向凤喜面前走过来。凤喜向上一站,喝问道: “你干吗?”刘将军笑道:“我说了,你是有志气的人,我敢胡来吗?这两 本帐簿,还有帐簿上摆着的银行折子和图章,是我送你小小的一份人情,请 你亲手收下。”凤喜向后退了一退,用手推着道:“我没有这大的福气。” 刘将军向下一跪,将帐簿高举起来道:“你若今天不接过去,我就跪一宿不 起来。”凤喜靠了沙发的围靠,倒愣住了。停了一停,因道:“有话你只管 起来说,你一个将军,这成什么样子?”刘将军道:“你不接过去,我是不 起来的。”凤喜道:“唉!真是腻死我了。我就接过来。”说着,不觉嫣然 一笑。正是:无情最是黄金物,变尽天下儿女心!寿峰在外面看见,一松脚 向墙下一落,直落到夹道地下。快刀周在矮墙上看到,以为师傅失脚了,吃 了一惊。要知寿峰有无危险?下回交代。  
  
第十四回  早课欲疏重来怀旧雨  晚游堪乐小聚比秋星
  却说快刀周正在矮墙上,给关寿峰巡风,见他突然由屋脊上向下一落, 以为他失了脚,跌下来了,连忙跑上前去,只见寿峰好好的迎上前来,在黑 暗中将手向外一摆,作着要去的样子。于是二人跳过几重墙,直向后园子里 来。快刀周道:“师傅!怎么回事?”关寿峰昂着头,向天上叹了一口气。 快刀周道:“怎么样?这事很棘手吗?”寿峰道:“棘手是不棘手,我们若 有三十万洋钱,就好办了!出去说吧。”二人依然走到阁楼上,打开窗子, 放下绳子,快刀周先握了绳子向下一溜,寿峰却解了绳子,跳将下去。江老 海王二秃子,迎上前来,都忙着问顺手吗?寿峰叹着气,将看到的事,略略 说了一遍,因道:“我若是不看在樊先生的面上,我就一刀杀了她,我还去 救她吗?”王二秃子道:“古语道得好,宁度畜牲不度人,就是这个说法。 咱们在阁楼上放一把火,烧他妈的一场,也出这口恶气。”寿峰笑道:“不 要说孩子话,我们去给那大婶儿一个信,叫她预备作外老太太发洋财吧。” 快刀周道:“不,若要是照这样子看,大概她母亲是来过一趟的。既来了, 一定说好了条件,她未必还到师傅家里去了。”寿峰道:“好在我们回去, 走她门口过,也不绕道,我们顺便去瞧瞧。”说着二人坐车,二人拉车,虽 然夜深,岗警却也不去注意。一路走到大喜胡同,停在沈家门首。这里墙很 低,寿峰凭空一跃就跳进去,到了院子里,先藏在槐树里,见屋子里都是黑 漆漆的,似乎都睡着了,便溜下树来,贴近窗户用耳朵一听,却听得里面呼 声大作,这是上房,当然是沈大娘在这里睡的了。再向西厢房外听了一听, 也有呼声。沈家一共只有三个人,一个在刘家,两个在家里,当然没有人到 自己家里去。正在这窃听的时候,忽听到沈大娘在上房里说起话来。寿峰听 到,倒吓了一跳。连忙向树上一跳,这院子不大,又是深夜,说话的声音, 听得清清楚楚。她道:“将军待我们这样好,我们要不答应,良心上也说不 过去呀。”听那声音,正是沈大娘的声音。原来在说梦话呢!寿峰听了,又 叹了一口气,就跳出墙来,对大家道:“走走走!再要待一会,我要杀人了。” 快刀周等一听,知道是沈家人变了心,若再要纠缠,真许会生出事故来。大 家便一阵风似的,齐回关家来。到了门口,寿峰道:“累了你们一宿,你们 回去吧,说不定将来还有事,我再找你们。”王二秃子道:“我明天上午来 听信儿,瞧瞧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今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要不,我 陪师傅谈这么一宿,也好出胸头这口恶气。”寿峰笑着拍了他的肩膀道:“你 倒和我一样,回去吧,别让师妹不乐意了。”王二秃子一拍脖子道:“忙了 一天一宿;没闯祸。脑袋!跟秃子回去吧。”大家听着,都乐了,于是一笑 而散。
  秀姑心里有事,也是不曾睡着。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知道是寿峰回家来 了,就开了门。秀姑道:“沈家大婶儿可没来,你们怎样办的?”寿峰一言 不发,直奔屋里。秀姑看那样子,知道就是失败了。因道:“一个将军家里, 四周都是警卫的人,本来也就不易下手!”寿峰道:“什么不易下手,只要 他们愿意出来,十个姑娘也救出来了。”秀姑道:“怎么样?难道她娘儿俩 还变了心吗?”寿峰道:“怎么不是。”于是把今晚上的事,说了一遍,叹 口气道:“从今以后,我才知道人心换人心这句话是假的,不过是金子换人 心罢了。”秀姑道:“有这样的事吗?那沈家姑娘,挺聪明的一个样子,倒 看不出是这样下场。她们倒罢了。可是樊先生回来,有多么难过?把他的心 都会灰透了。”寿峰冷笑道:“灰透了也是活该!这年头儿干么作好人哩。” 秀姑笑道:“你老人家气得这样,这又算什么。快天亮了,睡觉吧。”寿峰 道:“我也是活该!谁教我多管闲事哩。”秀姑也好笑起来,就不理他了。 寿峰找出他的旱烟袋,安上一小碗子关东叶子,端了一把藤椅,拦门坐着, 望了院子外的天色抽烟。寿峰的老脾气,不是气极了,不会抽烟的。现在将 烟抽得如此有味,那正是想事情想得极厉害了。秀姑因为夜深了,怕惊动了 院邻,也不曾作声。却也说是奇怪,这事并不与自己什么相干,偏是睡到床 上,就会替他们当事人设想。从此以后,凤喜还有脸和樊家树见面吗?家树 回来了,还会对她那样迷恋吗?就情理而论,他们是无法重圆的了;无法重 圆,各人又应该怎么样?自己只管一层一层推了下去,一直到天色大亮,这 也用不着睡觉了,便起床洗扫屋子。在往日作完了事,便应该听到隔壁庙里 的木鱼念经声,自己也就捧了一本经书来作早课,今天却是事也不曾作完, 隔壁的木鱼声,已经起来了。也不知道是老和尚今天早课提了前,也不知道 是自己作事没有精神,把时间耽误了。现在炉子不曾拢着火,水也不曾烧, 父亲醒过来,洗的喝的会都没有,今天的早课,只好算了吧。于是定了定神, 将茶水烧好,然后才把寿峰叫醒。寿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老 了,怎么小小的受这么一点子累,就会睡得这样甜。”秀姑道:“我想了一 晚晌,我以为这件事不能含糊过去。我们得写一封快信给樊先生去吧。”寿 峰笑道:“你还说我喜欢管闲事呢。我都没有想一宿,你怎么会想一宿呢? 想了一宿,就是这么一句话吗?你这孩子太没有出息了。”秀姑脸一红,便 笑道:“我干吗想一宿,我也犯不上呀。”寿峰道:“是你自己说的,又不 是我说的,我知道犯得上犯不上呢。”秀姑本觉得要写一封信告诉家树才对 的,而且也要到沈家去看看沈大娘,这时究竟取的什么态度。可是经了父亲 这一度谈话,就不大好意思过问了。又过了两天,江老海却跑来对关寿峰道: “师傅!这事透着奇怪,沈家搬走了。我今天走那胡同里过身,见那大门闭 上,外面贴了召租帖子了。我作生意的时候,和买糖人儿的小孩子一问,据 说头一天一早就搬了。”寿峰道:“这是理之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怪的。她 们不搬走,还等着姓樊的来找她吗?”江老海道:“她们这样忘恩负义,师 傅得写一封信告诉那樊先生。”寿峰道:“我早写了一封信去了。”秀姑在 屋子里听到,就连忙出来问道:“你写了信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写哩。” 寿峰道:“我这一肚子文字,要写出这一场事来,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而且也怕写的不好,人家看不清楚,我是请隔壁老和尚写了。他写是写的, 他笑着对我说,好管闲事的人,往往就会把闲事管得成了自己的正事,结果, 比原来当事人也许更麻烦。他话是说得有理,但是我怎么能够不问哩?老和 尚把那信写得很婉转,而且还劝了人家一顿;可是这样失意的事,年轻轻的 人遇到,哪里几句话就可以解劝得了的?也许他也不用回信,过两天就来 了。”江老海道:“他来了,我很愿和他见见。”寿峰道:“那很容易,他 回了京,还短得了到我这里来吗?”秀姑道:“这里寄信到杭州,要几天到 哩?”寿峰笑道:“我没在邮政局里干过事,这个可不知道。”秀姑撅了嘴 道:“你这老人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起话来,老是给我钉子碰。”寿 峰笑道:“我是实话呀。可是照火车走起来说,有四个日子,到了杭州了。” 秀姑听说,走回房去,默计了一会儿日期。大概信去四天,动身四天,再耽 误两天,有十天总可以到京了。现在信去几天,一个星期内外,必然是来的。 那个时候,看他是什么态度?难道他还能像以前那种样子对人吗?秀姑心里 有了这样一个问题,就不住的盘算,尤其是每日晚晌,几乎合眼就会想到这 件事上来。起先几天,每日还是照常的念经;到了七八天头上,心里只管乱 起来,竟按捺不下心事去念经。心想不要得罪了佛爷,索性抛开一边,不要 作幌子吧。关寿峰看到,便笑道:“你也腻了吧!年轻人学佛念经,哪有那 么便宜的事呀。”秀姑道:“我哪是腻了?我是这两天心里有点不舒服,把 经搁下了,从明天起,我还是照常念起来的。”秀姑说了,便紧记在心上。
  到了次日,把屋子打扫完毕,将小檀香炉取来放在桌上,用小匙子挑了 一小匙檀香末放在炉子里,点着了,刚刚要进自己屋子去,要去拿一本佛经 出来,偶一回头,只见帘子外一个穿白色长衫的人影子一闪,接上那人咳嗽 了一声。秀姑忙在窗纸的破窟窿内向外一看,虽不曾看到那人的面孔,只就 那身材言,已可证明是樊家树无疑了。一失神便不由嚷起来道:“果然是樊 先生来了!”寿峰在屋子里听到,迎了出去,便握着家树的手,一路走进来。 秀姑站在内房门口,忘了自己是要进屋去拿什么东西的了。便道:“樊先生 来了!今天到的吗?”说着话时,看樊家树虽然风格依旧,可是脸上微微泛 出一层焦黄之色,两道眉峰都将峰尖紧束着。当秀姑问话时候,他虽然向着 人一笑,可是那两道眉毛,依然紧紧的皱将起来,答应着道:“今天早上到 的,大姑娘好?”秀姑一时也想不起用什么话来安慰人家,只得报之以笑。 寿峰让家树坐下,先道:“老弟!你不要灰心,人生在世,就如作梦一般, 早也是醒,迟也是醒,天下无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不要放在心上吧。”秀姑 笑道:“你先别劝人家;你得把这事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人家呀。”寿峰将 胡子一摸,笑道:“是啊!信上不能写得那么明白,我得先告诉你。”于是 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打哪儿说起呢?”家树笑道:“随便吧。反正 我有的是工夫,和大叔谈谈也好。”秀姑心想道:他今天不忙了,以前他何 以是那样忙呢?嘴里不曾说出来,可就向着他微笑了。家树也不知道她这微 笑,由何而来?也就跟着报之以微笑了。寿峰想过之后,急着就先把那晚上 到刘将军家里的事先说了。家树听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就勉强 笑道:“本来金钱是好的东西。谁人不爱,也不必去怪她了。”寿峰点了点 头道:“老弟!你这样存心不错,一个穷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哪里见得惯这 个呢。莫怪她动心了。”秀姑坐在一边,她的脸倒突然红了,摇了摇头道: “你这话,不见得吧,是穷人家姑娘,就见不得金钱吗?”寿峰哈哈笑道: “是哇!我们只管说宽心话,忘了这儿有个穷人家姑娘等着呢。”家树笑道: “无论哪一界的人,本来不可一概而论的;但不知道这个姓刘的,怎样平空 的会把凤喜关了去的。”寿峰道:“这个我们原也不清楚,我们是听沈大嫂 说的。”于是将查户口唱堂会的一段事说了,家树本来有忿恨不平的样子的, 听到这里,脸色忽然和平起来,连点了几下头道:“这也就难怪了。原是天 上掉下来的一场飞祸,一个将军要算计一个小姑娘,那有什么法子去抵抗他 呢?”寿峰道:“老弟!你这话可得考量考量,虽然说一个小姑娘,不能和 一个将军抵抗,要说真不爱他的钱,他未必忍心下那种毒手,会要沈家姑娘 的性命;就算性命保不了,凭着你待她那样好,为你死了也是应该。我可不 知道掉文,可是师傅就相传下来两句话:‘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要到这年头儿,才能够看出人心来。”家树叹了一口气道:“大叔说的,怕 不是正理,可是一个未曾读过书……”家树说到这里,将关氏父女看着,顿 了一顿,就接着道:“而且又没经过贤父兄贤师友指导过她,她哪里会明白 这些大道理?我们也只好责人欲宽了。”秀姑忍不住插口道:“樊先生真是 忠厚一流,到了这种地方,还回护着沈家妹子呢。”家树道:“不是我回护 她,她已经做错了,就是怪她也无法挽救的了。一个人的良心,总只能昧着 片刻的。时间久了,慢慢的就会回想过来的,这个日子,怕她心里不会比我 更难受吗?”秀姑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家树一看秀姑脸上,有 大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笑道:“她本来是不对,要说是无可奈何,怎么她家 都赶着搬开了哩?”寿峰道:“你怎么知道她家搬走了。你先去了一趟吗?” 家树道:“是的。我不能不先去问问她母亲这一段缘由因何而起。”寿峰道: “树从根下烂;祸事真从天上掉下来的,究竟是少!”说到这里,就想把凤 喜和尚师长夫妇来往的事,告诉他。秀姑一看她父亲的神气,知是要如此, 就眼望着她父亲,微微的摆了两摆头。寿峰也看出家树还有回护凤喜的意思, 这话说出来,他格外伤心,也就不说了。家树道:“大叔说她们树从根下烂, 莫不是我去以后,她们有些胡来吗?”寿峰道:“那倒没有,不过是她们从 前干了卖唱的事,人家容易瞧她不起罢了。”家树听了寿峰的话,虽然将信 将疑,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临走之时,和她们留下那么些个钱,在最短期内, 不应该感到生活困难的。那么,凤喜又不是天性下贱的人,何至于有什么轨 外行动呢?如此一想,也不追究寿峰的话了。
