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与平庸的恶 羽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10:17:46
 羽戈

  对于一个像我这样无趣的法律人而言,《朗读者》里最为惊心动魄的镜头,恐怕就不是凯特·温斯莱特那已经不再年轻的裸体与扭曲的情欲,而是电影中段一场沉闷的法庭戏。凯特扮演的德国人汉娜,在二战末期,曾经做过集中营的守卫。她们有一项工作,每个月要挑选60名犯人送往地狱之城奥斯维辛,一共有六位守卫,每人负责挑十个。二十多年后的大审判,其他五人皆拒不承认自己的罪行,惟有汉娜,不但认了,而且振振有辞。她对法官说,我们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给新来的犯人腾出空间。法官问她:为腾空间,就要送那些人去死吗?汉娜一脸惊愕,她似乎并不晓得,她们的工作,以强制、剥夺他人无辜的生命为内容的工作,是多么肮脏,是多么严重的罪过。她想不明白,只好反问法官:换作是你,会怎样做?

  法官有很多答案,但那一刻,他却选择了最令人绝望的一种:沉默。那一刻,法官所代表的法律权威彻底失语,几乎颠覆了这场审判的正当性,至少加重了世人对法律之公义的质疑。你可以想象,连大法官都不知道在彼时彼刻应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合法的、善好的,凭什么要求汉娜呢,凭什么审判汉娜呢?这是在暗示司法权的无能为力,还是呈现了司法权明智与虔敬的品格——它意识到自身的有限性,并在隔离有限与无限的那个关节点上,就像对待某些不可言说的事物,只能选择沉默?

  这里可以延伸出太多的问题:实证法与自然法之争,以某个种族的名义而审判,还是以全体人类的名义而审判……然而,无论是什么问题,都绕不开被告席上汉娜那张麻木、真诚而貌似无辜的脸。

  汉娜无辜吗?不,她罪行昭彰。可她犯下的罪恶归根结底源自哪里,她对此是否有所意识,有所反省和忏悔?法庭上面,汉娜的表现足以说明,哪怕在多年以后,她仍然没有长出辨别是与非、善与恶的能力,她并不认为自己在做恶,她只是在落实发给她薪水的人安排给她的工作任务而已。换言之,她所理解的恶,与法官及审判她的法律、与我们所理解的恶,完全是两个概念。她一直沉没于水中,我们则站在岸上。可是,恶难道真有两种品质,两副面容吗?

  最可怕的不是汉娜在做恶,而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恶的,她完全丧失了对善恶的最起码的辨识力。这样的人,还有名动一时的阿道夫·艾希曼。1942年万湖会议以后,将犹太人移送到集中营的运输与屠杀作业的大部分,都是由这位纳粹中校负责。同样名为汉娜的阿伦特写到:“除了一心向上爬之外,艾希曼确实没有任何动机……用通俗的话来说,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汉娜与艾希曼,只是服务于极权机器高速运转的螺丝钉。他们所行的恶,不再是《极权主义的起源》所命名的“极端的恶”,而是《耶路撒冷的艾希曼》所定义的“平庸的恶”,或者可译为“平常的恶”。

  依我之见,“平庸的恶”的本质,不仅在于行恶者的平庸,更在于这种恶起源于“平平常常的人性弱点”;这种恶未必不够凶残,然而它肯定是空洞的,行恶者根本就看不透恶的本性。如果说“极端的恶”大如骆驼,“平庸的恶”则小如针眼,当然,恶之小并不表示其缺乏杀伤力。最要命的一点,对于“极端的恶”,也许所有人都看得见,都有所意识,“平庸的恶”的遭遇却恰恰相反,行恶者麻木不仁、冷若冰霜,正在其运行逻辑之中,连受害者有时都无所觉察,茫然失措,将罪孽一股脑推到了螺丝钉背后的体制或制度头上,则不得不发人深思。

  一个坏的体制在生产“极端的恶”,但这种恶何尝不是建构在螺丝钉的“平庸的恶”之上呢。碰到了灾难与不公,我们最喜欢说“这是体制的问题”,其实这何尝不是螺丝钉的问题,何尝不是每一个生存在体制之下的人的问题?

  螺丝钉们更有理由把个体的罪责推诿给庞大的体制,就像电影里的汉娜——这也未必算推诿,这只是她的思维惯性,她在集中营所做的一切,都来自体制加诸她的头脑的理念,换言之,就是洗脑。被洗过脑的螺丝钉仿若会呼吸的木乃伊,它们亦步亦趋于体制的驱使。正是在它们身上,“极端的恶”与“平庸的恶”实现了完美的契合。对它们的审判就是对罪恶的体制的审判,反之亦然。

  审判不等于拯救,对一般人而言,更迫切的问题在于,如何在黑暗时代对抗、唤醒“平庸的恶”,如何促成螺丝钉从无知觉状态之中苏醒,生成独立的人性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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