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负笈图》身份之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1:02:25

(2008-03-03) 杜南发

《玄奘负笈图》(又称《玄奘取经图》),是很著名的玄奘画像,几乎各种有关玄奘的书籍,都会看见这一幅画像。这幅画,虽然到处可见,但有关它的研究文章却难得一见。

  最近,因为中国著名学者钱文忠教授应邀来新加坡,举行《玄奘与鉴真》文化讲座,报章刊登多次刊登此画,引起杜南发(新闻工作者)对这幅画的兴趣。

  画中的玄奘大师,赤足芒履,身负满载佛经的行笈,前悬灯盏,生动表现了玄奘日夜兼程、坚定取经的形象,使人们对这位跋涉数万里、历尽艰辛的文化交流使者产生由衷的崇敬和钦佩。

  在中国,这画像是在一块石碑上的线刻画,石碑就在西安城南的护国兴教寺,几年前,我曾在寺内玄奘舍利塔后面正中间的“大遍觉堂”里,看过这块石碑,碑上刻着“玄奘负笈图”五字篆书,题字说明这是1933年一位欧阳渐居士所绘并请人所刻。

  但是,这块石碑其实只是摹刻,真正的原画,收藏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玄奘负笈图》原画,工笔重彩,色泽典雅,据记载,是宋代无名画家所绘,传是由当年到中国的日本僧人带回国,流传迄今。

  这幅画,虽然到处可见,但有关它的研究文章却难得一见。

  最近,因为中国著名学者钱文忠教授应邀来新,举行《玄奘与鉴真》文化讲座,报章刊登多次刊登此画,引起我对这幅画的兴趣。

  仔细看了原画,却赫然发现,这幅著名的《玄奘负笈图》,画中人物,竟然很可能不是玄奘!

1。画上奇怪现象

从绘画风格看,《玄奘负笈图》确是一幅古画,年代至少应在明朝或更早,但其画法和内容,在传世中国历代人物画中,却甚独特,或许因为这是属于一幅宗教画而非文人画之故(我也怀疑它有可能是日本镰仓时代宮廷绘所绘師的作品)。

  画中的玄奘,一身行脚僧装扮,颇符合古代僧人的行头,例如画中最引人瞩目的玄奘身背那件行笈,在《清明上河图》中,也可见有一位背负类似行笈的僧人,在大街上行走,证明这确是宋代云游僧人的行具。

  画中玄奘,右手拿着拂尘,沈从文在著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曾经研究过这幅图,他说这在古代又称“蝇拂”,并得出唐代和尚必手持蝇拂的结论,其作用是可以拂去灰尘,又可以拂赶飞虫蚊蝇;唐代的蝇拂有马尾、牦牛尾、棕丝几种,一般大德高僧手中拿的应当是棕拂,表示素朴。

  画中玄奘的左手,许多描述这幅画的文字都说是“手持一卷经书”,乍看似乎如此,但如仔细看在他宽大的僧袖后,却露出一截长棍,可知道这其实是一把称为“角杖”的手杖,在明朝画家戴进的《溪边隐士》图中,就有这种手杖的样式。

  玄奘身上僧袍的衣袖口,可见到僧袍内所穿的是绛赤色袈裟,这亦符合古代僧侣的服色(袈裟原有赤色之意);但外面的僧袍,袖口滚花边,缀花衣袍,则和一般所见的中国僧侣服装有异,或许这是因为古代僧侣服装,其实和平民俗服往往有混淆的现象(今天所见的黄色等中国僧服,是在明朝才开始有严格规定)。

  上述特点,显而易见,但画面上另两个地方,就比较“奇怪”。

  一是画上玄奘的眉毛,竟然是弯曲垂尾的特别长眉!这样特别的长眉,在中国画像中,相当少见,我只有在台北故宫藏的《萧翼赚兰亭》(传唐阎立本绘,但应为宋、明仿摹之作)画中的辩才和尚,看见过类似弯曲长眉,但那是表示老年的“寿眉”,和本画所绘的中年玄奘年龄不符。

  二是念珠,几乎所有描述这幅画的文字,都把玄奘胸前所悬挂的大串圆形饰物,称为“胸挂念珠”,但是,如果详细端详,可以发现它们是特别缠结保护网索的白色大圆球状物体,中间穿洞成串,数目只有九颗,如此形制,实在很难把它说是“念珠”。