  当日关氏父女,极力的安慰了他一顿,又留着他吃过午饭。午饭以后, 秀姑道:“爸爸!我看樊先生心里怪闷的,咱们陪着他到
  什刹海去乘凉吧。”家树道:“这地方我倒是没去过,我很想去看看。” 秀姑道:“虽然不是公园,野景儿倒是不错,离我们这儿不远。”家树见她 说时,眉峰带着一团喜容。说到游玩,今天虽然没有这个兴致,却也不便过 拂她的盛意。寿峰一边看出他踌躇的样子,便道:“大概樊先生一下车就出 门,行李也没收拾呢。后日就是旧历七月七,什刹海的玩意儿会多一点。” 家树便接着道:“好!就是后天吧,后天我准来邀大叔大姑娘一块儿去。” 秀姑先觉得他从中拦阻,未免扫兴,后来想到他提出七月七,这老人家倒也 有些意思,不可辜负他的盛意,就是后天去也好。于是答道:“好吧!那天 我们等着樊先生,你可别失信。”接着一笑,家树道:“大姑娘!我几时失 过信?”秀姑无可说了。于是大家一笑而别,家树回得陶家,伯和已经是叫 仆役们给他将行李收拾妥当。家树回到房里,觉得是无甚可做,知道伯和夫 妇在家,就慢慢的踱到上房里来。陶太太笑道:“你什么事这样忙?一回京 之后,就跑了个一溜烟。何小姐见着面了吗?”家树淡淡的道:“事情忙得 很,哪有工夫去见朋友。”陶太太道:“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走的时候,人 家巴巴的送到车站,你回来了,可不通知人家一声,你什么大人物,何小姐 非巴结你不可?”家树道:“表嫂总是替何小姐批评我,而且还是理由很充 足,教我有什么可说的。那么,劳你驾,就给我打个电话通知何小姐一声吧。” 家树说出来了,又有一点后悔。表嫂可不是听差,怎么叫她打电话呢?不料 自己是这样懊悔着,陶太太坐在横窗的一张长桌边,已经拿了桌上的分机, 向何家通电话了。陶太太一面说着话,一面将手向家树连招了几招,笑道: “来!来!她要和你说话。”家树上前接着话机,那边何丽娜问道:“我很 欢迎啦。老太太全好了吗?”家树道:“全好了,多谢你惦记着。”何丽娜 笑道:“还好,回南一趟,没有把北京话忘了,今天上午到的吗?怎么不早 给我一个信;不然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家树连说不敢当。何丽娜又道: “今天有工夫吗?我给你接风。”家树道:“不敢当!”何丽娜道:“大概 是没工夫,现在不出门吗?我来看你。”家树道:“不敢当。”伯和坐在一 边,看着家树打电话,只是微笑,便插嘴道:“怎样许多不敢当?除了你不 敢当,谁又敢当呢?”何丽娜道:“你为什么笑起来?”家树道:“我表兄 说笑话呢!”何丽娜道:“他说什么呢?”陶太太走上前夺过话机来道:“密 斯何!我们这电话借给人打,是照长途电话的规矩,要收费的。而且好朋友 说话加倍,我看你为节省经济起见,干脆还是当面来谈谈吧。”于是就放下 了电话筒,家树道:“我回京来,应该先去看看人家才是,怎样倒让人家来?” 伯和笑道:“家树!你取这种态度,我非常表同情。从前我和你表嫂经过你 这个时代,我是处处卑躬屈节,你表嫂却是敢当的。我也问过人,男女双方 的爱情,为什么男子要处在受降服的情形里呢?有些人说:这事已经成了一 种趋势,男子总是要受女子挟制的;不然,为什么男子要得着一个女子,就 叫求恋呢?有求于人,当然要卑躬屈节了。这话虽然是事实,但是在理上却 讲不通,为什么女子就不求恋呢?现在我看到你们的情形,恰是和我当年的 情形相反,算是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陶太太道:“原来你存了这个心眼 儿,怪不得你这一晌子对着我都是那样落落难合的样子了。”伯和笑道:“哪 里有这样的事。有了这样的事,我就没有什么不平之气。惟其是自己没有出 息,这才希望人家不像我,聊以解嘲了。”陶太太正待要搭上一句话,家树 就道:“表兄这话,说得实在可怜。要是这样,我不敢结婚了。”他说了这 话,就是陶太太也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何丽娜早是笑嘻嘻的由外面走了 进来,先给家树一点头,笑问道:“伯母好?”家树答应好。又问今天什么 时候到的?答是今天早上到的。陶太太笑道:“你们真要算不怕腻。我猜这 些话,你们在电话里都问过了。这是第二次吧?”何丽娜道:“见了面,总 得客气一点。要不然,说什么呢?”家树因道:“说起客气来,我倒想起来 了。何小姐送的那些东西,实在多谢得很。我这回北上,动身匆忙得很,没 有带什么来。”何丽娜道:“哪有老人家带东西给晚辈的,那可不敢当了。” 但是家树说有时,已走了出去,不一会子,捧了一包东西进来,一齐放在桌 上笑道:“小包是土产。杭州带来的藕粉和茶叶,那两大卷,是我在上海买 的一点时新衣料。”何丽娜连道:“不敢当,不敢当!”伯和听了,和陶太 太相视而笑。何丽娜道:“二位笑什么,又是客气坏了吗?”陶太太道:“倒 不是客气坏了,正是说客气得有趣呢。先前打电话,家树说了许多不敢当, 现在你两人见面之后,你又说了许多不敢当。都说不敢当,实在都是敢当。” 伯和斜靠在沙发上,将右腿架了起来,摇曳了几下,口里衔着雪茄,向陶太 太微笑道:“敢当什么?不敢当什么?当官呢,当律师呢,当教员呢?”陶 太太先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后来他连举两个例,就明白了。笑道:“你又 说当什么呢?无非当朋友罢了。”何丽娜只当没有听见,看到那屋角上放着 的话匣子,便笑问道:“你们买了什么新片子没有?若是买了,拿出来,开 一遍让我听听看,我也要去买。”陶太太笑着点头道:“好吧,新买了两张 爱情曲的片子,可以开给你听听。”何丽娜摇摇头道:“不,我腻烦这个。 有什么皮簧片子,倒可以试试。”伯和依然摇曳着他的右腿,笑道:“密斯 何!你腻烦爱情两个字吗?别啊!你们这个年岁,正当其时呢!要是你们都 腻烦爱情,像我们中年的人,应该入山学道了。可是不然,我们爱情的日子, 过得是非常甜蜜呢。”陶太太回头瞟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扯。”何丽娜将 两掌一合,向空一拜,笑道:“阿弥陀佛!陶先生也有个管头。”于是大家 都笑了。
  家树在一边坐着,他总是不言语。他一看到何小姐,不觉就联想到相像 的凤喜。何小姐的相貌,只是比凤喜稍为清瘦一点;另外有一种过分的时髦, 反而失去了自然之美,只是成了一个冒充的外国小姐而已。可是这是初结交 时候的事,后来见着她有时很时髦,有时很朴素,就像今天,她只穿了一件 天青色的直罗旗衫,从前披到肩上的长发,这是家树认为最不惬意的一件事。 以为既无所谓美,而又累赘不堪。这话于家树动身的前两天,在陶太太面前 讨论过,却不曾告诉过何丽娜。但是今天她将长发剪了,已经改了操向两鬓 的双钩式来,这样一来,她的姿势不同了,脸上也觉得丰秀些,就更像凤喜 了。自己正是在这里鉴赏,忽然又看到她举起手来念佛,又想到了关秀姑, 她乃另是一种女儿家的态度,只是合则留不合则去的样子。何丽娜和凤喜都 不同,却是一味的缠绵,凤喜是小儿女的态度居多,有些天真烂漫处;何丽 娜又不然,交际场中出入惯了,世故很深,男子的心事怎样,她不言不语之 间,就看了一个透。这种女子,好便是天地间惟一无二的知己,不好呢,男 子就会让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家树只是如此沉沉的想着,屋子里的人议论些 什么,他都不曾去理会。伯和道:“我要上衙门去了。你们今天下午,打算 到什么地方去消遣?回头我好来邀你们一块儿去吃饭。今天下午,还是这样 的热,到北海乘凉去,好不好?”何丽娜道:“就是那样吧,我来作个小东, 请三位吃晚饭。”陶太太笑道:“也请我吗?这可不敢当啊。”何丽娜笑道: “我不知陶太太怎么回事,总是喜欢拿我开玩笑。哪怕是一件极不相干的事, 是一句极不相干的话,可是由陶太太看去,都非常可笑。”伯和道:“人生 天地间,若是遇到你们这种境遇的人,都不足作为谈笑的资料,那么,天地 间的笑料,也就会有时而穷了。”说毕,他笑嘻嘻的走了。陶太太听到了有 出去玩的约会,立刻就会坐立不安起来的,因道:“密斯何坐车来的吗?我 们三人同坐你的车子去吧。”说时,望着家树道:“先生走哇!”家树心里 有事,今天下车之后,忙到现在,哪有兴致去玩。只是她们一团高兴,都说 要去,自己要拦阻她们的游兴,未免太煞风景,便懒懒的站将起来,伸了一 个懒腰,只是向她们二人一笑。陶太太道:“干吗呀?不带我同坐汽车也不 要紧,你们先同坐着汽车去,我随后到。”家树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 并没有作声,你怎么知道我不要你同坐汽车呢?”陶太太笑道:“我还看不 透你的性情吗?我是老手呢!”家树道:“得!得!我们同走吧。”于是不 再待陶太太说话,就起身了。
  三人同坐车到了北海。一进门,陶太太就遇着几个女朋友过去说话去了, 回着头对何丽娜道:“南岸这时正当着西晒,你们先到北岸五龙亭去等我吧。” 于是何丽娜和家树顺着东岸向北行。转过了琼岛,东岸那一带高入半空的槐 树,抹着湖水西边的残阳,绿叶子西边罩着金黄色,东边避着日光,更阴沉 起来。一棵树连着一棵树,一棵树上的蝉声,也就连着一棵树上的蝉声;树 下一条宽可数丈的大道,东边是铺满了野草的小山,西边是绿荷万顷的北海, 越觉得这古槐,不带一点市廛气;树既然高大,路又远且直,人在树荫下走 着,仿佛渺小了许多。何丽娜笑道:“密斯脱樊!你又在想什么心事了?我 看你今天虽然出来玩,是很勉强的。”家树笑道:“你多心了,我正欣赏这 里的风景呢!”何丽娜道:“这话我有些不相信。一个刚从西湖来的人,会 醉心北海的风景吗?”家树道:“不!西湖有西湖的好处,北海有北海的好 处;像这样一道襟湖带山的槐树林子,西湖就不会有。”说着将手向前一指 道:“你看北岸那红色的围墙,配合着琉璃瓦,在绿树之间,映着这海里落 下去的日光,多么好看,简直是绝妙的着色图画。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 有北京有这样的好景致。我这回到杭州去,我觉得在西湖盖别墅的人,实在 是笨,放着这样东方之美的屋宇不盖,要盖许多洋楼;尤其是那些洋旅馆, 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宫殿式盖起红墙绿瓦的楼阁来,一定比洋楼好。”何丽 娜笑道:“这个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家 树只好一笑,说着话,已到了北岸五龙亭前。因为最后一个亭子人少些,就 在那里靠近水边一张茶座上坐下。自太阳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斗满天,还 不见伯和夫妇前来。家树等不过,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来,这才见他夫妻 俩并排走着,慢慢由水岸边踱将来。陶太太先开口道:“你们话说完了吗? 伯和早在南岸找着了我,我要让你们多说几句话,所以在那边漪澜堂先坐了 一会,然后坐船过来的。”家树想分辩两句,又无话可讲,也默然了。到了 亭子里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的怎么样?不是第五个亭子吗?惟有 这里是僻静好谈心的了。”何丽娜觉得他们所猜的很远,也笑了。她作东, 陪着大家吃过了晚饭,愈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没有荷叶的水中, 露出一片天来,却荡漾不定;水上有几盏红灯移动,便是渡海的小画舫了。 远望漪澜堂的长廊,楼上下几列电灯,更映到水里去,那些雕栏石砌,也隐 隐可见。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见漪澜堂的夜色,便动了归思。”家 树道:“那为什么?”伯和道:“我记得在长江上游作客的时候,每次上江 轮,都是夜里。你看这不活像一只江轮,泊在江心吗?”何丽娜笑道:“陶 先生!真亏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还有个感想,我每在北海 乘凉,觉得这里天上的星光,别有一种趣味。”家树道:“本来这里很空阔, 四围是树,中间是水,衬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觉得在这里看天 上的银河,格外明亮。设若那河就只有北海这样宽,我要是牛郎织女,我都 不敢从鹊背上渡过去;何况天河决不止这样宽呢。”家树笑道:“胡扯胡扯!” 陶太太也是怔怔的听,以为他们在这里对天河有什么感想,现在却明白了。 笑道:“这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哩!