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的西门庆越来越多

当代中国的西门庆越来越多

——在当代长篇小说研讨会上的发言

傅查新昌

据了解，中国每年出版1000多部长篇小说，先不谈好看不好看，成功不成功。我想说的是，每个作家都出于自爱本性，出于倾诉的激情，出于文学的好玩之性，对故事付诸了叙述功能，用各种方式、心态和情怀，传达了不同人物的生存经验、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爱与恨、欢乐和痛苦等生命体验，有的写得单纯朴实，只是为大众提供娱情和消遣，有的纯粹为版税而写作，有的为了功成名就，也有的把文学视为崇高的理想，为人性见证而写作。

从数量上看，长篇小说创作给人的感觉，有了空前繁荣的景象。从质量上看，能够抵达重要作品之列的很少，这自然引发出很多有待于讨论的新问题。但作家们各有各的路子，思想境界有高低之分，有痴迷的，也有沮丧的，忍受长期的孤独，身心备受摧残，人格受到污辱，承担了爱这个世界的责任，肩负起呼唤道德善良的使命，他们用自己的认知能力和叙述智慧，塑造了灵魂的狂喜与悲哀，展现在读者面前。在这个意义上，我所渴望的是作家的人格魅力，不可抱怨祖国，不可拒绝良心，不可收回真诚，不可回避痛苦，不可放弃人性见证的重负。

与此恰恰相反的是，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小说处在边缘地带，不能登大雅之堂，仅仅发挥着娱乐功能，老祖宗不让子孙后代看小说，以儒家自居的卫道士们，认为小说是坏人心术，孩子看小说很容易变坏，所以明清时代的作家，都不敢在作品上署名。最典型的例子是《红楼梦》和《金瓶梅》，曹雪芹比较幸运，后人硬把他的名字，挂在这部流芳百世的经典小说上，不幸的是《金瓶梅》的作者，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兰陵笑笑生是谁，这颗孤独的心，彻底与世隔绝了。《红楼梦》高雅精致，为贵族阶层和知识界提供了娱情，而《金瓶梅》不仅有娱乐功能，而且还有精神的高度，思想的深度，人性的见证，因而这部经典小说麻烦缠身，直到今天还囚禁于道德监狱里。从故事美学角度，或用现代性的目光，审视《金瓶梅》的艺术价值，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人性的复杂因素，是被金钱出卖的灵魂，道德算计了爱情，所以把《金瓶梅》放在哪个时代，都不会面临死亡的结局。这就是长篇小说所承载的分量和意义。

在中国长篇小说史中，谁能找到比西门庆名气更大的小说人物，尽管他是虚构的，可诅咒的人物，我想恐怕没有。凭心而论，谁的爱完美无缺？谁不为金钱而活着？谁能一辈子做到清心寡欲，不向往荣华富贵？有几个男人不贪念酒色财气？有几个女人不渴望被爱受宠？在今日的中国社会，西门庆无处不在，而且越来越多，成群结队的潘金莲脱颖而出，同命运厉声争吵讨价还价的王婆，满世界为金钱疯狂奔忙。所以我说，不要骂西门庆是色鬼，人家西门庆会经营，懂管理，还讨女人喜欢。如果骂西门庆的男人们，时来运转发了一笔横财，成为当代的西门庆，花大钱保养二奶三奶五奶，全国各地都有情妇，他们就不会再骂西门庆，觉得西门庆蛮好的。这就是人的本性，小器量，嫉妒别人，是人类行为中最可恶的行为。所以我还要说，不同层次的作家，有不同的写作水平，满足着不同阶层的阅读需求，这是一件好事，应该支持和鼓励每一个作家，让他们继续书写与言说。

在这里，我说句心里话，建议青年朋友们，在没有把自己训练成真正的作家之前，不要轻易写长篇小说，写不好就惨遭失败，而且浪费时间，消耗有限的生命，最终导致心理失衡。如果没有把握，趁自己年轻力壮的时候，去做生意挣大钱，卖豪华别墅，开着自家车，到酒巴谈情说爱，然后找个自己所爱的人结婚，生儿育女，享受人伦之乐，解决了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再去思考人类命运这样的大事。写散文和诗，也能满足写作欲望，表达自己的思想，不一定人人都去长篇小说。长篇小说不好写，不好写的因素很多，归纳起来有以下几个方面的难度：一是广泛的阅读，不仅读种类经典小说，还要读各种书，哲学的，心理学的，人类文化学的，社会学的，凡是对自己有用的书，都要潜心去研读，以此来丰富自己的内心世界，拓宽人文视野，培养认知能力，提升想象力，这样才能下笔如有神。

二是学会观察与思考，在广泛阅读的同时，思考与小说有关的各种问题。这思考往大于创作，大于我们所写的长篇小说，大于耳闻目睹的现实人事。有了这样大的思考，就会有悟，有了感悟，就会有创作的欲望，但我们要把握好这欲望，不能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创作自有其审美尺度，表达的技巧。

三是选择好题材，选择不好题材，很容易失败。选择题材时，要根据自己的心灵结构，成长经历，阅读经验，叙述能力，权衡各种题材的利弊，选择自己一旦写起来，最得心应手的故事，大胆探索，放开思路去写。

四是要研究小说的结构，仅有好题材，好的构思，也写不出好的长篇小说。时代在发生变化，小说的结构也要变。我们写小说，是写给读者看，我们得考虑写给哪个阶层的读者看，简约时代的读者，都忙着挣钱过日子，没有时间看长篇小说，那么我们就探索简约时代的小说结构，因为我们是创作者。