  万里跋涉的玄奘,为何要戴这么累赘的一串“九颗大珠”,显得十分奇怪。

  究竟此为何物,我原无答案,同事张从兴说可能是“海螺佛珠”,细看应该就是此物。

  佛经载,释迦牟尼说法时声震四方,如海螺之音,故有“法螺”之称;海螺佛珠是佛教非常重视的佛珠材质,其中尤以白色化石琢磨而成的海螺佛珠最尊贵,称为“砗磲”,适于修习息法,据说使用海螺佛珠,有助于行人消除恶业、治疗疾病、破除违缘等。

  在佛教各宗派中,以密宗最重视白海螺佛珠,视为圣品之一,那么,难道这位画中的玄奘,是和密宗有关?

  这些不合常理的现象,实在令人感到奇怪。

  不过,最让我感到吃惊的,是画面上的玄奘,竟然戴着个大耳环!

2。唐人不戴耳环

  根据学者研究,耳环,在中国出现得比较晚,中国古代妇女耳饰,有“瑱、珥、珰”等名称,都是指“充耳”的珠玉,而且都不穿耳,因为这并不符合儒家礼仪。

  在唐代文献中,也不见有关唐人戴耳环的记载,只有约到了晚唐五代,才有类似“耳坠金镮”的词语出现,“耳环”一词,也是直到唐朝以后的五代时期,在古书上才首次出现。

  在传世的唐画和出土的唐代墓室壁画上,也几乎找不到有戴大耳环的形象。在考古发掘的唐墓中,也很少有耳环、耳坠出土,特别是大耳环更是完全没有发现过。因此,无论是文献、绘画、文物,各方面都证明了唐代的一般汉人是不戴耳环或耳坠。

  不过,在唐代的文献或绘画中,却有着一些少数民族或外国人(胡人)戴耳环或耳坠,并且明确记载着是“穿耳”而戴的。

  由此可知,唐代穿耳戴耳环的是“外国人”,这种习俗没有影响一般唐人,唐人一直将此视为外国习俗,把戴耳环者视为少数民族或外国人的显著特征。敦煌文书有题名为《玄宗题梵书》的诗作,诗中将中外僧人相比,有“支那弟子无言语,穿耳胡僧笑点头”的句子,就是将穿耳戴耳环者视为外国人特征的一个最好例子。

  在唐朝,还有另一种穿耳戴耳环的人物形象,就是在寺院壁画或塑像中的菩萨、天王、力士像等,这些佛教造像戴耳环,一方面或许有显示与众不同的神力的意思,一方面也正因为这些神像全都是“外国人”。

  这些事例显示,唐人确是将耳环视为外国器物,将戴耳环者视为“胡人”;中国味道浓的神像一般不戴耳环,而像菩萨、天王那样戴着耳环的,一定是威力更奇异、“胡味”更重的神明了。

  即使后来的宋元明各朝,中国的神像也还是很少“穿耳戴大耳环”,只有“胡人”形象的十八罗汉,几乎个个都是“耳坠金镮”(早期的罗汉也不戴耳环,最早戴耳环的罗汉像是在北宋才出现)。

  因此,《玄奘负笈图》中的玄奘,竟然是个“穿耳戴大耳环”的僧人,这确是十分奇怪和突兀的现象。

  或许会有人会以为,这是玄奘为了行走西域的方便而入乡随俗的做法,或是他在印度受了这种影响,所以就这样晃着大耳环回国。

  但是,玄奘西行,始终都明确地保留着“唐僧”的身份,毫不含糊,要他改变唐人的文化习俗,穿耳戴大耳环,是有违常理的。

  因此,从《玄奘负笈图》中的玄奘戴大耳环这一充满“胡味”的造型来看,这幅画上的僧人,显然就不是玄奘了!

3。行脚僧画中密码

现在问题来了,如果这幅画上的“胡僧”不是玄奘,那么他又是谁呢?

  我觉得,画中这位僧人的特殊造型,应该就是解开这个身份之谜的“密码”!