现在天上也是物质文明的时代, 有轮船,有火车,还有飞机,怕不容易过河吗?我猜今年是牛郎先过河,因 为他是坐火车来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过河了。这个 时候,也许他们见面了。”陶太太抬着头望了一望道:“我看见了。他们两 个人,这时坐在水边亭子下喝汽水呢。”家树和何丽娜,都拿了玻璃杯子, 正喝着汽水。何丽娜忍笑不住,头一偏,将汽水喷了。陶太太两只长统丝袜 都喷湿了,便将一只胳膊横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个不了。陶太太道: “这也没有什么可乐的事,为什么笑成这个样子?”何丽娜道:“你这样拿 我开玩笑,笑还不许我笑吗?”说着,抬起头来,只管用手绢去拂拭面孔。 家树对于伯和夫妇开玩笑,虽是司空见惯,但是笑话说得这样着痕迹的,今 天还是第一回,而且何丽娜也在当面。一个小姐,让人这样开玩笑,未免难 堪;但是看看何丽娜,却笑成那样子,一点不觉难堪,于是这又感到新式的 女子,态度又另是一种的了。伯和道:“我这话,也不完全是开玩笑。听说 这北海公园的主办人,要在七月七日,开双七大会,在这水中间,用电灯架 起鹊桥来,水里大放河灯,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热闹一下子。你二位来不来 呢?”家树道:“太热闹的地方,我是不大爱到的。再说吧!”何丽娜一句 话没有说出,经他一说,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你爱游清雅的地方,下 一个礼拜日,我们一块儿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吗?到那里还用不着住旅 馆,我们认得陈总长,有一所别墅在那里,便当得多了。”何丽娜道:“有 这样的好地方,我也去一个。”家树道:“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点功课, 预备考试了。若要考不上一个学校,我这次赶回北京来,就无意义了。”伯 和道:“你放心,有你这样的程度,学校准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赶回北京来, 不过是如此,那才无意义呢。”伯和这样说着,虽然没有将他的心事完全猜 对,然而他不免添了无限的感触,望着天上的银河,一言不发。他这种情形, 何丽娜却能猜个八九,坐在他对面椅子上,望了家树,只嗑着白瓜子,也是 不作声。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口气叹着,大家倒诧异起来。陶太 太首先就问她这为什么?要知她怎样的答复,下回交代。  
 
 
第十五回  柳岸感沧桑翩鸿掉影  桐荫听夜雨落木惊寒
  却说何丽娜忽然叹一口气,陶太太就问她是什么原因?她笑道:“偶然 叹一口气,有什么原因呢?”陶太太笑道:“这话有点不通吧。现在有人忽 然大哭起来,或者大笑起来,要说并没有原因行吗?叹气也是人一种不平之 气,当然有原因,伯和他常常说:不平则鸣。你鸣的是哪一点呢?”何丽娜 道:“说出来也不要紧,不过有点孩子气罢了!我想一个人修到了神仙,总 算有福了;可是他们一样的有别离,那么,人在世上,更难说了。”家树忍 不住了,便道:“密斯何说的是双星的故事吗?这天河乃是无数的恒星……” 伯和拦住道:“得了!得了!这又谁不知道,这种神话,管它是真是假,反 正在我们这样干燥烦闷的人生里,可以添上一些有趣的材料,我们拿来解解 闷也好,这可无所碍于物质文明,何必戳穿它。譬如欧美人家在圣诞节晚上 的圣诞老人,未免增加儿童迷信思想;然而至今,小孩儿的长辈,依然假扮 着,也无非在个趣字。”家树笑道:“好吧,我宣告失败。”陶太太道:“本 来嘛,密斯何借着神仙还有别离一句话来自宽自解,已经是不得已,退一步 想了;偏是你还要证明神仙没有那件事,未免大煞风景。密斯何!你觉我的 话对吗?”何丽娜道:“都对的。”陶太太笑道:“这就怪了,怎么会都对 呢?”何丽娜道:“怎么不是都对呢!樊先生是给我常识上的指正,陶先生 是给我心灵上的体会。”陶太太笑道:“你真会说话,谁也不得罪。”他们 在这里辩论,家树又默然了。伯和夫妇还不大留意,何丽娜却早知道了。越 是看出他无所可否,就越觉得他是真不快。他这不快,似乎不是从南方带来 的,乃是回北京以后,新感到的。那是什么事呢?莫非他那个女朋友对他有 不满之处吗?何丽娜这样想着,也就沉默起来。这茶座上,反而只剩伯和夫 妇两个人说话了。坐久一点,陶太太也感到他们有些郁郁不乐了,就提议着 回家。伯和道:“我们的车子在后门,我们不过海去了。”陶太太道:“这 样夜深,让密斯何一个人到南岸去吗?”伯和道:“家树送一送吧。到了前 门,正好让何小姐的车子送你回家。”何丽娜道:“不要紧的,我坐船到漪 澜堂。”陶太太道:“由漪澜堂到大门口,还有一大截路呢。”她听说,就 默然了。家树觉得若是完全不作声,未免故作痴聋,太对不住人。便道:“不 必客气。还是我来送密斯何过去吧!”伯和突然向上一站,将巴掌连鼓了一 阵,笑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办吧。”家树笑道:“这也用不着鼓掌呀。” 伯和未加深辩,和他太太走了。何丽娜慢慢的站起,正想举着手,要伸一个 懒腰,手只略抬了一抬,随又放下来,望着他微笑道:“又要劳你驾一趟, 我们不坐船,还走过去,好吗?”家树笑着说了一声随便。于是何丽娜会了 帐,走出五龙亭来。
  再走到东岸时,那槐树林子,黑郁郁的,很远很远,有一盏电灯,树叶 子映着,也就放出青光来。这树林下一条宽而且长的道,越发幽深了,要走 许多时间,才有两三个人相遇,所以非常的沉静。两人的脚步,一步一步在 道上走着,扑扑的脚踏声,都能听得出来。在这静默的境地里,便仿佛嗅到 何丽娜身上的一种衣香,由晚风吹得荡漾着,只在空气里跟着人盘旋。走到 树荫下,背着灯光处,就见那露椅上,一双双的人影掩藏着,同时唧唧哝哝 的有一种谈话声,在这阴沉的空气里,格外刺耳。离着那露椅远些,何丽娜 就对他笑道:“你看这些人的行为,有什么感想?”家树道:“无所谓感想。” 何丽娜道:“一人对于眼前的事情,感想或好或坏都可以,决不能一点感想 都没有。”家树道:“你说是眼前的事吗?越是眼前的事,越是不能发生什 么感想。譬如天天吃饭,我们一定有筷子碗的,你见了筷子碗,会发生什么 感想呢?”何丽娜笑道:“你这话有些不近情理。这种事,怎么能和吃饭的 事成一样呢?”家树道:“就怕还够不上这种程度!若够得上这种程度,就 无论什么人,看到也不会发生感想了。”何丽娜笑道:“你虽不大说话,说 出话来,人家是驳不倒的。你对任何一件事,都是这样不肯轻易表示态度的 吗?”家树不觉笑起来了。何丽娜又不便再问,于是二人复沉寂起来,走过 这一道东岸,快要出大门了。走上一道长石桥,桥下的荷叶,重重叠叠,铺 成了一片荷堆,却看不见一点水。何丽娜忽然站住了脚道:“这里荷叶太茂 盛,且慢点走。”于是靠在桥的石栏杆上,向下望时:这时并没有月光,由 桥上往下看,只是乌压压的一片,并看不出什么意思来。家树不作声,也就 背对了桥栏杆,站立了一会,何丽娜转过身来道:“走吧,但是……樊先生! 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家树叹了一口长气,不曾答复她的话,何丽 娜以为他有难言之隐,又不便问了。二人出了大门,同上了汽车,还是静默 着。直等汽车快到陶家门首了,何丽娜道:“我只送你到门口,不进去了。 你……你……你若有要我帮忙之处,我愿尽量的帮忙。”家树道:“谢谢。” 说着,就和她点了一个头,车子停住,自作别回家去。
  这天晚晌,他心里想着:我的事,如何能要丽娜帮忙?她对于我总算很 有好感,可是她的富贵气逼人,不能成为同调的。到了次日,想起送何丽娜 的东西,因为昨天要去游北海,匆忙未曾带走,还放在上房,就叫老妈子搬 了出来,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到何宅来,到了门房一问,何小姐还不曾 起床;家树一想,既是不曾起床,也就不必惊动了。因掏出一张片子,和带 来的东西,一齐都放在门房里。刚一转身,只觉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看 时,有一个短衣汉子,手里提着白藤小篮子站在身边。篮子浮面盖了几张嫩 荷叶,在荷叶下,露出一束一尺多长的花梗来。门房道:“糙花儿!我们这 里天天早上有人上菜市带回来,没有花了,谁教你送这个?”那人将荷叶一 掀,又是一阵香气。篮子里荷叶托着,红红白白鲜艳夺目的花朵,那人将一 束珊瑚晚香玉,一束玉簪花,拿起来一举道:“这是送小姐插花瓶的,不算 钱。”说毕,却另提了两串花起来,一串茉莉花穿的圆珠,一串是白兰花穿 的花排子。门房道:“今天你另外送礼了。这要多少钱?”那人道:“今天 算三块钱吧。”说着向门房一笑。家树在一边听了,倒不觉一惊,因问道: “怎么这样贵?”那卖花人将家树看了看,笑道:“先生!你是南方人,你 把北京城里的茉莉花白兰花,当南方价钱卖吗?我是天天上这儿送花,老主 雇,不敢多说钱,要在生地方,我还不卖呢!”家树道:“天天往这儿送花, 都是这么些个价钱吗?”卖花的道:“大概总差不多呢,这儿大小姐很爱花, 一年总做我千儿八百块钱的生意呢。”家树听着点了一点头,自行回去了。 刚一到家,何丽娜就来了电话,说是刚才失迎,非常抱歉。向来不醒得这般 晚,只因昨夜回来晚了,三点钟才睡着,所以今天起床很迟,这可对不住。 家树便答应她,自己也是刚醒过来,就到府上去的。何丽娜问他今天在不在 家?家树就答道回京以后,要去看许多朋友,恐怕有两天忙。何丽娜也就只 好说着再会了。其实这天家树整日不曾出门,看了几页功课,神志还是不能 定,就长长的作了一篇日记。日记上有几句记着是:“从前我看到妇人一年 要穿几百元的跳舞鞋子,我已经惊异了。今天我更看到一个女子,一年的插 头花,要用一千多元,于是我笑以前的事,少见多怪了。不知道再过一些时, 我会看到比这更能花钱的妇女不能?或者今天的事,不久也是归入少见多怪 之列了。”写好之后,还在最后一句旁边,加上一道双圈。这天,伯和夫妇 以为他已开始考试预备,也就不来惊动他了。
  到了次日,已是阴历的七月七,家树想起秀姑的约会,吃过午饭,身上 揣了一些零钱,就到关家来。老远的在胡同口上,就看见秀姑在门外盼望着, 及至车子走近时,她又进去了,走了进去,寿峰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 “不必进去了。要喝茶说话,咱们到什刹海说去。”家树很知道这老头儿脾 气的,便问道:“大姑娘呢?同走哇!”秀姑在屋子里咳嗽了两声,整着衣 襟走了出来,寿峰是不耐等了,已经出门。秀姑便和家树在后跟着。秀姑自 己穿了一件白褂,又系上一条黑裙,在鞋摊子上昨日新收的一双旧皮鞋,今 天也擦得亮亮的穿了,这和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在一处走,越可以衬着 自己是个朴素而又文明的女子了。走出胡同来,寿峰待要雇车,秀姑便道: “路又不远,我们走了去吧。”她走着路,心里却在盘算着,若是遇见熟人, 他们看见我今天的情形,岂不会疑心到我……记得我从前曾梦到同游公园的 一回事,而今分明是应了这个梦了……她只管沉沉的想着,忘了一切。及至 到了什刹海,眼前忽然开阔起来,这才猛然的醒悟。家树站在寿峰之后,跟 着走到海边。原来所谓海者,却是一个空名。只见眼前一片青青,全是些水 田;水田中间,斜斜的土堤,由南至北,直穿了过去。这土堤有好几丈宽, 长着七八丈高的大柳树;这柳树一棵连着一棵,这上堤倒成了一条柳岸了。 水田约摸有四五里路一个围子,在柳岸上,露出人家屋顶,和城楼宫殿来。 虽然这里并没有什么点缀,却也清爽宜人,所有来游的游人,都走上那道土 堤。柳树下临时支着芦席棚子,有小酒馆,有小茶馆,还有玩杂耍的。寿峰 带着家树走了大半截堤,却回头笑问道:“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有点意思吗?” 家树笑道:“反正比天桥那地方干净。”寿峰笑道:“这样说,你是不大愿 意这地方。那么,我们先去找地方坐一坐再说吧。”于是三个人放慢了脚步, 两边找座。芦席棚里,便有一个人出来拦住了路,向三人点着头笑道:“你 们三位歇息吧。我们这儿干净,还有小花园,雅致的很!”家树看时,这棚 子三面敞着,向东南遥对着一片水田,水田里种的荷叶,乱蓬蓬的,直伸到 岸上来。在棚外柳树荫下,摆了几张红漆桌子,便对寿峰道:“就是这里吧。” 寿峰还不曾答言,那伙计已经是嚷着打手巾,事实上也不能不进去了。三人 拣了一副靠水田的座位坐下,伙计送上茶来,家树首先问道:“你说这儿有 小花园,花园在哪里?”伙计笑着一指说:“那不是?”大家看时,原来在 柳荫下挖大餐桌面大的一块地,栽了些五色小喇叭花,和西洋马齿苋,沿着 松土,插了几根竹竿木棍,用细粗绳子编了网,上面爬着扁豆丝瓜藤,倒开 了几朵红的黄的花朵。大家一见都笑了。家树道:“天下事,都是这样闻名 不如见面。北京的陶然亭,去过了,是城墙下苇塘子里一所破庙;什刹海现 在又到了,是些野田。”寿峰道:“这个你不能埋怨传说的错了。这是人事 有变迁。陶然亭那地方,从前四处都是水,也有树林子;一百年前,那里还 能撑船呢,而今水干了,树林子没有了,庙也就破了。再说到什刹海,那是 我亲眼得见的,这儿全是一片汪洋的大湖;水浅的地方,也有些荷花;而且 这里的水,就是玉泉山来的活水,一直通三海。当年北京城里,先农坛,社 稷坛,都是禁地,更别提三海和颐和园了。住在北京城里的阔人,整天花天 酒地,闹得腻,要找清闲之地,换换口味,只有这儿和陶然亭了。至于现在 的阔人,一动就说上西山。你想,那个时候,可是没汽车,谁能坐着拖尸的 骡车,跑那么远去?可是打我眼睛里看去,我还是乐意在这种芦席棚子下喝 一口水,比较的舒服。有一次,我到中央公园去,口渴了,要到茶座上找个 座儿,你猜怎么着?我走过去,简直没有人理会。叫了两声茶房,走过来一 个穿白布长衣的,他对我瞪着眼说:我们这儿茶卖两毛钱一壶。瞧他那样子, 看我是个穷老头儿,喝不起茶。我不和他说就走了。你瞧一到了这什刹海, 这儿茶房是怎样,我还是我上次到中央公园去穿着的那件蓝布大褂,可是他 老远的就招呼着我请到里面坐了。”家树笑道:“那总算好。大叔不曾把公 园里的伙计打上一顿呢。”寿峰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个穷小子,犯不着 和他计较。好像什刹海这地方,从前也是不招待蓝布大褂朋友,而今穿绸衣 的不大来,蓝布大褂朋友就是上客。也许中央公园,将来也有那样一天。” 家树道:“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古今的事,本来就说不定。若是这北 京三海,改成四海,这什刹海,也把红墙围起,造起宫殿来,当然这里的水 田,也就成了花池了。”说着,将手向南角一指,指着那一带绿柳里的宫墙。