五是要探索叙述技巧，其实说穿了，小说就是故事，作家就是故事的叙述者。有了好的题材，好的结构，还要有好的叙述。巴尔扎克式的场景描写，普鲁斯特式的心理描写，不再适应当代读者的阅读需求了。叙述越来越重要了，好的作家，都具备超人的叙述智慧。

六是要有丰沛的人性细节，好的细节，让人读起来，产生一种心灵在场的阅读感受。我在这里说说《金瓶梅》里的几个细节。西门庆死后，潘金莲感到走投无路，又回到王婆那里，她看见王婆的儿子王潮已经长大，就跟王潮偷情做爱。不久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来了，想花钱娶他的丈母娘潘金莲，抛弃他的妻子西门大姐。王婆开价100两银子，陈敬济吓一跳，嫌王婆要价太高。王婆说你想娶丈母娘，还到娘家放屁！这陈敬济只有去借钱。陈敬济刚走不久，已被买给守备俯的春梅，派张二官和李安也来买潘金莲，王婆还是一口咬定100两银子，张二官和李安听后目瞪口呆，只好回守备俯汇报。接着武松回来了，对骗王婆说，他想嫂子接回去，照顾武大的女儿迎儿，王婆仍然要价一百两，武松花一百两银子，把嫂子买了回去，就杀了潘金莲和王婆。这些细节，看似很普通，但隐含着各种复杂的人性因素，让人想起身边的人事，也不过如此这般。

说到银子钱，我想谈谈一两银子值多少人民币。在《红楼梦》里，刘姥姥第一次去贾俯过年时，就得了20两银子，她千恩万谢的，无比兴奋。当她看到贾俯一顿吃的螃蟹，要花24两银子时，简直不可思议。刘姥姥家里有很多田地，也请得起丫环使唤，但20两银子，对她来说是一笔不小的钱财。一两银子值多少人民币，经查资料显示：北宗时期两银子，价值人民币1000—1800元；盛唐时期2000—4000元，明朝中期600—800元；清朝时期150—200元；《红楼梦》的故事，虽然已清朝为原型，生活状况却以明朝为蓝本，所以以明朝的银两计算，刘姥姥拿到了13000元的过节费，她当然高兴了。《金瓶梅》里的王婆，给潘金莲定下52000元的身价，想发一笔横财，她真是一个黑肚子，贪得无厌，令人可恶。

大凡写过长篇小说的人，都能衡量出自己是哪类作家，出于什么心态，什么目的，什么情怀，心甘情愿写几十万字的大书。从写作能力角度，分析长篇小说创作状况，谁都能写几十万字，写好后找个赞助商出版，邀请名家胡吹一番，以此引以为荣，不用思考长篇小说所承载的分量，所抵达的深度，情感的容量，意义的深广，思想的厚重。在这类作家中，充其量写作者占多数。

很早以前，我就把写作者、好作家和重要作家区别开了。从纯正的艺术判断来讲，好作家意味着全面成熟，他们通常将深刻的思想和娴熟的叙述，表现得很极致。而重要作家以其超人的叙述智慧，用强烈的艺术风格，扭转既有的文学史惯性，给文学界和社会带来巨大的震撼，以此成为公认的楷模和典范。所谓的重要作家，一般都有深刻的思想，比较完整的哲学体系，他们思考民族的荣辱史，历史的嬗变，复杂的人性因素，经过长期观察和思考，广泛的阅读，用中短篇小说的方式，探索各种小说形式、结构和叙述，逐步形成一个小说世界。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开始寻找一个最好的切入点，构思一部长篇小说，虚构故事情节，塑造小说人物的灵魂，把小说人物放在虚拟的物理空间、情感空间和思想空间，让他们经历各种复杂的人事，根据长篇小说庞大的容量和结构，靠作家的自觉人格，用超人的叙述智慧，展现小说人物的生存状态、心灵品质和精神质地。

当然，长篇小说不一定都追求史诗品格，以及容量的厚重，有时候一部好的长篇小说，与思想和情感的厚重无关，而是与作家的思想境界、文化视野和人格魅力有关，与作家的人文情怀和写作态度有关。人类社会是由各种阶层组成的，每个阶层都有其阅读需求，有的作家选择题材时，只想满足大众的阅读需求，也有能力写出这类好作品，有的作家不考虑大众，同样能写出好作品，也有的作家纯粹是为了娱乐，形形色色的作家各有千秋，喜不自禁。当代长篇小说的发展态势，是与现代生活的急速变化几乎是同步的。如果说，长篇小说创作仍然被限定在模式化、崇高化和理想化的启蒙层次上，而且文学的形式与功能上没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么就不会有当代的《白鹿原》、《红高粱家族》、《废都》、《尘埃落定》等重要作品，也不会产生具有挑战意味的《花腔》和《后悔录》。这是好兆头，这表征长篇小说的创作，开始向人们展示其最基本的功能：人的生存状态，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日常行为的基本常识。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带着生存活动中的诸多常识性感觉，在永无止息的相互作用中，构成了人类生命的进程。只有了解了人在生存活动中，积累各种与生命息息相关的生存常识，相互连接，彼此破坏，又相互同化，才能逐渐地明白人的自身存在，保持并改变自身形式的方式。

    我就说这么多吧，说多了会惹事的，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