  在造型上,除了长眉,戴大耳环之外,他还有三个最明显的特色,就是:“背负经笈,手持拂尘,行脚装扮”。

  这几个特色,显然和敦煌发现的多幅“行脚僧图”这一个独特的图像系统有关。

  在大英博物馆里,就有一件百年前英国探险家斯坦因从敦煌藏经洞带走的一幅唐代《行脚僧图》,紙本設色,画中的僧人,完全符合上述三个特色(背笈、持拂、行脚装),虽然他手持的是更早的“麈尾扇”,衣服也有杂点(接近早期印度佛教规定的“点净”衣),但这位长眉僧人长得高鼻深目,明显就是个“胡僧”。

  和《玄奘负笈图》最大的不同,是在英国的这位胡僧的身边,多了一只老虎,前上方还有一尊小佛像。

  这种背笈、持拂、行脚装、身边有老虎、上空有佛像内容的图象,被称为“虎伴背笈行脚僧”图式,在敦煌还不止出现一幅,如法国巴黎吉美东洋美术馆里,就有两件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带走的敦煌绢画,同样内容,只是老虎画得更大,画中僧人也很明显是“胡僧”,而且还有云雾,显示这僧人和虎具有神通,不是凡人。后来,中国学者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上,也发现留存有一幅同样内容的《虎伴背笈行脚僧图》,只是壁画上的僧人多戴了一顶“胡帽”。

  更有趣的是在中国河南开封,有一座宋代兴建的繁塔,上面有一块明朝的砖雕,被中国许多报刊称为“玄奘取经浮雕”,但仔细看,原来也一样是“持尘尾扇,背笈的行脚僧,脚边有老虎,上端有小佛像”的典型图式。

  这种“虎伴背笈行脚僧”的图式,一再出现,也曾引起学者的注意,如法国敦煌学家戴密微(Paul Demieville),还有日本学者松本榮一,秋山光和等,他们发现,在法国收藏的那两件絹畫上,長方形题笺中有写着“宝胜如来”的字眼,显示这是画上那尊小佛像的名称。

  玄奘西行求法,还有真正的行脚僧,都不会有虎相伴,这类画像大量出现,显然画中人物是一位当时很受人崇信的“神僧”。

  那么,这位有老虎相伴、又有宝胜如来护佑的“行脚神僧”又会是谁呢?

4。达摩波罗尊者

  有虎相伴的神僧,令人立刻想起中国十八罗汉中的伏虎罗汉!

  不过,所谓十八罗汉,早期只有十六位,宋朝中期开始出现十八罗汉,新增两位罗汉的形象身份,有多种说法,其中也包括降龙和伏虎这两位罗汉,但最大的不同,就是所有伏虎罗汉的造型,都没有“背负行笈”这一个特点。

  根据“背负行笈、手持拂尘、老虎相伴、如来护佑”这四大特点,在佛教众多的神佛体系中,完全符合这四大特点,只有一位人物,就是——达摩多罗尊者(梵文为Dharmatrāta)!

  这位达摩多罗尊者,在藏传佛教的造像中和唐卡中,经常有他的画像。

  例如在北京故宫收藏的清朝宫廷画中,就有一幅乾隆59年由皇帝亲自命中正殿畫佛喇嘛绘制的唐卡,主题就是達摩多羅尊者,还特别写下该尊者的满文和蒙语的名称,在这幅充满藏传佛教风格的画面上,这位尊者就具有“背负行笈、手持拂尘、老虎相伴、如来护佑”四大特点。

  另一件由乾隆帝钦命主持翻译《大藏经》的章嘉国师认证过的唐卡,画面上的达摩多罗,虽然坐踞胡床,前后还有多尊佛像和天王,气势不凡,但还是具有同样的四大特点。

  关于这位尊者的身份来历,在中国和西藏,有各种不同说法。

  一,瑜伽派大师:

  在佛教文献中,达摩波罗,是六世纪印度达罗毗萘国建志补罗城人,为该国大臣之子,自幼出家,为古印度十大论师之一。

  在玄奘写的《大唐西域记》卷五曾记载,他曾应国王挑战,和外道举行过一场重要辩论,扩大了佛教的影响;他专长的就是玄奘所学的瑜伽唯识学说,著成《唯识论》,为大乘佛教瑜伽行宗的巨匠,也曾主持过后来玄奘留学的印度那烂陀寺,他这一学派后来的弟子戒贤,就是玄奘的老师。

  或许为了表现达摩波罗尊者的博学弘远,所以他的画像,就有独具一格的“背负经笈”造型。

  二,十八罗汉之一:

  在藏传佛教中,达摩多罗是十八罗汉中的第十八位。据说他是甘肃贺兰山人法增居士,因事奉十六罗汉而得到感应,每日都见有无量光佛出现于云中,后来成为罗汉,他的画像常是背负经箧,身傍伏有卧虎。