  这一指之间,忽然看见一辆汽车,由南岸直开上柳提来。柳提上的人, 纷纷向两边让开。这什刹海虽是自然的公园,可是警厅也有管理的规则。车 马在两头停住,不许开进柳堤上来。这一辆汽车,独能开到人丛中来,大概 又是官吏了。寿峰也看见了,便道:“我们刚说要阔人来,阔人这就来了! 若是阔人都要这样骑着老虎横冲直撞,那就这地方不变成公园也好。因为照 着现在这样子,我们还能到这儿来摇摇摆摆;若一抖起来,我们又少一个可 逛的地方了。”家树听着微笑。只一回头,那辆汽车,不前不后,恰恰停在 这茶棚对过。只见汽车两边,站着四个背大刀挂盒子炮的护兵,跳下车来, 将车门一开,家树这座上三个人,不由得都注意起来,看是怎样一个阔人? 及至那人走下车来,大家都吃一惊。原来不是赳赳武夫,也不是衣冠整肃的 老爷,却是一个穿着浑身绮罗的青年女子。再仔细看时,那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凤喜。家树身子向上一站,两手按了桌子,啊了一声,瞪了眼睛,呆住 了作声不得。凤喜下车之时,未曾向着这边看来,及至家树啊了一声,她抬 头一看,也不知道和那四个护兵说了一句什么,立刻身子向后一缩,扶着车 门,钻到车子里去了。接着那四个护兵,也跟上车去,分两边站定,马上汽 车呜的一声,就开走了。家树在凤喜未曾抬头之时,还未曾看得真切,不敢 断定;及至看清楚了,凤喜身子猛然一转,她脚踏着车门下的踏板,穿的印 花亮纱旗衫,衣褶掀动,一阵风过,飘荡起来,因衣襟飘荡,家树连带的看 到她腿上的跳舞袜子。家树想起从前凤喜曾要求过买跳舞袜子,因为平常的 也要八块钱一双,就不曾买,还劝了她一顿,以为不应该那样奢侈,而今她 是如愿以偿了。在这样一凝想之间,喇叭呜呜声中,汽车已失所在了。
  秀姑坐的所在,正是对着芦棚外的大道,更看得清楚。知道家树心中, 是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要安慰他两句,又不知要怎样说着才好。家树脸对 着茶棚外呆了,秀姑又向着家树的脸看呆了。寿峰先是很惊讶,后来一想, 明白了,便站起来,拍着家树的肩膀道:“老弟!你看着什么了?”家树点 了点头,坐将下来,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脸却望着秀姑。寿峰问道:“我的 眼睛不大好,刚才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我没有十分看清楚,是姓沈的吗?” 秀姑道:“没有两天,你还见着呢,怎样倒问起我来?”寿峰道:“虽然没 有两天,地方不同呀,穿的衣服也不同呀;这一股子威风,更不同呀!谁想 得到呢?”寿峰这几句话,说得家树脸上一阵白似一阵,手拿着一满杯茶, 喝一口便放下,放下又端起来喝一口,却只是不作声。秀姑一想:今天这一 会,你应该死心塌地,对她不再留恋了吧。因对寿峰道:“刚才我倒想向前 看看她的,反正我也是个女子,她就是有四个护兵,谅她也不能将我怎样。” 寿峰道:“那才叫多事呢。这种人还去理她作什么?她有脸见咱们,咱们还 没有脸见她呢。总算她还知道一点羞耻,避开了咱们了。”家树手摸着那茶 杯,摇着头,又叹了一口气。寿峰笑道:“樊家老弟!我知道你心里有些不 好过,可是你刚才还说了呢,桑田变成沧海,沧海变成桑田。那么大的东西, 说变就变,何况一个人呢。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就只当这趟南下,她得 急病死了,那不也就算了吗?”秀姑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有些不妥,何不 说是只当原来就不认识她呢。若是她真得急病死了,樊先生能这样子吗?” 秀姑把这话刚说完,忽然转念,我这话更不妥了。我怎么会知道他不能这样? 我一个女子为什么批评男子对于女子的态度,这岂不现出轻薄的相来吗?于 是先偷看了看寿峰,再又偷看家树。见他们并没有什么表示,自己的颜色才 安定了。家树沉思了许久,好像省悟了一件什么事的样子,然后点点头对寿 峰道:“世上的事,本来难说定。她一个弱女子,上上下下,用四个护兵看 守着她,叫她有什么法子。设若她真和我们打招呼,不但她自己要发生危险, 恐怕还不免连累着我们呢。”寿峰笑道:“老弟!你这人太好说话了。我都 替你生气呢,你自己倒以为没事。”家树道:“宁人负我吧。”寿峰虽不大 懂文学,这句话是明白的。于是用手摸着胡子,叹了一口气。秀姑更不作声, 却向他微笑了一笑;笑是第一个感觉的命令,当第二个感觉发生时,便想到 这笑有点不妥,连忙将手上的小白折扇打开,掩在鼻子以下。家树也觉自己 这话,有点过分,就不敢多说了。坐谈了一会,寿峰遇到两个熟人,那朋友 一定要拉着过去谈谈,只得留下家树和秀姑在这里,二人默然坐了一会。家 树觉得老不开口又不好,便问道:“我去了南方一个多月,大姑娘的佛学, 一定长进了不少了,现在看了些什么佛经了?”秀姑摇了一摇头,微笑道: “没有看什么佛经。”家树道:“这又何必相瞒。上次我到府上去,我就看 到大姑娘燃好一炉香,正要念经呢。”秀姑道:“不过是金刚经心经罢了。 上次老师傅送一本莲华经给我,我就看不懂;而且家父说:年轻的人看佛经, 未免消磨志气,有点反对,我也就不勉强了。樊先生是反对学佛的吧?”家 树摇着头道:“不!我也愿意学佛。”秀姑道:“樊先生前程远大,为了一 点小小不如意的事,就要学佛,未免不值。”家树道:“天下哪有样样值得 做的事。这也只好看破一点吧!”秀姑道:“樊先生真是一片好心待人,可 惜人家偏不知道好歹。”家树将手指蘸着茶杯子里的剩茶,在桌上搽抹着, 不觉连连写了好几个好字。寿峰走回来了,便笑道:“呵!你什么事想出了 神,写上许多好字。”家树笑了,站起来道:“我们坐得久了,回去吧。” 寿峰看他心神不定,也不强留,就约他参观这里的露天游戏场。
  会了茶钱,一直顺着大道向南,见柳荫下渐渐芦棚相接,除茶酒摊而外, 有练把式的,有说相声的,有唱绷绷儿戏,有拉画片的,尽头还有一所芦棚 戏园。家树看着倒也有趣,把心里的烦闷,解释了一小半。又走过去,却听 到一阵弦索鼓板之声,顺风吹来。看时,原来是柳树下水边,有一个老头子 带着一个女孩子在那儿唱大鼓书,周围却也摆了几条短脚长板凳。家树一看 到这种现象,不由得前尘影事,兜上心来,一阵头晕,几乎要摔倒在地。连 忙一手按住了头,站住了不动,寿峰抢上前,搀着他道:“你怎么了,中了 暑吗?”家树道:“对了,我闻到一种不大好的气味,心里难受得发昏了。” 寿峰见路边有个茶座,扶着他坐下。秀姑道:“樊先生大概坐不住了。我先 去雇一辆车来,送樊先生回去吧。”她一人走上前,又遇到一所芦棚舞台, 这舞台比较齐整一点,门口网绳拦上,挂着很大的红纸海报,上面大书特书: 今天七月七日应节好戏天河配。秀姑忽然想起,父亲约了今天在什刹海相会, 不能完全是无意的啊。本来大家谈得好好的,又遇见了那个人;但是他见那 个人,不但不生气,反而十分原谅她,那么,今天那个人没来,他又能有什 么表示呢。这倒很好,可以把他为人看穿了。她只是这样想着,忘了去雇车 子。寿峰忽然在后面嚷道:“怎么了?”回头看时,家树已经和寿峰一路由 后面跟了来。家树笑道:“大姑娘为什么对戏报出神,要听戏吗?”秀姑笑 着摇了一摇头,却见他走路已是平常,颜色已平定了,便道:“樊先生好了 吗?刚才可把我吓了一跳。”说到这个跳字,可又偷眼向寿峰看了一看,接 上脸也就红了。寿峰虽不曾注意,但是这样一来,就不便说要再玩的话,只 得默然着走了。到了南岸,靠了北海的围墙,已是停着一大排人力车,随便 可雇,家树站着呆了一呆,因问寿峰道:“大叔!我们分手吗?”寿峰道: “你身体不大舒服,回去吧。我们也许在这里还溜一溜弯。”秀姑站在柳树 下,那垂下来的长柳条儿,如垂着绿幔一般,披到她肩上。她伸手拿住了一 根柳条,和折扇一把握着,右手却将柳条上的绿叶子,一片一片儿的扯将下 来,向地下抛去。只是望着寿峰和家树说话,并不答言,那些停在路旁的人 力车夫,都是这样想着,这三个人站在这里不曾走,一定是要雇车的了。一 阵风似的,有上十个车夫围了上来,争问着要车不要?家树被他们围困不过, 只得坐上一辆车子就拉起走了。只是在车上揭了帽子,和寿峰点点头说了一 声再会!寿峰对秀姑道:“我们没事,今天还是个节期,我带着你还走走吧。” 秀姑听说,这才把手上的柳条放下了,跟着父亲走。寿峰道:“怎么回事? 你也是这样闷闷不乐的样子。你也是中了暑了!”秀姑笑道:“我中什么暑? 我也没有那么大命啦!”寿峰道:“你这是什么话?中暑不中暑,还论命大 命小吗?”秀姑依旧是默然的跟着寿峰走,并不答复。寿峰看她是这样的不 高兴,也就没有什么游兴,于是二人就慢慢开着步子,走回家去。到了家之 后,天色也就慢慢的昏黑了。吃过晚饭,秀姑净了手脸,定了一定心事,正 要拿出一本佛经来看,却听得院子里有人道:“大姑娘!你也不出来瞧瞧吗? 今天天上这天河,多么明亮呀。”秀姑道:“天天晚上都有的东西,那有什 么可看的。”院子外有人答道:“今天晚上,牛郎会织女。”秀姑正待答应, 有人接嘴道:“别向天上看牛郎织女了,让牛郎看咱们吧。他们在天上,一 年倒还有一度相会,看着这地下的人。多少在今天生离死别的人,换了一班, 又是一班。他们俩是一年一度的相会着,多么好!我们别替神仙担忧,替自 己担忧吧。”秀姑听了这话,就不由得发起呆来,把看佛经的念头丢开,径 自睡觉了。
  自这天起,秀姑觉着有什么感触?一会儿很高兴,一会儿又很发愁;只 是感到心神不宁。但是就自那天起,有三天之久,家树又不曾再来。秀姑便 对寿峰说道:“樊先生这次回来,不像从前,几天不见,也许他会闹出什么 意外!我们得瞧他一瞧才好。”寿峰道:“我要是能去瞧他,我早就和他往 来了。他们那亲戚家里总看着我们是下流人,我们去就碰上一个钉子,倒不 算什么。可是他们亲戚要说上樊先生两句,人家面子上怎样搁的下?”秀姑 皱了眉道:“这话也是。可是人家要有什么不如意的话,咱们也不去瞧人家 一瞧,好像对不住似的。”寿峰道:“好吧,今天晚上我去瞧他一瞧吧。” 秀姑便一笑道:“不是我来麻烦你,这实在也应该的事。”父女们这样的约 好,不料到了这天晚上,寿峰有点不舒服。同时屋檐下也滴滴答答有了雨声, 秀姑就不让她父亲去看家树,以为天晴了再说。寿峰觉得无甚紧要,自睡着 了。但是这个时候,家树确是身体有病。因为学校的考期已近,又要预备功 课,人更觉疲倦起来。这天晚上,他只喝了一点稀饭,便勉强的打起精神在 电灯下看书。偏是这一天晚上,伯和夫妇,都没有出门,约了几位客,在上 房里打麻雀牌。越是心烦的人,听了这种哗啦哗啦的牌声,十分吵人,先虽 充耳不闻,无奈总是安不住神。恍惚之间,有一种凉静空气,由纱窗子里透 将进来,加上这屋子里,只有桌上的一盏铜檠电灯,用绿绸罩了,便更现得 这屋子阴沉沉的了。家树偶然一抬头,看到挂着的月份牌,已经是阴历七月 十一了。今夜月亮,该有大半圆。一年的月色,是秋天最好,心里既是烦闷, 不如到外面来看看月色消遣。于是熄了电灯,走出屋来,在走廊上走着。向 天上看时,这里正让院子里的花架,挡得一点天色都看不见。于是绕了个弯 子,弯到左边一个内跨院来。这院子里北面,一列三间屋,乃是伯和的书房, 布置得很是幽雅的,而且伯和自己,也许整个星期,不到书房来一次,这里 就更觉得幽静了。这院子里叠着有一座小小的假山,靠山栽了两丛小竹子, 院子正中,却一列栽有四棵高大的梧桐,向来这里就带着秋气的,在这阴沉 沉的夜色里,这院子里就更显得有一种凄凉萧瑟的景象。抬头看天上,阴云 四布,只是云块不接头的地方,露出一点两点星光来,那大半轮新月,只是 在云里微透出一团散光,模模糊糊,并不见整个的月影。那云只管移动,仿 佛月亮就在云里钻动一般。后来,月亮在云里钻出来,就照见梧桐叶子绿油 油的,阶石上也是透湿。原来晚间下了雨,并不知道呢。那月亮正偏偏的照 着,挂在梧桐一个横枝上,大有诗意。心里原是极烦闷的,心想看看月亮, 也可以解解闷。于是也不告诉人,就拿了一张帆布架子床,架在走廊下来看 月。不料只一转身之间,梧桐叶上的月亮不见了,云块外的残星也没有了, 一院漆黑,梧桐树便是黑暗中几丛高巍巍的影子。不多久,树枝上有卜笃卜 笃的声音,落到地上。家树想:莫不是下雨了?于是走下石阶,抬头观望, 正是下了很细很密的雨丝。黑夜里虽看不见雨点,觉得这雨丝,由树缝里带 着寒气,向人扑了来;梧桐叶上积得雨丝多,便不时滴下大的水点到地上。 家树正这样望着,一片梧桐叶子,就随了积雨,落在家树脸上。家树让这树 叶一打,脸上冰了一下,便也觉得身上有些冷了。就复走到走廊下,仍在帆 布床上躺着。这院子里听不见那边院子里打牌声了;只有梧桐上的积雨,点 点滴滴向下落着,一声一声,听得清楚。这种环境里,那万斛闲愁,便一齐 涌上心来,人不知在什么地方了。家树正这样凝想着,忽然有一株梧桐树, 无风自动起来了,立时唏哩唏哩,雨点和树叶,落了满地。突然有了这种现 象,不由得吃了一惊,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连忙走回屋子里去。他将桌 灯一开,却见墨盒下面,压了一张字条,写着酒杯大八个字,乃是:“风雨 欺人,望君保重。”一看桌上放的小玻璃钟,已是两点有余,这时候,谁在 这里留了字,未免奇怪了!要知道这字条由何而来?下回交代。    
第十六回  托迹权门姑为蜂蝶使  寻盟旧地喜是布衣交
  却说家树拿了那张字条,仔细看了看,很是疑惑;不知道是谁写着留下 来的。家里伯和夫妇用不着如此,听差自然是不敢。看那笔迹,还很秀润, 有点像女子的字。何丽娜是不会来,哪还有第二个女子,能够在半夜送进这 字条来呢?再一看桌上,墨盒不曾盖得完正,一支毛笔,没有套笔帽,滚到 了桌子犄角上去了。再一思量,刚才跨院里梧桐树上那一阵无风自动,更加 明白。心里默念着,这样的风雨之夜,要人家跳墙越屋而来,未免担着几分 危险。她这样跳墙越屋,只是要看一看我干什么,未免隆情可感。要是这样 默受了,良心上过不去;要说对于她去作一种什么表示;然而这种表示,又 怎样的表示出来呢?自己受了她这种盛情,不由得心上添了一种极深的印 象。但是自己和她的性情,却有些不相同,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了。睡上床去, 辗转不寐,把平生的事,像翻乱书一般,东一段西一段,只是糊里糊涂的想 着。到了次日清晨,自己忽然头晕起来,待要起床,仿佛头上戴着一个铁帽 子,脑袋上重颠颠的抬不起来,只好又躺下了。这一躺下,不料就病起来。 一病两天,不曾出卧室。
  第二天下午,何丽娜才知道这个消息,就专程来看病。她到了陶家,先 不向上房去,一直就到家树的屋子里来,站在门外,先轻轻咳嗽了两声,然 后问道:“樊先生在家吗?”家树听得清楚,是何丽娜的声音,就答道:“对 不住,我病了。在床上呢!”何丽娜笑道:“我原知道你病了,特意来看病 的。”说着话,她已经走进屋子来了。家树穿了短衣,赤着双脚,高高的枕 着枕头,在枕边乱堆着十几本书,另外还有些糖果瓶子和丸药纸包;但是这 些东西之中,另有一种可注目的东西,就是几张相片,背朝外,面朝下,覆 在书页上。何丽娜进得门来,滴溜一双眼睛的光线,就在那书页上转着。家 树先还不知道,后来明白了,就故意整理着书,把那相片夹在书本子里,一 齐放到一边去了。笑道:“我真是不恭得很,衣服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 说着,两手扶了床沿,就伸脚下床来踏着鞋。何丽娜突然向前,一伸两手道: “我们还客气吗?”她说这话时,本想就按住了家树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 的,后来忽然想到,这事未免孟浪一点;她这一犹豫,那两只伸出来的手, 也就停顿了,再伸不上前去,只把两只手作了一个伸出去的虚势子,离着床 沿有一二尺远,倒呆住了。家树若是站起来,便和她面对面的立着了。坐着 不动,也是不好,只得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躺下了。何小姐请坐, 我叫他们倒茶。”何丽娜笑道:“我是来探病的,你倒要张罗我。”家树还 不曾答话时,外面有人答着话进来了。她道:“你专程来探病,他张罗张罗, 还不应该的吗?你别客气,你再客气,人家心里就更不安了。”何丽娜笑道: “陶太太又该开玩笑了。”说着话,向后退了两步,陶太太一只手挽着她的 手,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向她微微一笑,却不说什么。何丽娜却正着颜色 道:“樊先生怎么突然得着病了,找大夫瞧瞧吗?”陶太太道:“我早就主 张他瞧瞧去的,况且快要考学校呢。”何丽娜这才抽开了陶太太两只手,又 向后退了几步,搭讪着就翻桌上的书。只翻了两页,却在书页子里面翻出一 张字条来,乃是:“风雨欺人,望君保重。”大字下面,却有两行小字:“落 花有意,流水无情,奈何奈何!”这大字和小字,分明是两种笔迹,而且小 字看得出家树添注的。自己且不作声,就悄悄的将这字纸握在手心里,然后 慢慢放到衣袋里去了。因为陶太太在屋子里,也不便久坐,又劝家树还是上 医院看看好,不要养成了大病,就和陶太太到上房去了。家树也想着自己既 要赶去考试,不可耽误,去看看也好;又想着关氏父女对自己很留心,要通 知他们一声才对。这天晚上,人静了,就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寿峰。又想到寿 峰在家的时候少,这信封面上就写了秀姑的名字。信写完了,人也够疲倦的 了,将信向桌上一本书里一夹,便上床睡了。
  次日早上,还不曾醒过来。何丽娜又来看他的病,见他在床上睡的正酣, 未便惊动,就到桌上打开墨盒,要留上一个字条。忽见昨日夹着字条的书本, 还在那里,心想这书里或者不止这一张字条,还有可寻的材料也未可知。于 是又将书本翻了一翻,只一掀,那一封信就露了出来。信上写着:后门内邻 佛寺胡同二十号关秀姑女士收启。何丽娜看了,不由心里一跳。回头一看家 树,依然稳睡,只得心里将这地址紧紧的记下了,信还夹在书里,也不留字 条,自出房去了。家树醒来,已是十点钟,马上漱洗毕,上医院看病,中途 经过邮局,将带在身上给秀姑的信,就投寄了。到了医院里,仔细检查,也 没有什么大病,医生开了药单,却叫他多多的到公园里去散步,认为非处在 良好的环境解放心灵不可。今天吃了这药,明天再来看。家树急于要自己的 病好,自然是照办。这医院,便是上次寿峰养病的所在,那个有点近视的女 看护,一见迎了上来,笑道:“樊先生!密斯关好吗?”家树点了点头,女 看护道:“密斯关怎样不陪看来呢?”家树笑道:“我们也不常见面的。” 说着就走开了。
  到了次日下午,家树上医院来复诊。一进门,就见那女看护向这里指着 道:“来了来了。”原来秀姑正站着和她说话,是打听打听家树来没有来呢。 秀姑一见,也不和女看护谈话了,自迎上来。她见家树时,帽子拿在手上, 蓬蓬的露出一头乱发,脸上伸出两个高拱的颧骨来,这就觉得上面的眼眶, 下面的腮肉,都凹了进去。脸上白得像纸一般,一点血色没有,只有穿的那 件淡青秋罗长衫,飘飘然不着肉,越是现出他骨瘦如柴了。秀姑呦了一声道: “几天不见,怎么病得这样厉害?你是那晚让雨打着,受了凉了。”家树道: “我很感谢大姑娘照顾。”说着,回头四周看了一看,见没有人,因低声道: “我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大叔!今天约大叔来,大叔没来吗?”秀姑沉吟了 一会道:“是!你有什么话,告诉我是一样的。”二人说着话,走到廊上, 家树在一张露椅上坐下了,因道:“我这病是心病……”秀姑站在他面前, 脸就是一红。家树正着色道:“也不是别的心病,就是每天晚晌,我都会做 可怕的梦,梦到凤喜受人的虐待。咋晚又梦见了,梦见她让人绑在一根柱子 上,头上的短头发披到脸上和口里,七八个大兵围着她,一个大兵,拿了藤 鞭子,在她身上乱抽;她满脸都是眼泪,张着嘴叫救命,有一个抽出手枪来, 对着她说:你再嚷就把你打死。我吓醒了,一身的冷汗,将里衣都湿透了。 我想这件事,不见得完全是梦,最好能打听一点消息出来才好。这事除了大 叔,别人也没有这大的能耐。”秀姑笑道:“樊先生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 么相信起梦来了呢?你要知道她现在很享福,用不着你挂念她的。”家树道: “虽然这样说,可是这是猜想的话,究竟在里面是不是受虐待,我们哪会知 道?况且我这种恶梦,不是做了一天,这里面恐怕总不能没有一点缘故!” 秀姑见他那种忧愁的样子,两道眉峰,几乎紧凑到一处去。他心中的苦闷, 决不是言语可以解释的。便道:“樊先生!你宽心吧。我回去就可以和家父 商量的;好在他是熟路,再会看一趟,也不要紧。”家树便带一点笑容道: “那就好极了。什么时候回我的信呢?”秀姑想了一想,笑道:“你身体不 大好,自然是等着回信的,三天之内吧。”家树站了起来,抱着拳头,微微 的向秀姑拱了拱手,口里连道:“劳驾!劳驾!”秀姑心里虽觉得不平,可 是见他那可怜的样子,却又老大不忍,陪着他挂了复诊的号,送着他到了候 诊室,看到他由诊病室又出来了,然后问他医生怎么说,要紧不要紧?家树 笑道:“你瞧,我还能老远的到医院来治病,有什么要紧。不过他总说我精 神上受了刺激,要好好的静养,多多上公园。”说着话时,秀姑见他只管喘 气,本拟搀着他出门上车,无如自己不是那种新式的女子,没有那种勇气, 只是近近的跟在家树后面走,眼望着他上车而去,自己才一步一步挨着人家 墙脚下走路。心里想着刘将军家里,上次让父亲去了一次,已经是冒险,现 在哪有再让他去的道理?但是樊先生救了我父亲一条命,现在眼见得他害了 这种重病,我又怎能置之不理。我且先到刘家前后去看看,究意是怎么个样 子。于是决定了主意,向刘家而来。由他前门,绕到屋后,看了一周,不但 是大门口有四个背大刀的,另外又加了两个背快枪的。那条屋边的长胡同, 丁字拐弯的地方,添了一个警察岗位,又添了一个背枪的卫兵,似乎刘家对 于上次的事,有点知道;现在加以警戒了。据着这种情形看来,这地方是冒 险不得了,但进不去,又从何处打听凤喜的消息?这只有一个办法,去找凤 喜的母亲;然而她的母亲在哪里?又是不知道。一天打听不出凤喜的消息, 家树一天就不安心;他既天天梦到凤喜,也许凤喜真受了虐待。看那个女子, 不是负心人,她让姓刘的骗了去,又拿势力来压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她 哪里抵抗得了?若是她真还有心在樊先生身上,我能把她二人弄得破镜重 圆,她二人应当如何感激我哩。
  秀姑一人,只管低头想着。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猛然抬头看时,却 是由刘家左边的小巷,转到右边的小巷来了。走了半天,只把人家的屋绕了 一个大圈圈,自己前面有两个妇人一同走路,一个约摸有五十多岁,一个只 有二十上下。那年老的道:“我看那大人,对你还不怎样,就是嫌你小脚。” 那一个年轻的道:“不成就算了。我看那老爷脾气大,也难伺候呢!可是那 样大年纪的老爷,怎么太太那样小,我还疑心她是小姐呢。”秀姑听了这话, 不由得心里一动,这所说的,岂不是刘家吗?那年老的又道:“李姐!你先 回店去吧。我还要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回头见。”说着,她就慢慢的走上了 前。秀姑这就明白,那老妇是个介绍佣工的,少妇是寄住在介绍佣工的小店 里的。便走紧两步,跟着那老妇,在后面叫了一声老太太。这老太太三字, 虽是北京对老妇人普通的称呼,但是下等人听了,便觉得叫者十分客气。所 以那老妇立刻掉转身子来问道:“你这位姑娘面生啦,有什么事?”秀姑见 旁边有个僻静的小胡同,将她引到里面,笑问道:“刚才我听到你和那位大 嫂说的话,是说刘将军家里吗?”老妇道:“是的,你打听作什么?”秀姑 笑道:“那位大嫂既是没有说上,老太太!你就介绍我去怎么样?”那老妇 将秀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姑娘!你别和我开玩笑。凭你这样 子,会要去帮工?况且我们店里来找事的人,都要告诉我们底细,或者找一 个保人,我们才敢引出去。”秀姑在身上一摸,掏出两块钱来,笑道:“我 不是要去帮工,老实告诉你吧,我有一个亲戚的女孩子,让拐子拐去了,我 在四处打听,听说卖在刘家,我想看看,又没法子进去。你若是假说我是找 事的,把我引进去看看,我这两块钱,就送你去买一件衣服穿。”说时,将 三个指头,箝住两块光滑溜着的洋钱,搓着嘎嘎作响,老妇眼睛望了洋钱, 掀起一只衣角,擦着手道:“去一趟得两块钱,敢情好!可是你真遇到了那 孩子,那孩子一嚷起来,怎么办呢?那刘将军脾气可不好惹呀。”秀姑笑道: “这个不要紧。那孩子三岁让人拐走,现在有八九岁了。哪里会认得我,我 去看看,不过是记个大五形儿,我也不认得她呀。”老妇将手一伸,就要来 取那洋钱,笑道:“好事都是人作的,听你说得怪可怜儿的,我带你去一趟 吧。”秀姑将手向怀里一缩,笑道:“设若他们说我不像当老妈子的,那怎 么办呢?”老妇笑道:“大宅门里出来的老姐妹们,手上带着金溜子的,还 多着呢。不过没有你年轻罢了。可是刘家他正要找年轻的。这倒对劲儿,要 去我们就去,别让店里人知道。”秀姑见她答应了,就把两块钱交给她。那 老妇又叫秀姑进门之后少说话,只看她的眼色行事。于是就引着秀姑向刘宅 来。秀姑只低了头,跟着她进门,由门房通报以后,一路走进上房。远远的 就见走廊下,摆了一张湘妃榻,凤喜穿着粉红绸短衣,踏着白缎子拖鞋,斜 靠在那榻上。榻前一张紫檀小茶几,上面放了两个大瓷盘子,堆上堆下,放 着雪藕、玫瑰、葡萄、苹果、玉芽梨,浅红嫩绿,不吃也好看。湘妃榻四围, 罗列着许多盆景。这晚半天,那晚香玉珍珠兰之属,正放出香气来。老妇看 见凤喜,远远的蹲下去请了一个安,笑道:“太太!你不是嫌小脚的吗?我 给你找一个大脚的来了。”凤喜一抬头,不料来的是秀姑,脸色立刻一红。 秀姑望了她,站在老妇身后,摇了一摇手,又将嘴微微向老妇一努,凤喜本 由湘妃榻上站了起来,一看秀姑的情形,又镇定着坐了下去。