  藏传佛教的罗汉,是在晚唐时期传入,最初也是只有十六位,在元末明初(14世纪)受中国影响,藏传罗汉图像才添加达摩多罗(法增居士)和布袋和尚两位,成为十八罗汉。

  三,古印度高僧: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达摩多罗是是编纂《优陀那品》的古印度高僧法救(dhaumatrAta)。

  《优陀那品》,又称《法集要颂经》、《法句经》等,有数版本,属于有部经典,据说是这位古印度高僧所编纂的。唐朝时候,曾和玄奘在大慈恩寺译场担任证义的神泰,在其述著《俱舍论疏论本》中说:“大德达摩多罗,此称法救,为敬其德,不称其名”。

  除了神泰的说法,此说并没有其他明确证据,但其造像也是背负梵箧的造型。

  上述几种不同说法中,似以第一种说法较实在,其余两说或为其延伸,但无论摩波罗尊者究竟是哪一种身份,他的造型,始终都维持着“背负经笈”的明显特征。

  在中国,早在东晋,著名的北天竺高僧佛陀跋陀罗(也称觉贤,今尼泊尔人,是历史上第一位葬在庐山的外国僧人),也曾译出一部《达摩多罗禅经》,这部经是禅法修行的体验,当时被认为是修禅正宗,但这位禅师达摩多罗和瑜伽行派的达摩多罗,似应为两人。

  无论如何,达摩多罗尊者在中国的名声,随着唐朝以后佛经宗派学识的衍化,似乎渐渐减退,但在前述河南开封繁塔上的明代砖雕,仍出现具有其明显特点造像,证明他在明朝依然流传于中土,只是声势反而不如他在藏传佛教那么大,他的身份也逐渐模糊。

  或许正因如此,加上中国神佛形象的演变中,的确出现许多混淆现象,达摩波罗尊者不但出身的说法各异,他的身份也和中国的其他神佛混淆,这种现象和问题,非常复杂,且表过不提。

5。解开名画谜团

综合上述,所谓《玄奘负笈图》,显然就是从唐朝五代出现的“虎伴背笈行脚僧”图式演化出来,画面上的僧人既是“梵相”“胡僧”,就不会是玄奘。

  根据“背负行笈”等造型特点,这位高僧,应该就是达摩波罗尊者,也可能就是玄奘的“祖师”。

  虽然这幅画中,没有达摩波罗身边跟随的老虎和护佑佛,这可能是图象汉化演变过程出现的现象,或受密宗影响等因素,但最重要的还是画中人物所具有的“背负行笈”这一特殊造型,始终没有改变,这正是达摩波罗尊者最重要的一个特征,也是他与众不同之处。

  从绘制形式看,这幅所谓《玄奘负笈图》,并不是文人画,也未必是宫廷装饰画,而应该是件宗教画,画中人物必然是一位具有特别意义和地位的神明,达摩波罗尊者就符合这个条件。

  因此,这幅多年来一直广为流传、被中外许多书刊学者认定的《玄奘负笈图》,很可能只是个美丽的误会,应该正名为《达摩波罗尊者行教图》。

  还有两点,可附带一提:

  一,由于画上高僧戴有密宗的海螺佛珠,而且和宝胜如来护佑的行脚僧图式有关,宝胜如来又是密宗的南方佛,是日本密宗崇信的大日如来系统,加上这幅画亦颇有日本佛像画的风格,故它也有可能是和日本密宗有关的画,并不是中国画,但因资料有限,尚待查证。

  据东京国立博物馆的文字记录,说该馆所藏的《玄奘三藏像》,是在鎌倉时期“制作”,又称其作者是当时宮廷绘所绘師高阶隆兼,显示古代日本画师也有绘制此类画像。

  二,近年来,中国学者在在河西走廊的石窟和寺庙中,曾先后发现六件《玄奘取经图》的壁画,在这些晚唐、五代时期的画作中,玄奘均是作汉僧装扮,画中有玄奘和孙行者两人组,也有师徒四人组,还有白马、白象驼经等,学者认为这显示早在《西游记》出现前数百年,唐僧师徒取经的传说已经在这些地方出现,这些壁画上的玄奘,虽然笔墨粗拙,但才是真正的《玄奘取经图》呢。

《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