  恰是巧,一句话不曾问,刘将军出来了。秀姑偷眼看他时,粗黑的面孔 上,那短胡子尖向上竖起,那麻黄眼睛,如放电光一般的看着人。身上穿着 纺绸短衫裤,衫袖卷着肘弯以外,一手叉着腰,一手拿了一个大梨,夹着皮 乱咬。秀姑不敢看他,就低了头。他将梨指着秀姑道:“她也是来作工的吗?” 老妇蹲着向刘将军请了一个安,笑道:“可不是吗?她妈是在一个总长家里 作工的,她跟着她妈作细活,现在想自己出来找一点事。她可是个大姑娘, 你瞧成不成?”刘将军笑着点了头道:“怎么不成,今天就上工吧。我们太 太年轻,就要找个年轻的人伺候她才对。这个姑娘倒也不错,你瞧怎么样?” 当刘将军走出来了的时候,凤喜站了起来,拿了一串葡萄,只管一颗一颗的 摘了下来,向口里吸着蜜瓤,吸了一颗,又摘一颗,眼睛只望着果盘子里, 不敢看秀姑,等到刘将军问起她的话来,她才答道:“我随便你。”刘将军 张着嘴哈哈大笑起来,走了过来,将右手一伸,托住凤喜的下巴颊,让凤喜 扬着脸,左手一个指头,点着凤喜道:“找一个漂亮的人儿,你不乐意吗? 去年我到上海去,看见人家有雇大姑娘作事的,叫做大姐,我就羡慕的了不 得。回北京来,找了一年,也没找着,今天真找着了,我为什么不用?别说 她是一个人,就是一个狐狸精变的,我也就得用下。”说着抽了手回来,自 己一阵乱鼓掌,又道:“那不行!你有生气的样子,你得乐。”说时,横了 眼睛望着凤喜;凤喜果然对他嘻嘻的笑了。秀姑看了这样子,嘴里说不出什 么,可是两只脚站在地上,恨不得将地站下一个窟窿去。刘将军道:“呔! 那姑娘你在我这里干下去吧。我给你三十块钱一个月,你嫌不嫌少?”秀姑 一看他那样子,便微微一笑,低着声音道:“今天我得回去取铺盖,明天来 上工吧。”刘将军走近一步,向她道:“你别害臊,有话对我说呀。好吧, 我明天上天津去,后天就回来的,你别因为没看见我就不干,也别听我这小 太太的话,她作不了主的。”凤喜手里拿着一个雪梨,背过脸用小刀子削皮, 对秀姑以目示意。秀姑领悟了,便扯了一扯老妇的衣襟,一同出来了。老妇 走到僻巷里,将衣襟扯起来,揩着额角上的冷汗道:“我的妈!我的魂都吓 掉了。这真不是可以闹着玩的。”秀姑一笑,转身回自家了。到了家里,将 话告诉了寿峰,寿峰笑道:“使倒使得,可是将来你一溜,那姓刘的和老婆 子要起人来,她要受累了。”秀姑见父亲答应了,很是欢喜。
  次日上午就先到医院里见家树,将详细的经过,都告诉了他,家树忘其 所以,不觉深深的对秀姑作了三个揖。秀姑向后退了两步,笑着低了声音道: “你这样多礼。”家树道:“我也来不及写信了,请你今天,仔细的问她一 问,她若是不忘记我,我请她趁着今明天这个机会,找个地方和我谈两句话。” 说着,又想了一想道:“不吧,我还是写几个字给她。”于是向医院里要了 一张纸,用身上的自来水笔,就在候诊室里,伏在长椅的椅靠上写。可是提 起笔先写了“凤兮”两字,就呆住了。以下写什么呢?候诊室里人很多。深 恐自己只管出神会引起人家注意,于是接着写了八个字:“我对于你依然如 旧。”写完,摇了一摇头,把笔收起,将纸捏成一团,对秀姑道:“我没法 写,还是你告诉她的好。”秀姑也只好点了点头,起身便走。家树又追到候 诊室外来,对秀姑道:“信还是带去吧。她总看得出是我的亲笔。”于是又 把纸团展开,找了一个西式窗口,添上一行字:“伤心人白。”秀姑看他写 这四个字的时候,脸色惨白,秀姑也觉得他实可伤心,心里有点忍不住凄楚, 手里拿过字纸就闪开一边。因道:“我有了机会,再打电话告诉你吧!”秀 姑匆匆的离开了医院,就到刘将军家来,向门房里说明了是来试工的,一直 就奔上房。上房另有女仆,再引她到凤喜卧室里去。凤喜一见,便说道:“将 军到天津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分配你做。今天你先在我屋子里陪着 我,作点小事吧。”秀姑会意,答应了一声是,等到屋子里无人,凤喜才皱 了眉道:“大姐!
  你的胆子真大,怎么敢冒充找事,混到这里来。若是识破了,恐怕你的 性命难保,就是我也不得了。”秀姑笑道:“是呀!这是将军家里不是闹着 玩的。可是还有个人,性命也难保呢!我拼了我这条命,也只好来一趟,为 什么呢?因为人家救过我父亲的命,我不能不救他的命。”秀姑说着话,脸 色慢慢的不好看,最后就板着脸,两手一抱膝盖,坐到一边椅子上。凤喜道: “大姐!你这话是说我忘恩负义吗?我也是没有法子呀!现在樊大爷怎么样 了,他叫你来有什么意思?”秀姑便在身上掏出字条,交给凤喜道:“这是 他让我带给你的信。”于是把那天什刹海见面,以至现在的情形,说了一遍。 凤喜将字条看了一看,连忙捏成一个纸团,塞在衣袋里,因道:“他忘不了 我,我知道。可是我现在已经嫁了人,我还有什么法子。就请你告诉他,多 谢他惦记;至于他待我的好处,我也忘不了。不瞒你说,现在我手上倒也方 便,拿个一万八千儿的,还不值什么,我有点东西谢他,请你给我拿了去。” 秀姑笑道:“一万八千?就是十万八万,你也拿得出来,这个我早知道了。 但是他不望你谢他,只要你治他的病。”凤喜道:“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 能治他的病?”秀姑道:“你想,他害病,无非是想你。现在你有两个药方 可以治他的病:其一,你是趁了这个机会,跟他逃去;其二,你当面对他说 明,你不爱他了,现在日子过得很好。这样,他就死心塌地不再想你了,病 也就好了。我跟人家传信,只得说到这种样子。你要怎么办?那就听凭于你。” 凤喜听了秀姑的话,低头坐着想了一想,因点点头道:“好吧,我就见见他 也不要紧。这两天我妈不大舒服,明天起个早吧,我回家去看我母亲,我就 由后门溜出去找个地方和他见见。不过要碰到了人,那祸不小。还是先农坛 地方,早上僻静,叫他一早就在那里等着我吧。”秀姑道:“你答应的话, 可不能失信。不去不要紧,约了不去,你是更害了他。”凤喜道:“我决不 失信。你若不放心,你就在我这里假作两天工,等我明天去会着了他,或者 你不愿意作,或者我辞你。”秀姑站立起来,将胸一拍道:“好吧,就是你 们将军回来了,我也不怕。”于是让凤喜看守住了家中下人,趁着机会,打 了一个电话给家树,约他明天一早,在先农坛柏树林下等着。家树正在床上 卧着揣想,秀姑这个人,秉着儿女心肠,却有英雄气概,一个姑娘,居然能 够假扮女仆,去探访侯门似海的路子,义气和胆略,都不可及,这种人固然 是天赋的侠性,但若非对我有特别好的感情,又哪里肯做这种既冒险又犯嫌 疑的事?可是她对我这样的好,我对她总是淡淡的,未免不合。这种人心地 忠厚,行为爽快,都有可取;虽然缺少一些新式女子的态度,而也就在这上 面可以显出她的长处来,我还是丢了凤喜去迎合她吧。正是这样想着,秀姑 的电话来了,说凤喜约了明日一早到先农坛去会面。家树得了这个消息,把 刚才所想的一切事情,又完全推翻了。心想凤喜受了武力的监视,还约我到 先农坛去会面,可想那天什刹海会面,她躲了开去,乃是出于不得已。先农 坛这地方,本是和凤喜定情之所,凤喜而今又约着在先农坛会面,这里面很 含有深情。这样一早就约我去,莫非她有意思言归于好吗?说好了,也许她 明天就跟着我回来,那么,我向哪一方面逃去为是呢?若是真有这样的机会, 我不在北京读书了,马上带了她回杭州去。据这种情形看来,恐怕虽有武力 压迫她,她也未必屈服的。越想越对,连次日怎样雇汽车,怎样到火车站, 怎样由火车上写信通知伯和夫妇,都计划好了。
  这一晚晌,就完全计划着明日逃走的事,知道明天要起早的,一到十二 点钟,就早早的睡觉,以便明日好起一个早。谁知上床之后,只管想着心事, 反而是延到了两点钟才算睡着。一觉醒来,天色大亮,不免吃了一惊,赶快 披衣起床,扭了电灯一看,却原来是两点三刻,自己还只睡了四十五分钟的 觉,并不曾多睡。低着头,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时,原来是月亮的光,到天亮 还早呢。重新睡下,迷迷糊糊的,仿佛是在先农坛,仿佛又是在火车上,仿 佛又是在西湖边。猛然一惊,醒了过来,还只四点钟。自己为什么这样容易 醒?倒也莫名其妙。想着不必睡觉,坐着养神吧。秋初依然是日长夜短,五 点钟,天也就亮了。这时候,什么人都是不会起来的。家树自己到厨房里舀 了一点凉水洗脸,就悄悄的走到门房里,将听差叫醒,只说依了医生的话, 要天亮就上公园去吸新鲜空气,叫他开了门,雇了人力车,直向先农坛来。 这个时候,太阳是刚出土,由东边天坛的柏树林子顶上,发着黄黄的颜色, 照到一片青芦地上。记得上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的青芦,不过是几寸长, 一望平畴草绿,倒有些像江南春草。现在的青芦,都长得有四五尺深,外坛 几条大道,陷入青芦丛中,风刮着那成片的长芦,前仆后继,成着一层一层 的绿浪。那零落的老柏,都在绿浪中站立,这和上次在这里和凤喜的情形, 有点不同了。下车进了内坛门,太阳还在树梢,不曾射到地上来。柏林下大 路,格外阴沉沉的。这里的声音,是格外沉寂。在树外看藏在树里的古殿红 墙,似乎越把这里的空气衬托的幽静下来。有只喜鹊飞到家树顶上,踏下一 枝枯枝,卜的一声,落了下来,打破了这柏林里的沉寂。家树顺着路,绕过 了一带未曾开门的茶棚,走到古殿另一旁,一个石凳边。这正是上次说明帮 凤喜的忙,凤喜乐极生悲,忽然啜泣的地方;一切都是一样,只是殿西角映 着太阳的阴影,略略倾斜着向北,这是表示时序不同了。家树想着,凤喜来 到这里,一定会想起那天早上定情的事。记得那天早上的事,当然会找到这 里来的。因之就在石凳上坐下,静等凤喜自来。但是心里虽主张在这里静等, 然而自己的眼睛,可忍耐不住,早是四处张望。张望之后,身子也忍耐不住, 就站起来不住的徘徊。这柏林子里,地下的草,乱蓬蓬的,都长有一两尺深。 夏日的草虫,现在都长老了,在深草里唧唧的叫着。这周围哪里有点人影和 人声,正是这样踌躇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一阵窸窣之声,只见草丛里走出一 个人来,手中拿着一把花纸伞,将头盖了半截,身上穿的是蓝竹布旗衫,脚 由草里踏出来,是白袜白布鞋,家树虽知道这是一个女子,然而这种服饰不 像是现在的凤喜,不敢上前说话。及至她将伞一收,脸上虽然还戴着一副墨 晶眼镜,然而这是凤喜无疑。他连忙抢步上前,握着她的手道:“我真不料 我回南一趟,有这样的惨变!”凤喜默然,只叹了一口气。家树接过她的伞 放在石桌上,让她在石凳上坐下,因问道:“你还记得这地方吗?”凤喜点 点头。家树道:“你不要伤心,我对你的事,完全谅解的。不看别的,只看 你现在所穿的衣服,还是从前我们在一处用的,可见你并不是那种人,只图 眼前富贵的;你对旧时的布衣服还忘不了,穿布衣服时候交的朋友,当然忘 不了的。你从前在这儿乐极生悲,好好的哭了出来,现在我看到你这种样子, 我喜欢到也要哭出来了。”说着,就拿出手绢擦了一擦眼睛。凤喜本有两句 话要说,因他这一阵夸奖,把要说的话又忍回去了。家树道:“人家都说你 变了心了,只是我不相信。今日一见,我猜的果然不错,足见我们的交情, 究竟不同呀。你怎么不作声?你赶快说呀!我什么都预备了,只要你马上能 走,我们马上就上车站。今天十点钟正有一班到浦口的通车,我们走吧!” 家树说了这几句话,才把凤喜的话逼了出来。所说是什么,下回交代。  
  
第十七回  裂券飞蚨绝交还大笑  挥鞭当药忍痛且长歌
  却说家树见着凤喜,以为她还像从前一样,很有感情,所以说要她一路 同去。凤喜听到这话,不由得吓了一吓,便道:“大爷!你这是什么话?难 道我这样败柳残花的人,你还愿意吗?”家树也道:“你这是什么话?”凤 喜道:“事到如今,什么话都不用说了。只怪我命不好,做了一个唱大鼓书 的孩子,所以自己不能作主,有势力的要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像你樊大爷, 还愁讨不到一头好亲事吗?把我丢了吧。可是你待我的好处,我也决不能忘 了,我自然要报答你。”家树抢着道:“怎么样?你就从此和我分手了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说,以为让姓刘的把你抢去了,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不 好意思再嫁我;其实是不要紧的。在从前,女子失身于人,无论是愿意,或 者被强迫的,就像一块白布染黑了一样,不能再算白布的。可是现在的年头 儿,不是那样说;只要丈夫真爱他妻子,妻子真爱她丈夫,身体上受了一点 侮辱,却与彼此的爱情,一点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的爱情,都是在精神上, 不是在形式上,只要精神上是一样的,……”家树这样絮絮叨叨的向下说着, 凤喜却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白皮鞋尖,去踢那石凳前的乱草。看那意思,这 些话,似乎都没有听得清楚。家树一伸手,携着她一只胳膊,微微的摇撼了 两下,因问道:“凤喜!怎么样,你心里还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苦处吗?”凤 喜的头,益发的低着了。半晌,说了一句道:“我对不起你!”家树放了她 的手,拿了草帽子在手,当着扇子摇了几摇道:“这样说,你是决计不能和 我相合了。也罢,我也不勉强你,那姓刘的待你怎么样,能永不变心吗?” 凤喜仍旧低着头,却摇了两摇,家树道:“你既然保不住他不会变心,设若 将来他真变了心,他是有势力的,你是没有势力的,那怎么办?你还不如跟 着我走吧。人生在世,富贵固然是要的,爱情也是要的。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难道这一点,你还看不出来?而况我的家里虽不是十分有钱,不瞒你说,两 三万块钱的家财,那是有的;我又没有三兄四弟,有了这些个钱,还不够养 活我们一辈子的吗?”凤喜本来将头抬起来了。家树说上这一大串,她又把 头低将下去了。家树道:“你不要不作声呀。你要知道,我望你跟着我走, 虽然一半是自己的私心,一半也是救你。”凤喜忽然抬起头来,扬着脸问家 树道:“一半是救我吗?我在姓刘的家里,料他也不会吃了我,这个你倒可 以放心。”家树听到这话,不由得他的脸色不为之一变,站在一边,只管发 愣。停了一会,点了一点头道:“好!这算我完全误会了。你既是决定跟姓 刘的,你今天来此地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和我告别,今生今世,永不见面了 吧?”凤喜道:“你别生气,让我慢慢的和你说。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樊大 爷待我那一番好处,我哪里忘得了;可是我只有这个身子,我让人家强占了 去了,不能分开一半来伺候你。”家树皱了眉,将脚一顿道:“你还不明白, 只要你肯回来,……”凤喜道:“我明白,你虽然那样说不要紧,可是我心 里总过不去的。干脆一句话,我们是无缘了。我今天是偷出来的,你不见我 还穿着这样一身旧衣服吗?若是让他们看见了,放了好衣服不穿,弄成这种 样子,他们是要大大疑心的。我自己私下,也估计了一下子,大概用你樊大 爷的钱,总快到两千吧!我也没有别个法子,来报你这个恩,不瞒你说,那 姓刘的,一把就拨了五万块钱,让我存在银行里。这个钱,随便我怎么样用, 他不过问。现在我自己,也会开支票,拿钱很便。”说到这里,凤喜在身上 掏出一个粉镜盒子来。打开盒子,却露出一张支票,她将支票递给家树道: “不敢说是谢你,反正我不敢白用大爷的钱。”
  当她打开粉镜,露出支票的时候,家树心里已是卜突卜突,跳了几下, 及至凤喜将支票送过来,不由得浑身的肌肉颤动,面色如土。她将支票递过 来,也就不知所以的将支票接着,一句话说不出来。停了一停,醒悟过来了。 将支票一看,填的是四千元整,签字的地方,印着小小的红章,那四个篆字, 清清楚楚,可以看得出,乃是“刘沈凤兮”。家树镇定了自己的态度,向着 凤喜微笑道:“这是你赏我的钱吗?”风喜道:“你干吗这样说呀?这也无 非聊表寸心,我送你这一点款子。”家树笑道:“这的确是你的好心,我应 该领受的。你说花了我的钱,差不多快到两千,所以现在送我四千,总算是 来了个对倍了。哈哈!我这事算做得不错,有个对本对利了。”越说越觉得 笑容满面,说完了笑声大作,昂着头,张着口,只管哈哈哈笑个不绝。凤喜 先还以为他真欢喜了,后来看到他的态度不同,也不知道他是发了狂,也不 知道他是故意如此,靠了石桌站住,呆呆的向他望着。家树两手张开,向天 空一伸,大笑道:“好!我发了财了。我没有见过钱,我没有见过四千块钱 一张的支票,今天算我开了眼了,我怎么不笑。天哪!天哪!四千块一张的 支票,我没有见过呀。”说着,两手垂了下来,又合到一处,望了那张支票 笑道:“你的魔力大,能买人家的身子,也能买人家的良心;但是我不在乎 呢。”两手比齐,拿了支票,嗤的一声,撕成两半边,接上将支票一阵乱撅, 撅成了许多碎块,然后两手握着向空中一抛,被风一吹,这四千元就变成一 二十只小白蝴蝶,在日光里飞舞。家树昂着头笑道:“哈哈!这很好看哪。 钱啦钱啦,有时候你也会让人看不起吧。”风喜到了这时,才知道他是恨极 了这件事,特意撕了支票来出这一口气的。顷刻之间,既是惭羞,又是后悔, 不知道如何是好?待要分说两句,家树是连蹦带跳,连嚷带笑,简直不让人 有分说的余地。就是这佯,凤喜是越羞越急,越急越说不出话,两眼眶子一 热,却有两行眼泪,直流下来。家树往日见着她流泪,一定百般安慰的;今 天见着她流泪,远远的弯了身子,却是笑嘻嘻的看着她。凤喜见他如此,越 是哭得厉害,索性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哭将起来。家树站立一边,慢慢的 止住了笑声,就呆望着她,见她哭着,两只肩膀只管耸动,虽然她没有大大 的发出哭声,然而看见这背影,知道她哭得伤心极了。心想她究竟是个意志 薄弱的青年女子,刚才那样羞辱她,未免过分。爱情是相互的,既是她贪图 富贵,就让她去贪图富贵,何必强人所难?就是她拿钱出来,未尝不是好意! 她哪里有那样高超的思想,知道这是侮辱人的行为。思想一变迁,就很想过 去赔两句不是。这里刚一迁脚,凤喜忽然站了起来,将手揩着眼泪,向家树 一面哭一面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子对待我?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 嫁给谁,就嫁给谁,你有什么法子来干涉我?”说着,她一只手伸到衣袋里, 掏出一个金戒指来,将脚一顿道:“我们并没有订婚的,这是你留着我做纪 念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说时,将戒指向家树脚下一丢,恰好这里 是砖地,金戒指落在地上,叮铃铃一阵响,家树不料她一反脸,却有此一着, 弯着腰将戒指捡起,便带在指头上,自说道:“为什么不要,我自己还留着 纪念吧。”说毕,取了帽子,和凤喜深深的一鞠躬,笑嘻嘻的道:“刘将军 夫人!愿你前途幸福无量。我们再见了!”说毕,戴着草帽,掉转身子便走, 一路打着哈哈,大笑而去。凤喜站在那里,望着家树转入柏林,就不见了。 自己呆了一阵子,只见东边的太阳,已慢慢升到临头,时候不早了,不敢多 停留,又怕追上了家树,却是慢慢的走出内坛。她的母亲沈大娘,
  由旁边小树丛里,一个小亭上走下来,迎着她道:“怎么去这半天,把 我急坏了。我看见樊大爷,一路笑着,大概他得了四千块钱,心里也就满足 了。”凤喜微笑,点着头道:“他心里满足了。”沈大娘道:“呀!你眼睛 还有些儿红,哭着啦吧。傻孩子!”凤喜道:“我哭什么?我才犯不上哭呢。” 说着,掏出一条潮湿的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沈大娘一路陪着行走,一路 问道:“樊大爷接了那四千块钱的支票,他说了些什么啦?”凤喜道:“他 有什么可说的,他把支票撕了。”沈大娘道:“什么,把支票撕了?”于是 就追着凤喜, 问这件事的究竟。凤喜把家树的情形一说,沈大娘冷笑道:“生 气!
  活该他生气。这倒好,一下说破了,断了他的念头,以后就不会和咱们 来麻烦了。”凤喜也不作声,出了外坛雇了车子,同回母亲家里,仍然由后 门进去,急急的换了衣服,坐上大门口的汽车,就向刘将军家来。因为她出 去得早,这时候回来,还只有八点钟。回到房里,秀姑便是不住的向她打量。 凤喜怕老妈子看出破绽来,对屋子里的老妈子道:“你们都出去,我起来得 早了,还得睡睡呢。”大家听她如此说,都走开了。凤喜睡是不要睡,只是 满腔心事,坐立不安,也就倒在床上躺下,便想着家树今日那种大笑,一定 是伤心已极。虽然他的行为不对,然而他今日还痴心妄想,打算邀我一同逃 走,可见他的心,的确是没有变的。但是你不要钱,也不要紧,为什么当面 把支票扯碎来呢?这不是太让我下不去吗!糊里糊涂的想着,便昏昏沉沉的 睡去。及至醒来,不觉已是十一点多钟了。坐在床上一睁眼,就见秀姑在外 面探头望了一望,凤喜对她招招手,让她走了进来。秀姑轻轻的问道:“你 见着他没有?”凤喜只说了一声见着了,就听到外面老妈子叫道:“将军回 来了。”秀姑赶快闪到一边站住,那刘将军一走进门,也不管屋子里有人没 人,抢着上前,走到床边,两手按了凤喜两只肩膀,轻轻拍了两下,笑道: “好家伙!我都由天津回到北京了,你还没有起来。”说着,两手捧了凤喜 的脸,将头一低,凤喜微微一笑,将眼睛向秀姑站的地方一瞟,又把嘴一努, 刘将军放了手掉转身来,向秀姑先打了一个哈哈,然后笑道:“你昨天就来 了吗?”秀姑正着脸色,答应了一声是。刘将军回头向凤喜道:“这孩子模 样儿有个上中等,就是太板一点儿。”又和秀姑点着头笑道:“你出去吧, 有事我再来叫你。”秀姑巴不得一声,刚要出去,刘将军忽然向凤喜的脸上 注视着道:“你又哭了吗?我走了,准是你想着姓樊的那个小王八蛋。”两 手扶了凤喜的肩膀向前一推,凤喜支持不住,便倒在床上了。凤喜一点也不 生气,坐了起来,用手理着脸上的乱发,向他笑道:“你干吗总是这样多心? 我凭什么想他?我是起了一个早,回去看了看我妈。我妈昨晚晌几乎病得要 死。你想想看,我有个不着急的吗?”刘将军笑道:“我猜你哭了不是?你 妈病了,怎么不早对我说,我也好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去。小宝贝儿咧!你要 什么,我总给你什么。”说着,一伸手,又将凤喜的小脸泡儿撅了一下。秀 姑一低头,就避出屋外去。她心想着:这种地方,怎样可以长住?但是凤喜 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自己转达,却又不敢断定,总得等一个机会,和她畅谈畅 谈,然后才可以知道她和家树两方面,究竟是谁的错误。因此一想,便忍耐 着住下了。
  刘将军在屋子里麻烦了一阵子,已到开午饭的时候,就和凤喜一路出来 吃午饭去了。一会子工夫,伺候吃饭的老妈子来说:“将军不喜欢年纪大的, 还是你去吧。”秀姑走到楼下堂屋里,只见他二人,对面坐着。刘将军手上 拿了一个空碗向秀姑照了一照,望着她一笑,那意思就是要秀姑盛饭。秀姑 既在这里,不能不上前,只得走到他面前,接了碗过来。他左手上的空碗, 先不放着,却将右手的筷子倒过来,在秀姑的脸上,轻轻的戳了一下,笑道: “你在那张总长家里也闹着玩吗?”秀姑望了他一眼,却不作声,接过碗给 他盛了饭,站到一边,凤喜笑道:“人家初来,又是个姑娘,别和人家闹, 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刘将军道:“有什么怪不好意思,要不好意思,就别 到人家家里来。我瞧你这样子,倒是有点儿吃醋。”凤喜见他脸上并没有笑 容,却不敢作声。刘将军回过头来,向秀姑笑道:“别信你太太的话,我要 闹着玩,谁也拦阻不了我。你听见说过没有?北京有种老妈子,叫做……叫 做……哈哈,叫做上炕的。”秀姑正在一张茶几边,茶几上有一套茶杯茶壶, 手摸着茶壶,恨不得拿了起来,就向他头上劈了过去。凤喜眼睛望了她,又 望了一望门外院子里,看那院子里,正有几个武装兵士,走来走去,秀姑只 得默然无语,将手缩了回来。他二人吃完了饭,另一个老妈子打了手巾把过 去。刘将军却向凤喜笑道:“刚才我说了你一句吃醋,大概你又生气了。这 里又没有外人,我说了一句,又要什么紧呢?小宝贝儿!别生气,我来给你 擦一把脸。”说着,他也不管这儿有人无人,左手一抱,将凤喜搂在怀里, 右手拿了洗脸手巾,向她满脸一阵乱擦。凤喜两手将毛巾拉了下来,见刘将 军满脸都是笑容,便撅了嘴,向旁边一闪道:“谢谢!别这样亲热,少骂我 两句就是了。”刘将军笑道:“我是有口无心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以后 我不生你的气就是了。”凤喜也不说什么,回身自上楼去了。秀姑不敢多在 他面前停留,也跟着她走上楼去,便和大家在楼廊上搭的一张桌子上吃饭。 吃到半中间,只见刘将军穿着短衣,袖子卷得高高的,手上拿了一根细藤的 马鞭子,气势汹汹的走了上来。大家看了他这种情形,都是为之一怔。他也 不管,脚步走着咚咚的响,掀开帘子,直到屋子里去。在外面就听到他大喝 一声道:“我今天打死你这贱东西!”只这一句话说完,就听见鞭子刷的响 了一声,接上又是一声哎哟,嚎陶大哭起来。顷刻之间,鞭子声,哭声,嚷 声,骂声,东西撞打的声,闹成一片。秀姑和三个老妈子吃饭,先还怔怔的 听着,后来凤喜只嚷“救命哪!救命哪!”秀姑实在忍耐不住,放下碗来就 跑进房去,其余三个老妈子见着这种情形,也跟了进去。只见凤喜蹲着身子, 躲在桌子底下,头发蓬成一团,满面都是泪痕,口里不住的嚷,人是不住左 闪右避。刘将军手上拿了鞭子向着桌子腿与人,只管乱打乱抽,秀姑抢了上 前,两手抱住他拿鞭子的一只手,连叫道:“将军!请你慢慢说,可别这样。” 刘将军让秀姑抱住了手,鞭子就垂将下来,人不住的喘着气,望了桌子底下。 那三个老妈子,见秀姑已是劝解下来了,便有人上前,接过了鞭子,又有人 打了手巾把,给他擦脸;又有人斟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上。秀姑看他不会 打了,闪开一边。只看屋里的东西,七零八乱,满地是衣袜瓷片碎玻璃。就 是这一刻儿工夫,倒不料屋子里闹得如此的厉害。再看桌子底下的凤喜,一 只脚穿了鞋,一只脚是光穿了丝袜,身上一件蓝绸旗衫,撕着垂下来好几块, 一大半都染了黑灰,她简直不像人样子。秀姑走上前,向桌子下道:“太太! 你起来洗洗脸吧。”刘将军听到这一声太太,将手上的茶杯,连着一满杯茶, 当啷一声,摔了在楼板上,突然站了起来喝着道:“什么太太?她配吗?她 妈的臭窑姐儿!好不识抬举,我这样的待她,你会送一顶绿帽子给我戴。” 说着,他又捡起了楼板上那根鞭子。秀姑便抢了他拿鞭的手,向他微笑道: “将军!你怎么啦?她有什么不对,尽管慢慢的问她,动手就打,你把她打 死了,也是分不出青红皂白的,你瞧我吧。”说着,又向他更作了一个长时 间的微笑,他手上的鞭子, 自然的落在地下。秀姑将一张椅子,移了一移。 因道:“你坐下!等她起来,你有什么话再和她说,反正她也飞不了。你瞧, 你气得这个样儿。”说着,又斟了一杯茶,送到刘将军手里,笑道:“你喝 一点儿,先解解渴。”刘将军看看秀姑道:“你这话倒也有理。让她起来, 等我来慢慢的审问她,我也不怕她飞上天去。”接过那一杯茶,一仰脖子喝 了,秀姑接过空杯子,由桌子底下,将凤喜牵出来。暗暗向她使了一个眼色, 然后把她牵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给她洗脸梳头。别的老妈子要来,秀姑故意 将嘴向外面一努,教她们伺候男主人。老妈子信以为真,也就不进来了。
  秀姑细看凤喜身上,左一条红痕,右一条红痕,身上犹如画的红网一样。 秀姑轻轻的道:“我的天!怎么下这样的毒手。”凤喜本来止住了哭,不过 是不断的叹着冷气。秀姑这一惊讶,她又哭将起来。紧紧的拉住了秀姑的手, 好像有无限的心事,都由这一拉手之中,要传说出来。秀姑也很了解她的意 思,因道:“这或者是他一时的误会,你从从容容的对他说破也就是了。不 过你要想法子,把我的事遮掩过去,我倒不要紧,别为了这不相干的事,又 连累着我的父亲。”凤喜道:“你放心,我不能那样不知好歹,你为了我们 的事这样的失身份,我还能把你拉下水来吗?”秀姑安顿了她,不敢多说话。 怕刘将军疑心,就先闪到外边屋子里来。刘将军见秀姑出来,就向她一笑, 笑得他那双麻黄眼睛,合成了一条小缝,用一个小萝卜似的食指指着她道: “你别害怕。我就是这个脾气,受不得委屈;可是人家要待我好呢,把我这 脑袋割了给他,我也乐意。你若是像今天这样做事,我就会一天一天的,更 加欢喜你的。”刘将军说着话,一手伸了过来,将秀姑的胳膊一捞,就把她 拉到怀里。秀姑心中如火烧一般,恨不得回手一拳,就把他打倒,只得轻轻 的道:“这些个人在这儿,别这样呀。你不是还生着气吗?”刘将军听她如 此说,才放了手,笑道:“我就依着你,回头我们再说吧。”说到这里,凤 喜已是换了一件衣服走了出来,刘将军立刻将脸一板,用手指着她道:“你 说,你今天早上,为什么打你妈家里后门溜出去了,我可有人跟着你。你不 是到先农坛去了吗?你说那是为什么?你还瞒着我,说瞧你妈的病吗?那老 帮子就不是好东西,她带着你为非作歹,可和你巡风,你以为我到了天津去 了,你就可以胡来了。可是我有耳报神,我全知道呢。你好好的说,说明白 了,我不难为你;要不然,你这条小八字儿,就在我手掌心里。”说着,将 左手的五指一伸,咬着牙捏成了拳头,翻了两个大眼睛望着她。凤喜一想这 事大概瞒不了,不如实说了吧。因道:“你不问青红皂白,动手就打,叫我 说什么?现在你已经打了我一顿,也出了气,可以让我说了。我现在不是决 计跟着你过吗?可是我从前也得过姓樊的好处不少,叫我就这样把他扔了, 我心里也过不去。我听到我妈说,他常去找我妈。我想我是姓刘的人啦,常 要他到我家里去走着,那算怎么一回事呢?所以我就对妈说,趁你上天津, 约他会一面,一来呢,绝了他的念头,不再找我家了。二来呢,我也报他一 点儿恩,所以我开了一张四千块钱的支票给他。他一听说我跟定了你,把支 票就撕了,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你想,我要是还和他来往,我约着他在家 里会面,那多方便。我不肯让他到我家里去,就是为了不让他沾着。你信不 信,可以再打听去。”刘将军听了她这话,不觉得气先平了一半,因道:“果 然是这样吗?好!我把人叫你妈去了,回头一对口供,对得相符,我就饶了 你,要不然,你别想活着。”说到这里,恰好听差进来说:外老太太来了。 刘将军喝道:“什么外老太太,她配吗?叫她在楼下等着。”秀姑就笑着向 他道:“你要打算问她的话,最好别生气,慢慢的和她商量着,我先去安顿 着她,你再消消气,慢慢的下来,看好不好呢?”刘将军点头道:“行!你 是为着我的,就依着你。”秀姑连忙下楼,到外面将沈大娘引进楼下。匆匆 的对她道:“你只别提我,说是姓樊的常到你家,你和姑娘约着到先农坛见 面,其余说实话,就没事了。”沈大娘也猜着今天突然的派人去叫来,而且 不让在家里片刻停留,料着今日就有事,马上到了刘家。及至一听秀姑的话, 心里不住的慌乱。秀姑只引她到屋子里来就走开了,又不敢多问。
  不多一会,刘将军已换了一件长衣,一面扣纽扣,一面走进屋来。沈大 娘因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就老远的迎着他,请了个双腿安。刘将军点了 点头道:“你姑娘太欺负我了。对不住,我教训了她一顿,你知道吗?”沈 大娘笑道:“她年轻,什么不懂,全靠你指教,怎样说是对不住啊!”刘将 军道:“你坐下,我有话要和你慢慢说。”他说毕,一抬腿,就坐在正中的 紫檀方桌上,指着旁边的椅子,沈大娘坐下了。刘将军道:“你娘儿俩今天 早晌做的事,我早知道了。你说出来,怎么回事。若是和你姑娘口供对了, 那算我错了;若是不对,我老刘是不好惹的。”沈大娘一听,果然有事,料 着秀姑招呼的话没有错,就照着她的意思把话说了。刘将军听着口供相同, 伸手抓了抓耳朵,笑道:“他妈的!我真糟糕,这可错怪了好人。其实这样 办,我也很赞成,明明告诉我,我也许可的,反正你姑娘是一死心儿跟着我 啊。你上楼给我劝劝她去,我还有事呢。”沈大娘不料这大一个问题,随便 几句话就说开了。身上先干了一把汗。到了楼上,只见凤喜眼睛红红的,靠 了桌子,手指上夹了一支烟卷,放在嘴里抽着,就在她抬着胳膊的当儿,远 远看见她手脉以下,有三条手指粗细的红痕。凤喜看见母亲,只叫了一声妈! 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秀姑在旁看到,倒替她们着急。因道:“这祸事刚过 去,你又哭。”沈大娘一看这样子,就知道她受了不小的委屈,连忙上前, 拉着她的胳膊,问道:“这都是打的吗?”凤喜道:“你瞧瞧我身上吧。” 说着,掉过背去,对了她的妈,沈大娘将衣襟一掀,倒退两步,拖着声音道: “我的娘呀!这都是什么打的,打得这个样子厉害?我的……儿。”只这一 个儿字,她也哭了。凤喜转过身,握着她母亲的手,便道:“你别哭,哭着 让他听到了,他一生气,那藤鞭子我可受不了。”秀姑道:“这话对。只要 说明白了,把这事揭过去了,大家乐得省点事,干吗还闹不休。”沈大娘道: “大姑娘!你哪里知道,我这丫头长这么大,重巴掌也没有上过她的头;不 料她现在跟着将军做太太,一呼百诺的,倒会打的她满身是伤。你瞧,我有 个不心痛的呀!”这几句话说着,正兜动了凤喜一腔苦水,也哽哽咽咽,哭 了起来。秀姑正待劝止她们不要哭,那刘将军却放开大步,走将进来。秀姑 吓了一跳,她母女两人正哭得厉害,他一不高兴,恐怕要打在一处,心里一 横,他果然那样做,今天我要拼他一下,非让他受一番教训不可。不料那刘 将军进来,却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沈大娘笑道:“刚才你说的话, 我听到了,你说你舍不得你姑娘,我哪里又舍得打她?可是你要知道咱们这 样有面子的人,什么也不怕,就怕戴绿帽子。无论怎么说,你们瞒着我去瞧 个小爷们,总是真的。凭了这一点,我就可以拿起枪来打死了她。”刘将军 说到这里,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拳心里,击了一下,又将脚一顿,同时这屋 子里三个女人,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刘将军又接着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 她虽然是瞒着我作的事,心眼儿里可是为着我。我抽了她一顿鞭子,算是教 训她以后不要冒失,我都不生气,你们还生气吗?”沈氏母女本就有三分怕 他,加上他又叮嘱了不许生气,娘儿俩只好掏出手绢,揩了一揩眼睛,将泪 容收了。刘将军对沈大娘道:“现在没事,你可以回去了。你在这里,又要 引着她伤心起来的。”沈大娘见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正要仔仔细细和她谈 一谈,现在刘将军要她回家,心里未免有点不以为然,因笑道:“我不惹她 伤心就是了。你瞧,这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我给她归拾归拾吧。”刘将军 道:“我这里有的是伺候她的人,这个用不着担心,你回去吧。你若不回去, 那就是存心和我捣乱。”凤喜道:“妈!你回去吧!我不生气就是了。”沈 大娘看了看刘将军的颜色,不敢多说,只得低着头回去了。刘将军叫人来收 拾屋子,却带凤喜到楼下卧室里去烧鸦片烟,并吩咐秀姑跟着。到了卧室里, 铜床上的烟家具是整日整夜摆着,并不收拾的。凤喜点了烟灯,和刘将军隔 着烟盘子,横躺在床上。刘将军歪了头,高枕在白缎子软枕上,含着微笑, 看看凤喜,又看看秀姑,一只手先抚弄着烟扦子,然后向她点了一点,笑道: “烧烟非要你们这种人陪着,不能有趣味。”又指着秀姑道:“有了你,那 些老帮子我就看不惯了。你好好的巴结差使,将来有你的好处,我只要痛快, 花钱是不在乎的。”秀姑不作声,扬了头只看壁上镜框中的西洋画。凤喜只 把烟扦子拈着烟膏子烧烟,却当不知道。
  原来她本不会烧烟,因为到了刘家来,刘将军非逼着她烧烟不可,她只 得勉强从事。好在这也并非什么难事,自然一学自会。刘将军因她不作声, 便问道:“干吗不言语,还恨我吗?”凤喜道:“说都说明白了,我还恨你 作什么呢。况且我作的事,本也不对,你教训我,是应该的。”说着,拿起 烟枪,在烟斗上装好了烟泡,便递了过来,在刘将军嘴上碰了一碰,同时笑 着向他道:“你先抽一口。”刘将军笑着捧了烟枪抽起来,因笑道:“你现 在不恨我了吗?”凤喜笑道:“我不是说了吗,你教训我也是应该的,怎么 你还说这话呢!”刘将军笑道:“你嘴里虽然这样说,可是你究竟恨我不恨, 是藏在你心里,我哪里会知道?”凤喜道:“这可难了。你若是不相信,自 然我嘴里怎么说也不成;我又没有那样的本领,可以把心掏给你看。”刘将 军笑道:“我自然不能那样不讲理,要你掏出心来,可是要看出你的心来, 也不算什么,只要你好好儿的唱上一段给我听,我就会看出你的心来了。你 果然不恨我,你就会唱得像平常一样,若是你心里不乐意,你就唱不好的。 你唱不唱?”凤喜笑道:“我为什么不唱?你要唱什么,我就唱什么。”刘 将军喷着烟,突然坐了起来,将大腿一拍道:“若是这样,我就一点不疑心 了。你随便唱吧,越唱得多,越是我不疑心。你别烧烟,我自己会来。”说 着又倒在床上,斜着眼睛,望了凤喜道:“你唱你唱。”凤喜看那样子,大 概是不唱不行,自己只轻轻将身子一转,坐了起来,只在这一转身之间,身 上的皮肤,和衣裤,互相磨擦,痛入肺腑,两行眼泪,几乎要由眼睛眶子里 抢了出来。但是这眼泪真要流出来,又是祸事。连忙低了头咳嗽不住,笑道: “烟呛了嗓子,找一杯茶喝吧。”于是将手绢擦了眼睛,自己起身倒了一杯 茶喝。刘将军道:“这两天你老是咳嗽,大概伤了风了,可是我这一顿鞭子, 当了一剂良药,一定给你出了不少的汗。伤风的毛病,只要多出一点儿汗, 那就自然会好的。”凤喜笑道:“这样的药,好是好,可是吃药的人,有些 受不了呢。”她说时,用眼睛斜看着刘将军微笑。刘将军笑道:“你这小东 西!倒会说俏皮话。你就唱吧!这个时候,我心里乐着呢。”凤喜将一杯茶 喝完了,就端了一张方凳子,斜对床前坐着,问道:“唱大鼓书,还是唱戏 呢?”刘将军道:“大鼓书我都听得腻了,戏是清唱没有味,你给我唱个小 调儿听听吧。”凤喜没有法子,只得从从容容的唱起来。唱完了一支,刘将 军点头道:“唱得不错。”因见秀姑贴近房门口一张茶几站着,便笑问道: “这曲子唱得很好听吗?你会不会?”秀姑用冷眼看着他,牙齿对咬着,几 乎都要碎开。这时他问起来了,也不好说什么,只微笑了一笑。刘将军对凤 喜道:“唱得好,你再唱一个吧。”凤喜不敢违拗,又唱了一个。刘将军听 出味来了,只管要她唱,一直唱了四个,刘将军还要听。凤喜肚子里的小调, 向来有限,现在就只剩一个四季相思了。这个老曲子,是家树教了唱的,一 唱起来就会想着他,因之踌躇着一会,才淡淡一笑道:“有是还有一支曲子, 很难唱,怕唱不好呢。”刘将军道:“越是难唱的,越是好听,更要唱,非 唱不行。”说着,一头坐了起来,望着凤喜。凤喜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 秀姑,便唱起来。但是口里在唱,脑筋里人就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眼面前 的东西,都觉有点转动。唱到一半,头重过几十斤;身子向旁边一歪,便连 着方凳,一齐倒了下来。刘将军连连喝问道:“怎么了?”要知她生气也无? 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